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绕不开的一座城(一)百里走单骑

来源: 南小鹿 2015-08-21 13:08:5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3420 bytes)
刚刚在微信群中发我的新作“永远的友好宿舍”,大学时代的姐妹们和友好宿舍的弟兄们纷纷留言:怎么不写当年的泉州之行?

原来那次从厦门骑单车去泉州的长途旅行,令每个人至今都津津乐道啊。

二十多年了,没有动笔写魂牵梦萦的泉州,是因为“近乡情更怯”,怕笨拙的笔破坏了心中美好的情结?还是,泉州是心里绕不开的一座城,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道起?

最早知道我们家和泉州有很深的渊源,是大学一年级的那次清明节扫墓。从小到大,我们家都没有过清明给前人扫墓的习惯。爸爸是福州女婿,祖墓在厦门,从福州到厦门接近十小时的长途汽车,特地选在清明回家扫墓不太现实。妈妈对自己的地主家史总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我问多了,就是找骂,因此我从来不知妈妈的祖家和祖墓在哪儿。
听着同班同学兴致勃勃叙述品尝飘着野草香的清明果,在万物洁齐景象清明的时节到郊外踏青,顺便扫墓祭祖的情形,禀性贪玩的我好生羡慕。家里不过清明节,让我心头总有些遗憾。

弥补缺憾的时刻终于到了。十八岁,我回老家读大学,姑姑的儿子(我的大表哥)告诉我,大伯要带着他和大堂哥清明去郊外扫墓。大伯没有通知我,可能觉着我从大学校园出来一趟不容易吧。我缠着大表哥带我去。我很调皮,抢过大表哥的男式自行车自己骑,让大表哥坐在车后座,双手绕着我的腰扶稳了。一路上都是明媚的春光和夹着野花香的微风,我们大声说笑,互损对方,就这样嘻嘻哈哈来到郊外的祖墓前。

大伯早已经到了,一脸严肃,似乎对我们这些嬉皮笑脸的后生仔和后生女有些不满。他递给我一罐红漆和一支细毛笔,让我把祖墓上的刻字重新描一遍。我蹲在曾祖父的墓前,仔细一瞅,“晋江头”三个字映入眼帘。“哎哟,原来我们是泉州人啊!”我心里暗暗诧异,我的户口本上的祖籍一贯写着“厦门”的,因为爸爸出生在厦门。没想到我们的祖上是从泉州出来的。

描着祖墓上的刻字,我终于明白,泉州,不仅仅是福厦公路上的一个重要车站,是历史书上读到的元朝时期最重要的海港,它也是我先祖“生于斯,长于斯”的名城啊。

我不禁开始对这座浸透千年古韵的城市心向往之了。

大二那年的五一节,我们和友好宿舍相约一起骑单车从厦门去泉州城,总共106公里的线路。这个建议刚一提出,得到热烈的响应,等真正动身出发时,我们宿舍只有我和成都妹去了,友好宿舍去了三个男生:老张,小张和老邢。

我们的装备简陋,骑的都是借来的破自行车,每人一个双肩包,装着干粮和行军水壶。我一点长途骑车旅行的经验都没有,穿着短袖和运动短裤,防晒霜也没擦,就兴冲冲地上路了。
一开始大伙还干劲十足,飞快地蹬车,几个小时后,方叹“路漫漫其修远兮”,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虽是五月天,日头却毒得狠,晒得我们汗流浃背,公路上的灰沙尘土扑面而来,很不舒服的感觉。我开始懊悔自己骑单车百里行的决定。
可已经骑到半路了,没得回头,我只得咬着牙往前行。终于在日落之前,我们骑到了泉州大桥。
大伙神采飞扬,在大桥前留影。妹妹见到我们这张满面尘垢的照片后,取笑我们个个像狼狈流窜的贼寇。这张珍贵的照片至今还留在福州我的家中。

进了泉州城,才发现麻烦来了。友好宿舍的几个男生是打算露宿街头的,身上只带了很少的钱。我和成都妹只带足了自己的那份。我们两个女生一听说要露宿街头,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坚决否定了男生们的突发奇想。我们将身上所有的钱都交给老大哥老张,由他统筹安排。
待住进了便宜的旅馆,老张算了算,我们的钱只够住宿和吃饭,根本没有闲钱买票去风景区游览。
既来之则安之,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们决定厚着脸皮硬闯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了举世闻名的开元寺。绕着寺庙外围走了一圈,我们发现了一农家小院。他们的鸡窝和寺院的外墙紧挨着,鸡窝旁有一棵高高的凤凰木,半个树冠都伸进了寺院。我们只要爬到鸡窝顶,再攀着凤凰木,就可以翻墙神不知鬼不觉进到寺院里了。

成都妹一米七的高个,是游泳健将,友好宿舍的几个男生的运动天赋也好,刷刷刷,全都轻快地爬到鸡窝顶,又拽着粗大的树枝翻到了寺院的墙头。我个子娇小,身体不协调,运动能力差,勉强爬到了鸡窝顶,任他们几个在墙头怎么拉扯着我,我再也爬不上去了。
他们只得悻悻然从墙头爬下来,另外想办法。
我很沮丧地跟在他们身后,偷偷怪自己拖累了大家。小时候读西厢中的那段: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当时只觉得明月东升,清风拂面,花影珊珊,一对璧人儿偷偷私会,一定很美很浪漫。泉州之行让我明白了,偷情也是要有良好的运动细胞的。张生和崔莺莺必须身体健康,轻巧灵活,才能上得了树,翻得了墙,谱得一首西厢情缘。

正在乱想着,寺院的后门突然开了,一个老和尚走了出来。我急急追了过去,大叫一声:“方丈留步,方丈开恩。”
老和尚停住脚步,好奇地打量我。我将我们的经济窘况说了,并表示大老远来结一趟佛缘不容易,请方丈高抬贵手,让我们免费进寺。

老和尚果然慈悲,让我们从后门进到大殿,我们的门票钱就这样省了。我得意地对同伴说:“这叫四两拨千斤。先别忙着上树,要开动脑筋,先进的思想才是生产力。”

从开元寺出来,我们又去了清源山。我如法炮制,获得了泉州人民的同情,免去了门票,让我们这帮狼狈不堪的大学生进景区了。

清源山很美,是鲤城泉州的一颗璀璨明珠。我们在峰峦叠翠的景区内流连,观奇岩异洞,赏流泉飞瀑,在质朴浑厚的老君岩下合影,叹巨石峭立,古木参天,飞瀑如练。身临清源山中,所有的凡俗尘虑都被涤荡而去,家乡有如斯美景,怎不令游子自豪?

下山的时候,经过一池碧绿的深潭,我们坐在潭边休息。清风拂来,将成都妹的太阳帽吹到水里。成都妹弯腰去捡,一不留神掉进深潭。我们压根没想到有人会落水,成都妹“扑通"一声跌到潭里,大伙全都呆了,反应不过来。稍稍清醒些的时候,只见成都妹在水里灵活地一翻身,往岸边游来,一派游泳高手的架势。
我们七手八脚将她拉了上来。
男生们坏坏地笑着,突然调侃起不谙水性的我:“可惜可惜,怎么不是你落水,这样我们可以英雄救美啦。”说得我好生恼火。

成都妹全身湿漉漉的,又没有带多余的衣服。小张脱下了他的长外套,老邢脱下了自己的长裤,只穿着里面的运动短裤。他们把长外套和长裤交给成都妹,说:“找个地方换了吧.”
我陪着成都妹四处找隐蔽的地方换衣裤时,那帮男生又在不远处放肆大笑,我隐约听到他们说“要是晶落水就好了,想看她的狼狈样,然后再跳下去救她。”
我和成都妹同时骂开了:“这帮坏小子,什么玩意!”

第三天骑车回厦门,我们全都累瘫了,骑了两三个小时就骑不动了。我们在福厦公路上拦下了一辆小货车。司机和助手都是漳州人,一脸老实相,但驾驶室只空出两个位置。
司机扫了我们几个一眼,很干脆地说了一句:“女的上车,男的统统不要。”
我和成都妹把自行车放在货车顶,坐在驾驶室里跟着司机走了。
司机把我们载到同安,就让我们下车了。
我和成都妹又饥又渴,这才发现身上没有一分钱。我们将所有的钱都放在老张那儿了。老张他们几个早已不知去向。
我们面面相觑,只好苦着脸说:“走吧。”
就这样,饥肠辘辘的我顶着烈日骑行在马路上,有好几次因为打盹差点从车上摔了下来。好容易来到集美,我们都骑不动了。我让成都妹在路边的小店等着,自己跑到集美航海学院的教工宿舍找人。好友的嫂嫂是该校的英文教师,我曾经和好友去她的哥哥嫂嫂家蹭饭吃。
我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回应。又饿又乏的我顾不得那么多,敲开了他们邻居的门,可怜巴巴说了我们的窘况,向他借两块钱买吃的喝的。我只敢开口要两块,怕要多了他不给。邻居看着一身泥一声汗的我,有些狐疑,但还是将钱借给了我。

我飞奔回小卖部,买了两块面包和两根甘蔗,和成都妹狼吞虎咽地吃了。
肚子饱了以后,睏意就上来了。我见到路边有几辆空着的人力车,车夫们都在一边休息和吃午饭。我和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就钻进一辆挂着帘子的空车,用双肩包当枕头,美美地睡着了。
本来只是想打一个小盹,谁知竟沉沉地睡了将近两个小时。
醒来后,发现车夫很有耐心地站在一边。他本来早就想开工的,一掀帘子,发现我睡得死沉死沉,不忍心摇醒我,只好站在一边等着。
我又感动又惭愧,向这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闽南汉子连声道谢,骑着车往大学方向赶。

到校园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五十分。我和成都妹在校园的主干道上碰到了同宿舍的姊妹以及友好宿舍的老张,小张和老邢。
原来失散了几个小时,他们早已回到了大学校园,而且洗漱完毕,换上了白衬衫和西裤,非常的帅气精神。
想想他们在泉州时对我的调侃,巴不得我落水的“坏心肠”以及我和成都妹长途跋涉后的残样,我气不打一处来,老张老邢跑过来热情拥抱我时,我突然飞起一脚朝他们干净的西裤踢去,吓得他们赶忙闪人。

同宿舍的温州大姐说:“幸好你们提早十分钟到啦。我们大家约好的,八点钟不见人,就去派出所报案,这会儿正往派出所走呢。”
哟,原来是报案去的,怪不得两个宿舍的人都齐了。

老张他们七嘴八舌和我们讲起了原委。他们在泉州郊区拦下小货车,目送我和成都妹上车后,忽然想起司机的那句“女的上车,男的统统不要”,心中大骇,意识到碰到了色狼,把我们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劫走了。他们三个男生拼命骑车追赶我们的货车,但还是眼巴巴瞅着我们不见了踪影。

后来,他们拦下一辆军车,好心的解放军把他们送回了大学。他们急急忙忙跑到我们宿舍,发现我和成都妹根本没有回来。同宿舍的姐妹也慌了,有人竟然担心地哭了起来。北京姑娘痛骂那三个臭小子:“你们这几个啊,一分不值,就那两个姑娘是千金宝贝,你们竟然没看住,让贼人掳掠去了。”原来她把我们比作流落瓜洲的妙玉了。

老邢嘟囔了一句:“我们本来觉着那两个司机挺老实的.”
北京姑娘不客气回了一句:“哼,这年头,老实人往往干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句话成了我们宿舍的经典名言,十几年后老实巴交的杨追上我,展开了一段中加两国的异地恋跨海恋,他的同学鹏调侃杨是“开创风气之先”的广东人。我轻蔑地撇撇嘴说:“他呀,哪有这种风骨?这年头,老实人往往干惊天动地的大事。”当然,我的话是贬义居多的。

这趟泉州之行最终圆满收场。我因经验不足,穿着短裤短袖骑行,胳膊被严重晒伤了,起了无数的水泡。水泡烂了以后满胳膊的鸡皮疙瘩,惨不忍睹。我只好大热天都穿长袖捂着。

在大学教书的叔叔也很喜欢我的泉州之行。叔叔婶婶说起当年他们下乡,在田间割稻,城里来的知青不识农务,穿着短袖干农活,晒伤了好几个。
“所以啊,人都是在挫折中长见识的。”叔叔总结道。叔叔是史学大家,著书颇丰,但绝对不是书呆子,鼓励我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的话我一直牢牢记着。
那趟泉州之行,是我和这个美丽城市的缘分开始。

十九岁的我,根本无法想象,今后二十多年的人生,泉州是我心中无法绕开的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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