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哲：开场白

讲课的开 场白，好比京剧的亮相，有自尊的老师，没不讲究的。“这门课讲什么内容，费时多少”，自是开门见山，提纲掣领，却不吸引人。想不让学生第一堂课就打瞌睡， 就得换个开场。刘文典在西南联大授《庄子》，开场说“《庄子》这部书，当然是没人读得懂喽！”这场就开得好，一来吊学生的胃口，二来有名士气。

好的开场，要见老师的性格，或一时的情绪。老骆驼讲读书时上国际法课，老师一上台，便操着重重的山东腔说：“国际法不是法，是条约（读yao）。外国的定义是扯淡，我们的定义还没（读mo）有”。这场也开得好。前面的两句，是对国际法的提纲掣领的概括；后面的两句，则是牢骚或愤激。盖当时禁锢初开，国际法的定义与内容，仍沿用文革的标准。老师的不满，便借笑骂而出了。

开 场无定法，要以吸引学生听下去为目的。其最值得的推奖的之一，是“以抑为扬”法。如唐作藩教授讲古音，开场说“我这课你要会呢，就别来了。不会呢，也别来 了。”诸生一愣怔，唐先生又紧接着说，“因为来了你也不会。”这种开法，乃近于智力的挑衅。年轻的学生，每每气傲，于是就非来不可。虽然结果也确如有唐先 生说的，来了也没会，——比如我。

虽无定法，但开场不可扯噪，如介绍自己的年龄，夸儿子聪明，老婆漂亮等等。日本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大家里，有叫“伊藤虎丸”者。80 年代中期，他来中国，做郁达夫讲座。孰料开场就说：我叫伊藤虎丸，今年95了。堂下哗然：95？老先生真年轻呀！诸生正钦羡间，就听得后座的王瑶教授一声 高喊：59！吃下这一吓，伊藤说什么也不讲汉语了。只有请翻译官上台。但翻译官似仅懂得“花姑娘的有没有”之类的话，于是伊藤的讲座，等于白讲。记得鲁迅 《藤野先生》里，讲藤野一上场，就说“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虽未言“贵庚”，却也是自报家门。然则这是日本授课的习惯，不好称是扯臊。

好的开场，要务求警策。一句话出去，宛如脆响的鞭子。如讲郭沫若后期的诗，若称“我们今讲的，是郭老后期的诗”，则场就开得无趣。大家都知道冲什么来的，用得着你说？但我的老师会开场：“郭沫若晚年的诗，可用他本人的话概括：郭老不服老，诗多好得少。”于是满堂皆活。

课 堂所以讲开场，盖因讲课这种事，不象顾恺之吃甘蔗，得由梢子吃起，渐向根部。凡课往往是越讲越没劲的。如吴小如教授讲六朝史料，不到学期中，台下就少了一 半人。为留住底下的人，吴先生只好重打锣鼓，另开一次场。记得有一天上课，他一登讲台，便拖着京白腔高喝道：路上改唐诗一句——一回相见一回少哇（唐诗作 “一回想见一回冷”）！

作者简介:缪哲，198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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