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我的初恋

来源: 2019-01-26 18:29:48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我上小学时,男女同学之间比较开明,彼此可以打打闹闹,开玩笑。我哥比我高一级,他的同学还和女生在学校表演过洗衣舞。虽然大家在台下可着劲儿笑,他自己也有些尬尴,后来也没觉得什么。

中学是成都有名的石室中学,文革中叫成都四中,郭沫若在那里读过书。四中在文革前是所谓的贵族学校,学生的家庭一般都有些背景。文革中学校面向全社会招生,绝大部分都是附近居民子弟,他们远比我们这些大院子弟早熟。我刚入学和几个女生说了话,马上遭到同班男生的讥笑,吓得我改邪归正,不敢正眼看班上的女生。

刚上初中,班上是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结果老师在台上讲,学生在台下嘀咕,怎么也禁止不了。班主任文老师一怒之下改成男生和女生坐在一起。我摊到的女同学姓苗,脸上长着几颗麻点,很不招人喜欢。为了表现大男子汉不近女色的英雄气概,一坐下我就从书包里摸出粉笔,在桌上画了条三八线。苗看了我一眼,也不知是鄙视还是无所谓,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文老师的战术大获成功,班上果然安静不少。我因为成绩特好,老师只要讲几分钟就明白了整堂课的内容,经常坐在那里闲得无聊。有一天不知从那里捡了一根红色塑料胶线,拿在桌上胡乱玩耍,权当消磨时间。苗偶然瞟了一眼,大方地说:“给我。我给你变几个图案。”

她先把塑料线两头打个结,然后手指钩挑翻转,绞出一幅幅漂亮的图案,简直像万花筒。

“金鱼。”

“太阳。”

“床单。”

她的声音“叮咛”简短,在我听来如同天外纶音。我没有注意她灵巧的手指,只盯着她的圆润的手背想入非非。皮肤如此细腻,薄如蝉翼,柔软粉红中游着几缕淡青色,若有若无。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女性的妩媚。

苗忽然注意到我那副恨不得淌哈拉子的模样,嫣然一笑,把胶线揉成一团塞回我手中:“以后再变,我还会好多呢。”

那天晚上很长时间我才睡着。

很快就是小测验。老师写在黑板上的题目对我来说纯属小菜一碟,三下五除二就做完了。然而苗却经常盯着题目发呆。我瞟了一眼她的作业本,轻声说:“第三题,X等于四。”

苗楞了一下,马上在本子中急冲冲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声音像蚊子:“第五题怎么做?”

我把自己的作业本推过去几分,斜对着她。右手拿笔装模做样盖在本子上划拉,当然第五题完全暴露在外。

苗这次测验得了前所未有的高分,非常高兴。第二天一上课,她偷偷朝四周扫视一眼,急速往我手心塞了一颗糖。以后我们时常在课堂上交换一些小礼物,铅笔呀、橡皮搽、刨笔刀、小本子…。

 

初中正好是文革时期,每学期学校要组织学生去农场或工厂劳动一个月。这年九月我们去成都南面白家镇附近的牧马山,当地有一个军队农场。所谓劳动对我们学生来说无疑就是放假,大家都很兴奋。按照安排,我们全体在成都火车南站集合,坐一站火车到白家镇,然后步行到农场安排的学生宿舍,因为那里距离车站就十多分钟路程。头天晚上我要求准备这准备那,搞得老妈很烦。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到骡马寺赶十六路公共汽车。不想公共汽车不正点,等老半天来一辆,司机看站上人多还不停。等了两个小时,人依然原地踏步,早过了火车发车的时间(当时到白家这种小站的火车,一天就一两班),气得我一通大哭回家。老爸很生气,说这有什么好哭的?明天再去就行了。老妈担心我人太小,一个人找不到路。老爸说鼻子底下就是路,他这么大个人,自己不会问?第二天赶车确实顺,很快我就到了白家。

然而一下车我却懵了。这TM的该往那个方向走?正好有一对军队夫妇也从那里下车,我忙上前打听。夫妇俩也不知忽悠我还是怎的,说你跟我们走吧。我跟在他们后面,左走右走,半天没个头,满眼都是黄土路和农田,单调无聊。怀疑走得有个把小时,到了一个部队营房大门口,那对夫妇才对我说:“我们到了。你继续往前,穿过一片竹林就到了。”

我心里着急,时间已经过午,却不知路走对没有,于是加快脚步往前赶。穿过竹林,眼前几间平房,房外一条清亮的小溪流,几个女孩正在水边洗衣服。我一眼看见了苗,忍不住喊她的名字。苗抬头看了看,眼光似嗔似喜,对着平房方向喊了声:“文老师,XXX来了。”然后款款起身,端着水盆朝平房走去。她穿着红格子衣服,再没看我一眼,也没说一句话。

接着是几个男同学蜂拥而上,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刚才和苗一道洗衣服的女孩们却在旁边窃窃私语:“怪兮兮的,只晓得喊苗一个人。”

牧马山的劳动主要是摘桑叶,强度不大,但可怕的是有一种我们叫八角钉的昆虫。有一天我从树下过,脑袋顶上就中了彩,当时的感觉整个头都像要爆炸开。我赶快跑到医务室,幸运的是苗刚好在那里帮忙。等医生处理完我的伤(就抹了点什么药水),苗过来和我聊天,我发誓,很正常的那种。她问我为什么没赶上火车?自己怎么来的?路上遇到什么?连很多细节都不放过,最后抿嘴夸了一句:“你胆子好大。”

劳动期间,全年级三个班组织五千米赛跑,女生先跑,男生后跑。因为很多学生没有训练过长跑,队伍很快变得稀稀拉拉。半道上我看见苗一个人在前面走,正好周围也没男同学,就和她打了个招呼。对赛跑发了几句牢骚后,我提议:“跑什么跑,我们走一边玩着过去。”

苗欣然同意,我俩高兴地爬上旁边的山坡,边走边玩。我们在路边先扯了几根牛筋草,打上结绞一起,玩“打官司”的游戏。然后苗采了很多野菊花,做了个小花束,问我好看吗?我答这有啥意思。苗有些生气:“那你说啥有意思?”

“前面那块地好像种的是花生,我们去扯几颗。”

“叫人发现了咋办?”苗很犹豫。

“你看着周围,我去扯。”这个时候男子汉大丈夫总是当仁不让。

我连扯几丫,刨了泥,剥了壳喂她嘴里。她很惊讶:“哎呀,新鲜花生好香呐。”

这时对面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喊叫,吓得我俩连忙扔下花生,一路狂奔。半道上几次苗跑不动了,都是我主动拉她,也没有特别的感觉。最后一次拉她时,她气喘吁吁:“我实在跑不动了。”

“不行,还得跑几步。”我再次伸手拉住她的手,忽然感觉异样,眼睛发直。她红扑扑的脸显得异常娇弱秀丽。我放开手,扫兴地一屁股坐在她旁边:“那我们休息休息,看他敢怎么样。”

杯弓蛇影,那家伙根本不是追我们。我们坐在那里,拿着棍子在地上画图案。她随手画了个图,说:“这是心电图。我画得像不像?”

我说:“心电图怎么是这样,应该是这样,大峰前面有个小峰。”

她脸红红地:“你说,我们以后会干啥?”

我答:“这怎么说,反正我不想当医生。”

接着,我试着把听来的关于小学老师的笑话讲给她听,其中一个是语文李老师的。李老师爱写诗,上课时总把自己的诗集和教学本子放在一起。有学生在课间偷看了他的诗集,讲给大家听。后来李老师讲到诗词时举了个例子:“现代诗比较随便,比如:天上的星星有几多?”下面的学生马上齐声应和:“可惜我只有儿一个。”

苗听得咯咯笑,然后埋着头继续用棍子划拉:“你们(干部子弟)家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街道上的?”

我赶紧赌咒发誓,向毛主席保证:“我爸妈最恨我们自以为了不起了。”

苗放下棍子,仰起头,笑得很甜:“我才不信呢。”

当然,我们是分头回到学校在农场的宿舍。

临近劳动结束时,年级要求大家写一篇在牧马山劳动的作文。我的作文被挑出来,由三班的周老师在全年级宣读。那天晚上所有学生和老师都围坐在场坝上,盯着雪亮汽灯照耀下的周老师。她是北京人,普通话非常好听:

“我和同学爬上宿舍背后的山顶,望着湛蓝的夜空舒了口气。四野的山风无纤尘,天上的星星有几多。”

苗坐在前排,我见她听到这里红了脸,把头埋了下去。

 

我和苗偷鸡摸狗的行为并没有逃过同学的眼睛,很快班上开始议论纷纷。其中最看不上我的是一个外号叫张光头的同学。每次我看见他哥几个攒着脑袋嘀嘀咕咕,然后爆发出一阵狂笑,就怀疑他们在说自己。更严重的是文老师调整了全班的座位,我和苗被分隔在教室两头,很少有机会相互交流。此后我们在班上特别谨慎,几乎形同路人。只有一次我从外面跑进教室,坐在门边的苗正好掉下一张纸,落在我脚下。我弯腰捡起来递给她,彼此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

初三最后一期劳动是夏天,在成都齿轮厂。我们的宿舍在厂区最外侧,旁边有条小河沟,河沟上有座铁链子固定的木板小桥。宿舍原来是工厂的浴室,四周是水泥墙,两排窗户放在墙顶。两间房一间男生,一间女生,都是大通铺。文老师住中间的小屋。

因为学生被分到各车间跟班,作息时间不一,大家都分开到食堂吃饭。我和苗心有灵犀,又“偶然”在食堂相遇过几次,说过几句悄悄话。当时我跟着两个师傅,坐“永向前”机动车(无倒车档)在各车间送东西。苗告诉我:她听说我们那个年轻一点的师傅很毛躁,他开车时要小心点,我不以为然。没想到后来果真出了事,小师傅把车开沟里去了。此为题外话,就不多说。

我和苗的鬼把戏自然逃不过群众的眼睛。有天下午,我的一个哥们儿悄悄告诉我张光头最近的活动,提到一句猪猫同圈,可把我气坏了。当时我成绩虽好,但动手能力不行。有一次在学校里挑水,我挑着扁担就像豫剧《朝阳沟》里的女主角,前仰后翘,把大家笑得不行,得了个外号约克夏(猪的品种)。猪猫同圈不是明摆着骂我和苗,而且这么龌龊,我下决心要收拾张光头一顿。

当天晚上男生宿舍内气氛有点紧张,正好一句猪猫同圈从张光头嘴里冒出来。我按捺不住冲上去问:“你说谁猪猫同圈?”

张光头装傻:“妈的,我在说我们街道上的事,你心虚什么?”

我俩当即扭打在一起,从这边滚到那边。有人赶紧报告文老师。文老师气急败坏跑过来,厉声呵斥,拉开我俩。文老师也是我们的数学老师。他爸是成都著名的中医师,生了五个女儿,五个儿子,人称五朵金花,五个苹果。他很聪明能干,文革结束后77级考上了北师大。因其父亲解放后不久去世了,累经世态炎凉,整个家庭一直不太顺,所以对我这种干部子弟有本能的反感,时不时修理我几分。有一次我犯了错,他让我写检讨。我把《三国演义》里的词汇抄了几句:“因为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批评,我士气低落,情绪沮丧。”文老师把检讨交给我老爸,老爸当即暴跳如雷:“以后不准他(指我)再看书了。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次文老师把我单独叫到他的小屋,语重心长中夹枪带棒:“我看你是大脑发达,小脑先天不足。看的书多,做事莫得轻重。看书要看书中的精华。有些书,特别是小说中很多内容不适合你这种半大小子。要学会识别糟粕,不要随便模仿小说中的情节。你应该把主要精力用在学习上,而不是想那些外门邪道的东西。你说张X污蔑你,自己有没有想过无风不起浪?这种事闹大了,班级的荣誉还要不要?学校的荣誉还要不要?你爸爸是省委的高干,你丢的是他的脸。”

我很伤心,一晚上没睡着。那天也巧,真像电影里说的,屋外狂风大雨吹打屋顶。第二天早上,我吃完早饭往回走,看见洪水漫过小桥桥面,便不走大路走小路,想在大家面前显示一点与众不同的东西。走到桥边才发现洪水非常迅猛而且浑浊,不禁有些犹豫。正在这时,苗从宿舍探了个头出来,我马上双手抓住铁链,即将跨上第一步。苗脸色煞白,回头惊叫:“文老师,快出来看。”

文老师冲出来,开口就是:“你想死了?没看见这么大的水?”

我确实没想到还有死这么一说,灰溜溜地从桥上下来。水退去后心头着实害怕,因为桥面根本没有任何木板了,当时若踏上去估计凶多吉少,所以还是有点感激文老师。

上高中后,苗家搬到外地,我们也就没再见面。

 

十多年后,我在北京读研究生。有一年夏天回成都探亲,看见隔开几个单元有女子在屋外晾衣服,吃惊地发现就是苗。苗长得不说特别漂亮,但亭亭玉立,很有几分味道。我喊了她一声便有些发楞,因为当了十年书呆子,越发不懂得和女孩打交道了。

她起初也楞了一下,但很快回复平常,问我这些年上那儿去了。我们正不紧不慢地聊着,我的熟人(一般朋友,他父亲是部队的师政治部主任),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骑车过来。他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然后从车后取下两条鱼和一些蔬菜,对苗说:“鱼和菜我都买来了,你把它交给妈。我和XXX好多年没见…,呃,你们认识?”

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