· 农村干活，有时候不太累。人多，活少。修一段短短的煤渣土路，挤了上百个人。忽然，听到有人哼唱着文革前的电影《红珊瑚》插曲《珊瑚颂》：一树红花出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
这部歌剧改编的电影，实在一般，可是这首抒情的插曲，却十分流传。然而，这把低沉的男中音嗓子，第一次听到；这样有板有眼、笃悠悠的腔调，在村民中，也是第一次。。。女知青小姚和我换了个眼色：唱得蛮灵个嘛—啥人啊？
只见他：高高瘦瘦的个子，干干净净的样子，不长不短的胡子，眼镜架着鼻子，跟着音乐调子，不慌不忙挥着橛子-----原来是由徐州城某中学刚刚回到村里的“右派份子”。
我们村里的阶级斗争，好像提早结束了。不要说批斗会，连忆苦思甜会都没开过。党员老队长，不管生产，只管读报，读文件---他是文盲。管生产的队长，也是文盲，可是，搞经济建设，安排农活，处理纠纷，决不含糊。（见我的旧作《我们的生产队长》）
要不是住久了，要不是有人提醒，我们知青都不清楚哪家过去是地主，哪家是富农。渐渐的才发现，上高中的、长得干净、家里光亮、城里当教师、院子大、有自家压井的人家----不是富农，就是地主。
分不清“阶级敌人”，还因为我们队长喊人，还是以村里的老规矩：按年龄、字辈：伯，叔、哥----那个天天背着簸箕出门收集肥料的健壮老头，队长遇上了，会问：涛叔，吃了没？那个老头也会不卑不亢地点点头：嗯！--解放前，他是村里最大的地主。
队长都坚持“四旧“的老传统，于是，这个城里来的右派份子，叫他哥、叔、伯的人无数，就是没人喊他右派。也没看到有任何人对他大声说话。喝斥、谩骂和抽打—--那是我在上海才看得到的“革命形势”。
这位右派，是中学教师，学校的革命委员会负责人问他：你愿意留校监督，还是回乡监督？他想都没想：回乡。熟读史书的右派知道，家乡，才是他的避风港。要不，他能唱出那么轻松的歌来？
监督？谁来监督他呢？好吧---让我这个有“海外关系”、具“特务嫌疑”的知青来“监督”他吧？
我在他东倒西歪的小房间，看到了厚厚一叠、只有党员干部才能读到的内部《参考消息》。我愣了一下，他杨扬眉，说，老队长要拿去生火，我说是学习材料，再说，上面有不少伟人相片------他让我保管了。
呵呵，难怪他身在乡间，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谈吐儒雅，气定神闲！
于是，我也开始在“监督”右派中补课，知道了一些外面的世界---虽然，被剪裁过，虽然，非常有限。
这右派，对于自己的右派的事，淡淡的说过一句话：写诗，写成了右派。喔，原来是浪漫的诗人。
可惜，我刚看完短命的雷蒙托夫诗选—--眼前一片灰暗---于是，对诗，敬而远之。
可能他看出我的天份太差吧，诗，没接着谈。不过，我知道了他的诗人大号：陈山—中间的“万”字辈，他嫌俗气吧？不过“陈山”—够派！
他说正在研究针灸避孕。当初，有的赤脚医生都会针灸麻醉，我当他是赶时髦吧？再说，避孕对我来说，实在陌生、遥远。
是不是文盲队长觉得我有“右倾”情意结呢---又派我“监督”他—---一起拉车到公路旁的厕所收集肥料去了。那年月，化肥可是高档次的奢侈品。不过，公家的粪便，也不是随便可以让你收集的。要知道，那回，天底下的一切，几乎都是公家的---说白了，是派我“监督”右派----偷人家的粪便去。
对收集肥料，我没兴趣，对“监督”右派，我也没兴趣，对远足，我兴致勃勃。
天气好，才出车。我掌着胶胎双轮板车 ，车上装着圆铁桶 。随着右派带路，跑得远远的，看山，看水，看田地，看公路，看厕所去了。。。空车，我拉，右派就搭着带勺的长棍在肩上，哼着小调，来往都不慌不忙。
车在没人看管的厕所后面停下来，他就淘稀的往铁筒里灌。别看他是高级知识分子（比我高多啦），干这脏活的手势，还是比我们知青强，毕竟，是他的家乡吧？尤其是对刺鼻的异味，他好像有天生的抗拒力---无动于衷一般。
说实话吧，我不怕累，就怕脏，刺鼻的异味，浓得攻心钻脑。他好像看透了我，从来不让我接近脏物。即使装车的时候，我也借故躲得远一点，等他掏完了，盖上盖子，我才走向车把。
某日，我觉得实在过意不去，我向他建议，让我掌勺，掏一次肥料。他垂一下眼皮，笑一笑，摆摆手。我坚持说，就让我学学吧？他的笑不一样了，冷冷的，像教训我一般了：这（念“彻”）---有啥好学的！？
回来的路上，他竟没有再哼小调。
是我的假惺惺刺伤了他诗人的自尊？还是我的无知让他感到对我的失望？
他城里的太太和儿子来看他了，嗬嗬，好大气的女教师呀。讲起老婆不愿离婚，右派的脸上，好像发光一样。那种自信和自负的神态，我好像看到了他独自在乡间无怨无恨悠然自得的真正原因了。
他的儿子大概六岁吧？来了乡下，居然不愿跟娘回城里。留在村里，干活的时候，那孩子和村里其他小孩一起在一边玩。呵呵，比较之下，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啊。干净，利落，能说，能闹，还能打---不久，就成了孩子王。看得右派得意呀，笑眯了眼。。。
夏天，我、小高、右派，三人一起守夜看打谷场，和“阶级敌人”一起，防止“阶级敌人”破坏。
躺在厚厚的新麦秆上，星空下，这个“阶级敌人”右派分子，好为人师的教师瘾又来了吧？和我两讲起那牛棚里的往事：
那年，也是这么个夏夜，半夜，保管员也是为了防止阶级敌人破坏，独自来察看牛棚--300多口人的村子，只有这一头老牛，明天耕种，全靠它呀！来到牛棚，看到牛身上有人影子在晃动，走近点，那牛吃的草在沙沙响---阶级敌人搞破坏啦？！再走近点，呀！那喉音发自一个女人！----居然是女性的阶级敌人！呀！？不止一个！！！保管员年轻力壮，手握镰刀，加倍警戒，高举油灯，冲进牛棚，大喝一声：不许动！！！那两个白色的阶级敌人一上一下叠着，果然不敢再动。一看下面那个：嗬嗬，原来是新来的张家媳妇，上面那个，好像面熟。。。对了，喝喜酒见过，是新娘家的亲戚。。。这两人光着白白的身子，向保管员哭拜：求求保管大哥开恩！千万不要公了！请保管大哥私了！保证以后不敢再来了！请保管大哥私了！。。。
-----你俩说说看，是公了好？还是私了好？（右派老师提问了）
十七岁的上海知青小高跳起来不断地问：啥叫“公了”？啥叫“私了”？
我和右派哈哈大笑。。。。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真是很有必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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