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柔(下)

来源: 苏贝冬外婆 2010-02-01 18:50:1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3377 bytes)

                 小柔(下)



                三.“去把她揪回来!”

那时大部分教师对运动都没底, 看学生们张贴的大字报时, 心里都虚虚的, 生怕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某张大字报中。过了几星期,在揭发走资派的文章中,我突然看见了萧柔的名字,说走资派送她去内地是为了包庇她。 后来调子愈升愈高,矛头也直接对准了她;而且写大字报的人已从本系发展到外系, 与她素不相识的人都对她切齿痛恨, 骂什么的都有:丧失民族气节, 腐化堕落, 叛国投敌, 充当外国特务我对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愈来愈惊讶, 也愈来愈为小柔担心。 果然, 有一天, 出现了这样一张大字报: “把萧柔揪回来批斗! 字个个有斗大, 落款是“巴黎公社”。

我想问问吴辉,他们打算怎么处置小柔。运动开始以来,吴辉对我倒一直是客客气气的,问他什么都能如实相告,或许因为我是毕业不久的青年教师,在教研组还算是基本的革命群众吧!

 

他告诉我,他们走这步棋也事出无奈,因为揭发系走资派没有材料,刘航就把萧柔的事捅出去了,想不到后来局势严重失控,其他系的造反派已经扬言要去四川揪萧柔。

“与其让萧柔落入他人之手, 不如我们去把她带回来,说是批斗, 实为保护。” 再说, 他也担心萧柔在四川已经不安全,难保内地来串联的大学生不把大字报内容传扬到萧柔所在的学校。

我相信吴辉的解释。据我了解,这位来自苏北农村的学生人品还不错,他起来造反完全出自纯朴的阶级感情,并无私心杂念。我也知道他一直在暗恋萧柔,总是在暗中帮助和保护她。而且从他对刘航的抱怨看来,当初把萧柔抛出去他根本不知情,后来也极力反对。可是运动的走向谁也控制不了。

吴辉带了两个造反派同伴去了四川。他走之前给我打了个招呼,回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他说他们找到小柔后,帮她安顿好母亲,又带着她去北京串联了一趟,希望拖些时日,避过风头。

我记得那是11月份的一个深夜,我被喇叭里反复播送的“最高指示”吵得睡不着觉,于是披了件外套下楼去看大字报。

当时单身青年教师都住学校的宿舍楼,与学生宿舍在同一个大院。下了楼就能看到一排排的大字报架顺着高大的梧桐树伸展开去。我每天去饭堂或回宿舍都顺着这条大字报走廊在来回,可以说,每张大字报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在幽暗的路灯光下,有人伸长脖子在吃力地阅读,还有个别人在抄录。我在一张新大字报前停下,还没看两行,就觉得身旁不远处有个人在吸引我,我稍稍侧过脸,用余光打量了好几分钟,终于断定那紧紧裹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丹凤眼的女孩是萧柔。我轻轻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嗨,小柔!”

她吓得倒退了一步,等看清是我,才轻声地笑起来:“呀!老师,是你!”接着警惕地环顾四周。

“他们没为难你吧?”我低声问。

“没有。我回来时风头过了,所以没受罪。”

我邀她去我宿舍好好聊聊, 她不肯,说跟她有牵连的人都会倒霉,她不想害我。我看周围没人,就边装着看大字报边和她聊起来。她告诉我,“巴黎公社”分裂了,刘航带一帮小兄弟加入了“红四联”,剩下来的人,跟吴辉归顺了与之对立的“八二七”。她每天帮“八二七”宣传组的人抄大字报,但不算正式队员。

我问起她母亲,她忧心忡忡地说,舅舅也关进了牛棚,妈妈由表姐在照料,医院里对“牛鬼蛇神”的亲属不予接待,她特别担心妈妈的身体。

“所有的外籍教师都回国了吗?”她走近我身边,几乎是耳语般地问我。

我知道她关心的是安德烈,便把他如何向全国发信寻找她的事告诉了她。

“他真傻!信就是寄到我们学校,他们也不会给我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含满了泪花。

“我要回去了,宿舍里的人会找我。”她急剧转过身子,逃也似地走了,从她手臂的动作看来,好像一路都在擦眼泪。

                
                                    四.    
 最后的交待

从大字报反映,学校里的派系斗争愈演愈激烈,各派都在抓对方的小辫子。没多久,我就看到红四联巴黎公社小分队贴出大字报,说八二七包庇坏人,其头头吴辉把坏分子萧柔保护在身边,不让造反派批斗,严重丧失阶级立场。大字报本身还不太可怕,可怕的是空白处密密麻麻的批语。两派人员利用这有限的空间象打群架似的在纸面上厮杀,看得我心惊肉跳。特别是看到其中一条批语: 红四联定要把萧柔从八舍五楼保守派的大本营里劫出来,狠狠批斗,踩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想到小柔弱不禁风的模样,心里好为她担忧。我在宿舍区徘徊,希望碰到吴辉打探些消息,结果却遇见了纪达美。她手里拿着封信,说要托看守人员交给小柔。纪瘦了一圈,眼睛暗淡无光。我知道,因为受萧柔牵连,她一直在靠边站。

我讲起自己的忧虑,纪达美说她相信小柔不会轻生,“因为她绝不会抛下她妈不管”。

这天傍晚,我感到浑身说不出地不舒服,没吃晚饭就躺到床上, 迷迷糊糊正要入睡,听到走廊里有几个人在大声议论:“好惨哪!还亏得高压电线挡一挡,否则就粉身碎骨,当场毙命了。”

有人在焦急地询问“在哪里?在哪里?”另一个回答道:“现在去已晚了,救护车早就把人带走,八舍前面只剩下一大摊血。”

我一听“八舍”两字马上从床上蹦起来,打开房门就往楼下冲。

在楼梯口碰到前来找我的吴辉,告诉我小柔跳楼了,正在鼓楼医院急救。我来不及询问缘由,跟着他一股劲地跑。到了鼓楼医院,只见全班同学不分派别都垂头丧气地挤在走廊里,小柔躺在急救室的小床上,裹着白被子,一块浸透了血迹的白纱布绕在头部,使惨白的脸显得更白更小。她神色安详,嘴唇微启,似乎在微笑一般。纪达美站在旁边,脸上挂着泪水,拿根棉花签,不断地往小柔干得发皱的嘴唇上涂水。她看到我,泣不成声地说:“是我害死了她,我不知道她表姐那封信是报告她妈妈死讯的!”

不一会,我听到走廊里有喧哗声,走到门口一看,原来医生来了。吴辉和刘航各摇着医生的一条胳膊,恳求他救救伤者。其他同学也围上去,说着同样的话。还有同学卷起袖子,要求献血。医生摇摇头,无奈地叹息道:“没法救了,她活不到明天清晨。准备后事吧!”

凌晨三点,小柔走了,我和全班同学一直陪到她咽气。大家都在等待她“回光返照”,可是她始终固执地闭着眼睛,连眉毛都未动一动,就那么安静、决绝地离开了人世。

整理遗物时,在她枕头下发现了遗书,标题是:“最后的交待”, 写着以下几行大字:“我妈妈死了,我在世上已无牵挂,也无恐惧,我可以说真话了!此去就是下地狱,一路上我也要高喊:‘是的,我爱安德烈!我爱他!’我走了, 恳请两派别再为我同室操戈! 

另有一封给我的信,写着“张老师亲收”。桨糊将封口粘得结结实实,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拆开。里面装着她的一张照片和一页薄薄的信纸。我颤抖着手指,展开信笺:

“敬爱的张老师,

感谢您对我一贯的尊重和理解。

在我认识的人中间,您是唯一或许可以见到或打听到安德烈下落的人,所以我只能拜托您了,希望不要给您带来厄运。

信封中的这张照片,是我欠他的。他问我要了无数次。如果你能见到他或者能打听到他的地址,就把这张照片交给他或寄给他。这是此生我能送给他的唯一礼物。我从他那儿接受的唯一礼物,也是他在巴黎大学读书时的一张照片,照片背后有他用法文写的一行字“我的心永远属于你。”这张照片, 我珍藏在贴身口袋里有一年多了,全靠它,我度过了在四川的寂寞岁月和回校后的恐怖日子。

如果同学们在清洗我遗体时发现这张照片,请老师务必关照她们不要丢弃,让它留在我贴胸的口袋里。它一定浸润了我的鲜血,和我融为一体了。有他陪伴,我去哪里都不怕了。

我很懊悔,为什么那么软弱,不敢承认自己对他的爱。其实,从我们在教学楼走廊里第一次相遇,从他盯着我看的第一眼,从他的第一声问好起,我就象触了电似地深深爱上了他!我最遗憾的是从未向他表白,从未允许他吻我,从未允许他上我家,未允许他见我母亲我可以做的一切一样都没有做,只是默默忍受着内心痛苦的煎熬和外界无情的迫害。

我知道,我们今生是有缘无份。让他留下我的照片作个纪念吧!请他别再找我,别再等我。我活着让很多人受连累,我只好随我妈妈去了。

请您告诉他:倘若有来世,我一定会在茫茫人群中找到他,或许到那时,可以天随人愿,让我们相依相守了吧?

小柔绝笔。”

看完遗书,我已经泪流满面。透过泪雾,我端详着小柔充满青春魅力的照片,真不敢相信,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她那明亮的眼睛透露出对生活的强烈渴望和信念,她那羞涩的微笑流露出年轻少女对爱的向往。她脸部温柔细腻的线条活脱脱就是个东方维纳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象电流似地流过我全身,从手指尖直奔脚趾尖。我只听到自己抖动着嘴唇在喃喃地自问:“这是为什么?”“她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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