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尘缘》(完整版 卷3下——终)作者:烟雨江南

来源: 2009-07-20 17:53:13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章十三零落意一

  天宝十四年的秋天时局激荡、日夕变迁,当其时,天下承平已久,关内百姓官兵不识兵革已久,安禄山大军一路南下所向披靡,横扫河朔。

  待得深秋时分,济天下新练成的一万五千大军业已送至前线,归入纪若尘麾下。有了晋州的补给,这批士卒装备比起先前的八千人要精良许多,长刀大枪、硬弓铁甲,应有尽有。

  济天下此人实有些鬼才,万不能给他发挥余地。有了旬余闲暇,济天下不断收到纪若尘抓回的战俘,统统扔进校场,由道德宗众弟子施术用符,强化肢体。晋州城中的精壮男子,也被分批征发,充入军中。他将晋州四门紧闭,平时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城中又时时有数以千计的凶悍健卒四下巡逻,因此城中百姓尽管人心惶惶,却分毫不敢反抗。

  每当新成军人数超过三千,济天下便会整队出城,攻掠晋州周围郡县,所到之处,攻无不克,战不无胜。美其名曰:以战代练。

  因此月余之后,晋州方圆数百里地盘,近百万百姓,已尽被济天下收入囊中。他又遣军在这些城池间往复运动,行军路线次次皆有不同,却无有遗漏,但凡想打这片土地主意的,不论是朝庭官军,还是地方豪族私兵,皆被剿灭干净。大半个河北道,被济天下经营得铁桶一般。

  至于被强留在晋州的道德宗一众弟子,这段时日能够记住的除了炼丹画符、补气静修,还是炼丹画符、补气静修。这些以往高居仙山,不与凡人往来的修道之士,此刻与那些充作苦力的胡人奴隶干的活比起来,只能说境界有高下,辛苦无二致。

  云飞本来主持坤玉转元阵,是要与朝庭修士比拼道法的,可是既然来了个姬冰仙,济天下便道现今世上修士目光仍旧短浅,不晓得凡人与道法相符相成的关键,因此对付他们无需两个重火力,有姬冰仙一人便够了。于是云飞就从云端落入凡尘,被济天下抓了苦力。

  如是,纪若尘收到的万五兵丁,都已是上过阵、见过血、用过符、服过丹的精锐。

  全灭哥舒平京两万大军后,纪若尘率领部众转战潼关以东百里之地,旬许,先后击破潼关出关守军四次,杀敌三万,俘二万,阵斩敌将数十员。获得这样的战绩,纪若尘军也付出惨重的代价,当初安禄山划拨给他的一万士卒业已死伤过半,只余四千多人。新军的到来如大旱霓霖般及时。

  潼关乃是天下奇险之地,安禄山叛乱后,关中大军源源不断地开赴潼关,划归哥舒翰管辖。尽管在关外损兵折将,连亲侄儿的人头都被送了回来,哥舒翰所拥之兵却由五万升至二十万,纯以兵力而论,已可与安禄山中军主力决一死战。

  封常清也到了东都,开府库,募新丁,忙得不亦乐乎。只消有钱有粮,勇士不乏其人,不过半月时光,封常清已募得八万新军。可是封常清看着大营中这些只晓得挥锄种地的新兵,却是高兴不起来。本朝百姓不识兵戈,各地武备也松驰之极,府库中刀剑盾枪的实际数量较簿记所载相去甚远。东都行宫下武库明明记载藏有白蜡杆大枪四千杆,可是封常清命人起出一看,便只有八百余杆,且枪头几乎锈穿,璎珞褪色残破,枪杆也被蛀得千疮百孔。这种东西,也能上阵?

  想想直扑洛阳而来的十五万北地精锐,封常清便自知前途黯淡。叛军前军主帅史思明统兵多年,威震北地,更不是一个可以随意被诡谋击退的人。不过为国尽忠,死而后已,封常清仍是竭力经营东都,希望多拖延点时间,好让朝庭调兵遣将,平定叛乱。另外也盼望潼关坐拥雄兵的哥舒翰可以及时出关,挥军直取安禄山老巢范阳,以解东都之围。

  尽管封常清日夜企盼,哥舒翰却始终按兵不动。几番大战下来,他手上所有骑兵几乎都葬送在纪若尘手中,而且据逃回来的溃兵们回报,几乎每次接战,纪若尘都是以寡击众,却能次次逆行而击,全歼当面之敌。纪若尘麾下妖卒也被说成个个身高两丈,持数百斤大刀巨斧,一个横扫便是将数十人斩成两段云云。溃兵所言虽然夸大其辞,但也相去不远。

  哥舒翰是知道自己侄儿哥舒平京与百名亲卫真正实力的,他们服下百战金丹之后,战力提升何止一倍?由此可见敌军主将若非本身是魔威滔天的大妖,便是得了有大神通的仙家之助。无论是道术还是丹药之功,所费金钱和珍奇材质数量是十分惊人的,能够将麾下数千士卒皆炼成这等魔兵妖卒,这手笔可比哥舒一族大得太多了。

  可惜的是,百战金丹乃哥舒平京一支的独门秘宝,哥舒翰以往并不曾过问,现在炼制百战金丹的六位散仙已皆在阵前陨命,哥舒平京那支的宗族长老又远在安西本家,不然哥舒翰倒是寻思着这百战金丹是否可以炼个几万枚出来以应眼前之急。

  哥舒翰经略西域多年,自然也网罗了不少修士效力,只是与纪若尘相比,这些修士实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罢了。前面因不明敌情,折损了哥舒平京这样的亲信大将,在了然敌将战力后,他自然再不会派自己的直属部将去送死,所以,潼关军虽然折损三万,但哥舒军精锐尚在元气未伤。

  不过纪若尘妖卒虽凶,哥舒翰倒也不至于如此惧怕。他担忧的有三件事,首先便是相国杨国忠痛恨胡将,自己镇守潼关这数月,杨国忠已上过数本,要求撤换自己。万一挥军直取范阳,把安禄山真个打垮了,那是还不是狡兔死,走狗烹?二来则是封常清也是有才之人,又于危难之际挂帅出征。现今他手下那八万新军昨日还都是些农夫脚贩之流,可若能经历数场血战而不死,便成精锐。一旦让封常清缓过这口气来,日后朝中地位,定会压自己一头。三来则是若要取范阳,至少须有十五万大军,那时人吃马嚼,所费粮草无数。纪若尘这数千鬼军伏在一旁,与自己决战是没这个能耐,要抄后路、抢粮草则是绰绰有余。那时不用安禄山反攻,只消一路坚壁清野,自己十五万大军便要饿死北疆。

  有此三重顾虑,哥舒翰便以粮草不足为由,拒绝出关。

  哥舒翰守关不出,纪若尘这里新得的兵卒便完全没了用处。闲了十余日后,纪若尘便按兵书所云,将大军藏于山谷,自己只率一千士卒在潼关关前列阵,叫骂求战。

  哥舒翰老奸巨滑,在关上一看便知有诈,再不肯理会。若是按照以往战法,他必以万余精兵出击,先击破当面这一千诱敌之军再说。可是以前几场大战下来,每战必败,哥舒翰已知潼关守军与纪若尘的妖卒单兵战力相差太多,若要吃掉这些诱饵需派出数倍兵力,而这些妖卒奔跑起来不逊奔马,哪里追得上?若是追赶得离城太远便是羊入虎口之势,潼关的骑兵几乎损失殆尽便是前车之鉴。哥舒翰打定主意,即使对方仅百人叩城也决计不战。

  纪若尘骂阵三日,哥舒翰仍不肯出关,于是再读兵书,令手下士兵在阵前袒胸露背、饮酒吃肉,又命玉童新编写骂辞,先问候哥舒翰列代祖宗,再编造他种种不堪的往事,然后叫这些士兵背了,一一在关下喊出。

  玉童在地府日久,于骂阵上也有超凡才华,当日便曾骂得平等王几欲自尽。此刻骂骂哥舒翰,实是小试牛刀而已。

  本来哥舒翰还有心情在城头看看纪若尘军容,可是只听了片刻骂辞,便脸色铁青,袍袖一拂,回府去了。自此再不上城头督阵。

  如是又过两日,见骂不动哥舒翰,纪若尘在济天下的指导下已颇知本朝政事,于是念头一转,骂风直指监军太监王进礼。

  王进礼年过五旬,论年纪比高力士还要大一些,却拜了高力士为干爹。在宫中也颇受明皇宠信,不然怎轮得上他来潼关监军,代皇上执掌生杀大权?王进礼平素里可是分毫受不得气的主儿,前几天看哥舒翰被骂,还好一阵幸灾乐祸,今日轮到自己头上,方才被骂的滋味着实难忍。

  还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关上的王大公公已是暴跳如雷。王大公公有十个干儿子,号称西京十虎的,此次都随军跟来,希望能混些军功。此时干爹发怒,当儿子的怎能不借机表现?于是西虎大怒,纷纷披挂齐全,各引亲兵出关,要在阵前斩了纪若尘人头,敬献干爹。至于哥舒翰不许出关的军令,哪会被十虎放在眼里?

  十虎在关下列成一排,个个精神抖擞,人人盔甲鲜明。他们有没有本事且不论,倒都是生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材。这一列阵叫战,还真有几分气势。

  只听马蹄声响,纪若尘军中冲出一文弱青年,提铁矛,骑瘦马,实是寒酸得可以。十虎见了,无不哈哈大笑,纷纷纵马迎上,想要抢这第一个功劳。

  孙果一提马缰,瘦马一声长嘶,发力迎上。与十虎错马时,矛影骤发便收,随后孙果便拨马回阵,更不象身后看上一眼。对孙果而言,斩十虎与杀猪无异,实在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十虎犹自在纵马挥马,大声呼喝,直到十余丈外,方才一一坠马。他们带出城外的千名亲随这才知道事情不对,立刻发一声喊,闹哄哄地向关内逃去,居然无人来抢夺十虎尸身。好在纪若尘也对这千名亲随全无兴趣,根本没有挥军掩杀,关上守军这才敢打开关门,将这千名溃军放入城中。

  次日一早,纪若尘又派军士骂城,更是找了数十只骡马猪犬,阉割了扔在关下,只把王大监军气得心尖都在抽痛。可是这一次,却再无人敢出关应战,为王公公出这口恶气了。

  如此一来,在朝野眼中,便是纪若尘仅以过千军卒,将哥舒翰二十万大军牢牢封在潼关之内。

  青墟宫外,另行建着一座偏殿。大殿与青墟宫主群落风格相同,一般的高大巍峨,但周围景致就相差甚远了。殿前后只有几株伶仃的树木在山风里婆娑响着,杂草倒是长得旺盛,却愈发显得四野里一片萧索,殿柱红漆剥落,壁生青苔,一副凄清破落的景象。此殿无名,但青墟宫弟子们都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也都希望自己不要走进此地,这里就是青墟宫用来禁闭犯错门人之处。很少人知道大殿下还有一座地牢。

  几个道人交谈着走出殿门,内里一个精瘦,满面麻点,留着山羊胡子的道人在门口站定,躬身道:“恭送师伯们。弟子定会小心看管,不会让那胆敢来犯我宫的妖人脱走。”

  待虚字辈的道士走远,留着山羊胡子的道人方才直起身来,嘿嘿干笑几身,忽然恶狠狠地吩咐道:“开库房,去把盘龙索给我找出来!”

  在他身后肃立的两名道士一愣,互相看了看,道:“他伤得这么重,又服过消气丹,还需要用盘龙索吗?”

  道原面上戾气一显,故作正色道:“那妖人连伤我宫三十七名弟子,后来还是虚字辈数名师叔伯出手方才擒下,怎么样小心都不为过!如果出了闪失,你们担待得起吗?!”

  两名道人见他抬出这么块大牌子出来,只得道:“道原师兄教训得是!我们这就去取根盘龙索过来。”

  道原叫道:“一根哪里够!去拿四根过来!”

  两名道人一个哆嗦,急急地去了。待转过墙角,离开道原视野后,一人便道:“呸!盘龙索是用来囚困凶兽的,哪用得着这个?还不是他见人家生得好,又有前程,心中嫉妒罢了。”

  另一人道:“师兄出身低,天资差,最是看不得这种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算了,干活吧,免得事后又被师兄数落。”

  两名道士自去依言行事,道原则向偏殿左后方行去,那里有通向地牢的阶梯,唇边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暗道:“这次非让你好好尝尝盘龙索的滋味,谁让你落到了我的手里?他***,直想划花了你这张小白脸……”

  尚秋水从撕裂般的痛苦中醒了过来,身体轻飘飘的如浮在云端,此外唯一的感觉就是锥心刺骨的疼,仿佛有什么东西直接穿过他的血肉拉扯着经络。丹田中如有块垒,牢牢挡住了气海,那是青墟宫人设下的封住他道行的禁制,而经脉中残留的真气却飞快地从循着肩、臂和腿向体外流泻。

  尚秋水微微动了动,双肩、双腕和双踝顿时传来穿透血肉的痛,还伴着金属的撞击声。他眨了眨眼睛,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道原那带着疯狂、猥琐和得意的笑脸。他向自己身上望去,见数根精金打就的铁链生生从自己肩头、手腕、脚踝中穿了过去,创口处仍不住向外渗着鲜血。铁链绕过墙壁上几个大铁环后,抓在道原手中。

  道原阴森森一笑,猛然将手中数根盘龙索狠狠一拉,呛啷声中,尚秋水整个人被提起,凌空挂在了牢壁上!

  尚秋水哼都不哼一声,然他本已受伤极重,再经如此折磨,再也承受不住,又昏了过去。

  道原最看不得如尚秋水这般出身、天资、道行、容貌俱是万中无一之选的人,他本来幻想着尚秋水在自己面前跪地求饶,至少惨叫连天也是好的,哪成想尚秋水直到痛晕过去,都不肯叫上一声!

  他恨得发狂,将一桶冰冷盐水狠狠地泼在尚秋水身上!尚秋水一声闷哼,悠悠醒来。

  “先别忙着昏,时辰还早着哪!”道原满眼凶光,咬牙切齿地道。

  此时,飞来石边,虚度正在向吟风回报擒拿来犯的道德宗弟子一事,吟风远眺茫茫云海,淡淡道:“这么说来,他并无杀死我宫弟子。”

  虚度恭敬地道:“是。”顿了顿道:“他口口声声要见顾小姐。”

  吟风的目光投向飞来石顶,道:“既然他并未伤及我宫弟子的性命,也就留他一命罢,至于怎么处置,你们看着办好了。至于她,记住,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论有什么人来,都不许打扰到她!”

  虚度领命而去。

  在吟风面前,茫茫云海中涛生浪起,似有无数亘古巨妖潜伏其中,整理羽翼、磨着爪牙,随时会跃起扑来。纵是天书仙法在胸,吟风也觉心头越来越是沉重。他不必看,也知飞来石顶,顾清正日夕修炼,只等过了最后一关,便可破空而去,重归仙界。

  吟风深吸了一口气,冰凉湿寒之意直透心底。

  “不管怎样,我定会送你重归仙界!”他默默地想。

  章十三零落意二

  青城山林木葱茏,空翠四合,月下别有意境。百丈桥循飞泉沟逆水而上,逶迤百余米。两岸老树龙钟,木萝莎攀附而生,山风吹过如薄纱飘舞。

  此时已是深秋,山上夜晚格外的冷些,青墟宫守山门的两个道人本是杂役出身,近来拜山访客实在太多,才得以提拔成为知客,因此修为粗浅,远没到不避寒暑的地步。子夜风寒露重,他们只觉湿冷寒气一股股的涌进道袍中,不住地跺脚搓手,还哪心情去欣赏山景月色?

  左边的道人忽然觉得眼前好象一花,似乎多了几个人影。他忙揉揉眼睛,用力望去,借着月色,终于看清三个人影正顺着山路拾级而上。

  两名道人却是没有想到子夜时分还有宾客上山,左手边道人朗声道:“是哪方的贵客子夜来访?”

  那三人来势极快,道人话音未落,他们已立在了山门前。右边一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还礼道:“我们三人此来,是想见一见正在贵宗清修的顾清。”

  两名知客道人互相一望,道:“顾仙子正在闭关,此刻不见任何人。请问三位道友来自何处?”

  那年轻人道:“我姓楚名寒,出身云中居,乃是顾清的同门,……”

  这三人正是远道而来的楚寒、张殷殷和一。楚寒还在那里摆身份讲礼节时,张殷殷忽然径自闪身而上,双手在两名知客道人的肩头轻轻一拍,只听得一阵喀喀喀极细碎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声过处,知客道人宛如一堆烂泥般软倒在地,不住发凄厉的惨叫!

  原来张殷殷方才这么一拍,已将两名道人全身骨节都拍散了。两名道人虽然死不了,可是这份痛苦实非凡人所能承受。

  楚寒面色一变,责道:“殷殷,这两人只不过是普通知客,何必下杀手?”

  一则视若无睹。

  山里安静,又是子夜时分,两名知客道人的惨叫声远远地传了出去,就见青墟宫里的灯火次第亮了,人声渐起。

  张殷殷慢条斯理地取下头上玉钗,咬在口中,任一头青丝如水洒下,然后用一根布带随意束了,方持玉钗在手,向楚寒道:“我可不是来跟你的亲亲顾妹妹谈情叙旧的。我来这里,就是来杀人、来拼命的!你看不惯没关系,本就没人要你跟着来。你走吧,如果一会你敢拦阻我的话,我就先杀了你!”

  楚寒剑眉皱起,道:“殷殷,凡事怎可不问个清楚就直接动手?或许这当中有什么误会,顾清绝不是分毫不肯顾念旧情的人,我不能看着你这么乱来。”

  张殷殷面上忽然怒色全收,微笑起来,:“顾清当然会顾念旧情了,如果不是因为太念旧,怕耽误了自己修仙大业,怎会下这样的重手呢?一剑穿心竟还不够,定要附上仙法斩缘、断了过去未来方肯罢休!这就叫做慧剑斩尘缘吧?”

  张殷殷由怒意勃发忽然变成巧笑嫣然,焕发的容姿顿时让楚寒心跳加速几分。此时一忽然伸手挡在楚寒颈侧,只听叮的一声金石之音,张殷殷手中玉钗正正刺中一的掌心。

  张殷殷一击不中,轻哼一声,收了玉钗。

  一也收回手,向楚寒道:“这几天我看你还算顺眼,让你捡了一条命。你这就下山去吧,过几日再上来收尸。收我们的,或者是顾清谪仙的。”

  楚寒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向张殷殷叫道:“殷殷!不要冲动,这当中必有隐情!你能不能听我一次,先找顾清把这件事问清楚再说!”

  张殷殷的回答是头也不回地飘向青墟宫门。

  第一个跨出宫门察看的道人但觉眼前一花,似有团云彩自面前掠过,又有暗香入鼻,如月下花开,令人说不出的意动神迷。他揉揉眼睛,方要凝神再看,猛然间只觉全身关窍大开,苦修数十年的真元精气一涌而出,自眉心正中喷薄奔泄!意识顿时坠入无边黑暗之中。

  不远处的楚寒看着那名青墟道人眉心处一道极细的血箭高高喷出,惟有苦笑。

  此时已有十余名道人出了青墟宫,看见这一幕不由得勃然大怒,纷纷高喝:“何方妖女,敢来青墟宫撒野!”

  被十余名道士团团围住,张殷殷却没有分毫惧色,冷冷地道:“顾清呢,让她出来见我。”

  一名高大中年道人越众而出,戕指喝道:“放肆!!敢在青城山上撒野?!竟是倚仗何方势力,识相的磕头认错,快快自裁,给我宗弟子偿命。道爷一发善心,说不定还留你个全尸!”

  站在外圈的一听到那道人说到“如今这世上,能够在青墟宫前撒野的人可还没生出来哪!”这一句时,不禁失笑,自语道:“还真狂妄!谪仙啊谪仙,我本来还想高看你三分,现在看来实是无此必要。”

  楚寒一直紧盯着殷殷,见她秀发无风自动,便知是她又要杀人之兆,忙高叫道:“殷殷!先不要动手!”

  张殷殷置若罔闻,踏前了一步,旋即又退回原地。这一进一退,宛如清烟,实是快得无法形容!那高大道人眼前一花,才发现张殷殷苍白纤手中忽然多了一颗仍跳动不休的人心!他这时才感觉胸口有阵阵寒意,低头看去,便看见了一个碗大的洞。

  张殷殷连眼角也不瞥楚寒一下,她捧着人心,冷冷地扫视青墟群道,道:“叫顾清来见我!”

  青墟宫群道皆是又惊又怒,四下退开,与张殷殷拉远了距离,各自擎出法宝兵器。一名道人取出玉哨,鼓动真元吹起,哨音立时响彻了整个青城山巅!

  青墟宫中于是钟鼓齐鸣,人声鼎沸,各式道人一群群、一簇簇地冲出青墟宫来。围住张殷殷的众道人则纷纷催动法宝,祭炼咒符,眼看着各式青墟宫秘传道法便要向张殷殷当头砸下!

  楚寒再忍不住,纵身便要冲上。他跃起在半空,身体却未得寸进。原来一自后凌空虚抓,便将楚寒定在了半空。

  可怜楚寒也是堂堂云中居掌门高徒,在一面前,却是连半点还手的能力都欠奉。

  楚寒双目布满了血丝,盯着一,大叫道:“为什么拦我,你就打算这么看着殷殷去送死吗?”他神色有些狰狞,再无半分从容不迫、谦和有礼的神气。

  一只望着张殷殷,微笑道:“她本就是来求死的,不然何必用仙剑斩尽了自己的轮回?这才能提升多少道行修为?或能胜得过一两个虚字辈的杂毛,可是胜不了虚玄,更不可能是谪仙的对手。而我呢,很喜欢她这种性情,所以陪着她发发疯。反正我们都是没有来生的,今世何必活得这么窝囊?”

  “可是你不同。”一作势把楚寒生生拉回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下山去吧,好好活着,该忍的忍着点,就能有大把的好前程。而我和那只小狐狸的性子呢,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刚极易折,所以命中注定要折在这里。”

  此时两处火云、数道电光、一缕罡风和大片玄金乌沙已当头向张殷殷压下!张殷殷衣衫鼓动,发出一片黄灿灿的光华,抵住了四面八方袭来的道法。

  轰的一声,一道火柱夹杂着无数电光、黑砂冲天而起,所有的道法都被她生生抗住!她外衫虽然也是件宝物,可是经不住这许多道法的轰击,当下片片碎裂,露出里面玄色紧身格斗短装。月色下,她傲然而立,玉藕般的手臂、笔直的双腿白皙得令人眩目。

  张殷殷面上忽然泛起异样的潮红,唇角边渗出一缕鲜血。她忽然嘴一张,喷出大团血雾!青墟群道视线为血雾所隔时,张殷殷骤然前冲、后退,又立定在原地。若非道行高的,几乎都看不出她曾经动过。

  两名青墟宫道士忽然捂住咽喉,脸上全是不能置信的恐惧,大股的血沫不住自指缝中涌出。他们张嘴想叫,吐出的却是呼呼的风声!

  群道这才发现,张殷殷双手食指指尖上,各染着一寸嫣红!

  张殷殷青丝飞舞,忽然纵声叫道:“顾清!你有胆杀人,为何不敢来见我!”

  叫声在群山间不住回荡着,她却有些支持不住,猛然又喷出一大团血雾。

  吱呀一声,青墟宫中门大开,虚玄高冠玄服,缓缓自青墟宫行出。他身前有八名道僮前导,身后有八名道僮捧器,这等排场,就算与道德宗紫微未入关时相比,也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

  虚玄站定,环顾四周,已把门下弟子的惨状收入眼底,以他的修为也不禁怒形于色,嗔目断喝道:“妖孽,放着大道正法不修,却与妖物为伍,残杀我宗弟子,实是罪无可赦!自古人妖不两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看你这模样成何体统!你随妖孽修法,难道只学得了让圣人掩面、六亲蒙羞的狐媚之法吗?我这青墟上下,尽是有道之士,你能勾引得了谁?”。

  虚玄主掌青墟宫多年,名声地位还在张景宵之上,张殷殷自然是认得。听虚玄如此道貌岸然、兼大义凛然的一番指责,张殷殷只是冷笑。张殷殷长裙下的短装的确是露臂赤足,然而那是为了将天狐不灭法威力发挥到极致的装束,可与勾引男人无关。无论是上一代的天狐苏姀,还是这一代的张殷殷,皆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内,心中眼中,惟有一人。就是天下万千男子伏在裙下,她们又怎会正眼看上一眼?

  她当然不会去解释。对于虚玄的质问,张殷殷的回应简单直接,她足下发力,瞬间前冲数十丈,右手提起,两指直插虚玄双眼!

  一微微一笑,拍拍楚寒的肩膀,身形徐徐在原地消失。从一原本站立处至虚玄处足有百丈,只见每隔十丈,便会出现一个素衣散发的一,一路延伸至虚玄与并肩!

  楚寒知道,这是一以无上法力施展缩地成寸的腾挪术,方会在沿途留下个个残像。而且以他的修为都看不破这些残像,那一的速度,该快到了什么程度?

  虚玄似乎完全没有发觉一已经站在自己身边,只是向张殷殷怒斥一声“妖孽无礼!”,反手从道僮手中抽过一柄拂尘,随手向身前一挥,立时挥出十余颗太乙青木雷,青雷互相撞击,刹那间已布成一张雷光之网,拦在了张殷殷身前。

  张殷殷以臂护头,蜷起身子,不退反进,速度竟再增三分,径直撞上了太乙青木雷网!

  但见漫天雷光闪耀,劈啪声响中,阵阵焦糊气味四溢!张殷殷衣衫零乱,一头青丝焦了大半,变成寸许短发,裸露在外的肌肤也可见大片焦痕。只是刹那,张殷殷几乎被青木雷光烤焦,可是她已冲过了雷网!

  张殷殷一声清啸,五指纤纤,已抓向虚玄咽喉!

  虚玄道行何等深厚,自吟风降临青墟后,他研修吟风改进过的道典,道行更是再上一层楼。虽然张殷殷已近乎自杀的方式硬冲过太乙青雷网,迫近虚玄身旁,可是若论近身斗法,虚玄又怎会怕了她?

  当下虚玄上身后仰,左手在咽喉前一竖,张殷殷五片泛着灿烂黄芒的指甲结结实实地抓在他手掌上。虚玄虽是老人相貌,可是手上肌肤晶莹剔透,如同用上好的羊脂玉雕成的一般,看上去吹弹得破,可是张殷殷凌厉无伦的一抓竟然只破开他一点皮肉,就再也无法深进!

  此时一向虚玄笑了笑,提臂,握拳,就这样简简单单一拳向虚玄太阳穴击去。这一拳去势即不疾,也不重,甚至在场道行最差的青墟宫道士也能看清这拳,自忖若是换做自己,必可轻易避开。

  飞来石畔,吟风忽然转身,怒喝道:“大胆妖孽,竟敢在此撒野!真当我没有除妖手段吗?”

  也不见他做何动作,周围骤然风云变幻,不仅飞来石消隐不见,就连绵绵青城山也陡然变做一片荒漠,茫茫无际。只可隐约见天地相接处,似有一条大水,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去往何处,杳杳然不见两岸。

  吟风独立荒野中央,足下三朵莲花,托着他缓缓升起,一身仙袍前方云起,背后风生,于是方圆百里,处处雾蔼升起,仙云盘绕。

  云雾深处,一正挥拳击出,只是拳落处,哪还有虚玄的影子?

  一拳意稍顿,忽然舌绽九天霹雳,大喝一声:“开!”这拳便击在前方虚空处!

  刹那间,万里荒野似也战栗了一下。

  刚刚生起的祥云薄雾,如被狂风卷过,竟散得干干净净!

  一缓缓收拳,根本看不都看吟风,仰天长笑道:“我还道你真个不食人间烟火,现在还是忍不住了吧?!你这颗高高在上的仙心,可一点也不清净啊!”

  吟风负手而立,淡然道:“千百世前,吾于无定天河之畔斩杀的天魔巨妖,何止成百上千?这颗仙心,从没清净过。”

  一向前一步,这一步间奥妙无穷,落步处竟是吟风面前。他又抬臂,简简单单一肘向吟风胸膛击去。

  挥肘进击时,一长笑不绝:“我不过是下界一个无名小妖,且看你如何斩我!”

  一肘尖处,隐隐有黑芒四溢,玄异的是,这些黑芒挡住了荒野天河的风光,却隐隐现出青城山峰来。

  吟风面色凝重了些,抬手一指,袍角处缀着的玲珑宝塔双双飞起,架住了一的肘击。然后淡道:“所谓眼不见为净。你既然身为妖孽,又入了我的眼,今日当然不容你活着离开。后世轮回,你也不必想了。”

  一笑道:“我无前缘亦无后世,想也无用。”

  在手肘触上玲珑宝塔时,一猛然大喝一声“开!”,瞬息之间,无边妖气自一身上冲天而起,在这茫茫荒野上带起两道径粗数十里的庞大龙卷风,扶摇直上千万丈!

  喀嚓一声轻响,一座玲珑塔承受不住如山崩海啸般涌来的妖力,竟现出数道裂纹!两座玲珑塔上附着的仙法御星诀,就此消散。

  吟风面色终于变了,他未曾想到人间一介小妖,竟能破得他天书七卷中的御星诀。他即惊且怒,一声长啸,足下莲花光芒四射,托着他直上千丈青冥!吟风居高临下,指定一,喝了声:“破!”

  一冷笑,安步向前,每出一步,必直升百丈。听到吟风的“破”字时,他又是一拳击在面前虚空处,但听得一阵喀喀嚓嚓的崩裂之声响过,一身前百丈之内的景物,忽然出现数道裂痕,裂痕中再不是天河荒原,而是人间青山隐隐。

  见破法诀也被一挡下,吟风反而神色恢复平静,即无惊惧,也不恼怒,低头垂目,恬淡如常,抬手一指,额上束发的七彩琉璃盘龙珠忽然散落飞出,于空中化成九朵斗大的紫火仙莲,接连向一头顶压下!

  问明姬冰仙此行乃是奉了紫阳真人之命随军相助后,纪若尘便分派了一间营帐给她休息,自已则回中军大帐静息。

  待到万籁俱寂时,已是中夜时分。纪若尘于帐中端坐,一边徐徐吸纳着山河鼎中吐出的缕缕灵气,一边将神识散向四面八方,渐入神游之境。三千魂丝已散出大半,每根魂丝上都附有少许灵力真元,于是随着纪若尘渐渐深入神游秘境,他身上的真元气息也随之逐渐减弱,由上清落至太清上圣,再落至太清高圣境而止。

  就在心神与天地完全融为一体时,纪若尘眼前忽然浮现一柄古剑,那柄如今仍插在他前世身躯心口的古剑!

  纪若尘猛然张开双眼,一口鲜血喷出!这一瞬间,他全身力气似乎都被抽得一干二净,从椅中翻落在地,不住地咳嗽着,每咳一次,便会喷出一小团血雾。

  好不容易咳嗽稍止,他伏在地上,身体内新生成的骨骼每一根都在抽动着,剧痛此起彼伏,层层叠叠而来。

  他紧抓自己胸口,大口喘息。新生成的肉身仍很脆弱,远远未到凝练如玉的地步,痛楚格外的清晰。不过身上再痛,也压不住心底那沉于识海之下的古剑,以及那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难道一剑穿心仍是不够,非要斩尽轮回、方肯罢休?!”

  嗤的一声响,营帐中心铺放的羊皮厚毡在他指下片片破裂。

  前世之身剔骨剜心,已将所有能还的都还了出去,自此深深沉眠,再不愿触及这个问题。而重生的他更不想去理会这件事,只当作一切与已无关,把记忆中种种因果赶至天涯海角外,埋至幽冥无尽中。却未想到今时今刻,不旦尽数想起,且是如此来势汹汹、如此激烈不甘!

  怎可忘,怎能忘?

  咕的一声,纪若尘生生将涌到喉头的鲜血吞了下去,近乎狂乱地在内心咆哮:“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又有何关系?!以前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强行压伏着体内狂乱奔涌的血气,缓慢但坚定地撑起了身体。甫一抬头,纪若尘眼帘中便映出一双雪白软靴。纪若尘方才体内天翻地覆,她何时进入营帐,竟然全无所察。

  纪若尘立定,望着触手可及的姬冰仙,奇异地笑了笑,道:“这个时候,你来干什么?”营帐中,有浓湿冰寒的杀气开始漫延。

  姬冰仙隐隐透着冰蓝的双眸波澜不惊,答非所问:“以前你活得很累,看得出来,现在你也不轻松。”

  纪若尘双瞳中光芒跳动了一下,隐约可见冥炎闪动,他将姬冰仙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目光肆无忌惮,冷笑道:“同修两种法相,你难道就比我活得容易?”

  姬冰仙瞳心中五色光芒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如玄冰般的深蓝,道:“是不容易,而且自从遇到你之后,就格外的不容易了。在与你一战之前,若以修为进境而论,除了本师紫微真人之外,宗内诸位真人当年的进境也是远不如我。我经年独处陋室,自问一颗道心已是片尘不染,修至玉清大道之前,自可一路勇往直前。本宗前代虽有沈伯阳惊才绝艳,然他道心不若我坚定,所以修到后来终于步入歧途。本来一切都可以很宁静的,直到遇到了你,直到输给了你。”

  纪若尘仍然微笑,但他唇角边依旧有未干的鲜血,因此语气虽然平淡,笑容却显得有些狰狞:“道心不等于修为,斗法也不是只看道行高低。”

  姬冰仙眉宇如古井不波,道:“这些道理,寻常修士都是知道的。可是在你我这类注定高居一切修道者之上的人而言,控法、修为、道心本是一体,何来区别?我输给了你,不管以什么方式,不论有什么借口,便就是输了。所以自你下山之后,我读遍道典,想要知道输在哪里。后来我终于知道了,我没有你那一往无前、甘舍一切的道心。于是我不再顾忌,勇猛精进,你下山后一年内,我修入上清,并放弃自生法相,转而兼修五色石瞳与明月冰心。我本是抱着必死之心求道,既然天未亡我,便是要我得道。果然,此次下山,我又遇到了你。从看到你时,我便知道你回来了,虽然我并不明白你曾去了哪里,又是如何回来的。不过你回来了就好。”

  她娓娓道来,便似是在叙述一件完全与已无关的小事,可是内中凶险重重、九死一生,如何形容?

  纪若尘已然明白,皱眉道:“你还想与我较量?”

  “正是。”

  纪若尘双眉一竖!他今夜心境大变,本就是心烦意乱,这姬冰仙又纠缠不休,耐心已至此为止,当下冷笑道:“你说较量就较量?”

  姬冰仙瞳中升起一层湛蓝水雾,淡淡地道:“你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我一日未能胜过你,就一日不会放弃。”

  纪若尘面罩寒霜,冷冷地道:“你既然知道我已死去归来过,便该明白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以前我可以手下留情,这次可不会留你一条生路。”

  姬冰仙淡淡一笑,道:“我若怕死,便不会同修两门法相了。你想杀我,便不能不尽全力,如此最好。”

  纪若尘面色登时一寒,眼光中便透出狠厉杀机来。若是初回人间时,他仍秉承苍野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做法,肯定是想不也想立刻下杀手,让姬冰仙求仁得仁,求道得道。既然同修两种法相都死不了,他不介意用山河鼎送她一程。

  与济天下相处近一年时光,现如今他的思量多了许多,不再会总依本性随意行事。姬冰仙说起来也是来助他的,而且的确是非常大的助力。他此行第一件事是除了明皇和杨妃,怎能因这样一点小事就自断臂膀?

  不过纪若尘此刻心境仍是凌乱起伏,胸口气血仍在涌动,耐心连往日的一半都不到。而且姬冰仙说得明白,一日不胜就一日不肯干休,他哪里受得了这种无休无止的纠缠?对于人间界的修道者来说,若两人皆是天资横溢、旗鼓相当的话,斗法切蹉确实是增进修为道心的一条捷径。然而纪若尘能够神游八荒,又何需与人切蹉?

  纪若尘哼了一声,强行压下杀心,回椅中坐定,喝了声:“玉童!”

  玉童应声而入。

  她裹着一袭轻裘,下面露出如玉般赤足,显是在睡梦中被叫起来的。而且她根本未换衣裳,只着了内裳进来,肩头大腿露出大片如雪肌肤,轻裘下可见薄若蝉翼的小衣,显然是听得呼唤直接就冲入中军帐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玉童在纪若尘身后立好,一双凤眼不住地瞟着姬冰仙。

  纪若尘向姬冰仙一指,道:“她一定要与我切蹉道法,很是麻烦。你给我想一个办法,令她输了这次后,再也不会来烦我。若能办成此事,自然有你的好处。”

  玉童媚眼如丝,先向纪若尘望了望,道:“主人,您好象伤了?而且伤得很厉害?”

  “嗯。”纪若尘淡淡地应了一声,道:“今日道心不稳,气血倒攻,现在仍未恢复。”

  玉童目中一亮,她自然知道道心不稳、气血倒攻这八个字意味着什么,一个不好,那就是道行全失!或许自回人间之后,这一刻方是杀他的最好机会!

  纪若尘忽然盯了玉童一眼,道:“想杀我就快点,我今晚心情很是不好!”

  玉童心中一凛,几乎是下意识地道:“不敢!”话一出口,玉童便知道自己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机会脱离纪若尘了。

  此刻她几乎可以断定,自己道行法力已远在纪若尘之上,对他的畏惧和服从却是已深深刻入骨血,连半点动手的念头也不敢兴起!

  她也是能决断的人物,当下便抛开叛意,向姬冰仙笑道:“斗法切蹉总得有点彩头,要不然你输了便只是输了,以后再重新来过便是,这不成了市井无赖了吗?”

  姬冰仙看都不看玉童,只向着纪若尘道:“你此刻虽然受了伤,但还能提到上清境界。我也不占你便宜,四方仙甲和两种法相我都不会用,只以本身修为道法与你一决高下!若我输了,除了不会答应你今后不再较量之外,其余任你处置!”

  纪若尘闭目不语,玉童知道这是让自己全权处理的意思。于是嫣然一笑,拍手道:“好一个任你处置!那如果这次输了,以后你还要较量的话,是不是条件也和今日的一样?”

  姬冰仙斩钉截铁地道:“就是这样!”

  玉童娇俏地笑道:“甘为求索大道而舍却已身,真是可钦可佩呀!这就叫朝闻道,夕死可矣吧。可惜你永远也胜不了我家主人。这次的较量我就代主人答应下来了,你若输了,我家主人自然不会杀你,那岂不是便宜了你?这条件嘛……”

  她向姬冰仙眨了眨眼睛,道:“若你输了,便自己将衣服都脱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让我家主人看个明白,便是这个条件!如何,你赌还是不赌?”

  饶是姬冰仙勘破生死,也未想到会是这个条件!她性情刚烈,却又极是自傲,怎想得到被玉童给下了这样一个大套?可是她已放下话来,要她反口不应,怎舍得下脸面?

  脸色阵青阵白地变幻数次后,姬冰仙一咬牙,喝道:“我答应了!我便不信,这次仍会输给你!”

  纪若尘双目低垂,实则心中也有些纷乱。他找来玉童,本意是以毒攻毒,让那两个女人自去纠缠,未曾想却是这个结果。

  至于输给姬冰仙,自苍野复生那一刻起,他还从未败过,且在纪若尘心中,在这人间,他绝不愿败。

  玉童在纪若尘耳边低声道:“主人,您如果真的不想以后有无穷无尽的麻烦,那么这次收赌注的时候,可是万万不能放水哦!”

  也不等纪若尘回答,玉童便扔下一串清脆笑声,出帐而去。

  中军帐中,一片死寂。

  良久,姬冰仙面容一整,周身如罩上寒霜,道:“若尘兄,请赐教吧。”

  纪若尘轻叹一声,游于四野的部分神识回归,一时帐内风起云生,真元也瞬间攀升至上清至仙之境。

  他缓缓站起,向姬冰仙道:“今日便让你知道,在三清真诀之外,实另有广大天地!”

  一轮半掩圆月之下,玉童坐在高高的旗杆横桅上,以手支颌,借月色望着不远处的中军大帐,双脚荡啊荡的,只是在想:“……嗯,究竟谁会赢呢……”

  月移星转……

  终于,中军大帐帐帘掀开,姬冰仙自帐中步出,足下如行云流水,瞬息间已进了自己营帐。

  玉童看得分明,她依是那万古冰封的模样,身上衣服整整齐齐,与入帐时不差分毫。

  “啊,这样啊……那么,主人到底收到了赌注没有呢?”

  玉童当然不敢去问,只能努力地想。

  章十三零落意三

  面对回旋飞来的九朵仙莲,一也敛去笑意,神情肃穆,正心诚意,每踏前一步,便击出一拳。步法如闲庭信步,拳意则平淡至极,半分气势也无。然而一似乎将自千百年来温养的全副心意都融入一步一拳之中。

  一步升空百丈,一拳破碎仙莲!

  一前行七步,击碎七朵紫莲!紫莲每到他拳锋前尺许之地,便会无声无息地湮灭,似乎从未出现过。而每一朵紫莲破灭时,茫茫天河荒原便会多上许多裂缝,七朵紫莲破灭时,整个荒原已是千疮百孔,显露出斑斑点点的青城山色。

  眼见紫莲只余两朵,吟风唇边反而浮起一丝冷笑,抬手向天一指!刹那之间,吟风似乎变成万丈高的天神,抬手破天,顿足裂地!

  虽然吟风身形未变分毫,但这向天一指,竟然便在苍茫天穹上开了一个口子,瞬时无穷无尽的紫火天雷如天河垂泻,滔滔而下!这方圆足有数十里的天雷堪堪落到地面时,竟似被吟风以只身之力拦住,任它咆哮冲突,却不得脱离,只能向吟风指尖汇聚,化成一颗寸许大的雷珠!

  一专心致志,缓缓击出第八拳,就似完全没有看到吟风指尖上万千天雷汇聚而成的雷珠。

  然而拳锋侵销紫莲的刹那,一淡漠的神情忽然破碎了,他苦笑一下,轻叹道:“原来还是放不开啊,也罢……”

  第八朵紫莲湮灭,无定天河,万里荒野已破碎不堪,摇摇欲坠。一再向前一步,出第九拳!

  然而第九步落处,不是吟风面前,而是回到青墟宫外,第九拳所向,也不是最后一朵紫莲,而是遥遥向着周身云霞缭绕、光带环舞的虚玄。

  张殷殷一声厉啸,凌空跃起,闪电般自空横移三十丈,直扑虚玄!瞬间,青墟宫众多道士都觉得眼前一花,似是看到了一只巨大狐狸的残影随着张殷殷跃起。若非生死相搏,群道定会衷心赞叹,这张殷殷小小年纪竟然已修炼到了神识外化、相身可显的地步,即以修道之人计,也是万中无一的天份。只可惜这样一块良材美质,今日便要毁在这里。

  而在张殷殷跃起处,原本近身围攻她的三名青墟宫道士摇摇晃晃,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先后栽倒在地。只见他们身体下鲜血如热泉涌出,却不知伤在了哪里。

  张殷殷玄色劲装已破烂不堪,然而衣服下露出的不是如玉肌肤,而是道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她双手、前臂上则尽是淋漓的鲜血和碎肉,也不是多少是敌人的,多少是她自己的。

  而这当空一跃,她后心处的衣衫忽然尽数破烂,空中一个闪耀着五彩光华的金环呜呜飞至。这金环挟风雷势,来势快极,显然出法宝之人修为非常高明,绝非初入上清之辈可比。然而张殷殷已将仅余的力气都用在了横空扑击上,再无力气躲闪腾挪,只能任由那轮金环击在自己后背上。

  金环破开了柔腻的肌肤,继续深入,只听喀嚓嚓一片骨裂声,张殷殷背上骨骼不知碎成了多少片!

  金环在没入大半之后,终于不再前进。虽然张殷殷去势不减,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她已是强弩之末。

  此刻虚玄身周霞光涌动,仙乐隐隐,空中有无数花瓣洒落,头顶处又有两只白鹤盘绕飞舞。观战诸宾不乏有识之士,知道这些都非实物,而是启动道法时生成的异象。异象如何,可知其人道心境界几何。虚玄道法虽还未出手,但这一身仙风道骨已让无数在青城山逗留不去的宾客钦服得五体投地。

  眼见张殷殷跨空扑至,虚玄正容斥道:“妖孽!真是不知死活!”

  他拂尘一挥,只听霹雳声起,数以百计的青木雷光汹涌而出,于空中汇成一条须爪俱全的狰狞雷龙,迎向张殷殷。

  雷龙一出,众宾客又是大赞。此龙威力无穷,形神兼备,实是道法中巅峰之作,张殷殷休说此刻已是浑身浴血,油尽灯枯,就算是毫发无伤时遇上此龙也得退避三舍。当面硬抗的话,只能化为齑粉!

  张殷殷为雷气所激,一头秀发狂舞不定。她闭上了双眼,不再去看那迎面扑来的狰狞雷龙,只凭藉本能、用尽最后的真元,向虚玄的方向挥出一爪,那虚弱的爪气,就算虚玄完全不动真元护体,也不过刚能够切皮见肉而已,还远谈不上致命。

  她也知道这根本伤不到虚玄,实际上动手至今,张殷殷一直在被青墟宫群道围攻,根本没有机会碰到虚玄一根手指。她临死前这一击,不过是为了最后的尊严而已。

  双眼闭上的瞬间,张殷殷忽然感觉自己飞了起来,高飞之势比方才横空扑击还要猛烈!她愕然张开双眼,才发觉自己已飞起数十丈高,而且身体被柔和的力量托着,分毫没有下坠之意。那力道如春风化雨,渗进她的骨骼肌肤内,将那如风中残烛的生机重新燃起。

  在她方才的位置,一正击出他的最后一拳!

  在一的拳前,本是气焰滔天的雷龙无声无息地湮灭了,甚至连一声咆哮或者呻吟都未曾留下,然而一这第九拳,岂会满足于一头小小雷龙?

  此拳去势未尽,直取虚玄!

  于是仙乐嘎然而止,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如被狂风袭过,早不知去了哪里,两只在虚玄头顶环飞的白鹤更是羽飞翅断,转眼间现出了本来面目:原来不过是两团水气而已。

  虚玄须发无风自动,道袍片片破裂,手中拂尘更是变成了一根秃柄。

  而这仅是一的拳锋而已,第九拳尚未到来!

  这一拳并不快,可是此刻青城山上谁都能动,惟有虚玄不能动,他只能凭藉数十年苦修的道行,硬拼一最后的一拳!

  虚玄心中明白,此时的一,已与天地相融,拳上实有移山填海之力,自己道行境界或许只比一低了一两筹,然而这一两层间的差距,便是天渊之别!虚玄现在的硬拼实与张殷殷最后一击无异,皆是为了最后的尊严而已。

  此时虚度忽然狂叫一声“师兄快躲!”,竟然运起身法,以身体挡住了一的拳锋!

  一冷笑,区区一个虚度,也想挡住自己最后一拳?螳臂当车!

  一前方百丈之地,忽然出现了多条裂隙,就似是铜镜被打破一般。裂隙纵横交错,直接自虚度身躯上蔓延过去,不光爬到几名青墟宫道士童子身上,还将几十名观战的各派宾客也卷了进去。就连虚玄的道袍上也缓缓出现数道裂隙。

  虚度用尽全力格挡,却挡了个空。在他的感觉中,自己仍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然而在旁人眼中,随着裂隙的加大,他整个身体已分成了十余段,分别被裂隙吸入。在头颅被吸入时,虚度仍一脸迷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些被卷入的宾客由于慢了一步,有些机灵的已惨叫起来,可是当此诡异情景,谁敢援手,纵是最亲近的门人弟子,也都在转身奔逃,哪还顾得上救人?

  然而裂隙爬到了虚玄道袍上,便不再进展。虚玄双目低垂,鼻中喷出两道长长白气,顶心三缕淡金气直冲而上,显在瞬息间,就已尽了全力!

  正当此时,只听喀喇喇一声霹雳,直震得众人耳中一片死寂!又见紫电横空,云天破处,一朵碗大紫莲破空而至,在空中留下淡淡仙云,瞬间已没入一的后背!

  这是吟风的第九朵仙莲。

  紫莲一出,天地万色为之所夺,就连一的身体也变得模糊了一些,似乎笼罩着淡淡云雾。空中密布的裂隙,也随之消得干干净净。

  一苦笑一下,忽然张口,喷出一口深碧的雾气!

  张殷殷在空中看得分明,大叫一声!她虽不是妖,但师从苏姀日久,自然知道一喷出的是什么东西,那是他千百年来凝练的本命魂气!

  空中的紫电越发浓烈了,四下纵横,将半天天空都映得紫了,惊天霹雳则一个接一个,滚滚而下。一时间,诸人皆有错觉,似已天崩地裂!

  无穷无尽的雷云霹雳之中,徐徐落下三朵旋转不休的莲花,吟风衣带飞舞,面若寒霜,踏莲而下!

  青城山上众宾一片哗然,便有人颤声叫道:“这是真仙!真仙!真仙下凡了啊!”

  轰然,无数人黑压压地跪了遍地,向真仙高举双手,乞求仙人垂怜,也带挈他们一下,就算不能随着真仙飞升,能增长个几百年修为,得百十粒仙丹,或者至少赏赐个十来件仙器,也是好的。

  此时一的身体越发模糊,就连眉目都有些看不清了。他看着逃过一劫的虚玄,摇了摇头,一转身已出现在张殷殷身边,微笑道:“我送你去个安全的地方。记住以后可不能随意拼命了,这次若是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一双手虚托,张殷殷已迅若疾电般向远方飞去。她盯着面目模糊的一,终是泪下如雨,遥遥叫道:“那你呢?”

  一笑了笑,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我?我留得一缕魂识,须得去见主人最后一面,向他赔过罪才好。唉,你这只狐狸啊……”

  话已说完,他眉心处渗出一缕碧气,化形,向无尽海方向疾飞而去。

  而一凭立危崖之边,缓缓前倾,终向云雾笼罩的无尽深渊坠落……

  青山旧,雨初歇,人已去,仍挂牵!

  吟风已落至百丈高空,冷笑一声,森然道:“无知妖孽!你还当能从我掌下逃脱吗?今日让尔等知道,何谓除恶务尽!”

  吟风掌托天雷,抬手一指,数道雷火便从雷珠中分出,向张殷殷离去的方向疾追。他又催动足下三朵紫莲,如电穿空,向一残魂追去!

  真仙入世,必风起云动,雨布雷生!吟风这一追,瞬息间已去百里,沿途时有紫电狂雷落下,所落处必山崩石裂,江川倒悬,一时间也不知多少飞禽走兽遭了大劫。

  章十三零落意四

  张殷殷曲膝抱头,翻滚着迅疾向东方飞去。此时她早已伤重难支,陷入昏昏沉沉之中,根本未曾发觉远方天际处出现数点紫芒,正迅疾飞近,转眼间已可看出那是数道紫火天雷。张殷殷速度虽快,却也快不过天雷去。

  忽然间阴风大起,浓云密布,一骑黑甲战骑破云而出!他身覆极厚重铁甲,手持三丈猊狻吞日戟,胯下丈二乌黑魔驹,四蹄踏云,斜斜切入张殷殷与天雷之间,随后吐气开声,一戟挑向最前方的天雷!正是吾家!

  紫电天雷看上去不过拳头大小,然而触到戟锋时,轰然化成一片数十丈方圆的雷网,将吾家网住,灼得铁甲嗤嗤作响,黑雾四溢。吾家胯下魔驹也不能得免,身上粘染了大片雷光,不住灼烧炸裂,它自口鼻中喷出大团黑气,竭力将雷网推开。

  吾家一声暴喝,全身上下的铁甲猛然炸裂,化成大团携带着至阴至寒地气的阴气黑雾,生生将身上的雷网湮灭!吾家虽得入人间,但并未投胎转世,而是为苏姀以秘法加持,方得以魂体方式存于世间。身上铁甲、掌中大戟,于吾家而言皆是魂体的一部分,就如寻常人的身体发肤一般。铁甲爆裂后,吾家虽然灭了一颗紫雷,却已元气大伤。

  然而这只是第一颗紫雷,后面还有四颗正接续飞来!

  吾家已无暇向张殷殷看上一看,猊狻吞日戟一兜一转,将余下四颗紫雷都圈了过来。刚刚仅一颗仙雷就逼得吾家自损魂体方能应付,现在四颗仙雷齐至,威力岂是相加那么简单?

  四颗仙雷互相激荡,还未接触,刹那间仅凭雷气侵消,就已令吾家猊狻吞日戟上遍布裂痕!吾家早已预料到这等结局,分毫不见惊慌,双目极幽深处忽然亮起两点火焰,随后从眉心中射出一颗豌豆大小的黑色晶珠来。这颗晶珠是吾家在悠悠岁月中积聚凝炼的全部阴气所化,最是纯净不过。

  阴珠既出,四颗仙雷登时如同苍蝇见血,齐齐舍弃了张殷殷,转向阴珠扑来。吾家哼了一声,拨马便走,向北方疾驰而去,那颗阴珠则始终悬于他眉心处。四颗仙雷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北方疾追而下。

  吾家胯下魔驹踏云追风,逝如飞电。然而仙雷威势煌煌,速度却似更胜一筹!

  百里之外,吟风心有感应,剑眉一轩,左手曲指一弹,又是七道仙雷发出,向张殷殷追去。于吟风而言,吾家不过是个不自量力的小鬼而已,区区鬼魂之躯,也想硬抗仙雷?须知吟风纵横无定天河之际,不知毙了多少天妖巨魔,所修仙法、所引天雷,无一不是极端克制妖魔之物。吾家一介鬼魂,除非修为高出吟风许多,不然哪有可能挡得住吟风所发仙雷?虽然吟风也未曾想到吾家居然可以破去自己一颗紫雷,但其余四颗他是万万破不掉的,连逃也逃不了。

  在吟风神念感应中,前方百里之外便是一飞遁的魂识。只消足下仙莲再转七周,他便能追上一,那时吾家当在引偏的四颗仙雷下灰飞烟灭,而那只小狐狸也该被七道天雷击成飞灰。

  如此,世间清净。

  然而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于今时今日,吟风第二次体会到了这句古话。

  七道天雷刚刚飞出里许,忽如蝶入花丛,争先恐后地飞入一只如兰花般绽开的纤手中。随着那只引人无限瑕思的素手五指合拢,七颗威力绝大的天雷齐齐幻灭,惟一显示它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仅是玲珑拳周几丝毫不起眼的电花而已。

  吟风瞬间停住身形,望着百丈外那衣若新雪的绝代佳人,面上略显凝重,寒声道:“原来是只天狐。”

  苏姀摊开右手,轻轻地抖了抖,似是要抖落天雷湮灭后的余灰。可她掌心晶莹若玉,片尘不染,七颗天雷齐爆,也未能在那只手儿上留下半点焦痕,哪来的什么灰?

  见吟风停住,苏姀浅笑道:“什么叫作是只天狐?连个名字也不问人家,这便是仙家礼仪吗?”

  不过是说两句话的功夫,一的残魂已飞出数十里。吟风面色一寒,托着天雷的右手缓缓抬起,森寒道:“你既算修仙练形,也只好骗骗无知凡人,仍不过是只妖畜而已!吾巡守仙界四野时,不知斩杀过多少凶厉巨妖,你一只小小狐狸,也敢在此卖弄道法?吾今日杀机已开,你休要不知死活。念你修为至今也算不易,速速退下,吾便恕了你擅挡仙雷之罪!”

  苏姀掩口轻笑,向吟风盈盈施了一礼,道:“小女子多谢上仙不杀之恩,不过说到退开嘛……小女子斗胆问上仙一个问题。如果仙帝抽了您七八个耳光,再吐口仙痰在您脸上,然后说您可以退开了,您会怎样呢?”

  吟风勃然大怒,喝道:“大胆妖狐!我本不愿在此世大开杀机,你却偏要撞上门来!今日便让你这无知孽畜知晓何谓仙家正法!”

  他双目一瞪,眼中即刻发出两道紫电,穿空而至,击向苏姀!

  苏姀身后忽若春花绽放,十只狐尾依次展开,身形瞬间横移数百丈,轻轻松松地躲过了两道紫电,然后笑道:“上仙好大的气性,这就忍不得了?不过说来也难怪,仙家嘛,原本气量就是很小的。其实姐姐我呢……”

  苏姀温柔如水的声音忽然渗出一片冰寒:“……早在一千八百年前,就已经不肯忍了!”

  她骤然一声清啸,现出了本体,原来是一只足有百丈大的十尾天狐!苏姀狐尾轻摆,已若冰面滑行般绕到吟风背后,前爪挥动间,数百道足可开山裂石的劲风已破空袭至!

  只听吟风一声冷笑,本体忽然消失,原地留着的则是一座八角玲珑宝塔。此塔见风而涨,眨眼间已变成百丈方圆、数千丈高、据地顶天的一座宝塔!

  此塔一现,苏姀只觉周身如被千万根利针刺入,更有令她深觉恐惧的气息扑面而来。随后她眼前一暗,已被摄入塔中。

  塔中茫茫,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左右不见疆野。紧接着无穷无尽的紫电天火忽从四面八方涌出,将苏姀围定,狂轰猛烧,瞬间炼得她毛发焦枯,皮开肉裂!原来吟风祭出宝塔收摄苏姀后,更将右手托着的天雷尽数灌入塔中,要将苏姀炼化。

  这座玲珑塔自然也非凡物,乃是仙帝所赐,名为镇妖塔,又经吟风祭炼百年方始功成,乃是诸界六道妖物的大克星。既使以苏姀之能,一时不察,也被镇妖塔给收了。

  收炼了苏姀后,镇妖塔又变为三寸高下,静静浮于空中,只是从塔身上微小的窗口中隐约闪烁的紫色光芒,可以窥见一二镇妖塔内的熊熊烈焰世界。

  吟风毫不理会镇妖塔,足下仙莲旋动,鬓发飞扬,便要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冲千里,将一的残魂斩落。至于镇妖塔就先放在这里,此乃认主仙物,自己于今世花费三年时光方始祭炼而成,虽然威力远不及仙界的镇妖塔正体,可放在这里别人也收不去。就算是真有人有此大威力能够收了此塔,谁又敢这样做?而那只天狐,在自己引来的九天紫雷灼炼下,能够支持到自己回来亦算不错了。

  仙莲刚旋动半周,连气势都未蕴满,忽然停下!吟风缓缓回头,双目神光四溢,盯住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青衣少女。

  她身上仍是素素淡淡的青衣,没有什么多余的饰物,恬静温柔的气息一如往昔,正是云游天下的青衣小妖。但在吟风眼中,青衣下身实际上是巨大的蛇躯,盘在空中。蛇鳞上隐现古拙云纹,纹理上光华隐隐,就此将她托在空中。她那少女身姿,不过是个简单的幻术而已,可以骗骗世间凡人,当然瞒不过吟风眼睛。

  青衣右手指着吟风,食指指尖处伸出一根藏青色的鳞鳞长鞭,鞭梢处多了个麒麟兽首,一颗颗锋利的麒麟牙距离吟风咽喉不过七寸。

  吟风面色缓和下来,徐徐道:“原来是女娲娘娘的后人,难怪天资无双。你身上流的是贵胄之血,何以要来阻我锄灭妖邪?”

  青衣摇了摇头,道:“上仙看错了,青衣不过是一介小妖而已,与上仙追杀的妖邪还很有渊源,原本就是一家。”

  吟风皱眉道:“娘娘虽不入仙界正藉,却受众仙敬佩。你身有娘娘血脉,即使以前未曾觉醒,也自与那些妖物云泥有别,怎可混为一谈?”

  青衣叹道:“我们争这个也争不出结果来。青衣忘不了根本,不管有谁的血脉,都不过是个小妖而已,过去是,现在也是,没有今后。而在上仙眼中,无论是人是妖,都不过是些蝼蚁罢了,又怎会去管蝼蚁们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只管打杀便是。可是在蝼蚁眼中,或许另一只蝼蚁便高过了天,高过了地。青衣呢,就是这样一个蝼蚁而已。”

  吟风双眉越锁越紧,道:“也就是说,你一定要阻拦我了?”

  青衣轻叹一声,面对吟风升腾的杀气,混沌鞭却未有分毫动摇,略有些疲倦地道:“是的。不过我……不想杀你,杀了你又能怎样呢?所以你回去吧。”

  吟风仰天长笑三声,方道:“即便我法宝出尽,法力只余小半,你又有赴死之心,可你就杀得了我吗?”

  青衣淡道:“杀不了你,也能让你元气大伤。那时候,你是想只靠着青墟宫的人来守护顾清不受打扰吗?哦,对了,似乎你已经下山很久了呢。这么长的时间,会不会有什么客人想去拜访一下你的顾清呢?”

  吟风面色数变,内心挣扎,却终是放心不下顾清,于是向青衣冷笑道:“好!你很好!”

  说话间,他足下仙莲旋动,向青墟方向徐徐飞去。

  见吟风回头,青衣也即收了混沌鞭,依然恬恬淡淡地微笑着,道:“日后上仙想打想杀,尽管来找青衣便是。”

  吟风哼了一声,更不回头,只向镇妖塔一指,要收回这件法宝。至于苏姀,想必已被炼成灰了。

  谁知他连运三次神念,镇妖塔却是动也不动。吟风此时已分明感应到有数道浓烈妖气潜入青城山附近,虽然面上平静,心内却是焦燥,当下加运神念,命镇妖塔炼化完天狐后自行返回,自己则带出一路紫雷,疾向青墟飞去。

  镇妖塔忽然传出一阵细微的喀嚓声,随后不时有细丝般的紫火从塔中透出,远去的吟风心中一动,暗叫不好之际,但听一声巨响,镇妖塔已炸成无数碎片!

  突然涌现的大团天火雷电之中,苏姀徐徐升起。

  苏姀面色冰寒,脸上从来不去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双眸充溢杀机。她身无片缕,将一个天下无双的胴体赤裸裸地现于世间。镇妖塔中尽是天火,又有什么衣服法宝能够抵抗得住天火灼烧,当然尽数化作灰烬。

  苏姀早看到青衣,当下不急答话,先运神识将方圆数里扫了一遍,确定无人无妖,方望向青衣,好一会才叹道:“原来是你……近来可好?”

  青衣道:“当然不会好,可也不见得坏,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吧,直到该睡去的时候。叔叔还是老样子,闷在那个小岛上不动。要不……姐姐去无尽海去看看叔叔吧,陪他说说话,我想他其实挺无聊的。”

  青衣本是初次与苏姀见面,不过早就听过了苏姀的许多往事,她又是冰雪聪明,阿姨两字本已到了口边,却是硬生生地被换成了姐姐。

  苏姀脸上微红,支吾道:“他……嗯,这个……有什么好去看的?”

  过得片刻,初时的羞涩去了,苏姀忽然意兴阑珊,叹道:“唉,看了又有什么用,他还不是那个样子?这次我也是大意了,以为有一跟着我那个笨徒弟就不会有事了,没想到这个谪仙居然如此厉害。说起来,这次一也毁了,可他不还是什么都不打算做吗,我又何必去呢?”

  对于苏姀,青衣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既然是她自己,又何尝快乐了?

  此刻的一已然到了无尽海。

  他只余一缕残魂,浑浑噩噩,只知凭本能向无尽海疾飞,浑不知身后已发生了这许多事。转眼之间,他已跨过茫茫无尽海,停在了海中央那矗立了不知几千年的孤岛上。

  一的残魂单膝跪地,垂首道:“一有负主人期望。可是一千八百年前我能够忍得下,一千八百年后,我却无论如何也忍不得了。”

  那个千年来安坐不动,悠然望着海天尽头的无尽海主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即不高亢,也不低沉,而是温和圆润,从四面八方而来,无论你身在何处,都如同在你旁边讲话一般:

  “这世间有人曾道,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一次的事没有必要去忍,其实一千八百年前也可以不忍,所以你没有做错什么,起来吧。”

  一并未起身,而是反问道:“可是有件事,我想了一千八百年也没有想明白。既然不必忍耐,为何主人始终置身局外、坐视不理呢?”

  无尽海主人不答,只向远方一指,问道:“你来看,那里都有什么?”

  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目力可及的尽头,茫茫天海联成一线。一便道:“有天,有海。”

  无尽海主人笑了笑,道:“你不明白,是因为你只看到了天,看到了海。若你能看到海天之外,轮回之始,就会明白了。”

  一若有所思,然后苦笑道:“我现在知道了,能知道自己为何会想不明白,原来也是种境界。寒冰狱中那道人原来早就知道了自己为何会看不穿,我最终还是较他差了一筹啊!可惜,一今日明白,已是有些晚了。”

  无尽海主人道:“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你可以去了。”

  一再拜,然后一缕残魂化烟飞散。

  章十四杀伐事一

  潼关外十里,即是纪若尘的军营。营盘较月前已大了许多,内中足足驻扎了三万大军。济天下将援军源源不断地送过来,较之当初的五千人,军容已扩充了数倍。不过现有营盘较三万人所需又大了数倍,营中不光布置了数个颇见规模的法阵,还预留了三万人的位置。按济天下的说法,现下河北道一切都已运转正常,不断会有新军补充。

  不管是被道德宗弟子以道法加持,还是被纪若尘点成妖卒,这些兵丁食量都比寻常人多了数倍。不过不知济天下用了什么手段,粮草如川,滚滚而来,在营中堆积如山。

  此时方过中夜,月朗星稀,本该是个宁静的晚上,关内关外的兵丁们也都睡得烂熟。但高高关墙两边,首脑人物皆在殚精竭虑,彻夜无眠。

  哥舒翰日夜筹思,想要打通一条通向范阳的道路。然而关外驻营的纪若尘兵力虽少,却令他深深忌惮。潼关驻军算是精良,可也比不过号称天下第一的安禄山北军。他始终怀疑,这纪若尘麾下绝不止五千兵丁,果不其然,在自己经月据守不出后,纪若尘终于沉不住气,将后续伏兵一一放了出来,驻扎在潼关关外。经探马回报,营中已有三万人马,看其粮草后勤的规模,当还有不少后援在路上。

  哥舒翰不禁暗自庆幸得计,如若大军贸然北进,被这三万如妖似魅的兵丁在旁袭扰,抄截粮道,一个不好便是片甲难归。这纪若尘听说是个非常年轻的将军,身边定有大批修士相助,不然不可能凭空变出这么多的妖兵来。对付修士,自然也须修士。哥舒翰已知不日将有强援到来,此刻胸有成竹,不再似往日的焦急。

  但另一件令他头疼的则是监军大太监王进礼。这位监军大人被接连辱骂了一个多月,早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那面色是早青晚绿,精彩无比。监军大人怒是怒了,奈何十虎都在关外被人一矛挑了,此刻却是无人为监军大人分忧。王进礼怒意无处发泄,就来逼迫哥舒翰发兵出关,以移山填海之势,将纪若尘这万把来人给吞了。

  无论王进礼好言相求也好,怒骂威胁也罢,哥舒翰就是不肯出关决一死战。他征战西疆二十年,战功无算,位极人臣,哪会将这些根本不知兵事的阉人放在眼里?后来被王进礼弄得烦了,哥舒翰索性闭了府门,根本不见监军大太监的面。他不是不知道王进礼已将自己恨入骨髓,然而却不在意,一个阉人又能兴出多大的风浪来?

  在哥舒翰看来,纪若尘毕竟还是嫩了点,缺乏足够的耐心,对峙不到一个月便沉不住气将自己的实力一分一分的展示出来。如此一来,己方正可洞察敌机,有合适时机,哥舒翰便会挥军出关,如怒涛拍岸,将对面那小小营盘击得粉碎,一雪前耻。潼关此刻驻有大军二十五万,难道还真的对付不了纪若尘那几万人?

  自古以来,潼关便是天下险地,历朝历代,均是悉心经营,更不知有多少大能之士加持道法,布谋格局。到了今日,潼关已如铁浇铜铸,坚不可摧。此时东都方面,那位封常清封大人已与史思明及安禄山战过数场,却是屡战屡败,一路溃逃回了洛阳,再也无力与哥舒翰争锋。此时此刻,哥舒大人可说万事俱备,只欠修士。

  正当哥舒翰望月感叹之际,身后忽有人笑道:“哥舒大人何事烦恼啊?”

  哥舒翰这府第守备森严,纵是一只鸟也不能随意飞过,怎会有人在中夜时分潜进了书房这绝等要地,而不为人所觉察?不过听到此人语声,哥舒翰不惊反喜,转过身来,见偌大的书房中不知何时已站了十余位高矮胖瘦不一的道人,为首一人三十许年纪,衣锦佩玉,相貌风流,左手负于身后,右手虚托白玉方斗,怎么看都是个有道之士。哥舒翰自然认得此人,除了方今如日中天的青墟宫掌教师弟,年纪轻轻却位列虚字辈的虚天,更有何人?

  哥舒翰与虚天相识已久,偶或还有书信来往,近日正寻思是否要修书向其求援,不料心念方动,人竟已出现面前,当下大喜,抚掌笑道:“原来是虚天仙长到了,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来来来,我们到正堂坐!这几位仙长都是何许人啊?也介绍给老哥我认识一下!”

  虚天微笑道:“这三位是我师侄,在宫中下一代弟子中是出类拔萃的。这些都是各门各派的头面人物,修为深湛,道法通天。等闲是一个也请不动的,这次看在我们青墟宫的薄面上,同来给哥舒大哥助阵来了。来得鲁莽,大哥休怪。”虚天也不赘言,开门见山道出来意。

  “哪里!哪里!好!好!好!”哥舒翰连叫数个好字,笑逐言开,道:“有众位仙长相助,别说关外那小儿,就是安禄山又能猖狂多久?”

  虚天微笑道:“老哥先别着急,我还带来了一件仙家宝贝。这件宝贝看似寻常,但老哥用兵如神,当然知道它的妙用。”

  “是何宝贝?”哥舒翰平时也修些粗浅道法,知道虚天所言的仙家宝贝就当真是出自仙家,当下也不禁心中急切,想要看看仙家宝贝究竟有何大神通。

  虚天将掌中白玉方斗向前一送,道:“此宝名为云烟藏天斗,乃是真仙所赐。至于有何玄妙,我一用便知!”

  那云烟藏天斗中盛着半斗白米,也不知作何用途。虚天持着斗底,将玉斗向地上倾去,白米便哗啦啦倾泄而出,很快便在地上形成一个米堆。眼见米堆越来越大,都快有二尺来高了,可是云烟藏天斗中的白米仍无休无止的倒出来,似乎根本倒不完。

  哥舒翰由惊转呆,看着那小小的白玉方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不光是哥舒翰看得呆了,与虚天同来的修士们也是第一次见识云烟藏天斗的奥秘,均是目瞪口呆。要知介子藏须弥,那可是仙家手段。道德宗一枚玄心扳指,不过能放数方杂物,已是世间罕有的异宝,除了被道德宗认作祖师的广成子外,再不见后世中人炼成同样宝物。然这玉斗此刻少说也倒了一石米出来,却还似无底,不是真仙法宝,又是什么?

  “这……这斗中藏米可有多少?”哥舒翰失声问道。

  “无尽!”虚天傲然道。

  哥舒翰倒吸一口凉气,道:“这岂不是说,若我这二十万大军挥军北上,便无需粮草了?”

  虚天微笑道:“粮是不需,草还是要的。”

  哥舒翰手颤抖着,想摸一摸云烟藏天斗,却怕亵渎了仙家气息,终是不敢。他统兵多年,自然知道此斗意义几何。古往今来,大军起行,粮草为第一要务。若征战千里之外,那么十成粮草能运到地方的不过一二成而已。是以虽本朝国力昌盛,远过前代,诸胡却依然不灭。皆是兵不及远之故。若在十年前能有云烟藏天斗,哥舒翰早就扫灭诸胡,在西北拓疆千里了。

  见哥舒翰欣喜若狂的模样,虚天不由得笑道:“仙家宝贝自然是好,却也不是可以随便用的。云烟藏天斗若日夜不停地出米,堪堪可供二十万大军之用。而且每隔七日,便须以千人祭斗,方能重新使用。即使如此,云烟藏天斗也只能使用三个月,三月之后,仙人便要收回的。”

  哥舒翰豪情大作,重重一拍几案,道:“三月就三月!有这三个月,我定能将安禄山北地老巢连根拔起!”

  见识过了云烟藏天斗的神妙,一众人都是兴致大起,哥舒翰便吩咐准备酒菜,要与群修秉烛夜饮。

  步向后堂时,虚天有意放慢了些脚步,落在了群修身后。哥舒翰明白虚天有话要说,便也慢行几步,与虚天并肩而行。

  虚天闲适地道:“有云烟藏天斗在手,又有我们相助,哥舒大哥要扫平北地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扫平安贼之后,大哥有何打算?”

  哥舒翰一怔,知道虚天话中必有深意,道:“你的意思是…。。。”

  虚天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微笑道:“仙家宝贝多少年才出一个,有此宝在手,扫平安贼哪用得着三个月?那时大哥你左手掌二十万雄兵,右手持仙家至宝,声威之隆,本朝更不作第二人想!而朝中呢,明皇日见昏庸,杨国忠更是千古奸相,大哥平定乱党后,何不也学学安禄山,清一清君侧?”

  哥舒翰虽然一生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此刻也不由行喉咙发干,声音都有些哑了:“你是说,平乱之后,挥军南下?”

  虚天笑得阴寒无比:“这天下嘛,当为有德者居之!”

  潼关外,北军大营中黑压压、静悄悄,只有中军大帐中灯火通明。兵士化成妖卒后,日出而动,日落而息,看似木讷,实则感觉敏锐无比。纵是营中并不安排军丁巡逻,也不怕被人袭营。早些时候,倒是有些胆大妄为的妖来偷过营,皆是有来无回,休说尸骨,就是气息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时间久了,无论是人是妖,都明白了纪若尘这军营就是天下绝地,再不敢接近半步。就连乌雀飞鸟,也是绕营而过,不愿从营上飞过。

  纪若尘据案而立,盯着眼前足有丈许长、三尺宽的潼关地势图,动也不动。在他眼中,潼关关墙逐渐消失,层层而下,慢慢显露出宽大深广的墙基来。而在图上,墙基依山势而走,盘旋而起,恰如一条须爪俱全的盘龙!此龙四爪分抓四方地脉,龙头面向东方,不住汲取天地灵气,即壮已身,也固山势。

  潼关,实已与巍巍群山溶为一体,再不分彼此。若想以道法破关,便等如是要将方圆百里内的山峦削平,纵有通天道术,又有谁真能移山填海!?历朝历代,不断有大才之人对潼关加持补强,千百年下来,方才有了这天下第一雄关!

  如纯以人力攻关,便不会触动关下隐藏着的煌煌阵势,可是人力有时而穷,如何攻得上十丈高墙?

  不过纪若尘本来就不打算硬攻潼关,他定计百般辱骂监军太监王进礼,便是要逼哥舒翰出关决战。他本来埋伏了一万人在山后,不过济天下率新军到来时,便劝他将三万大军尽数布在关下。这样哥舒翰用兵再能,也难将三万人一口吞下。况且在朝庭君臣眼中,潼关可是有三十万大军,被五千人堵在关内还是被三万人堵在关内,其实根本没有区别:都是奇耻大辱。

  济天下曾道,潼关再险,也险不过庙堂中人的虎狼之心。

  这些时日,纪若尘研究,修习兵法,渐已得其中三昧,内中精妙处,与天地大道隐隐呼应。这数月下来,纪若尘隐约感觉到,自己道心似乎又将有进益了。

  他正研读潼关地势,以古人布阵手法,与胸中所学一一对应,渐有感悟。

  此时帐帘掀动,宛如亘古冰峰的姬冰仙又走了进来。纪若尘头都不抬,只双眉略皱,道:“你又来做什么,难道还没吃够教训?”

  姬冰仙脸上的肌肤几若透明,看上去便似冰雕成的一般,她也不动气,平平静静地道:“我这次会用尽手段,你的伤也好了,所以仍是公平的。”

  纪若尘有些惊讶于姬冰仙的冰冷宁定,抬起头来,道:“你还想再斗一次?”

  “是的。”

  看着她无悲无喜,平淡若水的双眸,纪若尘忽也觉得有些头痛了。他冷笑道:“很好!你是以为,我没有收拾你的手段吗?”

  “只要你肯斗法,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姬冰仙淡淡地道。

  “你疯了。”

  “不疯哪能得道。”姬冰仙依旧淡然。

  “很好!”纪若尘轻敲书案三下,片刻功夫,玉童与济天下便先后来到中军帐中。

  纪若尘在椅中坐定,向姬冰仙一指,道:“她又要与我斗法,你们想个办法吧。”

  纪若尘面无表情,姬冰仙则凝如冰霜,两人脸上都看不出心事,可玉童却内心忐忑。她上次献计,本是自以为得意,可是现下看来,那条妙计仍未能阻得了姬冰仙。纪若尘虽无表示,可是玉童是随着他从苍野一路过来的人,怎会不清楚这位主人的狠辣手段?回想起只余一个头颅的那些日子,玉童便是不寒而栗。

  她忽见纪若尘端坐如仪,面上手上肌肤皆栩栩如生,与以往总有一点模糊大为不同,更可感应到体内血脉奔流。玉童心下便是一惊,试探着问:“主人身体凝练好了?”

  纪若尘嗯了一声,道:“还算纯净。”

  玉童看着纪若尘又是欣喜,又有丝懊悔。在纪若尘身躯未凝时候,借助道行深厚,她还有一线机会击杀他,重获自由之身。可是现今纪若尘肉身已聚,又兼具纯净道心,无数厉害道法便有了根基,哪怕是修为全无寸进,还是在上清之外游离,也不是玉童能够应付的。

  玉童再看看姬冰仙,隐约觉察到她道心境界竟然也似有突破,当下不由得又妒又恨。歹毒念头再起,当下柔媚笑着,向姬冰仙道:“你想要与主人斗法,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输了的条件也要改上一改才行,前次的条件实在太过简单,有过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便也无所谓了,这怎么成?话又说回来了,若无艰难险阻,如何淬炼你一颗求道之心哪?”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姬冰仙道。

  玉童笑得如同一只小狐狸,盯着姬冰仙道:“其实条件也简单,不过比上次稍稍进了一步而已。你若输了呢,便要以身为主人侍寝,反正主人现下肉身已经凝练,正该享受些温香软玉呢。你看,这条件其实挺容易的,不是吗?若你以后没有十足把握就来纠缠主人斗法,那就等如是送上门来侍寝了。当然,或许有那么一天,你天天都要与主人斗法,也说不定哪!”

  姬冰仙一颗道心虽已清纯如玉镜冰湖,也被玉童的恶毒用意惊得面上红潮一现,旋又变得苍白如纸。

  她唇上血色尽去,几次开合,方艰难道:“我……答应了!”

  纪若尘双目忽开,对姬冰仙倒有了些钦佩。他也不急,又向济天下道:“济先生以为如何?”

  济天下咳嗽几声,抚须道:“这个嘛,我于修道实是所知无几。不过圣人曾言道,大道殊途同归,什么事情做到极尽处,道理都是差不多的。看主公之意,是想以出世之心以成大道。可是想要出世,必先入世。不历遍软红三千丈,如何能够明白红尘真意,如何修成一颗出世之心?”

  纪若尘垂目静思片刻,方徐徐道:“我明白了,便是如此吧。”

  斗法将起,玉童和济天下都很知情识趣地退出帐去。可是如此明月如此时辰,两人又怎睡得着?玉童便拉了济天下去下棋,要在纵横十九路,泄一泄浊世之火。

  两人寻了个营帐,摆开纹枰,便互弈起来。然而玉童心不在焉,一颗活泼泼的心有九成倒是放在中军帐上。可是中军大帐中静悄悄的,全无半点声息,休说玉童灵觉根本不敢靠得过近,就是靠近了,又怎能在纪若尘神识封锁下探出什么来?

  两人落子如飞,转眼间已下了数十子,玉童猛然惊觉,自己竟已是输得彻底。她自然不服,在地府中跟着平等王时,不光烂柯谱之类的仙谱记了无数,且还真正得过上界下来的仙人指点,若说棋力,在地府中怎么都在三甲之列。当下玉童打起精神,全神对弈,这次果然杀了个旗鼓相当。两人又落子如飞,可是玉童忽然间一个恍惚,又想到中军帐中此时光景如何,手上便是一缓,哪知这点破绽立刻被济天下抓住,登时兵败如山倒,满盘尽墨。

  看济天下满面开花,笑得得意,笑得猖狂,笑得十足十小人得志,玉童登时每一颗牙都有些痒,叫道:“再来!”她便不信,以自己半仙的棋力,会收拾不下济天下这个小人。

  棋局重开,玉童拼尽了全副心力,终于占得了一丝若有还无的上风。她额头见汗,玉面潮红,与济天下奕棋,实比与群修斗法要累得太多了。正当棋局走到要紧时,忽然间,中军大帐处传出了一些动静!

  玉童登时心一颤,还好没下出缓手来。谁知本是一味退缩死守的济天下气势陡涨,杀气大作,招招紧逼,子子争先,一步紧似一步,再不给玉童喘息余瑕。玉童气得几欲晕去,灵觉不那么敏锐了,中军帐中的动静也就听不真切。

  看着济天下笑面如花,玉童忽很有心扑上去,在那张笑得处处沟壑的脸上狠狠来几爪子。

  此时此刻,几乎无人注意到,夜空中稀稀落落挂着的几颗星辰中,有一颗忽然亮了起来,竟然慢慢倾斜!

  无声无息的,这颗大星星光流泄,汇聚成一道光河,自天而下,匹练般向纪若尘中军大帐落下!刹那间,凛冽杀机充斥天地,如此静夜,竟然起了兵戈杀伐之音,就如数十万人正舍生忘死的相斗!

  星河垂落,于尽处汇聚成遍身银灰星辉的青年,持三尺剑,秉灭绝意,瞬间破入中军大帐!

  与此同时,西方天际处忽然起了云雾,一个窈窕身影破雾而出,如电飞来。看她去势,落处也是中军大帐!

  玉童惊呼一声“不好,主人有险!”瞬间便将道行提到极致,十指指尘各出一根青丝,猛然破帐而出。

  临去前,她犹不忘偷偷飞起一脚,将棋盘踢翻。

  章十四杀伐事二

  中军帐中,已是天翻地覆。

  纪若尘摇晃着,要扶住太师椅才能支撑着不倒下。他大口大口竭力吸气,就似一条离了水的鱼,每喘息几次便是一口鲜血喷出,整个衣衫前襟已尽被染红。他双眸中神光散乱,瞳孔深处,骇然可见那柄古剑正在幽幽蓝焰中沉浮。

  他竭力想把古剑镇压下去,然而关于这柄剑的一切记忆却不断浮现,彼伏此起,顽强至极,任他意念若滔滔洪水也扑不灭这泼天烈焰。

  以他的无上定力、无边冷漠,竟也无法忘却!

  纪若尘知道,每当这段记忆浮出,自己坚定如一的道心便会出现一线破绽。他神游八方,操控万千魂丝,修炼勇猛精进、直行无忌,靠的全是一颗不移道心。道心有了破绽,立时体内真元便如沸如炽,直欲破体而出,这可比什么散功内焚都要危险得多。

  依人间法门修为,慢是慢了,却有一点好处,哪怕道心境界低些差些,真元毕竟是自已修来,靠着勤奋也能达到一定境界,且不会有入魔之忧。纪若尘眼下所修炼的法门却是不同,一身真元皆是靠掠取天地灵气而来,霸道到了极处,也凶险到了极处。道心一动,立时便是灭顶之灾。

  此刻大帐中浮着层层深紫色的水纹,将纪若尘护在当中。姬冰仙身周四方仙甲闪动,道道冰霜气息自四方攒射全汇聚至她指尖一点,不住击打冲击着帐中的紫色水纹。她虚立于空,双瞳五色光华毕现,头上更是涛涛碧海、海上月升的异象蒸腾,气势巍巍、威仪煌煌,有若真仙降世!

  姬冰仙虽仍是上清至仙境的道行,然而五色石瞳与海天明月法相发动,又有四方仙甲增持,此际举手投足间皆有大威力,岂是一般上清修士能够比得了的?且她为大道甘舍一切,道心已无比坚定,法术运使更加圆转如意,许多初入上清境界之人根本无法使用的大威力法术,她也一一用出。

  一时间帐中冰风四起,雷电交加,风雨若晦,罡岚大作,然而这些术法威力强是强了,却分毫未触及中军大帐的帐布,由此可见,姬冰仙道法的确已是收发如心。

  纪若尘则愈见虚弱,紫色水纹风雨飘摇,随时都有可能散去。看那些正狂攻水纹的道法威力,若这道屏障破了,他多半要将刚刚凝练的肉身交待在这里。

  姬冰仙正狂攻不休,忽然心头一凛,觉察到一缕晦暗杀意正破空而来!她并不畏惧,心念一转,忽然将道法尽数收了,退向大帐一角。

  中军帐中大放光华,柔和银亮的星辉给一切都镀上淡淡银色。悄然间,一个相貌清奇的青年男子平空出现在大帐中央,掌中三尺剑锋直指纪若尘咽喉,冷道:“纪若尘,我守候多时,终于等到了你道心破裂的一天!今日灭了你神识,从今以后,你的命宫便是以我为主了。”

  纪若尘抬起头看看他,虚弱地笑了笑,道:“破军?”

  “正是本星君!”破军星君傲然道。他语声铿锵,自带杀伐之意。

  纪若尘忽然长笑道:“你又怎知,我是否也等你多时了?!”

  他猛然挺直身躯,一时间大帐中狂风骤起,无边神识倒卷而回,真元修为也若钱江潮生,汹涌而起!上清至仙、灵仙两境一举而破,直至上清神仙境界方始停住。

  帐中罡风未歇,纪若尘已如鬼如魅、无声无息地攻上!即使在姬冰仙眼中,纪若尘这一动也若九天电光,一闪而逝,人眼已经几乎无法看清行迹。且他明明有血有肉,行动时却未没有分毫气息散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只凭灵觉,哪里捕捉得到纪若尘的行踪?

  恍然间,姬冰仙似又回到了初战纪若尘的那一夜,那时也是无从感应到他的行踪,才会惨败而归。未曾想到,此时的纪若尘竟又施展出了这般神技。当日的姬冰仙参不透,现今的她却有些明白了。这是一颗道心已修至极高境界,方可借天地之气为已用,与世间万物相溶。

  破军狂色尽收,一剑挑空而起,直指纪若尘眉心!他一剑即出,帐中即刻亮起千百点熠熠星辉,就似悬了数以百计的星辰,灿烂绚丽,恍如九天星河卷入军帐。

  随着真元稳定在上清神仙境,纪若尘胸中文王山河鼎也随之变化,鼎中湛蓝溟炎不涨反缩,几乎全部缩回了那颗晶莹剔透、纯由溟炎凝成的玲珑丝球内。随着一道银色光芒在玲珑球上掠过,千万点星芒自玲珑球内蜂拥而出!若稍远些看去,便可见那文王山河鼎似正在喷吐无数星辰!

  见破军窥破自己行踪,一剑袭来,纪若尘微微一笑,抬手便向破军的三尺青锋握去。他这么一动,全身忽然光芒大放,万千点星辉不住涌出,又散落在帐中各处。这璀璨星辉比先前的星河光芒更盛,恍若一张细密大网兜头罩下,区区小河米粒之珠华顿时被吞噬得一干二净。一时间,似满天星辰尽在这小小的中军帐中!

  见纪若尘挥手投足间都会抖落千万点星辉,破军不由得大惊,三尺长剑一出即收,竟不敢与纪若尘的肉掌相触!

  他一边疾退,一边怒道:“你为了引我出来,居然不惜自破道心?!”

  纪若尘举步向前,始终不离破军星君三尺之地,骈指如戟向破军双眼点去,一边微笑道:“若不如此,何时才能收拾得了你们这几个藏头露尾的家伙?”

  破军行动如电,姬冰仙几乎只能看到一道道星辉光带纵横来去,可是任他如何施展,就是无法甩脱纪若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若尘食中二指一分一分地接近自己双眼。纪若尘运使星力之纯不下于已,变化万千则犹有过之,依稀有贪狼风范,可是又兼有杀伐之意,较贪狼的境界更胜一筹。

  诸天星曜中,破军本就隐隐被贪狼克制,此时分辨出纪若尘星力,不禁气焰全消,哪还有半分杀伐之气?

  绝望之际,破军惟有愤恨叫道:“当年你走投无路之时,还不是借我等星力过关?你怎可如此忘恩负义?”

  “那是不错。”纪若尘微笑不变,追杀之势依旧,悠悠道:“可惜你等取了那一世的运势福报还不知足,犹自贪图我命宫后世的轮回气数,这便是取死之道了。”

  破军只觉周围星力越来越是运使不畅,心知正是被纪若尘星力克制之兆,只得叫道:“你敢对星君下手?!”

  纪若尘哈哈一笑,道:“你这样的分身,每位星君正神怕不是有个十万八万的?就是灭你百八十次,又有何干系?”

  那边两人交手正酣,在姬冰仙眼中看来,却不过刹那之间,两人已斗得天翻地覆,帐中星辉耀目欲盲!她一时间不知道是否该向破军出手,以惩他趁人之危、扰乱自己决战之罪。

  正不知所措之际,四方仙甲猛然冰芒四射,啸叫不休!姬冰仙暗叫声不好时,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若尘左手徐徐从自己胸前收回。然后千点星辉结成一道锁链,将她从头至脚缚了个结结实实。姬冰仙虽练就五色石瞳,克制一切五行力量,却对这全无五行之属的九天星力无可奈何,当下她全身一软,栽倒在地。此时四方仙甲方才喷出重重冰霜,欲自行护主,可惜实是慢得太多了。

  此时纪若尘右手已覆上破军星君的脸,森寒道:“只知贪图我命宫轮回,殊不知这些轮回气数,命相宫格,又何尝不是你等的囚牢?”

  这场大战一波三折,却不过花了电光石火的功夫。中军帐外,玉童如飞而来,此时距离帐帘还有三丈。

  不知是护主心切,还是别有所图,玉童竟然高叫着主人,直接向帐门冲去,只听呼的一声,居然真的破帘而入!

  玉童自己也没有料道帐帘上即无防护道法,也无障眼幻术,一时间若大的力道都用在了空处,翻了一个跟斗后,一头栽在大帐中央。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纪若尘淡淡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玉童如被冰水泼过,立刻清醒过来,不觉骇然自己方才怎么会那样发疯,居然闯了主人大帐!若是平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若是主人正在办好事,却被自己居中打断,这个……

  玉童登时一身冷汗,休说不敢抬头,就连身体也不敢动弹分毫,保持着摔下来的姿势,颤声道:“方才……好像有人闯了主人大帐,心挂吾主,就……就冲过来了……”

  孰料纪若尘并未发怒,只是淡道:“夜深人静,哪有什么人来?就是有居心叵测之徒,入我帐中,也是有来无回。起来吧。”

  玉童这才敢站起,悄悄瞄了一眼,只见帐中一片狼藉,几案翻倒,案卷散落,行军地图更是碎成了无数片,她一颗心,立刻跳得快了。玉童眼光再一转,便看到了姬冰仙。她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动也不动,只是如冰似霜的脸上,多了一层异样的嫣红。她本就是倾城容姿,只是素来冷若寒冰,又天资横溢,令人只能有仰视之心,不敢生亵玩之意。这一刻多了这抹嫣红,那无畴丽色便再也掩盖不住。玉童与姬冰仙目光一触,心头立时颤抖不休。

  “都看清楚了?那就出去吧。”纪若尘负手立着,如是吩咐道。

  玉童登时又惊出了一身冷汗,哪还敢停留,忙低下头,想要退出帐外。恰在此时,她忽然心生感应,愕然望向帐顶。只听扑的一声,似有一块巨石落下,将帐顶破开了一个大洞。淡淡云雾自洞中涌入,雾中一个少女徐徐降下。

  这阵薄雾似有灵性,托着那少女身躯,将她柔柔放置在军帐中央,而后方才散去。这少女秀发披肩,肌肤如雪,虽然俯卧于地,看不清她的面容,可仅仅是个背影,便已将祸国殃民四字清清楚楚地诠释了出来。

  玉童虽是女儿身,可是目光扫过她的腰、她的臀、她的腿,也不禁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心中更如打翻了五味瓶,乱成一团,不知是何滋味。

  其实这少女衣衫破烂,身上尽是累累伤痕,裸露的后背更是嵌着只斗大金环,伤口处皮肉翻卷,白森森的,显然血早已流尽,看上去触目惊心!但就是这劫后余生的模样,也隐隐将榻上的姬冰仙比了下去。

  看到这自天而降的少女,纪若尘千篇一律的微笑悄然消失,他面色变幻不定,忽喜忽忧。终于,他上前一步,在少女身边缓缓蹲下,左手五指轻轻触过她背心的创口,又轻抚那轮半嵌的金环。

  玉童依稀注意到,主人的手指似乎有些颤抖。能看到这里而不受责罚,已经是天大的运气,看起来主人心情必定大佳。为何心情会这么好,那还用得着说吗?可是现在纪若尘分明因这从天而降地重伤少女动荡了心情,若还继续呆在这里,那可就真是不知死活了。

  不等纪若尘吩咐,玉童便悄悄退出了中央大帐,顺手将帐帘放好,将帐中一切遮得严严实实。

  夜凉似水,流年漫漫,这个夜晚格外漫长,就象根本没有尽头。

  玉童在自己营帐中坐了卧,卧了起,最终即睡不着,也无法静下心来修炼,于是索性披衣出帐,在后营中偷了一大坛烈酒,独坐在箭楼楼顶,拍去泥封,便将整坛酒向口中倒去。酒浆如泉而下,泰半都泼在了她那张樱桃小口之外,淋湿了头发,也淋湿了衣衫。透过湿透的薄衫,她那阿娜身姿已现了七分。

  酒是凡酒,玉童也该是千杯不醉的量。可是半坛酒入腹,她却觉得眼睛有些模糊了,好象身边多了一个人。玉童揉了揉眼睛,凝神望去,这才发现身边果然多了一个白衣女子,分明柔媚无比却是含而不露,皎皎然有出尘之仪。

  箭楼位于军营一角,顶盖方圆不过数尺,坐两个人就觉得挤了。玉童灵觉绝非寻常,却也不知这女子是什么时候上来的。不过今夜实在是有些奇怪,玉童只觉自己懒洋洋、轻飘飘的,竟然连问一声都不愿。她又将酒坛向口中倒去,这坛酒却已空了。

  那女子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两坛酒,见玉童盯着空坛发怔,便扔过来一坛。然后也不等玉童,便自高高举起手中酒坛,一道酒泉自空而落,尽数入了那一点朱唇内。她如长鲸吸水般饮完,将酒坛随手一扔,手中又多出一坛酒来。这一次,这白衣女子没有喝,而是直接将一坛酒都当头浇下!

  虽未尽饮,酒意淋漓!

  她忽然仰首向天,嘶喊一声,这一声分明应该是声嘶力竭,却近在咫尺不闻其音!玉童看得分明,在她无声呐喊的刹那,天上月轮忽然蔓延上一层浓浓的血色!

  玉童只觉今夜十分奇怪,视觉,灵觉,似乎什么都靠不大住。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却见箭楼顶上空空荡荡的,哪还有半个人影在?可是她手中,那坛酒还在。

  玉童忽然笑了,如此血月如此夜,只消有酒,还需别的什么?她拍开酒坛,继续仰头痛饮。玉童初入人间,只觉得这坛酒似乎格外的醇厚些,她并不知道此酒曾经十分有名,乃是道德宗独有的醉乡。

  夜风吹过,四野俱寂,除了中军大帐外,若大的一个军营中就只有一座小小营帐中还燃着灯火。玉童依稀记得,那似乎是济天下住的营帐。

  此时此刻,玉童感觉耳边似有无数人在不停说着什么,吵得她脑中乱成一团。她用力甩了甩头,提着酒坛,凌空迈出一步,落步时已在济天下帐中。

  济天下营帐虽小,却收拾得极是齐整。他借着烛火,正伏案读着什么,时不时还要添上几笔。济天下忽然间闻到浓烈酒气,转头看时,惊见衣衫尽湿的玉童已在帐中,那如水双瞳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济天下这一惊非小,下意识便向后躲,颤声道:“玉姑娘,这么晚了,来找济某何事?”

  玉童只觉得头已有平时数个大,见济天下畏畏缩缩的样子,不禁皱眉,喝道:“给我过来!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济天下吓得脸都白了,若大的身子不住向床角缩去,双手死死抓住自己衣襟,道:“这个……姑娘休要动粗,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玉童将酒坛重重在案上一放,不耐烦地道:“不就是找你喝两碗酒吗?怎地这么婆婆妈妈的!”

  她随手翻出来两个大海碗,倒满,递了一碗给济天下。济天下唯唯喏喏的接了,与玉童一碰,愁眉苦脸地一口一口慢慢喝干。

  玉童当然是一饮而尽。

  两人你来我往,连干数碗后,玉童忽然叫道:“好不容易摆平一个冰美人,却又从上掉下一只小狐狸!这还让人怎么活!”

  济天下余惊未去,支吾应着。玉童本就是在自言自语,也没指望他会回答,一仰碗却是空空如也,再抓过酒坛,个中涓滴全无。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便要再去找酒,却是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栽倒在地,沉沉睡去。

  济天下屏息静气,过了片刻见玉童确已睡熟,方扎起衣襟,高抬腿,轻落步,好不容易出了营帐,立刻狂奔而去。

  章十四杀伐事三

  夜凉似水,山风萧瑟,秋寒逼人。

  吟风独立青城之巅,也深切感受到了一线刺骨的寒意。此刻他体内氤氲紫气已然大成,金丹化莲,莲开花灭,元神成形,神通俱现,再加上重新领悟七卷天书,此刻的吟风,实际上已相当于大半个真仙。尘间修道者经历天劫脱胎换骨、羽化飞升之后,也不过与吟风此刻相若而已。对他来说,此刻,飞升已是件可有可无之事,只不过经历天劫淬炼后可以舍却人间界这副局限的皮囊,元神金丹更加凝练而已。换句话说,对此时吟风而言,飞升不过是个过场罢了。

  可是过场也还是要走一下的,吟风重修天书有成已有些时日了,就连青宵之雷都能引下来,却始终未得到仙界关于飞升的分毫讯息,实在有些奇怪。纵是如紫微这等要飞升的,如若出了死关,也必会风起云动,天雷隐隐,此即是古语中的圣人出、风云动。

  而且,吟风望着黑漆漆的夜,越来越觉得有些战栗不安,似乎在那无边无际的黝黑深处,隐藏着绝大的危机,竟然令他这个真仙也不寒而栗!

  “你在害怕什么,有什么值得你害怕?”吟风默默地问自己。

  他一身超卓仙术,七卷天书则包含无上大道,虽然至今他尚未悟全,但这天书七卷此时并非重新领悟,而只是拾起了身为四方巡仙时既有的道法而已。那时的吟风,也仅仅领悟了全部天书中的六卷而已。可是休说六卷,便是胸怀一卷天书,也当在人世间纵横无敌。

  然而大道苍茫,天上真仙也好,九幽神魔也罢,无论神通如何广大,大道总有令人敬畏之处。

  依仙界所载,凡是修为超凡脱俗,上体无上仙心之士,无论是否本心所愿,都会引下天劫。只消历了天劫,便不能再存于此世,或是羽化飞升,或是劫中化灰。也即是说,修至吟风这等地步,本不该存于此间,早该回仙界去了。

  可是如今却什么都未发生。

  夜漫漫,月生寒。脚下是奇峰叠嶂、苍岩重峦,暗夜里的青城山只有黑白两色,如霜般月华的背后全是大片大片的阴影,高峻峥嵘,嶙峋突兀,仿佛盘踞在暗处的硕大妖兽。

  吟风只觉越是细想,疑团迷雾便是越多,似乎重重夜幕,便是由一团团迷惑疑云织成。

  他纵有移山填海的仙术,这世间便没了忌惮吗?瞬间,那深不可测、却强横辈出的无尽海,那毁去自己镇妖塔的天狐,受尽苍天诅咒的天刑山,蛰伏死关不出的紫微,一一自心头掠过。且在九地之下,黄泉尽头,那些深藏九幽的大妖巨魔又在想些什么?

  而且,吟风虽不曾用眼去看,却无时无刻不清晰地感觉到正全心凝炼紫莲的顾清。他最大的忌惮,便在这飞来石顶!

  若不是她,吟风何以会舍下那已被收于镇妖塔中的天狐,全力赶回?虽然他距离青城山尚有数百里时那数道妖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回想,不过是围魏救赵之计而已。可是即便他明知道这是计又如何,一样得回来!

  吟风最怕的,并非围魏救赵,而是调虎离山。

  虽天下大乱,哀鸿遍野,他亦曾有心放任不理,只护定她一个重返仙界,了却了这百世尘缘。世间事,茫茫中自有定数,本也不该他这不应存世的真仙去管。

  可是吟风担心,若是这天下出了变乱,便与定数不合。一旦这定数乱了,又有什么是不可发生的?运势牵引之下,她又岂会不受影响?

  这一块青石,于无定天河之畔不知汲取了几万万年的灵气精华,又受了七卷天书的法门,才得脱去石衣,还需承受百世轮回之苦,方能得列仙班。千万年来,又要多少机缘,多少辛苦,才能化成如今的一颗正果?

  他如何能够,如何可以,如何忍受,让人毁却了她这千千万万年来惟一的登仙之途!休说此时是顺天而行,就是与世为敌,那又如何?

  吟风深吸一口夜风,任那刺骨的寒浸透全身上下。他索性盘膝坐下,伸手一抓,手中已多了坛酒,酒浆垂落如瀑,顷刻间已尽数入腹!

  吟风喷出一口浓浓酒气,腹中酒意如怒海潮生,层层涌上,永无止歇。吟风有此诧异,举起酒坛一看,坛上书就铁钩银划的两个大字:醉乡。

  “他奶奶的,道德宗这些杂毛虽然肚子里都是些阴谋诡计,酿的酒倒真是不错!”吟风笑骂,手一扬,将空酒坛远远掷入绝崖。

  于这暗夜之中,豪气横溢。

  他便是要守在这里,看看还有谁胆敢前来阻她飞升,一年,十年,或是百年,又有何妨?

  在这茫茫长夜,青墟宫中依旧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青墟宫西北角立着一间偏殿,没什么装饰,只在殿门上方处挂着两个昏暗的灯笼,光亮不出三尺之地。殿中立着个朴素香案,案上摆了一套道袍、一顶道冠。香案前,虚玄手持三柱线香,默立片刻,方将线香插在香炉中。案上供着一个牌位,上书虚度。

  虚度在张殷殷攻山之役,为救虚玄陨于一之手,尸骨无存。无奈之下,青墟宫只得取了他生前的道袍道冠,做了个衣冠牌位,供人祭奠。虚度辈份虽高,职衔却低,在青墟宫中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宫中又有众多宾客往来,络绎不绝,不宜大排丧席。因此便在这个偏僻角落立了香案,七七四十九日后便将衣冠葬入后山墓园。

  过了前三日,就连虚度几个亲传的弟子来祭拜的也不如何勤了。此时又是夜深人静,更不会有人来。不过每当三更后,夜半无人之时,虚玄便会悄然到来,上三柱香,扫一扫案周。

  虚玄记得,这个师弟虽然极是勤勉用功,可是天资实在是平庸,修为进境在虚字辈众道中一直垫底,直至今日,连个真人都没有混上。因为恨其不争,前一代青墟掌教便给他取了个道号虚度。休说虚字辈的师兄弟们瞧不上虚度,就连后辈弟子也不愿跟随他,虚玄曾经有意挑选些资质出众的弟子拜在虚度门下,虚度也悉心教导,可是一旦学有所成,这些弟子便都谋求另攀高枝。其实也不能怪他们,虚度自己修为平平,于许多玄妙境界上的讲解便有些不清不楚。虚度也有自知之明,不愿误人子弟,每当弟子想要另投门墙,又或师兄弟们来讨要某个弟子,虚度从来都是满口答应。弟子改投是要报知掌教的,虚玄每次知道,惟有暗中叹息,等来年招了新弟子,再选一两个不错的给虚度。

  虚字辈群道中,惟有虚玄会照拂虚度,但认真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恩惠。没想到平日见到时顺手扶一下、拉一把的情义,虚度竟全记在心底,最终报之以血肉之身挡去一灭仙诛魔的一拳!如果没有张殷殷攻山,或许虚度也就这样默默地记一辈子,就连虚玄也不知道。

  若无当日事,焉知君心意?

  虚玄又取过扫帚,将香案周围扫得一尘不染,方整理道袍,向殿外行去。到殿门前时,虚玄忽然叹了口气,周身清气升腾而起,须发飘飘,面上透出润红,双目灿若星空,方才的老态疲意,尽数消隐。

  虚玄哼了一声,袍袖一拂,缓步跨过殿槛。此时的青墟掌教,举手投足间皆若渊停岳峙,自有大气势、大威严在,令人不得不仰之弥高。

  夜虽深,青墟宫中仍是人流涌涌,时时可见宾客乘夜出游,赏月论道,不亦乐乎。见到虚玄经过,无不为虚玄的气度风仪所折,纷纷凛然而起,恭敬施礼。虚玄含笑还礼,一个也不曾漏过了,不论对方是谁,礼数都分毫不马虎。虚玄去后,众宾无不大赞青墟掌教果然虚怀若谷,胸襟似海,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派的领袖,将来迟早会超越道德宗的紫微,先一步登临仙境。

  虚玄徐步前行,自然早将这些议论都收入耳中。他殊无欢愉之意,心中沉甸甸的,全是虚度的一块牌位。至于这些宾客,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修为也没啥出奇之处,可是这就是江湖,江湖中十个修士有九个半是平平常常,注定没什么成就的小人物,这些人的所思所想,就是人心。得了人心,日后青墟便有了兴盛之基。

  因此这些宾客们心目中的有道高人是什么样子,虚玄便将自己显现成什么样子。如若当真有得道高人立于这些人面前,却是与他们所思有异,所想不同,他们定会讪笑讥嘲,言道这等人物也算得了大道?

  所以一切辛苦,种种伪装,只是为了人心罢了。

  满山宾客,不知何时宴罢人散,正如这漫漫长夜,也不知何时方到尽头。

  章十四杀伐事四

  中军帐中,纪若尘望着这俯卧的少女,面色变幻不定,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咬了咬牙,一把抓住她背后金环,轻轻一震,金环应声而动,瞬间已是跃动千万次,随后嗡的一声从她背后跳出,只留下那道触目惊心的创口。不光断骨经络清晰可见,内部脏器也受创严重。如此创口,却不见多少鲜血涌出,显见在受创过程中,她身上血液已差不多流尽了。

  纪若尘回想着三清真诀中种种愈疾患、肉白骨的法诀,不论三七二十一,统统用在了她身上。他周身光华流转,真元似发疯一样涛涛而出,源源不绝注入她体内。可是术业有专攻,前世今生他杀人无算,又救过几个人?伤她之人又是青墟宫中修为高深之士,下手之时惟恐不能斩尽杀绝,因此金环本身质器猛恶不说,上面附加的道法又是灭绝一切生机的。此刻尽管纪若尘真元如潮涌入,却是收效甚微。

  纪若尘面色阴沉,万千魂丝骤然散出,疯狂掳掠百里内一切灵气,在胸中山河鼎内环绕三周,便化作活泼泼的生机灵气,然后一股脑儿强注入她体内。

  如此一来,她的生机终于微弱跃动,逐渐压过了死气。可是只消纪若尘道法运使得稍慢,死气便会重新漫延。然而此刻纪若尘已尽了全力,如此疯狂转换灵气,即使以他来说,也极端凶险,那是以损伤已身修为作为代价。纪若尘不为所动,持续不绝地掳掠、转化、注入,维持着她身上的道法。

  忽然纪若尘身后传来姬冰仙那清冷的声音:“你这样子是没用的。”

  纪若尘依然维持着道法,双眉皱起,杀气渐生。他从来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此刻又有些不知所措,撇开姬冰仙屡次烦人的挑战不说,这个时候还要来啰嗦,哪由得纪若尘不怒?他松了星链,是让她自行离去的,可不是想和她再较量一次。

  姬冰仙何等敏锐,怎会感觉不到纪若尘的杀气,但她并未退后,而是跪坐在纪若尘身侧,双手在空中织出一个个符箓,道道灵气如雨纷落,洒在少女身上各处创口上。姬冰仙所用道术源出三清真诀,纪若尘全都识得,也都会运用。然而这些道术都不算是威力大、收效快的道法,纪若尘便自动忽略,尽是捡些大威力的道法运使,根本没将这些看上去没什么效用威力的小法术看在眼里。

  姬冰仙数个道法一出,少女身体里那丝若断若续的生机立时变得活泼了许多,稳稳压制住了死气,至少暂不会有性命之忧。纪若尘面色不变,不过弥散的杀气已悄然散去,催动的道法也渐渐放缓,最后干脆收了真元,且看姬冰仙发挥。

  纪若尘此时道行虽并不算高,然而道心却已臻至极高境界,眼力绝非寻常,一看姬冰仙手法便知救人的奥妙全在选取对症的法术,以及道法施放的先后顺序,法术本身威力大小并不重要。这等运用法门三清真诀是不会记载的,他便也不知。若非姬冰仙精擅各脉道法,纪若尘此次只怕又要大损道行。

  半柱香功夫眨眼间过去,少女背上伤口已然合拢一半。施法至此已是够了,她接下来需要的便是静养了。

  姬冰仙纤纤十指轻拂过她背上肌肤,柔若轻风,指尖所过处,创伤若花瓣合苞,一一合拢。直至她背后全部伤痕都已收拢,姬冰仙方收了法术,双手轻托,少女已悠然翻了个身。

  此时她伤势已稳,早沉沉睡去,只黛眉间还残留着一丝痛楚。看到她的面容,姬冰仙一怔,双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神色,道:“是殷殷啊,怎么伤成这样?”

  姬冰仙将张殷殷抱起,交在纪若尘手中,轻叹道:“殷殷当日曾挥剑自刎,只为下地府寻你魂魄。我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很苦。你……待她好些吧。”

  自始至终,姬冰仙未曾与纪若尘的目光接触,便向帐外行去。

  “等一下。”纪若尘叫住了姬冰仙,低沉地道:“今次的赌约就此作罢,你也当知非我敌手,以后不要再来挑战了。张殷殷的事……嗯……谢……谢。”

  这谢谢两字,纪若尘说得颇为艰涩,自苍野苏醒时起,他便凭一已之力纵横八荒,从未说出过谢谢两字,也无须感谢何人。他也不会容许自己欠下什么,若是如此,一颗绝决道心便会有了挂碍。即便重回到人间,也是依此行事。不过这一次,虽然十分艰难,纪若尘终是说出了这两字。

  姬冰仙默然,忽然奇异地轻笑一声,道:“殷殷与我同门,就算不是因为你,我也会出手相救。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与我们的赌约无关。我既然败了,定当履约!你何时要收赌注,尽管告知我便是。”

  纪若尘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姬冰仙又淡淡地道:“你道心已有破绽,再非战无不胜。等我想得明白了,自会再战。”

  纪若尘双眉锁得更紧了,沉声开口,有若九幽狂魔在低声咆哮:“休要不知好歹!这次放过你,你便当我好欺吗,还敢来纠缠?今日不妨告诉你,我即便道心已损,你也永无胜我机会!若再敢来战,来一次我便会要你一次,决无纵容!”

  “冰仙虽然不算什么人物,对自己还是看得极重的,即以此身设赌,便绝无反悔之事。难道我清白之躯,便是这般的不重要?!”

  姬冰仙说完,便扬长而去,再无回头。

  纪若尘哼了一声,也不去理会姬冰仙,而是将张殷殷小心地放在榻上,再从一地凌乱中找出一席貂裘,给她轻轻盖上。

  帐中烛火摇曳。

  不知过了多久,张殷殷轻轻地动了动,面上微现痛楚之色,随后又沉沉睡去。纪若尘一直坐在榻旁,凝望着她熟睡的面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轻叹一声,为她理理几丝散乱青丝,长身而起,熄了烛火,掀帘出帐。

  夜仍深。

  纪若尘负手而行,足下全无声息,宛若幽魂夜行。那只金环,则在他负着的双手间慢慢旋动着。

  他只想漫无目的走走,却不想心不在焉中不曾控制行止,以他如今道行,一动便如疾风,眨眼间已将整个军营都转了个遍。他停下,仰头望天,依是月朗星稀,一时之间,不知该去哪里。

  纪若尘忽然闻到一阵隐约酒香,心中微动,人已在一座用作储藏食酒的营帐中。帐侧案几上,放着个古朴酒坛。坛上两个大字:醉乡。看到这坛酒,纪若尘微微一怔,他明明记得姬冰仙来到军营时,一共携了三坛酒过来,怎么现在只剩下一坛了?

  不过他素来不理会这等细枝末节,一坛还是三坛,也没什么不同。随手提过酒坛,纪若尘便信步出了军营,要寻一处合适的地方饮酒。

  这营盘依山傍水,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河,顺山势而下,蜿蜒向东流去。纪若尘徐步前行,转眼间已到了河边,遥遥便看见有一人正坐在河边垂钓,一副极有山野闲逸之风的高士模样,看背影,便知是济天下。

  可是此刻方过中夜,夜风凄寒,一轮弯月也早早隐入浮云之后。在这月黑风高、荒寂凄寒之地,钓哪门子的鬼鱼?现下伸手不见五指,如是眼神差些的,连鱼漂动没动都看不到。

  咣当一声,纪若尘将金环随手扔在河边岩石上,在济天下身旁盘膝坐下,掀开酒封,先自饮三大口,将酒坛递给了济天下。济天下接过酒坛,也不多话,咕嘟咕嘟连喝几大口,将酒坛又还给了纪若尘。两人喝得极是豪气,一个来回一坛酒便去了大半。

  纪若尘接过酒坛,却不再饮,只怔怔地望着黑深深的、缓缓东去的河水,过得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谁知恰在此时,济天下也同样沉重地一声叹息。

  纪若尘缓缓转头,望向济天下,见他满面倦容,眼框深隐,眼中遍布血丝,便似一夜未眠。不过说来也不奇怪,他深更半夜在这摸黑钓鱼,当然是一夜未眠了。纪若尘又见济天下身衫单薄,连御寒的棉袍都未穿上,在这夜半时刻,独坐湿寒河边,自然冻得嘴唇发青,连呼吸都重了。好在喝了小半坛醉乡,烈酒下肚,济天下面色才算好了些。

  纪若尘回想所读史书,作主上的当为臣下解忧。可是怎知臣下何时有忧?这就要看臣下的智慧了。跑到主上常去的地方借醉装疯、独坐垂钓都是好办法。而这些史书都是济天下给自己看的,他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钓鱼,不用都知道有心事。何况他刚刚还叹得如此沉重?

  纪若尘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便依书上样子问道:“先生何故叹息?”

  谁知这一问却似勾起了济天下伤心事,他怔怔望着河面,面色变幻,又似害怕,又似侥幸,忽然抢过纪若尘手中酒坛,痛饮一口,方苦笑道:“些许小事,哪敢劳主公费心,我自己想法了解了吧。”

  过得片刻,济天下忽又长叹一声,喃喃道:“女人,女人……真是麻烦啊!”

  纪若尘又是一怔,油然间,姬冰仙、张殷殷一一自心中掠过,于是深有所感,同叹一声,夺过济天下手中酒坛,仰头饮尽,然后嘿的一声,将酒坛远远掷入河中。

  扑通一声,酒坛在河上溅起数尺高的水花,方不情不愿地沉下去。可是在那飞溅珠玉中,纪若尘分明看见那柄穿心古剑,正载沉载浮!

  济天下此时方想起臣子本份是为主上分忧解难,忙问道:“不知主公因何烦恼?”

  纪若尘笑笑,道:“我道心已破,怕是要打不过很多人了。”

  “道心已破!”济天下失声惊叫,然后方发觉自己失态,急急补救道:“圣人有所谓大道缺一,可见圆满并非好事。道心破了一点,正是暗合天道,主公何须担心!再说了,就算真有厉害敌人,也可遣玉姑娘去应对,至不济也可拖延一段时间嘛。”

  纪若尘笑而不答,只看济天下钓鱼。

  不知是否纪若尘带来的运气,一夜无获的济天下手中钓竿猛然一沉,显是大鱼上钩。济天下登时精神一振,他从竿上传来的大力已知此鱼不小,于是站起身来,吐气开声,全力与这大鱼搏斗起来。

  一人一鱼你来我往,缠斗数合,也不分胜负。济天下吹了一夜寒风,早有些受了风寒模样,渐渐便有些支持不住,居然被这鱼一分一分向河中拖去。

  夜已至最深时。

  眼见前脚都已没入冰冷的河水中,济天下不知哪来的勇气,猛然大喝一声:“大丈夫生当涤荡九州!焉有对付不了一条小鱼之理?!”

  借这一喝之威,济天下双膀发力,钓竿弯成满月,忽听哗啦水声响起,一条二尺大鱼离水飞出。在纪若尘眼中,此时的济天下竟然真有几分指点江山,笑谈间天下底定的气势!

  斗败这条大鱼,济天下欣喜若狂,又现狷狂之态,怀抱大鱼,也不向纪若尘告别,便狂笑高歌而去。

  夜风习习,将济天下歌声断断续续的送来:“仰天犹恨……雨无锋……万丝青干剑……斩罢落残红!……”

  狂歌余音袅袅,萦而不散。

  纪若尘正入神间,忽然眼前光芒大作,一轮红彤彤的日头自云海中鱼跃而出,将万道霞光洒遍九州!

  纪若尘霍然立起,仰天长啸,音上九宵!

  万里之外,但听一记同是响彻九天的鸣啸应和,一道黑影自那孤峰绝顶处冲天而起,刹那间跨越万山千川,飞入纪若尘高举向天的掌中。

  纪若尘轻轻抚摸着这根曾跟随过自己的三尺神铁,右手一抖,直指前方——神针便自行伸长,直至丈半方止。神铁一端自行生出矛锋,于是这块重一万零八百斤的定海便化成一根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战矛,即无纹饰,也无锐锋。

  纪若尘徐徐道:“吾曾有矛,名为修罗。今日便将此名赐你,以承吾杀伐灭绝之意!”

  神铁嗡的一声低鸣,便作了应答。重重杀伐之气,由是而生。

  章十四杀伐事五

  东方发白,晨光未曦,雄鸡尚未报晓。哥舒翰已是穿戴整齐,出寝堂入书房,奋笔疾书做一日早课,直至曙光大盛,朝霞染遍东边天穹。哥舒翰掷下笔,满意地看了看墨汁淋漓的宣纸,踌躇满志地踱出房门。他习惯性地向天上望了望,一轮巨大的红日已经浮起在地平线上方,今天的朝阳虽然有些刺眼,但他心情正佳,便觉得这阳光刺眼得也很有气势。

  哥舒翰迈着方步,踱入正堂,居中坐定,早有下人奉上香茶。哥舒翰漱了口,神清气爽,便吩咐亲兵去召集军中诸将到府议事。在哥舒翰看来,这几日皆是黄道吉日,无论哪一日都适宜大军出关,平叛,然后……安天下!

  不到一柱香时分,府外已是蹄声如雷,数十位军中大将得了召唤,立刻飞马而至,人人精神抖擞,牢甲利兵,视瞻不凡,绝无人因这临时召唤而现出散乱之像。

  看着堂下这些随着自己出生入死数十年的老兄弟,哥舒翰大觉满意。离开西域这几年的承平日子,看来没让自己手下这些悍将荒废了弓马。有猛将如云,有仙宝在手,有大军若蚁,他何愁大事不成?

  诸将望向哥舒翰的眼神中,也尽是兴奋。他们闷在关中数月,早浑身上下都在发痒了,关中云集大军数十万,却只能眼睁睁望着关外那点寥寥北军耀武扬威,这算怎么回事!今日大帅突召,他们立刻知道定是要有仗打了,人人都恨不能插翅飞到帅府。

  哥舒翰咳嗽一声,正要发话,忽然堂外脚步声急起,亲兵快步跑进,叫道:“大人,监军玉大人奉旨入府,已经过了中门了!”

  哥舒翰心中狐疑,这大清早的,哪来的圣旨?此时堂外响起了内侍独有的尖细、悠长的音调:“圣——旨——到!”

  便见王进礼一身正服,高举一卷明黄圣旨,昂首阔步进了正堂。他身后十余个太监亲随,跟着冲进,人人趾高气扬,个个气焰冲天。堂外守着的亲兵见王进礼手捧圣旨,哪里敢拦?

  哥舒翰立即端帽整衣在堂中跪下,口称接旨。数十员猛将黑压压地在他身后跪了一片。

  王进礼低不可闻地先“哼”了一声,方停在哥舒翰身前,展开圣旨,拉长声调道:“哥舒翰接旨。”

  “维天宝十四年,岁次丙申,十二月丙子朔,五日戊辰。皇帝诏曰……”王进礼扯着尖细得有点刺耳的嗓音抑扬顿挫地宣读了一遍,大意便是哥舒翰拥重兵、据雄关,却被数千老弱残兵堵在关中,不敢出关决战,实是朝庭羞耻。着令哥舒翰即刻领军出关,平定安逆叛党,若再有迟疑,便即革去军职,解送西京问罪。

  这圣旨中措辞极是严厉,哥舒翰心知必定是王进礼私下密奏明皇,进了不少谗言,说不定那奸相杨国忠也跟着敲了不少边鼓,才弄出这样一篇不知兵事,不通时局的圣旨来。

  王进礼圣旨读完,皮笑肉不笑地道:“哥舒大人,这圣旨可说得明白了,着您即日领军出关。这可不是咱家逼迫于您了吧?您若还是觉得关外纪小贼兵马太多,那也不妨,咱家代您出兵便是。那时您交了印信,便可自去西京向皇上交差了。

  哥舒翰没恼,依足礼数接下圣旨。身后那数十员猛将可都是杀人如麻的角色,哪会将一个阉人放在眼里?当下一名大汉绽舌暴喝道:“哥舒大人裂土封王,是你说去印信便去印信吗?”

  这一喝恰如平地起雷,冷不防间,吓得王进礼浑身一颤,脚下发软,险些坐倒在地。他受惊过后,羞怒顿生,可是放眼望去,堂中人人面目狰狞,个个神色凶恶,哪有一个善茬?王进礼便有些惧意,生怕这些百无禁忌的莽夫一怒之下拔拳行凶,他王大监军浑身上下可都金贵得狠,哪怕被伤了一根小指头,都是宰了这满堂恶汉也弥补不过的。

  王进礼对付哥舒翰倒是很有胆色,当下厉声喝道:“哥舒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想造反哪?咱家的尚方宝剑虽奉在府中,未曾请来,但凭一双肉掌,也要搏上一搏,以维天子之威。”

  他说得义正词严,却是声音发颤,色厉而内荏,任谁都听得出来。

  哥舒翰微笑道:“监军大人且息怒,圣旨在此,我等岂有不尊之理?我这些手下都是西北过来的莽人,但知杀人,不晓礼仪,非是有意冲撞监军大人,更不敢有二心的。大人尽管放心,今日我召集众将,便是商议出关决战之事。现下诸事齐备,三日之内,便当开关决战。”

  王进礼实有些疑惑,这哥舒翰枯守数月,眼睁睁看着关外的敌军从五千变成了五万,现在敌军多了十倍,他怎么反要出关决战了?但不管怎么说,二十多万拥出关去,就是踩也将那五万人踩死了,且先出了自己多日受辱骂的这口恶气再说。至于这哥舒翰倒不着急,现下王进礼已和杨国忠联成一气,到时内外联手,不管哥舒翰是胜是败,总要弄他个家破人亡,方是罢休。

  清晨时分,中军帅帐帐帘无风自开,纪若尘麾下众将早已候在帐外。他们经过道法洗礼,又为纪若尘以阴气点化,杀力大增同时,也与自家主将心意相通。无须鸣鼓,他们清晨时心中一动,已知是主帅相召。

  这些将军天天日出即起,日落则息,顿顿饱餐,时时休息,已养得精力十足。他们与哥舒翰手下西域猛将不同,体内多了纪若尘赐的一点阴气,越养杀气越是深沉。

  纪若尘这中军帅帐面西而立,他所坐方向正是潼关。纪若尘端坐大帐中央,待众将及玉童、孙果等人在帐内立定,双目徐徐张开,缓缓道:“我观潼关关中杀气冲天,必是大军出关决战之兆。你等今日做好万全准备,明日一早,便与哥舒翰决一死战。”

  他这番话说得平平淡淡,然在诸将心中却激得波涛渐起,杀气漫溢。此刻营中妖卒不过四万出头,面对却可能是超过三十万大军,纵然众将早已心如槁灰,但得与如此强敌当面决战,又怎能不壮怀激烈。

  孙果上前一步,沉声道:“明日吾当为先锋,誓取哥舒翰项上人头!”

  纪若尘颔首道:“很好。”

  即已议定明日决战,诸将便鱼贯出帐,自去安排士卒擦亮甲胄,磨快刀剑。此时忽见一人大呼小叫,飞奔而来。离帅帐尚有十余步即高声叫道:“主公!大事不好……吾晨起观气,见潼关杀气大作,明日当有一战啊!主公,万万早作准备……”

  济天下风尘仆仆,一身文士服上满是灰泥,头发散乱,面色灰败,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显然累得不轻。也不知他昨晚子夜刚于伸手不见五指之处钓完鱼、今天一大早又去了那个势高便利之处望气了。不过不管在哪里,显然路都不近。

  他断断续续一番话说完,才见众将正从帅帐中一一走出,人人身带杀气。济天下登时愕然,道:“你们……已经知道了?”

  有那平素与济天下交好的将军,便过来拍拍他的肩,含笑而去。这些将军虽已是半鬼之躯,毕竟不是毫无思想的行尸走肉。在河北道时,这济天下算无遗策,众将在他指挥下十荡十决,无论攻守城防还是野战对垒,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谓威风八面,痛快淋漓。众将皆是从军之人,最敬有真才实学之士,最恨无能庸碌之徒,虽这济天下手无缚鸡之力,又有些贪财好色,然无人不是真心敬佩。

  纪若尘也微笑道:“明日一早,便与哥舒翰决一死战。先生好好休息,明日还要仰赖先生阵前指挥。”

  帐中人敏锐的,如姬冰仙,孙果,玉童,甚至于济天下,都感觉到一夜之间,纪若尘似乎有些微改变,这变化,若细心玩味,似乎是多了些人味。

  纪若尘回到后帐,坐在了张殷殷榻边,静静看着这劫后余生的女孩。

  张殷殷面色仍然苍白,不过唇上已有了一点血色。她望着纪若尘,片刻后幽幽一叹,道:“以前的事,你都记起了?”

  纪若尘道:“还没有全记起,不过我们之间的事,已经都知道了。”

  “我也记起了那些本该忘记的事。你……你是他吗?”

  纪若尘沉吟片刻,然后轻轻握住了张殷殷冰凉的手,道:“一半不是,一半是吧。”

  她怔怔地看着纪若尘,眼角一滴清泪悄然而下。她的纤手反过来抓紧了他的手,虽然仍是虚弱,抓得却极是大力,长长的指甲一片片陷入纪若尘的肌肤,她浑然不觉,他也浑然不觉。

  张殷殷闭上双眼,呢喃般道:“我在崖上看到你的尸体,看到那柄剑,我……我就不要活了。”

  纪若尘微笑,另一只手轻抚她的头,道:“一切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事了。”

  她吃力地撑起身体,直视他的眼睛,道:“明天就是决战了吗?”

  想到明日之战,纪若尘也不掩饰,直言不讳地道:“有点麻烦,也许,会输。”

  他刚想继续说什么,张殷殷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口,决绝地道:“我不会离开。”

  纪若尘微微一笑,道:“也好。决战时你只要呆在我身后,便无人能够伤你。”

  张殷殷伸手,抓住纪若尘的衣服,用尽力气,将自己的头靠上他的胸膛,缓缓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军营一侧的小校场中,玉童身影趋退若神,仪态翩翩。校场中立着十余尊铜人,玉童在铜人间穿梭来去,指上十道青丝攸忽来去来去如电,不住扎在铜人双目、咽喉、心口、下体等要害处。青丝虽细、铜人虽坚,但每次青丝都能将铜人对穿而过,毫无窒碍。青丝上附着这等击力,如非遇上特殊的护身道法,纵对方是上清修士,也能轻易穿了。玉童道行虽不算特别出众,然而所用道法,所运青丝,无一不是凌厉狠辣之极,如单算杀力,实可令鬼惊神怖。怕是道德宗诸真人对上了她,也得极小心应对。

  玉童的手段,诸军士都是见识过的。她既然在这校场练功,便无一人敢靠近。不过还是有异类的,脚步声响起,一身布衣的孙果大步行来。他只当没看见玉童,进了校场后随意取过一根铁矛,端矛平指前方,就此入定去了。

  玉童十根青丝齐发,嗤嗤声中,在铜像上穿出无数细洞。孙果忽然睁开眼睛,向玉童道:“你道心乱了。这样明日决战,你凶多吉少。”

  玉童十指连弹,青丝在空中绕出无数圆环,层层叠叠地套下,但听沙沙声大作,十余尊铜像瞬间已被切成数以千计、厚薄不一的铜片,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这一记杀手极耗道行,玉童面上也涌起一片异样的潮红,她喘着气,低声回道:“可是我不知道,怎样道心才能不乱啊!”

  孙果持矛静立,气定神闲,道:“这很简单。你只需如我一般,不要去想根本得不到的东西,道心便可宁定。”

  玉童苦笑,缓缓闭上双眼,忽然一手斜指青天,指尖上一根青丝伸得笔直,不动分毫。她简简单单的一站,杀伐之气油然而生,与孙果的恬淡平和大不相同。

  孙果又睁开双眼,淡道:“你现今用的,乃是主人在苍野将行杀伐时的姿势。”

  “是吗?”玉童怔了一怔,右手缓缓降低,学孙果平指前方,然后闭上双目,收敛全身气息,片刻功夫,已如石像。

  负责看守校杨的军校见校场中久无动静,悄悄探头看了看,见偌大的校场上只有玉童和孙果如泥塑木雕般的立着,动也不动。军校只觉得有什么不对,目光扫了几个来回才觉察,校场上那十余尊极显眼的铜像不知去向。军校心下一惊,这些铜像价值不菲,如若丢了,自己便会被治大罪,就在冷汗遍布全身之际,他眼角余光忽然瞥到校场地面上光芒闪闪,定睛看去,才见是一地的铜片。

  军校不知怎地灵光一现,竟然将铜像与这些铜片联系到了一起,登时双脚一软,险险坐倒在地。

  日上中天,立竿无影,一切都仿佛凝定,包括时间。

  章十四杀伐事六

  翌日,天色未明,潼关中即炊烟四起,三十万大军埋锅造饭。众军饱餐之后,只听关上三声炮响,潼关关门大开,三军鱼贯而出。

  三十万大军何等壮观,自前锋至后卫,队伍绵延数十里,行进之际,烟尘蔽天!大军两侧各有数千游骑,来回驰骋,传递消息,刺探军情,防敌偷袭。

  哥舒翰披黑铁狮心铠,骑大宛踏雪飞云驹,自统中军,直到红日高悬,方始出了潼关。

  哥舒翰中军后部,另有十余辆马车,车身用的是最上等的桐木,轻便结实,车厢外却未做任何纹饰,帘子低垂遮得密密实实。

  这些便是修士们的座驾,其中虚天身份地位特殊,自然独乘一辆,其余修士都是三四名共挤一车。非是哥舒翰再也调不出更多的车马,而是为了惑敌。要知道各军蓄养的修士都被礼为上宾,而那些修士也自矜身份,保持着清高出尘的仙人风范,平时架子都大得很,绝不肯与人共乘的。

  如果周围有纪军的探子细作,只会依常理来判断军情,看到这十几辆车,必会以为哥舒翰军中只有十五六名修士,实际上的数量却足足多了三倍!这便是哥舒翰此战最大的本钱,多出来的三十名修士,足以乱敌布署、左右战局。

  士卒今晨所饮食水中,皆加了虚天等修士制取的符水,可保士卒一日夜内战力大增。想来虚天乃是出自天下正宗青墟宫,秉承真仙仙术,他加持过的士卒,至不济也可与关外妖卒一战吧?

  哥舒翰居中军,数十亲卫左呼右拥,护着他一路东行。眼前黄土漫漫,群山巍巍,大军行如龙盘,旌旗动若云聚,如此军容,如此军威,直令众将热血贲张,恨不能立刻狠杀一场!

  一出潼关,立是风沙四起。狂风卷着粗砂,披头盖脸的打来,落在脸上手上便是阵阵刺痛。然而哥舒翰久居西域,什么样的艰苦没有尝试过,这点小小风沙又算得了什么,正可助兴!

  此时一骑军校飞马而来,在中军前不待战马立定便滚身下马,空中摆好了跪姿,稳稳落地,显是身手不凡。

  这军校跪地秉道:“前方十里处,发现纪若尘叛军,约五万人,已布好了阵势。”

  哥舒翰双目一瞪,眼中精光暴涨。早上探马回报说纪若尘营中大军尽出,只留下一个空营,当时还道这纪若尘用兵如神,竟已算出自己今日要出兵,是以早早退避,日后不断袭扰,阻截粮道,好将自己这三十万大军断送在北地。不过哥舒翰有云烟藏天斗在手,就怕纪若尘不来偷袭粮道,也早就布置好了百千假车静待敌袭。依照哥舒翰的算计,等到纪若尘发觉不对时,他早率大军绝尘而去,攻破范阳了。

  不过显然哥舒翰高估了对方,纪若尘确是算得己方今日出兵,可是竟然摆出一副决战架式来,莫不是真的以为,区区五万北军真能抵抗自己的三十万大军?无论拼妖卒还是论修士,今日的哥舒翰岂会怕区区一个纪若尘?

  一阵狂风猛然卷过,粗大砂粒如雨飞来,打在哥舒翰铁甲上,劈啪作响。哥舒翰不怒反喜,恍若回到了当日在西域大杀四方的辰光,索性摘了头盔,喝道:“痛快!既然那纪小儿已摆下了阵势,咱们西域汉子也不能让人瞧低了。儿郎们,随我列阵,去杀他娘的!”

  哥舒翰纵马出了中军,蹄声如雷,直接向前军驰去。数十员出自西域的猛将也都大呼小叫,跟随着他蜂拥而去。掌旗官策马紧随主帅,已开始打出大军布阵的旗号。

  “哼!一群莽夫,若不是要巴结青墟,老夫岂能与你等粗人为伍?”中军马车中,作如是想的修士不在少数。

  “唔,军心可用,哥舒翰果然有才,看来这一注押得对了。”虚天轻抚着手中玉尺,面带微笑,如是想着。

  正午时分,两军对阵。

  三十万大军完全展开,军势威哉。前锋占据了宽足有三四里的阵线,中军也各依阵列布定,两翼游骑远远的撒了出去,可是后军十万人还在数里外,未及入阵。至于随军辎重、火头、仆兵还有尚未离开潼关的。

  自纪若尘这方看去,哥舒军刀枪如林,旌旗蔽日,升腾而起的杀气引动风云变色,一片片浮云正在大军上方聚集。

  战场之上,方圆数十里内,早已飞鸟绝迹,走兽匿踪,若无这几十万大军,完全就是死地一片。而双方士卒身上散发的,若非死气,便是杀气。

  两军阵中那些修为高深,或于阴阳之道独有心得的修士,便可见战场上黑气弥漫,孤魂野鬼一群群、一队队的已在四处游荡。它们经过士卒战马时,许多就恶狠狠地扑上去。可惜它们对于生人全无威胁,最多惊得战马人立而起,长嘶不安。这些阴魂全无灵智可言,只是感觉到天时地气,察觉这里行将产生大量生魂,于是如鲨鱼见了血腥,全赶了过来。

  潼关自古便是兵家战地,自建安元年建城以来,南屏秦岭、北依黄河,原望沟、满洛川等天然地势横断东西,不知经过了多少场恶战,不知遗留下多少荒郊野鬼、游魂怨灵。看眼前这些自方圆数百里汇聚而来的阴魂数量,郁结的戾气,不难想象到当年的血雨腥风。其中有数处的阴气特别浓郁,竟然隐隐有牛头马面、地府阴卒出没。显是得了消息,预先在此等候的,只等大战一起,便来拘魂。

  虽是正午,然风沙大起,红日昏昏,似近黄昏。

  一时间,这片杀场竟令人有些恍然,不知此刻身处阳间还是阴世。

  阴气四溢、野鬼成群,这等恐怖景象普通士卒无从得见,纪若尘军中妖卒倒是有不少看得明白,可是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十万阴魂也感觉到了纪若尘军中那异乎寻常的阴戾,少有敢于靠近的。潼关大军受到的惊扰便大得多,尤其是骑兵队伍,那些骠肥体壮的战马首当其冲,不安地以蹄刨地,一时间马嘶声此起彼伏,一个个骑兵甚或士官被掀下马来,阵中出现小小混乱。

  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孤魂野鬼,也敢放肆?”

  只见中军后的车队中忽有一辆光华大盛,冉冉升起个白髥拂胸、仙风道骨的老者,双手高举一面铜镜。铜镜反映昏暗日光,却放出熣灿光华,自东向西一一照去,但凡光芒所过之处,游魂野鬼如冰雪泼上滚油,成片化灰!刹那间,鬼魂们发出吱吱尖叫,四下逃散,再不敢靠近。

  老道隐现得意之色,在车顶又立片刻,环顾一周,方才回车中打坐静息去了。

  四周将兵虽是凡人,无法得见群鬼辟易,但光华过处,阴风消散、千骑安定却是有目共睹的。自小兵到将军得见如此无上道法,均现出尊崇之色,三军士气大振。

  车中的虚天却无丝毫喜色,略摇了摇头,暗道:“大战将起,却还在这里炫示道法,浪费真元,这道心也真是差得可以,唉,又多了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也罢,权当凑数。”

  潼关军阵中刀盾手向两边一分,数十将骑簇拥着哥舒翰策骑而出,在阵前列成一线立定,观察着纪若尘军阵。

  纪若尘军阵早已布好,五万妖卒各司其位,排列得整整齐齐。此刻人人都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养神,以节省体力。潼关军容虽盛,杀气虽重,他们却是视而不见。

  哥舒翰只觉立在万仞绝峰之前,无法言喻的沉郁气息扑面而来,面色不由得一凝,笑意尽去。他身后大军候战已久,恰似暗夜怒海,海面下藏着不知多少暗流狂涛。而纪若尘那五万人,看上去不过是海中一座孤岛。

  只不过怒海汹涌,就定能将孤岛拍碎吗?

  再向纪若尘中军望去,哥舒翰便见到那顶黑色软轿,以及轿旁影影影绰绰地立着的数十个人。那些人如石雕木像,竟似连衣角都不动一下。只有一个布衣青年忽然抬头,向哥舒翰望了过来,两人目光一触,哥舒翰只觉如遭电击,全身登时一颤,胯下踏雪追月驹也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险些将他掀下马来!

  哥舒翰心下骇然,好不容易镇住踏雪追月驹,又听旁边一将笑骂道:“这纪小贼不过是个草包!早早摆出阵势,就算是坐着,士卒坐一个多时辰也累得很了,一会哪还有力气厮杀?”

  他虽在狂笑斥骂,可是众人都听得出来他笑声干涩,哪有一分真正笑意。哥舒翰眉头一皱,心知此将心中已有隐隐惧意。这并非怯懦,在西域时他也是员难得猛将,如今心中忐忑,只能说纪若尘军阵情形太过诡异。

  转念之间,哥舒翰已知不能再等,再等下去军心只怕会动摇得更厉害。

  此时此刻,纪若尘双眼骤开!

  黑色软轿中温暖如春,张殷殷裹着貂裘,缩在端坐不动的纪若尘怀里,温驯如一只小猫。然而轿外却是另一个天地。

  天色骤然暗了,狂风乍起,无数孤魂野鬼凄然号叫,如无头苍蝇般乱冲乱撞。只在刹那,空中弥漫的阴气便陡然增浓了数倍,隐约中,沟通阴阳两界的地府之隙竟多了一倍,可是原本在隙缝后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阴卒鬼众却一个也不见,不知藏去了何处。

  哥舒翰忽觉一阵恶风扑面而来,这次他早有防备,勒紧爱马,牢牢控住身形,坐了个纹丝不动。哪料想身后喀嚓嚓一声大响,中军那足有十丈高的大旗先在狂风展得笔直,然后旗杆吃不住这等大力,竟然居中断折!那面大旗带着半截旗杆不落反升,在狂风中直上云宵,转眼间已飞出数十里,再也不见踪影。

  临阵折旗,不祥之兆!

  哥舒翰面上肌肉颤动,再也按捺不住,以马鞭向纪若尘军阵一指,暴喝一声:“击鼓,出击!”身后掌旗官立刻打出旗号。顿时,三军旗门开合,阵势运动。

  通通通!五百多面牛皮大鼓沉沉响起,其声如雷。鼓声才起,忽有一阵极低沉的鼓音响起,仅一面鼓便压过了全军鼓音!鼓声并不疾,然而每一下鼓点都似敲打在人心上,激得热血沸腾。众军依鼓音开始踏步向前,随着鼓音越来越疾,众军也由踏步变成小跑,再化成狂呼呐喊,一拨拨、一排排舍生忘死向纪若尘军阵冲去!

  众将看得同样血脉贲张,纷纷咆哮请战。哥舒翰指挥若定,调度不紊,传令兵流水价散入三军,众将即各率本部兵马,分进合击,向纪若尘大阵冲去!

  哥舒翰只觉胸中一颗久熄的战心渐渐重燃,似要沸腾了全身的血液,他回头望去,见中军高高架起那面大鼓前,虚天赤了上身,披发于肩,手持鼓椎,正一下一下地击鼓!这睥睨六合定乾坤的战鼓,便出自他手!

  为将者贵勇,为帅者贵静。哥舒翰深知冲锋陷阵乃是手下众将之事,他身为三军主帅,需掌控全局。因此尽管心中战意升腾,很想如年轻时身先士卒,悍勇冲阵,却仍得压抑住心头热血,坐镇中军。

  血气四溢,杀声震天!

  若从空中俯瞰,可见潼关大军如排排波涛,自三面向纪若尘军阵狠狠冲来。纪若尘五万妖卒则首尾相连结成圆阵,在怒涛接连冲击下岿然不动,稳如磐石,反将扑来的浪涛一拨拨粉碎!然而每一拨浪涛过去,都会在圆阵上拍下数块石块。

  随着战局迁延,以及两翼万余铁骑成功包抄后路,哥舒翰大军已将纪若尘北军退路切断,围起来狠杀!哥舒军战力虽不若北军,然而服过符水后,差距业已大幅缩小,阵前血肉相搏,也能以两三人的代价换来北军一条性命。

  哥舒翰松了一口气,双方如此对耗下去,只消再坚持小半时辰,纪若尘军阵就会崩溃。

  纪若尘安坐轿中,完全不为周围的血光杀气所动,徐徐道:“哥舒翰军中也有人才啊,看来此刻士气正高。”

  济天下立在轿旁,答道:“欲灭一军之魂,正是要在其士气最盛时痛击之!”或许是受了战场杀气感染,这个平素贪生好色的中年不第书生,此刻说话间也有了些杀伐之音。

  纪若尘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先生,求道如欲勇猛精进,当如何是好?”

  济天下略一思索,便道:“我不懂修仙之道,不过大道殊途同归,与圣人之理应该相差无几。依我看来,求道如下山,可以自己摸索前行,可以沿前人开路慢行。若真能舍却一切,也可直接从崖下跃下,如此最快!只是跃崖而不死的,古往今来,不知万中是否有一。”

  纪若尘默然思索。姬冰仙也听见了济天下这番道理,忽然冰目闪过一阵光彩,细细思索起来。其余人等,只消是修道的,虽不甚是明了其中道理,可见姬冰仙都在默然思索,便也将这番话仔细记下,如若今战不死,日后再行领悟便是。

  两军拼杀不过一柱香时分,便已有三万余潼关军以及万余北军妖卒化成游魂,圆阵已愈见单薄,偶尔也会被一小队潼关士卒冲入中军,虽然旋即被中军妖卒撕扯成碎片,然而两军将领都知道这是纪若尘北军阵形行将崩溃之兆。

  纪若尘轻敲一下轿中扶木,轿后黑气涌动,一骑鬼将缓步从黑气中踏出,单膝跪地,沉声道:“参见大将军!”

  纪若尘轿帘不开,却微微皱眉,道:“怎地只有这点人马?”

  鬼将答道:“魔神鬼车趁大将军不在,与梼杌联手,前日忽然派军偷袭,赵奢无能,勉强守住大营,阴兵却损伤七千九百一十五人,现今能为大将军征战的,仅有八百而已。”

  纪若尘面色稍和,双眼眯起,道:“鬼车、梼杌啊,很好,十分好!起来吧,你率本部阴兵,此战一切听济先生安排吧。”

  赵奢领命。

  潼关军中,狂风凛冽,虚天却是大汗淋漓,筋肉一根根坟起,蜿蜒如龙。他目光如电,乱发激扬,椎下鼓音如瀑而出,正在最高音处!

  墨色软轿轿帘忽然掀开,玉童、孙果及诸将心中俱是一震之际,纪若尘已自轿中踏出,立足于这片令数十万人舍生忘死的大杀场!

  一时间,诸将似有错觉,只觉风云俱寂,万籁无声,天地之间,惟他一人而已!

  诸人所见所思,其实皆有不同。姬冰仙看到的是为得大道、甘舍一切的孤绝;孙果眼中,却只有一颗不移不动的道心;而玉童所见,却是轿中那苍白而凄美,令十世恶人也恨不起来的绝美容颜。

  纪若尘缓缓解去束发丝带,任一头黑发披散而下,飘拨黑发发梢,时可见蓝焰星芒,一闪而逝。他再伸手向空虚抓,战矛修罗凭空现于掌心。

  他踏前一步,顿时惊涛拍岸,乱石穿空,无边神识倒卷而回,杀气直指天际。但听空中哗啦啦一声霹雳,罡风大作,狂电如流,忽然豆大的雨珠飘泼而下!

  修罗越过哥舒翰,指定虚天!

  大杀场中刀剑交击呐喊纷乱,纪若尘的声音不疾不徐,压倒了所有的喧嚣:“诸将听令,随我破阵!”

  纪若尘倒拖修罗,向前疾行数步,忽然一跃而起!这一跃如龙腾九天,横跨出数十丈,直接落入潼关大军前锋中央!修罗重一万零八百斤,这一落之势何止沉重如山?纪若尘落足处十丈方圆内地面龟裂,无声下沉尺许,竟形成了一个巨坑。坑中军卒,都是满面涌起血气,周身如没了骨头,软软倒下,如同一只只装满血肉的大皮囊一般。

  落地之后,纪若尘单手横握修罗,再向前一推!前方百名军卒齐齐倒飞而起,于空中时即狂喷鲜血,周身骨骼尽碎!

  一名清平教的长老见状大怒,自怀中取出一枚金环,一跃上天,大喝道:“小贼休要猖狂,且来试我混天金丝圈的厉害……”

  万千人中,纪若尘独独看到了这枚金环。

  他再次跃起,一步已到那清平长老身前,手起矛动,修罗已穿心而过。纪若尘擦身而过时,那清平长老战前骂辞还未说完。

  纪若尘落足处,同样是一个十丈巨坑。他双手运矛,修罗向前直刺,然后向左右各震一记,于是面前便多了一条长三十丈,宽七八丈的血色大道!

  纪若尘鬓发飞扬,斜拖万斤修罗,沿着这条新修就的血路,安然向哥舒翰中军行去。

  如何寒敌之胆?

  便是在百万军中,一步不疾,一步不徐,安步若素,以敌之血肉铺路,直取上将首级!

  罡风挟血色狂雨,无休止的扑面打来。一路独行时,纪若尘忽然想起,那提巨斧忘情的尚秋水,冲阵豪情只怕不下于已。若此刻秋水也能在侧,随已前行,也是当浮一大白的快事。而姬冰仙以身设赌,两场决战时的狠绝,虽是烦人,细细想起,也不乏可赞可叹之处。

  那些道德往事,此时回忆起来,恍若细雨如丝,散而不断。

  纪若尘身后留下的尸堆中,忽然爬出一个装死的修士,他面目阴沉,双眼闪动狠色锁定纪若尘,右掌一摊现出把墨色小弓,左手五指拂动间搭上三枝深绿短箭,瞄准了纪若尘后心,弓满弦张,便要射出。

  三枝短箭方离弦尺许,便忽然断成了十余截,掉落在地。那修士愕然之际,见手中墨弓也断成两段。不只是弓,他的手,小臂,上臂,甚至身体都在截截断落。修士这才知道害怕,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玉童哼了一声,一脚将那犹自惨叫不已的头颅踢得高高飞起,举目四顾,乱军丛中,又盯上了一个相貌英俊、看上去三十出头的修士,于是向他投去一个巧笑倩兮的秋波。周围万千持枪举刀的兵卒,在玉童眼中直若无物。

  那修士猛见人若桃花的玉童,登时控制不住一道热流涌上心头,又酥又痒,偏偏意识清晰知道此刻身在修罗战场,万不能动绮丽心思。他强摄心神,手中拂尘啪的一甩,喝道:“何方妖女?吾乃青墟道济……”

  他叫声未完,眼前粉影闪动,玉童已欺近不足一尺处,两人面对面立着,几乎鼻尖都要碰到了一起!玉童手臂已环上了他的脖颈,嫣然一笑,一口气便向他脸上吹了过去。这修士只觉满眼都是如玉容颜,鼻中全是暗香涌动,更可隔着薄薄春衫,体会着她极富弹力的肌肤,三魂六魄直欲脱体飞出。在这刹那辰光,道济脑中一晕,浑然忘却身在何方。他刚一迷糊,立时顶心如有一道冰线透顶而下,猛然间想起了这妩媚婀娜的玉童刚刚杀人分尸的手段。

  道济心中大叫一声不好,双目圆睁,便想从这夺人性命的美人怀抱中脱出。玉童柔媚之极地又是一笑,松了环住他脖颈的手臂。

  道济终于觉察到面上头上一片麻木,其他知觉全部失去。他看不见,自己被玉童吹过一口气的头脸已变成土色,砂粒正如流水般淌下。

  风吹过,细砂飞舞,道济一颗大好头颅,就此化砂飞散。

  玉童刚娇笑数声,忽然一声闷哼,面色瞬间苍白,险些摔倒在地。她转过身来,见数十丈外另一名修士指上符箓尚未完全燃尽。这道玄冰符凌厉狠辣,又是偷袭,一下便伤了玉童。玉童背心处已泛起一层霜花,呼出的气也带着凛凛寒气,显然有些压不住寒气在内腑的蔓延。

  她身形一闪,便向那道人扑去,十指频频点出,青丝飞舞环绕,织就一张网络,向道人当头罩下。只是她此刻行动已慢了三分,再无复鬼魅难测的身法,道人虽然避得险之又险,但毕竟还是躲过了。

  玉童依是近身缠斗,但失去趋退如风的身法,侵入肺腑的寒气又不若寻常,竟一时消解不去,反要分神压制,因此十丈青丝哪还有原先的一半威力?那道人越斗越是从容,便有余暇欣赏玉童紧咬下唇的慎怒之态,往来趋退的翩然之姿,看着看着,目光便不离玉童种种曲线玲珑之处,待看到她胸前看似平常,实则波涛汹涌的跃动双丸时,道人心中更是一把熊熊烈火烧起!

  道人清了清嗓子,拂尘啪的一声向玉童背臀处甩去,一边斗一边沉声道:“贫道如松,观姑娘本是块良材美质,若能洗心革面,从此向善,贫道便自作主张,保你一条出路如何?……”

  扑的一声轻响,如松道人胸前突然冒出一截矛尖,旋又缩回,只在他胸前留下一个茶杯大小的空洞。

  “这……这……”如松道人看着自己胸前创口,骇然欲绝,一时想不明白伤从何来。

  孙果悄然在如松背后出现,铁矛一扫,砰的一声将如松道人扫得向一边飞开,向玉童淡淡道:“你若想多活一会,便专心些,不要再玩这种小花样。”

  玉童青丝飞出,凌空点瞎如松双眼,又圈掉他双手双脚,却偏留他暂时不死,然后向孙果笑道:“我偏不!”

  孙果不再理会玉童,铁矛飞舞,一招一式质朴无华,无论是身具大威力的修道之士,还是杀人盈野的大将,抑或只是初上战阵的小卒,他皆是认认真真、一矛一矛的挑杀,毫不马虎。

  圆阵阵线收缩十丈,妖卒阵亡已近万人,然后后来补上的妖卒却是越战越勇,杀力不减反升。在济天下主持下,圆阵也不是一味防守,时时会有一队妖卒突然离阵而出,将潼关军杀得人仰马翻,再突然退回阵中。此时战场上到处都是断肢残骸,血流成河,人人足下湿滑,稍不留意便会滑倒,然后便是眼睁睁地看着十数件各式兵器插入自己体内!

  此时姬冰仙缓缓升上天空,然后织出无数符咒,配合冗长而繁复的咒语。随着她咒法进行,空中铅云不住聚集,最终化成一朵数十丈方圆,内中透着奇异蓝色的云团。自她升空至云团完成,足足花了半盏热茶功夫,道法威力,可见一斑。

  济天下站在中军高台上,见业云已成,不由得大喜,高呼道:“姬仙子,西南!”

  姬冰仙依言转向西南,双手前指,这朵业云即刻向西南飞出,同时降至离地十尺高下,云中蓝芒闪动,不住将成束的电束雷火落下。但凡沾着点边的兵士,无不立刻化作焦炭。大杀场上,虽尽是狂风骤雨,却也掩不住那浓浓的人肉焦味。

  这片六道业云直飘至百丈,方才渐渐消散,也就在杀场上清出一条十丈宽、百丈长的大路。

  姬冰仙下方,是按阵法坐得整整齐齐的八千妖卒,业云出后,这些妖卒气息灰败生机萎缩近半。

  潼关军西南方向指挥刚调动人马,想要补上这段缺口,济天下早命一千精悍妖卒冲出,截住两旁潼关军就是一阵狠杀!济天下再命亲兵摇动黑旗,忽听蹄声如雷,赵奢已率领八百鬼骑自西南方杀来!里外相应之下,潼关军登时丢下数百具尸体溃散而逃,而济天下也见好就收,将赵奢八百鬼骑迎回阵中。大战初起,赵奢便率鬼骑破阵而出,寻哥舒翰的游骑厮杀,越战越远。此时半个时辰过去,眼见八百鬼骑大半返回,哥舒翰的万余精骑却不知去向。

  空中姬冰仙作法不停,业云方熄,又是一片火雨撒出。这片火雨方圆十余丈,见人燃人,见物烧物,无论衣服旗帜,还是生铁木盾,即便是在雨中水里,也是猛然燃烧,许久方熄。于是潼关军阵又缺损一块。

  雨雾中忽然啸声大起,三颗碧绿骷髅头平空飞出,直向姬冰仙胸腹袭来!姬冰仙冷笑,左手虚招,一片水蓝冰华已将三颗骷髅头兜住,她右手曲指一弹,一道冰箭如电破长空,瞬间已插在一名修士咽喉!这修士捂着咽喉,惊叫道:“你……你怎会发现我的?!”

  他本隐没的身形逐渐在雨雾中浮现出来,赫然便在圆阵中心处,距离姬冰仙不到十丈!

  姬冰仙根本不去理会他,自有一名道德宗弟子提剑过来,将这修士一剑枭首。那人临死之际,方看到姬冰仙头顶悬着的一轮明月,方恍然大悟、悔之不及:“原来是海天明月……。”

  可惜他也勉强算得上一代宗师,修为比姬冰仙只高不低,只是得意道术为姬冰仙法相克制,法力上面,姬冰仙又汇聚了八千妖卒之气,这是何等大力?哪怕是施展出最普通的道法也威力无俦、锐不可当,决不是他能够稍挡的。

  连发业云火雨两大道法后,姬冰仙也觉得内息一窒,刚想小休回气,忽然看见墨色软轿轿帘掀开,张殷殷自轿中走出。她元气虚弱之极,于阴风骤雨中冻得脸色发白,摇摇欲坠。但她两泓秋水竭力穿过雨幕,追随着纪若尘不断掀起血雨腥风的身影,再不肯回轿暂避。

  看到那在风雨中挣扎挺立的纤纤身影,姬冰仙只觉胸中有种说不出的郁结,却又不知郁结在何处。她猛一咬牙,强提真元,双手猛然向前方甩出,似缓实疾,其势如山,就似纤纤十指间,承载了千万年的思绪离愁。

  潼关军阵中又一声平地霹雳,空中铅云骤然碎成了千万细碎云絮!无数道肉眼可见的风刀交缠一处,裹夹飞出,所过之处,尽是血雾细肉!于潼关军阵中,又多了一块三十余丈方圆的空地。

  这越衡虚空刃发完,姬冰仙面上已无血色,再也支撑不住,自空斜斜落下。落地之前,她终是忍不住,咬牙持咒,给张殷殷加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六道乾阳罩。

  张殷殷见风雨尽去,怔然之际回首望去,只看见姬冰仙软倒在地,几名道德宗弟子急忙抢上,护住了她,免得被敌方修士趁虚而入。张殷殷目光流转,轻轻一叹,似已明白了什么。

  恍惚间,在这腥风血雨中,张殷殷的思绪突然牵扯开去,怔然想起曾有一日,苏姀酒后怅然,曾如是道:“每一只天狐都是极聪明的,可是正是因为太聪明了,于人于已,就都成了负累。”

  张殷殷好奇,便问道:“那我呢?”

  苏姀摸摸她的头,叹道:“你虽然还小,但修成了天狐不灭法,便也是只天狐呀……”

  想到这里,张殷殷又是幽幽一叹,目光穿过重重雨帘,再度投注在那个将血路不住铺向潼关军中军的身影上。

  呼啸声中,修罗已绕着纪若尘身躯旋转一周,然后再向八方各刺一记!倏忽间,纪若尘周围如潮涌上的潼关军卒整整齐齐地倒了下去,又以自已身躯铺就血路十丈!纪若尘身周八方之地,则各各出现一道空旷长廊。

  但凡修罗矛锋所向,三十丈内,必生机尽毁!

  哥舒翰面白如纸,不得已将中军后移百丈,以避纪若尘锋锐。这已是他第二次挪动中军了。哥舒翰心知每动一次中军,士卒士气必定大降,可是他又能怎么办?中军尚未移好,亲兵们便如流水价奔来,纷纷将各部伤亡数字报上。他已来不及计算兵丁究竟已伤亡多少,甚至连想都有些不敢去想。而且一个个修士接连阵亡,这个数字沉如巨石,压得他完全喘不过气来。虽然纪若尘一方的修士也已伤亡过半,可是要知道,他仅得道德宗一门支持,那二十余名修士不过是些二三代弟子而已。而开战伊始,哥舒翰麾下足有五十修士,其中不乏一派宗师长老。以己之上乘对敌方中驷,哥舒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种战局。

  遥遥望见纪若尘阵中流光溢彩又起,姬冰仙冉冉升上空中,哥舒翰面色又是一阵惨白。这一次,又不知有多少将士会死在这女魔头手下。

  此时杀场上响起数声清越鹤鸣,潼关军中六名修士联手施法,幻化了数只巨大白鹤。这些白鹤振翅间云彩翻涌,彩霞流溢,铺陈丈许,在空中不住盘旋,然后在六名修士引导催促下,一只白鹤俯冲而下,冲入圆阵中,翅拍喙啄,顷刻间连杀十余名妖卒,北军阵形立时有些散乱。空中余下六只巨鹤也一一冲下。

  哥舒翰刚看得心头一松,暗道虽然仍是已方吃了大亏,但只要能够有来有往,战局便尚有可为。哪知姬冰仙双手如捧月,纤纤十指间骤然亮起一道耀眼欲盲的电光,瞬间跨越千丈,将那六名修士殛成焦炭!姬冰仙此次所运道法不同以往,指间电火不住闪动,将方圆千丈之内的敌方修士一一殛杀,再不理会普通军卒。转眼之间,死在她手下的修士已过十人!

  哥舒翰看得瞠目欲裂,痛心疾首,禁不住一声咆哮,若没了这些修士,这场仗如何打得下去?不说别的,又有谁能挡得那如魔神一般的纪若尘?

  从纪若尘兵临潼关时起,哥舒翰便已处处落于下风,这当中关键,其实就在修士二字。哥舒翰军中尚无几个修士,且根本指使不动他们时,那时纪若尘军中便已汇聚了十余名修士,并以道法强化麾下士卒。折了哥舒平京后,哥舒翰痛定思痛,大举邀请修士入军。哪知今日一战,纪若尘竟能完全以兵法统御这些修士,反复以道法集中轰击潼关军阵。只消数名修士联手,一个道法过去便可了结数百潼关兵丁的性命。再整齐的军阵,再旺盛的士气,在这些足以裂地开山的大威力道法前,都不堪一击。好不容易已方的修士们开了窍,也开始出手轰击对方军阵,可是刚一出手,对方便将矛头对上了这些修士,几个回合下来,已方所余不多的修士更是几乎死伤殆尽。

  如此,潼关军步步落后,处处挨打。

  其实哥舒翰身经百战、老谋深算,虽然是第一次对上纪军这种运用道法大规模辅攻的打法,但吃了点亏立明其中关窍,也并非全无翻盘机会。自纪若尘主帅出阵,踏出血路千丈,便是送来一个大好的战机!此时的他孤军深入,以身犯险,哥舒翰便不信,若有十余个修士一拥而上,也放不倒区区一个纪若尘?只是修士多长生,也就格外的惜命些,根本不可能象寻常士卒那样悍不畏死,初时还有一两无知修士敢向纪若尘递上两招,待纪若尘三矛杀出百丈血路之后,所有修士便都远远地躲开这尊杀神,尽找些好欺负的下手。

  哥舒翰无奈,他早就有心命令修士们集中破阵,他们却偏喜各自为战,显示本门本派大威力的道法,后又想命修士们放下其它,一齐围攻纪若尘,可又有谁肯听他的军令?此时潼关军虽然伤亡不过五六万人,然而士气已濒于崩溃,哪怕虚天战鼓如雷,也无济于事。

  纪若尘右手倒提修罗,安然向哥舒翰中军行来,每一步落下,大地便会微微颤动。面前虽有千军万马,他却视如无物。

  潼关军士手中虽紧握刀枪,却是颤抖战栗,身不由已地一步步向后退去,再不敢进入纪若尘三十丈内。似乎那里有一条看不清的生死线,一旦过线便会死得惨不忍睹。所幸哥舒军平日军纪严整,训练有素,士卒尚不致立刻溃逃,可仍是不住你推我挤,战阵变形。这些昔日征战西域意气奋发的悍勇之卒可以不畏蛮夷,也敢与妖卒以命搏命,然在这尊杀神之前,一切的勇气都再无用处!

  数万中军,在纪若尘一人之前,步步退后,竟不敢战!

  眼见众军丑态,虚天怒发如狂,椎落如电,鼓声震天。然而骤听扑的一声,这面青墟宫特制的憾天动心鼓吃不住虚天大力,就此破了!

  虚天仰天咆哮,一脚踢翻战鼓,自后腰处抽出二尺白玉尺,赤裸的上身肌肉贲起,怒视纪若尘。

  虚天的目光一落到身上,纪若尘立生感应,眼中再无如蚁大军,目光越过刀海枪林,锁定此敌。

  章十四杀伐事七

  有风吹过,纪若尘头上数缕长发飘起,瞬间遮住了视线。他张口咬住飘散于面上的乱发,右足前据,左足在地上一踏,登时大地震颤,身周三十丈地面皆下陷一尺!借这莫大反冲之力,修罗战矛徐徐抬起,斜指向天!

  修罗到位的刹那,纪若尘骤然后退千丈,在张殷殷身前一丈处现身。千丈血路上,只留下他无数残影。

  张殷殷抬头上望,面上掠过一片阴影,但见天空中平空出现一方长十丈、宽二丈的白玉巨尺,挟无边威势,向她当头砸落!

  只是纪若尘恰于此时出现,修罗正好迎上白玉巨尺!

  战矛与玉尺无声无息地撞击,相持,分开。

  纪若尘身体骤然下陷二尺,双腿泰半没入地下。墨色软轿则无风自飞,倏忽飞出数十丈,而后砰然碎裂成万千细砂。方圆百丈之内人仰马翻,无人能够站立,稍弱一些的妖卒更是筋骨皆断。

  惟有张殷殷立于原处,连青丝都未飘起。

  纪若尘一声叱喝,身体冉冉升出地面,下一刻又出现千丈血路尽头,骤然立定!修罗嗡嗡鸣叫,又缓缓向前刺出一记。于是漫漫血路,再次延伸五十丈。

  哥舒翰胯下乌驹猛然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险些将他掀下去。哥舒翰百忙中只顾着抓紧缰绳,就未能躲过扑面而来的大蓬血水,被淋了一头一身。他擦去脸上血水,定晴一看时,才发现原来血路尽头,已离自己不过十丈。方才淋过来的,便是无数将士身躯化就的血雨腥雾!

  虚天立在高高鼓台上,一声狞笑,猛然暴喝道:“再接我一记量天尺试试!”说话间,白玉尺又向前虚击。

  纪若尘面色微变,瞬息间又退千丈,这次却是出现在济天下身前,修罗向天击出,恰好迎上悄然砸下的白玉量天尺。尺矛相击,量天尺猛然弹起百丈,自空中消失。纪若尘也接连退后两步,方才立定。

  纪若尘毫不停留,身形一动,又闪到济天下身旁,将他一把拎到自己身后,而后嘿的一声低喝,修罗前刺,再将横扫过来的量天尺挡住。矛尺略一相持,量天尺便又消失,纪若尘如在冰上滑行,瞬间后滑一丈,又将济天下置在身前,根本不曾回头,反手便是一矛向后刺去,正刺中蓦然出现的白玉量天尺!

  只在刹那,修罗矛已与白玉量天尺连拼三十六记!直到量天尺不甘不愿地消去后,纪若尘口中衔着的乱发这才一松,忽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济天下看得分明,不由得老泪纵横,扑过来一把抱住纪若尘的小腿,哽咽高呼:“主公!”

  纪若尘以衣袖拭去唇边血迹,抬腿轻轻踢开济天下,修罗缓缓划了一个半圆,矛尖旋至顶点时,他又已越过千丈血路,直上十丈鼓台,修罗所指,正是虚天咽喉!

  虚天黑发狂舞,状若战神,白玉量天尺高高举起,又似九天垂瀑直落,重重斩在修罗上!但听一声响彻天地的金玉交击之音,修罗与量天尺各自荡开。

  虚天纵声狂笑,喝道:“今日便让你试试仙家之器的厉害!”

  他双手握白玉量天尺,以尺作刀,将自己独擅的斩元刀泼风般使出,横斩竖劈,一刀刀大开大阖,气势如山!

  虚天更时时身随刀进,舍身斩向纪若尘要害,只消修罗刺不到致命要害,便根本不护自身。如此死斗,顷刻间虚天身上已多了十余道伤口,周身浴血,却分毫不减气势杀机!

  纪若尘每次踏足,力道皆沉重如山,十丈鼓架嗡嗡震动,似乎随时会碎裂成灰,可不知为何就是不倒。而修罗纵横来去,矛势苍凉遒劲,宛若上古蛮荒巨龙,不管量天尺气势多狂,每一记斩来,修罗必定以更胜一筹的力道还击回去!

  此时此刻,什么道法,什么咒语都已无用,纪若尘虚天只能以最简单最原始的战法,在这丈许方圆的鼓台上埋身死斗,斗悍论勇,拼厉比凶!

  虚天兴发如狂,调运全身真元,量天尺直劈横砍,半点花巧都不用,当当当连斩三刀!

  纪若尘冷笑,全身忽然一震,如凤凰抖羽,刹那间抖落万千星芒,修罗矛身上也渡了一层熠熠星辉,矛出如电,连续挑开三刀,然后中宫直进,径刺虚天心口!

  以虚天之狂,也不得不回尺自守,量天尺不知是今夜第几次与修罗交击。

  纪若尘黑发忽然尽数缓缓扬起,双瞳更是燃起无尽蓝焰,森然道:“纵是仙家之器,也未必纵横无敌!”

  修罗光芒大盛,如同缀满万千星辰,无尽啸叫中,矛尖电闪雷轰般在白玉量天尺上连震七记!

  啪的一声脆响,白玉量天尺竟然成了千百碎玉!

  虚天庞然真元登时扑了个空,禁不住向前踉跄一步。只是跨这一步的距离,他已与纪若尘交错而过。

  虚天双目圆瞪,大张着口,愕然、不甘、迷茫,尽数写在了脸上。

  纪若尘上身前倾,双手倒持修罗,战矛自虚天腰后刺入,又自前心透出。

  “敢荡而不决,就是死。”在虚天耳边,纪若尘的语声平淡若水。

  虚天五指一松,半块残玉徐徐自指间滑落,身上生机迅速消散。纪若尘修罗一收,虚天便斜斜摔出鼓架外,重重栽在台下的血浆尘泥里。

  纪若尘独立高台,冷然俯视台下万马千军,已无需再战。

  虚天一死,哥舒翰心中登时空荡荡的,所有悍勇杀气都消得无影无踪。见纪若尘冰冷目光望来,登时心胆俱丧,拨转马头,狠狠在马股上抽了一鞭,落荒便逃。

  哥舒翰这一走不要紧,擎旗的亲兵扛旗策马跟着跑了几步,便嫌帅旗太重,丢在一旁,也纵马向潼关方向狂奔而去。

  继开战伊始帅旗折断后,这杆临时帅旗又歪歪斜斜地倒下,哥舒军士见了,皆知哥舒翰非死即逃,最后一点战意终消失得干干净净,开始有人抛下兵器,四散而逃。既然有人开头,转眼间十余万潼关大军竟就兵败如山倒,由撤退变成溃逃,无论军卒还是将军,都争先恐后地向潼关逃去。

  此时或许无人有余暇去想一想,这片杀场距离潼关,足有十五里之遥!

  济天下指挥三万余妖卒纵横掩杀,驱赶着溃军一路向潼关退去。哥舒军步卒苦战已久,早已疲累不堪,还能跑出多远?就是那些身体强壮的,也跑不出数里便力尽倒地,成百上千地跪地投降,但凡有敢顽抗的,皆被随后赶上的妖卒一刀枭首!

  济天下从从容容,率领妖卒分进合击,轮流驱赶掩杀。才追了数里路,溃军便大多累得倒地不起,根本无须北军动手。只有极少数最精壮的,或是有马匹的将军,方得逃回潼关。

  这一场好杀,直从黄昏杀到子夜,迤逦杀至潼关关下,方才罢休。

  纪若尘收军在关外扎下大营时,哥舒翰余惊稍去,在潼关中清点残军,才知三十万大军出关,竟只有八千残军逃出生天。

  哥舒翰只觉眼前一黑,猛然跃起,一头撞向旁边的石柱,却被属下拼命抱住,不得就死。

  章十五坐金銮一

  潼关守备府中,纪若尘高坐正堂之上,姬冰仙、玉童、孙果等人分列左右,二十余员战将在堂下两侧排开。济天下则是劳苦功高,此战得胜,可说至少有一半是他的功劳,因此便在纪若尘下手有个座位。只听门外一声传报,数名妖卒将哥舒翰押上堂来。

  哥舒翰傲立堂上,拒不下跪,重重地哼了一声,一言不发。

  兵败而归后,偌大的潼关只剩下不到万名残军。虽然依据潼关之险,抗御纪若尘三万余妖卒并非不可能,可是全军上下早已胆寒,哪敢再战?

  哥舒翰一战完败,断送了三十万大军,如若回到西京,朝中老对头杨国忠、高力士必定不会放过自己,就算没被安上别的罪名,单是指挥不当、作战不力这两条,怎么都是个灭九族的大罪,若再有小人兴风作浪,或许还会连累朝中友好。因此一夜苦思,他怎都不敢就这样逃回西京,立定心思要率军固守潼关,能拖得一天就是一天。

  然而部将们却不答应,他们也知道回到西京只是死路一条,因此献议投降。哥舒翰一世英名,哪里肯降?他仍觉得凭潼关之险,关中万名残军足够御敌。而众将早私下商议过,知道即算守住潼关,待朝庭天使一到,众人都得是个掉脑袋的下场。见哥舒翰不肯降,众将便一拥而上,将哥舒翰牢牢缚了,开关献降。便有了如今一幕。

  纪若尘闲适地坐在椅上,似是在闭目养神,对哥舒翰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如玉童这等熟悉他的,从徐徐回落的真元气息上便知纪若尘多半又神游去了。感应到纪若尘真元降至上清至仙境时仍不停止,而是非要再降一阶方肯罢休,玉童也不禁暗自苦笑。不论谁与纪若尘为敌,感应到他的真元气息,恐怕都会不由自主地轻敌,从而吃上一个大亏,灵觉越是敏锐,就越是吃亏。

  纪若尘既然不发话,大堂中登时显得冷清起来。济天下何等人也,当然知道哥舒翰做出这么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来,多半还是为了自抬身价而已。否则的话,他早就该战死沙场,决战时何必要逃?

  纪若尘左右之人哪个不是聪明绝顶,当然都明白哥舒翰这种小把戏。不过明白归明白,哥舒翰毕竟位高权重,身份特殊,门生部将遍天下,其中不乏一方守备大员,因此还是要陪着他将这出戏演下去。以哥舒翰在唐军中的地位威名,若肯归降,再登高一呼,日后征战,兵锋所向,愿降人数必定大大增加,从而事半而功倍。

  这便是这出戏的用处。

  眼见纪若尘懒得唱戏,姬冰仙、玉童等即没兴趣、也不适合来演这一出,济天下没奈何,只得亲自粉墨登场。他咳嗽一声,轻抚短须,悠然道:“哥舒将军征战西域二十余载,杀得诸胡尸横遍野、血流飘杵,为我朝拓疆千里,功苦功高,公道自在人心。昨日一战,我观将军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不愧是本朝第一名将。只可惜士卒不力,致有一败,却是非战之罪。”

  哥舒翰本站得有些心下惶惶,听济天下如是说道,才略略放下心来。他抬眼望去,见发话的不是纪若尘,又有几分失望,犹豫着是否接过话头,又怕失了自己身份。好在济天下显然身份不低,除了纪若尘外,满堂上就他一个坐着的。再者哥舒翰也着实有些畏惧纪若尘,现在能够在他面前站稳也需要不少勇气。哥舒翰到底是个能决断的,稍稍迟疑便决定不能再错失机会,否则纪若尘一怒之下,说不定立时就斩了自己。

  哥舒翰本不是个畏死之人,只是人心善变,年纪又大了,既然当日阵上寒了胆,没能率军死战到底,到了今日,便越来越不想死。他先哼了一声,自高身价,然后缓缓道:“我乃败军之将,何敢言勇?昨日之战,我败得心服口服。不过将军难免征战死,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济天下含笑而起,走到哥舒翰面前,亲手松了绑缚,然后亲热地拉住他的手,开始口沫横飞。先是言道哥舒大人实是国之栋梁,但在朝中屡受奸相杨国忠排挤,又被阉人宦官节制,方有昨日之败。安禄山非为谋反,实为诛奸相、清君侧而起兵,也等如为哥舒翰出气。然后大赞哥舒大人德高望重,远见卓识,必能明白其中关键。就是一时想不明白也不要紧,如今已安排好车驾兵马,护送哥舒翰前往洛阳,安大帅会亲自向哥舒将军分说明白。

  哥舒翰听得十分舒服,济天下等如是说让他去向安禄山投降,可比向纪若尘这员先锋投降体面多了,可谓给足了哥舒翰面子。他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当下与济天下互道几句客气话、将场面交待明白,便下堂去了,只等克日赶赴洛阳。

  如此打发了哥舒翰,纪若尘也十分满意。他与虚天生死一战,体悟良多,此刻正是要凝神思索的时刻,哪有那闲情逸致浪费在哥舒翰身上?此人用兵确有独到之处,若没有济天下,或许纪若尘还肯花些功夫延揽此人。可惜大战未开时,哥舒翰便被济天下克制得死死的,尤其是在修士的运用上,济天下更是处处领先一着,最终毁了潼关大军斗志,方有其后大捷。有了济天下,便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哥舒翰了。

  济天下此人智多而近妖,却又贪财好色,胆小如鼠,说有才实有济世之大才,论人品则时常令人默然无语。回想数年之前,济天下曾如是道:他本是混迹人世的神龙,没想到却被纪若尘给发现了。一想起当日济天下那副江湖骗子的嘴脸,再想起重归人间后他诸般运筹布局的手段,纪若尘实有些不知该如何评价,一时间也觉头痛。

  哥舒翰三两下发落完毕,堂上诸将也就散了。济天下见此刻已无外人,便再献下一步方略。潼关关下一战尽灭朝庭三十万精锐,又占了潼关天险,此刻西京长安已是无兵可守,无险可依,已无需疾进,徐徐图之便可。而且还有掳获的十几万降卒,要将其中三万炼成妖卒也需要月余时光。依济天下所献方略,既然占了潼关,断绝东都西京的联络,天下大势便已底定,待准备万全后再出兵西京,可保一战而胜,那时候抓个把明皇、擒擒满朝文武,又岂在话下?就算再生擒活捉一个杨玉环来为纪大人侍个寝、暖个被,也不是什么难事嘛。

  一提到捉拿杨玉环侍寝的好处,济天下那是满面红光、口沫横飞,堂上诸人表情各不相同。纪若尘面色一动,若有所思。孙果一脸木然,毫无反应。玉童则是双目亮如剑芒,盯着济天下那张开合不定的嘴,恨不能将他舌头切下来,喂一群狗。姬冰仙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忽然泛起潮红,旋又被冰色压下,强作镇定。

  济天下献策已毕,纪若尘便向后堂行去。玉童连忙跟上,轻声道:“主人,您昨日宰掉的那些修士,好像很有几个挺有身份地位的家伙。他们的亲朋好友们知道了,定会前来寻仇,您千万小心。”

  纪若尘淡淡一笑,没有回答。这些修士身份再高还能高得过虚天,身后势力再大岂大得过青墟?虚天都宰了,还怕谁来?其实他还是那个意思,只怕他们不来。

  玉童话已递到,便自退下了。她那点小小心思,是盼着纪若尘仍象以往那般动辄神游数日。若能神游一月,甚至神游到出兵西京那日,自然是最好不过。

  后堂暖阁中,软榻上,张殷殷只穿一袭贴身丝衣,正拥被坐着。榻旁一个清秀侍女,则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参汤,一勺一勺地喂入她口中。

  纪若尘步入暖阁,拿过侍女手中参汤玉碗,接手了她的工作。

  前面已喝下小半碗,长白山千年雪参的药劲甚猛,张殷殷有些不胜药力,精巧的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就着纪若尘的手勉强又含入一口,不由苦着小脸,皱了皱鼻子,小嘴也撅了起来,可怜巴巴的望向纪若尘。

  纪若尘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只做没有看见,又是一勺坚定地递到她唇边。

  张殷殷抿了抿嘴,软软地靠上纪若尘。她锦被垂落,丝衣半掩,滑腻如雪的肌肤大片大片地露出来,若自上而下的望去,几可将峰峦之妙尽数收于眼底。便是以纪若尘的定力,见了如此美景,又被她柔若无骨的身子靠着,险些也心旌动荡。

  好不容易一碗参汤喂完,纪若尘即要张殷殷好好休养,不要乱动。她所受创伤其实极重,不仅背心处骨骼尽碎,就连五腑六脏也都失了大半生机。虽有姬冰仙以道法疗治,又有诸般珍稀药材进补,然而这等伤势仍需休养相当时日,而且须极小心,不然的话即有性命之忧,或者至少是道行大损,永无复元之望。

  这种时候,她最是需要将息。

  张殷殷软软地靠在纪若尘胸前,转侧间毫不忌讳地将丰盈欲出的胸肉贴在他身上,懒洋洋地闭上眼睛,对纪若尘的吩咐听而不闻。

  纪若尘劝道:“殷殷,好好休息,如若再次损及经脉,便永无上窥大道之望。”

  张殷殷哪里理他,开始无聊地数手指,还抓过他的长发,一丝丝一缕缕的绕上指间。

  纪若尘只得再劝。

  张殷殷眯着眼睛,终于有点不耐烦了,扭了扭身体,以示抗议。她这么靠着,再这么一动,纪若尘可说是享受之极,平时自然也就笑而受了,但眼前她身体虚弱之极,骨骼只是勉强接上,要再过至少七日才能长好,经脉玄窍尽复更是需要至少七七四十九日。这些日子只能静养,兼以灵药调理。便是多坐一会,也于她伤势不利。

  纪若尘苦笑,完全拿她没了办法。

  张殷殷唇角绽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轻转了个方向,让自己靠得更加舒服了些,然后抓起纪若尘的手,放在自己衣内,置在那温香软玉上,轻轻道:“不要管我,让我靠一会吧。不然青衣来了,我就不能这样霸着你了。那个小妮子呀,肯定已经不远了,我似乎已经闻到她的味道了呢……”

  纪若尘暗叹口气,便不再动,且让她任性一回。

  纪若尘一只手完全覆不住张殷殷胸前的温软,然他此时却全然感觉不到掌心处的柔腻,只反复体味着手背上的触感。她一只纤手轻覆在他手上,那手心处有一道几乎感觉不到的伤痕。

  在这道剑痕上,纪若尘又看到了那柄古剑,那仙家禁法,斩缘!

  他脸上忽然泛起一层嫣红,又迅速回落。于不动声色间,纪若尘将涌上喉头的一口鲜血缓缓咽下,并未惊扰到她。

  此后数日,纪若尘除了陪伴张殷殷之外,皆独坐守备府正堂上,闭目神游,自夜至晨,从不将息。他高踞宝座,居高临下,俯视着空旷而巨大的正堂,任这堂中沉淀多年的肃杀威严浸淫自己身心。有所谓居移气,养移体,纪若尘在正堂端坐,正是要借尘俗威权之势,养已身帝王之气。潼关关外一战,他实受益良多,初次以堂堂正正之势、浩浩汤汤之气破敌致胜,而现下正是养气时候,以回补道心破绽。

  潼关一战,潼关军中众修士尽数战死,这些修士来自十余个大小门派,门人朋友少说也当有数百之众,必定要来报仇的。不管这些修士死在谁手里,这笔帐肯定会记到纪若尘头上去。纪若尘让众人远离正堂,命玉童与孙果只需顾好张殷殷与济天下安全,不必理会自己打坐之处,正是要给这些来报仇的修士们一个机会,一个让他们可以群战自己的机会。

  在纪若尘计算中,来向自己寻仇的应该不止人族修士,冥山妖族想必也不会放过这次热闹的。这等好机会不容错过,再过一月,济天下与道德宗众弟子便会制备出三万新军,到时候留一万妖卒守关,五万大军足以直取西京。而在行军途中,主帅所至之处防御必定是最严密的,如眼前这种纪若尘落单的机会可说再不会有。

  接连十日中,纪若尘慢慢温养浩然之气,只等仇敌上门,不管来的是人是妖,文王山河鼎都会一视同仁。

  然而出乎意料,十日悄然过去,潼关宁定祥和,竟然连一个上门寻仇的都没看有。第十一日子夜,当一线月光落在脸上时,纪若尘的道心终于动了一动,有些惊讶地睁开双眼,实有些不明白何以会无人送上门来。

  纪若尘虽然阵斩虚天,可此事仍未传开,在修道界中,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之辈。即使有点名声,然而修道之人最重师友传承,总不至于被这点凶名吓得无人敢来寻仇。不过既然想不明白,他便不再去想,神识渐渐归于沉寂。

  夜深露重,寒气初升,慢慢地便起了雾,茫茫夜雾不住弥漫,悄然将巍巍潼关淹没。

  潼关东方,群山间的雾气突然翻涌不定,从雾中跌跌撞撞地摔出一个老者。他身材高大,黑袍丝绦,额间嵌一块青玉,相貌堂堂,面皮白净,十指修剪得齐整,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之人。若通望气之士在此,更可看出他一身真元凝而不散,清浊相融,初有混沌之意,修为十分高深,大略已有上清真仙境界。如此人物,若非一派宗师,至少也该是某大派的长老前辈之流。

  然而这老者头冠早已不翼而飞,银发披散,脚下磕磕绊绊,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细细观之,更可见他半边脸高高肿起,唇角破裂,显得极是狼狈。

  老者惊怒交集,咆哮不已,接连提聚真元,可是每当真元稍聚,雾中便会传出一声清脆的响指声,体内好不容易聚合起来的真元便会四处乱窜。

  雾中徐徐浮现一个雪衣女子,足尖虚虚向地面一点,便会向前飘浮数尺。她一路行来,一路打着响指,看着那狼狈万分的老者,似笑非笑。

  老者戕指怒向,大叫道:“妖女,有本事休要弄这些玄虚,与我真刀真枪地斗一场道法!”

  她浅浅一笑,道:“与我斗法,凭你也配?”

  只见一只雪肌冰肤的纤手高高举起,也不见她蓄势发力,但听啪的一声脆响,老者另一边脸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耳光!这记耳光不光响亮,而且沉重之极,直打得老者一个倒飞接虎扑,重重栽伏于地,嘴里还喷出数颗大牙。雪衣女子明明距离老者尚有十余丈,也不知这一记耳光是怎么抽到他脸上的。

  饶是老者道行深厚,挨了这记耳光后,也是好一阵头晕眼花,半天才从迷糊中明白过来。他挣扎着爬起来,指着雪衣女子,浑身颤抖,却是不敢再口出恶言。此刻他两边面颊高高肿起,又少了几颗牙,就是有胆开骂,也必是口齿不清,大损气势。

  雪衣女子款款行来,道:“吃了姐姐两记耳光,居然还不快逃,真不知道是该夸你好呢,还是要骂你不开窍。快滚吧,再让我在潼关十里内看到你,便拆了你这把老骨头!”

  老者倒真有几分不畏强梁的勇气,忍痛道:“贱……你与纪若尘那小贼究竟是何关系,要这般回护于他?”

  “哈……”雪衣女子轻笑,道:“姐姐这是为了你们好,你这老不死的居然还敢啰嗦,快给我滚吧!”

  她纤手微举轻落,舒卷如兰,但听啪的一声轻响,那老者已被这端庄优雅的一记小小耳光扇得高高飞起,倏忽间远去千丈。

  前后三记耳光打发了老者,她幽幽一叹,轻轻吹了吹右手,也不知是自伤还是自恋,道:“这十日有姐姐我守在潼关东面,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敢过来找茬。哎呀,看来真的是老了呢,当年威风不在呀!这老东西年纪虽大,身子骨倒还挺硬朗的,居然两个耳光都没抽晕他。不过打发了他之后,应该再没人敢过来了吧?”

  她取出一方雪白丝帕,仔仔细细地擦着双手,一边若无其事地道:“道德宗的小家伙,还藏着干什么,出来吧!”

  雾中应声走出一个道人,背后一柄古朴长剑,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无饰物法宝。那领道袍上破损处处,满是尘土,还有几大块已干涸的血迹。看上去过去数日中经历过不少苦战。

  他面色凝重,在十丈外即站定,向雪衣女子施了一礼,道:“贫道云风,家师紫阳真人,见过苏姀仙子。”

  苏姀目光只在自己右手纤纤五指上,仔细看着是否还有什么污垢,一边心不在焉地道:“原来是紫阳那老杂毛的徒弟呀,你既然认得我,便该知道姐姐我在莫干峰上被关了那么多年,有损容貌,见了道德宗的弟子,心情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这样吧,看你还挺有礼的,给你个小小教训就算了。”

  她右手五指如夜昙收扰,似乎动了一动。

  云风面沉如水,气势如风乍起,但听呛地一声龙吟,背后长剑自行出鞘,落入右掌。他后退一步,长剑斜指夜天,又闻一声响彻云宵的龙吟,一条黄龙骤然自剑鞘中飞出,围着云风盘绕三周,将他护在当中。龙睛闪烁,紧盯着苏姀,威势含而不发。

  谁知苏姀五指收拢后,未有任何动作,反手又再舒展开,看过手背如雪肌肤上未有分毫污迹,方才淡然笑道:“小家伙果然不错,居然可发黄龙龙气护体,不愧是紫阳那老东西的徒弟。话说道德宗这一辈人里,能让姐姐看得入眼的除了紫微,也就是个紫阳了。现在看来,紫微自己修行虽然高了,可在教徒弟上却比不上紫阳呢。”

  虽然苏姀气势微动就诱出了云风的最强道术,云风却是不惊不怒,缓缓散了黄龙龙气。对上苏姀这等上古巨妖,如何小心都不算出丑。莫干峰下所镇蛮荒世凶妖虽多,但都是被道德宗先人们自各地擒回镇压的,强如妖后文婉,也是在洞玄真人仙剑下失手被收。惟有这苏姀,却是与道德宗先人没有任何关系,非是被道德宗所擒。至于她如何来到莫干峰,又如何被禁制在镇心殿下,这等缘由,就是云风也不知晓。

  苏姀轻轻吹了吹自己手指,将那本就不曾存在的浮尘吹去,换上温婉如水的表情,向云风道:“小家伙这么晚到潼关来,有什么事吗?”

  苏姀越是柔若春水,云风心下就越是凛然,不动声色地再退一步,道:“家师命我率领宗内弟子共计一十五人,前来潼关为若尘助阵。”

  苏姀哦了一声,往他身后看看了,却没见第二个人影,道:“那人呢?”

  云风神色一黯,道:“我等路上连续遇到诸派修士拦截邀战,先后恶战一十七场,除我侥幸突围外,其余弟子皆以身殉。虽然我突围后返身杀回,最终尽斩敌人,但师弟们……已无力回天。”

  苏姀秀目终于落在了云风身上,上下一扫,便已看出他内伤实是不轻,甚至已有些损了道基。当下轻轻一叹,道:“你们师徒三个都是这样,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就再不肯回头,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变通的,唉!反正现在应该没人再敢来潼关了,你且随我入关吧。”

  虽然行前紫阳真人也有过叮嘱,但云风生性谨慎,此时方敢确定苏姀是友非敌。他心中一松,便随着苏姀而去。然而行出几步,便发觉苏姀未向潼关关内行去,而是径向西行,看样子是要翻山而过。云风疑惑问道:“苏仙子这是要往哪去?”

  苏姀若无其是地道:“去招呼一个和我徒弟抢男人的小妮子。她守在潼关以西,从那个方向来的,不管是人是妖,都由她来打发。”

  云风心中登时微微一惊。他一路杀来潼关,早已听到过纪若尘潼关关下破敌三十万,夺了潼关。更知有无数修士正先后赶来潼关,要为潼关血战战死的亲朋好友报仇雪恨。以苏姀之能,独守潼关之东倒还说得过去,可是她口中那个小妮子又是何人,竟敢孤身守在关西,拦截前来潼关报复的修士与群妖?

  苏姀与云风步态闲逸,其实行得迅捷无伦,几步之间,已隐没在群山之间。

  章十五坐金銮二

  这边潼关是血战后少有的宁静平和,三百里外的西京却是人心大乱,士民惊扰奔走,市里萧条。

  洛阳陷落、潼关失守,河东、华阴、冯翊、上洛各郡军政官员弃城,守军逃散。西京再无屏障可阻北军铁骑,其势岌岌危如悬卵。

  无数殷实富户收拾了细软家财,携妻儿老小,乘车逃离长安,以避兵锋。明皇仍驻骅帝都,那些在朝为官的当然不能在这国难当头之际逃走。但他们本人虽在,却早早遣了家人回乡避难,偌大的府第也已搬得空空荡荡。便是市井百姓也纷纷扶老携幼奔出西京,投奔乡下亲友去了。

  百姓烦恼,明皇也不快活,这日上朝后连杨妃都不见,只一人在寝殿中烦恼,片刻功夫已砸了数只花瓶,推倒了几架珍草异葩。殿外的太监宫女人人都噤若寒蝉,肃立原地,眼睛只是盯住地板,不敢稍动,惟恐触了霉头。

  又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过后,长生殿中隐约传来明皇咬牙切齿的声音:“哥舒翰!枉朕如此重用你,你却如此负朕……三十万大军啊……你倒断送得干净!……”

  长生殿中,杨玉环迟睡方起,正慢慢梳妆。镜中人虽然丽色依旧,可是双眸中却失了一分活泼泼的神彩。她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就算是那倾城之色,也仿如寒秋浮萍,随时都会被雨打风吹去。

  她正自出神,高力士悄然进殿,一溜小碎步跑到她身后,轻声而急促的道:“娘娘,大事不好了,皇上气得不轻,正乱摔东西哪!万一皇上气坏了身子,那如何是好?这整个天底下,也就您能劝劝皇上了。”

  若是以往,杨玉环也就跟着去了。高力士可是跟随明皇的老人,最是知道明皇心意,他来请时,都是讨明皇欢心恩宠的最好时机。可是今天不知怎地,她心中忽然烦燥,头也不回地道:“今儿个我累得很,好象受了点风寒,不能服侍皇上了。”

  高力士愕然,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刚想再劝,但看着杨玉环滑若凝脂的颈项,不知怎地忽然打了个寒战,把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悄悄退出殿去。

  或许长安上下,只有相国杨国忠还笑得出来。洛阳相府中的亲眷早就撤到了西京,留下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下人和远房亲族。贵重古董也都运到西京,至于府中留下的财物虽然也值些钱,但也还不至于放在杨大相国眼里。日后天下平定,弄点钱还不容易?杨国忠直系亲族身份高贵,当然不可能陪着封常清一起在洛阳拼命。

  眼下北军夺了潼关,前方传来消息说哥舒翰也落入敌手,生死不明。这在朝中,又去了一个杨国忠的大敌。安禄山反叛,封常清连战连败,哥舒翰生死不明,而且不论是生是死都是一样,已等如是死人。从此之后,满朝上下,还有谁敢对他杨国忠批手划脚?

  想到此处,杨国忠便不禁笑出声来。正志得意满间,他忽然想起济天下曾经的告诫,言道国为树,臣为蚁,为相之道虽千变万化,不忌权术,但切不可将树也咬倒了。杨国忠想起哥舒翰虽被自已联合王进礼设谋扳倒,但三十万大军也随之灰飞烟灭,心中微微一凛。不过这念头恍若清烟,转眼间便自心头抹去。

  杨国忠倒是有些想念济天下,只可惜他留书一封后,便从此不知去向。若能在长安相助自己,想来也不至于扳倒个哥舒翰也这么困难。

  不过潼关虽失,杨国忠倒是不担心的。他心中早有定计,西京再不可守,不如劝圣驾西幸入蜀。本朝诗仙李白曾有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剑门乃天下之险,一人荷戟,万夫趑趄,乃易守难攻的天堑。

  蜀地富庶,气候宜人,杨国忠早已经营多年。他遥领剑南节度使,多任用亲信为僚佐,早在安禄山以“清君侧”作反之时,便令副使暗自准备资粮器械,情况紧急便出奔蜀中。哪怕关中被安禄山尽占,他也可陪着明皇在蜀地做个土皇帝嘛,何惧之有?何况天朝地幅辽阔,安军来得迅速,各地勤王之师不及赶来,加以时日,还是有重振天朝之威的机会的。

  既然已有了定计,杨国忠当然不慌,当下心中盘算着劝明皇移驾的说辞,又思虑何时进言方是好时机,如此,不知不觉间,夜幕已垂。

  转眼之间,又是红日东升,关山万里,处处鳞金。

  还远未到早朝时刻,明皇便早早坐在金銮殿上,且将所有太监宫人都赶出殿去。面对空无一人的大殿,他忽然觉得有种一无所有的恐惧,连下面的宝座也是如此冰凉,那厚厚的暖垫今次竟毫无作用。

  在这冰一般寒冷的宝座上,哪怕多坐一刻都是受罪。明皇感觉自己的双腿正迅速变得麻木,想要站起来,却哪里动得?欲唤内侍来扶,张口却是无声。一时间,明皇惊骇欲死,却又分毫动弹不得,刹那之间,他心中闪电般掠过几个词,鬼上身,咒杀……

  正当明皇胡思乱想且在等死时,忽听吱呀一声,大殿两扇红木包铜大门缓缓打开,一线阳光渗进昏暗的大殿,正好照在明皇脸上。他虽然觉得这道阳光刺眼之极,但阳光中的暖意却驱散了身上的寒气。明皇呀的一声大叫,从宝座中跳了起来。

  进殿的内侍吓得魂飞魄散,忙跪地请罪,秉道早朝时辰已到,百官都已候在殿外,这才按往日惯例开了殿门。

  明皇好容易得以脱困心魔,哪会责怪他?也无气力说话,只摆了摆手,定了好一会神,方才在宝座上坐定,传百官进殿。

  明皇心有余悸,屁股只敢搭着宝座的一点边坐了。整个早朝,他都心不在焉,根本没听百官在说些什么。无暇看杨国忠舌战群臣,力主幸蜀的忠君之姿。更没有心思注意那些老臣惶惧流涕,心痛皇上要去走那比上青天还难的蜀道、颠沛流离的爱君之心。

  好不容易打发完了早朝,明皇即迫不及待地起身回了后宫。直到离那宝座远远地,方算惊魂甫定。

  大喘几口粗气后,庆幸之余,明皇心中猛然间掠过一个念头,这张龙椅,难道自己已坐不住了吗?

  一念及此,明皇明皇如坐针毡时,远在千里之外,潼关守备府正堂上的纪若尘却坐得四平八稳,安如泰山。长安潼关同时初起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只映得印堂中蒙蒙似有云烟升起,缭绕变幻迷离多姿,可谓气象万千。他双目徐徐张开,散于八荒的神识逐渐收回,那张普普通通的太师椅周围,便有了山风啸傲,层云飘逸,他背后云烟升腾,竟隐现山川大河,偶尔可见一二真龙,或在云间隐现,或下碧海翻波。

  遥遥望去,纪若尘便似坐于天地之间,君临九州大地!

  纪若尘望着空无一处的大门,瞳中幽幽蓝火逐渐燃起。他右手提起,忽然伸指在倚于椅旁的修罗矛身一弹,叮的一声长吟,悠悠不绝。

  不止正堂,似乎整个潼关都随着修罗的长吟轻轻摇动。矛音所过处,无论是廊柱、窗户、花盆,甚至是青砖铺就的地面,都起了微微波动。

  啪啪啪,伴随着一阵掌声,一个若出水仙子般的身影徐徐在正堂中浮现。苏姀神态妖娆妩媚一边鼓掌,一边赞道:“小家伙越来越了不起了,居然这样都能发现我。话说你此次回来倒也神出鬼没,连姐姐我第一次都看走了眼。不过你这么拼命,又是为了谁呢?”

  随着苏姀款款行近,纪若尘两道剑眉慢慢竖起,瞳中蓝焰越来越是明显,右手也握上修罗。万里江山,又自他身后浮现,便如一卷无形画轴,在他背后徐徐展开。

  苏姀笑得烟视媚行、祸国殃民的,完全不理会宛如炸毛猫咪般的纪若尘,视眼前欲倾尽天下的杀气如无物,仍一步步向前走来。

  修罗嗡的一声鸣叫,已被纪若尘倒提在手,收于身后。纪若尘修罗在手,气势巍巍而升,如有君临天下之意,只听啪的一声,他束发布带炸成数段,鬓发如在狂风中,抖得笔直。

  苏姀又上前一步,距离纪若尘已只有七步之遥,修罗一发,便可将她穿心而过。可是纪若尘这一矛,就是刺不出去。他气机神识无处不在,却锁不定苏姀。苏姀看似安然前来,其实每一瞬间都会闪动成百上千次,让纪若尘神识次次落空。

  既然锁不定苏姀,纪若尘双瞳中蓝焰忽然溃缩,凝成两个湛蓝玲珑丝球,他真元也如碧海潮生,起伏不定,境界自上清至仙境升至真仙境,又从真仙回落到至仙,如此往复一周,便不停地在至仙与真仙间的四境中跃动不休。时时攀至真仙顶峰,又骤然回落。真元境界如此跃变,诸般道法便再难锁住他,如此闪避,比寻常修士的前趋后退不知高明了多少。可是此中境界,较苏姀闪避神识捕捉的身法,又要逊色一筹。

  纪若尘不是不知此中关键,但他运用此法,目的并不是躲闪苏姀法术。他早已看出,苏姀虽然肌肤如玉,滑若凝脂,然而肉身之精纯凝练实是举世无双,较自己现在这具身体少说也强个几十倍。她便是以那纤纤玉手硬拼修罗,吃亏的甚至说不定会会是修罗。此刻纪若尘震动真元,是想在这关键时刻,再将已身修为提升一阶,冲上上清天仙境。虽然对上苏姀仍无分毫把握,然总是多一分希望。

  他虽看出苏姀的天狐本体,也感觉到她身上气息与张殷殷有三分相近。可是苏姀毕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妖,他又用山河鼎炼过不少妖族,在这正堂修养帝王之气,本也没怀什么好意,就是想引人与妖入彀而已。没想到等到的,居然是这样一只巨妖!

  纪若尘体内真元震动越大,面上神色反而越是淡然,只是那君临九州的帝王之意,巍巍峨峨,也随之攀升。

  苏姀居然也感受到了一点压迫!

  她止于在纪若尘六步之外,轻拢了拢散乱的发丝,轻笑道:“小家伙不要那么紧张嘛,现下你真元不足,如果强冲上清天仙境,可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哦!姐姐不过是开个小小玩笑,没想到你就这么当真了,不会是做过了什么亏心事吧?放心吧,即算你背地里做过什么亏心事,姐姐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毕竟我还得为那笨徒弟着想呀!”

  她话是如此,可是纪若尘哪敢丝毫放松气势?

  苏姀又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眼中闪过激赏之色,赞道:“居然懂得借人间帝王之势,养已身浩浩之气,悟性真是不错。帝王气养罢,便该养天地之气了。喂,那个小道士,这小家伙悟性可比你强得多了。”

  云风应声现身,微笑道:“云风本就资质平庸,只是比别人用功些罢了。”

  云风现身,纪若尘登时大吃一惊。他全副心神都在苏姀身上,根本未能察觉被苏姀施法隐在一旁的云风。

  道德往事,他多半记得,自然也认得这位曾默默扶助过自己许多次的云风师兄。看到云风,纪若尘虽仍心有疑惑,不过震动的真元已渐趋稳定,虽仍是跃动不休,但不再强冲天仙境。

  “师父!”张殷殷自堂后奔出,看到白衣如雪的苏姀,登时大叫一声,扑进了苏姀怀中。

  苏姀爱怜地抚着殷殷青丝,如在揉着一只小猫,“笨家伙,就不会学聪明点?看到那么锋利的剑,也用手去抓……好了好了,别哭,别哭!谁欺负过你,师父都会给你出气的。”

  张殷殷忽然无限委屈涌上心头,索性抓住苏姀衣衫,放声痛哭。

  苏姀拥着张殷殷,凤目望向纪若尘,道:“小家伙,敢不敢跟姐姐上青墟?”

  此时纪若尘已收敛气息,将修罗重行插在椅旁,闻言微笑,道:“有何不敢?不过人间行事,当谋定而后动,我手上这几件事要先办完,准备万全,才好上青墟宫杀人放火。不然的话,贸然攻上青城,多半没什么好结果。那可不是勇,而是愚。”

  苏姀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纪若尘,忽然眉开眼笑,道:“小家伙真的不错!又让姐姐看走眼了一次。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老成持重了?”

  纪若尘笑笑不答,心底深处却悄悄叹一口气。

  “好!便让你先把手上的事办完,我们就上青墟宫去。”苏姀如是道,打了个响指,绽放出如花笑魇。

  章十五坐金銮三

  天宝十五年十二月,安禄山大军驰骋河朔,所向披靡。

  大军渡过黄河之后,沿南岸西进,同时分兵出掠周边富饶城镇,一路如出入无人之境。沿途城守或逃或降,安军纵兵洗劫陷落城池,掳掠财货、强拉夫丁,如遇抵抗,动辄屠城。

  安军主力则西攻洛阳,自起兵之日起,仅用了四十多天便遥遥看到了虎牢关。城筑于大伾山上,南连嵩岳,北滨黄河,山岭交错成一片险隘之区,形势冲要。

  然而如此天险也未稍稍阻止北军铁蹄。

  当其时,封常清已完成新军招募和武备,安军南下之势迅猛,为免形成困守东都、兵临城下之局,他率新军东出洛阳坐镇虎牢,亦是有挑鞭过黄河之意。不料各地守军竟是一触即溃之势,一日之间,多有数城失落的战报。

  以北地善战之兵对市民走卒乌合之军,战果毫无悬念。

  封常清新军出城接战,尚未集结成形,北军骑兵已狂悍地放马冲阵。新军大多不会射箭,城上远程辅攻的箭矢投石寥寥,根本对善骑射的北军不能形成威胁,而那些两个月前还握秤挥锄的兵卒何曾见过如此凶神恶煞,两军相接,只是稍做抵抗便不顾号令溃退,以封常清之能也徒呼嗬嗬。

  犹为雪上加霜的是,安禄山阵中修士成群,法术高强,又配合默契,三五成群出动,往往两军甫一接阵,封常清军中寥寥无几的修士便被屠戮殆尽。如是,安禄山虎狼之师更加不可稍抗。

  虎牢仅一日便失守。封常清竭尽全力才能收集败散的部队,西撤收缩战线。然而北军主将史思明已洞察新军弱点,不做任何休整,尽点骑兵,命一人带两匹坐骑,双份军备,紧紧衔尾追击,不给新军丝毫喘息机会。

  如此战术果然切中要害,偃师、葵园、洛阳,封常清的新军每退到一地,尚不及重新编制休息,追兵便至,两军相接,又是一触即溃。溃败之势一直漫延至东都上东门,北军精骑自四门呼啸而入,封常清败入内苑,身边只剩老兵亲随百余人,血战至再无可战之兵,破墙西逃。

  十二月十三日,东都陷落。

  安禄山策骑入城,时天降大雪。他由北地虎狼之师拱卫,环视顾盼,志得意满。街衢坊市,处处挤满了被明晃晃的刀剑逼来迎接清君侧义师的百姓。至于洛阳皇族、东都官员,大多不及逃出,除了顽固不化一心求死者,皆蜂拥至安禄山驾前跪迎。一时间,安禄山踌躇满志,挥鞭环指,大笑道:“才入洛阳,便瑞雪盈尺,此乃天佑我义师!”。

  左右立刻有拍马迎奉之辈大加阿谀,然而武将文采有限,来去不过是些直白的武功赫赫之类。忽见一着官员服色的男子出列,朗声道:“象曰云雷屯,大君理经纶。马上取天下,雪中朝海神。”

  安禄山顿时大喜,一时间也顾不得此诗似通非通了。

  此时又有数十名僧人、道士、耆老、名士联袂而来,手托黄表劝进。至此,映衬着东都上空缕缕被焚屋宇的黑烟,远处已近尾声的厮杀,和北军刚刚拉开序幕的入室“搜查”,安禄山终于踏上了他心目中的帝王之土。

  是夜,皇宫四宜苑凝碧池畔大开宴席。

  安禄山自然高踞上坐,史思明、安庆绪侍坐两旁,次第以下为众将。丝乐起后,安禄山红光满面,首先举杯邀酒,众将轰然应和,殿内一时间觥斛交错,好不热闹。

  酒行数巡,殿陛之下,乐声突起,金戈铁马,短萧铙歌,有赫赫军威,带甲军士持戟成列,跳起杀气凛然的军舞。

  未几,箫鼓稍歇,安禄山却笑而示意军舞的士卒留于殿内,侍立两侧。

  一声清越琵琶声拔高,丝竹之音大盛。一队队轻纱曼舞的教坊乐工鱼贯而入,按部分班立定,旋而翩翩起舞。只见玉腕轻舒,蛮腰袅娜,耳听得环佩轻击,响铃摇曳。诸将皆出身于北地蛮荒之境,哪里享受过这等只有本朝明皇才可享受的笙歌燕舞?一个个早看得瞪目张口,将酒肴忘在一边。

  庭宴正欢时,又传来潼关大捷消息。使者言道哥舒翰正在赶赴东都路上,隔日将当庭归降。安禄山闻报大喜,潼关入手,天下可谓已泰半在手。诸将骇然于纪若尘统兵之神鬼莫测之时,纷纷想起开国元勋的身份已就在眼前,登时心中搔痒,如关了三五只猴子,于是按捺不住,放开本事,狠拍安禄山马屁。

  安禄山大笑,指着场中回旋急舞的佳丽道:“儿郎们,这些便是今日的赏赐!待此间宴了,便各自领回家去,显显我北地儿郎的雄风吧!”

  众将大喜,纷纷放声淫笑。

  喧嚣稍歇,有心切作那开国元勋的将军便分析形势,言道安帅现在统领大军三十万,而朝庭三十万大军覆没后,官军只余二十多万,还有一大半在西域。此时以潼关数万大军,西京实指日可破。此刻安禄山本军中有道德宗六十余位修士助阵,麾下又有盖世猛将如纪若尘,一战破敌三十万,陷天下险关潼关。就算明皇逃离西京,纪先锋扫平西川,自不在话下。

  安禄山又身有龙气,贵不可言,范阳时众将都曾亲眼所见的。

  有天助,有猛士,有悍卒,何愁天下不得?

  安禄山正听得入味,东都上空忽然风云色变,大块大块的云自四面八方飞速聚拢,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其间紫电交错,天火若隐若现,雷声隆隆。

  冬雷!此时怎会有冬雷?如此异像,立使诸将纷纷奔出殿外,抬头望天。安禄山也坐不住,随着众将跑出殿外。正惶惶然时,忽听空中传下龙吟三声,满城可闻!

  众将听得龙吟,登时战栗不已。又见空中忽然云开天现,有条庞然青色身影一闪而逝。然而已有不只一人看得分明,那分明是半条巨大青龙!

  真龙现世,所主为何,此时还须说吗?

  如是水到渠成,众将力请安禄山登基。

  次日,安禄山推辞不过,顺天应民,登基称帝,

  至德元年正月,安禄山在洛阳登基称帝,国号燕,尊号雄武,建元圣武。

  章十六生死路一

  今天是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艳阳高悬,直晒在身上甚至有点暖洋洋的感觉。算一算日子,纪若尘占据潼关已有半月。半月之中,数万妖卒盘踞在潼关之中,休养生息,还有在押的近十余万俘虏,每过一日,便会有数千人被转化成妖卒。当然,这一切都未惊扰到普通人,对于潼关百姓来说,只是换了批管事的大人,城头换了面旗帜而已,市面虽然无复战前的繁荣,但街道上也逐渐可以见到行人。

  虽是红日高悬,潼关上却蒙着一层淡淡雾气,从不见散去,关内处处皆处在淡淡阴翳之下。惟一可见明媚阳光的地方,便是守备府正堂,纪若尘日日神游之处。此刻一束阳光透过正堂大门,正正好好地照在纪若尘脸上,便可见他面庞外正有隐隐烟气升腾。

  此刻纪若尘神识早已散于方圆百里之内,且正以极缓慢的速度旋转着。依此速度,每过一年,方能旋绕一周。将神识布于四方是一回事,若想将散于四方的神识旋动起来,却是难上加难。如能办到这一点,便意味着道心于神识的控制已到了神乎其神的境界。以纪若尘这等透过神识汲取天地灵气的法门来说,过往便如在丛林中采摘野果。而神识旋动,即等如是在田亩中收割庄稼,所获远超以往。

  他神识虽旋动得极慢,但毕竟已动了起来,以后自然会越来越快。即使如此之慢,以纪若尘此刻道心,也不过能推动神识旋动半杯热茶的功夫,然后便会筋疲力尽。然而,他毕竟又寻到一条下山之路,一条几乎笔直向下的路。

  纪若尘全副心神都附着在神识之中,渐与天地相融,逐渐模糊了本身意识。空荡荡的识海中,文王山河鼎孤零零地悬着,鼎口偶尔喷出一缕湛蓝溟焰。

  鼎身三面上,各镌刻着一个星君图纹。于这万籁无声之际,三个图纹悄然活动起来,借助若有还无的微弱星力悄悄交谈。破军首先怒道:“贪狼,若非有你相助纪若尘,我岂会如此轻易就败了?”

  贪狼冷笑道:“你自己贪心冒进,怪得谁来?我若说那日星力运用都是他自己所为,你定也不信,那就都算我的吧!”

  破军怒意更盛:“若说贪婪,谁贪得过你?如果不是你贪图他福报艳缘,擅自在六界壁障中加以阻拦,怎会失陷于此?他又怎会借你之躯榨取星力,以星力对星力,破了我的法门?就凭他道心中那么大的一个破绽,我便有十足把握夺他命宫!”

  贪狼讥道:“人家自破道心,引你上钩,你还真以为自己斗得过他?就这点见识,也配与我并列?”

  破军毫不示弱:“他道心上那道伤痕,岂同寻常?伤痕之重之深,怕是他自己也未必预料得到。若继续斗下去,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贪狼哈哈大笑:“就凭你那杀伐气势,也能撑得过一刻?纪若尘修道,行的可是千里孤行的绝路,你能与他相比?”

  破军与贪狼吵得不可开交之际,鼎身另一名星君终忍不住道:“都落至如此境地,还吵什么?难道是得意的事吗?”

  两星君登时沉默,半晌贪狼道:“我们失陷得还算明白,七杀星君怎么也在这里了?”

  七杀长叹一声,良久方道:“那日决战,我见他单身只矛,冲阵破敌,以千丈血路,破敌之军魂,一时见猎心喜,气机漏了些,谁知当时就被他抓住,那时他还在与虚天决战呢……唉!”

  破军默然片刻,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七杀本不是以战力见长,失手被擒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现在不还有廉贞在外吗?他机变最多,最识时务,或许会有办法夺取命宫,放我们出去。”

  七杀叹道:“廉贞…。。。他很快便会过来的。”

  “为什么!”破军吃了一惊。

  七杀苦笑道:“就因为它……太识时务了。”

  三凶星方自感慨之际,忽然只觉浑身一紧,登时被无可抗拒的大力紧紧束在鼎身内,再也活动不得。随后星力被涛涛不绝的抽出,注入到鼎心溟焰之内。就在三星君被抽得魂魄欲散之际,九天星力终于被引动,滚滚而下,瞬间将三星君体内星力补满,然而这些星力旋即被山河鼎抽走。如此补了即抽,抽了再补,星力忽而满溢,悬即空乏,实有无边痛苦。三星君苦不堪言,却又向谁去诉说?他们私存下来用于相互说些私话的点滴星力,早在这星力涌进流出的浪潮中被挟裹而去。

  此时守备府正堂中,最后一线阳光已然消失。正午时分高悬骄阳所投下的阳光,进入堂便被重重黑雾所吞没。若大正堂已被浓黑如墨、阴湿厚重的浓雾充斥着,在雾的中央,一处连接阴间的通道隐隐成形。一身黑甲的赵奢从雾中走出,取下头盔,单膝跪在纪若尘面前,沉声道:“恭迎大将军!”

  赵奢身后,八百鬼骑列成方阵,整齐跪下,同声道:“恭迎大将军!”八百鬼骑声音如一,沉郁浑厚,轰轰隆隆,如怒海伏涛。

  黑雾所过处,便似没了疆界,根本看不到正堂四壁。八百鬼骑列成宽大战阵,也分毫不觉拥挤。

  纪若尘双目低垂,正容高坐,气息渐渐收敛,终至半点生机也无。此时却见另一个纪若尘从坐定不动的身体中缓缓站起,向正堂中央的阴间之门行去。这个纪若尘身形眉眼略显模糊,并非实体,而是他全部神识凝聚而成的沅神魂身。如以人间修道方法而论,沅神离体另成法身,那须是上清太仙境以后才能有的境界。而沅神法身能够自如行走,则道行需要更上层楼方可。如进了玉清境,修炼的便是沅神的种种神通运用了。

  不过纪若尘自苍野降生时便以魂体存世,破开六界壁障来到人间时也只是无形无体的魂体,直到后来才攫取天地灵气凝聚成了肉身。因此沅神肉身分离,于纪若尘而言实就是一种本能,想要离体便可离体。纪若尘修行之途从未在任何道典法诀中有所记述,他只知大道若恒,修行越快,便越是危险。然而是何种凶险,又来自何处,纪若尘无从知道,也无人能够指点。诚如济天下所言,跃万丈高崖而下、却能不死的,古往今来,也不知是否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两个。

  人间界与苍野虽然迥异,但有一点倒是相同的,即是魂身威力法能皆是有限,远远不及肉身。当然,若能修炼到白日飞升的至境,沅神便会多出许多大威力的神通,又非肉身所能比。不过无论苍野还是人间,纪若尘皆距离这无上境界相去甚远。若单论道心,或许已只是相差一线,但这一线的区别,便是神仙凡人。

  纪若尘道心虽破,但浩浩之气初成,举手投足,皆堂堂皇皇,大气凛凛。虽只是无形无质的魂身,然而那君临天下之意,却是再清晰不过。且他以文王山河鼎,载九幽溟焰所结玲珑心,作为已身金丹,却是与寻常修士金丹大不相同。虽然不如自己炼出的金丹灵动,但威力却远有过之,且可通行阴阳两界。

  赵奢与八百鬼骑流水般在纪若尘面前分开,在他行过后,又在他身后合而列阵,踏着他的步伐,铿锵向黑雾中央的阴间之门行去。虽只是八百鬼骑,但追随在纪若尘身后,便似有了万千大军的气势。

  将将步入阴间之门时,弥漫的雾气中忽然洒下千万点灿灿星芒。万千星芒聚在一外,汇成个高冠古服、容貌儒雅的星君,拦在了纪若尘面前。

  纪若尘负手而立,望着这拦住自己去路的星君,淡道:“不愧是廉贞。”

  被纪若尘一语道破来意,廉贞星君也不禁怔住。不过他旋即拜倒在地,道:“主公如此说,便是接纳廉贞了,先受廉贞一拜!”

  这廉贞反应如此快捷干脆,倒真不愧了七杀给它的识时务之平。

  纪若尘点了点头,道:“起来吧。你能知道这时候过来,还算不错。”

  廉贞应声而起,微笑道:“这是最后的投效时机,我岂会不知?锦上添花哪如雪中送炭。若是主人办完了手上的几件大事,怎还有用得着廉贞的地方?我此时来,还能为主人尽一二绵薄之力,日后主人大业得成,论功行赏时,当然也不会薄待于我。至少当可原宥廉贞当年的小小冒犯。”

  廉贞风度谈吐绝佳,即便此刻是来投效,神态语言不亢不卑,令人十分舒服。再感应它身上澎湃星力,实与七杀相去无已。如此识时务,有法力的干将,即使是此刻的纪若尘也颇为赞赏,于是点头道:“随我来吧。”

  廉贞谢过,又化身为万千星芒,融入纪若尘魂体,自行在文王山河鼎上占了最后空出来的一面。

  廉贞星君既然识时务到自行投效,日后在纪若尘落难时,也难保不会识时务地做出些什么来。对于这一点,纪若尘倒是不怎么担心。为上之道,便是或以威、或以利,收伏得住手下人。如果有朝一日纪若尘无德无力,再也慑服不住手下,那么反乱的绝不止廉贞一个。真到那个时候,也不在乎多了廉贞一个。

  收得廉贞后,纪若尘再不停留,率领八百鬼骑,直入阴间之门。

  纪若尘携八百鬼骑离去后,正堂中自然雾开烟收,布满阳光。金黄色的束束阳光落下,映亮正堂的每个角落。可不知为何,这本该肃杀庄严的正堂,却在这生机勃勃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的萧瑟、落寞。

  暖洋洋的阳光忽然暗淡,又重新亮起。明暗之间,正堂中已多了苏姀与张殷殷。张殷殷看看椅上端坐不动、却已生气全无的纪若尘,又看看纪若尘离去之处,道:“师父,他这一去,还回得来吗?”

  苏姀笑笑,道:“区区一个鬼车,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虽然带不走修罗,毕竟还是带走了炼妖鼎,那鼎中永燃不息的冰炎连我都不知道是何来历,不过可以断定是阴间那些魔物的克星。但是加上一个梼杌……”

  张殷殷熟知苏姀说话习惯,轻叹道:“原来只有六成把握,他也要去……我不明白,断了那些人的生死路,就是那么重要吗?”

  苏姀柔声道:“男人嘛,都是心比天高的。他们一定要做那些自以为不得不去做的事,便往往会将真正重要的人扔在一边。总是得许多年后,他们才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什么。所以说啊,男人都是长不大的。我们大多时候,便是让他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等着他们长大。”

  “这么说,他是还没有长大吗?”张殷殷向端坐的纪若尘肉身望去,幽幽叹息,忽然提高声单,向正堂大门处道:“他这一去,只有六成把握回来呢!你为何不与他见一面?”

  正堂本是空无一物的大门处,温柔如水的青衣徐徐浮现。她盈盈步入正堂,直行到端坐的纪若尘肉身前,深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一声叹息。青衣转过身时,仍是那恬淡宁定的微笑,道:“这个人,并不是他呀,至少并不完全是。我心中的那个人,大半还睡在无尽海旁那座孤峰上呢。”

  张殷殷心跳忽然快了少许,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彩。她不得不运起天狐镇心诀,方能镇定地道:“可是他至少有一半是啊!你……”

  青衣摇了摇头,道:“既使有一分不是,也不是一个人。”

  此时便是天狐镇心诀也无法令张殷殷平静下来,声音已有些颤抖,道:“那么,他若完全变回以前了呢?”

  青衣浅浅一笑,道:“这怎么可能?我心中之人,便是孤峰上你曾经见过的那个纪若尘,那个总是怀疑我在用苦肉计,却还是不停地救我的纪若尘。我来到这里,只是替他了结几个前生之愿。待此间事了,我便会回到那座孤峰上,陪他听风沐雨,观月赏星。”

  张殷殷一时又是欢喜,又是伤心,心情起伏澎湃之下,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嘤的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

  苏姀轻叹一声,将她软倒的身子抱住,身形闪动间已穿堂过室,将张殷殷送回卧房。

  苏姀师徒走后,青衣又深深地向端坐不动的纪若尘望了一眼,竟然笑了,只是唇边眉间,全是寂寞。

  然后她转身,迎着如雨瀑般落下的束束阳光,出了正堂。

  风吹过,拂乱了她几缕青丝,又悄然而去,却不曾,载走几丝愁绪,吹薄半分相思。

  潼关外,群山间,青衣茫然独行,苏姀已自后赶来,与她并肩走着。转头看了看青衣那完美无瑕的侧面,苏姀忽然道:“他从阴府苍野回来后,应该会变得更加完整。你为何不留下来等他呢?殷殷并非想独占,她怕的只是你会容不下她。”

  青衣依然是那淡淡寂寞的微笑,道:“哪一个女子的心中,会真正愿意与人分享自己所爱呢?殷殷甘愿为他斩尽轮回,我又何妨成全了她这一世。他若再次归来,便会是以前的他了吗?在这天下大势吃紧之时,他却要去苍野,说是去断那些人的生死路,其实……我想,他是不想去青墟吧!”

  苏姀怔了怔,思索良久,方有些落寞地道:“或许如此吧。我枉活千年,却始终不明白这些男人都在想些什么,还不如你呀。”

  “叔叔可不是男人。”青衣微笑得有些坏。

  苏姀怔住,面色竟然微微泛红,啐道:“胡说八道!他不是男人是什么?”

  “叔叔又不是人。”青衣笑得更加坏了。

  苏姀这才发觉上了她的当,不小心被套出了心事,不觉大窘,一时间千百年凝练定力都飞到了九天云外,满面通红,一双将天狐不灭法修至极处的纤手抓向青衣。

  青衣瞬间现了蛇身,险之又险避过苏姀含羞薄怒的一抓,如青电穿天,破穹而去,只留下个红晕不退的苏姀,空自恨得顿足。

  于是满山阴翳,便消散了那么短短刹那。

  章十六生死路二

  茫茫苍野,一如既往的荒凉、孤寂。灰黑色大地上满是浮尘粗砂,不同程度灰与黑便构成了这片广袤大地的基色。苍野上龟裂处处,大的裂隙足有数百里长,几十里宽,下方则是茫茫一片的黑暗,深不见底。而那些或大或小,或宽或窄的裂缝中时不时会升腾起大片黑雾,一出地方便开始向四方扩展,逐渐弥散在苍野上,使这片本就幽暗的世界更加的昏暗了几分。

  苍野上方忽然涌出大片浓黑雾气,八百鬼骑簇拥着纪若尘破雾而出,重归苍野。

  重新踏足苍野之上,纪若尘只觉一切是如此熟悉,仿如昨日。这苍黑大地,纵横沟壑,充斥阴气的罡风,乃至远处矗立着的大营,破败得一如他初次攻下此地,自任大将军之时。

  苍野之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阴兵鬼卒躯体,许许多多仍保持着死斗至最后一刻的姿势。单是从这遍野的尸身上,即可想见当日连场大战的惨烈。再过数日,它们残缺不全的身躯便会在苍野永无休止的罡风中化作灰土,尘归尘,土归土,重新与苍野融为一体。

  赵奢跟在纪若尘身后,看到遍野灭了魂识的阴卒,胸中冥炎不觉跳跃得稍稍急了一点。

  纪若尘立刻有所察觉,淡淡道:“你现今足已可接我大将军之位,但如这样便动了本心,今后如何在魔神中占据一席之地?”

  赵奢一凛,压伏了胸内起伏不定的溟炎。

  纪若尘深深吸了一口苍野中饱含死气的罡风,眯起双眼,向远方那虽然破败,却依然矗立不倒的大营望去。只见大营上方,军旗依旧高高飘扬,旗上那个龙飞凤舞、狂放不羁的纪字,记载了曾经怎样肆无忌惮的岁月!

  纪若尘只觉胸中深深埋藏着的烈火又一次熊熊燃起,便举步向大营行去。八百鬼骑跟在身后,依着他的步伐,整齐划一地前进。

  纪若尘行进前,左手随意向侧方一点,五名相互缠战而死的阴卒全身剧震,缓缓张开了双眼,深深的瞳孔中,隐约可见幽幽蓝火。它们本是生死相搏的敌人,此番复苏后却不再相斗,而是拾起前生兵器,默默地跟在八百鬼骑身后前行,行动之严整,不下八百鬼骑。

  纪若尘步伐不疾不徐,恍若落地生根,行得扎实无比,双手随意挥洒,所指处阴卒复起,鬼将重生。不出数里,纪若尘身后已多了一只浩汤大军。

  然而他双眸中,只有那面飘扬不落的军旗,再也没有其它!

  苍野路途茫茫,说远也远,说近也近,远近皆依人心。纪若尘在自己留在大营中央的太师椅中坐下时,鬼兵阴卒大军以大营为中心结成圆阵,一眼望去,黑压压的看不到尽头,数目何止十万?

  回想当初,赵奢以区区万名阴卒,凭藉着这座并不如何坚固的大营,竟力抗十倍之敌而不倒,论智论勇,皆是罕见。

  纪若尘端坐不动,闭目将息。十万阴兵皆默然肃立,纹丝不动。大营周围万籁俱寂,一时只闻战旗猎猎作响。

  片刻,纪若尘双目徐开,双瞳中星光灿然,有若深藏了无尽星河。仿佛要与他瞳中星辉相映,整座大营忽然亮了许多,处处均被镀上了银芒星辉,空中更有无数不知从何而来的星屑,纷纷洒洒落而下。在场鬼兵阴卒何尝见过这等情景,均仰首望向天空,茫然不知所以。一张张或狰狞、或木然的面孔皆被星辉映得忽明忽暗,块块光斑游走不定。甚至有阴兵伸手试图去捉下一两点星辉来,然而星辉却穿掌而过,哪里能够实实在在地触到?

  一时间,似乎星河决堤,将亿万星辰尽数倾泻而下。

  纪若尘右手伸出,掌心向上,虚虚一握,空中飞舞的亿万星辰立如见了火光的飞蛾,争先恐后地飞来,汇聚在纪若尘掌心上成团融入。星辉看似无形无质,然而随着进入的光芒渐多,纪若尘身躯慢慢膨胀起来。待最后一颗星辰也被他吸入,纪若尘竟然化成端坐时也足有十丈高的巨人。玄妙的是,座下太师椅居然也随之变成恰合他身体的大小。

  纪若尘长身而起,随手握住旗杆,向上一提,旗杆即连根而起,变成他掌中一根巨矛。

  纪若尘平举旗矛,自左至右缓缓划过半场阴兵,旗上那个纪字狂舞飞扬,说不出的张狂嚣逸。随着他的动作,神识如潮向四面八方涌出,直覆盖了百里方圆,方才嘎然而止。神识所及范围内每名阴卒,都被悄然植入一点星屑。星屑入体,向来无知无识的阴兵鬼卒忽然胸中升腾起熊熊烈焰,只觉心潮澎湃,但想跃起杀敌!阴卒们此刻并不知道,他们胸中这股烈焰,名为战意!

  纪若尘双目扫过苍野上肃然立着的十万鬼卒,道:“我今日赐你等神通,令你等知晓自己存在之义。从今以后,此旗所指,便是你等兵戈所向!苍野之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大旗飞卷,噼啪声中,直指鬼车巢穴。于是一队队阴兵在校尉将军的驱策下,依序向战旗所指处开拔。

  鬼兵阴卒,无论排行几等几名,皆浑浑噩噩,只知依命行事,并无自己主张。极个别能够有自己意识的阴兵鬼卒,若能活过数场大战,吸收得数十名敌手的阴气,便有望成为校尉将军。而如统领一营鬼卒的大将军,若非纪若尘这等灵智尽开、凶厉无双之人,至少也须懂得运筹帷幄,方可在苍野中生存。赵奢前世即是名将,进入阴间后不知得了什么机缘,居然留得独立的意识和前生军战记忆。虽然他本身战力即使是与前任大将军相比也嫌弱了,更无法同纪若尘相提并论,但统兵征战,却非寻常鬼族魔物可比。即使是鬼车、梼杌这样的魔神,也在他手上吃了大亏。两大魔神调集手下近十万鬼兵,群起而攻,居然没能攻下纪若尘留在苍野的大营。在纪若尘重归苍野后,它们战死于此的阴兵反而尽数成了纪若尘的部下。

  鬼车梼杌成为魔神已不知几千几万年,甚至比焢还要久远得多。它们统率鬼卒阴兵本来远不止十万之数。然而苍野阴气有限,魔神更多时候是将鬼将阴兵视作进补之物,所以麾下兵卒绝不可能多到哪里去。鬼车部下屡屡在赵奢手下吃了大亏,非但攻不下大营,反而凭空送了许多阴气,令赵奢所率阴兵实力屡屡提升。痛定思痛,鬼车便停止进食阴卒,休养生息一段时日,又联络了梼杌,这才凑出十万阴兵,险些攻破了纪若尘大营。

  苍野广袤无边,上有魔神无数,皆依实力,各据一方。实力强的占的地盘就大些,实力弱的占地就小些,实与人间啸据山林的猛兽无异。纪若尘以一介幽魂起步,至扫灭魔焢、纵横苍野,耗时不过十载。他对敌手段之狠、位阶提升之速,皆令周边魔神深为戒惧。好在他占据了焢的地盘后,便打破六界壁障,不知道去了哪里,还带走了两名得力手下。

  焢原本所据之地,周围有六名魔神。在纪若尘离去之初,远近魔神得了消息,震惊于他的通天手段之余,一面暗自庆幸,一面纷纷猜测他去了哪里。有猜去人间界的,有猜他位阶提升,从而下了黄泉的,甚至还有猜他入了地府内城,上天登仙去的。众魔神各有心思,当然都不会与旁人说。

  见纪若尘走后日久,周边六魔神中最为强大的鬼车终于活动了心思,垂涎起这片广大领地上丰饶的阴气来。为防止其余魔神插手,鬼车便找上了梼杌,准备联手瓜分纪若尘的领地。

  茫茫苍野,千万年来也有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说魔神只能与魔神相斗,不能直接越界向阴兵出手。又比如说两名魔神相斗时,其它魔神不得插手。这些规矩,有些是千万年来众魔神间自发形成的,还有些是冥凤成为酆都南方之主后定下的。阴兵鬼将,甚至于赵奢这样的大将军,在魔神眼中皆是进补之物。如若魔神可越界向他们出手,只怕一口便吸干万名阴卒,那样的话,其它魔神抢夺这片失了阴气的地方还有何意义?这些魔神皆有万年以上的长生,细水长流的道理,已是本能。因此,鬼车和梼杌虽然联手纠集了十万部众,却也在赵奢手下吃了大亏,盖因魔神本身必须遵守规则,不得直接出战,否则便是十个百个赵奢也抵挡不住。

  纪若尘化身十丈魔神,点罢十万阴兵,便率领大军向鬼车领地进发。他赐给十万阴兵星力,实际上等如是为它们开启了灵识。本来纪若尘如此做自有深意。以星力为引,便可将阴兵与自己联成一体,借三清眞诀中的转え阵法之助,在与鬼车相斗时,他举手投足,皆可融汇十万阴兵之力,威力至少可增大一半。这转え阵,纪若尘倒是用得极熟,早在与焢相斗时,便曾用过。今日大战鬼车,还需防着梼杌,十万阴兵并不算多。

  在吞噬魔焢之后,纪若尘便对荒野的形势略知一二。但他当时便将这些规矩都扔在了脑后,此刻更不会放在心上。别说他不知集阴兵之力斗魔神是坏了冥凤的规矩,就算知道了也根本不去理会。

  然而纪若尘并未想到,他为阴兵开启灵识,等若是在苍野留下了十万有了自我意识的鬼将。十万有了意识的将军会做出些什么来,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

  鬼车居所,是一座方圆十里,高数千丈的突兀绝峰。在万里苍野中,这座绝峰显得极为显目。绝峰几乎笔直向上,山势如刀削,下段深灰,顶端则是漆黑如墨。峰顶无数百丈尖利石筝向四面伸展开来,远远看去,但似一根巨大无比的狼牙棒。绝峰之顶,便是鬼车的居处。

  遥遥望去,绝峰周围冷冷清清,荒凉无比。除了峰腰偶尔可见绕峰而飞的魔物外,活动的便是有地隙中时时喷出的阴雾死气了。绝峰周围本不该如此冷清,但是鬼车下属大多在纪若尘的营外战死,才会使得堂堂魔神几乎无魔可唤,无兵可使。

  距离绝峰十里,纪若尘手一抬,将战旗在身边地上插下,数以千计的鬼卒发一声喝,将肩上扛着的纪若尘连着太师椅一并放下。纪若尘安然坐定时,十万阴卒已各按位置列好阵势。赐与十万阴卒星屑虽将纪若尘这些日子来积聚的九天星力消耗一空,但好处也很明显,这些阴卒皆可按纪若尘心意而动,如臂使指,比什么传令兵丁、旗号、金鼓都要管用的多。

  十里不远不近,纪若尘安坐不动,略一抬头便可看到绝峰,毫无仰望感觉。

  纪若尘不发号令,十万阴兵便肃立不动,然那肃杀气势,却是直冲天际,激得鬼车也渐渐沉不住气。

  天地之间,忽听到一阵巨大之极、似狮似虎、如鹰若象的咆哮,直震得绝峰上石笋微微断裂,如雨落下,将盘绕绝峰飞旋的异型巨鸟也刺下来不少。随后绝峰之顶浮起一片巨大的黑影,在响彻云宵的咆哮声中,自绝峰飞下,倏忽间已到了纪若尘大军头顶。

  众阴卒这才看清,空中飞着的是一头极为诡异的巨鸟,双翼展开几达千丈,身躯如蟒,上面覆盖着片片藏青色巨鳞,身下生有四爪,爪尖闪着森森乌光,怕是有丈许长。巨鸟生有九头,九头各不相同,或类狮,或似虎,或若鹰,或如龟,更有痴男怨女、林魈精魅,居中则是一颗怒目贲张的麒麟首。

  这只九首异鸟,便是魔神鬼车的本来面目。

  鬼车双翼拍动,登时掀起阵阵狂风,将数以百计的阴卒卷到天上。高空中,鬼车飞旋而来,双翼振动间带动气流,早在空中暗布无数湍流涡刃,阴卒一到天上,登时如被千刀斩过,身躯碎成千百碎块,哗哗洒下。纵是纪若尘再有神通,也无力回天。

  “纪若尘!你越界而来,冒犯于我,是何道理?”鬼车厉声叫着。它每叫一声,必是九首同时发声,虎啸鹰鸣,交相应和,汇聚成洪涛般的音流,听在耳中说不出的难受。

  若是换了去人间之前的纪若尘,听到鬼车如此发问,此刻必杀气勃发,挺矛上天,与它决一死战。然而重归苍野的纪若尘却端坐不动,毫不动气,既不与鬼车对骂,也不解释来意,只淡定道:“鬼车,你现在落地臣伏,发誓效忠,便可免一死。”

  十万阴兵并不足惧,纪若尘含而不发的气势却令鬼车暗生惧意。它虽自傲,自问却也做不到破开六界壁障、跨空而去后,还能安然返回。只不过纪若尘大军杀到了家门口,它虽有心退让,但也不得不展示一下威风,免得纪若尘趁火打劫,提出太过苛刻的条件来。可谁成想这纪若尘居然全不顾忌苍野规矩,开口便不留余地。鬼车好歹也是活了数万年的魔神,怎可屈就其它魔神之下?冥凤乃是黄泉之魔,方可雄踞南方,压服众多魔神。这纪若尘虽然高深莫测,可怎能与冥凤相比?

  鬼车凶性顿起,狮首咆哮道:“纪若尘!休要猖狂……”

  鬼车话未说完,纪若尘随手向赵奢一点,赵奢身躯登时膨胀起来,转眼间便长至二丈高下,将身上黑铁厚甲生生撑裂!

  赵奢身躯长大之势终于缓了缓,他只觉得体内充斥着完全无法承担的大力,当下分毫不敢停留,一声长啸,扬手间凌空抓出一根淡银色星辉短矛,向鬼车狮首狠狠掷去!矛去如电,与其凌厉去势不符的是悄无声息,只在灰暗空中留下一道灿烂星辉轨迹。

  星矛一出,瞬间已至鬼车眼前!它又惊又怒,一个翻身,狮首堪堪避过星矛。但星矛还是擦过脖颈,撕下数片丈许长的铁羽来。

  纪若尘从容道:“我再说最后一次,落地臣伏,可免一死。”

  鬼车九首一齐咆哮:“吾也是魔神,纪若尘!你休要过分。”

  纪若尘长身而起,仰望鬼车,淡道:“连我手下也能伤你,居然还不肯降,这便是你自寻死路了。”

  他拔起战旗,随手一抖,战旗旗面展得笔直,鬼车看得分明,旗面上那个不羁的纪字,竟是幽幽蓝焰凝成!

  鬼车猛然一惊,隐约想起什么,心中刚暗叫一声不好,展翼欲飞时,纪若尘已如登天梯,步空踏虚,一步百丈,向鬼车行去。

  战旗在罡风中猎猎作响,那幽蓝的纪字,在鬼车九头合共二十三只眼睛中,如此狰狞。

  鬼车九首齐动,或喷冰霜,或吐火炎,怨女啼哭,痴男咆哮,更有阴风如刃、暗电若潮,林林总总的吐息威能,混杂交织,黑压压的一大片,足足覆盖了百丈方圆,如海啸山崩般披头盖脸地向纪若尘砸来。

  纪若尘身体再升百丈,已迎上了鬼车九首吐息,此时大地上十万阴卒忽然同时双手向天高举,眉心中各发一道细细黑线,汇聚成墨色洪流,轰击在纪若尘身上!纪若尘得十万阴卒之力,身体立时再长大一倍,战旗即刺向鬼车吐息的中心处!

  战旗一出,旗杆尖锋处即生出点点星辉,星辉被十万阴卒激发,骤成十里淡蓝星幕,将鬼车吐自息全部拦下。

  纪若尘略略凝定,然后吐气开声,手臂一振,十万阴卒之力顿时如山洪崩发,涛涛而出。战旗前的淡蓝星幕随即大放光华,裹着鬼车九首吐息倒卷而回,披头盖脸地砸回它身上!刹那之间,鬼车被烧灼得羽毛焦起、皮肉绽裂,再被阴风犁地三尺般地刮过后,更是肉羽纷飞、惨不忍睹,甚至怨女的双眼都被阴砂灼瞎!

  鬼车每颗头颅的吐息皆各有独到之处,狠辣、浑厚、阴险。千万年来,它的吐息只用来对付敌对魔神,次次都是喷得对手狼狈不堪,甚至有一次吐息便可重创对手。但这回鬼车终于亲身体会到了已身吐息的厉害。

  鬼车痛苦不堪,更是惊怒交加,双翼一展,立刻直冲上天,一边叫道:“纪若尘!你借阴卒之力伤我,就不怕冥凤大人震怒?”

  十万阴卒之力尽出,重创鬼车之余,纪若尘也觉体内阵阵空乏。但在这关键时候,他怎会让鬼车逃了?

  十万阴卒之力已尽,四星君引下的九天星力也尽付东流,然山河鼎忽然飞旋起来,鼎口蓝光大盛,九幽溟炎冰力透鼎而出,火焰却倏然尽数缩回玲珑丝球之内。溟炎尽缩后,引动玲珑丝球也不住坍缩,忽听啪的一声轻响,玲珑丝球再承受不住如此坍缩凝汇之力,竟而裂开!

  刹那,有无为塔、道德剑、不争莲显现于前。纪若尘无瑕思索,神念动处,已点了不争莲。于是那玲珑球开,湛湛晶丝织就无数莲瓣,冥莲开处,暗香隐隐,阴火腾腾,有天魔作舞,有星魅轻吟。

  纪若尘于是知道,自己道心再进一步,只是想到无心之下竟选了不争莲,细细体味,惟有叹息。

  纪若尘徐步向前,每个落足处皆会生出一朵冥莲,如是步步生莲,一一蹴千丈,只几步已追上狂飞的鬼车,战旗当空挥过,狠狠横抽在鬼车腰身上!

  鬼车九首齐齐惨号,蟒身几乎被战旗抽断!它如何当得这裂地断岳的大力?瞬间已倒飞百里,轰然撞在自己所居的绝峰,无数尖锐石笋立刻破体而入,将它庞大身躯挂在了绝峰上。鬼车知是生死一线,不顾剧痛,狠命扭动身躯,百余枝刺进身体的石笋纷纷断裂,重获自由。可是破损不堪的两翼,一时支撑不住庞大身躯重负,哪里飞得起来?

  鬼车还未得喘息之机,纪若尘已凌空虚立在绝峰之前,战旗横扫,先在绝峰峰底狠击一记,然后身形动处,已踩上鬼车胸膛!

  苍野阵阵颤抖之中,绝峰缓缓倾倒。

  纪若尘立在鬼车胸上,其势稳如泰山。他虽身长二十丈,但站在千丈长的鬼车身上,仍如一只小虫。可就是这么一只小虫,鬼车却只觉如同数十座绝峰一起压在胸上,休说挣扎,单是勉力支撑不被压碎胸骨已耗尽它平生阴气。

  纪若尘掌中战旗旋转一周,重重插下,穿过鬼车中央的麒麟首,将这尊苍野魔神钉死在自己巢穴上。

  纪若尘转身,向苍野上十万静立鬼卒行去。在他身后,乱石穿空、烟尘起处,可见绝峰缓缓侧倒,战旗则随之笔直竖起。大旗卷扬展开,在罡风中猎猎飞舞。

  赵奢只觉胸中溟炎涌动,于是铿锵跪下。十万冥卒随之单膝落地,恭迎大将军归阵。

  纪若尘深吸一口气,忽向南方望去,目光似是穿越千里迷雾,看到了什么。只望了一眼,他便摇了摇头,忽然意兴阑珊,向赵奢吩咐了一句:“我说的那几个人,若是见到了,便当截下,不可使他们进入酆都。”然后便径向前行去。

  阴兵如流水般在纪若尘面前分开,前方黑雾升起,雾中隐现人间。

  纪若尘身形完全在黑雾中消失,赵奢方敢起身。纪若尘临去时的背影,依旧在他心中盘绕。赵奢忽然疑惑,刚刚击杀魔神鬼车的大将军,为何不见半点欢欣反而如此落寞?

  他再回头看看,但见倾倒的绝峰上,那面战旗正自迎风飞扬。这杆插在鬼车头颅中,立于魔神巢穴上的战旗,无异是对苍野所有魔神的警告。或者说,挑战。

  苍野极深处,在纪若尘曾经望去的地方,缓缓亮起一道长有百丈的淡黄色光华。在这光华照耀下,身长千丈、人面虎身的魔神梼杌正如温驯的猫般伏在地上,祷告诉说,罗列着纪若尘的种种罪过。

  梼杌刚说得几句,忽然全身一颤,身上钢钎般的鬃毛尽数立起。它骇然发现,那淡黄光华已然有了许多不耐。梼杌哪敢再罗嗦,伏低头,耸起后身,悄悄退走。

  淡黄光华转动,光华内映出纪若尘落寞萧瑟的身影,正行向人间界。淡黄光华闪动一下,那落寞身影中便又浮现一朵玲珑晶莲,万千莲瓣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却又层次分明,似暗合玄理。

  淡黄光华闪动数下,似在思索什么,骤然亮若烈阳,不可直视,然后就变得懒洋洋的,逐渐暗淡下去。

  纪若尘并不知道,这一片淡黄光华,便是酆都南方之主冥凤之眼。

  章十七上穷碧落下黄泉一

  清晨,潼关正堂寂寥无人,忽然蒙蒙云烟不知从何处而起,极快地氤氲弥漫开来,淹没了纪若尘的躯体。即使在迷蒙烟雾中仍可清晰地看到两道白气从他鼻中喷出,纪若尘徐徐张开双眼,元神归位。

  此时此刻,红日方跃出地平线,万道光芒瞬间把厅堂上的烟雾扫得干干净净。一线天光直直投射在纪若尘脸上,他没有避开,双目直视冬日朝阳,体会着万物复苏的脉动,轻叹一声。

  纪若尘敲了敲扶手,潼关诸将已有感应,纷纷起身披甲,飞奔而来。不到一杯热茶的功夫,正堂中诸将云集,静候主将发话。他长身而起,两名亲兵立即抬来书案。书案上摊开一张极详细的地图,将潼关至西京的山川地貌尽数标出。

  纪若尘手指用力地点在潼关上,以此为开端,缓缓向前移动,至西京而止,顿了一顿,再向西行,一路迤逦,直至剑阁,方始停下。他思量片刻,吩咐道:“传檄潼关以西各郡县,本将军三日后兵发西京,沿途县城,但有敢抵抗者,屠城!”

  亲兵得令去了,纪若尘又向诸将问道:“我神游已久,这些日子里可有军情?”

  一将出列,言道潼关附近有一股三千余人的军队,打着史思明的旗号四下游荡,征粮拉丁,焚村烧屋,气焰嚣张,甚至还想打劫纪若尘大军专用的粮库。守库百名兵丁与他们狠打一架,各自伤了几十个人,这股军队才不甘不愿地退去。

  纪若尘略略皱眉,挥手间亲兵又取过一张潼关以东的地图,铺在案上,随后令那将军指出这股流军行经路线。将军伸手指了数地,纪若尘眉头锁得更加紧了,道:“这么说,这只流军这两天都是在河北道征粮征人?”

  “正是!”将军道。

  纪若尘稍一沉吟,便点了四名将军出列,在地图上划出行军路线,命他们各带千名妖卒,分进合击,三日之内,必须将这三千流军尽歼于河北道内,不许放一个人走脱。围歼之后,更要将三千史思明部众尽数枭首,将人头用竹筐装了,再给史思明送去。

  当时便有老成持重的将军出列相劝,如此一来,等如是与史思明反目成仇,不说史思明位阶比此刻的纪若尘要高得多,对友军刀剑相向、赶尽杀绝甚至有可能招致安禄山的忌惮。虽然诸将皆愿随纪若尘出生入死,不过这明显只是史思明的试探而已,反应如此激烈,似乎不妥,毕竟天下大局未定,北方尚有郭子仪和李光弼在率军顽抗,还不是内斗的时候,除非纪若尘现在就想自己别树一帜。

  当然,如若纪若尘真有此心,这些将军们是绝不会反对的。

  听了众将军七嘴八舌地议论半天,纪若尘终抬起头,淡淡地道:“以后怎样暂且不论,但现如今河北道是我的地盘,潼关以东,黄河以北,皆是我的领民。没有我的同意,休说区区一个史思明,就是安禄山自己来了,也不容他随意行事。你们四个,可以出兵了。”

  纪若尘已定之事,诸将便不再多言。四将领命出发后,纪若尘再向诸将看了看,道:“你们以为,这场战争还能持续多久吗?”

  诸将面面相觑,有些不明所以。堂上将军虽众,大多是在转化妖卒表现出过人体质,从而被提升为将军。两月之前,堂上众将多半是个普通兵丁而已,哪里懂什么军略政图?少数几个将佐出身的,也未曾独立统领过大军,自然无法领会纪若尘话中意思。

  纪若尘也不解释,吩咐众将自去准备进兵事宜,三日之后,出关西征,直取长安。

  这边且不说纪若尘布置,单说十余日后,史思明面对着几大车的人头,气得面色铁青,钢牙咬碎!旁边诸将更是怒发冲冠,有要立刻兴兵平了纪若尘的,有要向安禄山上秉的,更多的将领是想借机兴兵,取了河北道这块丰饶之地。毕竟纪若尘不过区区数万军马,史思明一路征丁,此刻麾下已有大军二十万。史思明反复思量后,喟然暗叹,先命人将人头悄悄埋了,就此不再提起此事。他终是不敢与纪若尘决一死战。

  堂中诸将离去后,纪若尘又遣一名亲兵去请济天下过来。

  这边纪若尘元神回归后,在正堂上布署进军西京。守备府偏房里面,苏姀、张殷殷、云风、姬冰仙,以及一众道德宗弟子云集房中,正听济天下高谈阔论。

  潼关守备府气势恢宏,这间偏房本就是用作非正式会客的用途,虽然不如正厅陈设堂皇,却也十分宽敞,容纳十余人有余。

  此时,房内原有桌椅摆设均被推到墙边,正中央醒目地放着一张檀木桌案,长宽各丈余,比寻常人家的八仙桌足足大了一倍,案上一片青绿褐黄,仿佛摊了一桌子微雕盆景。

  仔细看去,案上所放却非俗物,个中自成天地。只见青山碧水具体而微,山间云雾飘动,谷底溪涧徐流,如果运足目力,甚至还可看到山民伐木、渔夫垂钓,林间飞鸟偶惊,溪中游鱼出水。群峰中,一座秀峰顶上建着一片宫观,青瓦白墙,其气清而华,洋洋与青山碧水相和。这片案上天地于细微处现道心,气息与天地相互应和,不说普通工匠,便是在场许多修士也无此神通,也惟有苏姀的道行才堪堪够得上。

  整片天地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秀峰宫观,运足目力还可得见宫观山门处牌坊上竟还有细若针尖的小字,上书:青墟宫。原来这案上天地,还原的乃是青城群山。

  济天下手执一根象牙细筷,点在青墟宫上,正在指点江山,评判英雄。虽然周围俱是当今修道界中一时之选,甚至不乏绝顶人物,而济天下不过是个凡人,然而此时他口沫横飞、气势升腾,非但丝毫不示弱于云风、姬冰仙等人,甚而还隐隐地压了压苏姀。

  “圣人有云,用兵当若雷霆,其意有二。一是当合兵一处,以雷霆万钧之势破敌制胜。二有所谓迅雷不及掩耳,乃指用兵如电,破敌首脑,令敌不及自救。以圣人之言为鉴,你们前次攻打青墟,一来不知敌人虚实;二来不曾呼朋唤友,才寥寥三人即便成行;三来竟是一个一个地攻上山去,如此添油加醋式的攻击,焉能不败?!”

  济天下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眼睛斜睨着苏姀,心意不言而喻。苏姀虽有数千年阅历,也不由得脸上泛起淡淡晕红,显得丽色无畴,看得济天下呆了一呆。她旋即想起了一,又幽幽叹了口气。

  济天下所言不差,如果她当初不是那么托大,和一同上青墟,就算仍是打不过吟风,可是多半能够保得一的性命。只有两人去攻真仙,实是过于草率了,又是先后出手,这等如是平白送去给吟风各个击破的机会。

  上一刻,济天下已讲过好几遍临战前需做万全准备的意义,早明里暗里将苏姀责备了个够。苏姀虽是一副乖乖受教的可爱模样,但济天下也是个聪明人,他从云风、姬冰仙等道德弟子在苏姀面前谨小慎微的态度揣测出这只天狐的威力一二,口若悬河之际又不忘察言观色,至此立时适可而止,话锋一转。

  象牙细筷啪的一声,在青墟宫畔的飞来石上轻轻一击,济天下睥睨众人,概然发问:“诸位皆是修道有成之人,谁能告诉我,这个真仙究竟有多大神通,要多少人才能稳胜?”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根本回答不出。神仙之能,早超出人间修士所能揣测,以往道典中也从未有载明。苏姀虽然与吟风交过手,不过甫一动手便被收入镇妖塔中,受天雷炼体。虽然她后来凭藉天狐不灭体震碎了吟风的镇妖塔,但也就是暂时打了个平手。吟风还有何仙家法宝,还有何仙家法术,可还没完全试出来。云风、姬冰仙等人就更不知真仙究竟是为何物了。

  济天下见众人都答不出,又轻轻敲了下飞来石,道:“这就是了!虽然你们不惧真仙,但其实并不知晓真仙究竟有何神通。知已知彼,方可百战百胜,现下只知已、不知彼,又非得打这一架,那么便当倾尽全力,不怕准备过多,哪怕事后证明高估了真仙神通,但狮子搏兔尚尽全力,我们一群凡夫俗子对上真仙,慎重些也不能说是错。”

  济天下向云风一指,道:“现在便来看看我们手中都有些什么。云风道长,可否将道德宗能够用于青墟之战之人,以及诸般法宝都详述一遍?”

  不止是云风,道德宗众弟子也丝毫没有觉得济天下无礼。云风略一思索,便将众真人的修为境界、擅长道法、精通符咒、特别法宝等林林总总一一道出,真人后便是擅长斗法的上清修士。他虽然言简意骇,但也讲了一柱香时分,才算讲完。

  济天下铺纸挥毫,一一记下,然后伸笔再向苏姀一点,作凛然状,道:“这位苏姐姐,有何至爱亲朋可来助拳的没?”

  苏姀早在心里想过,可是一思及天刑山,立刻就忆起那跪了黑压压一片、齐声高呼老祖宗的群妖,登时全身一颤,暗中出了身冷汗。听济天下问起,她先是抿着自己朱唇,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然后亮出纤纤十指,向济天下执笔的手握了过去,嫣然笑道:“姐姐向来无依无靠的,虽然长了十只尾巴,可也只能靠自己这双手,才能谋个温饱呀!”

  看着苏姀一双如雪似玉的爪子送了过来,济天下吞口馋涎,飞快地收了自己的手,惟恐被她的指尖沾到了。济天下的确好色,但素来自诩有自知之明的他,万万不敢将自己的色心打到苏姀身上去。就算暗中却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色心,也不能真的长出颗色胆来。

  于是济天下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如是写道:苏姀,尾十只,手一双。

  扑嗤一声,张殷殷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云风、姬冰仙也不禁莞尔。苏姀双手则凝在半空,送也不是,收也不是,那双会说话的眼便有些眯了起来,只是她要保全自己是只识得大局的天狐的光辉形象,才勉强忍下一耳光将济天下扇出潼关的冲动。

  正当此时,偏房外脚步声响起,纪若尘亲兵飞奔而来,在门外报道:“大将军请济军师前往正堂商议军机要事!”

  苏姀心情正是不好,立刻冷道:“现在还能有什么军机要事?!真有要事,让那纪小子自己过来!你就这么去回吧!”

  亲兵十分为难,可又知道苏姀身份特殊,只得飞奔回正堂,将苏姀的话原样送到。

  亲兵话音刚落,纪若尘的身影便在原地消失。眨眼间,他已立在偏房门口,推门而入,向案上具体而微的青城山望了一眼,便明白了众人正在筹划何事,微笑道:“正在筹划去青墟杀人放火吗?”

  济天下立刻献宝般侃侃而谈聚已方全力、一举破敌的想法,又将手中白纸递给了纪若尘。纪若尘虽然一张脸终年都是冷冰冰的,可是一看宣纸,立时浮上不可遏制的微笑。几乎是笑出来的同时,纪若尘感觉到后颈处多了一点冰寒,似乎有一根冰针刺了上来,半边脸又有些火辣辣的,就如被生死大敌给盯住一般。

  好在他也算是读过春秋的人,危机时刻即将笑容挪移到云天之外,换回木无表情的脸,向济天下道:“很好,就这样办。如今长安空虚,也无须太多帮手。接下来我先破西京,你们去道德宗搬援军,待万事齐备,便攻上青城!”

  张殷殷忽然道了声“不要!”。

  众人的目光全部落在张殷殷身上,她轻咬下唇,叹道:“为什么一定要攻青墟呢?你从地府归来了,我也没有死。方才济先生也说了,其实谁也不知道谪仙究竟有何神通,我们攻上青墟,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那谪仙反正在人间是呆不了多久的,何不任他回仙界去?若尘,将过去的恩怨放下吧,我们再去把青衣找回来。她虽然不肯来见你,可是我知道,她不可能放得下你。她只是……只是想成全了我们而已。若尘,不要去报仇了,好好的过完这一世,不好吗?”

  张殷殷说到如此直白,不仅纪若尘没有料到,其他人也听得呆了。本朝虽然风气开化,然而修道之士,多还讲究个清心寡欲、含蓄冲和,如张殷殷这般直白大胆的女孩,实是万中无一。

  然张殷殷性情刚烈果绝,纪若尘苍野纵横,又岂是将世俗礼法放在眼里的人物?

  当着众人的面,纪若尘轻轻拍拍张殷殷的脸蛋,微笑道:“事到如今,攻打青墟已是不得不行。且不说你在青墟上险些丢了性命,那吟风假天之名,擅动仙怒,影响了天下气运卦象,推动天下群修围攻道德宗,又有多少性命得记在他头上?他即是真仙,就应该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会令天下修道之士趋之若鹜,以求在他飞升回归仙界时,能够得到一点鸡犬之荫。既然对道德宗行事看不过眼,他如果亲自出手,哪怕是轰平了道德宗,也令人服气。何必役使天下群修冲锋陷阵,却成全了他自己的超然之姿?”

  这番道理,张殷殷自然也懂,可是隐隐然,她心底油然而生一丝恐惧,令她想不顾一切地劝止纪若尘。

  另有一件事,他们都是心知肚明,然而纪若尘并未在众人之前说起,张殷殷也不愿提及。

  这便是那柄即穿了他心,也割伤她手的仙剑斩缘。

  就如曾经慷慨赴死却得生还,便会加意珍惜生命一样,她以血拭斩缘时无比决绝,从未想过今后百世轮回,然而青墟一战未死,又发觉纪若尘竟已莫名重归人间,她心头狂喜之余,便格外的想要与他好好过完这最后一世。哪怕没有移山填海的法威,哪怕没有任何人间的荣华富贵,哪怕没有子息后代,哪怕再不会有转世来生,便是与他,一生荆钗布裙,种两亩薄田,开一间客栈,瓜田李下,粗茶淡饭,坐看日落月升,直至垂垂老矣仍相互扶持。人生一世,若得如此,便是仙帝拿金仙大道来与她换,她又如何肯!

  所以她不愿再上青墟,不愿纪若尘再冒奇险,哪怕明知如此会惹得他不高兴,她也想试着劝止。

  纪若尘凝望张殷殷双眸,片刻之后方叹一口气,略运真元,左手横划而过,手过处洒下星星点点的淡银星辉,从潼关至长安之间数百里山峦河川便在众人眼前显现。纪若尘这手道法一显,云风、姬冰仙立刻动容,就连苏姀也是微露讶色。

  “看看这万里河山,千万黎民,是何感觉?”纪若尘顿了一顿,方悠悠道来:“是不是众生皆苦、凡人如蚁?我自在黄泉苍野纵横十载,手中湮灭鬼众魔物何止百万?就连酆都城也被我砸过城门!这十载之中,我何尝将任何鬼众魔物放在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到如今,即便是鬼车、梼杌之流,要灭便也随手灭了,根本不会萦怀。殷殷,你现在明白了吗?”

  张殷殷隐约有些明白。

  纪若尘也不待她回答,向屋中众人望了一眼,道:“人间众生,无论是修者还是凡人,在真仙眼中,便如鬼物在我眼中,皆如蝼蚁!于吟风而言,命天下群修围攻道德宗,以及后来发生的许多事,不过是命一群蝼蚁去攻打另一群蝼蚁而已,何必放在心上?我等一群蝼蚁,又何需他亲自动手,若是因此误了飞升,那便什么都抵不过了。他如是想,如是做,并没有错。只可惜,匹夫一怒,尚且血溅十步!我等蝼蚁,就偏看他这高高在上的真仙不顺眼,要不自量力,去触一触他的仙怒!”

  张殷殷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劝他。她已听得明白,纪若尘选择攻上青墟,已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的恩怨,他已将她的,道德宗的,青衣的,以及他知道或不知道的恩怨、因果,都担了起来。难道便如苏姀所说,这就是男人吗?

  她那曾经的,短暂的,内中有着薄田茅屋的梦想,便随着那轻轻一叹,悄然湮灭。这简单的梦,悄然而生,无声而去,便只是一个梦而已。

  身为真仙,吟风或许并无做错。于道德宗诸真人来说,他们另有隐情,似也未做错。而纪若尘前生今世,纠纠缠缠,无论是忍是狂,好似也未错。或许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纪若尘又向济天下道:“青墟一事,烦劳先生了。”

  济天下道了声“自当尽力”后,看着纪若尘离去的背景,再向张殷殷望了一眼,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摇头道:“都是劳尘之侣,又怎知解脱之门?罢了,罢了,便将我这把老骨头都搭上吧!想我本是游戏人生的一条神龙,活得如何洒脱?怎地就摊上了这许多事?”

  看着济天下在那里不知是自怜自伤,还是自吹自擂,众人中虽然不乏苏姀、云风、姬冰仙这等人物,却不知怎的,无人觉得好笑。

  三日后,潼关西门大开,纪若尘亲统五万大军,直取西京。

  章十七上穷碧落下黄泉二

  三日前传至潼关以西各郡县的檄令显现出无比威力,潼关至长安百余里地方,百姓早已逃得一空。各县大小官员也都匆匆收拾细软,携妻带子,挂印悬袍,弃官而去。就是有一二热血的官儿,决心以一条性命报效朝庭,猛然间发觉手下兵丁衙役早逃了个精光,于是除了喟然长叹,又能奈何?

  在纪若尘五万大军出关的前一夜,长安城西门悄然而开,一个车队在数千御林军的护送下,悄悄出了长安,一路向西川奔去。居中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车窗上的帘帷掀起,露出一张清隽白净的面孔来。他望着在夜幕下渐渐隐去的巍巍长安,不禁长叹一声,怅怅然,几要落下泪来。

  看那面容,依稀与本朝天子,明皇隆基有九分相似。

  纪若尘这次行军不疾不徐,全无当日率妖卒一天奔袭百里之如风如火势头,每日只前进四十里,便扎营休息。他扎营之处,皆是四面空旷、易攻难守之所,不避树林,不封大道,白日旌旗如林,晚间营火如昼。如此大张旗鼓,一路西进。

  纪若尘挥军直取西京的消息传出,早恼了北疆正挥军直进、径奔范阳的郭子仪。郭子仪本来用兵稳妥,听闻此报即刻派出五千精锐,轻骑疾进,杀入河北道,要抄了纪若尘老巢,以行围魏救赵之计。哪知这月余功夫,济天下早在河北道布下数千妖卒,且亲自上阵指挥。两军周旋二日,方始大战,五千对五千,在河北道内大杀一场,结果郭子仪大败,五千精锐几乎全军尽墨,郭子仪只率数十亲兵杀出重围,好不容易才留下了一条性命。

  经此一役,郭子仪便不敢轻进河北道,命诸军皆在原地驻停。他遍思对策后,便遣使西去,许下重利,要向西域诸胡借兵。在郭子仪看来,只有借胡骑之利,配合自己的谋军布阵,方可克制得住纪若尘如鬼如魅的妖卒。

  纪若尘五万大军刚出潼关,西玄山上,紫阳真人便得了消息。他凝思片刻,命那报讯的弟子退下,自归书房,自书架上取下三只紫檀木匣,放在书案上,郑而重之的一一打开。

  三只木匣内各放着一卷雪白宣纸,一枝狼豪小楷,及一方玉印。紫阳真人取出匣中宣纸,一一摊开,略略沉吟后,用小楷笔蘸饱了墨,在其中两张宣纸上刷刷刷各书就数行字,然后盖上玉印,便将两张纸分别投回原本盛放的紫檀木匣内。纸柬入匣刹那,木匣中便猛然窜起尺许高、明晃晃的真火,真火熄灭后,木匣中空空如也,不见半点灰尘。

  而在夜出长安的车队中,有两人正取出袖中白巾拭汗。即是逃难,车队便行得甚急,虽然车厢装饰普通甚不起眼,但是驾车的马却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没行多少时候,已离开长安十里。尽管尚是冬夜,寒风凛冽,快步奔行的仆役、禁军士卒也都走得满头是汗。这两人虽然颇有身份,各自得了一匹驽马骑乘,可也是额头汗下,混着满面灰尘,看上去十分狼狈,因此擦擦脸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

  白巾在面前晃过,上面忽然浮起数行龙飞凤舞的小字。两人看得明白后,小字便即隐去,这方白巾就成了普普通通的一方布巾,沾满了汗水灰尘,又收于袖中。这两人其实相距不远,旁的人没有发觉什么异常,他们互相之间却是看到了对方的动作。于是两人略有诧异而又意味深长地互望一眼,即各自转过头去,全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已过中夜,紫阳真人对着那第三张宣纸,狼豪小楷几次提起,又再放下。沉吟之间,足是两个时辰过去,才缓缓落笔。这张宣纸上才书了寥寥十余字,字字都仿佛重于千钧。紫阳真人似仍不放心,又反复颂读,细细思索,如是再过半个时辰,方才收笔落印,玉印在宣纸上留下一个鲜红印鉴后,便化青烟而去。直至明月西下,紫阳真人才下定了决心,将纸笔一并投入最后一个紫檀木匣中。看着木匣中升腾而起的真火,紫阳真人双眉紧锁,只觉双肩之上,又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长安外的车队中,一个人忽然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这辆马车样式和内饰更为简朴无华,空间也十分局促,不过车内仅有他一人,显然身份地位非同寻常。他自袖中取出一块白绢汗巾,抖了开来,借着车窗缝隙中透进的暗淡月光,仔仔细细地读完汗巾上那十余个字,便将汗巾收起。他思索片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自车厢座椅下散乱堆着的衣服包裹中取出一个不大的紫檀木匣,抚摸片刻,缓缓打开。

  这个木匣除了用料颇见珍贵外,雕功手艺平平无奇,寻常富裕人家中也是多见的。木匣表面油光水滑,显然经常被摸索开关。若有人生得千里眼,会讶异地发现这个木匣与紫阳真人书架上放着的三个木匣实是一模一样。

  那双白净、略显浮肿的手在匣中摸索着,慢慢取出一件物事。在窗隙透进的月光下,这双手上数点褐斑格外显眼。

  紫檀木匣合拢后,又被置于座椅下方的衣服用具当中。那人重新卧下,车厢寒冷,用锦被裹紧了身子,在车轮声中,沉沉睡去。

  西玄山巅,莫干峰顶,夜色下的太上道德宫巍巍峨峨,珍花异葩争奇斗艳,荒异兽灵禽躇躇而行,一派太平景象。群修围山,真人陨落的种种往事,仿佛已深埋进时光长河之底。

  太上道德宫侧门打开,十余人鱼贯而出。门外空地上,早落了三只青鸾。十余名道士各出一根丝绦,系在青鸾足上,为首一人拍拍青鸾的背,三只青鸾展翼飞起,各牵引数名驭气飞行的道士,向长安飞去。

  以青鸾拖曳飞行,一是比修士自己驭气飞行要快上数倍,二来青鸾这等神鸟气息与天地相融,飞行之际也不会惊动沿途的修士精怪,可保隐密。只是青鸾深具灵性,并不比人差了。若得它们长久聚居而栖,需有德有大能之士镇压才可,而若要差遣它们,则须付出价值不菲的灵药宝物,供它们提升修为,凝练内丹才行。

  即使以道德宗所藏之丰甲天下,如非十万火急,也不愿轻易运用宫中所养的数头青鸾。不过普天之下,也只有道德宗方能慑服、豢养得青鸾这等神鸟。细说起来,这几只青鸾还是前代洞玄真人所伏,洞玄仙去后,紫微功行神速,年纪轻轻便显飞升之相,也就镇住了这些青鸾。待紫微飞升后,道德宗内或许再无人能够镇伏得了这些青鸾,它们多半会离西玄而去,从此海阔天空,任意逍遥。

  夜深人静。长安城外五十里,立着一座规模恢宏、灯火通明的大营。

  若看营盘规模,这座大营足可容纳二十万大军,不过此刻营中只有五万妖卒而已。反正妖军行动迅速,每天四十里路用不了半日就能走完,余下安寨扎营,修筑简单防御工事的时间多得是,纪若尘便下令将营盘扎得大些,一来让众妖卒阴将得以好好歇息,二来则是在营中留出足够多的空地,以供道德宗弟子设立旗阵法坛之用。三来此刻纪若尘道行道心均再进一层,山河鼎内玲珑心已幻化出千瓣冥莲,此时此刻,神威大进。神游之际,中军大帐百丈之内,若无上清修为,人妖均无法立足。如此一来,这般大小的营盘便是刚敷使用而已。

  纪若尘端坐帐中,凝视着面前地图,正在筹思行军事宜,然而思绪却怎都无法集中,早飘到了青城山上。

  张殷殷相劝于他的拳拳赤子之心、切切深盼之意,他怎会不知?虽然前生记忆只余下为数不多的零落碎片,然而与姬冰仙、云风相谈下来,对于道德往事已知道了许多。那温柔如水的青衣,也便浮出识海。其实他是记得与青衣的一夕交欢,也记得许许多多同她相处往事。这个柔若春水的青衣小妖,还与苍野中最后一点青莹所幻化成的婷婷身影有七分相似。但在他眼里,这相似只是形似,而非神似。对于日日神游八荒的纪若尘来说,不论看人看妖,都是望其神而不是观其形。哪怕青衣与青莹的外貌一模一样,只消神不似,对他来说,即是完完全全的不同。

  他甘冒大险,重归人间,一是为了寻找青莹源头,二是不忿前生种种往事,要来了却未尽的恩仇。青莹不知从何而来,未必便能在人间寻到源头,这点他早已心知,因此也不甚着急。人间若遍寻不获,便辗转黄泉、或下落九幽,即使搜尽酆都,又或直上仙界,亦复登临星宫,便又如何呢?总而言之,他自会一界一界地找来。

  虽也渴望与青衣一见,但与张殷殷一样,这些都不足以令他放下前世恩怨。纪若尘不是不知苏姀这些日子来正逼着济天下筹划攻打青墟之事,不过直到今日,他才真正下定决心,不再回避,定要上一次青墟。至于明皇与杨妃,也是不可放过的两个人。纪若尘重归人间后,已抓过不少各门各派的修士,逼问之下,已知晓当年明皇诏令天下群修围攻道德宗,九成原因是由于杨玉环的陷害。前生他也曾见过杨玉环,当时实在没有料到,她竟然会设下如此毒计,挑动天下修士与道德宗的恩怨。便是直到今日,长安城已遥遥再望,纪若尘也仍是没有想明白杨妃为何要做出这种徒惹腥风血雨,却没有明显好处的事情来。

  不过,如今的纪若尘早无兴趣知道她的动机,对他来说,明皇杨妃此刻皆可视作是掌中之物,既然他们当初做了围攻道德宗的决定,便须为此负责。

  纪若尘还有一件事情始终未能明白,那即是道德宗何以要破了天下灵气之源,篁蛇又为何要将神州气运图送上人间。他自苍野中成长,见识远非前生可比,知道苍野东方之主篁蛇冲上人间的虽只是个分身,但是本体道行必然大受影响,少说也得折损三成。如篁蛇这等黄泉之魔,三成道行,恐怕修行个几万年都补不回来。据神州气运图所载,天下灵气之源共计有二十四处,以应二十四节气。每三处灵气又对应一个先天卦象,以应八卦之数。八卦缺一,必天地失衡,人间大乱。道德宗已取了三处灵气之源,再取一处,则灵力之源所对象的先天八卦必破。生灵涂炭,再无可更改。道德宗过往行事虽然也有跋扈之处,但观其延绵千年的道统,毕竟仍是正道领袖,怎会突然做出这等祸乱天下的举动来?

  或许,若能从青墟宫活着回来,该去找紫阳真人问个明白了。纪若尘如是想着。

  吟风乃是真仙,虽视天下凡人如蝼蚁,但也不肯任蝼蚁被欺凌屠杀,是故出手阻止道德宗。纪若尘化身魔神,麾下的阴兵鬼卒虽然无知无识,在他眼中也与蝼蚁无异,可是麾下阴卒毁于鬼车、梼杌之手,他同样勃然大怒,不惜重回阴司,直斩了鬼车方才罢休。若非一时找不到梼杌下落,他又心切回人间荡平西京,哪怕杀遍苍野,他也会将梼杌寻出来杀掉。

  吟风所作所为,不能说错,或者对真仙而言,他做的正是最该做之事。而对纪若尘来说,也有无数扫灭吟风的理由。因缘对错,如果仅是今生今世,那还说得明白,理得清楚。可若是牵扯到前生后世,是非曲直犹若团丝,剪不断、理还乱。

  吟风与纪若尘,一自天上来,一由地府升,都不能说是错了,只是他们所行之路,背道而驰,便注定要在青城山上,决一场生死。

  纪若尘叹息一声,将纷乱思绪暂时放下。帐外隐约透进淡淡天光,已是天将破晓,大营中开始传来人声马嘶。再过一个时辰,妖卒们用过早饭,便该拔营起行,至长安外十里再次下营。后日一早,便是进攻西京的时辰。

  一个时辰,对纪若尘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再次闭目凝神,沉入无知无觉的至静之地,文王山河鼎上四星君再次忙碌起来,不住抽取九天星河之力,再化做无数星辉,洒落在鼎心中绽放的冥莲上。

  星辉如雨而下,绚烂万方。一触到冥莲花瓣,星辉即会被冥莲吸得干干净净。又有无穷阴气地火顺着纪若尘神识汇聚至鼎底,化成熊熊阴火,灼炼冥莲。在星辉滋养、地火淬炼下,冥莲中数瓣莲瓣颜色渐转渐淡,终于有一片化成虚无。

  一个时辰刚好过去,即听大营中军号响起,妖卒们已用罢早饭,收拾好了营帐,准备整装出发。纪若尘张开双眼,对于今日进境颇为满意。

  当冥莲千片莲瓣尽数转成虚无之际,便是他功行大成之日。

  翌日清晨,五万妖卒刚刚抵达长安东门外,尚未来得及布阵或是安营。留守长安的守备校尉一箭未发,便开城请降。此刻偌大的长安城中,只剩下不到二千的老弱残军,稍精壮些的兵丁都被明皇带在了身边护驾,留给他的皇命却是率军死守西京,不得使贼军踏入西京一步,违旨即斩。这让守备校尉如何选择?是以纪若尘大军一至,他即刻投降。

  墨色软轿行入城门的一刻,纪若尘掀开轿帘,向这座数朝古都望了一眼,体会着那扑面而来的、千百年来沉淀而成的沉郁气息,旋即又放下了轿帘。

  五万妖卒分成十列,簇拥着纪若尘的软轿鱼贯入城。妖卒虽众,却无一人说话,只闻靴声蹄音。北军迤逦前行,直向宫城而去。长安城中一片寂静,家家户户紧闭门户,连从窗缝中偷看一下也不敢,惟恐招惹到了这支传说中会生食人脑的妖军。

  大军肃穆行进间,猛听道旁民居间一声呐喊:“叛国妖孽!拿命来!”一个身影自民房中跃起半空,喝一声“叱!”,掌心中炸起阵阵响雷,一团暗红真火隔空射来,直扑墨色软轿。此人听声音年纪不大,掌心雷、三昧火却是使得有模有样、颇具火候,也算得上个人才。

  方圆千丈之内,一切动静均瞒不过纪若尘神识灵觉,这人修为也就平平,一身杀气,哪里瞒得过去?不过今时今日,纪若尘早已无须亲自出手,此人刚刚跃起,北军中便有十余名将军妖卒同时冲起,一拥而上,于半空中便将刺客打落,牢牢缚住。至于那团真火,早有个道德宗的道士,云淡风轻地挥出片真水,将火灭了个干净。

  那刺客被擒后犹自拼命挣扎,骂不绝口,可是他道行或许比寻常妖卒高了十余倍,但此刻被掀在地上,比拼的纯是力气。若说力大,大概哪一个妖卒都能收拾得了他。他蒙面黑巾早被扯落,露出张年轻英俊的面容。众妖卒十来只大手又早将他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将上上下下的零碎都搜了出来,摊开一地。饶是他早有慷慨赴死之心,但被妖卒们的粗糙大手搜到惊心动魄处,也不禁失声尖叫。

  妖卒大军依旧前行,就如没发生过行刺一般。一名将军在软轿旁问道:“大将军,此人如何发落?”

  “斩了吧。”纪若尘淡淡地道。

  那人也有些道行,自然听见了纪若尘的话,于是便骂得格外大声,又要长安百姓奋起反抗,将这祸国殃民的奸贼分尸食肉。可惜的是,直到他大好头颅落地,也未见一家百姓呼应,反而家家户户,都将门户闭得更加紧密了些。

  这一个刺客,便如蜻蜓点水般的过去,纪若尘根本连他师出何派都懒得理会。只因为,巍巍宫城,已在眼前。

  数日前的繁华宫城中,此刻竟已有了些破败之象。宫中珍贵物事早被明皇搬了个七七八八,明皇走后,宫人太监们便将能拿能搬的都席卷一空,四散逃了。此刻屋宇连绵,殿堂逾百的宫城里,留下的只有些老得走不到、逃不掉的宫人太监,痴痴呆呆地等死。

  墨色软轿停在宫城大门外,纪若尘掀帘出轿,徐徐步入宫城。他自午门入,过太乾殿,越金水桥,穿停云阁,直至长生殿,方始驻足。

  长生殿黑玉铺地,玉砖下隐着的暗渠中依旧徐徐流淌着温泉水,虽是寒冬,这长生殿中仍是温暖如春。光洁如镜的黑玉砖上,可依稀想见杨妃玉环霓裳赤足,翩翩起舞的绝妙美景。殿中那张紫檀雕就的龙床上,锦被流苏早不见踪影,龙床也有崩坏,可见许多刀劈斧凿痕迹。想来宫人太监们曾想拆了此床运走,却奈何不得坚硬沉重的千年紫檀,方为这殿中,留下几分当日风情。

  纪若尘环绕长生殿行了数周,抚摸着画壁雕柱,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奇异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似是牵挂,又似痛恨。这感觉恰如惊鸿,一闪而逝,之后任他如何追想,也怎都不能寻不回了。

  他在长生殿中徘徊时,长安城上,隐约落下几声清越长鸣,随后十余名道士冉冉而落,皆落在长生殿外。此刻妖卒早将宫城周围护住,却奉了纪若尘命令,一个都未有踏进宫城半步。而宫城中留下的老弱宫人,哪能接近到纪若尘千丈之内,纪若尘神识微震,这些宫人便骇破了胆,如疯了般向宫外冲去,都被妖卒拿下。

  积云之上,三头青鸾盘旋数周,长鸣一声,便掉头向西玄山飞去。这等神鸟,振翼间已在千丈之外,迅若流光掠影。

  长生殿殿门自开,众道士一一步入殿中。踏足在这建成时起便留有无数佳话的长生殿中,入眼却是如此破败景象,虽然这些道士道心坚定,也不禁生出许多感慨。

  纪若尘缓缓转身,向道德宗群道施了一礼,问候道:“太隐真人,紫云真人,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道德宗此次前来长安的阵仗实是不小,居然有两位真人同来。太隐真人目光炯炯,盯着纪若尘上下打量半天,方吐出一口气,道:“好厉害的年轻人!你真的是纪若尘?”

  纪若尘笑了笑,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其实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两位真人此来应该另有要事,还是先办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太隐真人即道:“也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太隐真人一挥手,十余名道人便各自取出工具,先是测定地气流向方位,又算好天时,指定一点,以此为起始,暗循一定之规,将铺地的黑玉砖一块一块撬起,露出砖下纵横交错的引水暗渠。七名道士随后结阵,阵眼中凝成团团水雾,徐徐向殿心地面飘去。水雾看似寻常,内中实有玄妙道力,与地面土石一触,无论是夯土还是青岩,皆如雪遇骄阳,极速化消而去。眼看着殿中便出现一个方圆三丈,深十余丈的深坑。七名道士气息悠长,道行深厚,法阵消土水雾一团接一团地飘下,似永无止歇,殿心的深坑也就跟着一丈丈地加深。

  纪若尘在一旁静静看着群道施为,他前生虽寻得三处灵穴,不过还是首次亲眼目睹如何取得灵力之源。

  天色渐晚,长生殿中深坑早已不知多少丈,七名布阵的道士中,已有三人耗尽真元,由旁人补上。

  长生殿忽然间微微震颤一下,深坑中猛然冲出一道戾气,又传上阵阵愤怒之极的咆哮,显然不知掘入了哪头上古凶兽的巢穴。太隐真人面露喜色,不但分毫不惧,反而纵身跃入坑中,顷刻间已坠落了不知几千几百丈。

  坑中兽吼骤然大了起来,又听一声哀鸣,显然甫一交手,便在太隐真人手下吃了大亏。只听那地心异兽吼了两声,纪若尘便知其道行深厚,少说也修炼了千八百年的,比之载太隐真人前来的神鸟青鸾也差不了多少。这等千年异兽皆有大威力的法能,即使是真人级别,收拾起来也很要费一番力气。太隐真人道行修为并不如何出众,与紫云也就是半斤八两,居然一个照面就占了上风,倒是令纪若尘也小小的吃了一惊。

  章十七上穷碧落下黄泉三

  地坑深处,兽吼声如雷传来,坑口不时喷出大团浓烟火雾,整个宫城地面更是在微微颤动。地下战况激烈,由此可见一斑。到后来,兽吼声不再如先前般高昂,还隐隐透出痛苦之意,看来太隐真人已彻底占了上风。不过如此激斗,双方气息交缠撞击,太隐真人的那股青雅之气仅比那异兽略高一线而已,怎会这么快就占了上风?纪若尘心头一动,神识逐渐深入地下,细细体会太隐真人行功运力的法门,渐有所悟。

  此时,一直在上面观战的紫云真人从怀中取出个紫金为基,云线作纹的巴掌大小药鼎,托在掌中,喝一声鼎中即升起一缕青烟,转瞬间裹住全身。在青烟托扶下,紫云真人徐徐升起,跃入殿心深坑中。

  此药鼎名为紫金千云鼎,那青烟为青云五罗烟,功不在伤敌,而在护体养身。哪怕是垂死之人,被这青云五罗烟护住,也可起死回生。可见紫云真人此去地心,正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以真人的见识自是明了太隐真人已压制住那头异兽,战事已近尾声,紫云真人同去乃是为万全计,免得异兽临死反扑,平白生出事端来。

  紫云真人下地心不久,坑中忽然转出一声凄厉兽吼,旋即无声。纪若尘静静地望着深坑,不知为何,突然忽然想起曾在东海之底相交一场的璇龟,不觉有些黯然。

  片刻功夫,紫云真人与太隐真人联袂跃出深坑,他们共同提着一颗足有桌面大小的兽首。兽首作青黑色,头上遍布鳞片,数十只弯角在脑后交错而生,八只琥珀色的小眼分列两边。此兽似龙非龙,又与铁鳄有些相似,不为道典所载,不知是何方异兽。它头上八只眼睛尚在不住转动,犬齿横生的巨口中不住流着口涎。这些色作深黑的口涎掉落在地,便嗤嗤作响,转眼间便蚀出一个小洞。

  兽首上笼着淡淡一层青烟,正是紫云真人的青云五罗烟,如此,这地心异兽虽然身首异处,却并不会完全死去。即使隔着青云五罗烟,纪若尘仍感应到兽首头颅中那一点至纯至阳的灵气。

  纪若尘凝视着不得安息的兽首,忽然道:“这就是灵气之源?”

  太隐真人笑了笑,道:“也无须瞒你,这颗头颅便是这里的灵气之源了。天地有窍,气脉聚集,便有灵兽应气而生,伏于气穴窍眼上,历经千载万年,将点滴灵气汇聚于体内,又得天时之助,方得成就了这么颗灵力之源。天地灵气也有高下之分,此地灵气与异兽合而为一,更是难得。”

  纪若尘不再看这兽首,向太隐真人问道:“不知宗内是何人看破了神州气运图?”

  太隐真人摇头道:“自你离山之后,宗内便无人能够用得那幅神州气运图。我与紫云真人之所以会来此地勘察挖掘,只是推论而已,西京长生殿乃是本朝龙脉所在,龙脉居处,多半是灵气汇聚之地。也只有你占了西京,我等才好来此掘地。”

  纪若尘笑了笑,不再追问此事,而是道:“青墟一役,不知太隐真人会否参加?”

  太隐真人平静地道:“别人不知,贫道定是要上青墟走上一走的。”

  纪若尘望向殿外,不知是否灵源被掘,天象变异,此时的夜空无星无月,一片阴森森、灰沉沉,:“待青墟事了,如若我还未死,就上贵宗拜见一下紫阳真人吧。”

  太隐真人面上掠过一丝奇异之色,但未多言,应承了下来,就与紫云真人携道德宗群道出殿,穿云而去。

  纪若尘再向一片狼藉的长生殿望了一眼,缓步出殿,右足轻轻一顿,红柱碧瓦,玉栏金阶的大明宫长生殿便在他身后轰然倒塌,成了断壁残垣。

  纪若尘信步而行,穿堂过廊,过承天门,直行至太极殿前,抬手轻推,太极殿两扇虚掩的红漆大门便应声而开。

  若是往日的这个时辰,连绵屋宇、重重宫阙还应是灯火通明,亮若白昼,宫娥内侍来往不绝,但此时宫人早已逃空,自然也没有火夫照拂各处灯火,到处一片黑沉沉的,太极殿自也不例外。

  虽是漆黑一团,纪若尘的目力却不受影响,仍能看清殿中一片狼藉萧索。八架可插百枝牛油巨烛的水磨铜莲花烛台俱都倾覆,两侧金黄垂苏布幔扯脱大半。宝座华台阶前的两尊青铜璃龙香炉炉盖已不翼而飞,只剩下炉身翻倒在阶旁。华台之上,龙椅倒是还在,只是也横倒在地,椅背上雕的漆金九龙托日图显然被细细刮过,金漆半点不见。龙目中镶嵌的宝石更不可能还在,是以这九条龙,皆成了瞎龙。

  纪若尘在殿门处立了片刻,才入殿登台,俯身将龙椅扶起,慢慢坐了上去。太极殿中虽已破败不堪,但人间帝王威严尚有三分在,他举目所及之处,莫不透着隐隐威严。遥想明皇曾在这殿上笑谈风月,指点江山,不过数日辰光,这里竟已如此破败,可见得世间事,人祸甚于天灾。

  纪若尘在龙椅上坐定刹那,千名妖卒已将大明宫各门守了个水泄不通,再不许任何人进入。宫中原来的宫人内侍、未及逃跑的皇亲国戚早被纪若尘威严逐出宫外,被纪军一一拿下。此时此刻,若大的大明宫内,便只有纪若尘一人,踞至尊之位,吸九五之气,浩然大势,绵绵而生。

  除了千名守护军士外,五万妖卒便自行其事,分别把守城墙四门,各处要冲,其余的散入民家歇息。此时还留在长安的百姓皆是平民,无亲可依,无友可靠,在刀斧拍门下,他们只得战战兢兢地打开家门,将北军兵将迎入家中。好在这些军爷虽然一个个生得凶神恶煞,除了饭量大了些,倒还没其它的恶习。自家的闺女媳妇,就是生得清秀了些,这些军爷们也视而不见,一个个吃过饭后倒头便睡。

  在长安城中十余万百姓战战兢兢中,原本天昏地暗、不见星月的异常天象渐渐消隐,后半夜终见铅灰色天幕重开,半弯残月无精打采地高挂夜空,惊扰了整天的西京终于平静地睡去。

  明皇被外面的喧哗声惊醒时,张眼处是黑沉沉一片,似乎仍是中夜。明皇双眼眼皮重如缀铅,又想昏昏睡去。然而外面隐约传来的兵戈相击声恰如一盆冰水当头淋下,惊得他全身白肉一颤,登时翻身坐起!可是这么一动,明皇立时全身酸痛,每块筋肉都在打着转,他禁不得一声叫,重又躺倒。

  他毕竟年纪大了,自潼关陷落便没有一日安宁,白天登殿议事,免不得惊怒交加,生些闲气,夜晚老人本就睡得轻,这些天来更是无一日好眠。仓惶出京舟车劳顿不说,还受了不小惊吓,此时睡沉了实是身体疲乏再也坚持不住,不料忽被惊醒,便有些吃不住力了。

  旁边一双丰腴白晰的手伸来,恰好扶住了明皇的头,令他不致撞在床头。明皇身子沉重,这么一摔,有了垫底的,虽然自己是无事,却将这双玉手重重地撞向床头。身边隐隐传来声轻哼,明皇这才算完全醒了。他忙撑起自己身子,将这双玉手捧在眼前,借着房内暗淡光芒,依稀看到玉手手背上已有了几片青紫。明皇痛惜地心尖都颤了,将这双手仔细捧在手心,连连呵着气。

  身旁杨妃柔声道:“陛下顾惜自己身子要紧,不用管我。”

  明皇更加心痛了,放眼四顾,所见尽是阴暗寒酸,不觉眼睛有些发酸,险些落下泪来,叹道:“都是朕识人不明,没有看破安禄山那胡儿的狼子野心,才沦落至此,还连累了太真跟着我受苦,让朕于心何忍!”

  杨妃温柔笑道:“陛下是真龙天子,何须担心小小反贼?时机到了,宵小自然授首。莫说此刻只是小小磨难,就算前途尽是刀山火海,玉环也会永世相陪。”

  明皇心下更是唏嘘,握着她的双手,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明皇此刻身处之地,不过是个小小庙宇,供了个山神土地之类的。小庙无甚香火,颇显破败。这间正殿还是禁军兵卒们昨晚临时收拾出来的。将从宫中匆忙间带出来的几桌锦褥丝被铺在香案上,权作龙床。昨晚人困马乏,几个内侍收拾得也不是十分仔细,就连房梁上的蛛网也忘记了打扫。

  不过明皇正心思澎湃,这里越是破败,越显他与杨妃患难情思之坚。

  殿外吵闹声突然大了起来,听得分明有好多人正分作两边,激烈争吵,更有许多人在旁鼓噪不休。又听刀剑敲击盾牌声响个不休,显是禁军军士闹起来了。

  明皇惊出一身冷汗,恍惚间觉得定是纪若尘妖军追上来了,急忙坐起披衣。杨玉环也跟着下床,略略整理了一番仪容。

  此时传来数声敲门声,门外传来高力士略显张皇的声音:“陛下,起身了没有?”

  高力士自明皇二十九时起就追随左右,至今已有三十年。高力士处事沉稳,顾全大局,再危难的事都能处理得四平八稳,因此才得了明皇多年宠信,独掌内宫大权数十年。明皇平生也没见过几次高力士真正惊慌失措的模样,这次只听声音,也知高力士有些失了方寸,不消说,事情必是十万火急。

  在杨妃的帮助下,明皇飞快地结好衣袍,先端然坐定,轻轻清清嗓子,笼在袖中的手握紧一块温玉,方才缓缓地道:“力士啊,进来吧。不过这天色还早着呢,什么事这么急啊?”

  殿门刚打开一道细缝,高力士就闪身进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殿门掩好。借着那短短功夫,明皇已瞥见殿门外尽是内侍和侍卫的背影,挤得密密麻麻地,将小庙团团护卫起来。

  明皇袖中的手一下子抓紧了温玉,直捏得指节生疼也不觉得。看外面那架势,正与内侍和侍卫对峙的是何人,不问可知。不过只要不是北军妖卒,明皇的心悄悄地放下了一小半。

  “陛下……”高力士显得极是为难,几次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

  明皇好歹年轻时也算个明君,治国平天下很有几下散手不说,囚禁父皇,斩杀皇姑这些血腥事也干过不少。眼下危难当头,倒令他找回三分年轻时的霸气,当下双目一瞪,冷笑道:“陈玄礼是不是想造反了?”

  高力士全身一震,低头回道:“陈大将军对陛下是忠心耿耿,无须置疑。不过……”

  明皇一挥手,道:“有事但说无妨。”

  高力士目光只盯着脚尖前三寸之地,字斟句酌地道:“今晨起来,禁军士卒都不肯再走了,说是要……清君侧,诛国忠。”

  “果然是禁军!”明皇重重一拍床头,喝道:“若不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这些大兵哪里想得出什么清君侧,诛国忠来!只怕想清君侧的不是禁军士卒,而是杨玄礼吧!”

  “这个……杨大将军的确也说过要清君侧,诛国忠。”高力士额上已隐约见汗,续道:“不过据老奴所知,的确是禁军士卒鼓噪在先,玄礼公弹压不住,如此做也是迫不得已。”

  明皇眼角余光中,见到了杨妃略显苍白的面色,于是哼了一声,冷笑道:“好一个迫不得已!他推得倒是一干二净!哼,清君侧,诛国忠。朕看他不止是想诛国忠,是想连朕也给清了吧?想杀国忠,你去告诉陈玄礼,先把朕给杀了吧!”

  见明皇动怒,高力士头垂得更低了,连身体都弯了下去,不住称罪。此刻虽是寒冬,可是他身上汗水连棉袍都浸得透了。然而未等明皇怒意稍歇,高力士就硬着头皮奏道:“陛下,恕老奴直言,今日晨起时分,哗变的禁军士卒就已……就已将相国杀了!”

  明皇面上怒容登时凝住,整个人若泥塑木雕,再也不动。那块时时把玩的温玉悄然自袖中滑出,掉落在青砖地上,啪的碎成七八块。

  被玉碎声惊得一下,明皇面上才浮起点血色,旋即又褪得干干净净。他颤颤巍巍地站起,道:“这……这如何是好?力士,他们果然……果然杀了国忠?陈玄礼他……还想弑君不成?”

  高力士轻轻三击掌,殿门又开了一线,一个面目清秀、精明能干的内侍疾步走进,先将殿门在身后小心关好,才跪在起上,将怀中木匣高高举过头顶。

  明皇依稀记得这内侍名叫李辅国,因为颇为得心,因此赏了给太子李亨随身伺候的。李辅国手中木匣虽未打开,但浓浓的血腥气已散了出来,刺得明皇胸口阵阵烦闷,险些呕了出来。他一手扶着胸口,另一手颤抖着指向木匣,口唇张合,可是一口痰堵在喉头,却说不出话来。

  杨玉环虽已泫然欲滴,仍急忙站起,轻轻替明皇拍着后背。高力士随侍明皇三十年,自然明白圣意,抖了几抖,将长袖抖起,伸出双手,轻轻揭开木匣匣盖。

  匣中盛着一颗披头散发人头,双目大张,面上尽是惊恐万状。不是杨国忠,却又是谁?

  明皇胸口腥气猛然上涌,哈地一声吐出口血痰,气息顺了,登觉全身无力,软软跌坐在床上,挥手道:“盖起来,盖起来!”

  高力士盖好木匣,李辅国便捧着木匣退出殿外。殿门开闭之间,明皇分明看见外面刀剑林立,不觉又出了一身汗。

  明皇喘了一会气,方有了点力气,道:“力士,他们说的是清君侧,诛国忠。现下国忠已死,这些军士怎地还围了朕不放?”

  “这个……”高力士显得极是为难,跪伏在地,完全不敢抬头,吞吞吐吐地道:“禁军说,相国乃是外戚。杀了国忠,那个……贵妃也是留不得的。如若不答应,他们就要……就要……”

  明皇颤声道:“就要弑君?”

  高力士只是磕头,给他来了个默认。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明皇最后一丝气力也失,只喃喃地道。

  杨玉环幽幽一叹,道:“妾身本是蒲柳之姿,却得陛下多年恩宠,人生如此,复又何求?今日臣妾若能以一身换得陛下圣安,心愿已足。惟愿来生,再得相伴。”

  说罢,她盈盈跪倒,向明皇拜了三拜,再起身向高力士道:“还需公公相助。”

  高力士始终垂头,轻声道:“娘娘如有吩咐,老奴莫敢不从。”

  杨玉环一咬牙,拉开殿门,步出殿外。高力士小步疾趋,紧随而去。荒凉破败殿中,就此只剩了明皇一个。他早泪流满面,手伸向杨妃背影,似是要将她唤回来,可是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未能出口。

  杨妃昂首出殿,一双凤目左右扫过,庙外本是鼓噪不休的千余名禁军士卒登时鸦雀无声。千对目光,刹那间全落在她那泪痕隐现、凄婉无双的脸上。

  似乎瞬间,天色也暗了几分。

  杨玉环看过千名禁军,最后望定龙虎大将军杨玄礼,轻声道:“玉环今日就死,并无怨言。只是不知玄礼公可否看在陛下面上,给玉环留个全尸?”

  杨玄礼见她和高力士这般出殿,自是知道先前的谋划有了预想的结果,但未料这深宫弱女竟是脚步不乱,声音镇定,在杨玉环莹莹眼波注视下,竟是不由自主移开了眼睛,退后一步,沉声道:“这点小事玄礼还可办到。”

  杨玉环点了点头,轻叹一声,便向东侧偏殿行去。她艳名曾冠天下,这十余步行来,亦是端庄凄婉,恰若海棠经霜,梨花带雨。前路上的禁军士卒,均自行退后,给她让了条路出来。这些士卒本是恨不能生啖杨妃血肉,可是真见到这个玉人引颈就死时,他们却忽然发觉,竟再也恨不起她来。

  杨玉环入偏殿后,高力士也跟了进来,将殿门仔细掩好。杨玉环一边慢慢将头上金钗解下,青丝散开,一边道:“有劳公公准备了。”

  高力士应了一声,寻个凳子,登了上去,将三尺白绫搭在梁上,结了个死结。然后下来,仔仔细细地将凳子擦得干干净净,就侍立一旁,默不作声。

  玉环跪坐于地,将身上明皇所赐佩玉、发钿一一,最后玉手摸到那支顶端四蝶纷飞,下垂琳琅珠玉串饰的紫磨金步摇,不由停了一刻,方才取下来与其他饰物摆在一起。她解去沉重的外氅,只着纯白素衣,在高力士搀扶下,登上木凳,将一颗臻首探入白绫,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原来,这就是帝王之情呀……”

  高力士始终低头垂目,也不知是否听到了。

  咣当一声,木凳翻侧,滚了几滚,撞到了殿角的墙壁,这才停下。

  飘飘荡荡之际,她只觉得自已身体越来越轻,眼前也渐渐模糊,有如缓缓没入华清池中温泉滑水般,此乃魂魄即将离体的先兆。杨玉环确是毫不慌张,她早有定计,抱元守识,任顶心处玄窍徐徐打开。一缕灵气飘荡而出,倏忽间投向远方,而三魂七魄也随之而动,向顶心玄窍处行去,欲随那缕灵气离体而出,还归灵墟。

  杨玉环身怀道行,岂同常人?禁军骚动、国忠伏诛时,她早一一听在耳中。只是大势已至此,非一人之力可挽回。接下来禁军将矛头指向她也是意料中事,于情于理,均是要斩草除根的。她思前想后已有决定,如若现出本身杀了这些武夫,又于事何补?

  事至今日,她已有些心灰意冷,不若就此抛却这具皮囊,将魂识回归灵墟,再和本师徐图后计。只要魂魄安然脱走,以灵墟的洞天传承秘法,再寻一具好皮囊,复生也好,转世也罢,都不是太难之事。

  然而那缕魂魂魄一到顶心玄窍,如同撞上厚重墙壁,竟然悉数弹了回来!杨玉环吃了一惊,再次催运魂魄,却仍在大开着的顶心玄窍住弹回!此刻她的本体已气息息奄奄,不过仍是心识守一并不慌张,依师门秘法连开眉心、下颌、后脑、檀中、丹田、会阴、足心诸道玄窍,一一试过。可是她全身上下就如同被裹上一层无形桎梏,任魂魄如何辗转冲突,就是不能脱出这副皮囊!

  此时杨玉环方才开始骇然,她体内元气迅速消散,魂魄也越来越是无力,然而灵觉神识却较以往成倍地清晰起来,也就觉察到项中白绫上那隐隐约约、苍苍茫茫的一点天地灵气。这点灵气若有还无,更难得的是与天地实为一体,任你道行通天,若非有心察探,也休想能够发觉这条白绫的与众不同之处。然而被这白绫套上,绫中气息即刻与她本身真元融为一体,不光锁住她全身上下玄窍,还镇锁住她体内残余真元,令得她全身乏力,直比一个普通弱女子还要不如。如此一来,她一缕魂识便要被封在这具皮囊之内,俱化尘土。

  于这回光返照的刹那,杨玉环心头忽然一片明亮,她用尽余力,竭力叫道:“原来……是你……”

  高力士终于抬起头来,道:“娘娘休怪,老奴三十年前,已入了道德门墙。”

  杨玉环本体已到生死极限,本能地开始最后的挣扎,而魂魄却没有半丝脱体迹象,她心知大势已去恨道:“你瞒得真好。竟然……没有半点道行……”

  高力士叹道:“老奴若非对修道一窍不通,又怎能瞒得过娘娘法眼?帝王家虽然无情,可娘娘也算是性情中人,既然已对陛下许了以死相报,怎好仅留个皮囊在此?老奴擅自作主,帮一帮娘娘。您……安心上路吧!”

  杨玉环樱唇开合,似还想说什么,却再也提不上气息来,满头青丝,渐渐垂寂。

  山神庙正殿中,明皇呆呆坐着,目光游移不定,也不知在这破败的小庙中看些什么。当目光落至脚前青砖地时,明皇忽然宛如回了魂般,大叫一声,站起身来!

  那片青砖地上其实除了数点水渍,再无其它。可明皇分明记得,片刻前杨妃方在这里跪过,那数点水渍,除却了她的临别清泪,能是何物?

  明皇踉跄奔向殿门,叫道:“人呢?来人呀!力士,力士?”

  明皇用尽力气,一把拉开殿门,恰见高力士疾步赶来,刚好奔到门口,见到明皇忽然出殿,赶紧跪下。

  明皇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拎起了高力士,道:“朕的玉环在哪里?快带朕去见她,朕要与她同生共死!哪个想杀她的,连朕一起杀了便是!”

  旁边的龙虎大将军杨玄礼听了,面色阵青阵白,悄悄退了下去。

  高力士苦笑道:“陛下,娘娘她……已经葬了。”

  明皇胸口如被大锤猛击,面上血色尽去。他顺着高力士的目光望去,却只见到东首那座已经坍塌的偏殿。

  想必那一缕芳魂,正在这断壁残垣下,宛转低吟。

  明皇须发尽白,形容枯槁,刹那间若老了十岁。许久,他方挥了挥手,也不回殿,也不乘车,独自向西蹒跚行去。高力士急忙跟上扶好,却不敢劝明皇披衣登车。杨玄礼并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也不敢登车骑马,俱都跟在后面步行。千名禁军,纷纷收拾营帐辎重,护驾西去,再也无人喧哗。

  昼去夜来,马嵬坡上,千树万树梨花忽然一夕花开,漫山遍野,尽作槁素。更有风吹残花无数,恰如雪落霜飞、星坠胜雨。

  卷三碧落黄泉终

  卷四忽闻海上有仙山

  章一奈何途一

  长安四门大开,数万妖卒滚滚而出,一路西进,一日功夫,已进百余里,抵达马嵬坡下。

  马嵬坡前,此时千树梨花早谢,万朵碎玉飞琼,尽化浮尘泥土。

  “停!”

  纪若尘军令一出,数万妖卒便齐齐停住脚步,如臂使指。随后软轿轿帘掀开,纪若尘自轿中步出,先环顾四野,再向随行将军们吩咐几句,各将军便率领部众,守住了各处交通要道,将马嵬坡围了个水泄不通。

  纪若尘则不动真元神通,一步步慢慢向坡顶山神庙行去。道路两旁,尽是有些年月的梨木,一棵棵生得枝杆盘虬,根枝间尽是岁月风尘。当此隆冬时节,梨木本该生机俱寂,潜藏深眠,以待来年开春时节才是。可是这山间的梨树却是刚刚勃发,随即凋然零落、委顿成泥,转瞬间繁花落尽、生机消逝,充满了怨怼愤恨。

  纪若尘信步上山之时,神识早覆盖了整个马嵬坡,此地之事,已大略猜出十之六七。只是他即不知道为何自己当日心中会忽然悸动,也不知为何这满山梨木,看上去如此怨戾。

  当他进入山神庙,站在庭院中时,神识已如水银泄地,布满了整座小庙,将点滴气息一一汇聚,重行在识海中映出。于是纪若尘便看到千名禁军鼓噪叫嚷,挥刀抢枪,要冲进庙中。众内侍和侍卫用身躯死死护住庙门,将军卒据之于门外。正殿中,明皇面色苍白如纸,正向伏地不起的高力士说着什么。接下来,便见杨妃与高力士出了正殿,向东首偏房行去。再下一刻,则是杨玉环悬于三尺白绫,然后高力士指挥众军士将偏殿推倒,权做掩埋。

  看到杨玉环将三尺白绫绕在颈上时,纪若尘脑中猛然炸起一记无声霹雳,刹那间被震得一片空白!

  这一刻,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觉得周身肌肤如炙,似乎身旁尽是熊熊凶焰,随时可将他烧成一堆焦骨!

  虽然纪若尘修为早已今非昔比,然在这烈焰焚城中,却始终难辩真幻。他勉强张目四望,但见视线所及处尽是熊熊烈焰,透过吞吐的火焰,扭曲的烟气,勉强可看清些低俗作品请删除着的楼宇亭台、倾颓中的参天古木。他在烈焰中强自张目,刚看得短短片刻,眼中即是一阵刺痛,这烈焰焚城旋即暗了下去,一切复归黑暗。原来他的双眼,竟被灼得一时不能视物。

  只是虽然世间尽墨,可那渐行渐远的背景却清晰起来,于是那浮自心底的痛,也便再也掩盖不住。

  纪若尘一声大叫,猛然自黑暗中挣脱出来。他双膝跪地,全靠双手撑着,才没有倒下去,身上冷汗阵阵涌出,早将他单薄衣衫浸透。汗水涔涔而下,在他身下汇成一汪小水。

  好不容易,纪若尘才喘息稍定,全身上下如欲虚脱,不仅真元空空如也,就连体力也所余无几。山河鼎内,一片冰冷,冥莲尽失灵气光泽,只莲心最深处还残留着一星湛蓝,那是最后的溟炎。

  纪若尘挣扎着站起,环顾四周。周围仍是那座破败小庙,院中可见两处残留篝火灰烬,早已冰冷。正殿殿门半开,里面隐约可见拼在一起的香案。西偏殿尚是完好,东殿则已是一片瓦砾。空中早是铅云密布,寒风吹过,洒下纷纷扬扬的雪片。

  纪若尘运起仅余真元,右手一挥,东侧偏殿瓦砾纷纷四散,落出下面的殿面来。在这废墟下面,仅压着一袭华裙,却无杨玉环尸身!纪若尘似早已料想到了这结果,只是暗叹一声。自在苍野生死博命之时,支撑着他坚持下来的理由之一便是复仇,可此时真见过杨妃自缢,满腔怒火,忽如春雪化了,渐渐逝去。明皇仓皇西遁后,也不过走了百余里,妖卒发力,最迟一日夜功夫就可追上。

  只是明皇虽在,可纪若尘已生不起杀心。

  立在这座凄清冷僻的小庙中央,纪若尘心底也如这朔风飘雪的天,渐渐落寞。他神识归于冥莲莲心,与最后那星点溟炎融为一体,归于孤寂。在太极殿温养大成的人间帝王气,至此渐渐消淡。

  一张一伏,合乎天道。对纪若尘来说,借太极殿修成的帝王之气,已是气势之巅,此刻归于沉寂,正暗合了大道。

  不过于他内心深处,其实也有些想不明白,这次的气势消沉,是潮生潮落的顺势而为,抑或又会是掺着些别的什么。

  待纪若尘步出山神庙时,天色已晚,鹅毛片大小的雪花纷纷洋洋地落下,早将远近群山装点成一片银白。大军来时的官道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行路艰难。在这大雪朔风的天气,又近黄昏,别说是荒山野岭,就是官路大道上也看不到半个人影。妖卒虽不若常人那般畏冷,但在寒风大雪里站了半天,也冻得嘴唇青灰。方圆几十里内,惟一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就是坡顶的山神庙。可是有军令在,就无人踏上坡顶一步。

  纪若尘径自穿过一众妖卒,回到软轿,淡淡吩咐道:“回长安。”

  轿旁将军们俱是一怔,不禁问道:“大将军,明皇最多就跑出了百余里地,虽然下了雪,可是我等若轻装疾进,最多天明时分就可追上他们。属下已验过周围痕迹,那明皇身边最多也就一两千的军马啊!”

  软轿中沉默片刻,纪若尘方道:“回长安。”

  自成军以来,纪若尘军令最多只下到第二遍,而且从不解释。诸将军也知违逆不得,各自散开,收拢部队。依着济天下传下的法门,各部掉头,依序而行,片刻功夫又是一只严整大军踏雪夜行,向着西京滚滚而去。

  软轿之中,纪若尘双眼平视,瞳孔中隐约浮现一丝蓝色。虽然软轿封得密不透风,他亦不再神游,全部神识尽守在冥莲莲心处一点虚无之中,可是轿外百丈之地一花一木,一雪一尘,皆在他心底清晰映出。

  黑沉沉的天空中,雪片纷纷落下,如同永无止歇。

  于纪若尘来说,这场争战,至此已然结束。余下的,就是安禄山自己的事了。至于这只妖军,也不会遵奉除他之外任何人的命令。这只军队青墟战时还有用处,青墟战罢,也就到了一切该结束的时候了吧。

  不过半载年余之后,这些妖卒身上阴气灵力耗尽,便会与普通人无异。虽然许多人折了十余载二十来年的阳寿,不过身材力气都大了许多,灵活迅捷也远超常人。特别是这些妖卒都是经历过无数杀阵的,本朝这场仗还有得好打,无论是郭子仪还是安禄山,都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兵丁。他们阵前浴血,家人便能多得几年温饱,甚至还能添一两亩薄田。乱世当中,人命本贱,芸芸众生其实也不过这么几个选择而已。

  好在除纪若尘外,妖军中还另有一个主事的,名为济天下。此人在河北道刮地三尺,中饱私囊之余,总算尚有一分公心,给军中留了不少钱粮。占据西京后,济天下更不可能放过这座千年古都。如若等西京也被济天下犁过,那为纪若尘效死数月的妖卒也就能有足够丰厚的饷银,战死的也该有一份抚恤。

  也不知是济天下真对天地存了几分敬畏之心,还是为了掩饰自己对银钱的喜爱,他总是号称要在绝境中留一线生机,以体上天好生之德。于是凡是被他治理过的地方,家家户户皆有余粮,可以勉强撑过青黄不接的时节。无论原本是富商大贾,抑或只是贫苦佃农,只消在济天下治下过得足月,便会变得一模一样。济天下逢人便说,众生平等,本该如此。

  半边神州,皆是瑞雪飘飘。如此寒夜,本该是一家老小煨在温热炕头,喝一杯老酒,议邻家短长的时节,只可惜自安禄山起兵至今,几乎淮河以北皆被卷入战火。神州大地,处处烽火,抓丁的抓丁,征粮的征粮,千千万万百姓,少有不饥寒交迫、游离失所的。更多人家,则在如此寒夜,无米可充饥,无柴可取暖,还要伤悲刚刚被征入军中的父子兄弟。不管是否已传来噩耗,乱世之中,被征入军中,能够生还者十中无一。

  安禄山乃是北地胡蛮,性喜悍卒猛将,麾下十万大军,尽都是本朝一等一的精锐。他又颇知军事,深谙兵贵精而不贵多,因此虽然攻城掠地,却只抢粮,并不急着征丁。安禄山、史思明、安庆绪三路大军合计征的兵,与纪若尘一路相差无已。相较之下,封常清自到洛阳后,前前后后合计征丁二十万,又调民夫三十余万,有敢不从者,尽斩全家,连坐坊里。封常清连场大败下来,五六十万男丁能够侥幸留得性命的只余数万。然而这些男丁多丧于安禄山大军之手,这笔生灵涂炭、百姓疾苦的糊涂帐,也不知该算到谁头上去。

  修道凡俗,虽共生在天地之间,却实在天渊之别。神州大地虽是战火连天,然而对于修士们来说,这场战乱,正离他们渐行渐远。

  天台山终年云雾隐隐,细雨若丝,山秀而不软,气清而不妖,虽是隆冬季节,幽谷深山处却仍是碧树葱郁,溪水潺潺。

  在一处清幽雅致,妙趣天成的山谷中,有垂瀑数道。瀑后隐着天然洞府,深幽曲折,洞壁上覆满了青苔。如若有识货的修士在此,当会认得这片片青苔色作藏青,厚而软,韧且坚,更隐隐透着红纹,构成朵朵若隐若现的奇花。这便是于天下至阴至湿处方会生长的天下奇药六阳花。休看洞壁广阔、遍布青苔,可是苔上大大小小的六阳花合共也就是四五十朵,大小不一。

  洞中有数道清泉,蜿蜒而流。清泉汇聚处,是一口不知深浅的寒潭,潭中石上生着株晶莹剔透的小树,树高仅尽半,生九片叶,结三颗红果,鲜艳欲滴。潭水中波纹隐隐,可见有数条指头大小、通体银白的小鱼在穿棱来去。

  潭水边,立着一张石床,两方石案,又有石几玉凳,洞壁上凿着几排书架,架上尽是古书。也不知是如何在这阴暗潮湿的石穴中不腐不坏。

  石洞中虽然阴寒潮湿,却冷得极是纯净。哪怕是个凡人,在这里呆得久了,也不会觉得寒冷,只会感到神清气爽。

  如此福地,便是天下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灵墟,前代白云先生曾于此修炼百年,终成道果。

  石洞中隐雾忽散,一个灰袍女子行了进来。她着一身素淡灰袍,满头青丝简简单单地挽了个发髻,用根粗麻布条束在头顶,腰上插着根拂尘,木柄粗糙,完全是由根未去皮的树枝制成。通体上下,也就腰间悬着的一块玉佩翠得青翠欲滴,看上去不是凡物。

  这女子看不出年纪,也不施粉黛,蓦然一见也就是面目清秀而已,但越看便越是耐看,似乎天下钟灵之气,尽集于她一身。

  她怀中横抱着一个女子,行到石案前,将怀中人轻轻放置在石案上,注目凝视。

  案上女子不着华服,不佩金饰,青丝散乱,只着了一身素白内裳。她面容安详,似是在深深沉睡之中,脸色苍白无血色,眉间还有一丝丝微蹙,却不掩那倾国倾城的容貌,正是殁在马嵬坡的杨妃玉环。

  案前女子良久良久,方伸手替杨玉环理了理散乱青丝,又将那条白绫从她颈中轻轻解下。她如兰五指,虚虚抚过杨玉环身上各处关窍。只是她再是神通广大,奈何杨玉环魂魄早已烟消云散,又如何寻得回来?那灰衣女子其实早知这结果,可是无论如何有些不甘,仍是忍不住试了一试。

  终于,灰衣女子收了回手,轻轻叹息一声。她左手握着白绫,右手掐诀默算片刻,忽然冷笑,自语道:“我灵墟一脉本代仅太真可传衣钵,竟然遭此绝手。罢了,罢了,我就拼却误了修为,却又能如何!青墟之上,再见生死吧!”

  灰衣女子素手一招,寒潭中玉树上便有一枚朱果自行脱落,落在她掌心。她将朱果收于怀中,也不取其它器物法宝,便自向灵墟外行去。

  章一奈何途二

  青城峰顶,飞来石畔,吟风缓缓立起,遥望茫茫云海,面上微有不悦之意。

  远方云海中微现波澜,一个灰衣女子踏云而来。她来得极快,几乎是刚自云海中步出,便已到了吟风面前三丈。她足下踏着朵白云,将手中拂尘一抖,插入腰后,施礼道:“贫道云霓,见过上仙。”

  吟风剑眉微锁,淡淡地道:“云道友多礼了。你已跳出生死门,不在轮回中,既然选了这条路,却又何必来见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之道相去甚远,即便你有心重向大道,业已无回头可能。你走吧,莫要再让我看见了。”

  吟风此话说的极是无礼,然云霓也不恼怒,反而淡淡笑笑,道:“上仙无须动怒。我此来求的非是重归大道,羽化飞升。既然云霓当年畏惧轮回艰难,选择了尸解之道,便再没存过如此妄想。我此来,只是为了那不成器的徒儿玉环而已。若贫道所算无差,对贫道徒儿下手的恶徒应会来青墟生事,到那时我即可给上仙助一把力,又能顺便给他们一个教训。”

  吟风眉头更锁,冷笑道:“我乃堂堂上界真仙,见了尔等尸解散仙不发雷轰杀已是手下留情,岂会需要尔等帮手?真是笑话!”

  云霓仍不着恼,道:“上仙此言差了。这些恶徒非同一般,里面很有几个妖孽人物,神通非小,上仙怕是比贫道更为清楚。虽然上仙有天雷正法在身,若无贫道分忧,恐怕此役也难免会有些闪失。”

  吟风嘿的一声,森然道:“纵是真将这万年道果断送在人间,我也不会与尔等为伍。你走吧,若再罗嗦,休怪我手下无情,将你这五百年不生不死之躯用天雷炼了!”

  云霓终是叹了口气,宛转道:“上仙如此就更是错了,我等尸解散仙虽与真仙不同道,可说起神通法威来,较寻常修士还是强了不少。若与上仙生死相斗,纵不能胜,也当能给上仙找些小小麻烦。可是如此一来,岂不就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上仙不欲联手也罢,可否念在我师徒情重的份上,容我在青城山上,到时候恶徒登山,你打你的,我斗我的便是。如此可好?”

  云霓师承前代异人白云先生,白云先生飞仙而去后,她独自苦修,仗着天资绝伦,不到百年便迫近了飞升大关。然而在低俗作品请删除行将临头之际,云霓道心不够坚定,在或则升仙、或则湮灭的大关头起了波澜,退缩下来,尸解而成散仙,脱了生死,不入轮回。数百年来,她虽绝了重返大道的可能,然慢慢修行,道行也非寻常真人可比。

  吟风已是半仙之躯,灵觉感应与凡人大相径庭。云霓虽非祸国殃民的容貌,但在寻常人看来,也自气清而华,卓然而不群,恰若绝峰雪莲,傲视人间尘俗。可是在吟风灵觉中,只感到阵阵恶臭扑鼻而来,不觉对云霓更是厌恶。这倒非是云霓体生异味,而是她修行尸解之道,在真仙灵觉中,便是种种难当的恶味。

  云霓离吟风不过三丈,恶臭就分外浓烈。关键是顾清随吟风,修的是紫气化莲的天仙大道,此刻已到了关键时候,最后关头久久不破。云霓的气息吟风感觉得到,顾清便也感觉得到,一旦将顾清从死关中惊动,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云风皱了皱眉,袍袖一挥,云霓立时如受惊云雀,瞬间后移百丈!但见吟风身周百丈之内,不住噼啪作响,无数细小紫雷纷纷扬扬的炸开,将丝丝缕缕的天火抛洒得到处都是。云霓面色微变,她极受这些天火克制,哪怕沾上一点也是难当的苦楚。

  吟风淡道:“你当我是寻常仙人,还敢在此妄言!我不欲大开杀戒,却非是有慈悲心。随便你在哪里,但不准踏入飞来石千丈之地,不然的话,我袖中九天雷发,若你能接下三道,白云先生怕就要偷笑了。”

  云霓面上掠过一丝阴冷神色,然而一闪便逝,恭敬施礼道:“多谢上仙成全。”

  看着云霓的背影,吟风冷笑道:“畏首畏尾,不敢走坦荡正途,净想些阴险龌龊事,也想成大事、得大道?”

  他声音不大不小,根本就不怕云霓听见。云霓去势登时一顿,而后加速离去。那缕怨愤之意虽然微弱,却如何瞒得过吟风去。不过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也根本不在乎日后决战时会否多一个尸解散仙相助。这等道心不坚之人,修为再深湛,又哪堪托负重任?

  西京大明宫,朝元殿内,此际可谓风云汇聚,人中龙凤、妖孽魁首,济济一堂。若是个初入上清境界的,都不好意思在殿中站着。

  大殿中央,放着一个丈许方圆的桌案,案上便是具体而微的青城山、青墟宫。桌案东首立着苏姀,娉娉婷婷,清幽淡静,若夜昙静放。可是如此清灵婉约的一个佳人,却无人愿意站在她一丈之内。直把这柔弱得似是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倒的苏姐姐,惹得似嗔似喜眼波四下流转。可是那盈盈眼波落在哪里,哪里的人就会立时神情肃穆,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案上青城,绝无分毫旁顾。

  于是案上青城,悄然飘起雪花。于是苏姀周围,变得更加空旷。

  案上青城正面,并排立着太隐、紫云及顾守真三位真人。苏姀乃是从莫干峰上逃出去的,当然这个逃字,只有道德宗较低的弟子才会用,而且也只敢在心里用用。三真人可是知道镇锁苏姀的镇心殿是何等所在,苏姀既能脱困而出,若紫微真人不出关,那道德宗全宗上下,恐怕无人能够拦得下她。此刻与苏姀见了,虽在青墟事上联成一气,可毕竟尴尬,于是道德宗一群老道人人盯着案上青城猛瞧,目不转睛。

  紫阳、玉虚及太微真人则留在道德宗本山守山,以防为人乘虚而入。三名真人也是全面发动西玄无崖阵的下限。

  三真人身后,又立着五名道士,皆是宗内好手,道行均在上清神仙境之上,均不言不动。尽管道行修至这等地步后,道心必是坚毅如一,可是苏姀目光落在身上,这五名道士均莫名的有些心惊肉跳,很有些想出殿远遁的冲动。

  云风道长站在案上青城西首,在他身旁,立着个清秀俊逸的青年,装扮似道似俗。他面上隐隐有些玩世不恭的微笑,目光偶尔会在殿中众人身上扫过,对三真人也没多少敬意。不过他惟一避开的,就是苏姀。此人正是与云风同辈的沈伯阳,不知他答应了紫阳什么条件,才得被允许参与青墟之役。

  姬冰仙也立在云风身边,她虽然道行尚不如同门五位上清道人,却在苏姀的眼波扫视下立得尚稳,可见道心之坚毅纯净,显然已远为过之。

  大殿角落里,还立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拄着根盘曲如虬的木杖,佝偻着身子,双眼似开似闭,昏昏欲睡。除了苏姀外,殿中倒是无人敢于小觑了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太婆,毕竟云中雾岚虽不为寻常修士所熟悉,殿中众人还是很清楚这名字的份量的。

  纪若尘立在案上青城的北首,距离苏姀不远不近,正好一丈。或许是因为殷殷的关系,或许是因为炼妖鼎的关系,总而言之,苏姀对他是格外关照些,特意多分了些注视。然则结果却很是落这位十尾姐姐的面子,她的眼波如同清风过石,全无分毫回应。由是,苏姀也隐隐震惊于纪若尘道心之宁定。

  玉童孙果也在殿中有一席之地,贴壁站着,一言不发。

  大殿另一角,则是龙象白虎二天君。与殿中其余人相比,二天君本是形象特立独行,应该为人一眼自人丛中认出来的那种。然而在这暗流涌动之时,殿中几乎人人都是气势含而不发,如峰停岳峙,轻而易举的就将二天君给压了下去。此次下山,龙象白虎各自穿了身道袍,颇有不伦不类之感,白虎天君则用一条黑布缚住了双眼。

  朝元殿此刻如是暗流涌动的大海,只有殿心处方得清静,就如漩涡中心。在这漩心中,却有一个意态从容潇洒,正作指点江山的世外高人状的济天下。他全无分毫道行,贪财好色的性子更说不上有什么道心,因此也就对苏姀诛心般的目光全无所觉。殿中众人,就是放眼整个修道界,哪一个不是有响当当名号的人物?都要顾着点身份体面的,与苏姀暗中斗法也就罢了,如果一个支撑不住,波及到了殿中央的济天下,面子上未免不太好看。这种神念相斗,最是隐晦凶险不过,考验的各人道心,倒与道行高低并无多大干系。

  济天下此时此刻已洋洋洒洒讲了小半个时辰,殿中皆是世外高人,随便哪个身份地位都比他高个七八十倍的,可是现在却人人安静听讲,目光片刻不离案上青城。济天下得意非常,竟禁不住笑了起来,登时那世外高人的淡定形象破坏得七七八八。他或许不知,其实殿中人大半心思都放在苏姀身上,根本就没听他在讲些什么。古来论道斗法皆是从心所欲,哪有一定之规。济天下在这里罗罗嗦嗦地讲着兵法,其实众人心都不大以为然。殿中认真听着的,也就纪若尘、云风、姬冰仙等寥寥数个而已。

  好不容易济天下告一段落,苏姀也悄悄收了眼波,殿中众人都松了口气。苏姀看了看面上得意之色尚未褪尽的济天下,哼了声道:“这可是与真仙相斗,你这点阴谋诡计又上不得台面,能有用吗?”

  济天下傲然道:“权谋之策无非手段,端看是谁来用。若是旁人在真仙面前卖弄手段,自然徒自惹笑。然则既然是由济某来主持大局,权谋之道便也成大智大慧之途。”

  苏姀哼了一声,根本就没把他自吹自擂的话放在心上。

  时已寒冬,又逢乱世,本该是百姓多蹇时节。好在蜀中气候还算温和,又未受战火波及,贫苦百姓尚得一隅偷安。

  蜀地多灵秀,然冬季阴湿多雨,别有一番苦楚。但若与北国千里冰封的酷寒相比,却又要好得太多了。

  成都外,官道旁,建着家小小客店,前后不过三进的院落,看样子不过有三四间客房,前堂里至多摆得下四五张桌櫈。客店看上去已有些年头,院墙上几条纹路,看上去土色甚新,应是才补过不久。院中养十余只鸡鸭,一条黄狗。

  阴雨绵绵,看时辰才刚过午后不久,可外头的天色已暗得紧了。这样的苦湿日子,除非万不得已,谁还愿意在外行走?是以长长官道两端,不见一人一马。

  客店大门半开,透着红彤彤的灯火,暖得煞是喜人,看上去是方圆数里内惟一暖意所在。店中只有一个客人,面前不过四碟各式小菜,桌下却已堆起好几个空酒坛。大冷的天气,这客人却裸露了上身,将粗布道服随意扎在腰间,手捧酒坛,仰头痛饮。

  坛中酒如注奔下,片刻功夫便皆入了他肚腹。这道人喷出口浓浓酒气,抹了把唇边酒沫,随手将空坛抛在脚边,叫道:“小二!打酒来!”

  店中伙计是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闻他叫唤,先向掌柜的看了眼。掌柜的立刻骂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客官要酒吗?我养你这个小低俗作品请删除,难道就是来吃白饭的?”

  少年吓得一抖,忙奔入后厨搬酒。

  掌柜身后门帘内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这只杂毛喝了这么多坛酒,不会是想吃白食吧?我看他身强力壮的,你这根麻杆再加上伙计也多半打不过啊。”

  掌柜的也压低了声音,道:“你这婆娘又懂得什么?看他腰里那块玉佩!卖了怕是足够买我们这样的小店三四间了!”

  门帘后传出“呸”的一声,道:“你啥时又懂得看玉了!”

  掌柜凛然回道:“我年轻时可是盗墓出身,这是吃饭本领。当年为了娶你过门,可是正经盗了几个大墓,才凑够了银钱!”

  门帘后哼了一声,便再无声音。

  那少年战战兢兢地从后厨出来,怀中又抱了坛酒,放在桌上。他两只眼睛滴溜溜直转,不住偷瞧道人胸前背后以及右肩数道横竖纵横的伤痕。这些伤疤极细极淡,却又根根笔直,看上去就似是道人的右臂是后装在身躯上一样。少年早吓得脸色苍白,见道人挥手,立刻连滚带爬地躲入后厨去了。

  道人拍开酒坛,却不便饮,而是张开双朦胧醉眼,向店门处望去。若他目光能够透得过门外暗淡天光,绵绵雨雾,便可遥遥望见郁翠青城山。

  他道行精湛,其实早将掌柜夫妇的对话一字不差地收在耳中,却毫不在意,那片心思,早已飞到青城山上。

  在那片绵绵群山中不知名的山谷内,他曾住了数十年。那数十年,即是囚徒,又走上了大道之途。

  此时此刻,他实不知胸中翻涌的,是恨,是愁。一如他不知,若战火起时,是该上青城,还是该悄然远遁。

  章一奈何途三

  凄风苦雨,似乎永无止歇,客栈外的天色晦暗如夜,透过绵绵雨丝,仅勉强能够看得清数丈之外。

  雨雾中,缓缓行来一个青衣少女。这样阴冷潮湿的天气,她却衣着单薄,虽然持着油纸伞,但在这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却遮挡不了太多,外裳早被雨雾浸透,透出些玲珑曲线。如此寒冷天气,她却没有丝毫瑟缩,脚步从容,一如行走在自家庭院般随意闲适,好似感觉不到寒意。

  雨雾中隐隐传来砰砰的凿木声,少女便向着声音来处行去,一间颇显破落的客栈的轮廓在雾气中渐渐清晰现出。

  少女不疾不徐地行着,每一步都落在凿木声的点上,如是,便与天地雨雾相合,徐行渐进,直至客店门口。

  透过半开大门,她看到院中茅草棚下,一个干瘦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手持锤凿,在一块木匾上刻字。所谓木匾,其实也就是块表面刨得稍微光滑整齐些的木牌罢了。这人看装束不象是个木匠,倒似是这家客店的掌柜。当世蜀中虽称富裕,但升斗小民谋生仍然艰难,这样大小的客栈,最多雇得起一二名伙计厨师,掌柜的往往得身兼跑堂厨师数职,在这里自己刻块匾也不算什么。

  木匾上已刻了客栈两字,前面却是空白,看来这掌柜的还未想好应该给客栈起个什么名字。

  青衣少女宁定立在茅草棚外,安静地看着掌柜刻匾。不过这男人苦思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响亮的名头来,只好站起,向少女苦笑道:“风水学得不精,连个名字都想不出来,倒是让姑娘见笑了,唉!这下雨天的,姑娘是要住店呢,还是要打尖?这雨可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天又黑了,姑娘还是住一晚再上路吧,小店还有间上房,简陋了些,可还算干净。”

  少女笑笑,道:“多谢掌柜的。青衣只是看着这里暖得令人欢喜,所以过来讨杯水喝,不住店,一会还要走路呢。”

  掌柜将双手在衣衫前襟上擦了擦,道:“这么黑的天,你一个女孩儿家,怎好在荒野中乱走……”

  他正在劝着时,掌柜夫人已从正堂大门中挤了出来,瞪眼喝道:“老娘一会看不住,你就在这里跟人勾勾搭搭!”

  掌柜惊得全身一抖,慌张道:“哪有此事!我去后厨烧汤,烧汤!”说罢张皇而走,他知道如此事情根本分说不清,上策莫过于溜之大吉。

  掌柜遁走后,掌柜夫人向他背影啐了一口,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下青衣,圆睁的环眼眯了起来,心痛道:“看你这跟水一样的女娃,怎么浇成这个样子!受了风寒怎么办?快进堂去喝碗热汤,驱驱寒气!来,万财那杀胚别的手艺不行,一锅汤,一笼包子是做得不错的!”

  掌柜夫人看来平日呼喝掌柜和伙计习惯了,再加上那比掌柜的足足高了一头,宽两围的伟岸身躯,举手投足间自有股霸气,不容违逆。青衣刚想推辞,掌柜夫人大手一张,劈头抓来,把她轻轻巧巧地硬拉入堂内,寻张桌子按她坐下。

  青衣举目四顾,见饭堂格局颇为局促,墙角一张桌子上伏着个光背道人,正酣声大作。从那扑面而来的酒气可知,这道人醉得着实不浅。

  掌柜夫人向后厨看了眼,咆哮道:“人都死哪去了!锅里现成的热汤不会盛碗出来?”

  掌柜不见踪影,只打发小伙计端碗浓汤出来。这碗汤汤色乳白,清香隐隐,汤中飘着的几片菜叶也翠得喜人,一道好菜的色香味已具两项,确是平凡处见功夫,等闲难得一见。青衣虽已可不食人间烟火,可看了如此一碗汤,还是忍不住有些心动。她素来率性而为,便喝了个干净。

  掌柜夫人见了,心中欢喜,努力放轻柔了声音,道:“妹子,天也晚了,现下外面世道很乱,可是有不少坏人。你这么水灵的女娃,怎好在荒地里乱走?要是不嫌这里局促,就住一晚吧。”

  掌柜夫人身材伟岸,一脸岁月沧桑,少说也有四十上下,这声妹子却叫得十分自然,不知是真亲热,还是另有别的心思。

  青衣认真地想了想,仍是摇了摇头,起身告辞。

  掌柜夫人知道留她不住,叹口气,吩咐小伙计取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过来,用个包袱皮卷了,硬塞给青衣。

  青衣收了,便离店而去,悄然隐没在烟雨之中。

  饭堂内忽然传来咣当一声大响,本是醉卧着的道人忽然站起身来,将面前桌子撞翻在地。

  “青衣!”他大叫一声,闪电般冲出正堂,然后在绵绵雨丝中茫然站住。

  四野苍苍,风雨如晦,哪还有青衣那婷婷身影?

  道人怔了片刻,忽然一咬牙,随便选了个方向,冲入雨雾之中。

  掌柜夫人此时方奔出院外,吼声如雷:“兀那杂毛,喝了老娘这许多坛酒,可还没给酒钱哪!天下杂毛,难道都是白吃白喝的吗!”

  掌柜夫人吼声轰轰隆隆,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可哪见那道人踪影?她刚咒骂一句,忽有一物自天外飞来,正好敲在她额头上,登时将个身躯雄壮的掌柜夫人砸翻在地。掌柜夫人好不容易爬起,刚要大骂,忽然看见地上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正是那道人挂在腰间之物。她疼痛不满立时飞到九天云外,一把抓起玉佩,仔细看了又看,见象是块值钱宝贝,这才笑逐颜开。

  掌柜夫人一抬头,忽见小伙计缩在门口,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只向着自己手中玉佩猛瞧,立时骂道:“小低俗作品请删除瞧什么瞧!你当你是什么人,能有那么好的运气也捡块玉吗?别说是玉,就是块石头也没见你捡块来!还不快去后厨烧水,再慢手慢脚的,仔细你的皮!”

  少年惟惟诺诺地去了,掌柜夫人将玉仔细擦了几遍,这才收入怀中,一步三摇地回了客店。

  青衣独自在雨中漫行,浑然不知要向何处去。她知道后面那个醉酒道人正在追来,还依稀记得那人道号虚无,似乎是青墟宫中人,道行还挺深湛,不知怎会醉倒在这么间小小客店里。可她现在心中阴郁,一如这雨天,完全没有心思与他搭话。因此足下稍稍加快了几步,便将两人距离远远拉开。

  青衣此际气息与周围浑然一体,虚无完全追踪不到她的气息,又让他如何追来。

  只不过,青衣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她不想远离,也不想靠近青城,便只有随心游荡。雨丝淋在身上,也觉寒冷。然她丝毫不想抵御,用身体肌肤体会着这透彻肌肤、缠绵入骨的寒。

  行过一处树林,青衣忽然听到一阵隐约的抽泣,声音幼细,似是个小女孩。如此寒冷雨夜,在这荒效野外,怎会出现这么个小女孩?青衣心中一动,即向声音来处行去。

  林中一片空地上,跌着个女孩,双手抱膝,将头深深地埋在膝间,两束长长的发辫早已淋透,垂落在地,和着泥浆纠结成一团。她背心不住耸动,哭得正厉害,一边抽泣一边喃喃自语:“死了,都死了……好多死人,好多血……我不要再杀了,不要!别再逼我啊……舞华姐姐,你在哪里……怎么不来救我啊……我不要再杀了……”

  青衣看出这女孩其实不过十四五年纪,不过生得身高腿长,看上去与成人无异。女孩体内隐着一道极凌厉、极霸道的真元,即使以青衣的灵觉,体会到那真元的刹那,也觉有如被一根沾满了鲜血的针给刺了记,隐隐有点不适。这女孩小小年纪,即便是生来便觉醒了夙慧,也不该有如此雄浑狠厉的真元,实不知她修的是何种法门。

  这女孩所坐之处,方圆十丈内生机皆无。地面上一堆一堆的炭堆,其实原本都是林中树木,她在这里坐地而哭,坐得久了,周围树木受她体内真元气息侵染,竟然都化炭而枯!

  青衣向前行了一步,足尖一入她十丈之内,立觉体内生机外泄,涓滴入海般向那女孩流去。女孩立有察觉,猛然跳起,叫道:“谁在那里!”

  她跃起后竟就凝立半空,背后展开双丈许宽、若隐若现的血色影翼,双瞳转成暗红,向青衣望来。

  青衣略微动念,即凝住体内生机,不使外泄,任那女孩体内气血如何牵引,都是无用。青衣望向女孩,见她生得极是甜美,若非眉宇间仍有此许稚气未脱,便不输与张殷殷多少。

  青衣轻叹口气,问道:“你修这门道法,需要杀很多人吗?”

  女孩儿猛然被勾起心事,面色苍白之极,又有些泫然欲滴。她猛然抹去眼角的泪水,尖声叫道:“你是谁!我的事不要你管!”

  那女孩顶心中忽然升起道细细血线,青衣心中微凛,动念间化成青丝的混沌鞭已现,绕身一周,将全身护住。

  女孩握拳,凌空一拳击来!便有浓浓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在青衣的混沌鞭上一触而退,有如一道血潮,越过了青衣,又向前滚滚而去。

  血潮与混沌鞭相触之际,青衣身躯也微微一震。她心中微觉讶异,这女孩道行之深,道法之厉,竟然远出她原本意料,混沌鞭也未能尽数将血潮拦下。

  青衣身后百丈,忽有三道血气冲霄而起,然后低俗作品请删除百丈,向女孩飞来,自顶心处钻入她体内。这三道血气中混杂着浓浓的灵气,实是三个潜于林中的修士措不及防之下,被女孩一拳引发的血潮给炼化成了血气。还有一人修为显然要高得多,血潮又被青衣拦下大半,因此居然未死。

  他一边飞遁,一边叫道:“小女娃好狠的心肠!有本事留下名号,日后翟某自当登门拜访!”

  女孩冷笑一声,也扬声道:“好啊!我叫苏苏,你有本事尽管叫人来无忧谷找我好了。如果一月不见人来,我自会登门拜访,杀你满门!”

  那人本是扔句场面话而已,逃跑惟恐不及,哪敢还嘴,早落荒而去。

  苏苏啐了一口,道:“就这点本事胆色,也敢打本小姐主意?”

  青衣轻轻一叹,道:“你又杀了三人,现在肯定很不舒服吧?”

  苏苏刚出了口心头恶气,听青衣提起,猛然醒悟,心中刚大叫了一声不好,一道浓重粘稠的血腥气便自体内猛然涌上,刹那之间,她就如整个都被浸在浓稠血水中般,口中鼻内,除了血气,再无其它!

  苏苏一时力气尽失,自空中跌落。她两手勉强撑起身体,便撕心裂肺般呕吐起来,可是呕了半天,除了几口清水外,什么都没吐出来。天知道她已几日没吃没喝了。

  青衣行到苏苏身边,**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别去理会那些血气,将它们放出来,放出后就会好过了。”

  苏苏摇了摇头,道:“那怎么行!道行会下去的……”一句话未说完,又呕吐起来。

  她尽管修为已至极高境界,可是此刻却全身抽搐,呕得痛苦之极。可是不管如何痛苦,苏苏仍不忘全力锁死体内翻涌血气,一丝也不令外泄。

  青衣便不再劝,在苏苏背上轻拍一记,丝丝缕缕纯净水气便渗入她体内各处,将狂涌血气一一导引回归各处玄窍。

  苏苏体内平复,抬头望着青衣,讶道:“你好厉害!”

  青衣笑了笑,握着苏苏的手,将她拉了起来,道:“道行再高,也有很多事办不到呢,还不若什么都不会,可以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活着。就比如说你,再怎么不愿,还是会不停地杀人,何必定要修炼这种有伤天和的道法?”

  苏苏眼中一暗,幽幽地道:“我也不想啊,可是……可是我都躲到了这里,还是会杀人……”

  青衣知道,苏苏这门道法极是霸道,与人斗法之际,对手只消稍稍抵挡不住,便会被苏苏炼化成血气,吸入体内。她一个人躲在这荒野丛林中,便是不想与修士接触,以免再多开杀戒。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苏苏就是想躲,也还是有那利欲薰心的修士尾随而来,欲行不轨。只是这几人不知自己盯上的可不是什么柔弱孤身少女,实是该退避三舍的大杀神。

  青衣皱眉道:“既然如此,那就不练了吧。”

  苏苏摇头,道:“不行!父亲说了,道德宗三清真诀正大平和,实是正道修行的无上道典。父亲的天资分明更强,可是却只能和道德宗几个老杂毛斗个平手,就是吃亏在修行法门不如三清真诀上。我若不修这龙虎太玄经,别说道德宗那些老杂毛,过两年或许连纪若尘那小杂毛也杀不了呢!”

  青衣先是一怔,又有些哭笑不得,摇头道:“那么,你慢慢练吧。”

  苏苏呆呆立着,直到青衣即将行出视线之外,她忽然全身一颤,似乎受惊的猫咪,尖叫道:“等等我!”

  不等青衣回答,苏苏已如一道青烟般冲到青衣身后,双手一张,抱住青衣右臂,死也不肯放手了。

  面对如此苏苏,青衣居然颇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苏苏的身量其实与她差不多高,压着她手臂的胸部更是出乎意料的丰盈柔劲,虽然年纪尚小,可已有天生尤物的模样。但就这么个道行直追真人,法诀凶厉狠辣,身材傲人的苏苏,却如只小猫般,扭动着拼命想要藏进青衣怀里去。

  青衣无奈,问道:“你跟着我作什么?”

  “不知道。”

  青衣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呢,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好了。”

  苏苏面色瞬间雪白,似乎想起了极恐怖的事,拼命摇头:“不!我不回家,不回去!姐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好了。”

  看着苏苏惊成这个样子,青衣心中怜意渐生。可是她又明明知道这苏苏若是放到了江湖上去,绝对是个人见人怕的大杀神,此时感觉,倒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青衣虽然淡柔如水,可是当年她只是一介青衣小妖之时,内心深处便是即刚烈、又顽皮,从不曾是盏省过油的灯,便是张殷殷那只小狐狸,也未在她手上占到过上风的。

  青衣忽然笑笑,竟伸手在苏苏胸前重重捏了一把,道:“你就不怕姐姐我把你吃了?”

  苏苏登时一惊,面红过耳,万没想到青衣的举动如此奇异。可是呆在青衣身边,却是自懂事来从未有过的宁静,扑面而来的风中,初次有了清新水气,不再是那无时无刻、无所不在的血腥气,实令她无法割舍,当下咬着下唇思索,却不肯放开青衣手臂。

  这一下居然没把苏苏吓跑,实有些出乎青衣预料。而且看苏苏努力思索的样子,竟似在认真考虑要不要真的被吃,反令她有些吃惊了。

  苏苏思索之际,忽然抬头,讶然向西北方望去。自那个方向,隐隐传来一道震动。这非是寻常地动,而是真元道法爆烈引发的震波。震波十分微弱,凡俗之人根本无法察觉,然而苏苏灵觉敏锐异常,自然立刻察知。从这震波强弱来看,源头显然在百里之外。

  道法拼斗,震动竟可传出百里,这该是多深的道行,多强的道法?说是地裂山崩,也不为过。

  以苏苏的修为,也暗自震惊,再与已身道行相比较,小脸就有些白了。

  见青衣似无一无所觉,依然在雨中漫步,苏苏扯了扯她的衣袖,道:“姐姐,那边是什么人在斗法?怎会有这么高的道行?”

  青衣向苏苏手指处望去,其实她如何不知,那百里之外,为茫茫雨雾所遮挡的,即是郁翠青城。

  青衣似是幽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章一奈何途四

  青城山巅,此际火光冲天,熊熊烈焰中只见金蛇狂舞、雷龙肆虐,绵绵而下的细弱雨丝,根本就浇不灭这熊熊火焰,休说是这等濛濛如水气的雨雾,即便是雨浇如注、倾尽天河之水,怕也难熄灭这由道法引发的业火。

  青墟宫围墙及诸殿殿顶,均散发出强烈金光,在冬夜雨幕下凝成一道金色光幕,光幕上淡淡金焰永生不息般地燃着,焰海中偶尔会有数朵紫莲浮现,徐徐升腾,旋即化灭。这即是青墟宫护宫阵法,业焰永寂海阵。此阵将整个青墟宫变成了阵基,的确是构思精妙,气势恢宏,放眼当今道门可占楚翘。然而与道德宗西玄无崖阵将整个莫干峰变成了阵基的大手笔相比,确是小巫见大巫。

  吟风携顾清回山后,颇觉青墟宫护宫阵法远不及西玄无崖阵,于是自九天之外引下一缕青冥气,炼出几颗青冥紫玉,命人置放在青墟阵眼中,阵法开启后,金焰中便多出数朵紫莲,阵法威力立增二成。

  此时的青墟宫上人影幢幢,尽是驭气飞空的修士,或运飞剑,或祭道法,正殊死相搏,这场战事规模之盛,百年来仅次于天下群修围攻道德宗之役,然而斗战之炽,却犹有过之。

  但听咻的一声锐响,一道夺目七彩光华划破夜天,一飞千丈,直撞上青墟宫护宫阵法光幕。随着地震山摇般的轰鸣声,一团十丈方圆的火球升腾而起,将整个青城山照耀得有如白昼。青墟宫护阵光华随之一暗,那道七彩光华也现出了本来面目,原来是一柄光华湛然的三尺飞剑。此剑极是凌厉,去势竟仍未尽,直冲入护阵光幕内,一圈一转,将青墟宫牌匾削下小半边,这才向来路回飞而去。

  此剑一出,似乎空中所有人都滞了一滞,然后才继续斗了下去。

  夜天中,现出一个中年道士,乃是道德宗随三真人同来青墟的五名上清之一。他此刻面色惨淡,在空中都有些立不定,勉强收了飞剑,便一头向地面栽落。刚才那惊才绝艳的一剑,便是他汇聚平生道行的杰作。他入道三十年,仅修了这一门道法,可谓三十年磨一剑,果然非同凡响。

  这道士直载到半山腰处,眼看着就要撞上山石。尽管他道行深湛,可此刻真元耗尽,这一摔落不死也要重伤。

  此时山石后忽然转出济天下来,看准那道士落处,伸手欲接。哪知就在他堪堪要碰到道士身体时,夜中猛然电光一闪,一箭如自天外来,破胸而入,将那道士钉死在济天下身前一步处!

  济天下愣了片刻,这才猛醒过来,惊叫一声,掩面而走,缩入山石后,瑟瑟发抖,刚才的勇气早不知飞去了哪里。

  济天下正发抖间,一双蒲扇般的大手伸来,将他一把扛起,绕山而走。此人生得极是高大,脚步如飞,抓济天下如拎小鸡,正是龙象天君,白虎天君则护着他的后路。龙象白虎行动极快,倏忽间已闪至数里之外,找了个隐密山洞,闪了进去。济天下在龙象天君肩上看得分明,他们刚逃出十余丈,又一箭如电飞至,端端正正地插在济天下刚才藏身之所,然后一圈火焰无声无息散开,将方圆十丈内一切血肉草木,俱烧作飞灰。

  尽管夜冷雨寒,济天下却猛然汗透重衣。

  青墟宫上方十丈,虚罔将手中牛角弯弓放下,又自背后抽出长剑,冷然环顾。这个平素冲淡平和的老道,今晚也有了些凌厉杀气。

  北方空中,虚玄左手托一朵紫莲,右手拂尘飞舞,不住洒出片片光芒,正与紫云真人和守真真人战个不休。虚玄修为不过比二真人略高一线,以一敌二,本该早就落败身死了,可是此刻虽然尽落下风,却始终不败。

  紫云真人身周数只药鼎飞舞来去,鼎口时时喷出大团紫烟,将攻向自己与顾守真的法术尽数拦下。守真真人则左手高举一块八卦缠丝盘,右手指处,盘心射出四色光华,道道皆照向虚玄。两位真人一主守,一主攻,配合得天衣无缝。

  顾守真八卦盘放射出的四色光华连续不绝,道道皆射在虚玄真人身上,或激风,或生云,或出雾,或成电,各道光华自生异相,具有摧真元,毁元气,消道行的大威力。他又有紫云真人在旁护持,自可全力施为,纵是道德宗其他真人,也不敢轻接他盘中卦光。

  虚玄被紫云守真围攻,早没了还手之力,只能仗着身法如电,趋退闪避顾守真的卦光。

  双方才斗了片刻,虚玄便中了顾守真六七道卦光。然而虚玄身周罩着层淡淡紫光,幻化成一株巨大莲花,顾守真卦光照在莲花上,虚玄掌中紫莲便暗淡三分。然而莲蕊中吐出一颗莲子,化作琉光火星,又徐徐落在莲瓣上,将紫莲色泽补满。于是虚玄护身莲花复又如初。

  然而虚玄掌中紫莲不知是何法宝,莲蕊中莲子尚余一半,顾守真真元却已隐隐有后继乏力的迹象。可是紫云真人最擅的就是丹鼎之学,顾守真怀中就揣着三颗紫云真人秘制的补气益元的七干两全丹。当下得个空当,顾守真即刻服下一颗,然后再战。虽酣战如初,然而顾守真已仅余小半的真元竟开始慢慢恢复,可见紫云真人所制丹药之灵验。

  这边战局胶着沉闷,东方天际却斗得璀璨缤纷,流采华光,横生四溢,几乎是才开始动手,便已到了生死关头。

  太隐真人手持一杆三丈巨戟,戟身不住浮起层层青色大篆。他双足各踏一团青气,在夜空中纵横来去,追着云霓狠杀。太隐真人每发一戟,必引动数颗青雷,在空中游走不定,偶尔两颗青雷撞在一起,便会轰然炸开,万千电火肆虐,无人敢在十丈内立足。

  太隐真人下方,四名道德宗上清修士结成阵法,阵心处飘浮着一团青气,不住幻化出各种异兽猛禽形象,与太隐真人足下青气一模一样。其实太隐真人所踏青木玄天气,正是出自此阵。有青木玄天气之助,太隐真人纵横来去之际,身法何止快了一倍?且这青木玄天气兼有护身之功。得此之助,太隐真人方才威风八面,一路追杀道行远胜于已的云霓。

  在四修士身旁,孙果提矛浮空,以作护卫。此阵如此关键,自然有青墟宫门人或运飞剑,或亲自驭气攻来。不论是哪种人,都未将这貌不惊人、气息微弱的孙果放在眼里。哪知青墟宫先后飞上来三名道士,竟皆被孙果一矛穿喉!

  而那飞射而至的飞剑堪堪中的时,孙果头也不回,反手一矛刺在剑身,凌空将之击碎!躲在青墟宫内的出剑道士全身一震,猛喷一口鲜血,仰天便倒。然他总算捡回一条性命,好过了三个贸然出击的同门。

  孙果连挑青墟四人后,面色也是一阵苍白。他自怀中取出一瓶补元丹药,仰头服尽,竟大模大样地在空中盘坐凝气。或许青墟宫门人被杀破了胆,或许是怕他另有诡计,一时竟然无人敢来再战。

  空中云霓看似左支右拙,狼狈不堪,几次都挡不住太隐真人的巨戟,身上道袍也被划破几个口子,可是似危实安。她修为道法皆行至阴至柔一路,其实早可占得太隐真人上风,却一直隐忍不发,不住布下陷阱,只等太隐真人大意时一举击杀。在她眼中,太隐真人道行也不过平平,若在平时单打独斗,太隐连逃都休想逃。可是现在却是乱战群殴,道德宗人多势众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道德宗显是有备而来,准备了无数群战阵法,几个每阵都是云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太隐真人驾驭的青木玄天气便是其中之一,实可谓如虎添翼。

  太隐真人挥舞巨戟之势虽然凌厉,但在云霓这等散仙眼中也就是个稀松平常,只是既可智取又何必力敌,道德宗运行的群战阵法颇有些玄机,她不欲行险硬撼群修合力之锋芒。然则说也奇怪,这个看上去几乎无甚优点的太隐真人该躲的躲,该破的破,竟将云霓布下的种种杀手秘着破得干干净净。

  云霓心中微怒,十指织动,数以千计真元所化的细丝喷涌而出,在空中织就张张丝网,有的前截,有的后追,更有盖天覆地,阻截太隐真人退路。这些细丝无形无质,更有隔断修真之士灵觉探识之妙。而且丝质堪比金铅,沉重无比,又坚韧无双,切割力不比寻常飞剑差了,丝上又附有阴毒法力,修士只消中了一根,真元便会被侵消削弱。

  织金削元网出手,实是云霓将看家道法也使出来了。这是云霓尸解之后自行领悟修成的道法,与白云先生嫡传冲淡平和的道法心境大相径庭。

  太隐真人如有感应,长眉一轩,巨戟先划了一圈,将上下左右的无形织金削元网尽数荡开,然后吐气开声,平平无奇的一戟向前刺出,戟峰处荡出道道浅灰光芒,如钱塘潮起,涛涛不绝,刹那间竟将面前织金削元网冲破!太隐真人身形一矮,已自网心冲出,继续向云霓追袭。

  云霓面色铁青,她毕竟是不老不死之躯,前后修行已近千年,此刻终于发觉不对。太隐真人道行是不怎么高,但纯净如一,不为任何真元所克制。力专则强,力分则弱,太隐真元凝聚一处,织金削元网却分布四方,破网而出,也就顺理成章。至此云霓已知,太隐真人道心已至大巧如拙的境地,除非以力破力,否则再难胜他。

  一念至此,云霓收起了取巧念头,再不闪避,织金削元网凝守四方,拂尘挥起,一团交织混杂的金风呼啸着向太隐真人冲去!

  太隐真人面色凝重,巨戟一挺,吐气开声,大喝声中,戟锋已刺入金风中,随后真元迸风,将这团金风震散!但听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散乱金风化作无数锋利钢片,当空洒落。这记硬碰硬的交击,登时令太隐真人面色惨淡,向后飘退一丈。

  还未等他回过气来,云霓冷笑声中,金风一团接一团地发出。太隐真人倾尽全力,这才一一接下,每接一团,就要退后一丈,距离他身后那张织金削元网越来越近。

  云霓正自冷笑,虚空中忽然探出十根长长青丝,纵横交错,以锐破锐,竟将太隐真人身后的织金削金网铰了个粉碎!太隐真人如有感觉,立时闪退百丈,脱出重围。

  云霓黛眉倒竖,面色不善,眼看就要一举破敌之际,却被人搅局,令她如何不恼?那十根飞舞青丝的尽头,立着个春衫轻薄,妩媚娇柔的少女。这少女道行平平,指端十根青丝倒是凌厉。少女还不放在云霓眼内,然而是何人令她能够瞒得过自己灵觉,欺近到如此距离?

  云霓厉声喝道:“何人藏头露尾,给本仙滚出来!”

  空中响起阵阵浑重笑声:“说道藏头露尾,谁能与尸解仙相提并论?”

  云霓面上隐现杀气,盯着从忽然显现的一团云雾中走出的高大老妇人,阴森森地道:“我道是谁如此狂妄,原来是云中居的人。难道你以为出身云中居,便可对本仙无礼?”

  云中雾岚哈哈笑道:“对你无礼又能怎样,你最多也就在江湖上对付对付我门中的后辈子弟罢了,难道你还真敢杀上云中居,试试我宗掌门师弟的道行手段?”

  这一下刺中了云霓死穴,她养气功夫虽深,也不禁勃然变色。云霓当年也曾修至飞升边缘,就是放眼上下三百年的江湖,也属顶尖人物,何尝会将太隐真人、云中雾岚之流人物放在眼中?便是正道三大派,也不曾放在自视甚高的她眼里。但现在青墟有真仙吟风,道德宗前有洞玄,后有紫微,云中居的清闲真人也很是高深莫测,无人知晓他道行深浅。这些人均令生性谨慎的云霓有所忌惮,不敢上门生事。

  云霓不敢上云中居,可不代表怕了云中雾岚和太隐真人。就是他们二人齐上,再那上个人面桃花的玉童,云霓也有不败把握。只是顾虑着是否该杀了云中雾岚、日后如何承受云中居报复。

  还不等她考虑清楚利害关系,云中雾岚已将龙头木杖重重一顿,口中发出阵阵龙吟狮吼般的异啸,周身骨骼咯咯作响,竟然又长高三尺,身形也相应扩张。云中雾岚发身完毕,双目向一瞪,云霓立觉眼前光芒闪耀,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云中雾岚拐杖龙头口一张,喷出桔色火焰,披头盖脸地向她喷来。

  云霓处变不惊,双目不开,先吹出一口阴风,已将面前喷的桔火扑灭大半,再闪退三十丈,恰好让过了云中雾岚撒出的一把金砂,百忙中还不忘向太隐真人掷出两团金风,逼得他应接无暇,无法与云中雾岚一同夹击自己,这才徐徐张目,那剪水双瞳中,已笼起两层碧色薄膜,便再有强光也伤不得她双眼。

  这几下应对,可说将道深似海、应变如电八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两大真人突袭夹击下从容不迫,轻而易举地扳回下风,就是云霓自己也颇为得意。

  此际云霓后腰处忽然隐隐有数点刺痛,如同蚊虫叮咬一般。云霓知是有人偷袭,无须回望,已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妩媚妖娆的玉童来。她冷笑一声,即不念咒,也不动手,肃立如山之际,一道无形震波已透体而出,瞬间遍布身周百丈!

  只听一声闷哼,玉童终在云霓身后显形,双手食指射出的两道青丝去势也被震得散乱,所附真元几乎瞬间耗尽。虽然一双青丝仍是刺在云霓身上,且透衣而入,然而云霓肉身之凝练远超寻常真人,青丝锋芒在她如脂玉凝滑的肌肤上不住划动,竟迸出串串火星,可仍是未能划破她半点肌肤!

  玉童忽然喷出一口鲜血,胸前喀嚓声响,已断了数根肋骨,斜斜向地上落去。

  云霓冷笑道:“萤火之光,也想争辉?现下知晓本仙手段了吧?”

  玉童全身虚软无力,连唇角的鲜血都无力拭去,闻听云霓之言,忽然轻笑道:“仙子手段果然厉害,而且体姿曼妙无双、肌肤凝滑如玉,真是羡煞人了!更难得的是仙子心胸广阔,实有慈悲心肠……”

  云霓黛眉立刻舒展开来,暗想这妖精还挺会说话的,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或许不必杀了。如果她足够聪明,或许还可考虑收入门墙,补上玉环留下的空缺。

  谁知玉童接下来道的竟是:“若是我生了那么好的屁股,一定不会象仙子这样舍得拿出来示人,白白便宜了那么多的臭男人!上仙果然非凡,就连个屁股也生得这么大,这么白,啧啧!真想狠狠拍一巴掌,看看能不能留个手印……咳咳!”

  云霓身后道袍内裳忽然片片纷飞,果然露出两片曲线绝佳、白腻如脂的屁股和半截大腿来。原来玉童方才偷袭,根本不是为了伤人,只是想要碎衣。云霓几乎全副心神都放在云中雾岚与太隐真人身上,一时不察,竟然着了玉童的道。

  一时之间,云霓但觉如被九天雷殛,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

  章一奈何途五

  “贱人受死!”云霓又羞又怒,黛眉倒竖,左手一揽衣衫,扯半幅道袍前襟束于后腰,勉强遮住身后裸露处,右手拂尘倒握,以尘柄向玉童凌虚一点。但听阵阵尖啸,一道灰光笔直射向玉童,光柱周围,盘绕着无数电火!

  云霓此招一出,云中雾岚和太隐真人齐齐色变。

  太隐真人离得远些,救之不及,巨戟一划,数十道锐风金气直向云霓本身袭来,取的是围魏救赵之计。这些锐风又多又杂,威力虽不如何强横,却是片片锋利如刀片,云霓如果不闪不避以硬抗,至多也就是个轻重之间的皮肉之伤,然而她肉身抗得住,那道袍前襟可是抗不住。如果中实了太隐真人这一记,恐怕整个下裳都要随风去了。太隐真人也是个行事不拘小节之人,见云霓方才露体之后又羞又恼,知道她面薄,便出此计,以求救人。谁晓得云霓左手曲指一弹,布下三重灰气,将太隐真人锐风挡了一挡,削弱小半威力,便不再理会,全力催运灰光,刹那间啸音大盛,威力骤增!

  扑扑一阵乱响,太隐真人所发锐风几乎悉数切到云霓身上,虽是无形之气,但也锋锐异常,在云霓肌肤上留下数十道血痕,不过也就是刚刚划破点皮肉的水平,根本就无关痛痒。可是云霓用来蔽体的道袍下裳,尽数化作纷飞蝴蝶,净她自腰际以下的滑腻白肉,尽数露了出来。

  云中雾岚龙头杖起,挥舞间生出数团浓雾,拦在玉童身前。然而云霓这道灰芒凌厉狠辣,阴损无比,波数声轻响,已将拦路浓雾洞穿,射至玉童胸前。云中雾岚面色再变,这坎汞抽离雾是她赖以保命的护身秘法,没想到云霓的灰芒竟如斯厉害,轻易地将之破去,如若这灰芒是以她为目标,促不及防之下,只怕当场便是重伤。

  玉童虚弱一笑,早无力闪避,闭目受死。

  云霓灰芒出手,根本无需等看结果,她不再理会这边,忽然回身,如电般欺近太隐真人身畔,丝毫不顾现今下体片缕不存,妙处风光大现,高抬右腿横空扫过,一道如刀般的灰芒平空生成,切向太隐真人腰际。云霓身材资容皆是罕见,若太隐真人道心不稳,生出一丝半分有意窥视风光之念,怕就要被她这一记突袭腰斩!

  原来云霓向玉童攻这一记,本意仍是在太隐真人身上。太隐真人叱喝如雷,巨戟飞舞如轮,发出无数黯金盾,一边如电飞退,这才堪堪挡住云霓的攻势,然也形势堪危。云霓尸解之前,道行境界便远较太隐真人为高,虽然尸解后道心修为大降,然数百年清修下来,道行已与当年境界差相仿佛,太隐真人毕竟差了年轮岁月,哪里是她对手?

  就在灰芒堪堪射到玉童胸前之际,一只坚硬如铁、森寒若冰的臂膀拦腰将她抱住,生生拉后一丈。

  这只臂膀上传来的气息如此熟悉,即令她安心,又使得她深深震惧。玉童即惊且喜,猛然张开眼睛,自下而上望见的,正是纪若尘那轮廓鲜明坚毅的面庞。他的神色一如往昔,平静宁定中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与冰冷。

  纪若尘右手平端修罗,正与灰芒相持不下。玉童颤声叫道:“主人……”

  云霓所发灰芒至阴至寒,带着无法言喻的侵蚀之力,虽然早已脱离云霓之手,然而象有什么无形力量在操控,后劲悠长,绵而不绝,一波一波无穷无尽般射在修罗上,激得修罗不住颤抖鸣叫,那层灰色不光覆盖了修罗,还逐渐蔓延,延伸到了纪若尘手臂上。

  然而纪若尘握矛之手,始终稳若磐石。

  灰芒还想顺着他手臂向上侵蚀,纪若尘微皱眉头,轻喝一声,手臂上骤然燃起淡若无物的蓝焰,不光将灰芒燃得殆尽,还顺势延伸至修罗上,将整个修罗都包裹在一层蓝焰之中。九幽溟炎犹不罢休,顺着灰芒一路燃烧上去,直至将空中余芒燃尽,方才缩回修罗上,吞吐不定。

  云霓所发灰芒最难抵挡之处便是阴损侵蚀,伤人于无形无迹,万难抵挡。然而若论天下至阴至寒,纪若尘体内九幽溟炎实非云霓灰芒所能匹敌。相持之下,灰芒即刻被燃尽。

  灰芒一尽,云霓即刻心有所觉,回首望来,目光甚是怨毒,更有不加掩饰的仇恨。然而纪若尘根本看都未看她一眼,向怀中玉童道:“济天下那里有丹药,先服一粒补气。得空后再向紫云真人讨丹。”

  说话间,纪若尘抱着玉童的手臂略紧了紧,以示抚慰,然后将玉童一掷,她便轻飘飘地向济天下藏身处飘来。

  如此一个妖娆美人落下,济天下却后退数步,说什么也不肯去接,只推龙象天君出去接了。他又自怀中取出墨玉丹瓶,倒粒九伤丹出来,也交给龙象天君代喂。

  玉童勉强抬起手臂,自己取药服了,方向济天下注目,道:“你怕我?”

  “当然不!”济天下脱口而出,话一出口立刻满面悔色,悄悄躲到了白虎天君身后。

  既然不怕,那又是为何?玉童似有三分明白了,轻轻叹息一声,自龙象天君怀中挣扎着落地,自己寻了块地方,靠石壁坐下,闭上眼睛,宁静将息。

  纪若尘将玉童送下,云霓便向他喝道:“小贼!你可知我是谁?”

  纪若尘掌中修罗缓缓画个半圆,在空中留下大片湛蓝尾迹,久久不散。云霓的叫声虽然满山皆闻,纪若尘却充耳不闻,身形缓缓向天上升去,他目光落处,只有一个足踏三朵仙莲的吟风。

  云霓身为散仙,除了在吟风面前,平生何尝受过此等窝囊气?就是吟风,也会训斥她几句,哪里象纪若尘这般根本对她视而未见,如若无物?

  云霓怒火勃发,怒意中还带着几分受吟风冷落而生的迁怒。她周身灰芒大盛,便要向这不知死活的纪若尘出手。他所发湛蓝冰炎虽然令云霓深为忌惮,无论如何也参不透其中玄妙,可是毕竟火候尚浅,哪如她前前后后已修过数百年辰光?

  云霓一动,太隐真人便自后攻来,云中雾岚更布下团团水雾,占据了她周围各处要害方位。云霓怒意升腾,清丽的面容已变得有些扭曲,更根本不再顾及的躯体,阴森森地望向这两个如附骨之疽的真人。

  忽听一声尖啸,云霓在空中拉出一道深灰轨迹,瞬间已绕着太隐真人和云中雾岚转了十余圈,手中拂尘挥出数以百计摧金裂石的金风,二真人顿时陷入险境,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令她狂怒的是,尽管已现如此神威,纪若尘仍徐徐上升,并未向她投去一瞥。

  青墟宫中,虚罔猛然挺直身躯,这个一直显得无精打彩的老道此刻气势如剑,锐锋尽现!他已取剑在手,身形闪处,便欲向云霓战团冲去。他眼光老辣,知道虚玄以一敌二,虽然形势看似危急,然而有仙器在手,尽可支持得下去。云霓此刻已占尽上风,自己再加把力推波助澜,相信片刻间便可取胜,太隐和云中雾岚两人一去,接下来便可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道德宗!

  虚罔刚出青墟护宫阵法,骤听一声龙吟,一道黄龙气跨越百丈,直袭而来!他横剑当胸,挥斩而出,十丈青森剑气已将黄龙逼了回去。然而一击之下,虚罔也不由得退后数丈。他心下一惊,定睛望去,却见面前行来的非是道德宗哪位真人,而是云风。云风道人虚罔是识得的,也知他是紫阳真人弟子,实可说是自己晚辈,三十年前还曾见过一面,那时的云风不过是个木讷老实的青年道士而已。未曾想三十年后,云风竟已修至如此地步,已堪称敌手。

  虚罔心中微生苍凉之意,道德宗代代人才辈出,云风之下,又有姬冰仙、尚秋水等等年轻人惊才绝艳。如非天降真仙,百年之后,青墟宫如何可与道德宗比肩?

  虚罔收拾心情,举剑齐眉,静心诚意,决意以至刚至烈剑势,一剑破敌!

  见虚罔起剑之势,云风面色即变,然他提剑守拙,以黄龙绕身护体,却无分毫退后让路之意。

  这一击,当见生死。

  恰在此时,旁边不知从何行出一个面色苍白英俊妖异的青年,阴森森地道:“这老家伙还是交给我吧,你可不是他的对手!那个光屁股的老女人才配你,你的黄龙剑气正好克制她,还能饱一饱眼福,多好的事!”

  见了这青年,云风神色却不见分毫轻松,依旧是全副戒备,只是一半是对虚罔,一半是对他。

  那青年盯着虚罔,双瞳逐渐涌起浓浓血色,伸舌不住舔着嘴唇,不忘向云风讥道:“放心,这种时候我是不会对你下手的。若我毙命于此,岂不是正好给你们省了麻烦?”

  云风欲言又止,忽然取下腰间玉佩,扔给了他,道了声:“自己保重”,便掉头向天上升去。人尚在半空,一道黄龙已跨越夜天,向云霓后背袭去!

  那青年接住玉佩,竟然怔了一怔。他如何不知这块玉佩还是云风入门时紫微掌教亲赐,三十年来云风日夕祭炼,实为生死关头保命的法宝,怎会与了自己?

  他死死握住玉佩,忽然抬头,盯着虚罔,自体内不住涌出浓浓血气,狰狞笑道:“道德宗沈伯阳,今日特来取你这老杂毛狗命!”

  沈伯阳虽是当面而立,虚罔却觉杀机实自四方袭来,不禁心下凛然,所感压力比面对云风时更甚,立时运起道法守紧门户。他心中隐隐有些发苦,未曾想道德宗出个云风不算,居然还有一个沈伯阳。而青墟呢,虚字辈之下何人能够独挡一面?

  道德宗有若海中巨兽,只有当它真被激怒,破海而出时,世人方知平时浮于水上的,不过是庞然身躯的一小部分而已。

  虽有真仙之助,然与道德宗为敌,究竟是祸是福?虚罔并不知道。

  夜天之上,诸云之端,吟风足踏三朵莲花,身着风云袍,颈佩琉璃珠,袍角两座玲珑宝塔已也完好无损。他从容立着,似乎脚下青城峰巅那些生死相搏的修士都与已无关。

  百丈之外,苏姀新衣如雪,婷婷立在云端,宁定看着吟风。此时此刻,这嘻笑怒骂皆由本心的十尾天狐,竟是如此恬淡宁静,宛若春水微波。她唇角边泛起若隐若现的微笑,似乎想起了往事,哪有半分与平生大敌对峙的模样。

  吟风饶有兴味地看着苏姀,有些想不明白她现出如此外像,或许这也是某种他仍不知晓的道心境界吧。吟风虽为真仙,然而却深知大道如渊,越是探索,便越是知晓已身微渺,自己未曾听闻的法术道境,该是浩如烟海。

  所以吟风也不着急出手,耐心等着,要看看苏姀究竟会使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道法来。当日一战虽是匆忙,不过他已大略了解了苏姀道行境界,并不怕她飞上了天去。

  哪知苏姀心中想的却是济天下告诉她的话,就是拖,拖到吟风党羽尽数伏诛,便是大功告成。所以她起始便故弄玄虚,与吟风对峙到如今。苏姀演技自非常人可比,不断惑敌,兼且惑已,装着装着,便真的想起千年前如烟往事。

  那时的她,很傻很天真。

  纪若尘凌空步虚,冉冉升起,修罗上蓝焰再起,笔直向空中对峙的吟风与苏姀飞去。

  吟风本来八分心神在苏姀身上,二分心神放在飞来石畔,此刻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向下方望去,便看见了蓝焰环绕的纪若尘。

  吟风双瞳之中,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升腾蓝焰,他面色微变,讶然道:“九幽溟炎!”

  纪若尘并不作答,骤然加速,瞬间升至云端,与百丈外吟风遥相对望。他忽然仰首向天,深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如长鲸取水,鲲鹏吞云,直是无止无歇,似乎诸天星辰,都被纪若尘吸得向凡尘坠了一坠!

  好不容易,纪若尘一口气吸罢,似乎一汪湖泊都被他吸入腹中,身躯却未见长大。

  吟风淡定立着,望着纪若尘,丝毫也不在乎给他时间准备。

  纪若尘又轻轻呼了口气,他吸气之势鲸吞风云星宿,吹出的气却最多掀起几片尘埃。这口气呼尽时,淡蓝色的溟炎自他体内骤然迸发,如一圈水波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直至百丈方止!刹那间,夜天中仿如忽然多了一轮巨大之极的蓝月!

  溟炎的边缘,已到了吟风面前,甚至有数点火星扑到了他的风云仙袍上。这几点火星虽不若米粒般大,却是灼烧得嗤嗤作响,顽强之极,就是不肯熄灭。若非吟风身上这件风云袍用仙法祭炼过,恐怕也要被烧出几个洞来。如非仙物,哪怕是有道修士传承的飞剑被这么灼烧,怕也要损毁少许。九幽溟炎之阴狠,由是可见一斑。

  自重归人间以来,这尚是纪若尘初次倾力出战,声势之盛,不光震慑青城山数百修士,就连藏于龙象白虎护翼之下的济天下也发现了空中的异象。只消向夜天望去,任谁都不会错过那苍茫无尽的溟炎,哪怕是凡人也不例外。

  济天下一看清是纪若尘,登时顿足恨道:“主公身为三军主帅,岂可以身犯险?唉,你这样冒险不打紧,可惜了我那神机鬼谋。罢了,眼下也只得如此了。龙象!峰上情形如何了?”

  龙象天君正捧了自制千里仙缘镜,向峰顶夜天看个不休,闻听济天下叫唤,立刻跑了过来,将峰顶夜天数处战况一一讲给济天下听。龙象道行本高,又有千里仙缘镜,虽不能说真的看个千里,但百里内事无巨细,都可看得明白。济天下不过肉眼凡胎,在这子夜时分,能看出去数丈已算眼力好了,哪看得清修士斗法,仙妖大战?是以各处战况,均要龙象看了再说与他听。

  济天下只略一沉吟,便向白虎天君吩咐下去。白虎天君自怀中取出一块白玉牌,以指代笔,运起真元,在白玉牌上龙飞凤舞地书写起来。

  西京,子夜。大明宫中万籁俱寂,不见星点灯火。一间冷清偏殿中,盘膝吐纳的姬冰仙忽而张开了双眼。她面前放着块玉牌,与白虎手中式样一模一样,只是大上了许多。玉牌上字迹滚滚而下,姬冰仙一目十行扫过,便起身出殿。

  殿门外,水桥边,是整片青石铺就的广场,乃是大典时明皇阅军所在。此刻广场上黑压压地坐满妖卒,怕不是有数万之众。

  姬冰仙走出殿门时,数万妖卒似乎冥冥中得了指令,一齐站起!

  青城之巅,纪若尘双目徐开,漫天溟炎刹那间倒卷而回,悉数被他吸入体内。原本涛涛气势,瞬息间消得干干净净,任谁来看,恐怕都会觉得纪若尘不过是个毫无道行、普普通通的一介凡人而已,甚而他双瞳深处常年不熄的蓝炎,也消得无影无踪。

  此时此刻,吟风方有了三分郑重之意,道:“果然是九幽传人,方才是我有所失礼了。”

  章一奈何途六

  纪若尘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自然而然感由心生,再不似以往那只是浮于表面、如同面具般的微笑,他哂道:“我与九幽有何干系?上仙说笑了。吟风袖中缓缓伸出一把晶光灿灿、古意盎然的仙剑,剑身上有无数意义难明的上古大篆起浮不定。古剑周身淡淡雾气缭绕升腾,间有凌厉的光芒一闪而过,一剑横空,有含而不发的威严蕴含其中。

  苏姀本是娉娉婷婷地立着,吟风仙剑一出,瞳孔立刻微缩,如一只面对利箭的狐狸,微现戒备。

  吟风横剑当胸,道:“九幽之炎,须能发能收,方算得了传承。你方才发而复收,敛尽凛凛霸气,自是得尽传承,已身属九幽。”

  纪若尘修罗提起,缓缓自身前收至背后,从容道:“即算如上仙所言,我得了九幽传承,可是法力该远远无法与上仙相提并论,上仙实是无须如此郑重。”

  吟风郎笑起来,曲指在剑上一弹,仙剑一声龙吟,登时风起云走,山河为之变色:“亘古以来,九幽之地与天外玄荒皆是仙界大敌,你即身具九幽传承,不论道行法力如何,我敬你,实是敬苍茫九幽,敬那九地之下、敢与吾等真仙为敌亿万年的十三巨魔。这与你道行深浅、法力强弱,实无干系。”

  一旁苏姀听着,禁不住好奇问道:“你对这小家伙都如此尊敬,那我呢?”

  吟风仙剑缓缓抬起,看都不看苏姀,淡道:“区区人间杂妖,也想与九幽传人相提并论?”

  苏姀本来竖着耳朵听得无比认真,谁成想满怀希望之下却听到如此评语,不禁气得面生嫣红,刹那间艳丽无双。她黛眉竖起,正想质问千多年来惟一的十尾天狐,怎就成了人间杂妖时,那边战事已起。

  吟风仙剑向外一挥,格开了纪若尘仿如虚空中来、全无征兆的一矛,剑尖过处袅袅仙雾在空中留下一条蕴含天地玄理的清晰轨迹。

  剑矛相击,修罗立时顺势荡开,纪若尘双足踏火,身随矛走,轻飘飘地绕到了吟风身后,又是一矛向他背后刺去。吟风即不回剑,亦不转身,只仙剑一震,但听剑鸣声响彻天地,纪若尘手中修罗随之动荡,竟尔自行偏开。纪若尘这一矛本就是虚击,也不在意,双足下各生幽幽冥火,瞬息间已绕着吟风转了一周,再刺三矛。

  吟风仙剑吟啸不止,但凭剑鸣,已将修罗攻势悉数震开。他左手在面前一竖,便挡开了突兀出现的玉手。吟吟轻笑的苏姀出现他身前,乘虚而入,她素手如兰,宛若天地间灵气均集到了这只手上,然而攻势却是极狠,颤动的食中二指,实是挖向吟风双目。

  吟风手与苏姀纤手一触,即刻反握过去,看上去轻飘飘的,很有些轻薄的味道在。然他掌上正喷吐着寸许长的淡淡紫火,此乃氤氲紫气所化真火,最是天上人间妖物克星。寻常千年妖怪如果被吟风握实了,怕是立刻就会被炼成飞灰。若说对妖族的凶厉,实不比纪若尘胸中文王山河鼎差了多少。

  然而苏姀岂是寻常妖怪?她嫣然一笑,道了声‘还想占姐姐便宜’,便一巴掌拍开吟风的手,身形闪动,竟采用近身搏击之势。只见她行动飘忽如风,几尊残影还留在空中,人已冲进吟风怀里,左肘飞起,一肘撞向吟风咽喉。苏姀动作翩然若仙,却是奇快无比,寻常上清之士或许不及眨下眼的功夫,她已如狂风骤雨般攻了数十记,指刺爪击,俱是贴身进击,凶悍无双!

  吟风又岂惧近身?他足下莲花缓缓旋动,托着他在丈许方圆之地前后趋退,仙剑横拦直劈,左手格挡扑击,将苏姀的攻势尽数挡下。

  方才氤氲紫火烧过,却未能令苏姀细腻肌肤哪怕起上一点焦痕,已暗令吟风吃惊。然而仙剑扫去,苏姀竟也是以一双玉手硬挡,那双吹弹得破的手撼上仙剑剑锋,发出金玉相击之音,竟是夷然无损。吟风也不禁对这只天狐有些另眼相看。

  苏姀如是与吟风近身缠斗,分毫不落下风。纪若尘则在战圈外游走不定,时不时几矛突刺而出。吟风可不愿空手去挡燃着淡淡蓝芒的修芒,皆是以仙剑挡开,自是受了极大牵制。片刻功夫,苏姀居然慢慢地开始占据上风。

  三人战况看似平平无奇,然而进退攻守,却是比下方三处真人战团快了近乎一倍,更休说青墟道德寻常弟子以及在青墟宫中助战的修士宾客了,他们根本看不清夜天之上,战局如何。

  六七名道德宗上清弟子与数名助战友人,正与百余青墟宫弟子及贺客嘉宾苦战。青墟方众人都是各自为战,混乱不堪,而道德宗弟子结成战阵,进退有方,因此虽然实力微处下风,战局上却占据了优势。然而青墟弟子若是受伤或是真元消耗过大,皆会躲入青墟宫内,歇息服药,疗伤续命,大多数过上一会,又会生龙活虎地杀出来。如此战局胶着,却是渐渐不利于道德宗一方。

  而在另一边,自云风加入战团后,他剑上黄龙运使如意,丝毫不惧云霓阴狠淡灰真元。间或一口黄龙气喷出,就将云霓离体灰气灼灭一大片。而且龙吟声声,竟惊得云霓有些心惊肉跳,一身无上道法威力,就此打了个折扣。本是处于绝对下风的太隐真人与云中雾岚皆借机抢攻,各式威力绝大的道法如不要钱般砸向云霓,竟将她逼得有些狼狈。

  才战片刻,云霓已恨极云风,此人道法先天克她,实不能容他继续猖獗下去。她寻机甩开太隐真人和云中雾岚,欺近云风,骤下杀手无数,想在数招间先行解决此敌!然而云风功行与众不同,真元凝实无比,道心纯净如水,守御得极近坚实,云霓使尽手段,云风却是毫不为其所惑,老老实实守紧门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她那些狠损真元道法又对云风无效,面对看似古板,运行道法间却全无破绽的云风,云霓竟屡攻不下,束手无策。

  太隐真人看似处处平平,实也是聪明绝伦的人物。云中雾岚近年来在云中居身居高位,深居简出,数十年前可也是个到处杀人放火、惹事生非的狠角色。这两人火候何等老辣,吃了一次闷亏,被云霓甩开,猛攻云风,就不会再给云霓同样机会。正好云霓狂攻云风不下,太隐真人便与云中雾岚分占鼎足之位,先围定云霓,再运坚实道法,慢慢地攻了上去。

  如此一来,云霓顿失地势,飘忽不定的身法再也施展不出,不得不与三人硬碰硬拼斗道法,就此陷入苦战。

  云中雾岚铿锵长笑数声,向太隐真人道:“这云风实是不错,我们云中居小一辈弟子可没一个比得上。咦,下边那个沈伯阳怎么好象还占了点上风?你们道德宗倒真是藏龙卧虎呀,几个老杂毛倒是瞒得够好!”

  太隐真人看着空中纵横来去的黄龙,气势如名岳大海、渐渐生发的云风,心中也是暗惊,道:“你云中居不是还有个顾清?想来也快飞升了吧!”

  提到顾清,云中雾岚笑声顿止,寒声道:“她可是大人物,我们小小云中居哪里高攀得起?”

  此际围攻之势已成,云霓渐渐感到施展不开,趋退余地渐小。然她毕竟是数百年道行,纵是以已之短,击敌之长,记记硬拼,也不落下风。

  漫天火雨纷飞,电光错乱间,一道微不可察的锐风破空而来,悄然袭向太隐真人后背。太隐真人冥冥中似有所觉,忽然吐气开声,巨戟回击,但听当的一声巨响,一柄凶气四溢的古剑自夜色中现身,与巨戟交击一记,又向夜天中飞回。

  此剑一入眼,太隐真人眼皮即是一跳,沉声喝道:“古剑天权!忘尘你这老而不死的东西,倒是越活越下作了,连暗中偷袭这等事都做得出来!”

  远方一声长笑,忘尘先生须发飘飘,一袭牙白龙纹织锦袍,洒洒然而有出尘之意,挥手间招回天权剑,朗声道:“只消能将道德宗连根拔起,我倒是不在乎用什么手段的。”

  太隐真人哼了一声,森然道:“我宗过往宽大为怀,这才放任你不管。没想到你倒还有如此雄心壮志,贫道佩服。此间事了,贫道倒是要与宗内道友到无垢山庄走上一趟,少不得杀杀人,放放火。”

  忘尘先生含笑道:“你等妄自与真仙为敌,却是自寻死路,须怪不得我。你莫非以为,今晚还能活着离开青城山吗?”

  说话间,忘尘先生抬手一指,古剑天权再次呼啸而出,越空百丈,向太隐真人击来!太隐真人虽是不愿,但只得运起巨戟,挡开天权。忘尘先生如闲庭信步般,一步百丈,接过天权时,已在太隐真人身边,而后运剑如风,又向太隐真人肋下点去。

  太隐真人为忘尘先生牵制,云中雾岚与云风立时陷入苦战。

  战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忘尘先生一出,修为至真人之境的几乎均是立刻知晓。顾守真与紫云真人互望一眼,紫云真人即脱离战圈,瞬息间越数千丈,加入围攻云霓之列。紫云真人一到,云风、太隐真人立时变动方位,与紫云真人结成阵势,云中雾岚即行加入,形成四人共抗云霓与忘尘先生的混战之局。

  那边留下顾守真独战虚玄,片刻间便尽落下风,只余死守之力,却一时尚不得落败。

  值此微妙之时,除云天之上的苏姀、吟风、纪若尘三人外,所有真人心中忽然一凛,皆感到一丝不知来处的危险气息极快地蔓延开来。

  章一奈何途七

  茫茫夜天忽然泛起层惨淡的白,空中郁积的云层微微发亮。那片光粘稠、厚重,竟自云中脱离,缓缓向青城山飘来!

  直至此时,诸真人方才看清,这一大片的白不是什么光,而是惨淡苍火。火并不炙热,甚而还有些阴冷,然而却令云霓、忘尘、太隐等大能之士心中暗生戒惧。以他们的眼光,却看不尽穿这突降的天火,自要先退避一下,以静观其变。事有反常,能令他们也看不穿的诡异天火,即使是这些真人,也不愿贸然出手。

  这片火云自云中而生,不管威力如何,云端上激战不休的苏姀、吟风与纪若尘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云层之下,诸真人或已停手罢斗,或是默契地将战圈平移千丈,离开了那片火云覆盖的范围。只有那些激战中的弟子宾客一无所觉,依旧在舍生忘死地斗个不休。

  火云渐行渐快,到后来便迅如疾风。山下不知何处骤然响起一声锐利哨音,真刺得人骨节发酸,说不出的难听。道德宗为首道人听得哨音,面色一变,大声呼喝,指挥同门且战且退,一路溃逃,直到数十里外才算稳住阵脚。这么突然一逃,便有名弟子防护不善,不小心被青墟宫射出一枝寒铁青玉箭穿胸而过!

  见道德宗突然败退,青墟宫诸弟子多是有些错愕不解,宾客中却已有不少欢呼起来。有人飞在高处,正在纵声高呼,忽觉得眼前有些过于亮了,抬头望时,才愕然发现大片火云已在自己头顶!

  “什么玩意,故弄玄虚!”他骂了句,手中三尺混天黄绢向苍火兜去,想要将这火包起压灭。这幅黄绢擅发火收火,也是修道界小有名气的一件法宝,正是寻常火焰的克星。

  哪知黄绢入苍炎,竟就此无声无息地消融,连半点灰烬都未曾留下。那人未及从震惊中醒来,便已被苍炎淹没!

  青墟宫门人及众宾客此时才知道害怕,乱呼声中,空中出现数十道电光火迹,众人各凭法宝,四下乱窜。百来人中,只有十余名道行最高、见机明白的及时逃到火云之外,另有近百人躲进青墟宫护宫大阵之内,二十来个道行最浅的则未能逃脱,不及发一声喊,便已被越落越快的火云裹了进去。

  最后百丈,火云几乎是瞬息而下,无声无息地覆盖在整个青墟宫护宫大阵之上。青墟宫上那道明晃晃、金灿灿的光穹上,登时被漫漫苍炎淹没。这些惨白火炎虽有些凉意,然而粘性极重,一触到光穹便牢牢粘住,贴紧了猛烧。光穹就如暴风雪夜中一座单薄草屋,根本撑不住骤至的厚重雪层,几乎是倾刻间就轰然坍塌!

  蚀穿光穹后,片片零落苍炎继续落下,青墟宫大片大片或清幽、或华美的宫室殿堂轰然倒塌,多少奇花异树、名兽珍禽,皆就此化灰而去。那些躲在殿中的青墟门人,本以为太平无事,谁知大祸当空而下,大多目瞪口呆,呆呆立着,只能眼睁睁看着苍炎落在头上,再没过眼帘……

  没有惨叫,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柱断砖落的声音,便在这奇异的寂静中,已有千年传承的青墟宫,化成了一片废墟瓦砾。寥寥一二栋宫殿侥幸逃过一劫,在这瓦砾场中,显得极是乍眼。

  大明宫上,姬冰仙面色苍白如纸,大汗淋漓,直透重衣。她缓缓自空中落下,着地时双腿一软,险些坐倒。她挣扎着站定,进了偏殿,吱嘎声中,两扇熟铜殿门极缓慢地合拢。广场上数万妖卒,此刻人人虚弱之极,东倒西歪,小半已魂游地府,还能坐得的,不过二三成而已。

  千里之外,青城峰顶那片苍炎火云,便是姬冰仙集数万妖卒之力,倾力一击之作。她道心境界虽高,然而毕竟限于年纪,道行火候仍是差了些,强行运使如此强力阵法的结果,便是她纯净如冰的道心已处处裂痕,若不能及时处理,怕是今生道果,就此毁了。

  这千钧一击,本来说好用的是三万妖卒,然而众人走后,姬冰仙自又给加了两万人。如此一来,苍炎火云的确是威力大增,毁去青墟千年宫室之时,却几乎把她自己也给毁了。

  黑沉沉的偏殿中,开始漫延起淡淡的血腥气,浓浓的鲜血,一滴滴自姬冰仙晶莹透明的肌肤下渗了出来。她却全然不与理会,只依宗内传承秘法,一点点收束着已碎裂成无数片的道心。不破不立,如她能过得此关,道心便可再进一境。如是过不了,便当立刻转世轮回去了。

  然而临入死关之前,她却不是一无牵挂。

  “上一次又输了给他,赌注却是欠下了。说起来,这个身子已该是他的了,嗯,如果我这一关过不了,便算他运气不好罢了。唉,真想不到,临去前还要欠这样一笔债,若是走了,也不得心安……不过我如此还他,勉强说得过去吧……”

  姬冰仙双目缓缓垂落,眼角鼻端处流下数道细细血线。

  青城峰顶,万籁俱寂。诸人早已停手,呆呆地望着已成瓦砾场的千年青墟,许多人还未能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苍炎火云威力绝大,远非看上去的那般寻常柔弱。道德宗太隐真人等是知晓苍炎来历的,却未曾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威力。智慧如太隐真人,已隐隐感到不妙:“怎会有这般大威力?难道,冰仙她……”

  青墟一方,虚玄、虚罔面色铁青,望着青墟旧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们道行深湛,甚至在道德宗几位真人之上,自然知晓苍炎的威力,可是人力岂能抗天,他们就是知道了,也无法可想,更不能以一已之力硬撼苍炎火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千年青墟毁于已手。

  自安禄山起兵之初,济天下便致力于集普通修士之力,或于两军对阵之际破城杀敌,或倾千万之力,一击而杀修为深湛之士。至今夜天降苍炎火云,始为大成。这实为逆天之道,过往数千年,也无人深研过。那些道行深湛之人,谁又会研究这个,若是研究有成,岂不是授千百弱小之人以锁链,将自己牢牢缚起吗?而那千千万万普通修士,心向往之的,只是如何提升已身道行,好为后世轮回积下点东西。就算有人想到这一节,等他们道行深湛了,却又不愿研究这些了。

  以济天下某日酒后胡言所云,称这便叫做屁股指挥脑袋。道德宗多是雅人高士,这话粗俗不堪,他们听后不以为然,也就一笑致之。龙象、白虎二天君,以及纪若尘、苏姀之类的妖魔外道,倒是听得颇有所悟。

  其实此道着实不难,只要知道要做些什么,如何去做已是细枝末节。济天下其实对修道、阵法一窍不能,他只是提了想法,具体实施,自然有道德宗门人弟子一一执行。这当中道理,便如飞升之人留下一把锋锐仙剑,上附仙法若干,威力绝大。在任何门派那里,此剑当然都是镇山之宝,关键时刻慑敌斩妖,不在话下。其实仙剑也不是不能用来锄地切菜,只是没人会这样做,甚至想也无人去想而忆。

  苍炎火云与吟风当日传给虚天的仙阵实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破阵之用。不过吟风所传仙阵精妙无伦,依天时地势人气时时变化,破阵如抽丝剥茧,百名修士即可运使,将道德宗真人主持的西玄无崖阵也险些给破了。苍炎火云集数万妖卒之生机,就是倚仗着威力绝大,硬砸横冲,蛮横破阵而已。实谈不上有何精妙变化。

  破阵好比拆屋,吟风派来的是数名手艺出众的石工木匠,弄不好会将每根椽子都拆得完好无损。济天下使唤的却是十来膘肥体壮的蛮夫,执大铁椎,上来不由分说的就是一堆乱砸。若只论拆屋之速,自然是莽夫们干得更快。

  虚玄饶是城府至深,放眼望去,已将侥幸逃出生天的青墟门人都收在眼底,只是他粗略一估人数,也禁不住眼前一黑。祖宗灵位、传承法器典藉,其实都不重要,毁了也就毁了,典藉可以重伤,山门可以重建,可是死伤大半的二代三代弟子,如何能活得转来?才是青墟精华所在。

  青墟宫一毁,虚玄已将苍炎火云的出处猜出了七八分,心下禁不住恨道:“好一个道德宗!好一个紫阳真人!原来你们兴兵反叛,还伏着这么个后招!我怎就……怎就没想到!”

  苍炎火云来处毫不出奇,无非是列个阵法,集阵中人之力发个道法罢了。别说青墟这等传承千年的大门派,即算是二三流的小门派,也能弄出三个五个阵法来。然而阵中放个十人八人容易,放个百十来人便不容易了。放在以前,若是让虚玄极尽想象之能事,也不过在阵中集结数千生人。又有谁能够做到耗尽六万人大半生机,只为放一个道法?

  天渊之别,只在手笔大小而已。

  济天下这手可说是绝到了极处,就是提前让虚玄知道了,只消你拿不出六万人来对耗,青墟宫也是必毁。

  虚罔涵养较虚玄差了一筹,长眉飞动,双唇越来越薄,放眼四顾,便要动手杀人。他正寻找对手之际,沈伯阳忽然在他面前闪现,此刻他气质又变,带着丝懒洋洋、毫不在乎的笑,道:“虚罔道长,你是在找我吗?修道人当虚怀若谷,一切嗔痴,皆是虚罔,这该是你道号之意吧?动了杀心可不是好事!”

  虚罔长眉飞扬,几乎倒竖而起,寒声道:“贫道方才手下留情三分,你可知晓?”

  沈伯阳含笑道:“你方才对上的不过是我的血法身而已,这样都只能做到留情三分,现下站在你面前的是在下的天法身,你难道不该快逃?非要我天魔血隐四相法身尽出,才知死心吗?”

  虚罔心底忽微生警意,然而却不知警自何来,他本也曾是性烈如火,沈伯阳说话狂妄,心中怒意难遏,森然道:“好狂妄的家伙,纵是你宗几位真人在此,也不敢对贫道如此说话!”

  沈伯阳又笑了笑,笑容真诚得不容一点置疑,道:“我修的是直行不忌之道,既然侥幸未死,那么现下除了紫微、玉虚之外,我宗其余所谓真人,倒还真不在话下。只是我欠了紫阳那老东西天大人情,不得不将这辈子卖给了他而已。”

  虚罔不再多言,挥剑直上,三尺青锋泛起苍苍之气,杀机中巍巍然而有古意。沈伯阳云淡风轻间,已将虚罔攻势悉数接下,竟已分毫不落下风。

  这边战团再起,另一边虚玄、忘尘与云霓各隔百丈,鼎足而三,将太隐、顾守真、云风与紫云围在当中。云霓顶心一缕灰气扶摇直上,直冲云宵,气势越来越盛,夜天茫茫云气,皆在她气机牵引下缓缓旋动。云霓面若冰霜,她已动了真怒,再无保留,要在一击之中定下生死。

  云宵之上,吟风、苏姀和纪若尘仍在激斗,人人都显得游刃有余。苏纪二个妖魔当然不会管青墟宫死活,吟风也从未将下方的战况放在心上,只是耐心缠斗,一边细细体悟纪若尘身周幽幽溟炎秘奥。

  虚玄此时想必已然知晓,青墟一脉其实在真仙心中并不如何重要,也不知感慨几何。

  苍炎火云出时,看那茫不可抗的大势,纪若尘似有所悟,攻势停了一停。就在苏姀骤觉压力大增时,纪若尘吐气开声,双足凌空一顿,但听一声沉郁雷声,整个人腾空而起!他升势沉重之极,便似整个人身上缀满山岳峰峦一般,又似在一踏之间,整个天地都被他踏得沉了下去一般。

  纪若尘腾跃至吟风头顶后,嘿的一声喝,双手倒握修罗,毫无花巧地向吟风顶心插下!

  看着这势挟涛涛天地之气,似要将九州大地刺破的一插,苏姀面色也不觉微变,身形略退,退出修罗一丈之外,只是十指挥舞不停,将数以百记切金裂石的指风向吟风泼去。

  吟风面色骤然凝重,足下仙莲飞旋如轮,载着他徐退一丈,刚好让开了纪若尘的一插。他虽是闪避,然掌中仙剑跳跃不定,就似与无形之敌死斗不休一般。战至此时,吟风左手终于自袖中伸出,五指间不知何时套上铃索,上面系着四只小小铜铃。

  纪若尘缓慢一击落空,却全无气馁之色,他重重喷出一口浊气,将修罗拔起,转身踏步,双手持矛,慢吞吞地一矛向吟风咽喉刺去!

  修罗即出,但听夜天中郁郁积雷一声接一声地炸起,修罗所过之处,留下一道幽深不见底的痕迹,周遭的风气电火、云岚雾蔼,都如百川归海般被烈隙吸了进去。

  吟风不住抖动左手四颗铜铃,铃音纷落如雨,洒遍千百里名山大川,铃音所至之处,千万瑞兽珍禽,一起自梦中惊醒,纷纷引颈向天长鸣,齐齐应和!而一应凶物妖邪,则缩至巢穴深处,瑟瑟发抖。

  铃声携千百瑞兽之气,宛若有形有质,似雨般落在纪若尘身上。铃声即起,修罗去势顿缓。铃声如雨,落在纪若尘身上时,激起朵朵湛蓝火焰,如雨落深潭。

  纪若尘已对外物全无所觉,只是专心致志地运矛向前!若论心志坚凝如一,放眼世间,此刻能与他比肩者实已寥寥无几。

  修罗缓行向前,吟风却无法后退,若是一退,天地之气将尽为纪若尘所夺。九幽之道,本就是掠取无忌。他快速抖动铜铃,铃音至最急处,左手骤然探出,一把生生握住修罗矛锋!

  天地之间,铃音忽歇、积雷亦止!

  至寂至静之时,修罗锋芒处骤然爆发出一点耀目欲盲的光芒,刹那间将青城山照耀得有如白昼!

  吟风掌中四颗铜铃尽数碎裂,指间汩汩涌出鲜血,然而他身形却端然不动。纪若尘则倒飞百丈,闷哼一声,自鼻中喷出两团血雾。只是这血,却是蓝色!

  由夜转昼的刹那,云霓已攀升至顶点的气势也不由得滞了一滞,她心中惊疑不定,暗忖除了那真仙吟风之外,这人世间,怎会还有人能够发出如此至威至烈、撼动天地的一击?在这人世间,又怎会有人道法之厉,还会胜过了自己?

  她心绪正不宁定间,忽然心中微微一悸,又有一丝危险感觉浮起。云霓立刻转头望去,她眼力何等厉害,立时看到下方千丈之外,有两个鬼鬼祟祟地伏在地上,正向这边偷瞄,显然不怀好意。只是这两人道行之低,也实在出乎云霓意料。高大那个道行勉强还可看看,如果运气足够好,说不定还能接她三成真元一记道法而不死,另外一人干脆就是凡人。高大之人手中捧着个奇怪圆筒,正向这边望个不停。那凡人虽然也在张望,然而目光散而不聚,显然根本没看到什么。

  山岩上,济天下不顾山石崎岖与冰冷,顶着一块黑布,努力瞪眼望向夜空,试图看一眼龙象天君口中那个‘修为深湛、道法绝伦、手段厉害、足定战局的长腿光屁股女人’,可是云霓乃是在千丈之外,济天下肉眼凡胎,哪里看得到什么。就算云霓在百丈之外,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想来他也看不见什么精妙所在。此刻努力,不过是聊慰心头而已。

  龙象天君不顾济天下反对,沉声道:“她好象发现我们了,白虎,动手!”

  茫茫黑暗之中,也不见白虎回答,只听见嗒的一声轻响。

  空中云霓虽不将下方两个小虫子放在心上,可是她现下毕竟形象不雅,这般被人盯着看,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她黛眉竖起,心想今晚还未开杀戒,正好拿下面两个不知死活的人祭手时,忽然眉心处肌肤跳了一跳!

  茫茫黑暗中,又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光芒亮起,如同星空下的一点莹火,转瞬即逝。

  旁人皆无所觉,然在云霓眼中,这点莹火却亮如正午骄阳!她完全不及细想,只凭数百年苦修所得来的本能瞬间燃起体内全部真元,拼死向上跃起!

  一道暗淡无光的灰线悄然而生,一端在青城峰下的黑暗中,另一端则在不可测知的云天内,中段则自云霓腹中穿过。

  云霓张大了口,不敢置信地看着腹上突然出现的海碗大小空洞,以及穿洞而过的淡灰烟迹。来袭之物实在快得过份,以云霓眼力只能勉强看清是把无柄飞剑,其余真人之流只能看到一道灰烟平空而生,从何而来、向何处去,根本无从测起。

  卡嗒,茫茫黑暗中又是一声轻响。这声音落在云霓耳中,实无异于晴天霹雳!她体内真元已有涣散之兆,万万再挨不起一记。

  云霓当机立断,身形闪动间,早已绝尘而去,根本不敢回头。

  青城峰下,龙象天君冷笑数声,道:“这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就这么几发,她莫非还以为舍得多给她一发不成?”

  太隐等道德宗真人自然知晓乾天无极炮的来处,然而此刻见一炮轰走了云霓,心下大快之余,也不禁骇然于摧枯拉朽般的大威力。

  太隐真人是个不拘小节的,当下嘿嘿笑了几声,望向虚玄与忘尘先生的目光之中,就有些不怀好意。

  云天之上,吟风足下三朵仙莲飞旋如轮,身周两座尺许长在的玲珑宝塔环飞护体,仙剑已离手飞出,高悬头顶处。剑身光亮如炽,不住将一道道光华向苏姀照去!苏姀虽不惧仙剑剑锋,敢于空手挡剑,但对这光华却十分畏惧,道道都小心闪避。

  远处夜天之中,纪若尘半跪于地,肩头靠着虚插空中的修罗上,动也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是那如潮起潮落的呼吸声,越来越是响亮。

  但见仙剑连放三道光华,苏姀终于闪躲不开,不得不住双臂环绕,硬挡其中一道光华!光华落在苏姀玉臂上,登时灼起阵阵青烟,瞬息间已将苏姀几乎无坚可破的玉臂灼出寸许的伤痕!苏姀只挡得一下,立刻闪身让开。

  吟风长笑道:“这方是定天剑本来面目,比你那长矛如何?”

  纪若尘头缓缓抬起,披散而下的乱发遮住了他面容,看不清是何表情,只听他低沉地道:“比起斩缘来,好象还差了一筹。”

  吟风骤然一惊,剑眉缓缓竖起,道:“原来是你!”

  纪若尘终支撑着抬起头,分毫不让地望着吟风,道:“中了你假手于她的一剑,我本该万劫不复。可惜似乎天不从你愿,我又回来了。”

  吟风双眉如剑,头顶定天剑光华更盛,一字一句地道:“你回来,便是逆天。”

  纪若尘笑了笑,涩然道:“逆天,那又如何?”

  吟风左手已在空中舞动,指尖鲜血淋散,划出一个个血迹淋漓的大篆。这些大篆似古而非古,实是天书,赫然便是斩缘卷!血篆一字字收归左手后,吟风森然道:“你若逆天,我便亲手再送你回去!”

  恰在此时,吟风眉心忽然一跳!

  然而真仙岂是他人可比,吟风足下三朵仙莲骤然尽展,身形闪动间,瞬间化成了千百个吟风,自左至右,横列百丈!这实是他速度过快,虽已横移百丈,却仍留下身影无数。

  又是一道灰烟自虚无中生,穿过吟风无数身影中的一个,却错过了千百个身影。

  龙象天君眼角一跳,道:“偏了!”

  “还有两发,再射?”白虎天君沙哑的声音终于自黑暗中响起。

  “瞄不住,再射也没用!”龙象声音如有铅坠。他们都知道,今晚如若射不中吟风,所有人怕都是凶多吉少。

  济天下忽然道:“仙人的女人不是就在那块大石头顶上坐着不动吗?龙象你刚才可是说有看到的。射她!”

  龙象天君大惊,失声道:“那可是顾清顾仙子!怎么射得?”

  济天下脸一沉,刹那间竟似生出无上威严,喝道:“怎么就射不得!这里是我说得算还是你们说得算?!就是她,白虎,射!”

  白虎似也是颤了颤,然而咬牙声中,乾天无极炮口光芒一闪,于是空中又现一道烟迹,笔直向数千丈外的顾清眉心射去!

  吟风猛然色变,连一声鼠辈尔敢都不及喊出,但见空中骤然多了无数他的身影,划出一道弧线,与飞来石顶连成一体!

  九朵紫莲在吟风身前列成一线,然而莲心中皆有一个空洞,竟是被一击洞穿!吟风颈中那串琉璃盘龙珠早已化光消散,他双手护胸,手中紧紧抓着一枝七寸长的无柄飞剑。飞剑犹如狂性不驯的荒野猛兽,犹自在跳动不停,将吟风双手割得血肉模糊。吟风面色苍白,忽然一口血喷在飞剑上,它终于后继乏力,失了全部光泽,慢慢暗淡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吟风以身拦剑,竟生生挡下了乾天无极炮惊天动地的一击。然而仓促之下,这一击令他元气大伤,但事情岂会就此而止?

  即使在白虎龙象天君耳中,此刻济天下声音也有如自九地之下冒出来的魔音:“还是她,最后一发,射!”

  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炮口又是光芒一闪!

  最后一击发出,白虎天君似已失了全部力气,浑身发软,双手一松,这人间杀器脱手落地。

  吟风无处可闪,也不能闪避!

  他双手护胸,剑眉高扬,眉心间亮起不可直视的光华,竟欲再以血肉之躯,硬挡乾天无极炮!

  然而人力有时而穷,仙力也是如此。

  最后一枚飞剑洞穿吟风双手,继而透胸插入,他生生一转身躯,以一已之躯带偏了飞剑轨迹!

  看着那自顾清发梢擦过、冲天而去的烟迹,吟风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吟风落地,双手抱定足有数十丈高的飞来石,吐气开声,大喝一声,用力一撼,刹那间地动山摇,如山一般大的飞来石,已被他连根拔起,缓缓举在半空!

  飞来石上,早被吟风下过无数禁制,只为了顾清能在死关中不受惊扰,是以此石之重,早逾寻常百倍。此时吟风拔石而起,实与移山无异。

  吟风升势由缓而疾,顷刻间已携飞来石与石上仍在死关不出的顾清,破空而去。只是夜天中遗下那一道长长血雾,描出了他离去轨迹。

  直至偌大的飞来石在夜天中消失,纪若尘的身影方自虚无中浮现,掌中修罗,犹自在鸣动不休,似是不解方才明明有大好机会,却何以不将这平生大敌一矛穿心?

  夜已静,修罗却仍在颤动,也不知是矛在动,还是纪若尘的手在抖。

  只是他独自离去时的身影,似有些寂寞。

  吟风云霓顷刻间重伤远遁后,青城一役,实已尘埃落定。青墟宫残存的二代三代弟子,见大势不妙,已结队而走,却限于道行,尚未逃远。

  虚玄虚罔互望一眼,一持拂尘,一握青锋,将道德宗众人的去路统统拦下。只是自太隐真人以下,人人似乎都已失了战心,青墟宫硕果仅存的两位真人等了许久,直到门下弟子都已逃远,道德宗那边也无人上前动手。那先前远离人群、负手悠闲赏月的沈伯阳,此刻竟索性先走一步,自向西玄山飞去。

  太隐等三真人也各各收起兵器法宝,指挥门下救治本宗伤患弟子去了,一时之间,虚玄虚罔居然被冷在了当场。

  虚玄咳嗽一声,施礼道:“诸位真人,这又是何意?”

  太隐真人边将个尚有口气的本宗弟子抗在肩上,边道:“来之前紫阳真人交待过,青墟好歹也算是修道界正宗大派,若是能够,还是要给你们留一线香火,也算为人间修士留下了一脉传承。”

  虚玄双眉微跳,显未料到会是这等回答,他又向云中雾岚望去。云中雾岚已回复成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见虚玄望来,干笑道:“连道德宗都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我们云中居又何必硬要凑这个热闹?”

  虚玄默然片刻,忽然一个大礼拜下,然后拉着虚罔,飘然运去。

  大战之前,两方有众多身具大威能之士,皆怀赴死之心而来,战罢散去时,却各有寂寥之意。

  惟那万载青城,深幽如昔。

  章二终不怨一

  这一夜,忽然大雪纷飞。

  鹅毛般大的雪片夹杂在蒙蒙雨雾中飘落下来,若是粘到身上,的确是要冷彻骨髓。这样的夜晚,不知多少穷苦人家自梦中冻醒,他们除了咒骂几句老天之外,所能做的也惟有掖紧被子,不让得来不易的热气散去。

  青衣紧了紧衣领,似是觉得有些寒冷,虽然她早该是寒暑无侵。

  雨与雪毫无滞碍地落在她的发梢肩头,又被热气蒸化成流水,丝丝缕缕地顺着肌肤流下。青衣面色有些苍白,唇上已无血色,还隐隐透着些青紫,如同不堪忍受凄雨寒风。

  旁边忽然响起一声中气十足,浑圆高亮的叫喊:“你这个坏女人!还在装可怜呢,这点雨雪怎么冻得伤你?快快将本小姐放下来,不然的话……不然的话……”

  叫得如此动人心弦的,自然是苏苏,只是她现下被缚得牢牢的,吊在一根横出来的树枝上,在夜风中荡啊荡的,实在是有些狼狈。雪片雨雾一近到她丈许方圆就会化为无形,自是被她真元勃发的气息蒸尽。然而苏苏动得了真元,却偏偏指挥不了自己的身体,被根普通绳索随便绑了几道,就只有挂在树上摇晃的份。

  苏苏叫了几声,旁边便有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她不是身上有伤,而是心上有伤。”

  “心上有伤?”苏苏冷笑一声,道:“你看她半分真元气息都不外泄,这也叫有伤?……咦!你是说她在伤心?哼,她伤的什么心,人生得好看,修为深不可测,还有兴致在这里玩扮猪吃虎呢!”

  与她说话的是个青年道士,身上也缚了几圈绳索,摇晃着被吊在树的另一边。夜风夹雨拂来,吹得他转了个方向,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是虚无!

  虚无哼了一声,道:“你这黄毛未褪的丫头,想也不知道何谓伤心。”

  苏苏大怒,喝道:“我已经十六了!”说话间,她两根长长的发辫飞舞起来,宛若两根长枪大戟,不住向虚无刺去。

  她真元所至,发辫凝聚成束,锋锐比之真枪有过之而无不及。

  虚无又岂是易与之辈?他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张口一吹,束气成刃,立时将苏苏的发辫切了一小截下来,青丝满天舞,被雨雾打湿后,都化入泥土中去了。

  苏苏青丝被切,立时一声尖叫,散开的发辫立时收束到身后,牢牢藏起,再也不敢露出来。她吃到苦头,不敢去招惹穷凶极恶的虚无,转向十余丈外立着的青衣叫道:“坏女人,快点放我下来,我要去帮爹爹打架!若不将我放下来,日后本小姐定会要你好看!”

  旁边虚无冷笑道:“你不敢来招惹我,就要去惹青衣小姐吗?她可是比我要可怕多了。你也不想想,如果我打得过她,还会象你一样,被绑起来吊在这里?”

  苏苏一时语塞,依旧嘴硬道:“可是我爹爹正在青城山上死战,我怎可在这里袖手旁观?她就是再厉害,我也不怕!”

  虚无似是叹了口气,道:“我也有个既想救、又想杀的人正在青城之巅,可惜,现在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林间一时沉默。

  透过重重雪雨,也可看到远方的天际时明时暗,大地更是偶有震颤,又有那善男信女发觉天现异象,慌忙爬起,烧香拜神,忙乱不堪,自然略去不提。

  青衣就是那么站着,任雪雨湿了发梢,透了衣衫,冷了心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虚无忽然叹了口气,向苏苏道:“都过去了……唉。其实,你这扮可爱、装天真的招数骗骗我或许还会有用,想用来对付青衣小姐,实是自讨苦吃。她可能早已看破世间万象,人心变迁,却只是不愿去想、也不愿去计较而已。你年纪毕竟还小,以后行走江湖,切勿小心,不可随便施用阴谋诡计。要知道江湖之大,藏龙卧虎,可以克制你这点道行之人,实是数不胜数。”

  苏苏一脸错愕,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来。她毕竟年幼,猛然间被说中了心事,一时间就还不上嘴。

  虚无伸了个懒腰,缚在身上的绳索忽然自行松了,将他放下地来。虚无自怀中取出一个青布包袱,当着苏苏的面缓缓打开,露出里面近百件大小不一、形状奇异的银制刀具来。他上下打量着苏苏,笑得别有意味。

  苏苏看着那一排排、一列列极精巧的刀具,不知怎地全身上下的皮忽然有些痒痒的,额角鬓边,那隐隐约约、蓬蓬松松的绒毛都竖了起来。再一看虚无那暧昧表情,苏苏立时觉得身体里的血都冷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想要干什么!”

  虚无走到苏苏面前,含笑将包裹完全展开,便成了一张缀满了刀具的方正青布!

  被那百件奇异银刃的亮光一晃,苏苏恐惧终攀至顶点,猛然闭上眼睛,以平生力气纵声高呼:“姐姐!救我呀!有人要杀我呀!”

  “不是杀人,而是分尸。”虚无微笑着纠正着苏苏对这些银刃用途的误解。

  这一解释,苏苏连头皮都麻了,只剩下尖叫的力气。这声尖叫,倒是悠长清亮、直上云宵,声传数十里,若是有人听到,都得赞一声好嗓子。

  这声尖叫倒还真有效果,余音袅袅之际,便听得有人遥遥提气叫道:“小姐休慌,我等来也!”

  这人声音浑重厚实,一听便知道行不浅,而且又有数人发啸应和,更是占了人多势众四字。这些人来得好快,短短一句话的功夫,已近了数里,眨眼之间便来到了苏苏与虚无面前。

  可惜,他们赶来得快,躺下也快。还未来得及看清落难弱女子容貌与恶徒形貌,交待下场面话,人人都是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嘴中更是塞满了东西,满是土腥味。

  这几人好不容易挣扎爬起,这才发现面前地上都是一个半深不浅的坑,刚刚好是个人脸形状。而拼命吐过之后,皆发现嘴里灌的都是泥浆灰土。有那头脑灵光的,便有些明白过来,原来在刚刚电光石火间,他们已被人悉数打翻在地,头还被踏到了地里去。

  这是何等道行!

  先爬起来的那人心中寒意顿生,悄悄地望了眼被吊在树上的苏苏与在旁边若无其事地站着、一看就是正想做些让人想想就要喷血恶事的虚无,赔上笑脸,就有意退后。虽然看到苏苏那无比精致的小脸蛋时他立刻就是一晕,再看到苏苏被捆得凹凸有致的身材时更是心跳骤停,可是千好万好,终好不过自己的性命。

  虚无微笑着,双手一阵揉搓,但听得丁丁当当一阵乱响,自他双手间落下一堆零零散散的废铜烂铁来。

  这时冲入林中的六人都已爬了起来。这些人道行不弱,脑子也就还不算笨,没有立刻就口出恶言。只不过看到被缚着的苏苏时,人人都是口干舌燥,虽正是凄风苦雨纷沓至,却恨不得拉开前襟,袒露胸膛,好泄一泄身内那股燥气。

  只是待他们看到地上那堆零碎,立时人人倒抽口冷气,邪念消得无影无踪。只因那堆零碎本都是他们所用的兵器法宝,此刻却被虚无空手揉成了废铁。再无知之人,也该知道那面容清秀、似乎无害的道士要想杀了他们,只不过是反掌间事。

  然而令他们几乎一口血喷出来的是,被吊着的苏苏扫了他们一眼后,居然是鄙夷道:“几个废物也赶来送死干什么,耽误本小姐求救!”

  虚无挥了挥手,六人立刻心领神会,抱头鼠窜而去。至于接下来林中会发生些什么,他们哪里管得了?至多,也就是在某个风寒雨重、寂寞无人的夜里,自行在心中把后面发生的事情补足罢了。或许,一遍还不大够。

  清静之后,苏苏提气于胸,又要尖叫之际,虚无笑道:“青衣早就走了。”

  “她去了哪里?”苏苏一怔,下意识地问道,一时忘记了自己尚要求救。

  “再过上几年,你自然就会明白她会去哪里。”虚无道。

  苏苏黛眉倒竖,如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咪,叫道:“我十六了!”

  虚无又将那幅青布在苏苏面前展开,百件银刃重现眼前,苏苏气焰立消。虚无望着面无人色的苏苏,道:“扮可爱、装天真,对我可是没用的,记得了没有?”

  苏苏面色惨白,乖乖地点了点头。自离开无垢山庄之后,她这一路上遇到奸滑好色的老老少少,加起来也不及一个虚无可怕。

  虚无缓缓将青布合拢、折好,放入怀中。看着他作这一切,苏苏惊魂初定之后,忽然觉得,这生得很是好看的道人竟也有些说不出的寂寞。

  虚无叹道:“我今生之愿,本是令黄泉中人得在人间行走。现下看来,这个心愿终归是虚妄。且不说我何时方能有如此大的法威神通,便是来日,也该是无多了。若有一日我身殆神散,这一套器具却是我多年心血所在,不忍令它失传。我总觉得,千万年后,或许会有它们发扬光大之时。你我今日同树为缚,也算有缘,所以给你看看。”

  他向苏苏笑笑,道:“不狠狠吓一吓你,你又怎记得牢?”

  清朗笑音依犹在耳时,虚无已飘然远去。

  苏苏愕然,忽然一线天光照在脸上,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已雨住雪停,天色初明。那缚在身上的绳索,也自行散落。

  独立林中,苏苏只觉这夜恍若在梦中。她忽然想起了青衣,想起了那淋雨被雪的婷婷身影,想起那无迹可寻、却又似无处不在的寂寥。

  苏苏实想不明白,会是何人,忍令她神伤。

  章二终不怨二

  夜已尽,雨处云收,风散雪停,风波已过,得意者、失落人,各自散场。

  道德宗三真人与众弟子自是要回西玄山的,其余人等则要回归西京长安。自明皇出逃后,如苏姀等一干人自然而然地便将大明宫、华清宫等宫室据为已有,反正也无人敢说个不字。青墟宫虽已成废墟,但毕竟是地脉灵气汇聚之地,自然不可就此舍弃。道德宗理所当然地占据了这处所在,留下十名弟子清理废墟,约束秩序,并且看管那些侥幸逃出一劫的贺客来宾。

  其时虚玄寿诞过了已久,此时还在青墟宫滞留不去的,自多是些趋炎附势之徒,没有什么世外高人。他们眼见青墟宫毁人亡,连真仙都负伤远遁,这才想起道德宗三千年来大小恶战无数,却始终屹立不倒,果然是有道理的。别的不说,单说宗内藏龙卧虎,随便拉出来两个后辈弟子就足以匹敌真人。这些人此时方知晓害怕,又兼脸皮过人,一个个硬拉着道德宗弟子,口称上仙,表示自己被青墟宫妖法蒙了心智,才会做出糊涂事来,若有机会,定要上西玄山去,听紫阳老神仙讲上百日经书,才好洗却全身罪孽。

  大战已毕,云中雾岚即行飘然而去。对青墟这块宝地,她只说道云中居现下居处灵气充溢,已是几百年受益不尽,何须再贪图宝地?

  风雨虽过,然而余寒未褪。

  太隐真人直言无忌,言道一回西玄,便要再联合宗内真人,携得力弟子,要上灵墟寻那云霓晦气。她虽是尸解散仙,然而道德宗连真仙吟风也斗了,区区一介散仙,又何足道哉?

  道德宗史上大能之士无数,尸解得道者少说也有十余,然而前辈真人求的皆是大道飞升,尸解后即会自入轮回,为的是来生灵识不昧。更多人则是勇猛精进,强冲飞升最后一关,最后虽于天劫中灰飞烟灭、却也心中无悔。如云霓这般尸解后舍弃道心,竞求长生的,道德宗却是一个也无。

  当然云霓毕竟数百年修为,也远非寻常真人可比,太隐真人直言要四名真人齐出,再携得力弟子布阵,方可一举拿下云霓,送她解脱。然而云霓狡猾,又不择手段,实是不易对付,如何布置,还要请济天下主持局面。听到要擒云霓,济天下登时双目光芒大作,连声答应下来,也不想想他一介凡躯肉身,在群修混战之地,是何等的凶险。

  想济天下勇气之源,无外乎龙象天君给云霓下的“长腿光屁股”五字评语。

  除却云霓之外,那忘尘先生屡次与道德宗为难,自然也是不可放过的。太隐真人已经说过要去无垢山庄杀杀人、放放火,自然不能食言。与云霓相比,无垢山庄已算不上什么大事,虽然忘尘先生也是经营多年,周围布下杀阵无数,然只消有太微与守真两位真人在,就没什么阵法能够拦得住道德宗。

  此时众人已各自散去,道德宗几位真人正说话间,忽听一阵骚乱,两名道德宗弟子将尚秋水自青墟宫外一间偏殿中扶出。这曾经特立独行的妙人,此刻白袍破烂不堪,身上新伤压旧伤,也不知多少道新旧伤痕叠在一起。那如垂瀑般的秀发此刻也粘在一起,发上的也不知是秽物还是血污。

  然而他致命之伤,却是心口处刺着的一柄匕首!那两名道德宗弟子道行不够,不敢下手救治,只得立刻抬来几位真人处。

  尚秋水还留有几分清醒,见到太隐真人,只能勉强笑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已是晕了过去。

  太隐真人眼见得意高弟竟是这般模样,登时瞳孔急缩!他一言不发,后退一步,将位置让给了紫云真人。这匕首插的位置极毒,以太隐真人之能,连三分救治的把握都没有。

  紫云真人小心翼翼地喂尚秋水服下一粒细若米粒的丹丸后,便运劲一分一分地将匕首抽出。匕首离心一刻,尚秋水忽然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黑血,旋即沉沉睡去。

  “怎样?”太隐真人面色阴沉。

  紫云真人摇了摇头,轻叹道:“尽人事,听天命。能否醒来,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太隐真人目中精芒闪动,问道:“这把匕首是何时插进去的?”

  紫云真人面上同样阴云密布,道:“二个时辰前。”

  二个时辰前,正是青墟宫大败亏输,宫破人逃之时,又是何人,犹自不忘杀人灭口!太隐真人放虚玄等离去时,却不知自已心爱弟子心口方插入一只匕首。

  太隐真人一言不发,挥手招来巨戟,便欲向西北方飞去。

  “且慢!”紫云真人和顾守真人同时飞身而起,一前一后拦住了太隐真人。

  太隐真人浓眉跳动,寒声道:“两位真人,不来助我报仇也就罢了,却还来拦我,这又是何意?”

  守真真人叹道:“我等刚放过了青墟残余,怎好即刻食言?何况青墟虚玄虚罔尚在,我们现下追上去,即使得胜,也是惨胜,还落得个恶名。这又是何苦?”

  太隐真人怒视顾守真,冷笑道:“折的又不是你的徒儿,你当然无所谓!打不打得过,贫道可管不了那么多。怎么,守真真人是想先和贫道较量一下不成?”

  紫云真人打圆场道:“紫阳掌教令我们给青墟留一脉生机,为的不是一已之私,而是想留下千年道统传承。我等须得体会紫阳掌教一番苦心。况且我宗与青墟转战多日,仇怨早积下无数,连景宵真人都是损在了青墟手中。而此战之后,我宗毁了青墟基业,青墟二百余后辈弟子大半折在了这里,还占了青城山这块洞天福地,可说不单是报了大仇,还有富余。秋水这事确是不可忍,依我看不若如此,修书一封,遣人送给虚玄,让他将伤害秋水之人交出,如此可好?”

  太隐真人静立片刻,猛地将巨戟重重一顿,吐出口浊气,喝道:“这场仗,怎么胜得都是这么不痛快!?”

  太隐真人一手扛戟,一手提着尚秋水,再不理会紫云、守真二真人,径行西去。他胸中积郁难解,一路纵声长啸,啸音如雷,滚滚西去。

  云风道人伫立空中,望着太隐真人西去背影,面色如常,背后长剑却发出嗡嗡低吟,似欲离鞘而出,却终是平静下来。

  太隐真人正驭风西行时,旁边忽然响起沈伯阳那懒洋洋的声音:“云风那家伙老实,敢想不敢做,我可不一样。怎么样,要不要我去杀几个青墟弟子,出了这口恶气?”

  太隐真人径向西行,一言不发。

  沈伯阳笑了笑,身形渐渐隐去,道:“记着,你欠我一个人情。”

  穿山过湖,直至数百里后,太隐真人方才稍驻脚步,向怀中昏迷不醒的尚秋水望了望,又叹了口气。

  诸事终于告一段落,纷乱之中,无人注意纪若尘行踪。苏姀、济天下等在西京聚齐后,方发觉纪若尘根本未至。他此时修为已非同小可,气息渐渐与天地隐为一体,如刻意隐瞒行踪,就连苏姀已无从察觉。

  纪若尘不至,众人忽如少了主心骨,登时一片迷茫,不知该向何处去。

  是继续兴兵西征?抢个皇位回来又是谁坐?除了济天下,恐怕没人有这个兴趣。而济天下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论德论才,自己都不是那块料。抑或是继续向吟风寻仇,痛打落水狗吗?其实细细想来,诸人中也没有谁与吟风有深仇大怨。再说就算想打落水狗,也需知晓他在何处。吟风身具真仙威能,虽身受重伤,又携块如山般重的飞来石,飞遁而去时同样是瞬息千里,不露行踪。

  纪若尘在时诸人都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异之处,甚而大多时间是济天下发号施令,众人无须多想,只要遂行就好。而此时苏姀、孙果等人方才发觉,一直以来是纪若尘决定该做什么,当向何处去。他突然一走,人人忽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了。

  张殷殷听得纪若尘未曾回来,脸上悄然浮起一层阴悒,然她立刻换上笑颜,每日里言笑盈盈,比平日里还要显得轻松写意。

  然无论军中将领、还是孙果、玉童、济天下等异士,每次见到恍若身上洒满阳光的张殷殷时,却总觉得天是阴的。

  第二日上,苏姀便离开西京,说是闷了,想要四下走走。这位天狐姐姐被关得久了,所以东至大海、北抵冥山、南到云梦、西上昆仑,她都要去看看。众人当然不会拦她,想拦也拦不住。

  东海之上,波涛若山,风雨如晦,一月不息。

  海的中央,有一座无名小岛。说是岛,其实不过是方圆十余丈的一座礁石罢了。风浪稍大些,小岛便会时时淹没在排空浊浪之下。

  这本该是飞鸟不停的荒岛上,却坐了个人。他怀抱铁矛,据石而坐,任潮击浪打,风吹雨袭,均动也不动。

  疾风挟狂雨,迎面打在他脸上、头上,再顺着发梢面颊流下。他却全然不觉,如一躯空壳,与这无人荒礁,渐渐融为一体。

  这一夜,张殷殷忽然心有所感,便独坐在太清殿顶,取出一管紫竹洞萧,悠悠吹将起来。

  夜风渐重、铅云如坠,眼见又是风雪将至。

  这一曲洞萧,却是千回百转。

  章二终不怨三

  茫茫昆仑,此际早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银妆。

  巍巍雪峰、纵横冰川间鸟兽匿踪,万物沉眠,极偶尔方得见一二苍鹰自群峰间掠过的矫捷雄姿。

  绵延群山之中,有三座奇峰突兀雄起,势压万山。中央一峰峰顶平滑如镜,宛若一座莲台宝座。左右双峰即细且长,越过中峰,高高伸向苍穹,再向中央合拢。遥遥望去,这三座奇峰共同构成一座巨门的框架。

  远方天际浮云忽然四散,一座小山般的巨石徐徐飞来,轻飘飘地落在中央孤峰峰顶,几乎将这里许方圆的孤峰平台尽数占满。巨石周围浮着数十道光带,飘舞灵动,托着巨石有若一叶飞絮,似乎随时可能再度浮空而去。

  实际上,这块巨石重逾山峰,实与一座小山无异。可是被它如此压下,恍若只是一点尘埃飘落镜台,那座孤峰却是晃都不晃一下,显然也有特异之处。

  巨石顶端,笼罩着浓浓紫雾,虽然山风剧烈,雾气也是凝聚不散。紫雾之中,隐约可闻雷鸣之音,又偶有一道细细紫火离雾而出,在空中飞出百丈,方才渐渐消散,沿途留下无数跳跃电火,可见紫火之威!

  巨石之下,吟风背靠巨石坐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一条离水许久的鱼,早无半点仙人风范。好不容易,他才算回了口气,颇有自嘲意味地笑了笑,这才低下头去看着胸前那仍无法合拢的空洞。随着他每一次呼吸,伤处即会传回无法抑止的痛,这种痛,令吟风不由得回想起仙界玄荒时,与无数天妖异兽殊死相搏时所尝过的痛楚。

  他轻轻摸了摸胸口伤处,那里边缘处的血肉早是焦黑成炭,而且指尖一触上去,就是阵阵灼痛,一小块乌青扩散开来,直蔓延到大半根手指,才慢慢消退。显然射来的那柄飞剑除了快得无以伦比,上面还涂了剧毒。只是就连吟风也不知道什么毒会这么霸道,居然连他沾染三分仙力的真元也抑制不住。

  然吟风已是真仙,虽仍是血肉之躯,但不朽不坏,用毒再怎样都是旁门左道,毒势虽烈,不过延缓了伤口自行愈合的速度,又如何奈何得了他,只消安静休养三日,便可尽清余毒。

  吟风喘息稍定,忽然想起了提矛欲刺、然最后却黯然离去的纪若尘,先是一叹,又浮起淡淡的笑来。

  吟风已不再用玉胎仙云测算天机,现下天地气机显然已受到不知来源的干扰,测算出的结果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还凭空消耗了修为。不知为何,想到纪若尘后,吟风忽然觉得胸口抽搐的痛,竟也是有些畅快淋漓的,有点昔日对上生死大敌前的凛戒与兴奋。

  虽然此刻无酒,也无人可与他共酌,然而豪情当酒、昆仑为伴,意境一点也不差了。吟风越笑越是大声,再骂上句此世学来、特别中意的“他奶奶的”,胸中块垒顿消,颓废立时洗尽!此战之败,非战之罪,只是败在对方的阴险手段上而已。只消三日后,他即会道行尽复,又是叱咤间风雷齐动的真仙!

  道行尽复后又当如何?

  吟风挣扎着,扶石站起,向石顶那氤氲紫气望去,笑了笑。这世间的勾心斗角、纷乱情仇,就随他去吧。此地亘古以来从无人迹,安安静静地守得顾清圆满飞升,了却心愿。

  人间种种事,此生万般情,不妨都留在这里,化风随云。

  故老相传,昆仑有仙山。然而此昆仑非彼昆仑,昆仑为仙界圣境,内有玄奥秘境无数,相传为上古天仙居所。然而昆仑之地究竟有多大,有多少秘奥,吟风当年也不过曾去昆仑赴过一次北帝宴席,又哪里能够尽数知晓。

  而人间昆仑,大多不过凡山,但内中也有一二玄秘所在,比如吟风此刻所坐的石台。这三座山峰,合称登天门,又名问仙台,乃是人间距离仙界最近的所在。历来谪仙被贬时,或修行圆满重返仙界之时,大多是通过此登天门的。

  顾清乃是灵石化胎而成,虽自上界打落凡尘,已历百世修行,但未曾入得仙班册藉,与寻常仙人便有了不同。虽然功行圆满后,她也可通过登天门回归仙界,可是经历天劫威力大弱,入仙藉时的品秩也就要相应的降上一二等。是以此役之前,吟风从未想过要用昆仑登天门。

  登天门与天相接,自有苍茫大气,非凡间之力可抗。是以方圆数百里内,凶兽匿踪,妖物不现。它们并不知晓登天门所在,然则一靠近此范围内,便会焦燥不安、修为大减。凡人亦同,身在此地,纵使道德宗和苏姀、纪若尘等人追了上来,修为也必然大受影响,而且附近都是险峰绝地,寻常修士想上来也要大费周折。而吟风身在登天台上,只消借得少许苍茫之气,一身仙术威力就会大增。

  可说直至此时此刻,吟风才将人间诸修视作了生死大敌,要借助一切天时地势殊死一战。

  他端坐登天台边缘,前临万丈绝崖,缓缓闭目,慢慢晋入无所觉而无所不觉的至境。

  七日之后,吟风双目重开时,仙法尽复。然而有些出乎他意料,苏姀及道德宗群修并未借此良机追杀至昆仑。吟风倒是有些不解,以道德宗、苏姀等人此前表现出的环环相扣、记记绝杀的凌厉手段,不应该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才是。

  吟风未及想得明白,忽然鬓发无风自动,眉心间更是亮起一点七彩虹光!

  吟风面色大变,抱住飞来巨石,仙力发动,瞬息间横移数十里,将飞来石放置在另一座山峰峰顶,然后飞上半空,遥望登天台。

  登天台上,已非原先亘古寂寞的景象。台周罡风如刀,围绕着三座孤峰疯狂旋动,将峰周坚逾精铁的山石切削得碎石纷飞。百里之内原本晴朗的天穹骤生层层厚云,自四面八方飞快地汇聚过来,在登天台上空不住盘旋涌动,云旋中心处深幽不见底,恍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隐见无数道蛇形紫电重重叠叠、交叉穿梭其间。

  吟风双眉越皱越紧,面色凝重。

  左右山峰的峰尖处,各亮起一点电光,随后化成十丈许粗细、千丈长的紫电巨龙,咆哮着在中央登天台上交织汇聚,炸出一团耀目之极、直径百丈的雷球!

  吟风长发应雷而起,眉心虹光已不可抑止,一点点散发出来。

  长空之下,忽然响起铿锵金甲之音,浩大若洪流,似有百万甲士正在一起振甲击盾般。

  天上云旋中心处的紫电已积到极至,不住有直径丈许的雷球飘落下来,在空中游荡不定。每颗雷球都拖着数道细长紫电,与云旋心处联成一体。顷刻之间,能够瞬间将寻常上清修士殛成焦炭的紫电已密密麻麻地遍布百里天地!

  此情此景,岂是天地之威可以形容!

  吟风反而完全宁静下来,双手笼于袖中,面上似忧似喜。

  层云至深处,紫电天火交织击下,铺出一条百丈宽的大路来。随后天火汇聚,形成足有数十丈高的火幕,从中走出一位二丈高下的仙将来,头戴齐眉红缨琉璃金盔、身着厚重紫金碧海腾龙甲、肩披猩红织绵短氅、手持四丈镏金钺,粗眉环目,面若玄坛,仙威凛凛。

  仙将行得甚快,一步百丈,数步之间已在登天台上方立定。在他身后,环甲声中,着覆面麒麟盔、赤精铜锁环甲,或举盾、或擎旗、或挺枪、或横刀的兵卒不住顺路而下,在那仙将身后列成整齐军阵。

  此将此兵,皆非凡俗,只看这千人方阵乃是踏云而立,便可知晓。

  吟风剑眉微不可察地跃动数下。此军此将,千万年前,他自然是非常熟悉的。将是仙将,兵是天兵。

  只是仙将天兵,何以会致人间?

  吟风踌躇着,那仙将双目中光芒闪耀,天火喷出数尺之远,已望向了吟风。他掌中金钺一分,喝道:“吾乃桁先,为大罗天君座前抚境将军,镇守抚扫太明玉完天四境。那边可是四方巡界使吟风?”

  以仙界品秩而论,吟风贬下界前所居四方巡界使乃是五品,而面前仙将桁先独镇一天,是为三品,品阶要远远高过吟风。况且吟风此刻仍属被贬下界,不论品阶,身份上便逊于在位的仙将。

  吟风躬身施礼,道:“罪臣吟风,见过桁先将军。”

  章二终不怨四

  桁先大手一摆,道:“何必多礼?巡界使此番在人间经历百世轮回,想必仙品功德大有进益,重登仙界后,该当另有重用,仙藉升迁,不在话下。来人,给巡界使看座!”

  桁先一声令下,便有十六名亲兵自两旁上前数步,取背后大旗挥舞,片片祥云雾蔼自旗面上不住挥出,顷刻间幻化成一座青玉作底,琉璃为瓦,四柱盘龙,彩凤雕栏的高台,又有白玉长阶生成,一路延伸至吟风面前。高台正中,早有亲兵以祥云化成诸天升平宝椅,椅背以三柱青金为梁,正是三品仙座的标志。

  桁先首先在仙座上坐定,于他侧下方又幻出一个仙座,以紫风精铜为背梁,却是个四品仙座。

  吟风此时神识尽复,仙界的规矩自然晓得,于是拾级而上,立在桁先面前,却不肯就座,道:“罪臣谢过桁先将军。可是即使罪臣重返仙界,再录仙藉,这座位却也不是罪臣能够坐得的,还请桁先将军换过吧!”

  桁先笑了笑,道:“这张椅子,巡界使却是大可坐得。等巡界使重返仙界,定然会委以重用,我带来的这张椅子,到时候只怕还不够巡界使坐的。本将军素来谨慎小心,既然敢带下来这四品仙椅,当然是有十分把握,且是有天君提点过的。不然的话,以吾区区一个三品将军,如何敢私授四品仙位?”

  吟风未再推辞,在四品仙椅上端然坐了,然而他面上并无多少喜色,又问道:“吟风不过一介下仙,何敢劳动桁先将军仙驾?不知将军此次下界,还有何贵干?是否有用得上吟风之处?吟风不才,轮回百世后,于这人间界也多少略知一二,可以略尽绵力。”

  桁先望着吟风,笑得有些奇异,道:“不瞒你说,本将军此番带兵下界,主要就是为了帮助巡界使了却百世尘缘。”

  吟风大吃一惊,他可是知道要令仙将天兵在人间现身,需要付出何等代价,别说区区一个五品仙,就是二品巡天真君下界轮回,也用不着这许多仙将天兵护卫,何况是独自镇守一天的三品将军领军?怕是只有一品天君,抑或只有四大超品天君方能有此等待遇。然而无论天君还是大天君,又怎可能被贬下界?

  吟风当即起身道:“桁先将军说笑了!吟风何德何能,敢劳将军仙驾?”

  桁先摇了摇头,道:“本将军率本部三千天兵下界,所费多少,想必巡界使也是清楚的。老实说,本将军也想不明白助巡界使飞长中,何以需要天兵下界。不过大罗天君既然颁下令来,想必自有深意。我等仙品不够,不能上体天机,也是正常的,巡界使倒不必惊慌。言归正传,巡界使百世轮回已满,却迟迟未能飞升,尘世间必是有些阻碍,可否详细道来,看本将军是否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话已至此,吟风心下多少有些明白了。桁先品秩远过吟风,却是如此客气,想必就是因为大罗天君这道仙令。要调仙将天兵下界,必是要知会仙帝的。而桁先乃是三品仙将,下界的又是三千天兵,更需仙帝首肯,方可成行。所以推测起来,更应是仙帝授意,大罗天君代传帝命,方会有桁先与三千天兵的下界。若是如此,受到仙帝如此垂青,那么吟风回归仙界后仙品当不止于四品。想来是因为这个缘故,桁先才会对吟风如此客气。

  既然桁先已经如是说了,吟风便也不再客气,略一沉吟,便道:“千年前罪臣受贬下界的缘由,桁先将军想必是清楚的。现在却是有个麻烦,还望将军相助。顾清即是青石所化,今世修行也是一路平坦,目前已修得七瓣莲开的地步。然而在此之后,她修炼多日,却怎都过不了最后一关。我尚未经历天雷劫火,还是肉体凡胎,看不透仙莲不拢的缘由。桁先将军乃是真身下界,不受此间凡尘蒙蔽,应可看得明白究竟是何原因使得她最后一关不得圆满。”

  桁先奇道:“巡界使玉胎仙云测算天机,精准奇妙,本将军在仙界亦是久有所闻,怎会测不准区区一块青石的格局?”

  吟风苦笑道:“不瞒将军,于这人世间事,我是屡测不准,不知是否是身在局中的缘故。现在我早就不再运使玉胎仙云妄测天机了,即使测了,也多半无用。”

  桁先吃了一惊,道:“你居然也测不准天机,这却是为何?玉胎仙云岂同寻常仙法,又怎会有身在局中这类限制?”

  吟风摇头叹道:“具体情由,我神通有限,实是不知。”

  桁先目运神芒,向吟风看去,片刻后始有凝重之色,点头道:“巡界使仙法高强,本将军早有闻名,今日见了,却是更有精进。如此仙术仍测不准这世间之事,内中必有原因,看来轻忽不得。也罢,即是如此,我等便当以稳重为先。本将军先行看看那块青石吧。”

  吟风点了点头,也不起身,袍袖一拂,飞来石即从远飞近,稳稳停落在云蔼高台之上。高台自行扩张数倍,将若大个飞来石轻轻托住。桁先与吟风的仙座则自行升起,略高于飞来石顶便即停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桁先与吟风可以俯视依旧在死关中的顾清,而桁先又比吟风高了一线。高台扩张、仙椅升空,实际上桁先或吟风即未下令,也没动念,纯是自行为之,又恰到好处,实是深具灵性。

  仙将天兵下凡,于细微处见手笔,随便一台两椅,便将人间不知多少法宝比了下去。

  桁先端然坐定,体内仙力暗转,双目中喷出数尺长的明黄天火,目力逐层穿破包裹着顾清的氤氲紫气,直指本源道心。在桁先眼中,此时的顾清就是一方浮空旋转的青石,石心中有一朵七瓣紫莲,莲周天火熊熊,不住炙炼着紫莲。然而莲心中似有道无形力量,周而复始,徘徊不去,不断撑开莲瓣,不使合拢,更不令紫莲复合成金丹。

  桁先乃是仙躯神眼,不受这世间拘束,一望之下心中已有些明白,当下笑道:“这方顽石,看来于此间倒还有些牵绊未了。不过这是小事,就让本将军为她除了这点俗缘吧,免得误了巡界使飞升。”

  吟风听得顾清飞升在望,心下大喜,当下施礼道:“如此有劳将军了!”

  桁先笑道:“举手之劳,好说,好说!”

  客套完毕,桁先左手掐个仙诀,凝神运力,忽然大喝一声“咄”!这一声喝,直将百里天穹震得裂痕处处,天裂处不断漏下玉明天火,而苍穹下昆仑震动,宛若地已裂,天将开!

  桁先双目天火喷出丈许远近,仙力勃发,顾清上空立时多出朵七色彩云来,云中降下金雨无数,悉数融入氤氲紫气之中。于是青石石心处天火骤得仙力之助,登时烧得熊熊烈烈!

  七瓣紫莲震颤不已,苦撑多日之后,终耐不住凶猛天火,缓缓收拢莲瓣。

  在桁先、吟风及三千天兵之前,氤氲紫气汹涌颤动,直扩至十丈方圆,忽然自紫气中升起座七层玲珑宝塔,又自塔中喷出千朵莲花,洋洋洒洒,纷落如雨,瞬息间便令桁先与一众天兵看得目瞪口呆!

  氤氲紫气忽然收尽,现出了端然盘坐、五心向天的顾清来。她双目徐开,凌烟尘、蹈虚空,长身而起,抖一抖身上青衫,弹落俗缘无数,然后顶心中一道青气油然而生,直冲凌宵,于九天处化成千朵丈许大小青莲,方缓缓化云散去。

  至此,顾清终修至紫莲化尽、金丹浑圆的至境,百世尘缘,行将了结!

  桁先好不容易将郁结在胸中的一口仙气喷将出来,叹道:“好一块仙石!看来她仙藉品秩,当不在你我之下。再过得一会,天劫来时,便该有天女铺路、瑞鹤来迎了。”

  顾清双眼淡然如水,环顾一周,已将大千世界收于眼底,前尘往事,尽上心头。待看到桁先、吟风与三千天兵时,顾清若有所思,然而转眼之间她便似明白了什么,又变成昔日那恍若与天地一体的淡漠。

  一如她初上西玄之时。

  在这百世轮回行将功德圆满之际,吟风本该是满心欢喜,然而不知为何,他面上并无分毫喜色,反而略皱剑眉,眉宇间隐现忧色。

  桁先也有些愕然,仰首望天,再看看顾清,如此周而复始地看了三四遍,面色越来越是古怪。本来昆仑之上层云密布,登天台正上方云层已初显赤红,这是天劫将至,劫火初生之相。然而随着顾清气质转化,空中的劫云竟尔渐渐散了!

  桁先仙躯神眼,早看出顾清本相青石之中,一颗金丹正不住幻化成一尊玲珑宝塔,再化成千朵莲花洒落,复又归为一颗金丹。这正是极高仙品的征兆,按理说早该羽化飞升,怎地反而劫云都不见了?桁先心中暗暗有些尴尬,未曾想初次下界,未及立威,就遇上了这等棘手之事,让他这个三品仙将如何下得了台?

  桁先凝定心神,仙力运转,神目再次向顾清扫了过去,要找出她不得飞升的关键。这么一望之下,桁先果然有所发现,于是喝道:“原来如此!你那点俗缘仍是未了,自然不得飞升。”

  桁先这么一喝,顾清双眸中的淡漠化开少许,望向桁先,问道:“这位是……”

  吟风道:“这位乃是仙界太明玉完天抚境将军桁先。”

  顾清略施一礼,依是淡淡地道:“原来是桁先将军,顾清方才失礼了。”

  依仙界规矩,顾清不管显化何等异象、将来能获几等仙位,此刻都仍属未入仙藉的凡身。她这样只是略施薄礼,桁先面色登时就有些不太好看,不过他念及顾清本是灵石脱胎而成,不懂仙界规矩也属正常,也就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道:“本将军率本部三千天兵下界,多留一刻,便是多耗费许多。因此事不宜迟,本将军就先助你了结未尽俗缘,速速飞升,回归仙界、重列仙班,方是正事。”

  顾清问道:“未知桁先将军准备如何助我了结俗缘呢?”

  “此事实也简单!”桁先一抖掌中镏金钺,道:“本将军此次下界,特意推来了太明玉完天镇天至宝玉罗丹丘钺。本将军已经察知,牵扯你不得飞升之人身具九幽之力,很是有些麻烦,只可惜修炼时日尚短,眼下倒还不成气候,难与我等上仙相提并论。你只消将他的名字说与我听,本将军即可令他灰飞烟灭!”

  顾清淡然一笑,道:“即是我的俗缘,那还是我自行解决吧,不敢有劳将军。”

  桁先先是一怔,随后面色一沉,道:“这是什么话!本将军与三千天兵在下界多呆一刻,仙界也会消耗不菲,岂能因你一个就在此多有逗留,真是不知轻重!速将他名字报来,本将军办完这趟差事,也好早回太明玉完天去。”

  顾清仍是摇了摇头,淡道:“尘世有句俗话,叫解铃还需系铃人,所以还是不要劳动将军大驾为是。”

  桁先默然不语,双目天火又熊熊而起,眉心处更是亮起一道火线,向外喷吐出明黄色的天火。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顾清,仙力如潮,不住扫过她的身体、神识,探寻着过往未来。

  顾清方自功行圆满,未经天劫,仍是肉体凡胎,天火沐身,实是痛苦难当。但她坦然受之,即不隐瞒,也不抵抗。

  吟风双眉紧锁,忽然道:“罪臣知晓那人是谁,此人姓纪名若尘,身怀九幽之火,刻下应仍在这世间。”

  这一刹那,顾清与桁先的目光皆落在吟风身上。顾清目光虽如初见时的淡漠,然而吟风却觉似是两道火流落在自己身上,灼得心头嗤嗤作响。吟风心中一颤,然而心中隐隐然已有预见,是以仍沉定自如,并不理会顾清。

  桁先赤红的双眉渐渐锁起,眉心火线中天火更是喷得火生一尺,语声中已显威严:“巡界使大人,本将军当然知晓那人姓甚名谁,还需你提醒吗?巡界使镇守四境已久,岂会连这点关节都不知道?只有她自己报出纪若尘名号来,方可凭藉这点俗缘发动仙法。那纪若尘是否在人间,也不重要,无论他在哪一界,本将军玉罗丹丘钺所发欲界不灭雷,都可将他即刻化为灰烬。这其中关节,巡界使都该知晓的,却仍如此说,可是明着在欺本将军无知吗?!还是巡界使以为,你等二人羽化飞升、重列仙班后品阶大进,可不将本将军以及大罗天君放在眼里了?!”

  吟风叹了口气,桁先所说关节,他如何不知,只是藉了万一的希望而已。

  他望向顾清,叹道:“桁先将军所言,你也都听到了。尘缘百世,不过春梦一场,如今你灵识尽复,前世今生,也该当如水流花谢,尽复东流。百世轮回,便只在今朝圆满了,将他的名字告诉桁先将军吧,这已不再是你我之事,而是牵涉甚广的大事。认真说起来,我这已是一百零一世的轮回,却已过了当日下界时的罪罚,重返仙界后尚不知有何结果,会牵累到几位神仙。所以眼下实不宜再多生波折。”

  顾清望向吟风,眼中淡漠消去,终于道:“我已负过他一回,不愿再负他一次,所以这个名字我是不会说的。你且先回仙界吧。”

  “那你怎么办!”吟风霍然站起,双眉倒竖!

  顾清从容道:“我本就是一方顽石,从未入过仙藉。待了却这段尘缘,或许百十年后,再重行飞升吧。”

  “一派胡言!”不待吟风开口,桁先便怒斥道:“你当仙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现在本将军就与你明言,你今日牵挂尘缘,不肯羽化飞升,即是头等大罪,还敢妄想百十年后重新飞升?这等大罪认真论罚,即使你在人间躲着,每隔十年,也会有天雷轰顶,总要将你化为飞灰,连冥府阴土也不得去,才算完结!只是本将军素来留有一线生机,念你成型不易,又受了百世轮回劫难,只消你现在将他的名字说出来,本将军便可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可听明白了?”

  顾清微笑道:“将军有心,顾清自然明白,只不过……”

  她话未说完,吟风当即断喝道:“百世轮回与一世尘缘孰轻孰重,你难道连这分不清楚吗?!”

  顾清不答,而是望向云天相接处,在那里,群山莽莽,穹庐苍苍,浑成一体,再也难分彼此。

  吟风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如果分得清楚,恐怕早就完成轮回,羽化飞升了,还需要等到今天?

  吟风未及再劝,忽然九天之上落下数道金灿灿的电火,与吟风惯常召唤的紫火天雷大为不同。天雷一落,即刻化成碗口粗细、金光湛然的锁链,层层套在顾清身上,将她凌空提起。空中电火不断,又化成数丈粗细、百丈高,九条金龙盘绕的圆柱,锁链响处,顾清已被缚在了巨柱上。

  顾清刚自死关中出来,元气未复,法力较桁先实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她似乎根本就不想抵抗,任桁先将自己锁在圆柱上。锁链以及圆柱皆是太明玉完天天火劫雷所化,看似冰冷凝聚,实则灼热无比,直可化铁熔铜。

  尽管身躯被锁链圆柱灼得嗤嗤生烟,顾清的淡定漠然却未有分毫变化,她缓缓闭上双眼,根本不再向桁先与吟风望上一望。

  “顽石,你可知罪?”桁先厉声喝道,其音如雷,轰轰隆隆的响遍数百里群山。

  顾清淡然道:“我做我当做之事,何罪之有?”

  此言一出,桁先怒意大盛,吟风也是面色惨淡。

  仙界大律,逆天乃是头等大罪。顾清百世轮回已满,飞升在即,又有仙将桁先下界助她过了最后一关,然她却不愿舍弃最后一点尘缘,不肯飞升,实是违逆了仙帝当日所颁下的百世轮回仙旨,而且牵尘缘舍仙机,更是其心可诛。

  违逆仙旨,罪同逆天。

  特别是桁先在场,更坐实了顾清抗旨不遵的大罪,休说一个吟风,就是大罗天君在此,恐怕也救不得顾清。

  果然桁先喝道:“即然你执迷不悟,本将军即代天行刑!从今以后,诸界诸天,再无你这块顽石!”

  桁先即将玉罗丹丘钺高高举起,大喝一声,钺端射出道道金光,幻化成一柄巨大金钺,向圆柱上的顾清激射而去!

  顾清不见不闻,从容待死。

  其实被太明玉完天火燃烧到现在,即使桁先不发此钺,再过片刻,顾清也将烟消云散。若到那时,该无人知晓自入死关之后,她心中所思所想,究竟是些什么。

  忽听呛啷一声响彻天地的金铁交击之音,数百名天兵竟被震得站立不稳,从云端摔下,桁先也觉足下云台一晃,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他忙放眼望去,却见一柄晶光灿然的仙剑横空而出,架住了他所发金钺!根本不用看使剑之人,单看古拙的剑身、浮空而起的淡淡紫炎,桁先便知这是吟风昔日威震玄荒的定天剑!

  他又惊又怒,戕指喝道:“吟风!你好大胆!竟敢拦阻本将军代天行刑,这可是逆天大罪,当清退仙藉,坠入俱灭虚空,永世不得超生,你……你可知晓!?”

  桁先身躯明黄天火熊熊而起,心下竟有些惴惴不安。吟风出任巡界使已久,又怎会不知这些?

  吟风手臂一震,定天剑发出一声悠长龙吟,剑身紫焰大盛,已化作丈许长的巨剑,剑锋轻轻一震一拖,已将金钺击成大蓬金焰。金钺一毁,桁先掌中玉罗丹丘钺登时震动不休,竟尔现出数道裂缝来。

  吟风转过头来,冷笑,双目尽紫。

  “紫火天瞳!”桁先大叫一声,已略有惊慌之意,指着吟风,叫道:“你,你竟已修成了天书第七卷?不过,本将军可是有本部三千天兵在此,你即算天书大成,又能如何?本将军回归仙界后,自有天君来处置你等!”

  吟风笑了,笑得竟然有些狰狞,猛然喝道:“桁先!你还回得去吗?”

  吟风顿足,踏足处虽是虚空,却震得巍巍昆仑一阵颤栗!群山颤抖间,他已飞身而起,挟万钧之势,向桁先当头压下!

  桁先早舍了云台仙椅,足下金云涌动,一边向登天台飞退,一边举玉罗丹丘钺向吟风刺去。两边早抢上八名太明玉完天仙将,各持仙兵,齐齐向吟风刺来。只消将吟风挡上一挡,桁先便可退回登天台上,重返仙界。

  出乎桁先意料,玉罗丹丘钺竟毫无滞碍地穿过吟风胸膛,八名仙将的兵刃,也一齐刺入吟风体内!

  吟风毫不抵抗,竟以肉身在仙兵上滑行,而后丈二定天剑当空横斩,已将惊骇绝伦的桁先枭首!

  吟风手腕一翻,定天剑环行一周,再将插入体内的仙兵尽数斩断。

  此时桁先高高飞在半空的头颅须眉皆张,吼声如雷:“吟风!你擅杀天将,自绝仙路,必永坠无尽虚空!!”

  吟风凌空而立,周身浴血,遍插刀枪,看上去随时都会魂飞魄散,然而威严所至,却慑得三千天兵不敢稍动!

  定天剑缓缓升起,指向三千已是不知所措的天兵。

  “今日尔等,一个也休想回去!”

  于是巍巍昆仑上,血染碧空。

  又是呛啷数声,定天剑凌空斩落,太明玉完天火所化的锁链断成数截,通天九龙柱也中分而裂。

  顾清已被天火灼得昏迷不醒,她宛若秋叶,徐徐飘落。

  吟风左手接住顾清,右手提着定天剑,凝立空中,举目四顾,却见关山万里、神州茫茫,天地虽大,诸界虽广,他却又该向何处去?

  正思量间,猛然间一股金火自胸内涌上,吟风再也压制不住体内沸腾不休的太明玉完天火,双目中紫炎散尽,晃了一晃,十指渐松,顾清与定天剑先后滑落,然后他双眼渐渐垂下,也自空中栽落。

  千里昆仑,似是拂过一声轻轻叹息。

  有如冰五指,轻轻握住了定天剑剑柄,那暗淡无光的剑锋,此刻距离山石已不过数寸。又有一只纤手,接住了吟风已被鲜血浸透的身躯,不使他坠落凡尘。

  顾清反手将定天剑插在背后,双手横抱吟风,踏风而起,升至云天一线处,方始立定。

  她也举目四顾,同样望见了万里关山、苍茫神州,可天地间若大的一个世界,却有何处可依?

  章三凭生死一

  年关一过,冬天也就快到了尽头。只不过今年的年节,除了蜀中安逸之地以及岭南蛮荒处外,神州大地战火处处,百姓流离失所。此际安禄山据洛阳,安庆绪下淮南,史思明取荆楚,纪若尘出西京。本朝若大疆域,已有过半沦落人手。

  就连塞北苦寒之地,也是多事之秋。郭子仪初战失利,痛定思痛,以厚币谦词,自回纥求来二万精骑,虽然寒冬并非用兵之时,但郭子仪倚仗着军中也有数十名修士助战,仍是引浩浩大军杀奔范阳,准备一举端了安禄山老巢。这些回纥铁骑骁勇善战,历经塞外风霜洗礼,平原冲锋勇不可挡,与安禄山的北地精骑恰是棋逢对手。

  蜀中百姓虽然未被战火波及,却是另有一样苦。朝庭既然正讨伐叛贼,免不得抓丁派赋。蜀中虽然富庶,然寻常百姓也就是图个勉强温饱而已。这次抓丁加赋又是极重的,几乎将税赋加了一半,乡里壮丁也是逢三抽一,百姓立时苦不堪言,一些年成不太好的地方连来年的种子粮都被征了去。至于他们如何生活,父母官们却是不管的。如果真让安禄山改朝换代,他们恐怕不止是官位不保,妻儿亲友大宅华服都立成泡影,因此在征丁征粮上一个个格外卖力。

  岭南百姓所幸没有,却多了天灾。当此时节,岭南处处或山石崩裂,或泉水干涸,或瘴气大盛,或瘟疫横行。更有许多本该在这季节蛰伏的蛇蝎虫蝥,四处游走,且性情暴戾,时时骤起伤人。岭南本就人烟稀少,遭此天灾,更是时常数十里内不见人烟。

  正月十五,安禄山心怀大畅,便在东都宫内大宴群臣。

  这一场好宴自午时便开席,到得黄昏时分,殿内一众开国元勋们人人喝得酒酣耳热,兴致浓浓,安禄山更是醉眼迷离,魂魄都似欲飘了出来。放眼望去,殿中都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心腹大将,虽然一个个酒虫上头恶形恶状,丑态百出,可这更象是当年一伙兄弟初打江山。这个殿里面自然有不少其实没啥本事的人,不过占了个追随日久的名份。这点安禄山其实心知肚明,他能够坐在今天的宝座上,怎会连这点识人的本领都没有?

  只不在这大腹胡儿的心中,当年一起喝酒、同锅吃肉的情谊,却怎都是忘不了的,并不因为他今日身登大宝而稍有改变。因此他也乐得看到一帮老兄弟随着自己共富贵。

  然而令他稍有不快的,却是手下大将纪若尘的缺席。这个纪若尘横空出世,居然能让济天下倾心辅佐,数月之内便练成精兵,从此战无不胜,潼关一战更是击破哥舒翰三十万大军,名扬天下。其后用兵如电,轻取西京,若单论战功,早已是安禄山麾下第一。史思明虽然仍是号称第一,所部兵马二十万,数量上远远超过纪若尘的六万妖卒,然而战力上却是远远不如。前段时间史思明派了几千精锐部下到纪若尘的地盘上抓丁征粮,结果却被同等数量的妖军斩尽杀绝,还把头颅装筐给送了回来。以史思明的强横凶蛮,吃了这样一个大亏会却就此不了了之,实在是耐人寻味。

  这件事,安禄山知道了,也认真地思索过几天。

  郭子仪孤军深入,却在纪若尘领地内吃了个大败仗,几乎全军覆没一事,安禄山也是知道的。他本来就此认为郭子仪用兵才能不过尔尔,根本不足为虑。谁知郭子仪借得回纥精骑后,以本部兵马加回纥铁骑共五千人为先锋,杀奔范阳而来,一路上势如破竹,连战连捷,连斩安禄山镇守各地的宿将七员,一时间洛阳满朝震动。

  犹为可恨的是,郭子仪显然学了个乖,兜了个大圈,远远绕开了纪若尘视作禁脔的河北道。有时郭子仪先锋与安禄山本部人马大战的地方距离纪若尘妖军驻扎地不过数十里之遥,只因战火未烧进河北道内,妖军上下就全都视若无睹,看着同僚被杀得尸横遍野却按兵不动。也有安军曾派人求救,妖军倒也呼有所应,然而等他慢吞吞点将出兵,到得地头,战事早已结束多时,全然不见当年千里奔袭、杀敌盈里的气势。而那郭子仪竟然也敢挥军直进,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他就不怕纪若尘忽然挥军北上,将他大军前后截为两段?若说郭子仪和纪若尘之间没什么默契,一切纯粹巧合,这解释恐怕实在有些苍白乏力。

  前几日便有些素来嫉妒纪若尘的大臣提出了这个问题,献策要给纪若尘派个监军,免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且纪若尘动向的确令人生疑,以雷霆万钧之势攻破西京后,却就此按兵不动,听任明皇西逃入川。

  安禄山虽然心中也是疑虑难解,对派监军之议却是想都不想,一口回绝。明皇之所以兵败如山倒,监军便是很大的一个原因。有前车之鉴在前,安禄山岂会笨到重蹈覆辙?而且纪若尘妖军战力强悍,军纪森严,听说他本人更是勇冠三军,潼关一役亲自出手,一路杀破中军,把哥舒倚为长城的修士斩于阵前。军中又有济天下这等国士辅佐,如此人物,如此凶兵,派个监军又能管什么用?纪若尘就算没有反意,说不定也就把他给逼反了。此刻军中修士大多来自道德宗,纪若尘与道德宗关系密切,真要对付纪若尘,万一道德宗翻脸,那就大事休矣。

  而且安禄山自诩精于相人,从纪若尘的眼中,他从未看到过半分帝王之心,这才是他放手让纪若尘建军掠地的根源。

  只不过,如今的纪若尘,实是令人捉摸不透。此次大宴,早在半个月前就通知到了各地大将,就连史思明和安庆绪都飞马赶了回来,纪若尘却不但安守西京,竟根本连个回信都没。如此,实非人臣之道。

  安禄山酒意上涌,想得有些头痛了。他刚想喝两口酒润润喉咙,忽然感觉眼前景致有异。他用力擦了擦眼睛,现张目望去,却见手中酒爵仍是变成了奇异的暗红色。安禄山迟疑地向殿中望去,但见廊柱、酒席,甚至是侍酒的宫女们身上都镀着层诡异的暗红,方知不是自己一时眼花。

  殿内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除了几个烂醉如泥的,其它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不知为何,人人都是满身冷汗,无论袖拭绢擦止都止不住,酒意早去得干干净净。

  忽然有一员武将离席而起,跑到了殿外,向天上望去。只一眼,他就指着天,如同癫狂般地叫起来:“天!是天!天变了!”

  殿中诸臣闻听此言,都再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一窝蜂般拥出殿去,望向天空,然后人人呆若木鸡。殿外无论花石树木,还是侍女大臣,如坠血海,红得令人心悸。

  在六个侍女的搀扶下,安禄山吃力地站起身来,摇晃着走出殿外。自入主洛阳之后,虽只是短短时间,每日饮宴群臣之余,安禄山肚腹也日见长大,少说也重了五十余斤。但他情急之下,居然步伐轻快许多,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殿外,也引颈向天望去。

  大殿坐北朝南,在殿中自然看不到天上的异相。然而出殿一望,安禄山登时也如群臣众将一般呆若木鸡,不片刻,甚至双腿都微微颤抖起来。

  残阳如血。

  无论文臣还是武将,甚至连大字都识不得几个粗人心中都不由自主地闪过这四个字。

  此刻时近黄昏,一轮夕阳斜斜挂在天上,久久不愿沉入天际。斜阳艳红,红得浓稠、鲜艳,就如一颗血球,甚至还在一滴滴的滴落,将半边天都染成血色!血色在空中无声无息地蔓延着,蜿蜒向洛阳方向爬来。此情此景,就似天被切开了无数伤口,正在不断向外渗血。

  空气中浓得似乎化不开的血腥气似乎阻塞了每一个人的呼吸,口里、鼻中全是苦涩的血气。

  就在安禄山面色惨白,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时,忽有一臣福至心灵,出列拜道:“恭喜圣上,贺喜圣上!正月十五大吉之时,圣上广布恩泽,大宴群臣,此时天现异象,是变天之兆。圣上理当顺应天意,一统乾坤!”

  此人生得相貌堂堂,一番话说得有若洪钟,中气十足,实有振聋发馈之意,也的确将安禄山从恐慌中震出。

  安禄山闻言大喜,忙张开小眼望去,见面前跪着的小官一表人材,而且很是有些面善。他努力回想,终于想起此人好象姓卢,在自己踏雪进洛阳之日曾经进过一首什么“雪中朝海神”的诗,很是中意,因此提拔他做了个连自己都叫不上名字的小官。

  这姓卢的小官既然开了个头,众臣登时恍然大悟,一边在心中痛骂卢言的无耻,一边加紧大拍马屁,好补救一二。阿谀如潮,直拍得安禄山醺醺欲醉,心情大悦之下,便招呼群臣回殿饮宴,此番自然是君臣尽欢,饮到一醉方休。

  直至醉到不醒人事,安禄山都以为自己满心欢喜。然而即使在睡梦之中,他眼前也始终飘浮着一轮滴血的残阳。

  在寝殿龙床上轰然倒下后,安禄山立时酣声大作,根本未曾听见殿外传来的喧哗。

  “什么人在此吵闹?打搅圣上休息?”史思明沉稳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充满威严。他刚才亲自扶了安禄山回宫,此刻还没有离去。

  “西京纪将军发来的紧急军情,是以小的才斗胆惊扰圣驾。”说话的看来是个传令军官。此刻战火未熄,安禄山又是行伍胡人出身,许多规矩还没立起来,朝庭内外,大多还是依着军中那一套来。

  “拿来我看!”史思明取过军情文碟,打开读了起来。文碟内文不过寥寥数行,史思明一扫而过,竟怔在当场。

  文碟中言道,纪若尘已无意兵事,更将麾下妖军解散,刻下西京已成空城。

  这道文碟如一道惊雷,在史思明脑中炸响,他一直视纪若尘为生死大敌,只因用兵上无法与其匹敌,这才不得不想办法在庙堂上除去纪若尘。结果还未等他有机会动手,纪若尘却已挂印而去,更将麾下妖军解散,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西京。

  一想到此刻无兵驻守的千古帝都,史思明心中似有一股邪火悄悄升起。他手持文碟,陷入沉思。

  且不说东都洛阳中君臣各怀心思,残阳如血异相现世后,天地间几乎所有略通一二卦象之人都有所感应,埋头掐算,片刻后各有所得,结果不一,有人忧有人喜,有人惊惧有人癫狂。

  东海上罡风怒号,恶浪涛天,飞溅的水珠在残阳映照下,如点点飞坠的滴血石,凄丽、妖艳。在迟迟不肯落入西边的残阳映照下,半边东海犹如沸腾的血池。

  一排若小山般高的恶浪自海面上掠过,无数岛屿礁石淹没在血浪下,又逐渐浮出海面。

  孤礁上,纪若尘怀抱修罗,坐得如一尊雕像,似与礁石融为一体。排空而来的海浪拍击在他身上,溅起无数水花,再顺着他头发、腮边慢慢流下。在似血染成的天空下,纪若尘若自血海中浮出,从身上流下的海水如浓稠的血浆。

  他这般坐着,不知已坐了多久,还不知将坐多久。

  夕阳行将西下,他忽然动了一动,抬起头来,向西望去。海面上,一个窈窕青影正踏波行来,虽是血海涛天,生机寂灭,可她所在之处,便是于穷凶极恶处,也生出一线活泼生机来。

  “青衣?”纪若尘宛如岩石般的面容慢慢溶化了。

  青衣径自踏上孤礁,跪坐在纪若尘面前,将一双纤细的手放在他的膝上,仰面端详着他的面容,片刻后方道:“原来你到了这里。嗯,让我找了好久。”

  纪若尘笑了笑,道:“不管我到了哪里,你想找我总是找得到的。我并没将气息对你瞒着。”不管他心中充积着多少阴悒,只要看到青衣,就总会多出一线阳光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与以往的温柔如水相比,此时的青衣又多了一点从容大气,她道:“现在我也找来了。那你想得清楚了没有?”

  纪若尘怔了一怔,一时竟答不上来。这些时日以来,他心如孤礁枯木,几乎与无知无觉的天地连为一体,哪曾有半丝念想翻起?

  青衣见了,也不奇怪,只是柔柔淡淡地道:“你从来都是这样懒的,还得我来告诉你应该想些什么:你该去找她。”

  纪若尘的心缓慢跳动起来:“找谁?”

  “顾清。”青衣的双眸清澈如水,纯净得令他有些不敢直视。

  片刻,他轻轻叹一口气,终于道:“那一天我已经放下了,所以才在这里寻些清静而已。”

  青衣凝望着他的面容,轻轻抬手,将他额上一缕乱发理好,浅浅一笑,道:“如果你真的放下,就不会在这里了。你不去找她,难道当真要看着她飞升仙界?”

  即使不是因为前世曾颈项交缠肌肤相亲,在这样的青衣面前,纪若尘也还是无从隐藏心事。他苦笑,叹道:“找到又怎样呢?世人要经历多少轮回艰难,才得羽化飞升。我何必误她前程?”

  青衣道:“你该去找她。至于能做什么,找到后再想不迟啊!或许只是看看,或许打个招呼,或许是别的什么,或许什么都不做。总而言之,等你见到了她,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纪若尘犹豫片刻,又摇了摇头。

  青衣握着他的手,柔声道:“你若不去,不仅是你放不下,她也无法放下,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即使是为了她,这一切也该有个了结了,你不能总是这样躲着避着、只求自己心安。而且如果你再不去找她,怕就是真的来不及了。”

  看着柔淡如水的青衣,纪若尘心中微颤,思绪间,前尘往事纷踏而来,不知是何滋味。

  他慢慢站起,轻拥了一下青衣,即提修罗,沿着她来时的路,踩着天边最后一线余晖,踏波而去。

  夕阳西下,如血般的东海陷入宁静的黑暗。

  只有那窈窕身影,伫立不动,仿若与礁岩溶为一体。

  章三凭生死二

  这个黄昏,如血的天空染遍神州,就连处于极北绝地、终日不见天光的冥山上,也隐约透着一抹诡异的暗红。

  冥山极顶的莲台上,翼轩伟岸的身影缓缓现出,向莲台中央跪坐着的白衣女子走去,温柔道:“婉儿,身体如何了?”

  文婉盈盈立起,道:“北帝诛仙录的第八章就快修成了,不过天地异变,恐怕是没时间修到圆满。这倒没什么关系,反正我这身子也撑不过三年了。”

  翼轩望向文婉的目光温润如水,纵是天空中隐约的暗红也无法浸染他的目光:“婉儿,这次天地异变,我刚刚卜过一卦,主冥山有血光之灾,你我皆有难当之祸。你也早就想上道德宗走一走了,看来择日不如撞日,再过上几天,我就陪你走上一次,把这个心愿了结了吧!”

  文婉摇了摇头,轻抚着翼轩的脸,柔声道:“我修习北帝诛仙录太过心急,出了大错,已没有几年寿元,将这身残躯扔在莫干峰上并不可惜,你又何苦如此……”

  翼轩微笑着打断了文婉的话,道:“婉儿,这几百年的时光,你怎么还不明白?你若去了,我又有何眷恋,还不若早早了却余生,来世也好早些重见。”

  “可是还有妖族,他们怎么办……”文婉道。

  翼轩叹道:“自从当年老祖宗为保妖族一脉传承,自投罗网之后,我勉为其难的接任妖皇。其实论德论能,我均担不起这千钧重担。几百年来,能够开辟出冥山一地供部分族人栖身,已是我能力极限。休说无尽海,即使是天刑山那几个老妖,也不肯听从我的号令。如今冥山总算初成模样,我也就可以安心的随你去了。”

  文婉知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将头轻轻靠在了翼轩的怀里。这一刻,她想起了逝去的孩子,想起了在莫干峰上度过的百年黑暗时光,更想起与洞玄真人惊心动魄的大战,一幕幕,恍如昨日。

  她忽然想,妖与人之间辗转千余年的倾轧斩杀,除了代代累积的仇恨外,却又是为了什么?

  莫干峰上,紫阳真人飘飘白须已染上丝丝暗红。他立在窗边,静望了许久日落西山,方才回身。

  这一次,他未如往常提笔研墨,而是将墙壁上挂着的一柄法剑取了下来。紫阳真人持剑在手,张口向剑鞘上一吹,登时吹起不少积尘。

  紫阳真人仔细看了许久,才叹息一声,手腕一动,缓缓抽出了法剑。剑锋倒映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如同被抹上了擦拭不掉的鲜血。

  法剑也不知搁置了多久,剑锋上甚至起了星星点点的锈蚀,看上去这柄被道德宗掌教珍藏多年的法剑非但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仙器,反而连最普通寻常的法宝都比不了,至少还从未听说过什么飞剑会生锈的。

  紫阳真人取出一块鹿皮,借着窗外最后一线余晖,认认真真地擦拭起法剑上的锈迹来。

  随着锈迹一点点淡去,法剑方使逐渐放出光华。

  同一片夕阳下,云中居最高处的绝崖边,云中金山正全神贯注地垂钓,全然不知自己倒三角型的光头上闪耀着的已是鲜亮血光。

  忽听响彻群山的啊呀呀一声怪叫,云中金山整个人从悬于绝崖外的木台上跳了起来,他手中钓竿弯到了极致,不住抖着,鱼线也震颤不休,似乎这次钓上来的不是什么寻常大鱼,而是深海巨鲸。

  云中金山连续跳了几次,都没能将上钩的鱼给拉上来,反而差点被拖下木台。他勃然大怒,一双黑胖大脚抵住木台边缘,双膀用力,又是啊呀呀一声怪吼,终于将鱼线一分一分地提了上来。

  鱼线尽头,钩着的竟是一条不过鸡蛋大小的怪鱼!它不住挣扎跳动着,不时发出与体型完全不相称的尖叫。

  云中金山眉开眼笑,将这条小得古怪的奇鱼提到眼前,仔细观瞧战果。

  这哪是什么鱼!

  它通体浑圆,如一个小小圆球,身体下方飘着数条触须,那根无钓的鱼线便与这些触须紧紧纠缠在一起。它身体上大半部分都被一个完全不成比例的独眼占去,其余部分则是张布满数排利齿的嘴。它一边拼命撕咬着鱼线,一边发出短促、尖锐的叫喊:“有敌人!有敌人!”这怪物牙齿虽利,可云中金山的钓线也非凡物,哪是它能够咬得断的?

  云中金山用两根短粗手指捏住了它,将它独眼对准夕阳,仔细向瞳孔深处看去。怪物独眼与阳光一触,立时冒出阵阵青烟,迅速溃烂,已被灼得瞎了。它痛得吱呀乱叫,然而阳光如火,将它眼睛烧成炭灰了,还将它的身体余部连同嘴巴都灼成了一块焦炭。

  然而就在这短短刹那,云中金山已看清了它瞳孔最深处那一座下连蛮荒大地,上接无尽苍穹的巨塔!

  此刻,云中金山也有片刻失神。他看着指尖上不住被风吹落的灰烬,喃喃地道:“修罗塔,原来是修罗塔!好啊,好你个紫阳,看不出你这老东西原来还有这等手笔,洞玄那目光短浅、心胸狭隘,赌桌上从不准俺赊账的老鬼怎会教出你这种弟子来的?”

  他忽如从梦中醒来,跳进房里,一阵翻箱倒柜,摸出两只大锤、一副盔甲来。

  锤是八棱紫金锤,锤头前窄后宽,与云中金山的脑袋有些类似。甲是狮口吞天黄金甲,也是通体黄金铸就,前心后背的中央,都有赤金镶着个硕大的“金”字。

  云中金山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方才披挂整齐,拎起两只金锤,往铜镜前这么一站,仔细端详。

  只见镜中人果然通体金光灿灿、宝气冲天,赫然便是一座灿烂金山。

  云中金山看后大为满意,双锤一摆,盔甲铿锵声中,早抬脚踹开房门,扬长而去。

  青冥极处,穹苍尽头,另有苍茫玄妙世界,谓之昆仑。此昆仑与人间昆仑自然不同,茫茫然无有穷尽,实是仙界圣域,寻常下品仙人也不得擅入。

  此昆仑中不知有几万万峰峦,每座峰峦上都是个玄妙世界。山峰间白雾隐隐,瑞鸟环飞,即显无边气象,又有大道苍苍。

  云层之上,一名峨冠云服的仙人踏火而来,越过无数峰峦,方在群峰间停下,向虚空拜倒。

  “平身。”仙帝恬淡温和的声音同时在千万里内响起,似乎整个昆仑都在回荡着仙帝的声音。

  仙人奏道:“太明玉完天抚境将军桁先奉命率本部天兵下界接引原四方巡界使吟风及青石回转仙界,岂知青石牵挂俗缘,不肯回天。吟风为救青石,骤起发难,尽斩桁先将军与三千天兵,犯下逆天大罪,已叛出仙界。如何处置,请陛下定夺。”

  昆仑之巅,一时只闻风声、鸟鸣。

  过了良久,仙帝方道:“吟风也反了……那青石不过是个灵物,不懂规矩,贪恋尘缘,说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唉,一部仙典,万万年来不断增添,现下里面倒有七千多页的逆天大罪。逆天,逆天!朕经历一亿劫难,方坐上帝位,即是如此,也只敢说最多能测得一二天机,天意若何,又如何能够确知?这部仙典,看来是要改改了。”

  那仙人久随仙帝,自然明白上意,于是跟着叹道:“陛下一片苦心,奈何大罗天君自恃仙力高强,地位尊崇,却屡次携众天君阻挠修订仙典,实是可恶。以臣观来,他说不定另有私心。”

  仙帝淡道:“四大天君,十二天君,哪一个没有私心?即使是朕,也会有一已之私,且由他们去吧。太明玉完天仙兵不可或缺,朕这就补上,昊明,你一会且带了天兵去。抚境将军的位置倒是不急,让四大天君商议着办吧。”

  苍穹中出现一只百里巨掌,掌心翻侧间,数以千计的光点徐徐飘下,与云气一触即会化成一个个天兵。那名为昊明的仙人早有准备,仙袍一拂,袖口立时张大,将三千天兵一个不剩,尽数吸入袖底。

  收完天兵,昊明却不忙走,而是继续奏道:“大罗天君近日调动本部天兵,并召来禹狁巡天真君,似有下界之意。”

  仙帝道:“大罗天君已上奏此事,不论他欲有何作为,都由他去吧。”

  昊明似吃了一惊,忙道:“大罗天君本部可有十万天兵!哪怕下界的只有一半,又得消耗多少混沌之气?若是在人间有所折损,消耗更大。现在真仙如蚁,耗费日重,混沌元气早已入不敷出,这如何使得?”

  “大罗天君当有分寸,不必多言。”仙帝声音略高一线。昊明知道这是仙帝表示无须再议,当下行过大礼,便重借天风,向昆仑外疾飞而去。

  章三凭生死三

  此后数日,天下太平。

  转眼间已出了正月。这十余天里,纪若尘提矛而行,身形若风,不经意间已走遍了大江南北,关山内外。

  青墟旧地、碧海龙宫、茫茫大漠、万里秦岭,都留下了他的足迹。甚至险绝天下的天刑山,他也绕着走了一遭。

  时当乱世,如纪若尘这般硬闯直行,自然不知犯了多少门派的禁忌,践踏了多少闲人免入的禁地。于是怒言相斥者有之、据理力争者有之,更多的是一言不合、拔剑相向。然纪若尘此时锋芒尽敛,一身气息已与天地相融无间,修罗战矛轻震微摆间,便已令无数人间修士法宝尽毁,萎顿不起。不论围攻的是三五人还是数十人,结果都是一样,根本无法令他徐徐前行的脚步慢上一分。

  绕行天刑山时,山上群妖并不晓得纪若尘身份来历,只是不忿他堂皇前行的嚣张,大举下山围攻。然当纪若尘徐徐北行之时,但见后方东倒西歪,早躺了一地的老妖巨怪。

  这一回,不论是人是妖,都未有陨命,哪怕是出言极度不逊者,也只落得个打断四肢了事。这几个人与妖回去之后,只消服些丹药,用心调养一月,又会如以往般生龙活虎。而那些曾经被纪若尘视为大补丹药的老妖,羞怒惭愧之余,实不知那凶名满天下的炼妖鼎曾经在自己面前走过了一遭。

  如是寻寻觅觅,他却寻不到心中所想。

  这一日又是残阳如血,神州尽赤。纪若尘本想往冥山去,忽然修罗颤动,于是心有所感,转身西去。

  此时昆仑之巅,血云环绕,半天尽赤。如向上望去,可见血天上有数道裂痕,如巨大伤口,且还在不断扩大。裂痕处不住涌出浓浓血云,如同滴血。

  假如细细看去,即会发现天痕上滴落的不是血,而是赤红色、有如实质的天炎!

  天炎如浆,凝聚而下,缓缓向下方的登天台垂去。

  昆仑西处边缘,一座孤峰之巅,吟风与顾清相对而坐,同时仰望着头顶破碎的天穹。

  吟风举起一坛醉乡,痛饮半坛,方以衣袖擦了擦了嘴,道:“看来上面又要来人了。”

  顾清闲适地靠着一块山石坐着,面前同样摆了几个空坛。不过她衣衫一尘不染,不似吟风饮酒饮得那样豪放不羁。她望着血色天穹,问道:“这回下来的会是谁?”

  吟风笑道:“上次折了个三品将军桁先,这次就算不来个天君,怎么也得来个巡天真君吧?我也是阵斩桁先时才发现此界天机已经混乱不堪,说不定伏藏着什么厉害人物。上面那些天君个个智慧通天,怎会再派三品以下的人来?不然的话,恐怕还真不够这界杀的。不过看这声势,这次的手笔肯定不小,我们躲得过一次,躲不过两次,恐怕这里就是你我葬身之地。那个纪若尘踏遍神州,显然是在找你,你如不去见他一次,怕是就再无机会了。”

  顾清收回了目光,注视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酒坛,淡淡地道:“你真想我去?”

  吟风随手将一个酒坛抛下深渊,微笑道:“从我斩下桁先头颅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想得明白了。尘缘如梦,变幻在心,哪有什么定数、什么前缘可言?你去吧,有我在此,如果下来的只是个巡天真君,我或许可以拖他一天。”

  顾清目光仍定在酒坛上不动,只问道:“仙人之力,似乎不是以品阶高低而论的?”

  吟风点头道:“仙人各有所司,所长也各自不同。我终年巡守四境,须与巨妖大魔相搏,若只论斗战仙法,自然不是桁先之流可比。然而说到其它,我便不成了。”

  顾清默然不语,似在想着什么。

  吟风转眼间,已将余下的几坛酒喝了个干干净净,眉宇间浮起浅红,催促道:“快些去吧!他现在尚在极北大漠,你赶过去还要些时间!唉,又没酒了,这次去道德宗只偷出来这么多,还险些惊动了玉虚。嘿!果然是乱世出英雄,这玉虚道境进展实是一日千里,可惜,他天赋再高,也已没他提升的机会了。”

  顾清凝视着空酒坛,想了许久,才慢慢道:“还是不见吧。”

  “为什么?”吟风吃了一惊。

  顾清终抬起头,仰望血色天穹,长长吐出了一口气,道:“我想……他此刻仍未想得明白呢!”

  吟风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掌心中浮现出定天剑,然后撕下一片衣襟,仔细擦拭起来。

  进入了二月,春暖花开的时日也就不远了。

  西玄山中,莫干峰顶,自然不必依凡俗天时而动。虽然茫茫群山皆是漫天飞雪的时节,莫干峰顶依旧繁花如锦,碧树成荫。

  清晨时分,天尚未尽亮,太上道德宫山门处就有两名道士手持扫苕,认真洒扫起本就是一尘不染的阶梯来。天下群修围山一役后,道德宗大展神威,先破围山,再平青墟,更迫使真仙负伤遁走,虽然先后折了景宵、玉玄两位真人,上清修士也折损了近三十人,然而声威之盛,实是三千年来的巅峰!放眼天下,又有谁可稍抗?

  他们扫着扫着,忽然看到阶梯尽头,缓步行来一男一女。男的高大挺拔,举手投足,自然而然便有令人难以违抗的大威严。女的温婉如水,风仪无双,白衣浮风,宛如踏风而来。

  道德宗家大业大,就是两名扫地道人也有太清高阶的修为,气度也自不小。见这一男一女风仪若仙,都是暗暗心折,又隐生警惕。莫干峰高耸入云,寻常修士,想从峰下沿级登山,怎都得花上半天功夫。现在尚是凌晨,这两人怎就到了山门前了?

  两名道人对望一眼,一名迎上了这对男女,另一名则飞奔回宫,要请轮值的道长来主持局面。

  那一男一女来得好快,百丈距离转眼即至,道人刚将扫苕放在一旁,他们已在面前站定。

  女子根本不向面前洒扫道人看上一眼,仰头上望,目光早落在远方巍峨宫殿上高悬匾上所书的“太上道德宫”五字上,面色变幻不定,显然是心潮涌动。

  那男子仍是温和如玉,向那洒扫道人施了一礼,温言道:“请道长上覆贵宗诸位真人,就说冥山翼轩、文婉来访,与诸真人叙一叙旧。”

  这道人显然未听过翼轩、文婉是何人物,不过冥山却是知道的,又见了二人如此修为,早吓得脸色苍白。不过道德宗门人定力胆识毕竟与寻常小门小派不同,那道人尽管受惊,却仍能回礼道:“两位请移步迎客亭稍待,敝宗长辈转眼即到。贫道人微言轻,职司只是洒扫**院,这件大事可做不得主。”

  翼轩点了点头,携了文婉,在迎客亭中坐下,淡定欣赏着云山景色。

  过不多时,太上道德宫宫门大开,数十道人鱼贯而出,为首的赫然是太隐真人与守真真人。相隔很远,守真真人即朗笑道:“妖皇、婉后大驾光临,我宗实是蓬荜增辉!只不知妖皇、婉后此来西玄,想以何等方式叙旧呢?”

  翼轩携着文婉出了迎宾亭,向道德宗群道望了望,面上微有讶色,道:“贵宗其余真人呢?”

  守真微笑道:“其余真人都各有要事,根本脱不开身,所以只有我们两个率领些后辈弟子,来迎接妖皇婉后大驾。”

  翼轩沉吟一下,双目中琥珀色精光逐渐亮起,道:“翼轩自知惊动不了紫微真人出关,不过我夫妇既然登门拜访,贵宗其余六位真人应该尽出才是,只出两位真人,未免托大了些。恕我直言,二位真人只怕凶多吉少。”

  守真真人苦笑,道:“妖皇婉后法力通玄,我等岂会不知?只是二位来得时机实在是太好,实话说,宗内分出我与太隐真人前来迎接二位,已是极限。其它真人都是片刻也分不了身的。我们也未想过能胜过二位,只消能够拖延些时辰,已心满意足。”

  翼轩面上再次闪过讶色,知道守真真人言下之意,实际上就是指责翼轩文婉乘人之危。自己夫妇上山就是为了生死相搏,道德宗明知如此,却仍只出了两位真人来,那就是真有生死大事,再也分不出人手了。他身为妖皇,虽然处事堂堂正正,却并不是迂腐之辈。而且双方的血海深仇,也的确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使用一切手段都无可厚非,何况只是无意间占了一点先机?

  翼轩和文婉始终拉在一起的手分开了,文婉更向侧后方退了数步,离开翼轩相当的距离。山风并不强烈,翼轩的长发却慢慢飘了起来。

  太隐真人和守真真人知道这是翼轩行将发动攻击的迹象。当年洞玄真人与文婉堪称惨烈的一场大战仍不遥远,两位真人更知自己现在道行还远及不上当年的洞玄真人。虽然文婉与三位冥山将军联手才与洞玄真人斗了个旗鼓相当,但洞玄真人也因此战负伤,致使道行减退,从而不得飞升。何况今日谁也不认为妖皇翼轩会比文婉差了。文婉退开数丈,是为了让妖皇翼轩现出本体。

  数百年来从未现过真身的妖皇一旦发动,又该是何等排山倒海的气势?

  守真与太隐真人互相一望,他们过往或曾有过嫌隙,也曾差点动手相搏,然而在这全宗生死存亡之际,力战至死的决心已使得他们心意相通。

  三十余名道士不声不响起在两位真人身后布下了阵势。道士们训练有素,顷刻间已布下四个法阵,或拒敌,或加速,或强已,或疗治,功效各不相同。四阵一成,两位真人的战力立时提升了五成之多。守真真人更是不住在自己身上加持道法,并启动了数项法宝,阵列法宝本就是他的强处。就连素来不大使用法宝的太隐真人也接连启用了两项护体法宝。

  这些手段已接近于一个修士的极限,然而在翼轩的眼中仍然不够。山风愈发浓烈,他的身躯正在慢慢膨胀变大,虽然已高过两丈,却还未有分毫停下的迹象。

  “西玄无崖阵呢?怎不见贵宗启用?莫非一个翼轩,惊动不得紫微真人,连令贵宗启用西玄无崖阵的本领都没有?!”翼轩一声喝,登时群山回应!

  翼轩身形已长大至三丈高下,肌肤上泛出片片青鳞,双眉更为幽淡霜火所代替。此刻他再非方才那彬彬有礼的中年男人,而是成为叱咤风云、威压群山的一代妖皇!

  文婉安静地立着,安静地看着数百年来第一次气势勃发的翼轩。这一刻,已是她漫长生命中最后的安宁。

  顾守真和太隐既没有回答翼轩的问题,也没有启动西玄无崖阵的迹象。他们也安静地伫立在太上道德宫的门前,依靠着单薄的法阵与人手,准备迎接蜇伏极寒之地数百年妖皇的盛怒。

  阶梯尽头,忽然起了一阵腥黑的风,那是妖族聚集时方会产生的妖风。就在太上道德宫咫尺之地,何以会生妖风?

  妖风中,涌出近百头大大小小的妖怪,无一不具有强横实力。为首者身材矮胖、貌不惊人,然而涛天气势却分毫也不弱于哪一位真人。

  “陛下!婉后,魏无伤及麾下七十二妖前来助阵!请恕无伤抗命之罪!”

  文婉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与翼轩早就严令冥山任何人都不许踏上西玄山一步,更不许谈复仇之事,这个魏无伤身为大将军,却公然抗命。可是,却让她如何去罚?

  西玄山荡荡千里,道德宗传承绵绵。莫干峰上,实是人间仙境。但在这瑰丽风光背后,又藏着多少凶险?

  青墟宫号称与道德宗齐名,更得真仙相助,就在风光无限时,却为雷霆一击所覆灭,更连宗脉起源的青城山都被抢了去。是以此刻道德宗哪怕看起来再虚弱,甚至自己与翼轩诛杀得一二真人,文婉也绝无侥幸之思。

  三千年道德宗,毕竟还有紫微未出。

  此时太上道德宗北方百里之外,紫阳真人怀抱法剑,正立在绝峰之上,遥望泣血苍穹,面色详和宁静。在他身后,玉虚、太微、紫云真人并肩而立,云风与沈伯阳竟也在场。

  道德宗前后三代六人,便在这清晨寒风中伫立孤峰,仰望苍穹。

  此时天色初明,本该是朝霞万道、碧空如洗。然而北方的半边天空,却赤如泣血。

  凭生死四

  昆仑之上,天空中血痕不住延伸,已绘成一朵铺遍半片天空的血莲。莲心中赤火翻涌如浆,如一道垂瀑,渐渐连接到了登天台上。

  赤炎天瀑一触到登天台,骤然间就是一声霹雳!

  一时之间,千万里山峦,不知多少异兽双耳喷血、周身抽搐,纷纷瘫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然而,由始至终,它们根本就未听到一点声音!所谓大音希声,即是如此。

  天瀑滚滚而下。

  登台天三峰转眼间通体皆赤,然后顿失所有颜色,悄然间化作飞灰。但见好大一蓬惨白飞灰,顷刻间染白了百里昆仑!

  天瀑毫不停留,依旧滚滚而下。这一次,瀑布中不住发出铿铿锵锵的刀兵交击之音,声音是如此密集,如大海浪啸。

  数百里外,吟风眉心间光芒绽放,隐约间张开一只天目,向远方那接天触地的天瀑望去。这一望,天瀑中隐藏着的亿万斧钺刀兵顿时现形,再也隐瞒不得分毫。天瀑所至之处,地裂山崩,无论是什么,皆被瀑火中万万兵钺粉碎无形!

  吟风霍然立起,定天剑嗡的一声长吟,登时群山回应!那道由亿万仙兵组成的火瀑登时如有所感,凝定一刻,然后继续奔流。然而不论是吟风,或是顾清,皆感觉到那天瀑已转了个身,冥冥中,有大能之士,正森寒注视着他们!

  “原来下界的是禹狁巡天真君,此君执掌玄明恭华天与耀明宗飘天二天,最长就是刀兵。若论战力,实是巡天真君第一……”吟风笑得略有些涩,续道:“既然是他下界,那么我或可支撑得一个时辰。你还是速去北境吧,现在动身,还来得及半途见他一面。”

  也不待顾清回答,吟风即发出声龙吟般的长啸,飞身而起,若一颗璀璨星辰,飞投向垂悬天瀑!

  天瀑瞬间幻化,已成一座高足三千丈的宝座,巍巍然立于天地之间!万里昆仑,一时间竟也显得格局有些小了。

  宝座上,不知何时已坐定一个头戴高冠,面相奇古的男子,生着双奇异金眸,若细细望见去,当可见眸中金光,实是不知多少刀兵凝成!与这尊无比巨大的巡天真君相比,仗剑而来的吟风,实连一只蚊虫也不如!

  禹狁双眼张开后越来越亮,到后来直如两轮新的太阳升起,将万里昆仑照耀得几无一片阴影。而天上那轮本该大放光华的朝阳,在这两轮新阳照耀下,却是显得昏昏暗暗,哪还有半分朝气?

  巡天真君现身,吟风却是丝毫不惧,他体内七朵紫莲轮转不休,将每一分仙力都压榨而出,化作明焰,附着在定天剑上,越飞越快,直向禹狁眉心冲去!

  顾清向北方深深一望,双眸中由混沌转为清明。她随手一抓,峰顶上飞起无数碎石,于空中组成一把石剑,落入她素手之中。顾清足下浮起团淡淡紫气,她即踏紫气、驭石剑,于百里长空中划出一道优雅弧线,斜斜向禹狁飞去,飞行之速,较吟风犹有过之。

  禹狁冷笑,大手抬起,轻轻一挥,即有道强风平空生成,立时将吟风卷入其中!

  吟风一时间只觉得周围天炎熊熊,山川河流不住变幻,更有日夜轮替、时时星斗满天。他心知这种种异象皆是禹狁仙术所为,即是实景,又是虚幻。在这阵风中,吟风实已被吹出千万里外,早离了昆仑范围。

  吟风战意虽炽,在禹狁所发罡风中也只得先行聚力护身。好在风势虽劲,却还切不破他护身仙法,就算呆得再久些,也没什么事。

  好不容易风势稍停,周围万千幻象皆消,然而吟风却感觉到排山倒海的压力正自四面八方而来!他举目四顾,只见六名四品仙将率领万名天兵,已将自己团团围住。吟风刚自风中现身,众仙将便一声令下,率天兵自四方杀来!

  此次相搏,与桁先那次又有不同。当日吟风出其不意一举格杀桁先,使得他大半仙法都未曾有机会用出。而此次六名四品仙将虽然品秩较桁先低了一阶,仙力也相应逊了一筹,却早有准备,更是各持禹狁所赐仙器,布好大阵,围着吟风狠杀!

  万名天兵十人为一小队,百人为一中队,千人为一大队,气息皆用仙法联成一体。十队天兵为首天兵向吟风刺出一矛,便等于千名天兵同时向他刺了一矛!

  吟风仙术再高,也不得不避。而他反击时,定天剑不论斩中何人,必定是由千名天兵分担。他哪有能力一剑斩绝千名天兵?只是偶尔,众天兵被他带得阵势稍乱时,才会百名天兵同时重伤的情况出现。只有将天兵的百人队带乱,才可一剑斩尽数小队天兵。然而禹狁此次所带来的本部天兵岂是桁先可比?尽管殊死决战,却是阵势丝毫不乱,吟风苦战一刻,竟然只斩落百余名天兵!

  见势不对,吟风即一声长啸,速度骤快数倍,在仙阵中左冲右突,定天剑来去无形,恍若梦幻。然而在六名仙将和十队天兵围攻之下,吟风终是陷入苦战。此地距离昆仑仍是不远,只消杀退这些天兵,吟风便可驰援顾清。可是如此下去,只怕苦战三日三夜,他也斩不尽这万名天兵。

  休说三日,顾清又可能支撑一刻?

  “本座倒要看看,你还能支撑多久!”

  禹狁左手支颌,右手平伸,掌心中不住喷出熊熊赤色天火,此火取自玄明恭华天极深处。而火中又有无数刀兵,随之一起喷发出来。这些刀兵则是耀明宗飘天独有。禹狁天君执掌二天数万年,早取二天灵气,修炼成了金兵赤炎火。火不能熔,即以金削之。若是至坚至硬,则先以火焚。如是金火相生,威力倍增,天地间几无物可挡。

  金兵赤炎火柱中央,可见一座玲珑宝塔正在火焰中载沉载伏。此塔共分七层,塔中不住飘出朵朵紫莲,与天火一触即消,却也得将天炎推后数尺。

  天炎火势涛天,然而宝塔中紫莲也似无穷无尽。玲珑塔心,顾清盘膝而坐,一缕青气住她顶心徐徐而出,又渗入到塔身中去。

  禹狁仙力何等之高,一眼望去已将顾清前因后果看了个干干净净。对顾清的天资道心,禹狁也觉难能可贵,面色不由得和缓了几分,徐徐道:“顾清,你可知罪?”

  宝塔之内,顾清双目张开,淡道:“我即犯仙典,自知罪无可赦,早无侥幸之心。然而若能重来,我仍是不会舍却这段俗缘。真君不必费心了。”

  顾清张目说话,一颗道心却纯净如昔,玲珑宝塔、千朵紫莲,皆未有分毫变化,看得禹狁也暗暗点头。

  闻听顾清之言,禹狁笑了笑,道:“你这等罪过,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也不是不能赦过。你既然放不下这段俗缘,本真君也可成全你,许你十年后再行飞升。你再放不下,有什么心愿,有十年辰光,也当能了却了。只消你为本真君做一件事即可。本真君难得动了爱才之念,这可是千载难寻之机,你莫要错过了。”

  顾清黛眉略皱,叹道:“真君一片苦心,顾清心领了。真君要顾清做的事,想必是灭了若尘的九幽之火吧。此事恕顾清万难从命。”

  被顾清一口回绝,禹狁也不生气,道:“九幽之火霸道绝伦,掠夺成性,天地万物之气皆可为之所用,因此绝不能在人间界出现。凡人一旦身怀九幽之火,则修行之速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纪若尘自冥府中来,此刻也筑成了肉身,实与寻常人无异,若他能将九幽之火传与别人,则立成大祸。哪怕他不传别人,将来子息,也可能重燃九幽之火。凡人目光短浅,只贪一时畅快,有此快捷之法,自然会舍弃循序渐进的大道。若此火不灭,千年之后人间修士尽数沦为九幽之鬼,也说不定。我灭了那纪若尘的九幽之火后,他仍能有十年之命。你们两个,尽可了尽俗缘了。”

  顾清轻轻一叹,道:“此事……恕难从命。”

  纪若尘虽为仙剑斩缘所伤,然在冥界苍野中重燃九幽之火,虽不能再入轮回,然而此刻可在地府人间来去自如,实已等如是不灭之躯。虽无后世,但这一世或已绵绵不尽。若他将来有兴趣,大可一路杀向九幽,看看在那里能否据地一方,成第十四巨魔。

  禹狁依旧气定神闲,道:“你该当知道,即使你不说他的名字,本真君用一日夜时间也可炼尽你护身宝塔紫莲,然后再藉你魂识寻出纪若尘来。到时候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何必如此坚持?人间善恶,因果对错,哪里说得清楚?比如说你如此守护纪若尘,本是没有错。然而巡界使吟风于你也曾有大恩,受你牵累而至此万劫不复的地步,你又当如何自处?”

  说话间,禹狁左手曲指一弹,千里之外,一道数十丈长的金兵赤炎火流骤然生成,向着吟风当头落下。

  吟风登时一惊,闪避不及,定天剑如电迎上,一挥一搅,已将当头落下的火流击散,然后定天剑再环身一周,与十队天兵及六名仙将的兵刃各击一记,将攻击尽数挡开。然而紧接着他就是一口鲜血喷出!

  这一幕,不光禹狁看见,顾清也看得清清楚楚。禹狁仙法通天,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左手再一弹,千里外又是一道火流向吟风落下!

  顾清脸色终是掠过一片苍白,轻叹道:“堂堂巡天真君,怎也出如此手段?”

  禹狁哈哈一笑,道:“有句话说得好,从心所欲而不逾规。本真君即是如此。”

  顾清双目缓缓闭上,再不言不动,玲珑宝塔也渐趋稳定。禹狁也不着急,淡然而笑,左手时时弹动,千里之外,一道道天火不住落下。

  吟风仗剑披风,周身浴血,一身衣衫尽成赤色,却越战越是洒然自如。不知有多少次,围攻的仙将天兵都觉得他早该陨落,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倒!

  西玄山北,紫阳真人忽然淡淡说了声:“来了。”

  忽见远方天际浮起一线火云,转瞬间越过千里,已停在孤峰前。这片火云宽足有数百里,自孤峰上望去,直是遮天蔽日!火云顿了一顿,忽有无数刀剑斧枪落下。这些兵刃落到半途,即化成一个个天兵。天兵一经成形,便即各自归阵,顷刻间已列成三十六阵,每阵各有一名四品仙将领军。

  数万天兵中央,一名三品仙将排众而出,持剑向紫阳真人遥遥一指,喝道:“吾奉天命,下界除逆!你等可知罪?”

  紫阳真人缓缓抽出法剑,安然道:“贫道自然知罪。”

  那仙将勃然大怒,喝道:“你既然知罪,却不束手伏诛,妄想反抗天军,好大的胆!今日吾奉天之命,当令尔等神魂俱灭。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道德宗亦为广成上仙传承,尔等伏诛后,不会祸及道德宗余人,尽管放心去吧!”

  紫阳真人微笑道:“若能如此,还当多谢上仙了。”

  终是到了生死关头。

  紫阳真人依旧是宠辱不惊。玉虚真人则双眉微闭,如神游太虚。见了万千仙将天兵,紫云、太微真人微微色变。云风面容平静,轻抚着手中长剑,不知在想着些什么。沈伯阳则含着笑,一个一个仙将望将过去,如同看着一群赤裸女人。

  莫干峰前,忽见一道火柱冲天而起,然后又是一声响彻群山的轰鸣,道德宗山门缓缓倒塌。

  顾守真真人摇摇晃晃,斜斜向绝崖下栽落,直落下百余丈,他才猛然伸手,抓住了崖边生出的一棵小树,才止住向下坠落之势。顾守真也是堂堂真人,居然已无力飞空,就连挂在树上,也显得十分勉强。一截明晃晃的断剑,自顾守真肩头对穿而过,然他不敢拔剑,只怕一拔之下,就此一口气散去。

  顾守真何尝如此狼狈过?他向崖顶望去,平素谈笑间可以飞上的距离,此时此刻,实如天堑。恍然间,顾守真似觉回到了少时在道德宗求艺时,独自一人面对连接诸峰索桥之时。那时候,横跨千丈断崖、足有千丈长的铁索,在他眼中也如无法逾越的天堑。然而那一晚,他终是独自过了索桥。也即是那一晚,奠定了他日后一脉真人的道基。

  顾守真深深吸了口气,拖着似有千斤重的身躯,一寸寸向上爬去。

  呼的一声,又一名道德宗弟子的身躯破云而出,几乎是擦着顾守真落下,旋即隐没在峰腰处的茫茫白雾中。

  莫干峰顶,白玉阶上,冥山大将军魏无伤拾级而上。他衣甲尽解,袒露着上身,迎着寒风,一步步向依旧辉煌的太上道德宫走去。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离太上道德宫如此之近。尽管满面鲜血,尽管紧闭的左眼已是血肉模糊,身上数道伤口都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他仍想纵声长笑!

  魏无伤从未战得如此畅快,如此猖狂,如此不计后果!

  他不得不承认,道德宗的确是好对手,上至真人,下至普通道士,人人皆死战不退,寸土不让。纵是冥山千年以来的刚烈之士,相较之下也不过如此。

  魏无伤再上一阶,腰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痛得他差点跌倒。这道伤痕,是顾守真留下来的。那时他已将顾守真一剑穿胸,本以为这位真人注定陨落,却不知顾守真从哪里生的力气,竟能还以一击,在他后腰留下一道深深伤口。

  其实顾守真当时真元已尽,这种皮肉伤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以妖族的生命力,魏无伤只需数个呼吸间便可痊愈,但他想留着这道伤痕,权作对这位真人的纪念。

  无论是人是妖,在这世间,朋友难寻,对手更是难求。

  千丈之外的云雾内,太隐真人正与文婉生死相搏,然而没了道德宗弟子法阵支持,魏无伤相信太隐真人断然不会是北帝诛仙录已近大成的婉后对手。而在魏无伤身后,数千级玉阶、甚至是整个莫干峰都在微微颤动着,一个高足十丈、龙首麒麟身、周身浴火的大妖正沿着玉阶而上。它气势如山,每落一步,都令莫干峰震颤不休。

  这是已完全显了真身的妖皇翼轩!

  魏无伤胸中豪情如潮,忽然仰天长笑!大笑声中,他一步十丈,登上最后玉阶,立在太上道德宫前。

  那红墙碧瓦、青玉为阶金作匾的太上道德宫大门,已离他不过三丈!

  魏无伤长笑声忽然嘎然而止,面色渐渐凝重。

  太上道德宫宫门前,忽然多出了一个布衣散发的年轻人,他举头仰望,高高悬着的匾上,太上道德宫五个金字显得无比苍劲有力,却少了几分本该有的清静无为之意。当年他不懂字中笔意,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他负手而立,看了良久,方才轻轻一叹,徐徐道:“你想进太上道德宫?”

  “当然!”魏无伤看着那年轻人和他旁边地上插着的一根毫不起眼的铁矛,瞳孔急缩。他已嗅到了那根铁矛上传来的几乎无穷无尽的血腥气。然而这哪里吓得住他?

  纪若尘转过身来,看了看魏无伤,淡道:“可惜,你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于崖下攀缘的顾守真,百丈是为天堑。于此际的魏无伤而言,三丈亦成绝途!

  凭生死五

  “无知小子,竟敢这等猖狂?”魏无伤大吼一声,双足在地上用力一踏,胖大的身躯恍若失了重量,如飘萍浮于水面般倏忽而起,三丈一步即到,手中两把薄刃匕首发出尖利啸叫,一奔咽咙、一刺小腹。

  魏无伤看似身形臃肿,实际上灵动无比,身法尽展百丈距离倏忽可至,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修士被他笨重外形所惑,猝不及防,一个道法都未发出,就倒在了魏大将军的双匕之下。

  一进到纪若尘三丈之内,魏无伤忽然感觉到一阵令他极不舒服的气息扑面而来,动作立时为之一滞。被这道气息罩着,似乎对面站着的不再是看上去全然无害的纪若尘,而是一头自洪荒时代就存在的天敌,只消被它目光盯上,魏无伤就觉得骨头酥软、心神浮动。

  冥山大将军岂是心志不坚之辈?尽管身上不适,并由心底生出要夺路而逃之意,他仍鼓勇而攻,只不过出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慢了一分。两人如今皆是道行深湛,对阵之际举手投足间生死立分,容不得半点疏忽误判,又岂能慢这一分?

  纪若尘轻轻松松地一退,就让过了魏无伤匕首刺击。随后修罗轻飘飘的扬起,点向了魏无伤的眉心。

  纪若尘这一矛看似轻盈,实则重逾山峦,万千矛气尽数敛于方寸之间。若是一个大意,哪怕是真人级别,被带到了一丝半分,只怕也得伤在这一矛下。某种程度上,此矛和魏无伤的双匕实有异曲同工之意。

  这一矛虽然来得迅捷诡异,然在以身法见长的魏无伤眼中仍是有迹可寻,也可轻易避过,就在他行将行动之际,心头却忽然掠过一丝不安,于是数百年来无数战斗形成的本能使魏无伤不等矛至,已提前后退。

  果然,那阵令他行动甚至为之艰难的战栗又悄然掠过,使他的身法再慢一分,长矛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矛气刮肌欲裂。

  魏无伤又惊又怒,几百年来,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阴损恶毒,以动摇心志为主的法术,禁不住叫道:“无耻小儿,你用的是什么邪法!”

  纪若尘根本未向魏无伤看上一看,目光只落在百丈之外,正一步数阶,缓缓登山的妖皇翼轩身上,冷笑道:“你贵为妖皇,可记得此物否?”

  说话间,纪若尘口中飞出一尊青铜小鼎,此鼎见风而长,转瞬间化作三丈大小,高高悬在空中,缓缓旋动着。鼎身上浮出无数意义难明的古篆,淡淡青光四下扩散,瞬间千丈之地映印其中。

  此鼎一出,魏无伤登时胸中气血翻涌,周身无穷大力立时去了四成,身体四肢都有些不听自己使唤,一种来自血脉深处的惶恐翻腾着,若非他心志坚定无比,几乎要转身落荒而逃,远远地离开此地。

  而以妖皇翼轩之能,被此鼎青光一照,竟如同被火炙烧过,周身鳞甲都不住冒出缕缕白烟,后颈处长长的鬃毛有不少业已开始燃烧。他双瞳中立刻降下一道透明薄膜,将青光隔开,若非如此,恐怕双眼也要被鼎光给炙得盲了。

  魏无伤不识此鼎,妖皇翼轩和文婉却是认得的。当下翼轩脚步一停,凝望着悬于空中的巨鼎,宛若龙吟般的声音中充满了凝重:“真是想不到,炼妖鼎在你手中,居然能够尽复旧观!”

  “炼妖鼎?!”魏无伤身躯微微一震。他虽未能参与千年前那场大战,然而天下妖族,谁不知道炼妖鼎?炼妖鼎在纪若尘手中的风声早已传开,却没有谁真正相信。千余年来,不知有多少大妖巨魔在此鼎中饮恨,这件至宝怎会落入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手中?况且就算此鼎真的在纪若尘手里,他也该是运使不了的。

  想当年,以姜尚之大能,也需焚香沐浴,斋戒七日,更集众人法力,才得以驱使炼妖鼎,一战炼化万余妖魂。眼前这纪若尘虽然看不透深浅,可即便算上他当年在道德宗的岁月,修炼也不过十年左右,如何用得了炼妖鼎?

  炼妖鼎仍在空中徐徐旋动,淡淡的青光的散发不曾有半分停歇,越延越远,几乎将整个莫干峰都笼罩其中。魏无伤只觉身上压力越来越重,妖力也如雪遇初阳,渐渐消融。而从妖皇翼轩身上时时爆出的星星点点火花可以看出,炼妖鼎于他的影响也不可小看。只被炼妖鼎毫光一照,魏无伤自觉战力已下降近半,不觉心下骇然!

  “听说千年前人妖大战时,此鼎被唤作文王山河鼎。”纪若尘提矛而立,悠悠道来,丝毫不以独自面对两大巨妖为意:“其实若认真说起,我现下也非人族,至少有一半该算是妖了。此时此刻,要用文王山河鼎来对付两位,实是情非得已。现下北地天现异象,天兵仙将已然下界,正向道德宗而来。自古人妖不两立,仙妖也是如此。共同大敌当前,以妖皇识见之明,何以不顾大局,定要在此时来道德宗寻仇呢?”

  翼轩徐徐回首,向正将太隐真人杀得狼狈不堪的文婉望了望,笑了笑,龙首中发出的笑声宛若雷鸣:“我们夫妇顾全大局,已足足有一千年了。如今婉儿只有三年性命,说不得,我翼轩只好作个自私自利、乘人之危的小人了,陪她了一了这些年来的私仇恩怨。”

  纪若尘心底忽然泛起一阵很不舒服的感觉。此时此刻,文王山河鼎内的不争莲千瓣消尽,九幽之火已然圆满如意,灵觉更是堪称冠绝当世,无需掐算,只是心念一动,便溯及源头,纪若尘已隐隐感觉到,顾清正危在旦夕。

  纪若尘双瞳中蓝火大盛,火焰似要喷涌出来!他缓提修罗,矛尖直指翼轩,寒声道:“即是如此,纪若尘曾在西玄山有数年授业之缘,便代道德宗各位真人,送妖皇上路吧!”

  魏无伤大怒,断喝道:“好狂妄的小子,便让我来替你家长辈教训教训你!”一挺双匕,如电般绕到纪若尘身后,匕首向他后颈截去。在鼎光范围内,所有妖族实力皆会大损,魏无伤自知想要胜过纪若尘是万无可能,只求能阻得他一阻,给妖皇赢得一线机会。

  哪知眼前那个背影竟然纹丝不动,眼看匕首再进一寸便可破肤而入,魏无伤心头却全无得意,反而尽是迟疑:怎会如此轻易?这个念头刚起,魏无伤眼前已尽是熊熊冰焰,再也不见其它。他甚至未来得及起闪避的念头,心底最深处便又起一阵深深的战栗,几乎将他冻僵!

  滔滔九幽之炎,扑面而来,顷刻间将魏无伤淹没。魏无伤如怒海中一座孤礁,浪过后又浮出水面。然而九幽之炎无形无质,已自他身体中穿过,几乎将妖躯中每一个角落都浸润了一遍。魏无伤雄浑妖气,在九幽之火前,竟起不到分毫障碍。

  修罗若海龙出水,破焰而出,矛柄轻轻在魏无伤胸口一点,便收了回去。

  悄然之间,纪若尘足下蓝焰骤生,转眼间便成一道高达一丈的火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便是这道火浪,淹没了冥山大将军魏无伤。

  纪若尘双瞳中幽幽冥焰更炽,他一跃而起,踏足于九幽冥焰火浪峰尖上,疾向翼轩冲来!

  文王山河鼎通体皆明,鼎内蓝光透壁而出,隐约可见内中一朵合苞莲花正在如水波般的熐炎中载沉载浮。此时整个莫干峰都被文王山河鼎所放青色光芒笼罩,有一股雄浑无匹的苍茫大力从山峰中徐徐而出,注入到山河鼎内。于是文王山河鼎威力再增!

  未等纪若尘攻至,翼轩已被文王山河鼎鼎气照耀得周身浴火,甚至妖躯真身上片片可抵御仙剑砍削的鳞片也开始卷曲。

  纪若尘虽是踏火而来,看似人借火势,实则他体内暗蕴千重冥火,本身所蓄威势,不知比足下熐炎火浪强了多少倍。而且随着冲势,纪若尘体内熐炎更是越燃越旺。

  翼轩明白,纪若尘这是要一击而定生死!

  妖皇豪气顿生,仰天一声龙吟,周身数以百计的鳞片离体而出,化作数百团森森黑火,竟生生将文王山河鼎的鼎气逼退少许!文王山河鼎本来就是太上道德宗镇守宫内气穴的一件至宝,千年来与莫干峰气运相连,此时实已借得莫干峰三千年来积聚的无边灵气,威力何等巨大!翼轩能够将鼎气稍稍逼退,实已有通天彻地之能。只是这样做代价自然不菲,他护身鳞片尽去,周身自然是血肉模糊。如是换了寻常妖族,或者哪怕是条真龙,也要痛得晕死过去,翼轩却是神色如常。

  他又是一声龙吟,向纪若尘当头喷出一道黑炎火柱,庞大妖躯再向前冲,瞬间而过百丈,与纪若尘擦身而过!

  “翼轩!”文婉一声撕心裂肺的叫,舍下正苦苦支撑的太隐真人,转身向这边冲来,全然不顾太隐真人刺向后心的巨戟。

  太隐真人长眉一颤,然戟锋追刺之势分毫不慢。于道德宗三千年道统存亡之际,早容不得他有半点恻隐之心。

  修罗已脱手而出,自翼轩龙口中刺入,又自后颈中穿出。

  这本该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在文婉眼中却有如千年般遥远!

  她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太隐真人的戟锋正刺入后心,透锋而出的汹涌真元,正狂野地摧毁着她体内已所余无几的生机。

  她也没有看到,空中的文王山河鼎正自倾侧,将如水波的青色鼎气向她当头倒下。

  “翼轩……”文婉已说不出话来。

  纪若尘抬手握住修罗,徐徐落地。然而落地后脚下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地。适才中了翼轩一抓,他大半边上身已全然消失,现下只余小半血肉连接着下身。

  空中的文王山河鼎似乎感应到了纪若尘的心意,缓缓回正,如潮鼎气本已到了文婉头顶,又尽数倒卷而回。

  太隐真人摇了摇头,也收回了巨戟。无须他再动手,文婉受此重创,也不过七日之命了。

  纪若尘伏地喘息,他身体上恐怖之极的创口处黑气弥散,团团黑气宛若有生命,仍在不住地侵蚀着他的身体。这道几乎将他横截两段的一击,只是翼轩一爪之功。若不是被文王山河鼎压制,翼轩实力发挥不到一半,单这一击,已可令纪若尘大半身躯灰飞烟灭。

  然而透过黑雾,可以看到纪若尘身体内根本没有血肉内脏,有的只是浓得缓慢流动的九幽熐炎!

  九幽熐炎不断倾泄而出,终将黑气烧得干干净净,然后逐渐蔓延,每延伸出一寸,便会化出一寸的股肤来。然而九幽之火消耗甚巨,转眼间便黯淡无光。此时莫干峰突然轻轻一震,万千灵气如百川纳海,汇入文王山河鼎中。鼎中青光转盛,将一道道垂瀑般的鼎气浇注在纪若尘身上,于是九幽之火,重新炽烈。

  修罗斜插地上,纪若尘抓着它的手慢慢发力,将自已的身躯一寸寸地撑起。只抬起了数寸,他力气便已耗尽。此时旁边伸过来一双大手,将他扶了起来。

  纪若尘整个身体都靠在了修罗上,这才勉强站起。然后望着重新化回人形,相互搀扶着下山的翼轩文婉,纪若尘轻叹道:“今日我用炼妖鼎镇妖,其实与他们比起来,我更该是一只妖。”

  太隐真人道:“是人是妖,其实并不重要,区别只在一颗道心。云中居也有妖在修行,还不是正派名门?只是我宗受祖训所限,不能收妖而已。”

  空中的文王山河鼎依旧在缓缓旋动着,不住汲取莫干峰的灵气,再灌注到纪若尘体内。这只上古时期葬送了无数巨妖的仙器,威力尽复后,实有颠倒乾坤、移山排海的大威力。借得莫干峰灵气之助,山河鼎只凭鼎气压制,已令妖皇翼轩连六成实力都发挥不出。此刻更是直接将莫干峰三千年积聚庞大无匹的灵气转化为鼎气,直接注入纪若尘体内,片刻间已修补好了他残破的身躯。

  到纪若尘终于凭自己力气站起时,翼轩、文婉与魏无伤已消失在长阶尽头,白云之间。

  翼轩文婉已不过数日之命,魏无伤表面看上去安然无恙,实际上内脏已尽数被九幽之火焚毁,又被修罗矛柄一击,皆被震碎成灰,他妖力再强,也无力回天。此刻不过是倚仗着妖族超强的生命力在强自支撑而已。

  生死一战,虽不过瞬息间事,双方已有惺惺相惜之意。怎奈所行路途背道而驰,这一战,却是不得不行,也不得不分出个生死来。

  纪若尘待体内九幽之火稍有回复,即收了文王山河鼎,跃起半空,摇摇晃晃向北方飞去。

  太隐真人正从崖下将顾守真抱了上来,遥见纪若尘踏风而去,惟有长叹。他寻了一处古木蔽荫、奇石为畔的好所在,将顾守真轻轻放于地上,再解下道袍,为他盖好。

  做完这一切,太隐真人自怀中取出一面玉牌,摩挲片刻,然后将玉牌放于顾守真身畔,自己则驭气飞空,向北方飞去。

  这面玉牌,本是道德宗掌教真人的信物,临行之前,紫阳真人特意交给太隐真人。虽不见于言,然其意自明。若紫阳真人此去不复返,则由太隐真人接任掌教之位。

  现在,这面玉牌放在顾守真真人身旁。这是道德宗九脉真人之中,第三位陨落的真人。

  风烈云薄。

  纪若尘踏风而行,文王山河鼎运转不休,不住将周围游散的天地灵气汲入体内,九幽之火渐燃渐旺,他的速度也就越来越快,到后来直是势若彗星。

  只飞出千里,便见不远处的空中风起云涌,霞光金芒纵横交织。定睛看去,竟是数以万记的天兵结成环阵,正围着中心处六人狠杀!万千天兵如蝗如蚁,虽不断化火陨落,却是始终占据绝对上风。阵中央,六人上下左右不住移形换位,结成玄奥阵法,数以千计的光剑环绕着六人轮舞不休,天兵被斩,定会陨落。纵是几个统兵仙将,也只能接下一两剑来,身上仙火即会黯淡无光,不得不退后将息。然而天兵数量实在太多,哪怕是以千换一,也够将阵中六人杀上好几个来回了。

  纪若尘此时九幽之火已是圆满,灵觉几已冠绝当世,一眼望去,已知以紫阳真人为首的六人所结阵式虽然凌厉无比,然而消耗也快。虽然六人修为皆已达真人之境,但最多还能支持一个时辰。

  他足下再生冥炎,速度骤然提了数倍,直奔战场,身形划出一道长长弧线,斜斜自天兵阵尾掠过。修罗则自左而右,挥出一波极薄的冥焰火浪,瞬间已自天兵阵中切过!

  冥焰火流虽薄,却是无坚不摧,路途之上,无论天兵以身躯当之,还是以兵器格挡,皆毫无作用。冥火所过之处,一切成灰。

  纪若尘一挥之间,已斩落千名天兵!

  此时道德宗六真人也看到了纪若尘,战阵之上,生死间隙,两下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以目示意。

  纪若尘破阵而过后,更不停留,速度再增,直向昆仑而去。破风荡云之际,他体内几乎为之一空的九幽之火又重行燃起。

  九幽之火圆满,再得文王山河鼎之助,纪若尘实已是不朽不灭之躯。只消没有立时灰飞烟灭,给他留下一丝火种,一日****后,便会复原如常。只消有灵气甚至是死气腐气,皆会被九幽之火炼化,天下万物,几乎无一不可为九幽之火进补。

  此时纪若尘心内不安越来越强烈,是以一击之后再也不肯停留,直向昆仑赶去。紫阳真人等人自有自己的造化,这不是他可以负担得来的。纪若尘便再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可能背负起所有人的因果轮回。方才紫阳真人那慈祥、平和、决绝和告别的眼神已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纪若尘绝尘而去后,天兵仙将又将道德宗六人重行围了个水泄不通。然而道德宗六人皆各有通玄手段,得了这一丝空隙,立时服丹回气,本已渐渐见底的真元又恢复了不少。千剑运转得重新圆转如意。

  紫阳真人手持法剑、踏斗布罡,须发飞扬,脸上却已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于六人之中,紫阳真人修为本就最低,又要主持全阵,因此真元消耗得最是迅速。

  昆仑中央,安坐不动的禹狁忽然睁开眼来,双眉微皱,潜心推算片刻,讶道:“本是四路大军围剿道德宗余孽,怎么只到了三路?余下那一路到哪里去了?居然连本座也推算不出,实是奇怪。”

  困守塔中的顾清张开双眼,淡道:“此间不知隐藏着多少大能之士,且看天机纷乱,已可窥得一斑,真君可休要折在了这里。”

  禹狁心中又是一动,双眉锁得更紧,奇道:“看来人间果然有些异士,居然能引下大天劫来!不过这次下来的该是天劫威力中排前三位的九霄紫雷,不管是什么东西,都该化灰了。”

  禹狁忽然哈哈一笑,展颜道:“管他什么大能之士,反正都要在九霄紫雷下化灰,本座何必自扰!何况本座神通手段,岂是你等下界小仙可知的?区区天机,测得出测不出又有何关系,还有谁能翻得出本座手心不成?且让你看看本座手段!”

  说罢,禹狁双眉倒竖,千丈身躯忽然燃起冲天天火,足可握住整座峰峦的巨掌伸出,大喝一声:“龙来!”

  巨掌掌心中,刹那间风云变幻,碧海苍波倏忽闪过,一条足有百丈长的青龙已被巨掌从海中生生提出!

  这赫然是条完全成年的真龙!

  禹狁掌心中不断发出赤炎天火,万千刀兵构成一座樊笼,将青龙困在当中。

  青龙勃然大怒,掀起风浪雷电无数,猛烈冲击着赤炎金兵,却始终无果而终。它乃是真龙,觉察不对,定睛望去,已看出包围自己的是九霄天外来的天火,然而来历却是一片模糊不清。它心下有几分明了,一声长吟,怒道:“是上界哪位仙人,因何困吾于此?”

  禹狁赤炎金兵火隔绝内外,青龙显然根本看不见天炎外的世界。不过话说回来,能够将它从南海深处捉出,这份神通根本不是它能够稍抗的。可它已成真龙,自身业是天地气数的一部分,仙界中也有上位者庇佑,是以根本不惧。

  禹狁喝道:“孽畜,死到临头犹不自知!你已成真龙,上应天数,自有真仙相估。只可惜,佑你之仙在本座眼中,却也不算什么。”

  青龙大惊,知赤炎天火外必是一位大能真仙。它上应真仙位列三品,居然也不被外面这位仙人放在眼中,那么他至少也当是位巡天真君了。只是巡天真君与仙界至尊已相去不远,怎会下界来了?

  青龙停了召唤风雨雷电,以本体真龙之躯苦苦抵挡着赤炎金兵的侵削,口气已软了三分:“不知是哪位上仙降临?吾所犯又是何罪?”

  禹狁凛然道:“你虽然无罪,然而你龙子却擅借龙气与安禄山,使其成了气候,大乱天下,扰乱了天地定数!龙子犯下如此大罪,自然当诛。而你失于教诲,同样也是死罪!”

  青龙震惊,叫道:“上仙明鉴!那孩子是被人绑走,强被取走了龙气的,完全是身不由已,并非它有意要扰乱天地定数啊!我走遍神州,好不容易才找了它回来。这孩子受了大惊吓,直到现在还不敢出海呢。”

  禹狁冷笑,道:“本座问你,绑走你孩子的人又是谁?”

  青龙愕然,片刻后方道:“这个……直到现在,我也是不知。”

  禹狁怒喝一声,道:“在本座面前,也敢不尽不实!你等身为真龙,凡间谁能绑走真龙而不为人知?你当本座是如此好欺的吗!也罢,本座念你修成真龙不易,就借你身躯龙血一用,也算折你三分罪过!”

  “上仙……”青龙还待分说,周围万千金兵已一拥而上,早将它化成一团血雨!

  禹狁手掌一合,将青龙龙血与天火尽数握于掌心,再张开时,掌心中已多了一面十丈大小的暗赤色金牌,牌面上镌刻一条腾飞真龙,彬彬如生处,几乎与真龙无异。

  禹狁淡然一笑,道:“青龙虽然收了,但还有余孽,也不可放过了。”他这话似有意说给顾清听的。

  禹狁将青龙金牌交于左手,右手又是虚空一抓,这一次入手处是东海,然而巨掌收回时,掌心中却是空空如也!

  禹狁登时一怔。

  顾清朗声一笑,道:“堂堂巡天真君,怎也有失手时候?”

  禹狁默然片刻,潜运神识,瞬间搜遍八荒**,却完全没有那条小青龙的踪迹。刚刚他明明感应到这条小龙在东海海底躲着,怎么突然就消失了?

  不过一条小龙实是无关紧要,禹狁此次下界职责重大,还有许多大事好办。他旋即将这件事放在一边,曲指一弹,将一缕神火弹入青龙金牌内。神火入体,青龙金牌即刻炽热起来,渐渐由红转白,几乎可以看到牌内神火如流,正灼烧着青龙魂魄!青龙龙魂受了火炼,左冲右突,却始终不得脱困。虽然它无形无质,根本发出不任何声音,然而只看那癫狂形态,就可以想象受了何等苦痛!

  青龙龙魂虽受火炼,但也将神火丝丝缕缕吸入,挣扎之力也就越来越大。渐渐的,一条由熔化了的金铜凝成的龙躯开始成形,并逐渐自金牌内脱出。

  经受片刻火熔,青龙魂魄中的意识早已化为虚无,此刻魂魄中所余仅是本能。然这条金铜熔龙不光有青龙真龙龙躯和龙气,还吸纳了禹狁的一缕神火,威力何等之大!它翻滚之间,甚至整个昆仑都为之震颤!

  看了这条熔龙,顾清已然明白禹狁早有准备,不论这头青龙有无罪过,都是要被炼成熔龙的。有无罪过,哪有什么要紧。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只不过禹狁特意炼制了这条威力绝大的熔龙,却又是为了对付什么人?又何以要特意在她面前展示?

  顾清心中微微一动,已想到一个可能,以她的定力,面色也不禁微微一变。

  禹狁神念无处不在,立刻就知晓了顾清面色变化,于是一声长笑,好整以暇地道:“本座怎可与桁先那等下仙相提并论。要灭那纪若尘的九幽之火,又何须使计诈你?之所以留你到如今,全是本座一片爱才之心,希冀你位列仙班之后,能够再有精进。本座这条熔龙,足以穿破六道诸界,任那纪若尘躲到哪里,都可瞬息而至,将其击杀。九幽之炎虽可炼化天地万物为已用,然而天地之道,物极必反,这一条熔龙送给了他,那团九幽之炎哪里吞得下?必灭无疑!”

  禹狁双目神火一闪,那条犹自在痛苦挣扎的熔龙前立时出现了正踏风疾行的纪若尘身影。禹狁仙法,果然玄奥无边,这个身影完全与纪若尘真身一样,真身在做什么,虚影就做什么。

  熔龙正在痛苦深渊中挣扎,猛然见了眼前的纪若尘,立时将他当作了生死仇敌,狂性大发,狠狠一口咬了过去。龙口合拢处,金汁四溅,却距离虚影仍有数分距离,未曾咬中。

  禹狁意态从容,不住以神念将熔龙拉回,使得它根本咬不中纪若尘的虚影。熔龙痛苦之极,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每扑咬一次,就会多一些金铜熔汁被吸入体内,狂性也会增加一些。如是,熔龙威力渐增。禹狁并不着急,再过一段时候,熔龙就会将整个青龙金牌化尽。那时方有十足把握,一举灭了纪若尘的九幽之火。

  顾清双目低垂,早将一切意识封闭至最深处,犹如再入死关。玲珑塔、千朵莲,皆自行运转,抗拒着塔周的赤炎金兵。她道心纯定,更早有所悟,支撑得一刻是一刻,尽人事,听天命。

  蜀中千里锦绣,虽是冬季,阴雨绵绵,气候苦寒。然那濡湿翠意中,实有无限生机,令人遥遥望见,心机便活泼了许多。

  官道尽头,有三人沿路行来。尽管雨落如雾,他们却即未撑伞,也未披蓑,任由雨雾打湿衣衫,将那寒意透至心底。前面行着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子高大英俊,面有古拙之气,女的清丽温婉,婉约中隐有刚烈决然。二人身后,则跟着一个中等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身着下人服色,看来是个家仆。

  三人沿路行来,有说有笑。

  “蜀中之地,果然人杰地灵,处处洞天福地。婉儿,我们年轻时候,也曾这般出游过。现今想想,却是快有一千年了。”高大男子慨然道。

  女人温婉答道:“千年一日,其实也无分别。能如今日这样,四处走走看看,其实已经够了。我们想了几百年,不就是想要这样轻轻松松、全无心事的日子吗?”

  男子长笑一声,道:“说得也是!想不到到了今日,反而是我有些贪恋了。我们夫妇多年心愿已了,只是可惜了无伤你啊!”

  身后那家仆咧嘴一笑,道:“现在和陛下婉后一同出游,倒是让俺想起了当初攻打冥山的日子。作妖千年,俺图的就是个慷慨激昂、壮怀激烈,还有什么好可惜的?只是俺那头猪从此没人照顾,倒是有些放心不下。希望它境遇好些,莫作了他人的盘中之餐。说起来,这头畜牲运气可不怎么样,一直被殷殷那头小狐狸给惦记着。如果真的被烤了,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俺也没法说啥。”

  高大男子失笑道:“各有各的缘份因果,无伤,你那座骑就算被人给烤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你当初龙马猊狻一概不选,偏要挑只没什么灵性的猪?”

  这三人,正是方自西玄山下来、还回人形的翼轩、文婉和魏无伤。

  魏无伤挠了挠头,笑道:“俺当时就是看着它挺可怜的,对上了俺的眼缘而已。”

  高大男子环顾四周,赞叹道:“如此青山如此风雨,若能再有一家酒家,红泥炉上暖壶浊酒,再来上一盘牛肉,一碟花生,如此方有味道!”

  女子忽然向前一指,道:“咦,那边不就有一家客栈吗?”

  翼轩闻言向前望去,果然雨雾中出现了一家客栈。客栈不大,前后三进模样,砌着堪堪有一人高的石墙,石墙上爬满藤蔓青苔。客栈虽小,却是灵气十足,与这青山薄雨相得益彰。客栈大门虚掩,从门缝中透出红红的火光来,让人看了便心生暖意。

  翼轩展颜笑道:“我们运气倒是不错,想什么就来什么,方才我倒是没注意到有这么一家客栈。这客栈虽然小了点,可是十分干净,布局清幽,掌柜的想必也是个雅人。走,进去坐坐,让掌柜的煮几壶酒,好生炒几个下酒菜。无伤,说起来,我们也有几百年没有好好地喝一顿了。”

  魏无伤哈哈大笑,道:“陛下,俺妖力是不及你,可是说到拼酒,你可断断不是俺老魏的对手!”

  文婉却在旁边浅浅一笑,道:“手下败将,也敢言勇?”

  魏无伤老脸一红,不敢多言,低头急急地向客栈行去。说到拼酒,妖皇对上大将军不是对手,大将军之于妖后却是甘拜下风。

  三人入店后,吱呀一声,客栈的大门缓缓关上,将凄雨寒风都挡在了外面。绵绵雾雨之中,这间客栈越发透着钟灵,似与天地溶为一体。实际上,这间客栈论位置、论布局,甚至一花一木,一砖一石,都深有苍茫之意,整间客栈,根本就是与天地同在!

  空中忽然一暗,阴云盘旋,喀啦一声雷鸣,现出九道细长的紫色闪电来。九道紫电在半空中汇合,合成一颗拳头大下的雷珠,笔直向客栈落下。然而忽然旁边一阵风吹过,带过一团浓浓的雾雨来,将雷珠淹没。当雾雨为冬风吹散时,雷珠早已消失不见。方圆十数里内,倒有数户人家隐约听到了雷声。不过于这战乱时节,贫苦百姓正深为苛捐重税所苦,冬日雷音虽是罕见,然而天灾再甚,又哪里及得上**?

  绵绵雾雨,再次细润万物,天地间重归清静。

  有风吹过,拂起了客栈的招客旗,上面那“高升客栈”四个大字,书得别有一番意境。

  章四换相见上

  天上,昆仑。

  先前带着仙兵前去太明玉完天的昊明出现在空中,足踏仙云,仙袍颤动,在昆仑云端上疾疾而行,看他面色凝重,神情忧惶,显然是发生了大事。

  昆仑之巅,仙帝温和浑厚的声音徐徐响起:“昊明,何事如此慌张?”

  昊明刹住脚步,在云端上就地拜倒,急急道:“陛下!昊明刚刚察知,九幽之炎已于人间重燃!”

  昆仑上一片空寂,片刻后,仙帝方道:“且由它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昊明大急,道:“陛下,九幽之炎怎会是小事?一旦此火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只怕整个人间到最后只剩一头九幽巨魔。陛下,须得早做打算啊!”

  仙帝仍是语声从容,“下界此时不是有禹狁在吗,就交与他处理好了。”

  “这怎么行!”昊明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数,仙帝话音未落,他已大声插话。

  随即,他略镇定心神,放缓语气道:“陛下明鉴,禹狁素来自傲,仙法虽强,办事却并不如何稳妥。九幽之炎重现是何等重要,哪容得出半点差错?只消差了一点,失却了九幽之炎的踪迹,今后又到哪里找去?人间界广大,九幽之炎又最擅采掠隐藏,若让它成了气候,就算耗尽混沌之气,尽下百万天兵,怕也徒劳无功啊!”

  仙帝呵呵一笑,道:“那你说当如何?”

  昊明沉吟一下,大声道:“臣愿亲下凡间,将九幽之炎灭于燎原之前!”

  仙帝悠然道:“九幽之炎霸道无伦,六道诸界,也无物可以制限。想那黄泉之下,九幽之地何等广袤浩瀚,与我仙界玄荒不相上下,却也只能容得下十三巨魔。昊明,你且想想,如此霸道之物,怎可在人间长存?”

  昊明道:“臣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九幽之炎确已在人间点燃,难道就这样放任不成?”

  仙帝默然片刻,方道:“大道之下,万物皆各行其路。九幽之炎既不属人间之物,用不了多久,便会自行熄灭。你无须过多烦恼。”

  昊明还想说些什么,昆仑上方天风又起,他知道仙帝神识已归,只得长叹一声,无奈起身,恨恨道:“下界主事的是谁不好,偏偏是禹狁!这次若坏了大事,我倒要看看大罗天君你如何交待!”

  阴间,永暗的天空忽然亮起一道极刺眼的火光,一道火浪滚滚而下,轰然落于酆都南门外,火焰熊熊,只是数息已将酆都厚达数丈的黑铁城门给熔得凹了进去,城门外的黑岩地面更是熔化出一个方圆百丈,深十余丈的巨坑。

  火光如锐芒,更刺瞎了城头上不知多少阴兵鬼将的双眼。

  在少数几个修为远胜的鬼将愕然注视下,天火中竟飘出一个清丽无伦的绝色女子来!她只随意向城头扫了一眼,诸阴兵鬼将无不觉得她看得就是自己,胸中阴气登时狂乱起来,脸色更是憋得黑青,方才没有失态到跃下城墙,只为了就近看上她一眼的地步。

  最初的失神过后,城墙上资历最深的一名鬼将终于想起了这名甚为眼熟的女子是谁,登时高声嚎叫起来:“是苏姀!苏姀来了!快去通知王爷!”

  苏姀盈盈立于火中,向城头送去一道似嗔似笑的秋波,嫣然笑道:“总算还有记得你家苏姐姐我的,算你们有些良心。可是既然知道姐姐来了,十殿阎王怎么一个都不见出来迎接,难道都死绝了不成?”

  那鬼将在城头上汗出如浆,忙堆起自认为最阿谀的笑容,深深地弯下腰去,讨好道:“苏老神仙仙驾光临,酆都上下蓬荜生辉啊!老神仙稍稍等待,王爷们这就到了……”

  未等这鬼将说完,苏姀一张俏脸已变得雪白,偏那鬼将还将“老神仙”三个最犯她忌讳的字咬得极重,实是死到临头,犹未自知。

  苏姀骤然提气清喝:“既然知道姐姐来了,怎还不大开城门迎接?也罢,你们不开,姐姐我也就不客气了!谁来替我将这鬼城给拆了?”

  苏姀这一喝,清清朗朗,声音瞬息间传至千万里外。酆都内外,鬼将阎王尽皆震惊当地,再也说不出话来,自然也就无人前来开门。苏姀这一喝,传遍四野八荒,道行之深,较之前次来时又不知高了多少倍,说要拆了酆都,倒也不是一句空话。

  苏姀虽放言要拆了酆都,却立在火中,动也不动。众鬼不由暗松一口气,以为她不过说句气话,城头阴兵鬼将端立原地大气不敢喘一口,城内阎王则忙忙整袍佩带欲匆匆出迎。

  忽然一声震彻天地的长鸣起于弱水之外、无尽苍野深处!鸣音激昂高亮,越过莽莽荒野滚滚而来,直震得酆都城墙上落下许多碎石来。

  鸣音悠远不落,东北西三处又各起了三声啸音,遥相应和。这三声啸音或低沉、或尖锐、或苍凉,各不相同,然而所蕴含的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却是完全相同。

  城上群鬼心惊胆战、惶然四顾,不知是谁眼尖,忽然指着弱水彼岸,大叫起来。众鬼顺着它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弱水对岸处浮来一片黑压压的、足有成百上千里方圆的黑云。这黑云来得好快,几乎是才自苍野尽头现身,转眼间已抵弱水河畔。群鬼这才看清,这哪里是什么黑云,分明是一只大到了不可思议地步的巨鸟!单是那一双凤目,便有百丈之长!

  群鬼中不乏有见识宽广之辈,登时一声呻吟:“这是冥凤……”

  不等群鬼有余睱惊叫奔走,冥凤即喷出一道宽达十里的阴火,阴火一触弱水,即刻泛起浓浓水雾,直冲天际!

  于是众鬼骇然发现,冥凤自浓雾中昂然而出,凤口一张,又是一道汇聚成百丈粗细的阴火喷出,轰然击在酆都城门上!

  在阴火侵蚀下,不仅是城门,连同城门上方的百丈墙壁都在悄然融化坍塌。数以万计的鬼役阴卒惨嚎着从城头落下,掉进熊熊阴火之中,转眼间就被炼得连灰都不留一丝。

  酆都城墙上的缺口由小而大,转眼间已扩至十里大小,冥凤却是意犹未尽,阴火前冲,直到在酆都城内开出一道宽十里、长百里的平地后,这才罢休。秦广王的半边阎王殿也就此付之一炬。

  冥凤心满意足地长鸣一声,方收翅伏地,凤头低垂懒洋洋地打起盹来。酆都城头,侥幸逃生的十殿阎王与一众小鬼,看着冥凤身后的弱水,早已心胆俱丧。弱水,万物沉底,片羽不渡,冥凤竟以阴火把那从无停歇的弱水硬生生地焚干了数百里长的一段,方得从容过河!

  苏姀飘然落地,沿着冥凤开辟出来的荡荡坦途,施施然向酆都城内行去。十殿阎王这才醒悟过来,心里清楚绝对惹不得这位漂亮祖宗,立刻各施神通,从十里高城墙上一一跃下,落在苏姀面前。有那宋帝王审时度势,立时跪倒在地,竟行起大礼来,口中则是高呼姐姐。

  苏姀登时眉开眼笑,在一众阎王簇拥下,来到转轮王大殿坐定。秦广王的宫殿大半已毁,却是去不得了。

  苏姀在中央宝座上坐定,众阎王则分立两旁,谦行慎言如殿上鬼役。苏姀也不多废话,直接命众阎王取来纪若尘的生死薄记,细细翻看起来。然而厚厚一本薄记、九十九世生死翻过,除了有十余世早夭之外,却未看到什么值得书写之事。

  合上薄记后,苏姀闭目凝思,殿上一时寂静,没有哪只鬼敢多出一口大气。

  终于,苏姀将薄记放在一旁,皱眉问道:“九十九世之前的薄记在哪里?”

  转轮王小心翼翼地回道:“启秉苏姐姐,阴司便只有纪若尘九十九世的薄记,没有再前面的了。”

  苏姀面色一寒,冷笑道:“胡说!难道他便只有这九十九世不成?你叫什么名字,居然敢当着我的面扯谎,胆子的确不小!”

  转轮王登时一身冷汗,他可是知道有几种厉害妖法,只要知道了名字,就能将人化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因此虽然畏惧苏姀,可这名字他如何敢说?

  眼见苏姀目光中寒意越来越盛,一名转轮王亲信的鬼役忍不住道:“那本薄记,不是……”

  “嗯?”秦广王横了那鬼役一眼,登时吓得他不敢多言。

  只是秦广王这一记眼色还没收回来,忽觉面上微风拂过,随后眼前一黑,右眼剧痛传来,竟是被苏姀凌空取去了眼珠!苏姀张口一吹,秦广王的眼珠即刻化成一缕清烟。在场诸王都心知肚明,秦广王这只眼睛,是再也回复不了了。他们也由此而知,这一次苏姀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了。

  苏姀收起笑容,冷道:“南门外的冥凤你们都看到了。这一次如果拿不到我要的东西,就把你这酆都给拆成平地!”

  秦广王拂袖出列,怒道:“苏姀!你休要自恃妖法通天,九天之上,自有千千万万制你之仙!我也不妨告诉你,你要的那卷薄记就藏在酆都内城,然而那里可不属阴司地府,而是仙界之地。你若敢冒犯,惹了天怒,日后必定永受天劫,万载不得超生!”

  苏姀张口一吹,秦广王双膝以下忽然消得无影无踪。她淡淡地道:“倒没看出来你还有三分骨气。可惜内城我还是要进一次的,至于天劫,那也是以后的事了。且不管天劫能不能奈何得了我,你们谁敢拦阻,姐姐我现在就让尔等灰飞烟灭!你们九个带路,我要进内城!”

  她纤手指处,除秦广王外,九位阎王皆面色如土,却又不敢不从,一个个战战兢兢地当先领路。领路途中,一王对另一王悄声抱怨道:“苏姀令我等打头阵,以后不论是生是死,这个大罪都是洗不脱的,这可如何是好?”

  另一王偷偷望见苏姀离得尚远,方敢回道:“无妨!我曾经听说,内城守门人其实是天上七品真仙所化,神通广大,哪里是区区一介妖狐能够抵挡的?苏姀实是自寻死路,我等只消旁观便好。”随即,他把声音压得更低,道:“如若真仙也阻不得她……”

  前一王深以为然,不住点头,心头忧虑稍减。如若七品真仙也阻挡不了这个妖狐,天界就更没有道理降罪他们了。

  片刻之后。

  酆都内城两扇巨门飞出十里开外,数十丈宽的城墙塌了足足一半,两名外门守门人,四名门内守门人躺倒一地,生死未知。苏姀高坐在内城中央,捧了生死薄记细读。在她旁边,已堆起高高一叠各式薄记。九位阎王或煮茶、或寻书、或送水、或扫尘,营营役役不亦乐乎。

  苏姀扫了一眼众阎王,哼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道:“这几个守门人果然是神通广大。”

  其中两名阎王腿忽然一软,险些坐倒在地。

  整治够了阎王,苏姀才起始仔细观瞧薄记,越看越是面有怒意。

  茫茫昆仑,云生雾起,不知是多少洪荒巨兽的乐土。

  然而近些时日来,这些巨兽无不战战兢兢,躲藏在巢穴之中,根本不敢出来活动觅食。千万年来修炼得的灵觉提醒它们,云端之上,有太多绝非它们可以招惹的仙妖正纵横来去,时时都在激斗,斗法时偶尔爆发出的气息,足以令最强大的异兽悄然回避。

  然而它们的苦日子还远未到头。躲藏了许久,有些性情暴燥的异兽已有些按捺不住,在巢穴门口不住徘徊,想要出去寻觅些血食。哪知它们刚动了念头,忽然心头如被浇上一盆冰水,刹那间寒意内起,几乎将它们冻僵!那种感觉,就似是青蛙看到了蛇。这一瞬间,就连那些最强大的异兽都失去了逃回巢穴深处的勇气,瘫软在地,任由宰割。它们惟一希望,还未轮到拿它们下嘴,来者便已吃饱。

  碧空之上,一道淡淡的蓝色焰迹划破了长空。

  定天剑飞舞如蝶,吟风仍在与万名天兵苦战。若能给他七日七夜,这由仙将率领的万名天兵都能被他屠杀一空。然而顾清如何能支撑得了这么久?吟风其实心知,就算他杀到了禹狁面前,也是于事无补。可是,哪怕连万一之望都没有,他也要杀到禹狁面前!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何谓尽人事,听天命。

  正当他完完整整地削去了一个千人阵,压力为之一轻时,前方云层忽开,又是一名三品仙将,率领着万名天兵破云而来!吟风心里登时一沉,若与两万天兵对敌,别说杀到禹狁面前救人,就是他自己能不能支撑到一个时辰,都很是问题。

  然而这队天兵却未直接参战,而是在战场南面列成了阵势,好象在等什么人到来。

  不到一刻功夫,南方天际忽然亮起一点蓝芒,转眼之间,周身笼罩在湛蓝溟炎中的纪若尘已立在天兵阵前。

  那仙将提刀喝道:“纪若尘,你犯下数条逆天大罪,今日吾等下界,就是为你而来!你可知罪……”

  那仙将洋洋洒洒的有一大篇话要说,却见纪若尘根本没向自己看上一眼,目光只是落在正自左冲右突的吟风身上。而吟风尽管定天剑剑势依旧凌厉,却也在一直盯着纪若尘。

  那仙将大怒,暴喝道:“纪若尘!你好大的胆……”

  他喝声未落,修罗矛尖已在眼前!吞吐不定的蓝焰,更是刹那间燃去了他半边眉毛!仙将大骇,立时发动保命仙法,倏忽间已闪到千丈之外。他立足稍定,再向阵中望去,立时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一道宽达数丈的溟炎尾迹自天兵阵中横穿而过,数以百计的天兵身染溟炎,嚎叫着向下坠去。天兵虽无惧无痛,可是被这九幽之炎沾身,那烧灼之痛却似生生地印入魂魄!

  与纪若尘相距十丈时,吟风早有所觉,再无保留,定天剑上紫火翻卷吞吐之间,已将身周十丈的天兵一扫而空。他持剑凝立,静候纪若尘。

  果然,修罗呼啸而至!

  吟风一声大喝,定天剑高高举起,势若万钧而下,狠狠将修罗荡开!

  氤氲紫火与九幽溟炎交织缠绵刹那,忽然轰的一声炸开!

  吟风身不由起地向后飞出,直撞入身后的天兵阵中,接连将数十名天兵撞得爆成天火,这才勉强停住身形。而他唇边嘴角,早已渗出血丝。尽管有氤氲紫火护身,吟风仍是受创不轻。纪若尘也向后飞退,然他修罗向后横挥,扑扑扑,无数天兵被修罗撞成天火,足足数百道天火方止住了纪若尘的后退之势。

  纪若尘面若霜寒,仍只盯着吟风,修罗却全无征兆地向后一插,已刺入那刚冲上来的三品仙将胸膛!那仙将面色登时凝住,看着深深没入胸膛的修罗,似乎还未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身躯便已被霸道无伦的九幽溟炎吞没。

  阵斩一名三品仙将,于纪若尘而言,仿佛不过是挥手驱走一只碍事的小虫。此时此刻,他眼中惟有吟风!

  空中蓝焰再起,纪若尘绕着吟风飞了一个大圈,修罗再向他身侧刺去。路上但有拦路天兵,皆被修罗随手刺落。

  吟风鬓发飞扬,定天剑与修罗不住交击。抵挡住纪若尘一轮凶猛攻势后,更双手持剑,剑上紫炎过丈,反斩纪若尘后腰!

  激斗之际,只消有天兵进了定天剑范围,也都成了剑下亡魂。

  激战片刻后,吟风氤氲紫火消耗极大,迅速黯淡下去。纪若尘的九幽溟炎却是越战越盛,每斩数名天兵仙将,便会炽亮一分。此消彼长之下,吟风越战越是吃力。眼见纪若尘又是一矛刺来,他挥剑格挡之际,忽然修罗上蓝焰大炽,矛上所透力道更是瞬间增大十倍!

  但听喀啦一声脆响,千丈空间内登时布满了暗色条纹,就似是人间界的空间被撕开了无数裂口!剑矛交击下,定天剑上竟然现出了数道裂缝!吟风更是握持不定,定天剑脱手飞出,直上云宵!

  修罗由刚转柔,冥炎悄然收尽,矛尖轻轻点在了吟风咽喉上。

  周围尚有近万天兵,却散乱站着,再也不成阵形。众天兵你看我,我看你,个个脸上一片迷茫,不知当做些什么。原来两人方才一番生死大战,已顺手将所有仙将砍光。没有仙将指挥,天兵虽多,却已如一群无头苍蝇,完全无所适从。

  吟风坦然迎着纪若尘的目光,面色平静如水。纪若尘脸上则如封了一层冰,根本看不出心中的喜怒哀乐,就连双瞳中的蓝焰也在这一刻凝固。

  碎裂的定天剑舞动着从云中穿出,缓缓自空落下,落入纪若尘手中。纪若尘缓缓俯身,将定天剑插于吟风身旁,淡淡地道:“这一剑,算还了你的斩缘。”

  纪若尘长身而起,望向昆仑深处,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会去救她。今后她的事,就不劳你牵挂了。”

  说罢,他缓步向昆仑深处行去。

  吟风挣扎着站起,向纪若尘背影吼道:“你怎会是禹狁的对手!你会害死她的!”

  纪若尘一声长笑,道:“你又是禹狁的对手吗?既然不是,为何还在这里拼命?”

  笑声久久在昆仑上回荡,他的人已消失在群峰深处。

  吟风立在云端,劲风吹过,拂起他纷乱长发。定天剑插在云中,却是纹丝不动,有如插在磐石之中。

  他静立良久,直至氤氲紫火回复了三四成,方才拔起定天剑,毅然向昆仑深处行去。

  昆仑中央,禹狁哈哈一笑,笑声震动了千里山峦:“螳臂也想当车!”

  此时熔龙几已将全部金牌吸入体内,只余最后几滴金汁。禹狁也不着急,依旧以纪若尘影像逗弄着熔龙。看来只要再过一盏热茶的功夫,熔龙便会完全化形。

  顾清似有所感,若有若无的叹息一声,玲珑塔和千朵莲花瞬时消尽!赤炎金兵骤失抵抗,从海潮般向顾清涌来,却是距离她肌肤发丝不到一分处悉数停下,无法伤到她一分一毫。

  禹狁一怔,倒是有些对顾清另眼相看了。他忽然挥手,源自本体的一道赤色神火将顾清整个包了起来。禹狁天火,实是奥妙无穷,居然直接裹住了顾清金丹,反而将她的氤氲紫火隔在了外面。如此一来,顾清即使想要自碎金丹陨落,也得先攻破禹狁的神火才行。

  “你倒真是聪明,知道现在自己是纪若尘道心惟一破绽。哈哈!若非如此,你岂能在本座手下支撑得这许多辰光?不过既然本座在此,你就是想死,那也不可得!”

  禹狁一通笑罢,正色道:“不过本座爱才之心,却是发自赤诚。你即使身陨,那纪若尘也仍有一道破绽在,根本逃不出本座的手心。剑来!”

  天外一道晶虹飞来,落入禹狁掌心,赫然便是当日绝峰之上,将纪若尘一剑穿心的仙剑斩缘!只是不知为何会落在禹狁手中。

  禹狁望着仙剑斩缘,笑得胸有成竹。

  只是笑到一半,禹狁的笑容忽然在脸上凝固,皱眉潜思,神念扫遍神州大地,却怎么也找不到刚刚派向道德宗的一万天兵踪迹。先前要四面合围的四路天兵中,就莫名其妙地少了东边一路,现在去补东边空缺的一万天兵又突然消失,实是古怪之极。禹狁潜思良久,现下他身边便只有十八仙将和三万天兵了,就算都派去了道德宗,恐怕也于事无补。何况下界第一大事,就是为了九幽之炎而来。道德宗多死还是少死几个真人,实是无关紧要。即使道德宗犯下再大的罪过,看在广成子的面子上,禹狁也不能真的灭了它的香火,吹熄一半也是不行的。

  禹狁计较已定,安定坐着,看着熔龙将最后几滴金汁慢慢吸入。

  道德宗北,紫阳等诸真人已近强弩之末,真元行将见底。然而诸人越战精神却是越见抖擞,虽然陨落时刻就在眼前,却是人人谈笑风生,全不将灰飞湮灭、永失轮回放在心上。六人苦战许久,剑下也有近万天兵魂魄,皆感此生不虚。

  眼见阵形将破之际,忽然天兵整齐划一的阵列外围起了阵小小骚乱。太隐真人须发皆张、巨戟上下飞舞,犹如古时冲阵大将,破阵而入!太隐真人在道德宗诸真人中修为平平,战力杀法却是非常适合眼下局面,转眼间就破阵数十丈,戟下挑落百名天兵。

  道德宗这套阵法,阵中人越多,阵法威力越强,若得太隐真人加入,则七人又可多支撑一段时候。只是支撑得久了又能如何?一个时辰和一天、一月、一年,其实都没什么区别。区别只在尊严而已。

  酣战之余,沈伯阳长笑一声,手中一双夺自天兵的长枪如电而出,一口气穿了五六名天兵。他杀得性起,更毫无忌讳之人,一边死战,一边高声道:“紫阳老东西,我今日陪你战死于此,算是还上欠你的债了吧?为何天兵会来攻打我宗,别人不知,你肯定是知道的。能不能让我死得明白此,要知道,此战身死,可就没了轮回了!”

  沈伯阳这一问,却是问出了其余诸人的心事。直至今时,他们也不明白道德宗也算是天下正宗,若论飞升真仙,更是世上第一。何以天兵下界,反而会来攻打?

  紫阳真人叹一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天兵下界,想必是为了修罗塔一事而来。”

  “修罗塔?”诸真人皆是一头雾水,根本没有听说过修罗塔是什么。

  紫阳真人边战边道:“修罗塔是本宗最大秘密,历来只有掌教口耳相传。传说此塔起自九幽之渊,集亿万妖魔之力,硬破六界壁障,直通仙界,是以又名登天梯。塔成之日,亿万妖魔,特别是九幽极底的巨魔将可沿塔而上,直攻仙界!人间是修罗塔必经之途,休说九幽之魔,就是黄泉之魔若在人间现了真身,那又该是何等浩劫?”

  当日篁蛇化身在洛阳现世,所引起的那场浩劫,众人记忆犹新。人人屏息静气,听紫阳真人将这段惊心动魄的秘辛缓缓道来。

  “修罗塔乃是以人间积累的怨气为基,是以如果人间起了刀兵,积怨溢泄,修罗塔也就修不成了。恰好那时我宗又得了神州气运图,是以我令纪若尘去取灵气之源,只消破了四处灵穴,天地间必生祸乱。虽然百姓受苦,但与修罗塔现身人间界的大祸比起来,却又不算什么了。其后安禄山不知怎的,忽然得了些龙气,也算是天意吧。我宗参与其中,你们却不知详情,将来道史所载,千古留骂的只是我紫阳一人而已。只不过……”说到这里时,紫阳真人仍是犹豫了一下,方道:“只不过祖师留言,这修罗塔的修建,其实与仙界有关,行事之际,万不可泄露于人,否则……必遭天罚!”

  众人看着围着密密麻麻的天兵,都是面带苦笑。天罚?难道就是眼前这些?自道德宗寻访谪仙始,得神州气运图,攫取天地灵气,插足庙堂之争,谁会想得到,内中居然还有这许多曲折?

  九天之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彻天地的金铁交击之声,空中传下个朗朗笑声:“我说老紫阳啊,你这人就是不够爽快,天兵都快把你们给剁了,怎么还吞吞吐吐的?不就是个修罗塔吗,不就是如果你想拆塔,仙界便会用雷劈你吗?”

  道德宗诸人一惊,抬头向天上看去。但见云宵之上,有一个小小身影,却是放射着灿灿的夺目金光。那人金灰金甲金靴,手中还有一对金锤。简直从头到脚都是用金子堆成的一般。不是旁人,正是云中居掌教,自号云中金山的清闲真人。

  “紫阳老儿休慌,俺金山来也!”云中金山一声大喝,当空掷出右手金锤。这金锤也是件异宝,见风而长,转眼间就化成一座数十丈高下的金山,带着猛恶烈风,向众天兵当头砸下!

  领队几名仙将见势不妙,立时变阵,多个方阵数千名天兵一齐出手,无数兵刃毫光击在金锤上!云中金山道法再深,也不敌数千名天兵合力,当场喷出一口血来,金锤更是倒飞而回。然他一击之下,也有数十名天兵化光而去。能够在数千名天兵合力情况下仍毙敌数十,可见云中金山一锤之威!

  为首仙将大吃一惊,将小觑之心尽数收起。但当他重整阵形时,却发现已失去了云中金山的行踪。他左右环顾,却根本找不到那个金光灿灿的那个家伙。直到下方长笑声传来,仙将这才发现那家伙已躲进了道德宗众人的阵法中。

  云中金山出掌云中居多年,一身修为实是深不可测,立时就融入到道德宗的阵法中去。众人已近油尽灯枯,得了云中金山和太隐真人相助,便有了喘息余暇,又能多支撑一段时间。云中金山斜着一双三角小眼,向面色苍白的紫阳真人看了一眼,哼道:“紫阳老儿,我早就说过你不适合道德宗的法门,来修习妖术,最是对路不过。你偏不听,哼哼,现在证明还是我目光如炬吧?只可惜了你这绝代天资了。我就说你入什么道德宗。道德宗里就几本三清真诀,哪象云中居海纳百川,人妖并蓄?如果你早到俺们云中居来,现在那还不是个威震天地的半妖?”

  紫阳真人笑而不答。

  只是虽得云中金山之助,八人也不过支持得再久些,根本连破阵而出的能力都没有。为首仙将已换了战法,由二万天兵困死诸人,而他亲率一万天兵,集中全力,一记记百丈光刀狠狠斩在护身阵法上,几乎每一刀斩落,都令阵法光芒波动不定。阵中八人的脸色也一次比一次苍白。紫阳真人一声闷哼,唇边已开始渗出鲜血来。

  即在此时,忽听一声霹雳,天地也为之变色!

  紫阳真人面色骤变,云中金山则摇了摇头,惟有一声叹息。其余诸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外围的天兵仙将也是迷茫,惟四品以上的仙将隐约觉察到一缕不易发觉的寒意,悄然袭来!

  天地间响起了一个悠然的声音,绵绵泊泊,柔和悦耳,自四面八方涌来:“贫道闭关数载,不意世间事风起云动,早已物是而人非。大道茫茫,我辈愚钝,岂能测得天机一二?妄揣天机,终不过是春梦一场。然人生不过区区百年,当俯仰无愧天心。凡俗之人,尚能含笑赴死,贫道这身道果,又有何舍不得?”

  天地之间,除了这柔和浩大的声音,便只闻风声呼啸。仙将天兵都停了手,惶然于心底油然而生的畏惧。他们张惶地望向苍穹大地,然除飞逝浮云、巍巍峰峦外,他们又能看得到什么?

  紫阳真人忽然提气大叫:“师弟!万万不可!”

  可是他话音未落,便见南方天际一道紫气如电飞来,不住发出凤鸣之音,其声直上九天!这道紫气来得好快,即使是云中金山,也只勉强看清点来势,便见它倏忽间已绕着众人环飞三周!

  天空中忽然光芒大盛,数以千记的火花同时盛开,代表着千名天兵已了结了下界的使命。紫气忽然一声清啸,骤然长大,氤氲雾气收处敛作千柄仙剑,如夏日烟花绽放,飞溅向四面八方,斩向空中数万列阵天兵!

  千柄仙剑本是紫气凝化,本无实体,然而无论是仙将还是天兵,都无法稍挡仙剑去势!

  漫天中忽然染遍紫色,随后是万朵赤色天火焰云绽开,一蓬蓬火雨星星点点徐落,一时间将这穷山荒岭,缀染得如仙如梦。

  一名清隽道人足踏紫莲,飘然而至。他看上三十许的年纪,穿一身寻常道袍,头上挽了个发髻,随意用木枝束起。这道人,正是已入死关数载的道德宗前任掌教,紫微真人。

  于这生死关头,紫微终于破关而出,一剑斩尽三万天兵!

  紫微抬手向天一指,漫天紫气刹那间收束在他指尖处,凝成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剑。紫微反手将长剑插在背后,向紫阳真人微笑道:“师兄,你好心机,竟然在我闭关处下了禁制,不令我知晓世间之事。若不是此番修成的道果比预计的要高些,险险就此飞升去了。”

  紫阳真人叹道:“唉!道德宗有没有我们几个,实是无关紧要。可你这样一来,今后却如何飞升,我宗的道统传承又怎么办?”

  紫微真人自紫阳、玉虚、紫云、太微、太隐、云风和沈伯阳身上一一望过去,目光所过去,众人皆觉如浸在温水之中,说不出的舒适轻松,周身暗伤一一复元,枯竭真元也悄然复苏。

  紫微真人微笑道:“有你们在,我道德宗就有了传承。哪怕是你我皆不在了,我宗传承依在!道德宗三千年传承不灭,又岂会因某人而绝?”

  紫阳真人望向遥远的天外昆仑,叹道:“师弟你……还是冲动了。”

  紫微真人负手而立,缓缓旋转,东南西北环望一周,悠然道:“若坐视外人屠戮我宗门人,这身道果又要来何用?贫道今日才发觉,这茫茫大千世界,果有大能之士,只可惜,已无法与他谈玄论道了。”

  此时西北方向,传来一个浩大之极的声音,威严肃穆,正是禹狁:“紫微,你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过一刻之命。只可惜你大好前程,却于此际毁尽!”

  紫微根本不向昆仑方向望上一望,只是注视着遥遥东方,淡道:“贫道谅你也不敢放下手中仙藉,来与我斗一场剑。这便动手吧,何必多话?”

  昆仑深处,传出阵阵如雷咆哮!

  禹狁身周天炎炽盛,直冲天际!然他思量数遍,终未放下手中厚达十丈的仙藉。他一咬牙,打开仙藉,翻到紫微真人那页,提朱笔,便在紫微真人名字上重重地划了一笔!

  勾消仙藉!

  云中金山忽然将手中两柄大锤一扔,向紫微真人深深拜下,道:“你修成了九瓣紫莲,居然也舍得下!他奶奶的,俺金山今日才算真正的服了你!来来来,受俺一拜!”

  紫微真人抚须微笑,坦然受了。

  云中金山直起身来,忽然跃高数寸,一把搂住云风的肩膀,向他道:“小云风,俺金山可不是拜的他那朵九瓣仙莲!这其中的区别,你要是想明白了,日后有得你受用的。知道了不?”

  云风面色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云中金山德高望重,辈分极高,今次又是舍身助战,于礼于情,都不能怠慢了。可是这位清闲真人却是如此特立独行法,令素来严谨守礼的云风浑身不自在,只有惟惟称是。

  一阵天风拂来,紫微真人肌肤下泛起七色宝光。他含笑而立,整个身体都逐渐浮出夺目光芒。

  这一下,本有些不明所以的人都看出不对来。

  天地之间,忽有一道夺目光华绽放,耀得众人目不见物!光华过后,云天之间空空荡荡,再无紫微真人身影。

  啪的一声,禹狁重重合上仙藉,更将朱笔掷在一边。他身周神火吞吐不定,高时直焚云端,低时尽没体内,显然在勾销紫微仙藉之后,禹狁心境犹是不能平复。他猛然吐出一团神火,这才算稍稍好了些。然而这团火吐得不太是地方,几乎擦着熔龙而过。熔龙已化形成功,正在极端的痛苦下拼命追逐着纪若尘的影像,根本不会防卫其它。若被这团神火喷中,熔龙恐怕立时重化金汁,禹狁花了大力气制炼的青龙魂魄,可就要化风而去了。世间虽大,要再找出头真龙来,又谈何容易?而且真龙事关天地气运,各应天上真仙,纵是禹狁这类职高位尊的仙人下界,也不是可以随意捕捉的。

  禹狁暗暗竟有些庆幸自己早有准备,对了对付道德宗,特意带了仙藉下来。紫微真人道心已至极高境界,在入死关前已登名仙藉。这本是极荣耀之事,然而在此时却也成了紫微真人的取死之道。仙藉一消,紫微真人即会灰飞湮灭,永不复生。

  禹狁虽知紫微真人道果境界必高,然也没将他如何放在眼里。五瓣莲已可直录仙藉,在禹狁心中,紫微真人再强,也不过七瓣莲而已。然他万万没有想到,紫微真人破关而出后,竟是九瓣莲的至高仙品!如此境界,令得在巡天真君中号称法力第一的禹狁也不敢轻启战端,而是直接销了紫微的仙藉了事。

  禹狁竟不敢战!

  仙藉上一笔看似轻松,实际上后世千万年中,朱笔横批实有如批在禹狁名上,永世为耻!

  禹狁只觉心头神火汹涌不定,说不出的烦恶难受。登仙数万年来,又何尝有过这等感觉?禹狁不知怎地,忽对继续在人间界呆下去兴趣全无,好在也只有最后一件需办的事了。

  禹狁巨掌轻挥,经过神火重行淬炼过的古剑斩缘一声长吟,骤然升起,转瞬间破空而去。他眉心中再射出一点神火,注入熔龙体内。熔龙刹那间恢复了三分清明,然而随后龙睛中便尽是充斥着无数刀兵的赤炎,将它最后一线清明绞得干干净净。在禹狁的神炎指引下,熔龙已找到了仇恨根源。它一声龙啸,身躯一曲一弹,划破长空,瞬息远去!

  纪若尘正踏云而行,忽然心有所感。于是心底一声冷笑,当空立定,修罗直指下方万千峰峦。轰的一声轻响,他身周百丈空间中尽燃起淡淡蓝焰,修罗矛尖处更凝聚起一点米珠大的蓝色光华。光华虽小,在亮起的刹那,却几乎夺尽了天地颜色!

  九幽之炎所在之处,便是世间绝地。无论什么仙家法宝,一入此地,若不能尽灭九幽之炎,便会被九幽之炎焚化,反而成了它的养料。正是由于九幽之炎霸道无伦的天性,广大无边的九幽绝渊之下,方才只有十三巨魔。千万年来,十三巨魔相互忌惮,彼此才始终相安无事。除这十三巨魔外,九幽之渊,再无一物能够存身。

  只消不是禹狁亲身而来,不论他是出仙器,还是派天兵,纪若尘都视之为大补之物。然他心底悄然浮起一丝疑惑,堂堂巡天真君,又岂会如此愚蠢?当冥莲千瓣化尽后,纪若尘自认一颗道心已与天地无异,只是九幽之炎生成时日尚短,积累不足,才无法与禹狁积聚万载的庞然仙力相抗。

  天际光芒一闪,果然一物自天外飞来,直向纪若尘胸口心窝刺来。此物刚一现形,纪若尘已感知那是一柄古剑,看此剑来势,正是要将自己一剑穿心。

  然就在这真仙也难以分辨的霎时,纪若尘心底似响起一记隐约的破裂声,如有什么东西,悄然化作了无数碎片。恍然间,他恍如再一次身处绝峰之上,而他身前,那个洒然大气的人,正持剑向他心口刺来!

  他当头挥出的一棒,气势威猛无伦,轻飘飘的去势中实在断山震岳的大威力在。然而物极必反,极强处必有极柔。他本身并没有分毫防御,是以她来势并不凌厉的一剑,也轻易地透胸而过,将他那不知是完整还是碎裂的心,剖为两半。

  出剑之时,他已可看出她双瞳深处,淡漠下掩藏着的茫然与错乱,古剑穿心后,她瞳中更有不加掩饰的错愕和凄然。或许是他的演技高超,或许是她道心早乱,阴差阳错之下,才有了如此轻易的一剑穿心。

  古剑上其实几乎没有附带真元,然而剑锋本利,他又冲得极快,因此也就透胸而出。但自剑上,他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抽痛,这痛楚如丝,抽取着他后世一切运命与轮回,一一绞碎。

  “原来是这个结局,倒也不错……”刹那间,前世诸多轮回因果,在他心中一一闪现。他更浮起一线明悟,知道从今以后,将是无梦的长眠。

  多少尘缘,已如风逝。

  他躺下时,有如疲累的旅人终于找到一间客栈,所以笑得安静祥和。

  于茫茫黑暗中,忽有电光划过,将纪若尘惊醒过来。他张目时,古剑斩缘已在眼前,距离心口不到三寸。

  一切恍如昨日,然物是而人非。

  纪若尘轻挥修罗,将斩缘挡下。剑矛相触,修罗上蓝焰一闪,九幽溟炎已将古剑斩缘化得干干净净。这刹那间的恍惚,已令他错过了一些东西。当他抬首望天时,熔龙已冲至百里之内,他完全看得清熔龙那咆哮着的狰狞模样。

  熔龙无声无息地飞来,其实它的冲势震天动地,所过处山峰尽数倾倒!只是它的来势太快,在它前方的纪若尘才听不到任何声音。真龙万年龙躯,已与禹狁神火融为一体,只化作霹雳一击,又是何等威力?一见熔龙,纪若尘便知这方是禹狁的真正杀着,只是已闪不开,挡不住。

  纪若尘横矛当胸,百丈九幽之焰收束在身周一丈之内,准备倾力抵挡禹狁一击。

  熔龙舞爪摆尾,无声无息地在空中穿行着,它的全部意识已锁住了前方的纪若尘。除了仇恨外,它更感觉到纪若尘身上有一种令它本能地厌恶乃至惧怕的力量,使得它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毁灭这力量。

  九幽之炎,本就是世间万物之敌。

  熔龙身后百里外,山峦崩塌、百川倒流,在神州大地上,清晰地刻印出它飞行的轨迹。

  九十里,七十里,五十里……。

  纪若尘岿然不动,九幽之炎更是缩成不可言说的微小一点。他只望挡过这一击后,九幽之炎会有一星火种留下。只消有星火在,假以时日,他又会复生如初。

  生死之际,纪若尘想起的却不是令得他一往无前、洒然淡然的顾清,而是一点浮飞远去的青莹。

  就在熔龙疾冲之际,百里外一座孤峰忽然无声无息地倾塌,峰上升起一道青影,挟浩浩天地之威,以不可思议之速,猛然撞在熔龙身上!

  只在刹那,可以看见一具百丈长的蛇躯紧紧盘住了熔龙,熔龙由神炎金汁聚成的身躯灼得蛇身青烟四起,而蛇躯上喷涌而出的鲜血也浇得熔龙躯干暗淡。被蛇血一淋,熔龙立时显得极度痛苦。

  烟气升腾,瞬间又掩住了缠斗的龙蛇。

  茫茫昆仑之上,先是极亮,后是极暗。明暗过后,千里之内峰峦尽毁、百川绝流,万千异兽,更无生机。

  千里绝地之上,惟有一点青莹,飘飘荡荡,向着遥遥东海飞去。

  纪若尘宛若石化,呆呆看着那点青莹远去,动不得,也叫不出!

  他仍不明白,以他天下无双的灵觉,为何竟辨别不出柔顺小妖与苍野青莹间的关联。

  然他心底深处,狂雷如雨落下,将无数隐藏在极深处的记忆轰成万千碎片,每一片碎片,都在心壁上切出一道深深伤口,然而却没有血流出来!

  “我怎么了?”他怔怔地想,然而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会这样?”更不可能有答案。

  章四换相见下

  昆仑深处,禹狁霍然站起,双目尽赤!他未曾料及苦心定下的大计居然就这样功亏一篑,而且那只蛇妖藏身于昆仑之中,竟能隐匿气息连他也瞒过了。眼下失却了熔龙,纪若尘又已警觉,再想彻底绝灭九幽之火,就是难上加难。而且在灭火之后,他本还另有深沉大计,这下更近于化为泡影!

  禹狁神目如电,早看到那点清莹正向东海而去。虽然这点清莹不过是那蛇妖最后一点魂识而已,任谁有通天手段,都难令她起死复生,甚至连让她在世上多存在一时半刻都不容易,然而禹狁对这胆敢坏他大事的青蛇实已恨极!他咬牙切齿,只想着回返天界后,该当如何去向女娲兴师问罪。这只蛇妖身上有女娲之血,这可是抵赖不了的。虽然禹狁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女娲,然而出了这般天大的事,怎可没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正怒发如狂之际,禹狁忽然听到身旁有人问:“你怎不去追?”

  禹狁登时一怔!

  以他脾性,那蛇妖坏了他如此大事,虽然下场已定必是神魂俱灭,可那最后一点魂神也容不得它多存一时半刻,定要取来,以神炎慢慢焚烧,再增添她几分苦楚,方才能消点心头之恨。而且只如此,还是不够。要将她在人间亲族本宗,统统发掘出来,一并用神炎炼了,才算出得心头这口恶气!

  可是禹狁眼睁睁地看着那点清莹远去,为甚想不到去追?他虽然仙躯巨大,清莹又去势如电,但一路远至东海,也足以追上了。

  禹狁正思量着,忽然明白了些什么,霍然转头,想看看是谁竟然如此大胆,敢戳他的心事。禹狁一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清亮的眸子,顾清正望着他,面上带丝若有若无的笑,显得别有意味。

  禹狁胸中神火登时直冲而上,险些破顶而出!他立时想撤回神炎,索性毁了这块不开窍的顽石,忽然又感到异样。在他笼罩整个昆仑山脉的神识中,分明一无所得,然而这丝异样充满危险和不祥,仿佛源自本能。

  禹狁略一侧头,但见一点蓝芒,正对准自己的身躯直冲而来!只有经由一双神目,禹狁才看见了这点蓝芒,而在他神念之中,却还是什么都没有。禹狁目中神火猛然一跳,他已辨别出这点蓝芒即是九幽之炎。

  纪若尘单臂持矛,周身浴火,笔直向禹狁冲来!可燃遍千丈方圆的九幽之炎,此刻已几乎敛尽。

  下界不过数日,尊严即被接连挑战,禹狁已怒无可怒,反而渐感平静了。

  虽然纪若尘如冰的双眼令他极为不舒服,禹狁仍挥手布下一层赤炎金兵,先护自身,再图攻敌。万载以来,禹狁不知对敌过多少厉害大敌,巡天真君中战力第一,实是打出来的名声。他既然认真对敌,便先要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图可胜。

  布下神炎护身,禹狁即静待着纪若尘下一个动作。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纪若尘完全没有转向的意思,竟然合身撞上了赤炎金兵火墙!与禹狁千丈仙躯比起来,纪若尘实比一介蚊蚁也不如。然这一介蝼蚁以九幽之炎护身,生生穿过禹狁护身火墙,轰然撞在禹狁身上,直撞入数丈深,方被弹出!

  在禹狁千丈仙躯上,数丈深浅的坑不过是轻得不能再轻的小伤,然则这是禹狁自下界以来首次受伤。

  纪若尘受了禹狁神火反击,直弹出千丈远,方在空中翻了个身。他更无半刻停留,重燃九幽之火,带起一道湛蓝尾迹,如电般穿过赤炎金兵,轰然在禹狁身上炸出一朵蓝色火焰之花。

  禹狁身上燃起处处蓝焰,犹如一片开遍蓝花的赤色荒漠,说不出的诡异、凄厉。禹狁怒吼连连,试图拦截纪若尘,然他身躯实在太过庞大,速度根本无法与纪若尘相比,又无法以神念锁住他行踪,一时间惟有挨打。

  然而纪若尘实未占到什么便宜。赤炎金兵是禹狁护身神火,哪里是轻易碰得?每次穿越,实际上都是以九幽之炎与赤炎金兵对耗。而撞击在禹狁仙躯上时,深入数丈即是纯净的赤炎金兵,想要伤害禹狁的惟一方式,仍是以九幽之炎硬耗赤炎金兵。

  纪若尘一次次舍生忘死的冲击,实则是以与禹狁生生对拼生死存亡、命运轮回。只是他才回到人间多久,若论积蓄之厚,如何能与禹狁相比?

  赤色荒漠上,朵朵蓝花开得越来越盛,真如赤炎金兵火如开闸之水,一泄如注,流泻之速令禹狁也感到胆战心惊!他几乎有种错觉,似乎神火再流泄片刻,自已即会油尽灯枯,将万载仙身,葬送在这人间。

  然令禹狁心寒的是,虽然九幽之火已是摇摇欲坠,纪若尘双瞳仍是平静如水,全无分毫波动,依旧在一次次以身躯轰击禹狁,永不停息!

  禹狁心意一阵动摇,收回了锁在顾清身上的神炎,现下可不是爱才的时候了。神炎一收,顾清身外即刻现出玲珑宝塔,宝塔旋即化成氤氲紫火,火中隐现千朵仙莲。顾清一声清啸,以氤氲紫炎护身,也合身向禹狁撞去!

  漫山遍野的蓝花中,绽放出数朵紫莲。氤氲紫火远不及九幽之炎的霸道,只冲击数回,顾清身周紫火已是黯淡无光。

  远方忽起一声清啸,定天剑通体缠绕金光,如电飞来,一举攻破禹狁护体赤炎,再在漫野花海中,绽放出一朵金菊。吟风遥立千丈之外,全副心神都已附在了定天剑上,若是剑毁,则人必亡,与合身扑击相去无几。

  禹狁咆哮如雷,奈何仙躯庞大,一时却有些奈何不了这三只足以致命的小虫子。他虽有无数仙器,却是一件也不敢用出来。除了那凝聚了真龙龙魂龙躯的熔龙外,禹狁其余的仙器在九幽之炎面前均是不值一提,用出来徒然为九幽之炎进补而已。只有他的本命神火赤炎金兵方可与九幽之炎一抗,那也仅是因为赤炎金兵总量庞然而已。如果数量减至寻常仙凡人的比例,一样会成为九幽之炎的进补之物。

  于今之计,禹狁惟有依靠本命神炎、倚仗万载仙身,与纪若尘三人硬耗。而赤炎金兵的消耗速度令他心下大为惶然,若如是下去,到尽灭三人之时,他哪怕舍了仙身,所余赤炎金兵也不足以熄灭九幽溟炎。九幽溟炎只要留下一星火种,日后就必成大祸,纪若尘也可死而复生,不朽不灭。如此一来,禹狁下界使命便悉数化为泡影,回返仙界后必受重责,谁也护他不住。那巡天真君的头衔,必定是要去了。

  惊怒交织,禹狁怒吼直震颤九州,赤炎金兵熊熊而出,再也没有丝毫保留,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纪若尘扑灭于此地。哪怕这一战要捐了仙躯,散尽道行,神识回归混沌蛰伏万载后再复生,也先过了眼前再说。

  昆仑中央,骤然浮起一团百里大的赤色火团,直上天际!

  东海之滨,一点青莹自陆上逶迤飘来,在海边略一盘旋,便直向东海深处飞去。

  无日也无夜的无尽海上,一个又一个洪荒卫自微澜的海涛中浮出,默默目送着向无尽海深处飞去的这点青莹。

  无尽海中心处,一个身着粗布道袍的道人正踏波而行。他走得极慢,若向前行个三步,往往还要后退两步,然后再停下来苦苦思索计算,片刻后再行上几步。如是,看来就是走上个几天几夜,这道人也无法向无尽海中心处走上多远。

  他正苦思间,忽然一片淡淡青光洒下,映亮了海中粼粼水波。道人抬首,正好看到一点青莹飘飘荡荡,直向无尽海深处飞去。青莹速度也不甚快,但总比道人的龟速快了太多,转眼就已消失在视野里。

  人仰首向天,若有所思,片刻后忽然一声长笑,抚掌道:“原来如此!只需存一颗纯净道心,什么天机,什么运数,原来皆是虚妄!”

  长笑声中,道人再不计算,甩开大步,向无尽海深处行去。这一次,他破风踏浪,走得如风如火,片刻功夫已追上了青莹,来到了无尽海的中央。

  这是道人历经数百年艰辛,第一次真正踏足无尽海中央。他方想长笑三声,却忽然怔住。

  无尽海中央,那座似乎是亘古不变的孤岛已没了踪影,而那似乎会在岛上坐到地老天荒的无尽海主人,此刻已然起身,负手立在波涛上,正望向无尽的东方。

  青莹直飞到无尽海主人身前,重新幻化成其柔若水青衣,向着无尽海主人盈盈一礼,道了声“叔叔”。

  无尽海主人望着青衣,轻轻一叹,却没有说什么。

  青衣淡淡定定地道:“青衣已为他倾尽所有,所以再无牵挂。这次来,只是向叔叔道个别而已。只是临去之前,青衣尚有些事想不清楚,想向叔叔问个明白。”

  无尽海主人似是了然她心中所思,微微一笑,道:“尽管问吧。”

  青衣眼中掠过一丝茫然,无数前尘往事,自心底尽数流过,片刻后,她终于道:“自出无尽海后,青衣见过几次顾清,发现自己与她实有七分相似。青衣想问的是,叔叔造就青衣,是否与她有关呢?”

  无尽海主人点了点头,温和道:“顾清本是无定天河边的一方青石,因故被打落凡间,受百世轮回之罚。当然,此事内中的真正情由,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我与她尚有一段因果未了,因此才在无尽海一坐千年。千年来左右无事,我便取了女娲遗在世间的一点血脉,依她的样子造出了你。不过,天地造物,自然孕化,初出无尽海的你本是顾清的一个影子,而如今的青衣,已完完全全是你自己,再与她无干。”

  青衣愕然,一直以来,她均以为自己本是出自天刑山的一介小妖,幼时为无尽海主人赏识,才带到了无尽海,并在这里长大。却未曾想到自己实是无尽海主人亲手造出,在这世间,她其实无父无母,若说父母,无尽海主人其实也等同于她的父亲了。

  青衣幽幽一叹,又道:“还有一件事……这件事,苏姀姐姐也曾在千年前问过的。现在禹狁正在昆仑肆虐,叔叔你何以放任他如此猖狂?如果说千年前那场大战,妖族全族生死存亡并不放在您心上的话,那么如今呢?如今顾清已在禹狁手中,危在旦夕,您又何以不管不顾?”

  无尽海主人笑了笑,道:“此时牵涉之深广远超你们想象,并非一时一地一人一族之得失。不然的话,区区一个巡天真君,又岂在话下?总得将禹狁身后之人一网打尽,方是道理。现在禹狁办砸了事,他身后之人不得不现身出来,正该是了断这一切的时候了。”

  无尽海主人再望向粗衣道人,微笑道:“你既然走到了这里,今后这无尽海和洪荒卫,就都交与你吧。我这个名号,你要是不要?”

  粗衣道人朗笑道:“若非你点醒,我尚如井底之蛙,坐观一隅却还以为得窥浩瀚大道。你这名号,我却是当受不起的。几百年前,我曾是妙隐,今时今日,接了你的无尽海后,我还是做回妙隐吧!”

  无尽海主人点了点头,向青衣道:“离开此间之前,我尚要去见两个老朋友,你随我来吧。今后会否有一线转机,就看那人对你的心意了。”

  青衣身影逐渐虚去,又化成一点青莹,落入无尽海主人手中。

  青青蜀地,处处阴雨绵绵,惟有高升客栈中炉火熊熊,一室暖意融融。客栈大门已关起,不大的厅堂中放着三张桌子。

  翼轩、文婉和魏无伤聚坐在其中一张桌子上,已是酒意半酣。翼轩身上酒香四溢,虽然仍是温和谦润、一双含笑眼眸只落在文婉身上,然而偶尔言辞话语间,已有些文不对题。魏无伤时而朗笑,时而高呼,豪气自现,只是此刻已到了不用劝而自饮的地步。只有文婉目光清明,与翼轩对望时,偶会浅浅一笑。

  桌上摆放着四色下酒小菜,花生米、糟顺风、卤香干、冻晶蹄,虽然是随处可见的家常菜色,却是色泽香润,令人闻望之便食指大动,桌边还排列着好几坛未开封的酒,不予匮乏。

  一个跑堂的清秀少年在来回忙着,一会儿烫酒,一会儿擦灰,一会儿加菜,客人虽只一桌,看他也并不清闲。掌柜的正在柜后将算盘打得劈啪作响,掌柜夫人则在后厨忙着。

  好一幅温暖画卷!

  此时大门吱呀一声,一个中年文士昂首阔步,进了客栈。这文士气定轩昂,自有掩饰不住的巍巍气势。

  中年文士一进门,掌柜的即停了手中算盘,张大了口,活象要吞下整颗鹅蛋,片刻后方苦笑道:“你来干什么?”

  后厨门帘一开,掌柜夫人探出堪比狮首的大头来,看到中年文士,立时吃了一惊。

  中年文士哈哈一笑,也不理会掌柜夫妇的目光,先自寻了张桌子,大马金刀地坐下,用力一拍桌子,方道:“万财兄,多年不见,连杯水酒也没有!你我之间,怎地如此生分了?”

  掌柜的苦笑不已,自柜后走出,在中年文士对面落座,叹道:“我们已经躲到了这里,你都能找来了,这还让人怎么活?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是无尽海主人,济天下,还是大天妖?”

  “你们夫妇可一直在逍遥快活,哪有半分躲藏的样子?唔,我最近几年四下走动,觉得济天下这名字不错,万财兄就这样称呼我吧。想想也有几百年不见了,倒不曾想万财兄终于培养出一个足定天下大势的人来,实在令人佩服。这几日我心有感触,念及当年的情谊,就赶来看一看万财兄,顺便叨扰一杯水酒。”中年文士微笑着道,单看他面上的诚意,有如和张万财是多年不见的生死好友一般。

  只是掌柜夫妇看上去却并不领情。掌柜夫人又自后厨中探出头来,哼了一声,冷笑道:“当年情谊?好你个济天下,倒真是说得出口!我们的修罗塔本来都修到了人间,结果被你生生堵了两千年!亿万妖魔,倾界心血,都付诸东流。这也叫情谊?”

  济天下哈哈一笑,道:“这可怪不得我!当初我下界之时,就看上了无尽海那块地方。谁让你们的修罗塔非要从我无尽海里出头?金花夫人,是你们先要拆我的窝,我可不得已,才奋起反抗的啊!”

  这一番话,说得掌柜的直翻白眼,掌柜夫人则是剑眉倒竖,喝道:“好啊!想不到你还真会信口雌黄!你下界之前,修罗塔可已经修了一万多年了,怎可能再换个出口?何况就算出口在南海,到时候你难道不会又说看上了南海那块地方吗?”

  济天下含笑颔首道:“正是如此。”

  掌柜夫人暴怒,正要发作,庞大身躯灵动无比地闪现到桌旁,却被掌柜的一把拉住,她这才醒悟过来,济天下只是有意激怒她而已。这等粗陋计俩,掌柜夫人当然不能让他得逞,于是她闷哼一声,大袖一摆,一边向后厨行去,一边恨恨地道:“都是这帮家伙没用!一个个只会在九幽里耀武扬威,真上了台面,却是一个比一个废物。前面一千年你立足未稳时,都没能把你给干掉,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张万财苦笑着摇了摇头,与济天下相对而坐,向后厨望了一眼,道:“金花她也算打遍半个九幽了,只在你手上输了一次,所以这些年来总是有些怨气。她性情直,你也别放在心上。”

  济天下笑道:“无妨。如非你们当日手下容情,我也未必就能撑得下去。”

  张万财叹道:“我们夫妇本来就不赞同造这修罗塔。与大道背向而驰,怎会有好结果?只会遂了天上那些仙人的心愿而已,所以我们也不想打生打死的。输给你后,我俩就有了借口,可以不再插手修罗塔之事。只不过你当初竟有如此决心,以一已之力独对我九幽群魔,实是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济天下从容笑道:“当日哪里想过那么多?不过是尽力而为,撑过一天算一天。修罗塔又足够大,从上打到下,再自下打到上,不知不觉的,一千多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张万财默然片刻,长叹一声,又是摇了摇头。

  翼轩、文婉和魏无伤三人在旁边一桌听了个分明,不禁骇然相视。掌柜夫妇与济天下所言太过惊世骇俗,如所言是真,则他们身份已呼之欲出。若果是如此,这……

  三人身体僵硬,已无法再想下去。

  张万财又叹一口气,向后厨叫了一声:“那婆娘,端几碗酒来!俺要和他喝上两碗!”

  后厨中传出一声狮吼:“叫什么叫!不叫会死人啊!”

  掌柜夫人一脸的不情不愿,一手提一只酒坛,一手捧三个大海碗。咣当一声将三个大碗掷在桌上,拍开酒坛,哗啦啦向三只碗中注满了酒。这一坛酒,一滴不多一点不少,恰恰够三个满碗。客栈中登时酒气四溢,闻香气也算不得是什么好酒,浓烈有余,醇厚不足。奇的是酒气中竟有冲天的杀伐之气,且三只海碗中都传出隐约的喊杀声,好似那不是三碗酒,而是三个巨大的战场。

  文婉禁不住好奇,伸长了修直的颈项,悄悄向那桌望去。她心知纵算是自己道行完好无损,甚至有整个冥山之助,恐怕也万万不是那三人中随便一个的敌手,然而此时仅有三日之命,她反而可以无所顾忌。

  一瞥之下,文婉登时吓了一跳。只见三只海碗中酒浆起伏不定,不住泛起大片大片的白沫,又渐次沉下去。那些杀伐之气、喊杀之音,便是自这些白沫中散发出来的。文婉目力自非寻常人可比,一望之下,便发觉那些白沫,竟似是无数极细微的小人构成,一片白沫,便是一个军阵!

  文婉俏面苍白,掌柜夫人早已察觉,咧开大嘴向她笑了一笑,向三只海碗一指,道:“这坛酒里泡了二万天兵和一堆仙将,还鲜活得很,很是大补。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文婉只觉口中干涩,勉强笑了一笑,好不容易才道出一声不用了。

  掌柜夫人也不再理她,只向济天下道:“俺们店小本钱薄,知道你要走了,也没啥好招待的。就这点酒,凑和着喝吧!”

  济天下哈哈笑道:“能白喝出了名一毛不拔的金花夫人一碗酒,也是值了。”

  言罢,他端起一只海碗,一饮而尽。掌柜夫妇也各取一碗,陪他干了。

  一碗酒喝罢,济天下道:“不知二位今后有何打算?”

  张万财向掌柜夫人望了一眼,含笑道:“我胸无大志,就想陪俺家金花在人间走走看看,把这个小店经营好,混个温饱也就是了。过得几百年,等金花想家了,再回九幽不迟。”

  济天下点了点头,欣然道:“既然如此,那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就托付两位吧。”说罢,一点青莹自他指尖飘出,飞到了桌上,静静地浮在空中。

  掌柜夫人猛恶神色登时换成一片温柔,小心翼翼地将青莹取过,语气也出人意料地和缓了许多,道:“要我们帮帮这孩子吗?”

  济天下摇头道:“不必,且看她自己的缘份吧。”

  至此,话尽酒干,济天下也不告辞,长身而起,推门而出,径自消失在客栈外的茫茫风雨之中。

  昆仑之巅,禹狁昂然挺立,正仰天长笑,轰轰隆隆的笑声传遍千里。在他立足之处,方圆数百里内已成绝地,山川峰峦,悉数被神炎熔成了地浆。顾清、吟风分别被一团神炎锁着,生死未知,而纪若尘更是全无踪迹。

  大战至此,禹狁方算出了口心头恶气。不过他身周燃着的赤炎金兵忽明忽暗,似乎随时都会在风中熄灭,显然受创不轻。

  禹狁神念如电,倏忽间已在整个昆仑中往复扫视了十余遍,却怎都找不到九幽溟炎的痕迹。这也难怪,九幽之炎最擅隐藏采掠,纵是纪若尘全盛之时,禹狁神念也捕捉不到他,现在九幽之炎可能只余一点火星,单靠目力哪里还找得到?禹狁也不打算再做搜寻,活捉顾清和吟风,也算立一小功,堪堪可以抵去一点罪过。巡天真君他是不敢妄想了,能够保住仙藉,已算万幸。

  禹狁神念一动,三万天兵仙将即行列阵,欲回返仙界。正在此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斥骂:“没用的东西!你这样回去,实等同于放任九幽之火在人间肆虐,到时候你让我如何向仙帝交待?”

  一听声音,禹狁登时不惊反喜,慌忙纳头便拜,叫道:“天君救我!”

  空中浮现出一个清隽老人,身量也不过丈许高下,高冠博袖素服,更无多余装饰。与千丈高下的禹狁相比,这老人就如一只蚂蚁。但这只蚂蚁的气势,却彻底压倒了禹狁。

  老人弹出一朵淡金色的火焰,吩咐道:“你以此火为基,将那方青石炼成炉鼎,则无论九幽之炎潜藏何处,必自行来投,当可以之收取九幽之炎。吾此刻即当回返仙界,你且好自为之,若再出差错,那时连我都救不了你。”

  禹狁绝处逢生,连忙顿首称是,恭送老人回返仙界。

  然而天地间忽听一声长笑:“大罗天君,好不容易下界一次,怎好就这么回去了?”

  不光是禹狁,就连大罗天君也是面色大变!

  天际处,济天下踏云而来,一步千里,转眼行至大罗天君面前,两人相距不到一丈!

  禹狁只觉眼前一花,神念波动之间,来人竟已越过了自己,站在了大罗天君面前。他先是骇然,后又大怒,暴喝道:“何人如此大胆,胆敢冒犯大罗天君?”

  禹狁还自恃身份,先挥手命天兵仙将围将上来。哪知济天下身周千丈之内,似成绝地,天兵仙将无论品秩多高,只消进到千丈以内,登时雪化而冰散,消散无踪!

  禹狁这才感到骇惧,他竟是不知道这人用的什么手段,将三万天兵轻描淡写的消了个干净!

  大罗天君眼中神光一现,冷笑道:“大天妖,你难道以为可以将我留下不成?”

  济天下淡然道:“我不光是想将天君留下,而且还想将天君自仙藉除名。天上玄荒,早不需要你这等自以为可以凌驾大道之上的狂徒。”

  大罗天君抚须连连冷笑,道:“你虽然神通广大,但要说让我灰飞湮灭,似乎口气还是大了些。”

  济天下笑了笑,道:“天君在仙界谋划计算之时,我却是在修罗塔上与九幽群魔生死相搏。千年前或许留不下天君,今日却是不同。不知天君是否知晓,九幽之下,现在还有多少妖魔?”

  大罗天君目光转寒,问道:“多少?”

  济天下淡道:“九幽之下,尚存八魔。”

  大罗天君骤然色变,失声道:“什么?”

  长笑声中,济天下一只右手,已向大罗天君咽喉握来!

  自坐上巡天真君之位起,禹狁便不只一次地想过,如四大天君、九幽群魔那般级数的战斗,会是何等光景?他曾尽一切努力去想象过,也在无尽的战斗中求取着答案。在无数浴血苦战中,禹狁的神炎日益精淬,也逐渐在巡天真君中脱颖而出。然而由始至终,禹狁都未能知道这类战斗是什么样子。

  他曾将大战想象得无比激烈,甚至足以毁天灭地,然则争战真正呈现眼前时,禹狁方才知道,这种战斗原来可以如此的迅速,如此的平淡如水。

  这个念头方自他心中闪过,一道如潮白光已将他彻底淹没。

  昆仑之上,已是云淡风轻。

  济天下鬓发微乱,面有倦容,然举手投足之间,依旧是气宇轩昂。在他脚下,万里昆仑,云开雾散,霞帔万里,清朗乾坤,再无仙兵天将存在过的痕迹。他轻挥手,两团清气即行罩住顾清与吟风,庞然灵气不住涌入,将二人已近损毁殆尽的身体渐渐修补完整。

  顾清轻出一口气,悠悠醒来。她一睁眼,即看到了面前负手而立的中年文士。恍惚间,无数画面自识海中闪过,无数与他擦肩而过、却始终不得碰面的情景一一闪过,就在这一刹那,她骤然明白了无数前因后缘!

  “你是无定天河边的……”

  他含笑而立,注视着顾清,只是未能等到她一句话说完,他身上即涌出不可直视的强光,而后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直破苍穹!

  这一道光华是如此强烈,顾清也不得不侧身掩面,等她回过身时,面前已是空空荡荡,不存一物。

  昆仑之上,终又云淡风轻。

  掌柜夫人关好了店门,忽然叹了口气,道:“万财,你说这家伙打生打死的,怎么只呆在无尽海里,都不肯和那块石头见上一见?最近几百年来,好象九幽已经没人敢再去招惹他了吧?”

  张万财正收拾桌上空碗酒坛,闻言叹道:“那家伙啊……他和青石,在这百世轮回中,便只有一面之缘而已。若与她见了,他便再也无法在人间容身,只能回返天上玄荒。”

  掌柜夫人听得一怔,心中滋味难明,过得片刻,她忽然道:“万财!如果我是那块石头,你敢不敢去无尽海堵修罗塔?”

  张万财笑了笑,向掌柜夫人望了一望,却未回答。只见那张布满皱纹的瘦脸上,意绵悠远,一切不言而自明。

  寒夜漫漫,一轮孤月独悬夜空,清冷照耀着北半神州。如此寒夜如此月,几家欢乐几人愁。

  东海之滨,一名道人立在海边,遥望深沉大海,良久,方才一声叹息。他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师父,为什么要叹气呢?”

  月色下,可见这道人三十许年纪,面容俊朗,且透着些许妖异,正是虚无。他身后立着两个小女孩,均生得清秀甜美,只是两人隔得远远的,谁也不理会谁。这一双小女孩儿,居然是前相国杨国忠的一双女儿,宛仪与元仪。她们不知怎的,入了虚无的法眼,也算有缘。

  听得宛仪问起,虚无却不作答,只长叹一声,携了二女,飘然远去。

  长安城,大明宫,长生殿,飞兽檐。

  殿顶那作势欲起的赤铜飞云兽上,倚着一个单薄而柔媚的身影。寒风徐来,拂开了她一缕青丝,现出那堪比月色的清冷容颜。

  张殷殷独自坐着,此时此景,此风此月,她已无事可做,惟有等待。父亲已逝,师父远赴地府,那一颗玲珑般的心,牵着挂着的人儿,正在昆仑决战,生死难知。

  她也惟有等待,等待着那没有希望的未来。

  她取出一管洞箫,徐徐吹起。

  一曲悠悠,缱绻千年。

  终章一曲千年

  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的识海中终现一点毫芒,那线灵智之光初起,黯淡明灭,一息之间便延展方寸,宛如初次在苍野中苏醒之时。

  “我这是……在哪里?”

  他的意识挣扎着,试图从茫茫黑暗之洋中浮出来。挣扎之际,他似乎在无垠暗色中看到了一点青莹,飘飘荡荡,正悠然远去。青莹之中,有一个柔淡如水的身影,正安静宁定地望着他。她是如此的安静、温婉,以至于大多数时候,他甚至完全忽略了她。

  无论是携手共游,抑或是独修《轮回》,她都不过喜,不伤忧,是同样的柔顺似水。她又为了什么,只为了当初他那偶伸的援手吗?

  然而一切都要过去了,正如这点虽逶迤低徊但仍渐行渐远的青莹。

  “青衣!”

  他一声狂吼,霍然坐起!

  只听砰的一声响,眼前汤汁飞溅,碎瓷横飞,头顶更是一阵剧痛。原来床边一人正端了一大碗汤药,却不意他突然坐起,刚好一头撞在药碗上,将只青花大瓷碗撞了个粉碎。

  “臭小子!好久没回来了,结果一醒过来就闯祸!唉,可惜了俺这件新衫!”床边那人四十余岁年纪,中下身材,獐头鼠目。他一眼望去,登时脱口而出:“掌柜的!”

  这人正是掌柜张万财。听了这声叫,掌柜的脸色才算好了些,笑骂道:“臭小子,难得你还记得我,算你有点良心。”

  他怔怔看着掌柜的足有一刻,这才如大梦初醒:“是了,我是纪若尘!”

  一想起自己是谁,立时无数画卷如潮水般涌入,多少前因后缘,已尽数明了于心。

  世说百世轮回,为一大周回。

  其中多少爱恨交织处,多少豪情、皆化作了绕指柔,却又如何分说?

  百世之前,他也曾为君王,英武雄壮,世所罕见。其后为博伊人一笑,广聚天下之众,筑高台于太行,名为鹿台。高台成而天下反,他此时已知伊人为妖,却无分毫悔意,守高台而拒天下英豪。姜尚虽请下十万天兵,令得他节节败退,最终困守孤台,他却仍笑谈风云。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伊人最终却弃他而去。那张狐皮之下,竟是凛凛仙气!

  望那洒然背影,他愤而举火,焚了鹿台,也焚了自己。

  百世轮回,转瞬而过。

  今生今世,他成了九幽传人,而当年弃他而去的伊人,则成了艳名遍天下的杨妃玉环。她前世弃他而去,今世却因他而亡,也算是因果循环,造化弄人。只是此刻他已知道,实情并非如此。如不是诸多意外,这一世他命中注定的本该是再次死在杨玉环手中。与他爱恨纠缠不清的,本该是这个女子。

  谁又在暗中牵弄轮回、摆布生死?

  不过百世尘缘,纠缠牵挂的本该是谁,于纪若尘而言都已不重要。他略舒展了一下身体,心念动处,体内九幽之炎即行复燃。他再虚空一抓,修罗即在掌心中重现。纪若尘倒提修罗,即向房外行去。

  “臭小子!你要去哪里?”掌柜的追在他后面叫道。

  “昆仑里有个仙人禹狁,我去看看他怎么样了。如果还在,我去送他归西!”纪若尘边走边答,语声森寒如冰!

  既然未死,那他就要找禹狁再战。既然此身已是不死不朽,那就是战至地老天荒,也要将禹狁挫骨化灰!

  转眼间他已出了房间,来到了庭院中。正要一跃飞天之际,纪若尘忽然全身僵硬,呆在当场!

  掌柜夫人正从厢房中出来,手中捧着一点青莹,向纪若尘道:“这么急着去拼命干什么?那个什么禹狁早让人给归位啦!哪,这里有样东西是别人留给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这是……”纪若尘盯着那点青莹,已说不出话来。但听扑的一声闷响,修罗落地,登时没入到坚硬的青石地内。

  他无言,小心翼翼地接过掌柜夫人手中的那点青莹,如掬水月。青莹入手的瞬间,他已感应到里面那一丝微弱之极的生机,若非他灵觉几已冠绝当世,根本无从察觉这随时可能逝去的生机。

  此时的纪若尘道行大成,早非昔日可比。他凝思片刻,已有决断,于是向张万财道:“掌柜的,借间客房一用。”

  纪若尘进了客栈中惟一的一间上房后,张万财仍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掌柜夫人也徘徊不去,不时向房中瞄上一眼。纪若尘即未关门,也未布下任何禁制,根本没有隐瞒之意。

  纪若尘先布下文王山河鼎,再将青莹小心翼翼地置入鼎中,而后向青莹深深地望了一眼,方徐徐闭上双眼。他双唇微开,吹出一缕至纯至烈的九幽溟炎,注入山河鼎中!九幽溟炎如一道笔直蓝线,一入鼎口,即行引燃了鼎中潜藏溟炎,一时之间,文王山河鼎口喷出幽幽蓝火,不住灼炼着鼎心中那点青莹!

  有所谓物极必反,九幽之炎可灭万物,也可生万物;山河鼎能炼妖,亦能聚妖。青莹一线生机,尽在于此。若能尽弃二物,或会有一线转机。

  见了屋内情景,掌柜的猛然一惊,脸上浮肉抽动,忍不住叫道:“那可是天地间绝无仅的仙鼎啊!你这般用法,会毁了它的!”

  掌柜夫人蓦然大怒,一把抓住张万财耳朵,用力向外拖去,一边喝道:“张万财!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快给我死一边去!”

  张万财忍着痛,仍坚持叫着:“喂喂!臭小子,你那九幽之炎可是这人间独一份啊,别都喷完了,千万记得留一点!只要有了溟火,以后你就是这界老大,别说区区一个禹狁,就是仙帝下来也不敢招惹你!喂喂,不能再喷了,快停下……唉哟哟!!”

  “张万财!!”掌柜夫人一声暴喝,声若雷鸣,整个客栈都被震得瑟瑟落土。她手上加劲,几乎将张万财提离了地面,生生将他拖了出去。随后,夫人怒吼声、掌柜哀鸣声、以及拳拳落肉声,交错而至,声声入耳。

  上房中,纪若尘早将一切收在耳内,面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口中冥火却是源源不绝。

  九幽溟炎与他早成一体,这般生将溟火吹出,苦痛处实与剥骨抽髓无异。然他心如平湖不波,只将体内溟火徐徐吹出,直至最后一丝星火也离体而去,方才张开双眼。

  文王山河鼎早已灼炼成青白之色,微微颤动,忽然炸成万千碎片!每片碎片上都粘着一丝溟炎,在千万道湛蓝炎丝的牵引下,山河鼎破片迅速回拢,聚至一点处,化成一颗亮至极处的溟炎星火!

  这点星炎闪耀七次后,终化烟而去。火尽烟消处,正浮着一枚通体青色、晶莹润泽的蛋。

  纪若尘微笑,笑得欢畅,眼角却有一滴泪下。

  什么王图霸业,什么诸界称雄,什么夙世情仇,在这一刻,皆化浮云。

  无定天河河畔,正有百万天兵肃穆列阵,诸天君,众仙将各守其位,鸦雀无声。前锋距无定天河十里处布阵,仙帝居中而坐的本阵已在百里开外。

  无定天河彼岸,茫茫玄荒中,响起一声若隐若现的异啸。前军传令军官即刻高声叫道:“天妖来袭!”

  “天妖来袭!”“天妖来袭!”传令声声,方将消息报至中军,无定天河上忽然掀起千丈巨浪,河水生生向两边分开,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河床!

  玄荒深处现出一点白影,踏风而来,瞬息间越过天河,在百万天兵阵前立定!

  天妖已现出本体,这是一只周身雪白、似虎非虎的异兽,身长不过丈许,看上去似乎也没什么威风,实在让人无法相信,无定天河断流现路,竟会是它所为!

  望着面前百万天兵,天妖喉间发出阵阵低声咆哮。哮音一起,登时一道无形震波扩散开来,顷刻送至千丈之外!但凡在震波范围内,无论天兵还是仙将,仙力高的倒飞而出,法力低的直接跌倒。本是整齐如刀削的阵列中,登时多出了一片圆弧形的空地来。

  天妖双瞳微缩,早已盯上了百里之外的仙帝!它忽然仰天一声长啸,然后全身发力,骤然一跃千丈,直接冲向仙帝。

  天妖长啸方起,昊明立时面色大变,大呼一声:“陛下小心!”即以身挡在仙帝之前!他几乎是刚动,就见万丈白光如潮扑来,白光所过去,仙将天兵,甚至是诸天君都一一倒飞而出!昊明骇然之际,那白光已扑至身前。刹那间,他骤然感到数以千计的力道传至身上,要将他生生拖开扯碎。昊明虽只是十二天君之一,然而追随仙帝日久,论仙力深厚实不在四大天君之下。白光一上身,他仙心立时本能而动,自行驱动体内仙力,以应对身外千道撕扯之力。

  然而仙心初动,昊明立时暗叫一声不好!他体内仙力瞬间分成数千道,分头应对外部侵加之力。可是这么一分,仙力互相激荡,突然大乱,轰然炸开,昊明即刻身不由已,冉冉向后飞出!

  他已然明白,为何这许多的仙将天君合力,也不能阻挡天妖分毫。其实他们根本不是被天妖以无上道力击飞,而是被自己体内混乱仙力给抛飞。然那天妖瞬间就能引得诸仙仙力大乱,自己将自己抛飞,对于大道的领悟,已到了何等境界!

  倒飞中,昊明但见天妖化作一缕白气,已冲到仙帝面前。

  仙帝已化作人身,看上去四十许年纪,慈眉善目,一双细长凤眼总是带着温润笑意。见天妖扑来,他飘然起身,间不容发地闪过天妖扑击一爪,然后大袖飘飘,落荒而逃!

  仙帝去势好快,几步已迈至无定天河边,沿着河边向西方远飙遁走,瞬间消逝无踪。天妖追得也疾,仙帝虽已快得令众天君目瞪口呆,他却始终不离十丈之地。

  数息过后,诸位天君仙将刚从惊愕中恢复,忽然只觉有微风拂面而过,无定天河东方光芒一闪,但见仙帝如电逝长空,转瞬自百万天兵阵前掠过,又消逝在茫茫西方。他身后跟着一道白光,不用说自是天妖无疑。

  诸天君刚吐到一半的气,立时又梗在了胸口。

  众仙皆知无定天河其实是个环形,其长不知几万万里,将仙界与无尽玄荒隔开。只是,就这一息的功夫,仙帝与天妖就已绕着天河走了一圈?!

  又有微风拂过,仙帝与天妖在诸仙面前一闪而逝。

  当第三度风起时,诸仙已觉木然。然而这次仙帝在无定天河河畔停下,天妖仍是相距十丈,也不再寸进。

  一仙一妖互瞪片刻,大天妖忽然仰天一声长啸,玄荒深处,异啸声陆陆续续响起,这是玄荒各类巨妖异兽臣伏的表示。

  天妖掉转头来,转向无尽玄荒深处行去。茫茫天河再次断流,为它让出一条路来。这一次,天妖走得不疾不徐,身后百万天兵,如蚁真仙,矗立如岳,却无一人敢稍有动作!

  直至大天妖在玄荒深处消失,诸仙方一拥而上,将仙帝簇拥起来。昊明飞得最远、跌得最重,好不容易才镇伏下体内凌乱仙力,这时仙帝旁边早围满仙人,却是挤不进去了。

  于是好一阵乱,诸仙才重行排好阵列,整军回师。直至此时,昊明才得以重新侍立在仙帝身边。

  “陛下,那大天妖怎么突然就离去了?”昊明以仙法悄悄问道。大天妖下界千年,重返天界后来势汹汹,将百万天兵冲得人仰马翻,且追着仙帝绕着无定天河跑了三周,怎就突然退走了?

  仙帝微笑回道:“他是不忿朕设下此局,赚他去无尽海堵了修罗塔千年。所以此次回返仙界后,绕河追我三周,只是为了出口气而已,并非真要杀朕。不过朕甩不开他,他也追不上朕。纵使他真有杀心,其实也奈何不了朕。”

  仙帝又道:“待回去后,将仙藉中吟风与青石那两页撕去。今后何去何从,且由他们去吧。”

  昊明应了。

  此时此刻,万里之外,顾清与吟风正并肩而行,有惊而无险地过了无定天河。虽在天河之畔过了数千年,这尚是两人首次踏足天河彼岸,离了仙界,步入玄荒。

  吟风望定顾清,道:“你可想定了?”

  顾清望向苍茫无迹的玄荒,任罡风吹动青丝,悠然道:“无尽玄荒,尽有苍茫大道在。今后千年万载,自可慢慢追寻。”

  吟风微笑道:“如是甚好!”

  于是两人起行,向玄荒深处行去,只不过一人往左,一人向右。

  此时百万天兵各回所部,诸仙也自散去,只有昊明随仙帝入了昆仑。待左右清静,昊明问道:“大罗天君行事虽有不妥,可是攫取混沌之气,逼迫九幽修建修罗塔,皆于我仙界有益,不是一举两得之策吗?陛下又何以想毁了此塔?”

  仙帝并不化气而去,仍保持着人身,微笑道:“盘古开天地,清轻者为天,浊重者成地。于天地源处生发的混沌之气,也半上青冥,半下九幽,此方是平衡之道。大罗天君封堵混沌元气,使之多向青冥流溢,逼迫得九幽群魔修筑修罗塔,上天与我仙界决一死战。修罗塔即使筑成,九幽群魔也必大伤元气,决战输多赢少。这即是大罗之计。只是,昊明,你且仔细想想,如此与大道背向而驰,真是好办法吗?如果这般简单采掠可证大道,朕何不将混沌元气一口吞尽,说不定就堪破此界,破空而去了。又何必在昆仑中枯坐十万年,参悟天地大道?况且没有了九幽之炎,九地之下,也自会生出新火来,此为大道生生不息之意。那大天妖之所以只追朕三周便罢,只是因为他也知道,若他坐在朕这位置了,也会如此做而已。”

  昊明正仔细体味之际,仙帝忽然又是一笑,道:“你看,人间那九幽之炎,自行熄灭了吧。”

  昊明即运起神通,向下界望去,面色便有些古怪了。

  仙帝悠然道:“若有余?,朕倒是想到人间一行,好好的走一走,看一看。”

  昊明也有些心向往之,道:“臣自当相随。”

  转眼间,已是匆匆十年过去。

  自纪若尘解散妖军,不知所踪后,安禄山每况愈下,战局渐渐不利,终为其子安庆绪所杀。史思明与安庆绪又辗转杀戮,内乱纷呈,因此败亡更速。到了此时,战火已熄了数年,神州各地,渐渐恢复元气。

  西凉古道上,又逐渐有了远行的旅人。不知何时,道旁多了间客栈,供过往旅人稍作休憩。

  这一日秋高气爽,天晴云淡,古道上风尘不起,正是适宜出行的好天气。

  客栈中堂不大,堪堪能放得下四张桌子,打扫得倒是十分干净。

  纪若尘坐在靠近柜台的一张桌旁,在一只西北独有的大海碗中倒满了烈酒。酒气一出,他身上青影一现,一条小小青蛇自他领口弹出,落在碗边,探头入碗,咝咝地汲起酒来。青蛇身体虽小,酒量却是极好,转眼间已将满满一碗烈酒饮尽,仍是意犹未尽,只是不知道它小小身子,是怎么把一碗酒尽数装入的。

  掌柜夫人又拎了一坛酒出来,望着这条小小青蛇,笑道:“小家伙长得很不错,看样子再过个一两年,就可灵智初开了,不过要想早点化形成人,还需寻些灵药服食。”

  纪若尘轻轻抚了抚青蛇的小脑袋,微笑道:“无妨,反正时间多得是,慢慢找就是了。”

  青蛇又饮了一碗酒,轻轻一跃,自纪若尘袖口钻入,沿着肌肤爬行,游至脖颈处,寻个舒服地方盘了。

  纪若尘身旁则坐着张殷殷,十年光阴,她已脱去青涩,初现成熟,然那妩媚清丽,依如往昔。她怀中抱了个婴儿,虽然刚刚足月,看起来却是极漂亮的,已有了她七分影子。

  纪若尘颈中青蛇似乎有些不喜欢张殷殷,时时会向她亮一下小牙。张殷殷一边轻轻摇晃着婴儿,一边也会向青蛇回一个鬼脸。

  掌柜的提了个青铜小酒壶,懒洋洋地走了过来,在桌边坐了,先自斟三杯,方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地道:“世道太过太平了呢,也有些不好。这日子过的,就叫一个平淡如水。一天到晚也见不到几个客人上门,而且都是些没啥油水的。唉,已经快十年没见着肥羊了!天上那班家伙,真不知道都在干些什么,也不怕闲出病来!看来俺起的这‘有间客栈’的名号,财运有些不旺啊!”

  听得掌柜的如此长吁短叹,纪若尘不禁莞尔。

  此时日头西斜,就要到了关门闭客的时辰。忽听外面蹄声得得,然后但见两个少年骑两匹青毛健驴,停在了客栈外面。

  两人年纪不大,方当弱冠,看上去是云游天下的书生和随侍书僮。二人均生得面红齿白,相貌俊朗,主仆都端的是一表人材。

  他们将毛驴栓了,书僮即提起行李书囊,跟随着少年书生走进了客栈,寻了靠门口的桌子坐下。书僮便叫道:“店家,打酒上菜,再准备一间上房。菜要两荤两素,不要太咸太油腻,再来一坛好酒,烈些也无妨。我们家公子吃过饭要早些歇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跑堂的少年应了,即刻到后厨忙碌,不片刻的功夫,已将酒菜准备齐整,流水价端将上来。

  那少年书生饮了一杯酒,只觉一股火辣辣的气息自腹中直冲而上,不觉赞了声好酒。三杯下肚,他不禁豪气渐起,指点着店外,向书僮道:“你看这莽莽风沙,斜阳如血,这才是塞外风光,才是育得出西北铁血汉子的戈壁荒原!只有如此地方,才会有如此烈的酒!”

  纪若尘和掌柜的不禁面面相觑,掌柜夫人也自后厨探出一张大脸,不住打量着这少年。纪若尘颈中青蛇微微张开眼睛,向那少年看了看,便又昏昏睡去。

  此时客栈中跑堂的少年凑上前去,陪笑问道:“我们这块地方风硬水咸,前面百十里地更是没几户人家。小的看两位可是神仙般的人物,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未知二位客官要去哪里,小的说不定可以为两位指一指路。”

  那书生端然坐了,面带微笑,朗声道:“巍巍者,昆仑。”

  尘缘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