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尘缘》(完整版 卷3上)作者:烟雨江南

来源: 2009-07-20 17:51:09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卷三碧落黄泉

  章一怎无言上

  “你说,这么多青鬼来自何方,又为何杀之不尽。”他仰天躺着,向上方的青莹问道。

  青莹洒下七点莹辉,修补着他颈下的空洞,对他的问题全无反应。

  他早已习惯了自言自语,继续向青莹道:“我总有所觉,若能知晓青鬼从何而来,距离勘破这个世界的秘奥也就不远,那时说不定也能知道你的来处呢。只是寻常青鬼还算易杀,那头青鬼皇怎地如此难以对付?算上这次,我已经被打回来七次了。”

  说话之间,青莹已修补完他的身体,安静地浮在空中。

  天边忽然青光一闪,又是一点青莹破空而至,遥遥向这方飞来。他站起,望着天外飞来的青莹,若有所思。

  两点青莹行将合于一处,恍若互相感应,青芒大盛,映得他面容也是忽明忽暗。刹那间,他的意识好象突然附着于青芒,逆流而上反溯源头,直若青电划空,将茫茫黑暗破开一线,现出另一个世界来。

  那里风卷狂沙,扑面袭来,每一颗细小的沙石都循自己独立的轨迹呼啸横飞,直有穿金洞石之力。透过风沙,隐约可见一座碧柱金梁的楼台,上面影影幢幢的坐了些人,正向这边指指点点。

  风沙中一个瘦弱少年,正苦苦抵御风沙侵袭,只能勉强站立。恰在此时,对面一柄木剑带着森森青光,若风雷般迎面射来!那少年面露骇然,想要闪避,可木剑来得实在太快,眨眼间已到面前,哪有躲藏余地?看木剑来势,就要透体而过。

  少年原本被风沙缠滞的动作突然变得灵动无比,一低头让过了当面木剑,几步闪到对面一个小道士身后,手中木剑轻飘飘敲在小道士后脑上。这几个动作如行云流水,白驹过隙,瞬息间已逆转战局。

  小道士软软倒地,青电划开的缝隙也徐徐合拢。

  他静立,心内思潮起伏,波涛澎湃,反复回放着那如电光石火的瞬间。

  “这就是纪若尘,也就是……我吗?”这个念头不可抑止地自意识最深处泛起。想起少年那有些惶然、有些茫然的面容,他即觉得心如铅坠,有如数十根沉重的锁链重重缠绕披挂,被捆扎得几乎透不气。

  困局之下,他忽而怒意勃发,背后两双影翼猛然张开,冰寒气息一收一放之际,困锁住心神的无形枷锁已尽数粉碎!

  “嘿!活得如此疲累,这真的曾经是我?”他细细地回味着方才心坠如铅的沉重,那是一种新鲜的感觉,但他并不喜欢。

  他猛然长笑数声,仰天喝道:“何须理会从前那许多烂事!现下我想怎样,便是怎样!”他影翼一张,便向苍野深处飞去。

  才飞出数里,他忽又折返回来,扬手挥出一团黑雾。黑雾下土石如有了灵性,翻涌而起,顷刻间宽大的坐板、雕花扶手、高高的靠背一一显现,赫然化做一张乌木雕纹八仙椅,椅前三尺,便是纪若尘三个大字。

  八仙椅尚未成形,他已飞向苍野深处,话声穿破重重浓雾传来:

  “这张椅子不错,我看那些老道们坐得挺稳的。待我先去斩了那碍眼的青鬼皇,再来试试它舒不舒服!”

  青莹浮着,听着。

  腾腾腾腾!他尽管没有实体,奔腾之际却气势冲宵,每一步踏落都似震得大地也在微微颤抖,背后贲张的影翼则令他速度倍增,在苍野上旁若无人地席卷而过。

  似是被他跋扈嚣张的气势激怒,远处骤然响起一声咆哮!他听到咆哮,立即转个方向,片刻间已立在高逾五丈的青鬼皇前。

  青鬼皇早被他接二连三的挑战惹得凶性大发,此刻一见他出现,立时伏低身体,蓄势待发,巨大的前爪不住刨着岩石,石屑火星四溅,通体泛起淡淡的黑气。显见下一刻,青鬼皇即会扑来!

  面对着曾七次撕裂自己的青鬼皇,此时他随意立着,意态轻松地道:“我刚学会一式新招,正好拿你试试手。”

  青鬼皇哪里听得懂他说什么,但已被他激得怒发如狂!狂吼声中,青鬼皇挟带着青色腥风,一跃十丈,当头扑下!

  青鬼皇刚一跃起,他也动了!

  起步刹那,他的滔天杀气忽然消得干干净净,高抬腿,轻落步,身形若有还无,如一缕轻烟,刹那间与青鬼皇错身而过!

  青鬼皇厉吼不绝,庞大的身躯划空而过,随后势若万钧地摔落,在坚硬无比的岩面上犁出一条深沟,实在令人不得不佩服它身躯的坚韧。不过它一扑之后,就此萎顿于地,咆哮变成哀鸣,再也爬不起来。

  他傲立苍野之上,望着伏地不起的青鬼皇,那幻化成巨爪的右手上抓着一颗斗大的青黑心脏。那颗心脏拼命搏动着,甚而不住试图跃起,想跳向青鬼皇的方向。但五条湛蓝丝线自他指尖透出,牢牢缚住了这颗活力惊人的心脏。

  他行到青鬼皇身前,踢了踢它硕大的头颅,哂道:“看来这招挺好用的。我这人怕麻烦,实在懒得绕到你后面再下手。其实这样也好,就让你死个明白。”

  他凝望着青鬼皇充满不甘的双眼,微笑,右手忽然握紧!五条湛蓝丝线变得锋利无比,将青鬼皇心脏切成数块。青鬼皇心脏猛然喷出丈许蓝焰,旋即收缩成一点蓝色星火,没入他体内。

  他胸口处隐隐透出一点碧蓝,忽明忽暗,闪烁一阵后方才暗下。

  他静立一刻,突然仰天长啸,声若龙吟,顷刻间传遍四野!啸声所过之处,万千青鬼均战栗不已,几不能站立。

  他收拢影翼,身影闪动间,已回到了出发处,缓缓落座于那张八仙椅上。他换了几个姿势,又拍了拍扶手,方满意道:“这张椅子果然舒服,我喜欢!”

  坐得舒服了之后,他缓缓抬手指向苍野深处,道:“你看,向那个方向走上五十里,有个地方挺适合放这张椅子的。我们,搬家。”

  青莹静静伫立在他上方,轻辉一灭一明。

  天上一日,人间千年。

  龙象白虎二天君虽然身陷囹圄,却仍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这倒不是二天君卜算之道登峰造极,细探究竟,无它,嘴甜而已。

  最初一日二天君很是领略了一番道德宗的刑名之道,不禁由衷感慨道德宗不愧是天下正宗,就连用刑之道都远超那些凶名远播的邪恶左道。才一柱香的功夫,道行还算深湛的二天君已然屈服,打算将光着屁股时候做的恶事都通通招了,无尽海主人的威权更是早抛之脑后。可那主审的道爷只是发了狠地用刑,却不给半点他们说话招供的机会。

  这一日,二天君实实在在的度日如年。一日过去,二天君发觉自己还活着时,均自觉心境毅力道心统统晋了一阶。

  因此,第二日,那面皮焦黄的枯瘦道人开始好整以暇地发问时,两天君如蒙大旱逢甘霖,立时和盘托出。哪知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二天君猛然发现自已只记得从无尽海来,到道德宗来寻纪若尘,可是因何而来,却是忘了个干干净净。二天君已知那枯瘦道人道号云易,实是道行高深,手段高强的狠辣角色,当下心中惴惴。谁知云易也忽如变了一个人,未再动用苛刑,只是反复盘问,不断验证两人的回答。如是大半日,云易显是确信了二天君并未有意隐瞒,于是连用了十余项二天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道法测试,终断定二天君已于昨日被人用大神通抹去部分记忆。

  莫干峰上,道德宫中,除了八位真人,谁有这个本事在云易面前不着痕迹地抹去二天君记忆。

  有念于此,云易也就不再为难龙象白虎,只言道毁坏山门乃是大过,在得到诸真人明确法谕前,仍须关着他们。

  但一日日过去,诸真人法谕却是迟迟不下,这一等可就没了尽头。这几天相处下来,龙象白虎与云易相处甚欢。除却奇形外貌外,二天君识大体,知进退,通明天下大势,又博闻强记,通古晓今,兴趣广泛,实是极佳的谈客。

  白虎心计深沉,龙象貌似憨厚,两人相得益彰,又兼通察言观色之道,因此云易与他们越谈越是投机,三日之后,已引为知已。

  二天君自云易处得知,近来道德宗处境已有些不妙。群修围攻西玄山,认真说来远不至动摇道德宗的根基。虽然围山的修士有七千余众,而道德宗本山弟子不过六百余人,相差以十倍计。但所谓兵贵精而不贵多,群修虽众,却良莠不齐,上下难以一心,又闲散惯了,远不及道德宗弟子道行精深。道德宗又占了地利之便,休说千年经营之下下莫干峰顶步步玄机,方寸乾坤,单是一个西玄无崖大阵就令群修无解。

  道德宗先祖苦研广成子所遗道典,历数代而小有所成,于莫干峰上布下二座小阵,上应太极四象,下合八荒之道,作护观之用。其后辗转数百年,道德宗传承数十代,代代才俊之士穷毕生之力,以求完善这座护观大阵。千年之前,道德宗若虚真人横空出世,以惊世之姿,历五十年而道法大成。于行将飞升之际,若虚真人忽有所悟,于是借月缺之夜布下三件神器,又镇锁数头上古凶妖,借助其力,使护宫阵法与莫干峰融为一体,西玄无崖阵至此大成。

  西玄无崖阵阵眼仍是广成子所传两座小阵,远不若其它宗派动辄数十个阵法叠加来得有气势,但此阵与天地浑然一体,阵图时刻依天时地气罡风星宿变化而动,幻变无方。若非道行已至金丹大成、上窥氤氲紫气之士,根本无从看破西玄无崖阵的变化,也就无从下手破阵。而道行能到这一步,即离飞升不远。千百年来,这样的人物又得几人?

  这还不是西玄无崖阵最厉害之处。此阵秘奥在于借莫干峰以吸取天地灵气为已用,如是生生不息,永无止歇。认真论起,若要破阵,一是以莫大力道强攻,只消令阵法吸取天地灵气的速度抵不过消耗,此阵也就算破了。另一方法则是推倒莫干峰,此阵自然消散。

  第一种办法稍难些,集三百上清之士合力攻其一点,也就差不多了。第二种办法略容易些,虽然莫干峰被道德宗千年祭炼、本身已成了一件法器,但想来二百上清推倒此峰也非难事。

  见道德宗缩于阵内不出,阵外七千修士每日里只是闹哄哄的围着西玄无崖阵一通乱轰,不过惊飞些走兽异禽,推倒些奇花古树,又能轰出什么结果来?大阵吞吐天地灵气,暗合万物消长,这点损伤远赶不上自我修复,群修就是再轰上十年,也损不了大阵半分。

  直到这日云易面有愁容,破天荒地携了一坛好酒来与二天君共饮,又将二天君身上的一气镇元锁开了一半。本来二天君已可在牢内随意行走,现下恢复了三成道行,就能自行打坐修炼

  二天君心下诧异,酒酣耳热之后,百般打听,终于知晓了原委。

  原来三日前青墟宫虚天忽至,称有仙界妙法可破西玄无崖阵。次日群修再来攻山时,一百零八名修士组成一座无名法阵,依天星演变,每个时辰向西玄无崖阵轰上四次,方位各有不同。仙界妙法,果然非同凡响,西玄无崖阵每受一击,即会有半个时辰难以吸聚天气灵气。如此一日下来,尽管有九脉真人亲自主持,大阵所积蓄的灵气仍是损耗了少许。若无他法,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西玄无崖阵就将耗尽灵气。这座修道界最享盛名、千年来号称不破的大阵,眼看就要被破了。

  龙象白虎不禁咋舌,道:“什么阵法这样厉害,难道真是仙阵?这世间可是真有仙人行走不成?”

  云易猛一仰头,饮尽最后一碗酒,叹道:“今日非比昔时!西玄无崖阵已不是当年的西玄无崖阵了。数年前,镇压阵眼的主器忽然消失无踪,听说那是一口古鼎。从此西玄无崖阵就有了一线空隙,前几天又被你二人毁了山门,阵法更多了一个破绽,论及防御,恐怕已不足昔日威力十一。若非如此,就算青墟宫手握仙阵,又能如何?如非神鼎遗失,以你等道行,又如何损得我宫山门分毫?”

  龙象白虎早知自己闯下祸事,但未成想竟是如此泼天大祸!二天君互望一眼,皆觉再无幸理,于是心底萧瑟,也跟着长叹一声,向云易道:“我等竟闯下如此大祸,想来必无幸理。只望仙长念及这几日谈得也算投缘,在大限之日给我兄弟一个痛快。”

  云易一怔,旋即笑道:“我宗紫阳真人虚怀若海,早就言道你二人虽然闯下天大祸事,但毕竟是无心之失。虽不能不罚,但念及过往渊源,当给你们一条生路。等阵破之日,我自会放你们出去。那时战乱之中,你们也好脱身。至于能否逃得性命,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饶是龙象白虎,当下也不禁暗生感慨,一时无言。

  若单以景致论,莫干峰顶此际倒是烟火绚烂,虽失了清灵飘逸的风致,但怎也占得花团锦簇四字。

  此际百余修士各共擎法宝飞剑,飞在半空,牢牢占据了西北方位。他们结成一座无名阵法,人人默颂真言法咒,绕着莫干峰缓缓飞动。一刻之后,空中仙阵中央部位悄然泛起一片涟漪水光,旋即数片莲叶自水下浮出,一朵含苞莲花扶摇而起。莲苞中透出一线紫光,而后绽放开来,化作一品紫瓣金蕊莲花。

  仙莲飘飞而起,徐徐向莫干峰落下。此莲见风则长,荡荡然下落百丈之后,已变成桌面大小。随着紫金仙莲下落,莫干峰顶又浮现出半圆形的淡淡光幕,将整座太上道德宫护翼其下

  仙莲与西玄无崖阵所幻化的光幕一触,一百零八瓣莲瓣脱体而出,各延玄奥轨迹,分射不同方位。这一百零八片莲瓣几乎同时撞在西玄无崖阵上,然而实际上莲瓣落下的时刻均有不同,每有一片莲瓣落下,就会炸成一团七色锦雾,在西玄无崖阵上荡起一圈涟漪。每当两圈涟漪撞在一起,力道即会增强少许。只在刹那,百余道涟漪即重叠一处,向内猛然一缩,而后化成重重叠叠的光浪,瞬间布满整个莫干峰顶,冲得整座光幕都亮了一亮!

  西玄无崖阵大放光芒之际,浮于空中的莲蕊忽然出现在光芒最盛处,通体放出熊熊金焰,竟然就此硬冲下去!西玄无崖阵中骤然出现无数风刀霜剑青木巨岩,不停向莲蕊攻去,击得金焰忽明忽灭,层层切削着莲蕊本体。然而莲蕊坚韧无匹,西玄无崖阵阵法威力又是最弱之时,竟给它硬生生破进了光幕!

  眼见残余的小半莲蕊化作一颗流焰金星,斜斜向太上道德宫投去时,半空中忽然爆发出震天彩声!

  原来在空中百名修士身后,还立着大群修士,粗看过去足有四五千人。这群修士有一小半凭藉自身修为或法宝浮于空中,可还有一大半道行不足。这些修士立在一百余件大型法宝或异兽背上,你挤我、我挤你、密密麻麻再无立锥之地。那些能够自行飞空的,是来掠阵。至于这些飞空都有困难,却宁可借助旁人之力也要过来的,就是来叫阵喝彩、助长声威的。

  此际见到千年来号称不破的西玄无崖阵首次被仙莲莲蕊攻入,他们当然要拼命喝彩叫好。这批人道行虽不精深,但只用来呐喊叫好还是绰绰有余。当下彩声如雷,轰轰隆隆直上九宵,震得流云飞散。单以声威而论,那结阵的一百零八名修士倒是远远及不上这边了。

  群修之中,一名中年道士身周云气缭绕,卓然不群。他身着青墟服饰,剑眉星目,相貌气度均是不凡,只是神色倨傲,隐隐有拒人千里之外之意。这道士正是青墟宫虚天,奉虚玄之命赶赴西玄山,专为破阵而来。

  虚天一至西玄山,立刻召集群修传授仙阵。青墟宫与道德宗并列三大正道,虚天又属青墟宫真人,论名气地位不比道德宗九脉真人差上多少,更为重要的是已有许多人知晓谪仙花落青墟。因此尽管许多修士将信将疑,仍有数百修士愿受虚天驱策。虚天轻而易举地挑了一百零八名修士出来。

  至仙阵布成,紫金仙莲一出,西玄无崖阵立受克制,局面登时有所不同。七千修士中虽多滥竽充数之辈,但有见识的也着实不少,见识过仙阵威力,虚天能够调度之人立时多了千余。虚天也是有真材实学的,当下将道行足够的修士分成四组,每三个时辰一换,昼夜不停地攻击西玄无崖阵。他则居中调度,七日七夜不眠不休,至此时终将西玄无崖阵攻破一次。

  此刻虚天志得意满,自怀中取出一卷玉简,打开看了看,示意仙阵移向下一个方位后,就在数百名各派修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向东飞去。

  莫干峰东三百里,有一座云睐峰,峰顶新修了一座三进道观,观中贡奉三清,乃是群修议事之所,亦是群修公推的十数位德高望重之士的驿所。道观四周尽是些房舍木庐,七千群修多居于此处。另有些不喜群居的,则在附近或寻洞府、或居松下,自行修炼。

  虚天右手负后,左手捧了谪仙所赐玉简,驾起七宝祥云,云中隐现亭台楼阁,飞天乱舞,一派仙家气象。群修感叹声中,虚天已按落祥云,降于正殿阶前,徐步拾阶而上。

  抵达西玄山已有七日,这尚是虚天初次来到云睐峰。

  正殿中供奉了三清祖师画像,居中放一张太师椅,两边各摆七张紫檀椅。此殿即为诸派首领议事之所。

  虚天拜过三清,即举步上前,毫不迟疑地在正中太师椅坐下,向群修挥手道:“列位仙友请坐!”

  够资格在此议事之人,此时倒有大半正在殿中,于是向虚天拱手为礼,各自寻了自己本来位子坐下。那些没座位的则挤站在侧边,等着看热闹。

  虚天刚刚坐稳,殿外传来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十余修士拥着一名黄裳道人走进正殿。那道人仙风道骨,面如婴儿,正是本朝护国真人孙果。

  虚天朗声一笑,也不站起,遥向孙果一礼,道:“原来是国师孙真人驾临,果然风采非凡,虚天久仰大名!孙国师来得正好,我等正要商议破阵之后当如何处置道德宗群妖。国师见多识广,必有见教。来,国师请上座!”

  见虚天手指之处是左边下首处的椅子,孙果饶是道行深湛,面上也不由得浮起一层黑气。

  章一怎无言中

  莫干峰这边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情形。虚天一走,当即有数千余掠阵的、喝彩的、助威的修士随之离去,反正就算留下来,以他们的修为也看不到西玄无崖阵内情形。况且,少了虚天这等级数的高手压阵,这里可是变得危险无比。道德宗若老羞成怒,冲出百八十个门人,虽然奈何不得仙阵及掠阵的修士,可密密麻麻挤占在大型法宝或异兽上的修士估计就成了人家练飞剑和法宝准头的靶子。群修不乏识时务者,不多时,场边只剩下零零落落数百人。

  此时轮换上去的一百零八名修士见前组攻击奏效,亦不甘人后,运转仙阵移至虚天指定方位后,立刻祭出得意的法宝,各展神通,进行新一轮攻击。

  太上道德宫内,数十道目光同时落在破阵而入的莲蕊上。莲蕊已完全被熊熊金焰包裹,似一颗流星,直向道德宫三清殿袭来。道德宗不乏道行高深之士,却为莲蕊金焰所发的无形仙威所震慑,一时竟无人升空拦截。

  但听一声龙吟,一道剑光自剑峰水阁中冉冉升起,化虹而去,直击莲蕊。剑势中充满沧桑古意,去势一往无前,正是玉虚真人名动天下的列缺剑!

  剑光点中莲蕊,金焰立刻爆散开来,如半空中燃放的一朵烟火。剑光一卷一荡,先将四散的金焰扫灭干净,玉虚真人身形才徐徐显现。玉虚真人抱剑当空凝立,面上青气接连闪现三次,方才喷出一口紫气。

  以玉虚真人之能,心下也不禁有些骇然:“这氤氲紫气果然厉害!”

  莲蕊中含着一丝氤氲紫气,在与玉虚真人列缺剑交击刹那已顺剑侵入玉虚体内。若论浑厚,玉虚真人所修三清气远超入体的氤氲紫气。但氤氲紫气乃是仙家之气,先天克制玉虚的三清气,纵是以一当十仍能破围而出,并将三清气杀得溃不成军。玉虚真人三运真元,方才将这缕氤氲紫气逐出体外,但已受了一点内伤。

  呛啷一声,列缺回鞘,玉虚真人径向三清殿飞去。一进殿门,玉虚真人便见其余六位真人皆端坐殿,正等着他。诸真人何等眼力,看见玉虚真人面色有些惨淡,均知他受了伤。

  玉虚真人列缺剑大成之后,号称剑气第一,单论战力在座真人均在其下。他驭剑全力出击,挑散一个穿过重重禁制,已是强弩之末的莲蕊都会受伤,若是换了其它真人会是什么结果?

  紫阳真人倒脸色如常,待玉虚真人落座后温言问道:“玉虚真人,你伤势如何?”

  玉虚真人叹道:“这点小伤倒不碍事。不过那片莲蕊是氤氲紫气所化,所以很费了一番手脚。”

  闻听“氤氲紫气”四字,诸真人的脸色均是一变。顾守真当即皱眉道:“外面那些人道行平庸,布设的阵法却能发出由氤氲紫气幻化的莲花,那定是仙家阵法无疑。这样说来,谪仙居于青墟宫的传闻,多半是真。”

  “多半?肯定是真!”玉玄真人冷笑道。

  紫云真人德高望重,辈份尊崇,当下抚须道:“二位真人稍安勿燥,今日局面虽然危厄,却未尝没有破解之道。我宗立派三千年,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还不都过来了?紫阳真人想必早有应对之方,我们且先听听。”

  玉玄冷道:“三千年来的风浪,哪一次能大过今日?先是丢了镇宫神器,又在洛阳折了景宵真人,现下被人围在西玄山出不去,就连西玄无崖阵都快被破了!想来还有什么应对之方,不过阵破之日拼死一战而已!”

  玉虚哼了一声,似有一道暗雷在殿上炸开,冷向玉玄道:“外面虽有七千修士,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西玄阵破又如何,管他来了多少,都教他来得回不去!贫道单人只剑,无所牵挂,大不了兵解轮回而已,又有何惧?怎么,玉玄真人难道是怕了?”

  玉玄面色一沉,毫不示弱地盯着玉虚道:“阵破当日,挥剑斩敌我玉玄绝不落会于人后。生死不过又一个轮回而已。我并不怕死,我怕的是道德宗三千年道统毁于一旦,而且还不知是为什么!”

  玉虚面色阴沉,听了玉玄之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顾守真沉吟片刻,道:“今日危局,全然是因为仙怒。这世上与仙家关联最紧的,想来无外乎青墟宫的谪仙及我宗紫微真人。抑或本朝天子上应真龙之气,那也可算半个。我仔细推敲,一切乱局之象,皆始于八年前我等下山寻来若尘之时。明皇曾下诏要我宗交出纪若尘,而洛阳大乱起时,青墟也开始与我宗为敌。想我宗取得神州气运图后,只有若尘能够使用,前后一共取了三次灵力之源回来。每取一次,卦象中仙怒之相就愈是明显。依我愚见,神州气运图标注的实是天下气运灵穴所在,我们所取的灵力之源则是镇穴灵物。我宗所为,可能使得天地失衡,引发世间乱象。这或许就是仙怒真意。”

  顾守真顿了一顿,向紫阳真人一礼,道:“守真道行浅薄,所能测度之事紫阳真人想必早已心中有数。只是守真实是不知何以我宗定要同时与天下及谪仙为敌、不死不休?”

  紫阳真人抚须,暗自叹息。顾守真这番话语气恭谨,言辞间却是步步紧逼,毫不放松。紫微真人进入死关之后,道德宗诸事皆由他定夺。夺神州气运图、取灵力之源这件事是他一力主张。守真真人和玉玄真人明里暗里所指的祸胎纪若尘更是紫阳真人弟子,八年来一直得紫阳全力回护的。

  凡俗人众,修道者寡。世界虽大,修士实没几人。修道界各门名派皆有或多或少的联系渊源,名门大派间更是如此。道德宗诸真人已知青墟宫弟子吟风为谪仙夺舍附体,且现下正与顾清共参大道。道德诸真人知道双修乃是通向大道的正途之一,三清真诀中就专门辟有一章讲解双修之法。再如身殁的景霄真人与黄星蓝就是以双修之法参修大道。如果说以前还不能完全断定吟风就是谪仙,但青墟忽然拿出一个能够生成氤氲紫气的仙阵来,谪仙就再也假不了了。

  吟风与顾清是否双修不得而知,但前不久顾清还曾与纪若尘定下婚姻之约,仪式之隆曾传为修道界一大盛世。现在谪仙忽然冲冠一怒,也不能怪许多真人将其发怒的原因联想到了纪若尘身上。

  紫阳真人双目微垂,早将殿中诸真人神情尽收眼底。殿中暗流汹涌,各宫恩怨纠葛早有前因,实非始自今日。青墟仙阵一出,道德宗根基受到威胁,这些暗流也就有些压制不住了。

  紫阳真人抚须徐道:“贫道只是暂摄掌教之位,现如今我宗面临千年根基动摇的大危难,正是群策群力之时。各位真人有何想法,不妨道来。”

  殿中忽然沉寂。

  片刻之后,玉玄真人毅然抬头、迎上了紫阳真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将纪若尘及神州气运图交给青墟宫,与谪仙和解。”

  玉玄此言一出,诸真人登时面色一变。紫阳真人心中暗叹,他知道率先发难的多半是玉玄真人。修道界与世俗无异,一介女流想要出头,除了需要付出多几倍的辛劳勤勉外,尚要强横狠辣方成。

  紫阳真人环顾殿内,但见除玉虚外,竟有半数真人面露赞同之色,其余人则不动声色,显得有些莫测高深。

  紫阳真人面上的从容微笑悄然消失,徐徐道:“我宗本以为若尘是谪仙转世,方不辞辛苦将他带上西玄。虽然现下已知若尘非是谪仙,但几年来他道法进境之速,也是有目共睹的。自若尘获准下山时起,两年来他为我宗基业出生入死。如此弟子,于情于理,怎能够轻言放弃?再者灵力之源虽是若尘探明,但这是贫道下的命令,我宗从中也获益非浅。与顾清的三生之约,则是我宗与云中居清闲真人共同议定。若尘之于我宗,非但无过,且有大功!将若尘及神州气运图交出去,休说是否真能平息谪仙怒意,就是可因此而与谪仙和解,诸位皆是有道之士,这等诿过而保身的举动,就当真做得出来么?”

  几位真人面色阵青阵红,紫云真人打个哈哈,道:“紫阳师兄所言自是至理,此事虽与若尘有关,却错不在他。只不过我宗三千年道统传承无论如何不能断送在我们手中,这个……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们尚须从长计议。”

  紫阳真人仍温和从容,但话语中多了三分肃杀:“休说纪若尘与在座各位皆有授业之谊,纵是一名普通弟子,千年以来,我道德宗可曾放弃过一人?!”

  顾守真盯着紫阳真人,沉声道:“西玄无崖阵至多再撑四十日,到时怎么应对!我宗是能与天下为敌,还是能对抗仙意?我等修至今日道行,谁惧一死?但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为何会触怒仙人,个中原因守真不知,紫阳真人总该知晓。紫阳真人又不愿交出纪若尘,又不为我们分说开罪仙人缘由,难道任了掌教,就可一手遮天吗?”

  玉虚真人忽然重重哼了一声,双目中射出尺许吞吐不定的剑芒,断喝道:“紫微掌教入死关间曾明言我宗一切事务由紫阳真人裁断。现在紫微真人还未飞升呢,你等就想造反不成?!”

  玉玄真人素手已扶在剑鞘处,冷道:“难道我宗三千弟子性命,就抵不上一个纪若尘吗?如此裁断,如何服众!”

  正当殿内局势一触即发之际,云风匆匆步入殿内,道:“诸位真人,大事不好!若尘的本命香灯灭了!”

  众真人皆大吃一惊!自上一次纪若尘魂赴黄泉之后,紫阳真人就在祖师殿为他立了盏本命香灯,即使他在山下遭遇什么意外,坠入轮回,只消香灯不灭,众真人也可寻得到他下一世轮回所在,为他开启灵智,重归道途。

  本命香灯已灭,即是说纪若尘在外遭遇不测,且魂魄烟消云散无法再入轮回,从此三界六道之中,将再无他半点痕迹。

  诸真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得方才的剑拔弩张忽然变得有如儿戏。默然片刻,真人一一离去,云风犹豫一下,也退出殿去。偌大三清殿中,只余紫阳真人一人。

  紫阳真人独立殿中,凝望着层峦叠翠的后山,只觉胸口充斥着隐隐酸涩。还记得八年之前,诸真人为争纪若尘也曾动过好大的干戈。

  往事如烟,世事若戏。

  念及那盏熄灭了的香灯,紫阳真人惟有一声叹息,暗自苦笑:“紫微啊紫微,你令我无论如何不可泄露修罗塔之事,我是办到了。只是不知你行将飞升之际,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今日之局,又是否在你预料之中?你交待的那几件事,恐怕我是办不到了。唉,惟今之计,也只有寄望于你所算无差了。”

  后山秀峰之下,即是紫微真人闭死关所在。

  紫阳真人思忖许久,终下定决心不去唤紫微真人出关。决心即定,紫阳真人长出一口气,顿觉轻松许多。待抬眼向窗外望去时,惊见满天星斗。原来他反复思量当前时势、破局之着,不知不觉间暮色深垂。

  紫阳真人行到殿侧的书案前,铺纸研墨,提一管狼毫,略一凝神,在纸上挥笔疾书:

  “吟风仙长并虚玄真人敬启:

  以神州气运图为引,勘灵力之源、破灵穴三处,此举虽经纪若尘之手,实乃贫道谋策。今若尘已罹大难,魂飞魄散,杳于轮回,神州气运图也随其消逝,现再得贫道首级,或可略慰仙心……”

  紫阳真人笔走龙蛇,顷刻间已挥就此信。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封好,唤入云风,将此信交给他,叮嘱道:“云风,若有一日事不可为,你务必先求自保,将此信交与青墟宫谪仙吟风,或可为我道德宗留一脉传承香烟。到时应以大局为重,切切不可感情用事,谨记谨记!”

  章一怎无言中下

  人间一日,地府千年。

  四野茫茫。在这片阴沉灰暗的大地上,纵然穷尽目力,也不过能望出去千丈之遥。目力所及之处渺无生机,只有中央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八仙椅,悬着一点青莹。

  他斜坐八仙椅中,以手支颌,空望着地面上的纪若尘三字,意识早已神游去了。丈许长的影翼从椅背上斜斜垂落地面,翼尖轻轻拍着灰岩,刮出点点火星。

  苍野上忽然泛起一层淡淡黑雾,向八仙椅奔腾而回。黑雾越来越快,卷起无数碎石浮沙,自大地上呼啸而过。待涌到他面前时,层层叠高的黑雾已然化成一道十余丈高的雾浪,轰然拍下!眼看涛涛雾浪就快要压至他的额头,雾浪忽然化作缕缕黑气,自他鼻孔中钻了进去。

  他徐徐张开了双眼,露出一双闪动着幽幽暗蓝光华的眼眸来。他身躯其它部位仍是由影雾组成,尽管凝练之极,实际上仍是有形无质。惟有这双眼眸,赫然已是有形有质。仔细望去,他双眼清澈如宝石,但那湛蓝却是深不见底。狭长的瞳孔如锋利刀锋,左边瞳孔深处可见熊熊暗红火焰,右瞳却是荡漾着深碧色的波涛。这双魔瞳似蕴含了无穷玄妙,却绝无半点暖意和生机。

  他双瞳一开,一道无形冰寒气息立时向四面八方散去,瞬时席卷千丈,为空旷荒凉的苍野平添了许多寒意。十余头正自缠斗捕食的各色鬼物魔怪一感觉到寒意,立时发狂般四散奔逃,甚至连口中美食也仓皇丢弃。

  神游归来,他只觉十分倦怠,懒洋洋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任由那十几头鬼物逃远。他神识内敛,潜回了识海深处。此刻识海上道道青电连绵不断的落下,激起重重涛天巨浪。波谷浪峰之间,一幅幅画卷飘来移去,时开时合,变幻不定。他的神识静静悬着,哪幅画卷飘了过来,他就看哪幅。

  十四岁,纪若尘初登西玄,立在太上道德宫宫门之前,早被那一望无际的紫金瓦、白玉阶、青珏柱、烟水榭惊得呆了。同年,他脱去褴褛衣衫,换上锦衣玉带,坐于一众苕龄童子当中诵读道德经。每一字每一句他都念得专注无比,全当不知道身边时时会投来鄙夷目光。尽管自幼穷苦,但那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华衣铜鼎、金漆雕梁,此时在他眼中实与龙门客栈中的木桌泥墙无异:什么也及不上手中一卷《道德经》。

  十五岁,纪若尘初修三清真诀,八位真人轮番上阵,日日授业,八日一轮回。八真人学究天人,倾囊相授之余,还不忘指摘别脉道法剑诀的错漏处;他日夕苦学,实在悟不了的就囫囵硬记。同年,他初悟解离仙诀,太清至圣境圆满。

  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

  他在众真人间周旋,避让众多有心为难的弟子,日复一日勤修苦读,仔仔细细斟酌要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多少次中夜静思,他悚然而惊、汗透重衣,只为了谪仙二字。他与尚秋水、李玄真把酒言欢,又与张殷殷、含烟、怀素等出众女子若即还离,纷乱纠缠中,只有自己方才明白,放眼望去,其实他根本不知身周众人说的话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惟有尽心竭力分辨,仔仔细细行事。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八个字已道尽一切。

  纪若尘道行与日俱进。从初时全靠本能觉醒方能死中求活、险险取胜,到熟练运使诸般道诀法宝克敌制胜,再到放弃机诈花巧,以力破力,凭身上青衫掌中木剑,已是所向披靡。历次岁考,他战无不胜。

  一幅幅画卷,断断续续地记下了纪若尘在道德宗的匆匆岁月。

  以道行进境、以搏杀实绩、以建功立业、以际遇之奇、以真人眷顾,在同辈弟子中纪若尘皆是鹤立鸡群,仅有姬冰仙可堪与他相提并论。

  但画卷一幅幅翻过,他却越看越觉压抑。

  待看到纪若尘以龟甲占卜时甲裂血出,愕然望着粘满鲜血的双手时,他再也忍耐不住心中抑郁,重重一拍扶手,一飞冲天,仰天长啸!无休无止的啸声轰鸣如雷,翻翻滚滚席卷苍野时,胸中那口积郁之气方算泄了一点。

  啸声渐渐止歇之际,苍野深处忽然一道杀气冲天而起,遥遥望去,杀气激起的灰黑色龙卷风扶摇直上,怕不有百丈之高!凛冽杀气缓缓向这边移动,显然是针对他方才那一声长啸。

  他口中啸音骤然止歇,双瞳的湛蓝色彩刹那间如活了动来,幻化不定。自最初在苍野荒岩上刻下纪若尘三字时算起,此刻他已突进苍野八百里,文雀、蝠虎、蠡牛、蝥鲽之流的凶物厉鬼不知斩杀了多少,从无分毫留情。此刻方圆百里之内的鬼物魔怪已快被斩尽杀绝,他正盘算着要再向苍野深处前进三百里之际,没想到居然还有鬼物胆敢向他挑衅!他也不怒,只是任由冰寒杀机在胸中蔓延,望向了杀气来处。他已暗下决心,哪怕是追杀千里,也定要将这些大胆鬼物连根拔起!

  透过重重迷雾,可看到超过五百名阴卒排成十列,向这方大步走来。这些阴卒身高一丈,肌肤青黑,面孔狰狞,胸口、肩头、下腹、膝盖均缀以厚重铁甲,甲上嵌有根根倒刺。铁刺早已锈迹斑斑,也不知是被阴风所蚀,还是沾染过太多鬼物秽血。它们持二丈长戈,队列极是齐整,五百阴卒直如一人。步声轰轰轰轰,尽管相距仍遥,他似也感觉到大地正随着这批阴卒的脚步颤动。

  阴卒阵后有一名高两丈的押军校尉,骑一头通体乌黑、六蹄十角的巨牛,左手提矛,右手执鞭。鞭长可随校尉心意而定,不管哪名阴卒稍乱了队列步伐,当场就是一鞭抽去。

  他已自识海画卷中知晓地府阴兵共分十九种,眼前这五百阴卒名为寒甲冥兵,阴兵中位列十三。寒甲冥兵单论起来战力并不甚强,与文雀、蝠虎等凶物比起来相去甚远,一只文雀轻易就能裂杀数十冥兵。然而阴卒之强,在于其生来即具备列阵阵战之力,又素来成群结队出动。这五百寒甲冥兵队列军容如此整齐,又有校尉押军,更是阴兵中的上上品,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铁血军卒轮回而来。在这只队伍之前,哪怕是百只文雀,多半也要落荒而逃。

  “当我是寻常鬼物吗?”他冷笑忖道,飘落地上。

  散布于周身各处的冰寒气息瞬息间全部活跃起来,游出了栖身之所,向他胸口汇聚而去。路途之中,丝丝冰寒气息不断相互融汇,逐渐强壮,又化成无数根湛蓝丝线。当万千蓝丝在他胸口汇于一处时,他通体骤然发出一阵炫目蓝光,复又暗去。但透过影雾,可见他胸中多了一团静静燃烧着的湛蓝火焰。

  这火是冷的。

  他凝聚心神,胸中蓝焰即依他心意徐徐向下沉落,降了三寸方停。忽听噼噼啪啪一阵响,他脚下岩地猛然下陷一尺,无数裂纹向四面蔓延,直到十丈外方才停止。原来蓝焰一沉,他本是无形无质的身躯竟变得重逾千钧,生生压裂了坚逾精铁的苍野灰岩!

  心念运转间,他已运使习自画卷中纪若尘的身法一跃而起,身形变得若有若无,似一道清烟般向寒甲冥兵军阵奔去。这一路奔行,飘渺处如云若烟,似无半分可着力处,然则冲势实是雷霆万钧。他一步三十丈,苍野上但听轰雷阵阵,一个个十丈方圆的大坑交错出现,刹那间前延百里,隐没在重重浓雾深处!

  押军校尉猛然勒住黑牛,铁枪指向前方,一声狂吼!五百寒甲冥兵同时停步,发一声喊,长戈平放,刹那间已列好战阵,那骤然而起的冲天杀气,更非初时可比!

  军阵前方灰雾一开,他淡如云烟的身影已自雾中冲出。但随着他脚步不断颤抖的大地表明,这冲势绝不似看上去那般云淡风清。

  几步之间,他已冲到军阵前百丈之内,然冲势不降反增!押军校尉钢须骤然树起,死盯阵前那淡淡身影,难道这厮竟敢正面冲阵不成?!

  他脚下不停,径自向排排锋利铁戈冲去!他背后影翼忽然一阵急挥,千百根影羽自翼上脱出,化成万千无形利刃,自冥兵战阵中席卷而过!

  嚓嚓嚓嚓,连绵不断的轻响中,无形羽刃直冲过十排冥兵,方才力尽消散。他冲势带起的罡风随后即到,近百名冥兵被罡风一吹,身躯立刻解离成数百碎块,刹那间已被吹到了数百丈外。原来这些冥兵早被无数羽刃切成碎片,罡风一到,躯体即刻崩坏。

  押军校尉见一个照面就折损近百名冥兵,登时怒发如狂,狂吼一声,策动座下黑牛,向他直冲而来!

  他当即迎上,见押军校尉巨矛刺来,一声冷笑,挥手抓住了巨矛矛尖!哪知押军校尉又是一声怒吼,满头青发根根直立,将铁盔冲得高高飞起,眼角也射出两道细细血丝,拼尽全身之力,又将巨矛向前一送!

  他立觉掌中矛尖传来一道沛然大力,未及催运气劲,手掌已抵不住巨矛的锋锐。巨矛刺穿掌心,破开胸膛,又自他背后透出,将一片影翼也一并穿了。

  押军校尉大喜,狂喝声中巨矛横挥,就欲将他身躯生生横裂。方一运劲,押军校尉猛然发觉他什么都没作,只宁定地望着自己。那双蓝瞳越来越亮,到得后来,两点湛蓝几乎夺去了周围一切光亮!

  押军校尉只觉被一座无形大山狠狠撞中,瞬间倒飞千丈!后飞途中,押军校尉身体骤然凝止,随后砰的一声大响,它的躯体连同座下黑牛一同炸开,爆散成漫天的灰粉,只有一颗斗大的头颅被震波激得继续向高处飞去。

  他将体内巨矛慢慢拔出,身躯上留下的空洞中黑雾弥漫,正迅速复元。回想起来,方才校尉巨矛上的劲力他完全无惧,但影雾幻化出的手掌虽然坚硬,却挡不住巨矛的锋锐。再想起识海画卷中诸般法宝显出的大威力,以及纪若尘实力低微时屡屡靠着法宝以弱克强,他倒也有些心动。于是掂了掂掌中巨矛,暗自想道:“或许寻几样趁手的宝贝用用,也是不错。”

  押军校尉一殁,寒甲冥兵队形登时乱了,不过它们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纷纷挺起铁戈,从四面八方围杀上来。他眉头一皱,执巨矛横挥一圈,将数十柄铁戈全部荡开,随后挥矛连刺,每一矛刺出,巨矛矛身上都会飘起九重矛影,连同巨矛本体,分别洞穿十名寒甲冥兵胸膛。

  一矛杀十卒,挥手之间,四百余名寒甲冥兵已尽数伏诛。

  扑通一声,押军校尉的头颅这时才落下,骨碌碌滚到他脚边。他提起押军校尉头颅,掌心中浮出一层淡淡的湛蓝火焰,瞬间将头颅燃成飞灰。押军校尉些许意识则随着湛蓝火焰回到他体内,被抛入识海,化成一幅残缺画卷,于波涛中载沉载伏。

  他闭上双眼,仔细搜索着画卷上的内容,旋又张开双眼,淡然笑道:“原来还有个大将军,很好。”

  他倒提巨矛,安步向苍野深处行去。

  苍野深处,立着一座堪称虎踞龙盘的军营。营盘以一人合抱的岩柱为栅,石栅高二丈,向上一端打磨尖锐。栅后搭着宽一丈,可立兵的平台。合计十六座箭楼分据各个方位,箭楼通体也是由灰岩建成,坚固粗犷。军营两扇巨大的营门纯以岩柱拼接构造而成,各宽十丈。一条阔十丈、沉五丈的濠沟环营一周,将整座大营护翼其中。沟底遍布锋锐石刺,石刺上仍穿着许多巨兽鬼物,以及不少阴兵鬼卒的骨骸。在苍野的阴风下,这些遗骸早已化成岩石。

  营中遍布军帐,看起来千篇一律,惟有居中的中军大帐气势恢宏,独有鹤立鸡群之势。中军帐前立一杆丈许粗细的百丈旗杆,旗杆通体以黑石构成,望去粗励豪烈。杆顶飘一面深灰大旗,破烂不堪的旗面上绘着看不出来历的军征。

  然而此刻在大营上空盘旋的,不是涛天杀气,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死气。

  大营周围数十里内,随处可见倒卧于地的阴兵鬼卒,内中更有许多校尉、将军之类的将官。无论是兵是将,大多数躯体支离破碎,透着蒙蒙的灰色。阵阵罡风吹过,即会在他们躯干上刮下一层石粉,不知卷向何方。

  断刀残刃、折旗碎甲,更是散落得到处都是。数面军旗斜插于地,每当罡风吹过,旗杆就会震颤不休,发出慑人心魂的尖啸。

  大营营门处,巨石嵌成的吊桥歪歪斜斜地搭在壕沟上,用来牵引吊桥两根生铁铸就的巨链已断成四截。两扇营门一扇倒在营内,另一扇勉强挂在门柱上,随时都可能塌下。十六座箭楼已毁了十五座,仅存的箭楼上一杆四丈铁枪穿楼而过,将箭楼内四名阴卒箭手穿成了一串。

  大营之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忽然通的一声响,打破了压抑至极的沉寂,一颗水缸般大小的头颅不知从何处滚来,直撞到中军大帐前的旗杆方才停下。这颗头颅面目狰狞,四只暗金色巨目一字排开,瞪得目眦欲裂,如钢针般的虬髯根根树起,血盆巨口中伸出唇外的四根粗大獠牙有三根已齐根断去,而厚达三寸的青铜巨盔竟是由十八根巨钉直接钉死在头颅上的。

  头颅嘶声叫道:“吾乃……大将军是也……”

  一个冰冷森寒的声音自上传来:“可惜,现在你不是了。”

  一只钢靴悄然浮现,踩在大将军的头颅上,而后踏落。青铜巨盔发出吱呀呻吟,在这钢靴之前,它绵软得有如纸糊一般,迅速塌陷,被踏得扁平之后,又向坚硬无比的岩石地面陷落下去。

  将大将军的头颅完全踩入地面后,他意犹未尽,又一脚踢在一头倒卧于地的黑色巨犀身上。这头黑色巨犀原是大将军的座骑,此刻它那数十丈长的庞大身躯被踢得高高飞起,越过营栅,直飞出数千丈之遥,方始轰然摔落!

  清理了碍眼的东西,他抬眼望向旗杆,笑了笑,右手挥动间已幻化成一只十丈巨掌,握住了旗杆。他猛一发力,竟将旗杆生生拔起,随后一声轰鸣,将旗杆插在大将军头颅上!重插入地后,百丈旗杆已变成九十丈。他左手向旗面一指,一缕细细蓝火自指尖喷出,射在旗面上,骤然燃成烈火!湛蓝火焰中,破损不堪的旗帜顷刻补好,深灰色旗面也变成了幽深的黑色。

  又一道蓝焰自他指尖射出,于半空中幻化成篆体的“纪”字。正要射向旗面之际,他忽然心中一阵烦闷,于是手一挥,任由那个纪字在空中消散。

  乌木八仙椅被安放在旗杆之前。

  他安然落坐,坐得四平八稳,身后那面黑色大旗,正自在罡风中猎猎飞扬!

  章一怎无言下

  他胸中的湛蓝火焰重新散入躯体各处,而后一缕缕黑气不住自口鼻中喷出,化成重重薄雾,向四面八方散去。他的一缕神识也即附着在这些薄雾上,飘荡散开,探索着这片广大苍野的秘奥。

  这神游之法,是他自三清真诀中习来。识海中成百上千的画卷中,十中倒有八九不是纪若尘在研修三清真诀,就是正熟读百家道藏。看得多了,他不光将三清真诀记了下来,连带着各种道典也记了不少。

  纪若尘虽仅有太清境的道行,却将上清九境的道书都生背了下来,若不是玉清九诀修为不到不可取阅,也定会被他背下来。熟读其它道藏典藉其实根源于同一个想法,那即是有朝一日若被逐出道德宗,也还能凭胸中记忆参修大道。

  记得当日看到这里时,他曾暗中冷笑,哪有逐出山门却不毁你道基的道理?这事想得也忒好了点。可是片刻后他忽然明白了纪若尘当初心意,那就是期冀着万中无一的机会,道德宗只逐他出门墙却不收回道行,默许他离世独修。

  全力做了,或有一线希望;若是不做,则全无希望。如何抉择,画卷中早已展示得明明白白。

  于画卷中习得三清真诀后,再与荒原苍野环境相互印证,他也是受益良多。不过他至多从中学会运劲法门,却不能依照三清真诀修行。他的身躯可全是影雾凝成,即无关窍,也没经脉,让他如何搬运铅汞,调合坎离?何况依他看来,这三清真诀似也没什么了不起,处处讲究循序渐进,哪如他现下日夕掠杀鬼物、夺其阴精冥气以为已用来得痛快?比较起来,似也就那解离仙诀与他现下状况有几分类似,不过一者是解离灵物法器,一者是掠食鬼物生灵而已。

  神游之际,他忽然察觉周围阴气有些波动,旋即哼了一声,徐徐收回神识。

  大营空地上不知何时生成一团旋风,不住将周围阴兵鬼卒的残躯断刃吸入风中。风眼中心阴气翻涌,不多时忽然自雾中走出一名阴兵,看那气势装束还不是普通阴卒,至少是个校尉。这名校尉四下里茫然一望,看到安然高坐的他时眼中光芒一闪,大步走上,哗啦啦甲片交击声中,已跪拜下去,大声道:“末将参见大将军!”

  他似早料到这局面,只挥一挥手,那校尉便爬起身来,自行寻了个军帐,入帐歇息去了。自此之后,方圆百里之内阴气不住涌动,一个个阴卒冥兵校尉将军自雾中重生,过来参拜之后,皆自行入帐。他则任由阴将冥兵自行行动,只管径自神游。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若大的军营中半数军帐都已有了主时,一队队的冥兵就在校尉或是将军的带领下踏出营门,自行巡狩去了。在众将兵的修葺下,大营倒塌的箭塔均已复原,破碎的营门也已修复,后营的兽栏中还多了不少各式骑兽,吊桥断掉的铁链也被冥兵重新焊起。

  就在整座军营逐渐恢复昔日雄姿之际,他忽然心头一凛,猛然站了起来!团团黑雾自四面八方飞速汇聚而来,散布在外的神识顷刻间悉数回归。不待神识催运,湛蓝色的冰焰已自行汇聚,熊熊燃烧着,火焰跳跃不停,引得他识海内也是波涛翻涌。

  他昂首望向铅灰色的天空,极尽目力,双目中竟喷出寸许长的蓝焰!于天空的极高处,铅云浓雾一团团、一重重,不光阻挡了他的目光,也将他的识念挡住。他竭尽所能,也不过能看入云雾百丈。

  天忽然暗了。

  一片不知边界的阴影悄然笼罩了整座军营。阴影的前界迅速远去,后端却仍不见踪影!

  悄然间,沛不可当的威压当空洒下。他猛然心中震动,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空中的云雾似退潮般向两边退下,逐渐现出一尊无比庞大的躯体来!这躯体环环相扣,前后共有百余节,中间凸出,两端纤细,有如一只虫蛹。待它躯体完全自云中浮现时,竟占据了小半边天空!

  它从头至尾足有数百里长,宽过百里,那片将整座军营及周围苍野通通笼罩的阴影,即是它投于苍野大地的身影!

  他心中不禁有些战栗。这是何等魔物,竟然如此巨大!若它自空坠落,他就算身法再快,也逃不出魔物身躯坠落范围。

  如此魔物,自然不能与寻常鬼怪阴兵同列,已可称为魔神!他知道,在这一界中纵横的,皆为深黯之魔。

  这尊魔神躯干上每一环都覆盖着深褐色的甲壳,甲环后半部分向外张开,探出数以千计的触手,在空中舞动着。魔神腹部两侧不规则地分布着千余的眼珠,每只魔眼都自行活动,扫视着下方宽广无垠的苍野。

  它腹部中央忽然裂开,现出一张足有数十里长的巨口,口腔内暗红色不断蠕动着的肉壁上则排列着密密麻麻、数以百万计的利齿!

  巨口一开,苍野上骤起狂风,尖啸的风声此起彼伏。方圆百里之内,一个个阴兵鬼卒、一头头骑兽魔物纷纷被狂风卷起,一路旋飞上天,最终被吸入巨口深处。遥遥望去,就似是百万飞虫组成一条虫云,正绵绵不绝地投入魔神巨口。若大的军营中,除却二三名将军还能勉强抓牢岩面,就连校尉都无力抵抗狂风吸卷之力。何况魔神临空,煌煌无形之威早已席卷百里,寻常魔物均战栗不已,连平常一半的力量都发挥不出来。

  狂风之中,他也一个踉跄,站立不稳。眼见八仙椅跳动不休,就要被卷上天去,黑色大旗被狂风吸得笔直指向魔神之口,已臣伏于已的兵卒几乎悉数被吞吃,素来狂傲的他骤升怒意,而胸中的湛蓝冰焰则如有了自己的意识,也在疯狂跃动着,不但分毫不惧深黯之魔的威压,反而不住向空中咆哮,几乎要脱体而出!冰焰中偶尔也会幻化出一头魔神形象来,但却转瞬即逝,十分模糊。

  铿锵声中,一套铠甲自他体内浮出,护住各处要害。这套铠甲乃是他占了军营之后在中军帐中所得,经过冰焰重新祭炼后收于体内的。他又伸手一招,一根三丈长枪自行跃入手中,随后一声断喝,用尽平生之力,将长枪向空中的深黯之魔投去!

  长枪如流星施电,向着一颗魔眼刺去。然而深黯之魔浮空处实在太高,待长枪飞近,已耗去了十之七八的劲力。冲到距离深黯之魔数里之时,长枪终于撞上了一道无形壁障,叭的一声断成数截,无力落下。

  三四颗魔眼同时转动,盯住了他。他夷然不惧,胸中冰焰升腾,只等魔神一击。但魔眼下一刻就对他失去了兴趣,转而望向其它地方。这好比鲲鹏取食,一张口吞尽十万鱼虾,一条小鱼哪怕再美味,也不值得鲲鹏特别关注。

  空中的深黯之魔此时已合拢巨口,十万触须同时划动,庞大无匹的身躯悄然向前滑行百里,然后张口又是一吸,下方百里苍野内立时魔物绝踪,重归死寂。

  片刻之后,这头深黯之魔已消失在苍野深处。

  他立在军营中央,看着孤零零的三四名部下,黯然坐回八仙椅上,不过胸中冰焰依旧跃动不休,似乎方才受了莫大的羞辱。

  不知过了多久,苍野重新变得喧闹起来,深黯之魔似乎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一日他神游归来,见密密麻麻的军帐中已住满冥兵,当即淡然一笑,长身而起,安然步出营门。大营中号角长鸣,兽吼连天,一队队冥兵在校尉将军的统领下列队出营,在大营外排成整齐的方阵。这里是大将军驻骅的军营,拉出营外的军阵主力是阴兵中排名第九的狂兽战骑与第十的幽鬼卒,数量上只占小半的寒甲冥兵很有凑数之嫌。

  他点了五百狂兽战骑与五百幽鬼出阵,其余鬼卒皆留在大营。他向苍野深处凝望许久,几乎压抑不住胸中炽热的战意。但终于,他还是摇了摇头,率领千名幽兵反向苍野边缘行去。

  苍野边缘处,数以百计的巡城甲马正奔驰来去,挥动手中长枪巨斧,斩杀着四处游荡的青鬼孤魂。孤魂没什么自我意识,青鬼虽有智慧,却性喜独行。是以数百巡城甲已能纵横无敌,实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为首一骑甲马遥遥望见远处游荡着二十余只青鬼,当下大斧向前一指,高声喝道:“兄弟们跟我来!那边有不少青鬼,大家卖力多杀点,回去好领功劳!一年当中就这么一次机会,都别给我偷懒,大人们可在后面看着哪!”

  众巡城甲马轰然应了,纵马挺枪,掩杀过去。

  章二荒唐事上

  酆都城中早乱成一团,小鬼杂役一个个狼奔豕突,大呼小叫,哪还有半份体统在?平素里威风惯了的鬼卒也无瑕去管这些大惊小怪的小鬼,或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或匆匆忙忙地赶往城头驻防。

  长街尽头忽然响起如雷蹄声,一队五十余骑巡城甲马自街角绕过,向城门处奔去。不知怎地,酆都众鬼平日难得一见巡城甲马,见了本也该是又畏又敬,但此时望向巡城甲马的目光中却多了些看枉死鬼的味道。

  这一小队巡城甲马与另外数十队巡城甲马在酆都城门处汇合,然后酆都城门大开,数千骑巡城甲马擎起战旗,滚滚出城,转眼就隐没在淡淡薄雾之中。

  城墙中的机关室内,百头身高五丈、肌肉纵横的大力鬼吐气开声,合力推动绞盘,那两扇极厚重的城门缓缓合拢。轰的一声,一丈粗、二丈阔的精钢门栓落在锁卯上,将城门彻底锁死。看这意思,似乎根本就不想给出城决战的巡城甲马留一条回来的路。

  阎王十殿中,此刻静得连一根落地都能听得见,与殿外的喧嚣截然不同。此时其余九位十殿阎王全到了秦广王殿中。十位阎王团团坐了,表情各异,惴惴不安者有之,强作镇定者有之,若无其事者有之,高深莫测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也有之。

  众阎王不论表情如何,皆正襟危坐,有如古松铜钟,动都不动一下。如非偶尔眼珠转动、脸上表情变幻,说不定会让人以为是几尊泥塑木雕的神像。内中只有一个平等王与众不同,看上去如坐针毡,不住扭动身体。尽管殿内阴风阵阵,寒意浓重,但他额头上不住滴下大滴汗水,一身华贵王服也几乎被汗水浸透。

  一名鬼侍一路小碎片奔进殿中,伏地道:“报!赵大将军已率大军出城决战!”

  平等王面色稍稍好看了一些,他悄悄抬袖,拭了拭脸上的汗水。

  秦广王居中而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除了挥挥手令那鬼侍退下外,全身上下纹丝不动。他面前燃着一柱三寸梵香,铜钱大小的香火时明时暗。这柱香燃得甚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逐渐缩短。其余八王也端坐不动,静候战报。

  未过多时,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平等王只听这脚步的节奏,心中已生出不祥的念头,当下面色就惨白了三分。

  果不其然,一名鬼侍大步冲了进来,一个鱼跃扑在地上,颤声叫道:“赵大将军力战而亡,五千巡城甲马全军尽墨!”

  此时此刻,那柱梵香方才燃去了一寸。

  咣当一声,平等王面前矮几上的铜爵跌落在地,酒浆洒了一地!

  秦广王如同睡着了一样,动也不动一下,似乎完全没听到鬼侍刚才说了什么,就连地上的酒浆流淌过来,沾湿了他的衣角,也似全然无觉。而其余八王此刻也突然个个神游太虚,仿若突然下定决心求索仙道,准备好生入他个几百年的大定一般。

  平等王一个个从诸王面上望过去,越看越是绝望,最后颓然坐倒,长叹一声,向秦广王道:“赵大将军战死,我们十殿当中可还有能够抵挡那人的大将吗?当日悔不该将吾家交与苏姀,若他还在,怎都该可抵挡一阵。唉!自毁长城,自毁长城啊!”

  平等王这话已是在明着指责秦广王,毕竟当日就是秦广王做主让苏姀带走吾家的。以吾家可与苏姀斗上几合的战力,今日若在,说不定已扭转了战局。

  但秦广王就似完全没听明白平等王话中之意,只是从从容容地道:“众王不必惊慌,谅那妖人神通如何广大,也绝渡不过这百里弱水。我们只消闭门不出即可。虽然我们出不去,但他也攻不进来。多等些时日,他耐心耗尽,当会自行退去。”

  平等王失声道:“这却如何等得?!”

  见诸王又进入心如古井不波的化境,打定主意龟缩酆都中心,平等王猛一咬牙,离席而起,竟拜倒在大殿中央,道:“诸位王爷救我!”

  八王仍在神游时,秦广王已离席而起,将平等王扶了起来,责道:“陆王爷说的哪里话!你我同殿为臣,本就是同气连枝,有荣皆荣,一损俱损的。快快起来,你这个样子又叫小王如何当得?陆王爷想要小王做什么,尽管开口就是!你…。。你这不是陷本王于不仁不义之中吗?”

  平等王满面苦笑,同殿为臣数百年了,他怎会不知道秦广王的为人?若秦广王是如此好相与的人物,又怎能安居第一殿这么久?

  可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平等王犹豫,当下强行拜倒于地,道:“现在实不能容那妖人如此放肆啊!虽然赵大将军战死,但我十殿能战之将合共还有数十员,若尽起藏兵,则足有十万巡城甲马!大军出城,必能剿灭妖人!”

  秦广王沉吟良久,直把平等王等得五内如焚,方始抚须缓道:“不妥。”

  平等王声音都有些哑了,嘶声道:“如何不妥?”

  秦广王徐道:“酆都广大,十万巡城甲马数量虽众,但把守各处要冲尚有不足,怎能分得出兵来?我们破釜沉舟、倾力一战,胜了倒也罢了,如若败了怎么办?将若大的酆都拱手相让不成?”

  “以百击一,怎么会败?!”平等王气急败坏。

  秦广王摇头道:“陆王爷此言差矣。赵大将军乃十殿第一猛将,率五千甲马出战,却被对方一千阴卒杀得全军覆没,且那妖人还根本未曾出手!小王虽然不通军事,也知兵贵精而不贵多的道理。如那妖人采用避实击虚,逐步蚕食之策,则出动再多大军都是无用。哪怕是百万巡城甲马,也不过让他多杀几天而已。”

  平等王也知秦广王此言不虚,又见诸殿阎王皆作体悟天心、不理浊事状,只得一声长叹,罢了这个心思。十万巡城甲马,倒有七万散于十殿,分归十位阎王调遣。各殿所统的鬼卒甲马如同诸王的私兵,就是秦广王也无权调动其它阎罗殿的属兵。看眼前情势,就算秦广王假意答应了,其余各王也必不肯借兵。

  方才出城死的赵将军乃是平等王殿前头号大将,率领的五千巡城甲马也全是平等王的属兵。平等王被逼无奈,不得不派出手上全部军力出城死战,没想到片刻功夫就被杀了个干干净净。现在他那第六殿中,只怕连十名巡城甲马都凑不出了。至于殿中其它的鬼卒杂兵,虽然也有一千余众,但欺负欺负下狱的鬼魂还行,出城打仗那就是送死的份。

  此际平等王实已山穷水尽,咬牙道:“将轮回薄交出去如何?”

  秦广王微微一笑,道:“陆王爷说笑了。若小王记得不差,你当初可是在那本轮回薄上纪若尘名下批过注的。现在你反要将这本轮回薄交给他?这可是触犯天条的罪过啊,难道要这殿中的都陪着落罪不成?罢了,念在过往情谊上,小王只当什么都没听到,陆王爷要做什么,尽可自行去办。”

  平等王一把拉住秦广王袍袖,急道:“可是我那本轮回薄在你手上,你不与我怎成?”

  秦广王面色一沉,道:“陆王爷又在说笑了,轮回薄由各殿自行保管,本王手上怎会有你第九殿的轮回薄?”

  平等王大怒,喝道:“当日我被逼不过,亲手将载有纪若尘名字的轮回薄交到你手上,你却再未还来!这可是诸位王爷都看到了的!你休要抵赖!”

  秦广王面色不变,道:“是吗?哪位王爷看到了?”

  平等王环顾一周,见众王或顾左右,或称未见,或养心神,当下惨然一笑,拉住秦广王批头就打,喝道:“好好好!姓蒋的,你既不与本王活路,今日就与你拼了!”

  秦广王护住头面,忙喝了一声:“陆王爷醉了,左右!速送王爷回殿!”

  早有数名粗壮力士冲进殿来,将平等王拖出殿外,一路上平等王骂声不绝。

  直到平等王骂声远去,秦广王方抚须道:“那纪若尘去而复返,神通大增,现下堵城叫阵,气焰滔天!那本轮回薄自然不能交给他,除此之外,诸位王爷有何妙策退敌?”

  众王齐道:“我等愚鲁,实是想不出对策,一切当惟薛王爷马首是瞻。”

  秦广王也不推辞,当下道:“一动不如一静,我等先静守些时日,以观其变。”

  见此间事了,八位阎王于是一一离去。

  此刻弱水之畔一片肃杀,宽广的河滩上遍布着巡城甲马的尸体。他们或被洞穿胸腹,或被枭首腰斩,几乎都是一招致命。

  这片狼藉战场之前,摆放着一张乌木八仙椅,他端坐椅上,遥遥望着酆都弱水,若有所思。他身后一名身长五丈、极是健硕的悍卒高擎一面大旗,深黑旗面上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大篆:纪。

  大旗之后,五百幽鬼卒列成横列一排,倒提巨斧。五百名战兽狂骑则又在后面列了一排。它们刚刚屠戮了五倍于已的巡城甲马,一个个都吸足了巡城甲马死前散出的魂魄,此刻意犹未尽,更显杀气腾腾。

  他呆坐一刻,双眉皱起,喝道:“怎么还没动静?”

  旁边玉童忙道:“纪大人,方才来的都是平等王手下,现在可能各殿阎王之间起了争执,不知该如何分配兵力,又畏惧大人兵锋,所以才迟迟未见发兵。”

  他哼了一声,道:“你不是说十殿阎王麾下共有十万巡城甲马吗?我才在这里摆了一千阴卒,怎地他们就不敢出城了?还是说酆都城中另有神通广大之人,能够看得到我布在远处的大军?”

  玉童忙拍马道:“大人麾下兵卒过于凶猛,方才实是杀得太快了些。十殿阎王畏战也是常情。”

  他冷道:“我不管他们畏不畏战,再骂,直到将他们骂出来为止!如果你骂出不他们来的话……哼!”

  玉童面色一白,忙飘到阵前一个腹大如鼓的巨汉肩头,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巨汉边听边点头,待玉童说完,即深吸一口气,只见他颈中皮肉一圈圈鼓胀起来,足足粗了三倍有余,肚腹也高高隆起,就似被气吹胀了一般。

  玉童头颅登时罩起一层紫光,将所有声音都隔绝在外。

  那巨汉口一张,几乎可以看得见无数道波纹自那张巨口中喷出,聚结成束,跨过弱水,直向酆都冲去!在这巨汉身后的阴兵鬼卒只得见一阵阵轰鸣雷音,但酆都城头守卫诸鬼听见的却是清晰无比的喝骂。这骂声听起来既不刺耳,也不随距离而变弱,在酆都城头听到与在阎王十殿中听到没什么分别。

  骂辞着实精彩。

  这一大段长篇大论,指名道姓,全是向着平等王而来。

  在落难之前,玉童可是平等王身边最得宠之人。他生得极是俊俏,为人又聪明伶俐,心计也是阴险狠毒,在许多事上都能给平等王帮上忙,绝非只靠着一张脸蛋吃饭的软脚货色。平等王早把玉童倚为左膀右臂,什么事都不避着他。单是为给玉童弄点功绩,就可将自己的巡城车驾给他乘了,可见对玉童的喜爱。正因如此,玉童对平等王所有隐秘事都了如指掌。

  象什么昏庸胡涂,全凭心头好恶,胡批生死薄,乱定阿鼻狱,这根本都上不得台面。索取贿赂,纵容凶徒,另拿没有阴财孝敬的孤魂野鬼顶罪冒藉,发配热油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甚至有意不发援兵,害得胆敢顶撞于他的阴司将军在苍野中孤军奋战、最后落得个全军战死这等借刀杀人之举,也可暂时放在一边。

  这些罪名实在是流于俗套了。此前玉童已就着这些骂了一个时辰,结果只骂出一个赵将军和五千巡城甲马来。之后无论他再怎么骂,揭平等王再多的老底,酆都城都再无动静了。

  这一次玉童知道,自己办事不力,纪大人已动了真怒。落在这位纪大人手中后,玉童只觉自己现在处境已可算是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实是过往不能想象之惨。但显然那纪大人还另有雷霆手段!具体手段如何,玉童如何敢试?

  在这等严重程度远超生死攸关四字可以形容的关键之际,玉童灵思如泉涌,骂阵功力骤然突飞猛进。

  他专从平等王的生活琐事说起。有晨起更衣时,平等王如何对侍婢动手动脚,甚至兴冲冲的直接按倒就受用一番;也有平等王参加夜宴醉酒,当席抱过一个俊俏少年鬼侍就剥衣衫,全忘了其余九殿阎王全都在席。这种种恶形恶状,其实只消在十殿中侍候久些的鬼侍阴婢,多少都知道一些,也不仅仅是平等王独有。

  那巨汉乃是冥军大营中专司叫阵的骂手,一身异能全在喉咙以及胸腹中无有止息的气息上。若只是声传百里,那骂上三日夜就如喝血般容易。象这般跨界送声数百里,且还要使冥王十殿殿殿闻声,虽然难了许多,但骂上半日也不会伤筋动骨。也不知上任大将军是因何忽发奇想,营中竟然养了这种异卒。

  酆都城内喧闹早停,处处鸦雀无声,无论是判官鬼役,还是未及解送入狱的新魂,都静静聆听,惟恐错漏了一字。

  第九殿中,平等王面赤如血,但觉得一口腥甜堵在胸口。玉童揭他的这些丑事其实再寻常不过了,但他知道,玉童绝不会只说这点事。

  这的确仅是个开场引子而已。

  玉童话锋一转,转而述说起平等王诸般特殊的嗜好来。比如说在提审犯魂时,若遇上了那合意的妙龄倩魂,此王最喜细细拷问,从在阳间许了夫家没有,直问道何时暗自怀春,何时初经人道,一月之中有几度春风,每次欢好须得多少提送方觉欢喜,等等等等。问到心痒时,偶尔也会迂尊降贵,亲自上阵试试供词真伪。那架巡城龙车也是件妙物,平等王最喜在车中亵玩娈童侍女,且定要打开车窗,只放垂帘,并要有前呼后拥,在闹市行车,如此方能尽兴。

  若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

  接下来说到的是平等王好娈童。此事方才已经提过,而且不论阳间阴世,好男风者都不鲜见。但蓄娈之人素来都是宠幸之,然则这位平等王大人好的却是被幸。

  平等王的第九殿,平素里管教下人的规矩虽大,但此刻殿边候命的侍者婢女们中,有那些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偶尔也会偷瞟一眼平等王身上的细皮白肉。

  平等王虽然昏庸,好歹也是有职有司的鬼仙,早将下人们的一举一动收在眼底,当下再也忍耐不住,怒喷一口鲜血!

  这其实还算不上天大事。

  玉童接下来道出百年之前,瑶池仙子下落阴司,听十殿阎王各述其职,并随性择选案卷翻阅,看有无缺漏错判。想那上界仙子是何等容姿,平等王一见之下登时魂魄都飘飞了一半。他一个小小鬼仙自不敢在瑶池仙子面前放肆。但等上仙巡察已毕,重返仙界之后,平等王悄悄绘了幅瑶池仙子的画像,藏于寝殿暗格之中,时时会取出把玩一番。另外那第九殿中一众侍妾中,着实有几人与瑶池仙子容貌有三分相似。

  听到此处,本是坐在第一殿中闭目养神的秦广王也不由得悚然动容,睁开双眼,与身旁正伏案疾书的一个书生对望了一眼。

  秦广王道:“李先生以为此事有几分真?”

  那书生也停了书写,断然道:“十分!”

  秦广王点头道:“此子此前所言诸事,三分真、七分假,有证可考之事皆吐实言,无据可察的则张大其辞,倒让人以为这些事都是真的。以他才华,这最后一件事又如此干系重大,当不会说谎。依先生之见,是否该即刻派兵前往平等王殿,将那幅画启出?”

  李姓书生阴森一笑,道:“何必多此一举?倒显得王爷是有心人了。反正就算那幅画被烧了,哪几名姬妾也在。而且死人比活人来得更加有用些,若平等王动了杀机,杀人灭口,那就更加妙了,还能多牵连一些人。”

  秦广王深觉有理,颔首称是。

  李姓书生又问道:“只不知那瑶池仙子是何许来历,份量是否足够?”

  秦广王笑了笑,道:“据我所知,这瑶池仙子乃是南海仙翁的爱妾。南海仙翁就在上界也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你说这份量够不够?”

  李姓书生点头道:“实是太够了!现在此事整个酆都城中人尽在,这平等王落罪已成定局,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即可。不过这之后的事,还须及早谋划,不要好不容易多出来了一个位子,最后却给旁人得了去。”

  秦广王道:“依先生之见,何人可以补替此缺。”

  李姓书生沉吟道:“平等王有一族弟,颇有野心,早就想取平等王而代之。此人目前已在十八狱中轮值三百年,论功绩论苦劳均已足够担当此位。最妙的是此人志大才疏,还有把柄握在大人手中。另外他取兄长而代之,风评人望必差,大人尽可放心用之,如此十殿之中将有四殿落入大人之手。”

  秦广王当即称善,此时大事将成,他也觉心情舒畅,当下笑道:“话说平等王养的这个玉童办事如此狠辣决绝,真是个大才。可惜平等王用人不得法,喜的只是那张脸蛋而已。”

  李姓书生忽然皱眉,道:“玉童如此心机,却被甘心为纪若尘所使,恐怕那妖人神通比我们原来料想的还要高些。此次事情,所是未必能如我们所料的那样顺利。”

  秦广王一怔,思索片刻,面上也是喜色渐去。

  弱水之畔,玉童已自飘回,秉道:“大人,骂完了。”

  尽管酆都仍是全无动静,但他却罕见地未有动怒,反而嘉许道:“骂得不错!你所说的哪些事,可都是真的?”

  被夸奖了一句,玉童登时觉得整个头都有些轻飘飘的,忙道:“怎会都是真的?那平等王再昏庸,也干不出这许多事来。我说的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掺在起一起,假的也就变成真的了,管教他百口莫辨。”

  他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所骂那些事,除了最后一件之外,怎的似乎没几件真正大事?”

  玉童笑道:“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酆都阴司行事自有一套规矩,平等王那点荒唐事,但凡有些职司权势的,都尽可做得,但无论如何不能明白说出来。小的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些事揭了出来,平等王的名声也就毁了。虽然阴司没有任何规条说这些事不可为,但他再怎样也无面皮坐这王位了。就算平等王想死占着位置不走,其余的十殿阎王也不会答应,必会去仙庭弹劾。小的既然已如此骂过,那平等王还不出城求战,就没别的办法了。其实他与其缩在城中,还不若孤身出城求战,只消战死沙场,至少身后名声还能保全。”

  他苦思片刻,仍是有些不解,不禁摇了摇头,只觉得阴司规矩实是莫名其妙。

  再等一刻,酆都城中仍无动静。

  他也不急,安坐八仙椅上,向玉童道:“当*****与我究竟有何仇怨,那日荒野见面,你会如此恨我?”

  听这一问,玉童登时汗如雨下。但一见他那双毫无生气的冥瞳,立刻又是一个寒战,忙恭恭敬敬地道:“玉童生就一双妖瞳,有异于寻常鬼仙。因此见大人当日双瞳中隐隐有神采飞扬,于是见猎心喜,想将大人双瞳据为已有,结果却受了大人一脚。玉童本是亦男亦女之身,受大人一脚后,从此非男非女。是以那日苍野相见、看出大人来历后,玉童才会心生恨意。”

  他淡道:“你倒老实。”

  “玉童绝不敢在大人面前有半句谎言。”

  他微笑道:“现今你再不用烦恼是男是女了。”

  饶是玉童面皮已练得极厚,此刻也不禁有些尴尬,低声道:“多谢大人成全。”

  他哈哈一笑,只觉胸中积郁已消了少许,当下长身而起,向前行了几步,望向了远方云雾中时隐时现的酆都。

  玉童只觉周围越来越冷,不禁暗自惴惴。

  他忽然道:“你还记得,我当日说过什么话吗?”语意之寒,直可滴水成冰!

  当日那些话,玉童怎么会忘?不知多少次,玉童都被这些话从梦中吓醒,方知又过了一夜。

  见他问起,玉童战战兢兢地道:“大人说的是……‘只消我不死,终有一日,我会重归地府,拆了阎罗殿,烧光生死薄轮回册,再把你这小贼扒皮拆骨,油炸万年!玉童,我绝不会忘记你的名字!’”

  他冷冷地道:“难为你还记得。去,把前面这句告诉酆都里那些阎王!若再不开城,这就会是他们的下场!”

  巨汉将这些话送入酆都之后,九位阎王立时在秦广王殿中聚齐,个个面有忧色。一众阎王商议许久,却商议不出个结果来。轮回薄如交到纪若尘手上,哪怕少了一页,都足以令各位阎王吃不了兜着走,虽说可将一切都推在平等王头上,但终究是闯出了祸事。百年之内,九位阎王谁也休想能够升迁,沾染些仙界荣光。

  众王议来议去,最后觉得既然纪若尘过不得弱水,那就不妨再等等。九位阎王是绝不会踏过弱水一步的,安全得很。至于那些须得过水巡狩的巡城甲马,死上一些又有什么干系?反正阴司鬼卒众多。

  一众阎王躲在酆都城内商议不休,弱水那边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赫然大喝一声:“戟来!”

  早有四名健硕鬼卒合力抬上一柄长五丈,碗口粗细,重逾千斤的寒铁大戟!他右手瞬间大了许多,一把抓住戟柄,轻轻松松地就将这柄四名鬼卒抬着也吃力的寒铁大戟提起!

  他胸中透出一点蓝芒,这蓝光越来越盛,就似躯体之内包裹的尽是蓝焰一般!他忽然跃上百丈空中,周身蓝焰大盛,然后弯身引戟,眼见寒铁大戟就要以雷霆万钧之势之际掷出之际,他身躯忽然凝定了极短的一瞬!

  一声清越鼎音刹那间响遍弱水两岸!

  玉童只勉强看到那寒铁大戟化作一条乌黑光带,瞬间连通弱水两岸,眼中就尽是蓝光,什么都看不清了。随后鼎音入耳,玉童只觉自己三魂七魄刹时间飘飘欲散,于是眼前一黑,一头栽落地上。

  待玉童悠悠醒来时,他已负手立在弱水之畔,宁定望着彼岸。玉童勉强从地上飞起,四下一望,骇然发现千名凶厉鬼卒一个个东倒西歪,竟然躺倒了大半,现在正挣扎着爬起。许多阴卒方爬起一半,可全身无力,又栽回地上。

  玉童立时想起了那记清越鼎音,寒意又生,颤声道:“纪……纪大人……”

  他并未回头,只是吩咐道:“将三百里内的摆渡人都杀了,所有死魂一个不许放过弱水。”

  二名将军领了命令,冲进鬼卒中一阵吼叫踢打,将一个个冥兵强行拉起,各率五百人分向左右,沿着弱水搜索下去。

  冥兵顷刻就去得远了。弱水之畔,只剩下他和玉童。

  玉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骇然张大了嘴,一声惊呼!只见酆都那两扇无比坚固的城门巍峨依旧,可酆都城墙却不似城门这般坚硬,城门周围竟然崩坏了百丈方圆的墙壁,塌下的夯土碎石堆成一座小山,将城门都埋掉了大半。

  玉童虽早知他的厉害,但也绝未想到这一戟之威,竟是如此刚猛绝伦!

  他忽然冷笑道:“这些蠢材,以为闭门不出就可无事了吗?我封了死魂之路,再拆你城墙,且看你们十个阎王日后如何交差!”

  这一戟之威确是惊天动地,阎王殿中又乱成一团,已有几位阎王提议不如将轮回薄交出去,先免了眼前祸事再说。也有几位阎王出言反对,言道若是纪若尘有本事过弱水,何须掷戟立威?反正酆都城墙极厚,就是再来个三四十戟,也穿不透城墙。

  他此时倒也不急了,望着塌了小半的酆都城门,忽然一声长笑,抬手指着那小山也似的碎石残土,傲然道:“百年以来,这万里弱水之畔,可还有比我更威风的吗?”

  玉童张口道:“啊!这个……”

  他眉头立时皱起,眼中寒芒闪动,盯着玉童道:“讲!”

  玉童垂首低声道:“这个……不敢隐瞒大人,数年前曾有一只天狐到过此地。她只在城外叫了三声,就吓得十殿阎王乖乖开城,列队恭迎……”

  “啊!这个……”他尚是首次愕然无言,那滔天气焰,悄然间消得干干净净。

  章二荒唐事下

  新春刚过,正是寒气最重之时。

  长安城外,华清宫中,却是一派早春景象,与宫外隆冬雪景截然不同。

  华清宫早经高人之手重修过,炽热地泉沿着暗道流遍宫内各处,绵长宫墙脚下每隔三丈就埋着一块暖玉,将宫内暖意与外面寒气彻底隔绝。是以每过新春,宫内青草即会起始抽芽。

  飞霜殿中更是格外的暖意融融。殿中以白玉铺地,玉间错落镶嵌着块块琉璃踏脚。透过琉璃,可见下面正有潺潺地泉流过。

  殿侧摆着一座妆镜,台上零星摆着三两盒胭脂水粉。若非这妆镜乃是用一整块水晶打磨而成,实是无价之宝,单看妆台上那些胭脂,可就比寻常中等百姓人家的女儿还要不如了。

  镜前端坐着一个丽人,执一柄象牙梳,慵懒梳着披下的青丝。她非是用不起胭脂,能在这华清宫、飞霜殿中梳妆,普天之下,又有何等胭脂买不得?只是她的丽色,实已无需什么胭脂了。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她望着镜中人那无畴的丽色,却是满腹心事,心底轻叹一声:“你啊……若还能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洛惜尘,该是多好?可是,那过去了的日子,就再也回不去了呢!”

  殿中空无一人,纵是有人,自也听不见她的心声。

  一阵微风忽然突兀地拂过,将香炉口袅袅的青烟吹散了。在她身后,一个身影诡异地出现。他约有十五六岁,还是个少年,身上着的是宫中内侍的服色。

  这小内监一现身,即向她走近几步,轻笑道:“多日不见,玉环师妹一切可好?”

  她神色立时转冷,将象牙梳放在妆台上,缓缓挽起一头青丝,道:“师父怎么说?”

  那小内监不答她的话,却又走近了一步,道:“我们师兄妹也有好久未曾叙旧了,怎地师妹一见面就问师父的话,未免生分了些。你也贵为贵妃,怎可自己挽发呢,让师兄来帮你吧!”

  说着话,他就自杨玉环手上接过了流瀑般的青丝,细心地挽起来。他手法极是熟练,分毫不比宫内的女官差了。杨玉环端坐不动,任由他施为,只凝神望着镜中的自己。

  飞霜殿内暖意融融,她身上披了一件轻衫,胸口用一抹薄绢围住。

  那小内监已有多时未见过她,此番重逢,觉得她比以往又丰腴了少许。在一头青丝的映衬下,她肌肤实是有如凝脂,滑腻柔润,找不出一点瑕疵来。他鼻中嗅着淡淡幽香,又与她贴得极近,视线自她半裸的肩头越过,落在颤巍巍的胸口上。那抹薄绢只将将掩去她小半胸肉,绢下更是隐约可见两点嫣红。

  就连他这等俗人,口干舌燥之余,心底竟也能浮上‘新剥鸡头肉’一词。他喉头如欲燃起火来,只觉若是一手握上她胸口,那两团如雪软肉,怕是立刻会在他掌心化了。

  他心如鹿撞,忍不住一手托着她的青丝,腾出一只手,慢慢将她轻衫褪向一边,露出半边浑圆的肩头来。指尖一触到她的肌肤,那冰滑柔腻的触感立时冲垮了他最后的心防!他低吼一声,双手前探,抓住她胸前薄绢狠命一撕!裂帛声中,杨玉环前裳已尽被撕裂!

  他一刻也不愿停留,双手即刻将那两团软肉抓了满掌,整个人都扑到杨玉环身上,将她压倒在地。他喉中呵呵直叫,下体不住在她背臀上摩擦着,一面在她后颈、肩背上乱亲乱嗅。

  “玉环!玉环!我想得你好苦!今个你就成全了我吧!”他一边叫,一边万分不舍地从她胸前抽出右手,急得根本不及解衣,直接就将自己身袍一把撕开,又欲去撕她下裳。

  在这最要人命的时候,那杨玉环忽然一声轻笑,柔声道:“我成全了你,那谁又来成全我呢?”

  他猛然一惊,还未及从周身上下传来的巨大快乐中醒来,忽见杨玉环满头青丝如有了生命,骤然狂舞!

  一缕青丝如蛇,瞬间在他颈上绕了数周,然后猛然收紧,力道之大,直将他颈骨都勒得喀喀作响!

  青丝扬空而起,将他生生提上了半空。

  这时杨玉环才慵慵懒懒地起身,站在了她这被吊在半空中的师兄面前。她实不愧是天生的尤物,只一个起身,也能起得风情万种。

  尽管颈骨时刻都似会被勒断,看到杨玉环几乎赤裸的胴体,他仍是欲焰高涨。

  他正待催运道法,解去颈中一缕青丝时,忽又有数缕青丝闪电般自杨玉环脑后飞出,分别刺穿了他双手双足,而第五道青丝则在他脸上绕了数周,将他的惨叫牢牢封回口中。

  杨玉环轻抚一下鬓边乱发,似是全不知自己前衣尽开,这一抬臂正引得胸前波涛汹涌,樱红跃动,只柔淡问道:“师父说什么了?”

  缠住他嘴的青丝如一条毒蛇,悄然退去,游回了杨玉环脑后。他手足剧痛难当,被青丝穿过后更是半分真元也运不起来,当下再不敢胡言乱语,只得陪笑道:“玉环师妹,师父让我跟你说,本朝龙脉中所伏的,乃是一条真龙。”

  “真龙!”杨玉环凤眼一亮,轻笑道:“那如此说来,或许我该给明皇生个龙子了。”

  此时殿外响起一阵细碎靴声,随后殿门上响起三记扣门声,高力士隔门叫道:“娘娘起身了没有?皇上刚在华清池里放了一池好水,命老奴来唤娘娘呢!”

  杨玉环懒懒地哼了一声,软软地道:“知道了,劳高公公稍候一会儿。”

  她声音又柔又糯,听上去就似刚刚睡醒一般,高力士隔着殿门,哪里想得到殿中会是这般荒唐景象。

  看到杨玉环如此样子,他禁不住妒火中烧,不忿地低声叫道:“你宁可给那个没用的老头子,怎么也不肯与了我!那没用的皇帝一次又能动上几下?”

  杨玉环向他犹自挺立的阳根望了望,柔媚一笑,道:“你这只爱扮嫩的老猴子,就只知道交合。你即不懂得爱,也不明白恨,也妄想来招惹我?”

  她笑得颠倒众生,光听柔声软语,绝与那双凤眼中的冰寒杀机对不起来。

  他暗自心惊,但心中实在不服,又道:“可你连安禄山那肥猪都肯给,我又比他差在哪里?”

  杨玉环收回青丝,将他放了下来,一边更衣,一边道:“说起来,那头猪可是节度着三座重镇,坐拥雄兵数十万,骁将数百员。且他还与三大凶地之一的冥山群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呢!你倒说说,这样的一头猪,哪点不比你强了?”

  说话功夫,她已换好新衫,再向他望了望,忽然嫣然一笑,用一片指甲轻轻在那阳根上划过,道:“不过你既然如此不服,那么我就给你一次机会好了。一月之内,随便你用什么手段,如若能够制得住我,那今后我就随便你怎样。不过机会只有一次,若是你败了,那我就……”

  杨玉环媚眼如丝,伸指在那阳根上轻弹一记,轻声道:“……切了你。”

  看着杨玉环那双绝无分毫笑意的凤眼,他猛然打个寒战,阳根立时垂了下去。他再不敢多言,使个道诀,身形已然消失,逃得如丧家之犬。

  杨玉环冷冷一笑,打开了殿门。

  高力士听得门响,抬眼望时,见到的自是那个慵慵懒懒、春睡初起的贵妃。他忙伸出手臂,让杨妃扶了,向华清池慢慢行去,生怕将她摔着了。

  章三会挽雕弓如满月上

  这一夜月满如轮。

  莫干峰顶光芒乍现,先是升起七点星芒,分占北斗方位,然后正中一道苍色剑光扶摇直上,向占据着西南方位的仙阵击去。

  剑芒来势迅疾,数十里距离倏忽而至,正中那道剑光更是快得异忽寻常,几乎是才出西玄无崖阵,就已到了仙阵边缘。

  空中一条悬浮着的巨蟒背上,正自盘坐养神的虚天眉毛猛然一跳,疾忙口中颂咒,伸指向左掌托着的乾坤盘一指,指尖一点鲜血飞入乾坤盘中央,化散开来。

  组成仙阵的一百零八名修士各守已位,依阵法移形运诀,就象完全没看到扑面而来的剑光一般。苍色剑光攻击距离仙阵百丈时,仙阵四周祥云涌动,忽然生出一百零八朵青莲来,青莲如有灵性,七十二朵青莲自行结成玄奥阵法,迎向苍色剑光,而余下三十六朵青莲化散开来,分别截向尚在半途的七朵剑芒。

  苍色剑光迅若闪电,刹那间已连闪七次,每次都幻出三道剑芒,分射向三个方向,内中自然只有一道是真身。这一个变化,立时就令青莲阵出现一丝破绽,然后苍色剑光毅然决然,竟直接破阵而入,横阵仙阵边缘的七名修士!

  冲阵而过时,前后共有七朵青莲硬撞在苍色剑光上,一一爆开,炸得剑光忽明忽暗,但终还是给它冲破了阵势。

  虚天面色一变,左手中的乾坤盘轻微跃动,几乎要离掌而出,但又被他牢牢抓在掌中。

  仙阵周围水波荡漾,七七四十九道水波刹那间形成,将阵中修士都护了起来。但那苍色剑光一剑横斩,绝无分毫犹豫,批亢捣虚,连破四十九重水波后犹有余威,洒出十丈光华,将七名修士都罩在当中!

  苍色剑光中各色光华不断亮起,绚烂无方,这是七名修士护身法宝抗不住剑光,一一爆开所生光华,倾刻间剑光内传出五声闷哼及二声惨叫。

  剑光一击得手,立时疾退千丈,绝无分毫停留。

  此时空中的七点剑芒在三十六朵青连的往复进击下,形势已是岌岌可危。就在它们苦苦支撑之际,苍色剑芒已席卷而回,瞬息间化成百丈光芒,一记横扫,有如狂风吹烛,登时扑灭了三十六朵青莲。

  青莲一灭,仙阵阵势又是一变,阵中紫雾弥漫,瞬间飘出七团紫色雾团,雾团中心处各有一点氤氲紫气。随后阵中紫雾一开,又飞出一朵纯由氤氲紫气生成的仙莲。七团紫雾似缓实快,分击七点剑芒。而仙莲则不疾不徐,悠悠向苍色剑光飞去。这朵仙莲看似不快,然则运行轨迹另有玄奥,苍色剑光快则它快,剑光慢则它也慢,但始终比剑光快上一线,不论苍色剑光如何运转,也能在其遁入西玄无崖阵前截住它。

  苍色剑光自有主张,回旋一周,化成百丈光轮,将七朵紫雾全都截了下来。只不过剑光一动,仙莲也相应而动,瞬间就出现剑光之前!在场千名修士中,几乎没有人看出仙莲是如何动的,只能从仙莲在空中拉出的那道笔直紫色轨迹中凭空遥想。

  苍色剑光忽然收敛,直到收缩成不可思议的一点处方使爆发,现出剑身原形。此剑古意盎然,宛若历经苍海桑田一般,握剑之人,正是道德玉虚真人。

  此际玉虚真人形象与寻常大异,目光锐如剑芒,脸上布满玄异的暗金纹路,双肘、双足以及肩后不断散射出瑰丽光华,远远望去,有若面面旌旗。

  他吸气,提剑,运腕,出剑,一个简简单单的挺剑直击,竟凭空生出万千气象!但见玉虚真人身后光彩溢流,有一座千丈绝峰,于天地间冉冉升起!

  古剑列缺倾山峦之力,一剑刺入仙莲莲蕊!

  仙莲轰然爆裂,重新化回氤氲紫气,于绝空罡风中消散。玉虚真人一声冷笑,待七名御剑飞空的道德宗修士皆回到西玄无崖阵中,列缺古剑方使呛啷回鞘,然后玉虚真人袍袖一拂,凌空步虚,不疾不徐地步回莫干峰上,道德宫中。

  见识过玉虚真人一剑之威,攻山方空有满天修士,竟无一人敢追。

  金角巨蟒背上的虚天面色惨白,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半边道袍。他掌中乾坤盘即是仙阵枢机,那朵仙莲中则有一缕他的本命精气。仙莲被破,虚天立时受伤。操控仙阵的虚天自然深知仙莲威力,因此望着洒然远去的玉虚真人,心底不禁骇然:“他修成的法相竟是轩辕纹!看这一剑威力,至少也有六成仙威,如果再给他百年时光,怕不是另一个紫微?……”

  虚天也极具才华,虽然又惊又怒,但见群修也是一片惶然之色,他立刻冷静下来,扬声道:“诸位道友休要惊慌!玉虚妖道自恃道行了得,妄自与仙莲相抗,想那氤氲紫气乃是仙家之气,岂是寻常道法所能抗衡?玉虚妖道表面行若无事,实已身受内伤,至少三十六日内不能妄动真元。道德宗自作聪明,想要偷袭仙阵,没想到反而自折大将。此乃天赐良机,列位道友只须放手进击,二十日后,这西玄无崖阵溃散之时,就是道德宗群妖授首之日!”

  虚天这番话一出,诸修均觉有理,那些惊慌失措的,当场就有些惭愧。

  虚天提一口气,又朗声道:“道德宗三千年所藏何其丰厚?十万道典不提,单是广成子所遗仙家宝贝,就有一十三件!待尽诛道德宗妖孽之日,自当秉公而议,论功行赏,我青墟宫绝不擅专!”

  广成子遗宝有何威力,在场群修见识浅薄,十有八九想象不出,但列缺古剑的威力所有人可都是刚刚见识过了,那些小门小派的所谓镇派之宝,百八十件拼凑在一起,或许勉强可以和列缺古剑比较一下。那广成子登仙前所用的法宝就算再差,总该比列缺剑强上个三倍四倍的吧?何况这仙家宝贝还有一十三件之多

  当下在场群修中倒是有一小半自觉论门派论功劳,皆有可能分上一件广成遗宝了。群修皆以为,虚天身为青墟宫真人,身份地位与道德宗九真人相当,当然所言不虚

  是以虚天此言一出,一众修士士气立时大涨。

  见群修那振奋鼓舞的样子,虚天暗自冷笑:“一群蠢材!不将广成子遗宝多说几件,让你们也能有个希望,哪还肯这么卖力?”

  道德宫中,玉虚真人大胜而归,却全无得意之色,大步向紫阳真人居处行去。玉虚真人推门而入时,紫阳真人正自泼墨挥毫,直将“天下太平”四字写完,方向玉虚真人望了望,皱眉道:“玉虚真人,伤得可重?”

  玉虚洒然一笑,道:“七日静修而已。氤氲紫气号称仙家之气,依我看不外如是。”

  紫阳真人笑道:“你那法相源自轩辕黄帝,本就是个异数,自有七分仙家威力,当然不惧氤氲紫气。可旁人哪有你的本事?”

  玉虚面色一黯,叹道:“只可惜还是功败垂成!唉,西玄无崖阵恐难再撑过二十日,且我宗弟子损折惨重,自仙怒以来,上清修为的弟子已折了十一个。当此危难之际,宗内却是风波渐起。掌教!该是行雷霆手段的时候了!”-

  紫阳真人心下明白玉虚真人所指。

  仙怒以来,道德宗上清弟子在山外落单,折损了四个。其余七人皆是在群修围攻西玄山之役陨落,内中竟有六人是反攻仙阵时战死。虚天挟仙阵之威,一举夺了孙果权柄后,即大举整肃纪律,气象为之一新,攻守从此有了章法。发觉仙阵正日渐削弱西玄无崖阵威力之后,道德宗诸真人即知不能坐守孤城,须得主动出击。于是玉虚、玉玄、太微、紫云四真人联袂出击,另有二十八名上清弟子随行。哪知仙家阵法果有鬼神莫测之机,氤氲紫气如瀑而出,在这仙家之气前,三清气连一半的威力都发挥不出,道德宗群道措不及防之下,登时吃了大亏。除玉虚真人外,其余三真人都受了点小伤,另有六名上清弟子受了氤氲紫气一击,就此轮回去了。

  这一役可说是道德宗数十年来首次惨败,玉虚真人心中不忿,于是今日又率同门下七名得意弟子,再度出击。此战虽斩了对方二名修士,但玉虚也只是险险护住门下弟子,如非他列缺剑已至大成,说不定还要再折损一名上清弟子。况且玉虚真人自己也受了点伤,而所斩两名修士皆是无足轻重之辈,虚天随便就可挑出两名补替人选来。若不是还在天下诸修前立了威,玉虚真人此次出击可说是全输。

  玉虚真人出战前,曾广选弟子,欲从全宗上清弟子中选出七人出征,哪知还未开选,顾守真、玉玄与紫云即已表明绝不会派门下弟子枉自送死,更不同意与天下诸修彻底交恶,因此拒绝派遣门下弟子出战。这样一来,诸真人间的不合已为全宗所知,一时间道德宗从上至下,皆有些人心浮动。/

  此刻玉虚真人言下之意,无非是攘外必先安内。见紫阳真人沉吟不语,玉虚长身而起,道:“我知道兄左右为难,但此刻事急,正该决断!七日后我功力就可尽复,但会称需闭关十四日。机不可失,道兄明鉴!”

  紫阳真人苦笑道:“决断容易,只是如此一来,我宗与天下群修之间的仇怨将再无化解可能,唉!”

  他在室内踱了数个来回,终于下定决心,道:“也罢,就要杀一儆百。七日之后,就由玉虚真人压制顾守真,且震慑其它真人。紫云可由小徒云风对付,至少拖延些时间应该办得到。我另有人选可擒下玉玄,但如若擒拿玉玄失手,到时还需玉虚真人亲自出手。”

  玉虚面色凝重,道:“紫阳道兄,难道你想要动用那个人不成?”

  紫阳叹道:“非常时期,顾不得那许多了。”

  玉虚凝思片刻,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道:“事急从权,看来只得如此。”

  紫阳又道:“那龙象白虎二天君通过云易找到了我,称有秘法可以破得群修围山仙阵,我仔细询问过,觉得此法虽然耗费巨大,但异想天开,发前人所未发,未尝没有成功之道。他们说只需十日即可,现下还有八日。待拿下玉玄后,如龙象白虎成功破了仙阵,那自然最好。如若不成,我们全力出击,也能破了困局。”

  玉虚点头称是,不过他对龙象白虎所献秘法倒有些好奇,问道:“耗费巨大?能有多耗费?”

  紫阳真人微微一笑,取过一卷绢轴递过。玉虚接过一看,绢纸上所载皆是密密麻麻的材料。饶是玉虚真人见多识广,一眼望去也不由得骇然变色:“居然要这么多!”

  如果以炼制列缺剑作为比较,那这张单子上所列天材地宝足以打造十柄列缺!道德宗所藏虽丰,但这一下,至少去了三分之一。

  紫阳微笑取回清单,道:“宝物再多,若是不用,也与废物无异。”

  玉虚真人转念之间,也明白了其中道理。哪怕只有三成把握,龙象白虎若是成功,则可挽救至少数十名道德宗弟子性命,如若不成功也没什么,紫阳真人说的对,若是道德宫沦入敌手,那再多的宝物不也都成了资敌之物?

  玉虚真人率性直接,当下就欲离开,准备回宫闭关。紫阳真人忽然叫住了他,道:“玉虚,早在群修围山之时,如我宗全力出击,以雷霆万钧之势诛除首恶,再借势掩杀,则山外虽有七千修士,能逃回去的至多不过三千。你知道我为何迟迟不动手,最终等出来一个仙阵吗?”

  玉虚一怔,这件事他不是未曾想过,几位真人对紫阳真人的不满也出于此,都觉得他太过优柔寡断,将大好局面生生断送了。

  紫阳真人叹道:“如果当时我宗全力出击,是可大获全胜,但自己伤损必不会少。这且不提,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我宗势必与天下大多数修道门派结下不可解的死仇,今后几十年乃至几百年,我宗都将在血雨腥风中渡过。而以我道德宗一宗之力,果真能力抗天下吗?困守西玄山并非死局,真正的死局其实是在这里。紫微真人入死关前将道德宗交在我手里,我如何能眼看着我宗盛世在此断送?可是今次仙阵一出,我们再无回旋余地,只得倾力出击。破了眼前困局又如何,我宗最终还是输在了谪仙手里。”

  玉虚真人一怔。他只想过仗剑破局,杀一个血流成河,让聚集西玄山上的宵小之辈知道列缺古剑之威。至于破敌之后该当如何,他从未仔细想过,想那么多作什么?那些修士道行低微,见利而亡命,就算人数再多又怎么样,西玄山上够多了吧,几日之后,还不是要被杀个落花流水?

  但紫阳真人所言自有道理,道德宗再怎么强横,也没到能够独对天下的地步。更何况青墟宫中还坐着个谪仙?

  一念及此,玉虚真人登时怒道:“好一个谪仙!身居上位,却不痛痛快快杀上莫干峰来,让我见识一下仙法的厉害,反而躲在暗处弄这等阴谋诡计,算什么东西!”

  修道数十年来,玉虚真人尚是首次觉得心头凝重,也有压抑不住的怒气。

  紫阳真人叹道:“玉虚,如果你能想到这一层的话,那这掌教之位早就是你的了。”

  玉虚真人对掌教之位倒不怎么看重,闻言立刻摆手道:“我连门下那几十个弟子都管不好,哪里管得了全宗上下三千弟子?这劳心费力的位置,还是紫阳道兄您担着吧。”说到这里,玉虚真人忽然神色一黯,叹道:“其实遍观本宗上下,姬冰仙与我性子相仿,都是眼中只有大道修行的。尚秋水阴柔过甚,李玄真心机虽深,却失了大气,今生成就有限。如果若尘还在,三十年之后当能接过紫微真人衣钵,执掌我宗门户。只可惜……”

  紫阳真人轻叹一声,道:“若尘这孩子心事过重,又执着于一个情字,注定一生郁郁。能够就此解脱,或许也是好事。”

  章三会挽雕弓如满月下

  道德宗七真人各怀心事,龙象与白虎却只觉得平生从未有过如此风光,哪怕是即刻死了也是值得。

  几天前二天君还是阶下之囚,现今手下却有七十余名道士可供驱策,内中上清修为者共有一十二名,其中八人修为稳稳压住了龙象白虎一筹,余众中有五十名弟子或通炼器,或明金丹,或擅卦卜,或长咒阵,皆各有精通。这五十弟子虽然道行并不如何高深,但在专精之域造诣之深,可谓宗师。就连十名仅是用来跑腿打杂的道人,道行也接近上清境界。

  这几日中,每日龙象白虎都要跑上数次汇川殿,此殿实为道德宗库房,殿名取海纳百川之意,内中用意当然还是自夸道德宗所藏甲天下。

  可是守殿的道长每次见了龙象白虎递上的清单,面色都会阵红阵青,全然不象一个身具上清修为的有道之士。

  二天君清单上所列物品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比如道行千年以上、已近得道的虬龙龙筋一次就拿了十三根,天火玄凰的尾羽取走六根,九首龙龟龟甲要了三张,最近一张单子上要三颗墨玉麒麟的牙不说,还指名道姓要的是质地最为坚硬的獠牙,至于还有十二颗白麒麟牙齿,就不必多提了。

  这是与神兽有产的。其它材料方面,干天星砂是论斤称走的,来自九天之外的陨铁也抬了一筐,一块产自冥海极底的万年寒玉水晶大到要两名道士才能抬走,这且不算,甚至还要了一根取自散仙遗蜕的完整脊椎骨!

  就算紫微真人当年开炉炼丹,也没取用过这些物事的十分之一!

  可是二天君拿着紫阳真人的手谕,守殿道长只能照办,他所能做的,也就是每次见面时对龙象白虎怒目而视罢了。他活到二百余岁,有一百五十年是在这个汇川殿度过的,毕生之中也未见过如此阵仗。在道长眼中,这龙象白虎根本就是两个入了大富之家的乡下骗子,根本不知珍贵,只知道捡大的亮的猛搬。

  龙象白虎拿了这么多稀世奇珍,自然得有所交待。于是二天之内,道德宗群道得到的便是二百一十四件稀奇古怪的物件构造方法。龙象白虎就是生了三头六臂,短短十天里也绝造不出来二百多件法宝器物,就是二十件都难为了他们。不过给他们打下手的人中别的不多,各领域的宗师最多,龙象白虎做不出来的东西,这些道士可都不在话下,均摊下去,每人不过分上四五件而已,快的一天就完,慢的也只需三日。有那些特别难的,几名道人分工协作,三日内也作完了。在这件闻所未闻的末名神兵前,众老道早忘了派系之争,各宫弟子皆通力合作,各尽所能。如此一来,许多老道皆发觉原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它宫脉的秘法竟然有如许多的妙用,相互之间配合起来,登时许多往昔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

  其实炼器丹鼎之道虽然在藏经阁尽可随意取阅,但如紫云真人精研金丹百年,自有许多独门之秘。这些秘奥他只挑捡些本宫弟子方会传授,且由于九宫之间的争竞关系,更严令弟子不得将本宫秘奥泄与它宫弟子知晓,以保持紫云一脉在金丹上笑傲全宗。其它宫脉作法也与紫云类似,近数十年来,惟有一个纪若尘有可能尽得九脉之秘。

  此役之后,道德宗炼器制丹水准大进,各宫弟子间关系也有所融洽,倒是一件意外收获。

  二百余件物件里面有七八样东西如何制造,龙象白虎连半点头绪都没有,他们只是交待了需要达到的功用以及大小形状,其余的就都没有了。

  比如说内中一件物事,主要功用是测量目标与施术者之间的距离,但要求不能借用鬼神之力,更绝不可动用真元神念探测,总之,就是不能令目标发觉正被窥探。不过这等不合情理的要求也难不倒道德宗一众高人。三日后,一个半尺长,三寸高阔的方盒即交到了龙象白虎手上。

  此盒实是异想天开,以二十八星宿之力为引,将周天星图刻于盒壁,同时将目标与施术者方位投射在星图上,借由二点方位与北极星之间的不同距离,自行衍算出目标与施术者之间的距离。这套玄奥原理令龙象和白虎也感佩不已,尤其是测度极其精确,十里之内,距离偏差不会超过一寸。

  类似奇怪物件还有许多,比如一根极其坚固,可耐得住列缺古剑砍削的陨铁管;比如一个可探知周围神念震动的圆盘,又如十五把拼命增强剑光飞行速度与锋锐,全然不顾其它,以至于只能使用一次的飞剑剑胎。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给龙象白虎打下手的老道们初时极不服气,只是紫阳真人有命,不得不服从罢了。见了二天君炼器水准,更是面有不屑之色。七十余大小道士中,少说也有六七个强过了他们去。然而见过了龙象白虎源源不绝开出的物件清单后,群道终于由疑变惊,由惊而佩,最后心悦诚服。

  炼器之道,讲究的是个悟性。比如一把寒冰飞剑,会炼制者众多,但能够制出一把属性特别的寒冰飞剑者寥寥无几,而这些制剑者加在一起,境界怕也比不上最初想出制剑之道的开山鼻祖。

  龙象白虎现下所做的处处异想天开,正是发前人所未发,全新的炼器之道已现雏形。

  龙象白虎甚至连最终宝物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九天十地干天无极炮’,由于二位天君哪一位的书法都见不得光,因此决定请紫阳真人题写神兵之名。若龙象白虎哪个的字稍微好看点,怕早都将这威风八面的名字刻在炮身上了。

  在这七十余名道士中,紫云真人门下因精擅金丹之道,故而调集不少。守真真人门下卦象无双,那一枚巧夺天工的方盒即是出自守真门徒之手,当然不可或缺。太隐、太微门下高弟也有数人。这等人员安排正合龙象白虎之用,他们自然觉得欢喜,道德宗其它人也没有往多了去想。

  七日之后,神兵初成。

  人间沸沸扬扬,地府也无宁日。

  除却一个平等王外,九殿阎王每日都要聚在一起,为是否将轮回薄交出去吵个不休。那纪若尘极是阴毒,自己过不了弱水,就四出猎杀摆渡人,阻截死魂过河。虽然弱水广大,纪若尘只能拦得一部分死魂,但也弄得地府中每日被判入各狱的死魂锐减,可是受足苦难解脱苦海的死魂还是那么多,为了维持狱中死魂的数量,九阎王不得不轻罪重判,又或把行将出狱的死魂罗织些罪名,再多判个几十年,甚至被逼得要拿一些最低级的鬼役来充数。

  尽管如此努力,可九阎王失职之责,眼看着还是快要掩盖不下去了。

  但九阎王另有顾虑。想那纪若尘神通广大,轮回薄交到他手上,天知道会发生些什么。虽说可将过错推到平等王身上,但那只是上面不认真追查的时候方才有用。

  若只是纪若尘也就罢了,可是玉童也落在纪若尘手中,九阎王这就有些左右为难了。对九阎王的老底,玉童知道的实是不少,别看他现在只盯着平等王下手,但天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开始揭其它几位阎王的老底?万一在上仙下界时揭底,那可就大势去矣。十殿阎王那点私事根本见不得光,虽然上仙们都心中有数,但若公之于众,那时谁也保不住这几位阎王。

  吵到后来,九殿阎王也不由得心下微有怨言。酆都可谓坚城,弱水能称天险,可若大一个地府要将没将,要兵没兵。巡城甲马倒是数量众多,但最多也就能欺负欺负苍野边缘的小怪孤魂,哪敢去招惹苍野深处的凶悍魔物?

  其实不必纪若尘出手,光是见过他带来的阴卒威力,九阎王就已熄了出城一战的心。

  弱水对岸,他方自神游归来,徐徐张开双目,湛蓝目光中已多了些斑驳古意。

  这些时日来,玉童本已对他少了些许畏惧,但此刻与他目光一触,忽然三魂七魄中皆涌出大恐怖来,气力登时消得无影无踪,一头栽在纪若尘脚前。

  玉童吹一口气,令自己的头颅翻了个身,仰望着他。可是玉童觉得今日他的目光中多了些说不出的古意,越看就越是心生畏怖。他气力全消,全然飘不起来,只当纪若尘要下毒手,当下惊骇欲绝地叫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他俯视着玉童,问道:“这几天来,你只盯着平等王骂,分毫不提及其它九位阎王,又是何故?”

  玉童立刻惊叫:“玉童绝无私心,也不是有意讨好其它几位阎王!大人想要的是平等王手中那本轮回薄,小的只盯着平等王,那其余九王多半会落井下石,献出轮回薄以求息事宁人,顺手将过错都推到平等王头上去。要是小人再针对其它阎王,那时九王可就立刻人人自危,只会破釜沉舟,与大人对抗到底啊!”

  他皱了皱眉,思索片刻,方道:“这地府的规矩真是奇怪。你起来吧。”

  玉童登时觉得恐怖一扫而空,当下小心翼翼地飞起,飘在纪若尘身边,心中犹有余悸。

  他目光中古意褪去,口一张,喷出一口青色光鼎来。一看到这口鼎,玉童顿觉如被郁雷击中,头上如压泰山,闷哼一声,又向地面栽去。不过这次只微微一沉,一道柔和的感觉就罩住了他,将所有的重压与恐怖都驱逐出去。

  他凝望着光鼎,信口道:“你知道这个是什么?”

  玉童勉强克服心悸,大着胆子向光鼎望去,终于认出了此鼎的来处,道:“这是大人从前世肉身上收来的仙鼎?”

  他微微一笑,道:“此鼎名为文王山河鼎,千年之前,不知镇炼了多少凶妖巨魔,若论杀意之盛,天下无出其右。你这小鬼,见了它怎会不怕?”

  说罢,他曲指在鼎上一弹,清越鼎音登时响彻百里。玉童被暖意护着,听到鼎音还能勉强支持,但纪若尘身后立着的百名阴卒个个翻倒在地,显得痛苦不堪。有几个弱一些的,竟然就此爆体而亡!

  他望望玉童,笑道:“或许该将你放到此鼎中炼上一炼,如能不死,那你的道境立刻就会升上几个位阶。”

  玉童大惊,慌忙叫道:“小的道行低微,成不了大器,实在不敢劳大人耗费宝鼎灵气了!”

  他笑了笑,竟然不再提此事,而是又喷出了一团淡蓝火焰。冰焰自行浮空,凝成一颗浑圆天成的焰球。他又向焰球一指,冰焰再度凝结,瞬间化成根根湛蓝丝线,编成一颗中空的玲珑宝珠。这些由冰焰凝成的丝线宛如实质,熠熠生辉,透过上面无数洞眼,可见球心处有一团蓝色云雾正自变幻不定。

  他问道:“你知道这又是什么?”

  玉童凝神望去,但觉这颗宝珠缓缓旋动,珠上流转的光泽不住幻变,实是瑰丽万方,但最奇的是此珠每一下变幻都似隐含天地至理,令玉童觉得奥妙无穷,可是细细思量,却又堪不破一丝一毫。玉童但觉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又栽落于地。他急忙定了定神,再不敢看那宝珠,道:“看那火焰该是大人的九幽溟焰,却不知怎生化作了一颗玲珑宝珠?看这宝珠妙用无穷,可不是小的能够理解得了的。”

  他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这就是人间界所谓的内法相,玲珑心。内法相可比那些乱七八糟的法相要强得多了,若不是这颗玲珑心,老子怎会透彻天地大道,修为一日千里,能在这里称王称霸?又哪里擒得到你这只小鬼?”

  玉童忙道:“大人就算没有玲珑心,遇到小的,那也是手到擒来!”

  听到玉童谀辞,他哈哈大笑,可笑声中殊无欢愉,却有无尽苍凉:“想那时老子已悟出了玲珑心,只消能够忍上一时,假以时日,怎还会怕那些跳梁小丑?!只是造化弄人,可惜啊可惜!嘿嘿,呵呵,哈哈哈!!”

  玉童听得莫名其妙,只得跟着干笑几声。

  他忽然抬手一指,但见玲珑心飞到文王山河鼎上,竟徐徐沉入山河鼎中!玲珑心一入鼎腹,即刻通体射出熊熊溟焰,将文王山河鼎烧得浮出一层隐隐青芒!

  “你知道,这又是什么吗?”他喝道。

  鼎心合一,即刻有无形威压滚滚而出,瞬间扩至百里之外。这威压苍苍然,煌煌然,隐隐藏有三分天地之威。威压一出,玉童早被震慑得心魂俱裂,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他不等玉童回答,即向浮空光鼎一指,喝道:“三清真诀上清九经,讲的皆是一颗金丹!今日我以九幽溟焰为体,以文王山河鼎为用,自旁而入,也来修一修这金丹大道!这东西,就是老子的金丹!”

  玉童本是一介小鬼,修为浅薄,哪里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他也不等玉童,一口将融入了九幽溟焰的文王山河鼎吸入,然后厉声喝道:“船来!”

  脚步声中,早有十名阴卒扛着一叶轻舟快步奔来,然后齐声发喝,将小舟抛在弱水之中。那小舟状似柳叶,只能容下二人,虽然船体沉重,却入弱水而不沉,正是弱水上独有的摆渡舟。只不知哪个倒霉的摆渡人撞在了这群害命夺舟的阴卒手里。

  他又是一声断喝:“戟来!”

  自有二十阴卒抬着他的四丈巨戟奔来。他倒提巨戟,只向前一步,已立在摆渡舟中!

  玉童急忙叫道:“大人要去何处?”

  他一声长笑,道:“去给那些阎王们一个破釜沉舟、与老子对抗到底的机会!”

  玉童城府深沉,虽然心中暗自有些窃喜,却知此时此刻正该是表述忠心的良机,于是提声高叫道:“十殿阎王没什么本事,可酆都城却是禁制无穷。大人万万不可以身犯险啊!”

  哪知纪若尘闻听此言,竟点头道:“这话说得有理。也罢,你也随我去酆都叫阵吧!”

  玉童登时骇然欲绝,不及闪躲,早被一道无形大力摄到了摆渡舟中。

  涛涛弱水骤然浪生潮起,一叶孤舟如离弦之箭,破浪劈涛,顷刻间越过万丈弱水,彼岸已遥遥在望。

  玉童放眼望去,但见身后浊浪惊涛排空,前方酆都巨城将倾,而他立于舟头,倒提巨戟、影翼贲张,那一道冲天气势,悍极,厉极!

  当此时刻,玉童本该谀词狂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正悔得欲仙欲死。

  章四西北望,射天狼

  一踏上弱水彼岸,他即大步向酆都行去。在他胸口,文王山河鼎透射出一片幽幽蓝焰,正越旋越快。

  一波波汹涌澎湃的真元自山河鼎中涌出,传遍他身躯的每一个角落。于是他开始在苍黑的大地上留下足迹。每个足印皆是深半尺,但黑岩踏裂的范围越来越大。

  倒提的巨戟戟尖在大地上划出深深沟壑,飞溅的火星在昏暗中点亮出一道耀眼轨迹,急速向酆都延伸。

  自后望去,他就似在闲庭信步,然而每一步跨越的距离不断加大,从一丈、十丈直到百丈。扑面而来的罡风刺得玉瞳双眼酸痛不堪,不得不祭出瞳术,双瞳尽转紫色,方才好过了些。现下的速度早就过了玉童所能达到的极限,全是被一股无形大力拖着前行,才始终不离纪若尘三丈范围。

  就在速度越来越快,令玉童错觉似乎马上就要撞上酆都城墙时,他忽然停了下来。由极动而至极静,这剧烈的转折使得玉童再也承受不住,拼命呕吐,虽然玉童只有一颗头颅,根本无物可吐。

  在纪若尘面前,不知何时浮现出一座石拱桥。石桥不大,构成桥身的块块青石遍布青苔和裂纹,栏柱上雕刻的花纹业已磨平,看上去这座石桥已历经悠久岁月。桥下没有水,只有一片蒙蒙雾气,完全看不到底。桥上隐约可见支着一口大锅,锅口水气弥漫,不知正煮着什么,一个衣衫破烂的妇人正在锅边忙碌着。

  这座神秘石桥安静地拦在纪若尘面前,无论他向左还是向右,只要走向酆都,都不得不经过这座小桥。

  玉童自然知晓这座桥即是每个死魂前往酆都轮回的必经之路,奈何桥。

  算起来,在有如电光石火般短暂的数十年中,桥上的孟婆已因故换了两任了。更替之频繁,仅次于巡城甲马的统领。身为平等王心腹,他自然知道奈何桥其实与酆都一样,皆为上界仙人所建,与地府自行添建的建筑绝不相同。对死魂而言,奈何桥具有绝大的威力,孟婆不过是将奈何桥本身威力发挥出来的引子而已。

  一旦落足奈何桥上,无论是谁,神智灵识皆会受到奈何桥控制,喝下一碗孟婆汤。其实那口锅也是奈何桥的一部分。

  “他会不会喝孟婆汤呢?”玉童心念电转,将已到口边的提醒又咽了回去。

  纪若尘略一停留,就迈步上了奈何桥。扑面而来的眩晕感似曾相识,耳边响起无数的呼唤,这些声音都很熟悉,有的他知道名字,也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所有的声音,都在叫他去喝一碗汤,去喝那妇人端过来的一碗浊汤。

  汤碗仍是脏兮兮的,味道也刺鼻难闻,只不过端汤的妇人变了,破烂的衣衫下是雪白细腻的肌肤,乱草似的头发也掩盖不住妩媚妖丽的笑容。

  他淡然一笑,走到孟婆面前,伸手接过汤碗,几口喝了个干净!

  孟婆和玉童刹时呆了。玉童明明见纪若尘似乎不受奈何桥控制,却喝下了孟婆汤。孟婆则是惊于过往死魂皆是浑浑噩噩走来,要她亲手灌一碗汤下去,哪有象这样安然伸手接汤、自行喝下的?孟婆只觉此刻桥上一切均是诡异无比,心底忽生恐惧!

  他身体忽然透出了淡淡蓝光,玉童和孟婆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胸口处那尊古鼎正喷出蓝焰,将刚喝下的孟婆汤团团裹住,转眼间就炼化成一团惨绿浓雾。纪若尘口一张,将碧雾悉数喷出,孟婆汤炼化后生成一滴清澈水珠,落入了山河鼎内。

  纪若尘向孟婆笑了一笑,笑容竟显得有些狰狞,道:“这碗汤的味道,比上次差了!”

  孟婆一声尖叫,转身就逃!

  可是她刚转过身子,就见胸口忽然透出一截戟尖。戟尖上燃着一层淡淡蓝焰,顷刻间就布满了她的全身,一阵前所未有的巨痛旋即淹没了孟婆的意识。

  眼见这一任千娇百媚的孟婆就在自己面前被祭炼成灰,玉童直将嘴唇咬出血来,这才没叫出声来。

  他意犹未尽,倒转巨戟,戟身溟焰舞动,然后一戟向奈何桥桥面插下!

  在绝对的寂静中,奈何桥如同被刺破的泡影,碎裂成万千薄片,徐徐消散。

  “奈何桥!”宋帝王一声尖叫!

  酆都城头,正观战的十殿阎王乱成一团,不知所措,内中只有一个平等王笑得欢畅,极是幸灾乐祸。城府深如秦广王,也是面色苍白,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只听啪的一声,一卷轮回薄自他袖中掉出,看封皮印鉴,正是平等王所属。

  平等王笑容可掬,几步抢上,拾起轮回薄,又塞回到秦广王手中,道:“蒋王爷,您的物事掉了。”

  秦广王面色铁青,艰难无比地将轮回薄放回袖中,就如同塞的是一块滚烫的红炭。

  毁去奈何桥后,酆都已近在咫尺。纪若尘巨戟又在地上拖出一片火星,向酆都奔去。

  在这个距离上放眼望去,酆都可谓接地连天,所见惟有绵绵不尽的巨墙。站在如此巨城之前,会觉整个天地都堪堪向自己压下,那种有如实质的压力,不知何人能够承受。

  玉童忽然发现,他的速度正在变慢。

  纪若尘此刻只觉如在深海之下,每向前一步都要带起千钧海水,动作越来越是艰涩。越是接近酆都,那重重压力就越是明显。如此下去,恐怕他还未到酆都城下,就要被压力逼回。他向酆都望去,微笑道:“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大神通!”

  他收拢影翼,放缓速度,一步步踏实无比地向酆都行去。

  距酆都只有千丈了,纪若尘步频始终如一。

  城头上秦广王额头浮出一层冷汗,再忍耐不住,右手高举,用力向下斩落。旁边传令鬼卒忙吹起号角,苍凉的号角声传遍酆都,阎王十殿中逐渐浮起一层浓浓的怨气。

  喀喀声不断响起,阎王殿前广场忽然裂开,层层向下陷去,片刻功夫已形成千丈方圆的巨坑,坑缘是层层整齐的阶梯,一路延伸至坑底,共计九百阶。阎王十殿殿门同时大开,无数死魂排成一列,分别从十殿中走出,队伍两侧遍布手执荆棘鞭的鬼卒,吆喝着将死魂们驱赶到坑底。巨坑坑底是约有三十丈方圆的一片平地,转眼之间,近十万死魂就将这片平地挤满。

  又是一声号角传来,酆都某个隐秘的角落里几百头大力鬼同时站到了一个无比巨大的绞盘前,共同发力。大力鬼吼叫连连,身上层层膘肉不住颤动,巨大的筋脉因过于用力而自肌肉中浮起,终于轰隆一声巨响,绞盘缓缓转动起来。

  阎王十殿前,巨坑底部忽然旋转起来,坑底中央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十字裂口,无数死魂竭力发出濒临消亡前的号叫,掉落进十字裂口中。随后巨坑最下的十层阶梯也缓缓旋动,挤在这十层阶梯上的死魂措不及防,纷纷被相错旋转的阶梯带倒,而后被绞压成块块断肢残魂。

  巨坑坑底,赫然已变成以死魂为粮的血肉磨盘!

  坑底的十字裂口生出无形吸力,不住将被磨碎的死魂吸入其中。有些死魂动作灵活,奋力从坑底跳出,结果皆被守卫鬼卒用荆棘鞭抽回坑底,还是填了无底裂缝。

  一时间,巨坑坑底的咒怨戾气已浓得有如实质,无数死魂哭喊、号叫、拼命挣扎,显然被磨碎魂灵之后,他们仍在承受着无法担当的苦楚。这些怨气,也都被十字裂口慢慢吸入。

  纪若尘忽然停步,抬首仰望。只见酆都城墙上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九九八十一个洞口,一枝枝阴气怨魂炼成的长矛纷纷飞出,在空中自行调整方向,呼啸着向他刺来!

  当的一声巨响,他掌中巨戟已挑飞了最先袭至的一枚长矛。这柄由阴魂凝裂的长矛坚硬无比,巨大的冲势使得巨戟也微微一沉。

  山河鼎旋转之间,透鼎而发的溟炎已补足他体内瞬间出现的匮乏。他双目蓝芒一亮,巨戟如电点出,又挑飞了四枝长矛,而他依然在向酆都迈进。

  看着长矛接二连三被纪若尘挑飞,楚江王抚须笑道:“嘿嘿!这些魂炼之矛最是阴损,一旦被它们盯上,就是不死不休,而且寻常刀兵法术根本伤不得分毫。这纪若尘莫不是以为,挑飞就可了事?若是如此容易,哪需要十万死魂祭炼?”

  十王之中,楚江王岁月最短,此前百年地府又是风平浪静,外墙十八禁法当中,他只见过八十一枝魂炼阴矛,当时楚江王已被这禁法的无上大威力惊呆。此番楚江王重温旧梦,又有些劫后余生之感,故而感慨格外多些。

  楚江王笑声未绝,忽见空中一枝被挑飞的阴矛冒出幽幽蓝火,在长矛中禁锢着的残缺阴魂徒劳地凄厉喊叫声中,阴矛转眼间就被蓝火炼成飞灰!

  楚江王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那是什么火,竟……竟能炼化阴矛!”

  他惊叫未尽,又见一枝枝被挑飞的阴矛不断喷出蓝焰,被炼化之后,连一缕青烟都未留下。楚江王登时再也叫不出来。

  地府阴司之中,死魂数量最多,最是柔弱,也最是坚忍。死魂可油炸,可火炙,可切细,可磨粉,可化骨扬灰,但无论如何折磨,地府十八狱诸般手段加总,所能做的其实不过是将死魂无限细细分割,却无法彻底消磨其存在。

  这诸王皆不知来历的蓝色火焰竟能将死魂炼化成虚无,远远望去虽然昏暗微弱,却令十位阎王皆是胆战心惊。就连平等王心下也是直冒寒气,忘记了幸灾乐祸一番。

  于这等关键时刻,秦广王镇定功夫显然胜过其它诸王一筹。他胡须颤动,面色青白,右手高高举起,狠狠落下,掌缘不小心划过酆都墙缘,登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他却浑然不觉。

  传令鬼卒不敢怠慢,立刻鼓足中气,吹出三长一短四声号角。

  阎王殿前轰鸣声大作,巨坑最下三百级阶段一齐旋动,研磨死魂的速度何止快了十倍?鬼役阴兵拼命挥动手中荆棘鞭,驱赶着一队队死魂向坑中填去!又有些身强力健的巡城甲马从殿中涌出,巡着坑沿不住驰骋,用掌中巨斧大枪将一个个死魂挑起,甩入巨坑中央。

  刹时间,凄厉哭叫、恶毒诅咒冲天而起,压倒了三百阶巨磨发出的震天轰鸣!

  酆都城墙再度变幻,现出不计其数的小洞来,无数若隐若现的尺半阴刀自洞中游出,铺天盖地向纪若尘扑来!

  足足一万零八百柄的戮魂刀,不受实物阻挡,不为道法所伤,可切割魂魄阴气,速度绝快,阴狠毒辣处较魂炼阴矛更胜一筹。可是城头观战的阎王们却是笑不出来,万柄阴刀一一在那湛蓝火罩上幻灭的结局,多少已在意料之中。

  灭消万柄戮魂刀后,纪若尘巨戟指天,轻轻吐出一口气。胸中山河鼎口处溟焰已喷出七寸余高,行至此处,他首次感到有些后继乏力。

  但看到自酆都城墙上扑下的两头巨大风蛇时,他登时精神一振,巨戟发出嗡嗡轻吟,大步迎上前去!

  秦广王面色越来越青,染血的右手不断高高举起,再近乎歇斯底里地落下。鲜血溅得城墙、地面到处都是,更将他一边袍袖染成皂色,秦广王却全然顾不得这些。

  铺天盖地的吸血蝗群后,是一柄无比巨大的阴风断岳斧,再后则是一头骸骨四翼龙。

  当他再灭一十三道幽冥火墙后,距离酆都已不过百丈。酆都城头诸王面色各异,有的掩面跌坐,有的呆望天空,有的喃喃自语,有的祭告上天。仍能在城头观战的除了一个秦广王,就只有平等王了。

  秦广王此刻虽然气急败坏,但镇定功夫比起其它诸王仍是强上太多,实不愧十殿阎王之首。眼见城下纪若尘提巨戟,缓慢却坚定地向酆都行来,他终咬紧牙关,用尽全身之力举起右手,再无力挥落。

  七声悠长的号角响彻酆都,巨坑中开始旋动的阶梯达到七百阶之多!在鬼役歇斯底里的驱赶下,从阎王十殿中涌出的死魂你推我挤,一路小跑着涌进巨坑,仍是难以填满坑底。数以千计的巡城甲马围绕着巨坑来回奔驰,大声呼喝。巡城甲马虽然若对上纪若尘的冥兵只有束手就戮的份,可在酆都城内却是近于无敌。一众巡城甲马大枪巨斧一横,然后座下角兽发力,一下就可将数十死魂推入坑中,连带着将数名够倒霉的鬼役也推了下去。在这些巡城甲马眼中,地府职司最低的鬼役与死魂地位相差无几,杀了也就杀了。

  整整一百五十万的死魂在巨坑中粉碎,无以伦比的怨气被吸入酆都地下深处,再透过玄奥的途径汇聚在设置酆都城墙内的重重机关法阵之中,而后一颗通体乌黑、足有百丈方圆的大印凭空生成,当头向纪若尘压下!

  此印式样奇古,印身暗黑中隐隐有光泽流动,似是以质地无双的墨玉雕成,与方才那些禁法幻化的虚体大不相同。印周刻九龙飞天,印顶雕着什么东西,纪若尘自下而上当然看不见,他只识得印面上那八个大篆:受命于天,即寿永昌。

  他不及感慨这八个大篆中扑面而来的浩荡之气,胸中山河鼎飞旋如轮,九幽溟焰冲出鼎口一尺余高,早倾尽了全力。

  墨玉印玺临头之际,他一声大喝,巨戟带着熊熊蓝焰,毫无花巧向上刺出,硬生生地击在印玺上!

  吱吱呀呀,一路行来毫发无伤的巨戟在印玺近乎无穷的压力下缓缓弯折,他的双脚也逐渐陷入地面。虽是第一次见识这个禁法,但纪若尘隐约觉得若被印上八个大篆盖在身上,恐怕是难得善终。但印玺上如山压力,又岂是人力可以轻言相抗?

  山河鼎旋速已到了极致,鼎心溟焰熊熊而出,那颗玲珑心已不堪重负,被溟焰炙烧得有些模糊。

  他双目骤亮,文王山河鼎三明三暗,九幽溟焰如涛涛巨潮不绝涌出,一道无以伦比的大力沿巨戟而上,戟身哪承受得住,一声呻吟,猛然断成两截!但被这道新生的大力一击,墨玉巨玺终于偏向一旁,轰然落在地上,砸出一个足有数里方圆、深达百丈的天坑。

  挡开玉玺,纪若尘只觉胸中一空,再无半丝焰力真元,当下被酆都无形压力一逼,登时身不由已地倒飞数十里,飘飘荡荡,一头栽落在弱水之畔。

  他仰卧在弱水之畔,山河鼎早停了旋转,静静地浮着,鼎中幽暗一片,连一丝火星也无。

  他笑了笑,已经许久未曾体会过这等无力感觉了。此时此刻,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有静静地等待元气慢慢恢复。

  酆都城头,诸王虽见他倒地不起,却谁也不敢提派兵出城、斩尽杀绝之语。秦广王再难维持平素里的高深莫测,眉头深锁,面色凝重。虽然最终逼退了纪若尘,可方才的决断代价实是沉重,此时此际,以秦广王的才智也不知该如何去填补五百万死魂的亏空。

  思及此事,秦广王不禁苦笑,自己沉稳一世,可见那纪若尘独向坚城,居然也变得冲动起来。

  卧于弱水之畔,回想这次孤身攻城的全程,纪若尘一声轻叹,心中暗道:“若是换了那时的我来,怕是就能触到酆都城墙了。唉,原来这家伙倒也不是全无是处,至少这份坚忍,就比我现在要强上一点。”

  此时玉童的头颅自高处坠落,骨碌碌滚到他的身旁。尽管鼻青目肿,玉童仍虚弱地叫了声“大人”。也不知需要多少运气,玉童方能自万千阴刀鬼火中存活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纪若尘终于恢复起一线元气,慢慢站起。玉童竟也跟着飘了起来,看起来外伤虽重,却没伤及元神。

  遥望巍巍酆都,他忽然想起,当日那只狐狸究竟做了些什么,才能逼得这些阎王乖乖地开城出迎?

  他默然肃立,玉童只觉周围阴冷凝重,又哪敢出声?只静悄悄地浮着。

  弱水拍岸,将摆渡轻舟送到岸边。他缓步登舟,驾船徐徐向弱水对岸驶去。而玉童浮在船尾,望着逐渐隐去的酆都,仍自痛感劫后余生。

  与来时不同,这一次他驾舟随波逐流,不知过了多久方渡到弱水中流。玉童举目四顾,但见涛涛水波,茫茫浓雾,不觉有些害怕,隐约担心纪若尘沉思之际迷了方向,又不敢直说,思量一番后问道:“大人,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仍沉溺在沉思之中,信口道:“先回苍野进补,然后再来领教这里的仙家禁法。”

  还要再来?!玉童吓了一跳,婉转劝道:“以大人之能早已超脱轮回。对大人您来说,那本轮回薄早就是无用之物,再也约束不得您,十殿阎王也被打得怕了。大人何必定要跟这酆都过不去呢?以小的看来,阎王殿也不是何等繁华,不如大人拨三千阴卒与小的,小的为大人造上一座宫殿,少说比阎王殿大上十倍,您看如何?”

  听得玉童之言,他失笑道:“就算再大的宫殿,我要来又有何用?”

  遥望前方苍茫薄雾,他淡然道:“我要这轮回薄,不过是拿来烧掉,好了却当年一个心愿。当日的我所不敢想的,现在我都要试试;不敢做的,我要一一做来;不敢要的,管他在谁手中,我要统统取了,有用留下,没用毁了。”

  听这番平平淡淡的话,玉童忽然打了个寒战。

  此时此刻,万物俱寂。

  章四西北望,射天狼下

  夜月如轮。

  月色下顾守真真人一身皂色宽衣,双手笼在袖中,宛如足不点地般自那根横跨悬崖的铁链上向太上道德宫行来。在他身后另外跟着七人,看气度身形,只怕人人都有了上清修为。

  顾守真真人刚过完桥链,踏上莫干峰顶,忽然面色一变,瞬间停住了身形。他身后七人则不得不在桥链上停下。

  十丈之外,摆放着一张孤零零的太师椅。玉虚真人正襟危坐,列缺古剑横置膝上,正自闭目凝神。

  此刻玉虚真人除了看上去颇有仙长风仪之外,实是没有任何气势可言,与寻常人无异。而顾守真真人看似一团和气,气势却是浑厚凝重,含而不露,只那么一站,就令人感觉似有一座高山立在面前。立在桥链上的七个人也是气势各异,清气透体而出。

  望着似乎被风一吹就会倒的玉虚真人,守真真人面色反而越来越凝重,在这残冬之夜,他额头上居然也渗出细细的汗珠。

  在他眼中,玉虚真人忽然隐入天地之间,忽又现身出来,忽然气势重如山岳,忽而轻若飞羽,变幻莫测,每次变幻都出乎他意料之外,但细细回味,却会觉得本该如此。变幻之际,隐隐与地势、山风、浮云、星宿等千万种事物遥相对应,让人隐约觉得内中有一种玄奥至理,却怎么都说不清楚。

  顾守真真人吐出一口气,向玉虚真人拱手为礼,有些艰涩地道:“恭喜玉虚真人玉清至真境圆满。”

  玉虚真人张开双目,徐徐道:“我此时出关,守真真人想必是有些意外的。而贫道玉清至真之境的圆满,更会令守真真人不高兴得很。所以何喜之有啊?”

  万没料到玉虚真人说话如此直接,以顾守真涵养之深,也不由得面色一变,当下勉强笑道:“这是哪里话?我宗正值危难之时,玉虚真人道境有所突破,乃是我宗的大喜事,当然应该道贺。”

  玉虚真人淡道:“贫道平素为人直来直去,道境有所进益只怕是不喜的人多,高兴的人少,这点自知之明贫道还是有的。所以平日贫道修为若有所进境,也就不让人知晓了,免得惹人不快。不过守真真人道高德隆,我自不该相瞒。其实这玉清至真之境,并非这几日才圆满的。”

  顾守真眼角微不可察地跳了跳,道:“那么玉虚真人中夜至此,所为何来?”

  “夜深人静,风寒露重,贫道担心守真真人身子,还请守真真人早点回宫歇息吧。”玉虚道。

  顾守真忽然笑了笑,向前踏了一步。他这一步踏得极有学问,恰好抓住天地气机转换的那一点空隙。这一步踏出后,他与玉虚间的距离就不足十丈,既应了大道缺一的玄奥至理,也是精擅卦象的他此时此刻的最佳攻击距离,而玉虚真人的列缺剑则正好难以施展。而且这步迈出,还为身后七名门人留出了上峰的空间。

  顾守真擅卦象,既可在行事前占卜前路,趋吉避凶,又能在斗法时牵引天地气机,逆转乾坤以为已助。如果环境合宜的话,其引天地之力为已助的能力与玉清初阶的境界差相仿佛。因此尽管守真真人自身道行与玉清之境仍相去甚远,但战力却是极强的。只不过牵引天地气机时,天时地利缺一不可,这等条件实是可遇而不可求。但此时此刻天时地利一应俱全,又有七名上清同门相助,守真真人战力恰能尽情发挥。

  何况今夜局面至此,恐怕已是不能善终,只要有四成把握,也该行险一搏。因此面对已是玉清至真境界圆满的玉虚真人,顾守真仍是踏出了这一步。不论玉虚真人拔剑出鞘抑或杀气冲宵,他都有应对之策。

  然而玉虚真人安坐如山,就似完全没看到顾守真真人踏前了一步-

  刹那之间,顾守真只觉自己似全力挥舞大锤击落,却发觉所击目标是个幻影,一锤落空后胸口空荡荡的,说不出的难过。他身后的七名同门见守真真人发动,也作势登峰,结果同样不得不强行止住冲势,一个个的面色顿时都有些灰败。

  望着玉虚真人的淡定目光,顾守真暗自出了一身冷汗,骇然想道:“难道这玉虚的道行不仅仅是玉清至真境圆满?!”

  守真真人发力落空,受伤不重,一个呼吸间已调理好了真元。他实力未损,然而决断之志,却前所未有地有所动摇。

  此际远方忽然有剑光冲天而起,凝于半空,然后剑光收敛,运剑成圆。又听一声苍凉长吟,一道龙形紫气也升腾而起,在夜色映衬下扶摇直上,挟涛涛气势扑向剑光!

  单看那龙形紫气沛不可当的气势,已可知其人道行之浑厚。而能够将真元化形,说明道法运使的法门业已接近巅峰,可将自身真元化成方圆十余丈的冲天紫气。这等修为,太上道德宫中怕是只有九脉真人方可办到。

  看那紫色龙气升起的方位,正是紫云真人的天关宫所在。守真真人眼力厉害,一望而知放出紫色龙气与人相争的正是紫云真人本人。可是与紫云真人相斗的又是何人?那剑光并不属任何一位真人。

  此际剑光收成丈许方圆的一个光团,圆润凝练,光幕上如有层层水波流转,虽处于下风,但守得极是严密,紫色龙气攻势如潮,却都是无功而返。

  看那龙形紫气的汹涌气势,守真真人知道紫云真人已动了真怒。龙形紫气围绕着剑光盘旋飞舞,与剑光不住交击,激射出无数细小气芒,当中有少许自守真真人与玉虚真人身边掠过,击在山岩上。尽管相距十里,但这些气芒仍在坚硬的山岩上射出一个个小洞,可想而知紫气之威!

  守真真人凝神观看,他知道紫云真人身上多得是金丹灵药,战力最是悠长。旁人斗法若出全力,自然是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可紫云真人一口金丹吞下,就又是龙精虎猛。

  他这里凝视观战,玉虚真人竟也毫不焦急,双目垂帘,居然又养神去了。

  转眼间已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龙形紫气固然是刚猛如初,可那剑光也依旧绵绵细细,有如春雨,分毫不露破绽。此时天关宫中早飞出十一道剑光,正是宫内门人见紫云真人久战不克,驭剑前来助战。然而太上道德宫中另行飞出十六道剑光,将天关宫门人尽皆截了下来。这十六道剑光大多属于玉虚真人的玄冥宫,从数量上看,玄冥宫业已是倾巢而出。

  能在莫干峰西玄无崖阵内驭剑飞空邀击的,至少得有上清道境方可。

  月下矫矫紫龙纵横来去,环绕仙剑剑光狠斗不休。周围二十七名上清连环邀击,恰似众星捧月。夜天中但见雷霆滚滚,电芒穿空,离火翻涌,巽风如刀!}

  百年以来,莫干峰上从未如此乱过。

  守真真人忽然冷笑道:“好一个云风道人!真没想到他已修至这个地步,好好好,他平日里藏得可是真好!”,

  玉虚真人淡道:“又不是独一个云风这样做。”

  守真真人哼了一声,道:“玉虚真人的玄冥宫可是精锐尽出啊!现在真人意欲何为?”

  玉虚真人双目不抬,徐道:“如果守真真人不顾惜门人性命,那么贫道掌中列缺也不介意饱饮鲜血。”

  顾守真目光如剑,死盯着玉虚,然而玉虚闭目养神,根本不为所动。此时他宫内七名门人仍立在一线铁链上,没有分毫回转余地。若动起手来,在驭剑飞空的刹那,怕就要被玉虚真人凌厉无伦的剑法斩杀过半。更何况眼前的玉虚真人道行究竟到了什么境界?至真是肯定已经圆满了的,可真就仅此而已吗?三清真诀进入上清后三阶时,修为进境就全凭悟性了,就是一年内连升一二个境界也非不可能。本代紫微真人自修入玉清之日起算,仅用了一年辰光就已修至玉清真真境界,进境之速,已非惊才绝艳四字可以形容。

  那么玉虚呢?看着年纪小了自己三十岁,道境却高出自己甚多的玉虚,顾守真不由得悄然自问,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了玉虚的修为。

  守真真人面色变幻不定,终于袍袖一拂,涩声道句“回宫!”,便随着一众门人踏链而去。

  那边紫云真人与云风道长大战了这许多时候,就连太隐真人的司空宫都有些动静,可丹元宫中始终是一片死寂,显得异常诡异。

  见顾守真率众退去,玉虚真人长身而起,向犹自酣战不休的紫云与云风飞去。

  太常宫暖阁中,紫阳真人抚平刚刚装裱完成的一幅中堂,搬过一张圆凳,登了上去,亲手将这幅中堂挂在壁上。

  此时房门推开,玉虚真人走了进来。见紫阳真人居然踏凳挂字,玉虚真人不禁大为诧异。就是一个普通的修士,一跃而起滞空片刻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紫阳真人身为掌教,虽然道行一般,但那是考量了年纪后与其它几脉真人比较的结果。寻常修士又哪里能与紫阳真人相提并论?

  紫阳真人仔细挂平了中堂,方从凳上下来,笑道:“我年纪大了,近日忽然有些怀旧,想温一温当年没有分毫道行的日子,倒是让玉虚真人见笑了。玉虚真人满面春风,想必事情都办妥了?”

  玉虚微笑道:“我只是依您之计,管他顾守真如何做为,就是安坐不动,并且把那几句话一说,果然他疑神疑鬼,就此回宫,省了我好多力气。然后我再去‘劝服’紫云真人也就是水到渠成了。呵呵,有紫阳真人运筹帷幄,我道德宗自然无往而不利。”

  紫阳抚须笑道:“守真一生专精卦象,难免敬鬼神而失决断,又见不到我出现,自会心下生疑,最终龟缩回去。不过此计也只玉虚真人方能施行。”

  玉虚真人道:“玉虚不过是凭一人一剑之力,除非修到紫微掌教的境界,方敢说有所作为。道德宗少一个玉虚算不上大事,但若没了紫阳真人,那可就截然不同了。”

  紫阳真人苦笑道:“我将本宗带到了如此困境,当然有所不同,呵呵。”玉虚真人皱了皱眉,道:“紫阳真人如此作为,必有原因。真人既然不肯明说其中缘由,当然是有苦衷的。紫阳真人一心为本宗基业,玉虚心中有数。所以不论真人作何决策,玉虚定会追随到底。”

  紫阳真人颔首道:“这就好!今后还有许多大事要倚仗玉虚真人。现在大局已定,玉虚真人早些回去静修,三日后与天下群修决战,还需真人直捣黄龙,击杀孙果、虚天二獠。”

  玉虚真人应了,便推门而出。临去前,他向紫阳真人挂在壁上的中堂望了一望,又是‘天下太平’。

  三日后,天色应明而未明之际,一众修士已驭气飞至莫干峰顶,据好方位,布就了仙阵。自被玉虚真人冲过一次阵后,虚天就将那些押阵助威的修士都赶了回去。这些人连凭自力飞空都不行,带上也是累赘。他另外布下两个阵法,以护卫仙阵。此后道德宗虽然太隐真人也来冲过一次阵,但终是无功而返,反而重伤了一名上清道人。在这之后,道德宗群道就再未出过西玄无崖阵,只是龟缩在太上道德宫中。

  虚天早在暗中冷笑,西玄无崖阵一日弱似一日,倒要看你们能够躲到几时!

  今日虚天仔细算过,距离西玄无崖阵破已是不远,须防道德宗众杂毛临死反扑,自己一方虽然人多势众,但修为高深之人并不是很多。于是他决定回一次青墟宫,将宫中几位真人都请过来坐镇,如能将吟风顾清也拉来,那当然最好。

  仙阵不可一日无主,虚天临行前将乾坤盘托付给了孙果,倒令这位国师大吃一惊。虚天一来想到往返青墟只要一日功夫,自己如今在群修中声望可谓如日中天,天下围攻西玄山的壮举在自己手中可谓气象万千,与孙果主持那全无章法的局面完全不同。自己就算将仙阵枢纽交给孙果,谅他也做不出什么事来。二来则是孙果道行着实高深,西玄无崖阵破之日,这孙果以及真武观群道怎么说也能牵制住两名道德宗真人。

  万一紫微出关,也可多一个挡剑垫背的。虚天如是想着,一路游山玩水,轻轻松松地回了青墟宫。

  是以这日清晨,龙象直将天上飘着的群修逐个看了个遍,也未找到虚天。

  龙象抓了抓头,喃喃地道:“怪事,怎么不见虚天那老杂毛?难道是俺记错了他的样子?不会呀,俺当年明明是见过他的。”龙象想想还是不大自信,一把取过虚天画像,仔细看过,几乎将其刻在心中,方又将大眼凑到一片薄薄的水晶上,再向天上望去,依旧没能找到虚天。

  旁边白虎不耐烦地道:“找一个杂毛怎么都要这么久?我这边推衍计算还要时间哪!”

  “奇怪,就是不见虚天。这几天看下来,仙阵枢机明明就在他手里,现在仙阵已经动了,怎地却找不到他?不信你来找找看!”龙象急道。

  白虎面前放着一个方盒,此刻盒盖四壁均已打开。但见盒周刻二十八星宿,盒底布设北斗七星,正中有一颗大星,正是北极星。

  盒中飘浮着数百个大小不一的莹光,缓缓地移动着。莹光分作三团,望上去分明是三个阵法,内中有一个就是仙阵。另有百余莹光零散浮在空中。,

  龙象白虎正身处道德宗最高的观星台上,此刻台中放着一个通体闪着幽幽蓝光的寒铁底座,上面架着二天君新制神器。这所谓的‘九天十地干天无极炮’主体是一根两丈长的陨铁管,上面刻了无数阵图,炮身后部嵌了许多部件,有握手处,有垫肩处。还有许多不明用途之物。炮身左侧嵌着一列打磨过的蓝晶珞璎水晶,炮口指向何处,水晶片的连线即指向何处。

  龙象此刻即将这神炮前端架在寒铁座上,后部垫在自己肩上,一只大眼几乎贴上了水晶片,不住向天上瞄来瞄去。

  白虎实在等不及,一把将龙象推开,自己架住了无极炮。他只看了片刻,即道:“咦,那个老杂毛不是孙果吗?他手里的可不就是仙阵阵眼乾坤盘?只消找到了乾坤盘,管他虚天在不在呢!你就是笨!这老杂毛大袖飘飘、摆着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又是飘得高高在上,分明已经告诉了你他就是领头的,你居然还看不出来!好了,废话少说!龙象,快计算方位!”

  龙象立时在方盒中浮着的一处荧光上一点,盒中二十八宿与北斗星图逐一亮了起来,闪烁不定。龙象潜心推算一番,即道:“乾坤盘与你相距三千一百四十六丈二尺七寸!”。

  白虎在炮上一拍,管身后部立刻开了一个三寸缺口,龙象便将一枚飞剑剑身装了进去,只听咔嚓一声,又将管身合好。

  白虎盯住了空中一无所觉的孙果,阴森森一笑,慢慢将一缕真元注入,引动了炮管内刻的阵图。

  观星台周立着的道德宗六真人刚见一缕如水蓝光从炮口中溢出,即觉脚下观星台猛然一震!抱着‘九天十地干天无极炮’的白虎瞬间被震得倒飞十丈,连哼一声都不及,立时一口鲜血喷出。重达八百斤的寒铁铁座几乎通体没入观星台的黑曜岩内,而后一道无形罡风方呈环形吹开,拂过六真人时,竟将紫阳与紫云真人都吹得略退半步!

  此时此刻,孙果手捧乾坤盘,正指挥仙阵攻击西玄无崖阵。仙莲一发,他即为仙阵无上大威力所震惊,心中即是不安,又充满不平之意:这仙人何以独独青睐青墟宫?+

  孙果正自暗中愤愤,忽见下方一点蓝芒一闪而过,他居然还未及转一个念头,就猛然觉得全身一震,随后什么莫干峰、群仙阵,皆瞬间远去。孙果只来得及凭本能向下一望,这才发觉乾坤盘与自己胸口以下的身体都已消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

  孙果心中刚升起疑问,即觉体内骤发了一道澎湃炎力,旋即化作熊熊凤凰真火。于是堂堂本朝国师,至此灰飞烟灭。

  “九天十地干天无极炮”所射飞剑,以麒麟牙为锋,以寒晶铁为杆,以凤凰尾为羽,万丈之内闪念即至,锋锐绝伦,莫可与抗。

  章五鬓微霜上

  乾坤盘湮灭的瞬间,仙阵刚刚射出一朵紫莲,紫莲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然后莲瓣一一脱落,融化成一团团氤氲紫气。只是这次氤氲紫气全然失去灵性,再度解离,化成雷火风霜诸般力量,一一爆开。数百丈方圆之内,顿时成了炼魂台、绞肉场,十余名离得最近的修士不及逃脱,被卷进这团狂暴的云团中,刹时间被雷殛、火烧、风切、霜冰,提前轮回去了

  大变生于刹那之间,绝大多数修士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仙阵中至少有半数修士还在颂念仙咒,将自己体内真元依时辰方位一丝丝抽出,补充到阵法中去。

  群修惊魂甫定,尚未明白大变从何而起,骇然发现莫干峰上一直变幻不定的海市蜃楼消失,现出宛若仙境的太上道德宫来,百余道光芒升空,向这边扑来。直至此时,那些反应机敏些的修士才明白,道德宗已收了西玄无崖阵,倾力出击!

  那片光芒耀眼地席卷半天,数点剑光冲在最前,十余剑光紧随其后,再后则是百点各色光芒。整片剑芒形如锋矢,锐啸经天。

  空中惊叫声连成一片,那曾令天下群修胆寒的苍色剑芒脱颖而出,速度已是快得裂风逐电,早将道德宗大队人马甩在身后。十余里看似遥远,但之于这苍色剑光不过数息间事。

  除了空中残缺不全的仙阵外,虚天本来还布置了另外两个阵法,作为护翼仙阵之用。这两个阵法所用修士,自然比仙阵要差了一筹。上一刻还在悠闲观天赏景,下一刻就是仙莲爆开,仙阵一片狼藉,只一转念功夫,道德宗就已大举杀来。

  电光石火间发生了太多变化,早压垮了众多修士的平常心。苍色剑光仍在数里之外,许多修士已觉呼吸艰难,扑面而来的杀意恍若凝成山峦,重重地压上心头。

  “是玉虚老妖!”数名修士发一声喊,竟然驾起法宝飞剑,转头就逃!他们这一逃不要紧,护阵的两个大阵,登时不攻自破。

  此时此刻,群修才想起了道德宗众真人势力之众,道法之高,手段之辣,方才那好似暴发户一般、视道德宗群道如刍狗的念头早飞到三十三天之外。他们这时已经知道怕了。

  玉虚真人身剑合一,虽然尚有三里,但列缺古剑已高高扬起,到时只消一剑横挥,十丈剑光就可超度十余个修士。

  哪知未等列缺落下,空中不知何时已凝聚起九团七彩宝云,随后九道桌面粗细的青白色雷光自云中降下,有如九道千丈垂瀑!这雷光似缓实疾,几乎是刚自宝云中生成,就已垂落千丈。雷光色作青白,又出自七色云,正是道术雷法中威力最大的九霄神雷!

  九道九霄神雷正正好好自仙阵上方生成,只消触着一点雷柱边缘,不管何人,均被殛成焦炭。一击之下,就有十七名修士葬身雷击之中。但那九霄神雷变化还不止于此,九道青白色雷柱生成之后,居然旋转起来,先是各自原地自转,其势越来越快,通体隐隐发红,最后竟然化作殷焰通体附绕的九道雷火柱,在七彩宝云覆盖范围里开始轮转,一圈下来又扫灭了十来个修士!

  仙阵中群修一声惊呼,立刻四散而逃。谁知九霄雷火阵仍不罢休,飞旋着向人最多的方向追了下去!

  于是玉虚真人还未及动手,仙阵就已被打得七零八落。玉虚真人满腔杀意登时化作了哭笑不得,九霄神雷乃是太微真人得意道法,这就罢了,可恨这太微显然有备而来,难怪刚才升空时落在众真人后面,实则是在借法门下弟子,居然一出手就用的是凤舞九天之法,同时祭出九张九霄神雷符,构成了雷禁神霄阵。玉虚真人列缺剑的确威力无伦,可是群战杀人,远不及太微真人禁法厉害。眼见仙阵众修作鸟兽散,玉虚真人剑芒再长,也只能一个一个地追上斩倒。他回首怒视一眼,以示对太微真人这等吃独食做法的怒意。

  玉虚这一回头,正好看见众弟子环拱中的太微真人又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咒符,扬手撒出,用的手法居然是伏羲衍天。伏羲推演先天卦象,与太微真人这手法其实没半点关系,只不过太微真人咒符一出就是六十四张,硬靠上这个名字罢了。六十余张符咒大半是雷咒,小半是各色火咒,一时间雷火漫天,烧得修士们鬼哭狼号。伏羲衍天所驱动的雷符火咒比九霄神雷自是差了好几个档次,但架不住符咒够多,正是对付眼前满天乱窜修士的不二法门。

  玉虚真人大怒,他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剑,总不能草草斩个修士了事吧?这一停顿,初时如山如岳的气势立刻再降三分,玉虚真人索性停剑凝空,怒视太微。太微真人对玉虚视而不见,但见众修已散得足够开,当下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在众真人愕然目光中,自腰间解下一个天蚕丝袋,打开一看,袋内竟放着好几捆各色符咒!太微真人咳嗽一声,抖手就要把丝袋向天上扔去。

  这一式手法,唤作千里云烟,天罗地网。

  一旁紫阳真人叹了口气,按住太微真人的手,道:“首恶必诛,这些跟来跑腿凑趣的,还是少杀些吧!”

  太微真人压抑许久,此刻听紫阳真人的话,心中颇不以为然。不过见其它真人都面色不善,他嘿嘿一笑,只好收回丝袋。

  玉虚真人满面黑气这才消去少许。

  一场好杀,直至月驻中天方才结束,道德宗一众老道千里追杀,还将方圆两百里内修道者建的楼观宫殿都拆得干干净净,方才罢手。

  尽管紫阳真人不住拦阻,但他毕竟只能管得眼前。几位真人杀得是少了,可是其它四处追击的道人就没了约束。算起来,自明皇下诏、谪仙降怒时起,道德宗前前后后已有近百名弟子陨命,连上清之士也折损十人。此刻从道德宗中杀出来的各位道士,谁没几个熟识的朋友死在群修手中,现在终于可以一展身手,哪会手下留情?

  就连始终跟在紫阳身边的几位真人,一旦得了机会,比如说哪一个修士奋起反抗,不愿投降的,立时张手就是一记禁法过去,生怕被紫阳真人给拦了。别说这些修士道行一般,就是孙果虚天之流在此,被几位真人用得意道法齐轰,那也得当场轮回。

  这是大势所向,民心所趋,紫阳真人也无可奈何。

  直至中夜时分,道德宗群道方才陆续回山。紫阳真人一夜未眠,逐一核实着伤亡与杀敌数字,直至次日黎明,方才清点完毕。

  此役道德宗斩杀修士九百一十二人,伤无数;已方折损一人,伤二十二人,拆毁群修盘踞之地九处,可谓大获全胜。本来围山共有七千修士,内中可以自由飞空的不过千人,几乎都被斩杀殆尽,其余的正翻山越岭四散奔逃。道德宗此役出战的几乎都是上清道士,对于这些还需靠双脚逃跑的人颇觉胜之不武,倒是少有人落地去追杀。而且紫阳真人三令五申严禁滥杀,是以群道都将矛头对准了那些能飞起来的。

  此役之后,围山群修中的精锐之士几乎被道德宗一网打尽。紫阳真人却是面有忧色,胸口如坠铅石。现在道德宗可算是已与天下大多数修道门派结下了不死不休的血仇,这等仇恨,绝不会随着这一代人的逝去而消失,反而会代代相传,到得最后变成纯粹的仇恨。而且既然破了仙阵,那么接下来就该直面谪仙了吧?

  若没有这个谪仙,紫阳真人还有破局之法。只消借天下诸派实力大减之时,道德宗大举扩张,且以铁血手段扼杀其它可能与道德宗争锋的门派,或可保数百年平安。可是若没有谪仙,又何来天下众修围攻道德宗一事?既然有谪仙撑腰,那么可以想见,接下来许多隐居不出的厉害人物会纷纷出山,向道德宗寻仇。

  凝望着初升朝阳,紫阳真人心中又响起了紫微曾经的话:“若有一日事不可为,我拼却不要飞升道果,也当尽歼来犯之敌!”

  此刻观星台上,龙象白虎抱着“九天十地干天无极炮”,已痛不欲生了整整一日一夜。昨日开炮时白虎已受了重伤,早该回去救治歇息,但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九天十地干天无极炮”半步,谁劝都不成。

  至这日清晨时,白虎元气已所剩无几,被明晃晃的阳光一照,登时摇摇欲坠,手中正打磨着的一颗锁扣嗒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白虎心中大急,但此时两眼前骤然一暗,什么都看不见了!白虎顾不上自己的身体,拼命在地上摸索着,想要找回那颗完成一半的锁扣。

  此时白虎鼻中传来一阵异香,他只觉整个意识迅速沉入一片黑甜之中,就此人事不省。

  龙象抱起白虎,交到旁边道德宗几个道士手中,交待他们立刻带白虎下去医治。两名道士抬着白虎下了观星台,留下一人陪着龙象天君。那道人见龙象天君双眼通红,黝黑的大脸上透着灰白,收拾整理无极炮部件的手不断颤抖,不禁道:“龙象天君,你也该歇息一下了!”

  龙象大头摇得风雷齐动,翁声道:“不将这‘九天十地干天无极炮’修好,俺决不歇息!你要是担心俺,就去将紫云真人的金丹偷些来给俺吃吃,补补元气。你不要再劝了,修不好这门炮,俺宁可死在这里。要不然白虎醒来,定会怨恨俺一辈子的!”

  这道人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他在道德宗的突出造诣本就在修炼法器上,自“九天十地干天无极炮”打造时起就跟着龙象白虎,这许多时日相处下来,早对龙象白虎之能由衷叹服。现在见龙象实在有些支撑不住,忍不住又劝道:“天君何必如此执著?依我看神炮问题就在于威力太大,连陨铁铸管都承受不住震力,使得许多部件松脱,阵图移位。虽然我们没有二天君发前人所未发的大智慧,无法解决神炮受震的难题。但只消有个六七日,我等就将神炮修复成原来模样了。这种活计,不需要天君亲自动手的。”

  龙象天君大眼向这道人一瞪,没好气地道:“就是因为你们也能修,我才不能放下!”

  见那道人不解,龙象便自怀中摸出一柄飞剑剑身,正是供‘九天十地干天无极炮’用的飞剑,在那道人面前晃了一晃,道:“这炮就不去说它了,光是这把飞剑,你说价值几何?”

  道人心中诧异,不明白龙象为何这样问,是要考较他吗?于是他沉吟一番,方字斟句酌道:“这把飞剑剑体以白麒麟牙为锋,虽然不如墨玉麒麟那般罕见,可也是稀世之珍,可遇而不可求。这号称玄铁之母的寒晶铁,就我所知世上还有几十斤,这一柄剑就用去了三两。至于凤凰羽,较麒麟牙也不惶多让了。所以说,这柄飞剑实是无价,单以材料而论,比九脉真人们的随身仙剑还要贵重得多。”

  龙象又问道:“那假如这门炮是你的,俺与你有生死大仇,你会拿这炮来射俺吗?”

  这次道人立刻道:“绝然不会!你道行虽比我高些,但也只是强上一筹而已。我要报仇,当好好计议,再耐心等上十年,至少该有四成把握,这门炮的十三……不,十二发飞剑可是均无仅有,用一把少一把!”

  “这就是了!”龙象环眼又是一瞪,痛心道:“别说是拿来射俺,要不是为了破仙阵枢机,就凭那孙老杂毛,哪值得俺射他一炮?”

  道人深有同感,不住点头,也是满面肉痛之色。由是看来,这些精研炼器之人往往有一个共通之处,即是以珍稀材料计算旁人价值,管他出身邪门外道还是正道高门,皆是如此。

  龙象叹道:“这无极炮威力如此巨大,耗费如许之多,如果你们也能修复,俺和白虎此前还是道德宗的阶下囚,现在外面仙阵也破了,那些半桶水修士被杀得屁滚尿流的。你倒说说,以后俺兄弟俩还有可能再摸到这无极炮吗?”

  那道人不禁无言。

  龙象斩钉截铁地道:“所以俺要趁还能摸到它的时候,把它完完整整地修好。现在白虎挺不住了,俺更要把他的份也摸回来!所以别劝俺休息。

  恰好紫阳真人心事重重,便出了太常宫,四处走走,此时来到观星台上,听到龙象与那道人对话,不禁莞尔一笑。

  紫阳真人走上前来,对龙象笑道:“无极炮威力再大,也不过是个物件,用得材料贵重稀罕些而已。再怎样稀罕的天材地宝,也不过是死物,不经过你们两位天君之手,怎会变成神器?这人总是比死物重要些的。”

  龙象此时已极为虚弱,见紫阳真人来到,头脑不清时也就忘了礼数周全,只自顾抚摸着无极炮,喃喃地道:“话是如此说,可若不是在你这道德宗,这几样东西又有哪件是俺们兄弟这辈子能够摸上一摸的?曾有高人指点过俺们兄弟,说俺资质一般,但敢发前人所未发,于这炼器之道上可望登峰造极,从此俺兄弟二人就将全副心思都放在这个上面。越是有进境,就越发现这里面奥妙无穷,从此欲罢而不能。只可惜炼器炼器,一半是炼,一半是器。炼是人,器是物,若无材料,这人再厉害又有何用?这些日子能够用麒麟牙,玄凰羽,虬龙筋,龙龟甲打造器物,已是俺从未敢想过的好事,已令俺在炼器之道上的体悟大进。若不是造这无极炮,可能俺兄弟二人这辈子也达不到现今的领悟。”

  说到此处,龙象一声长叹,沧然道:“俺知道,这十日已是天大的福缘了,无极炮修好那日,就不会再入俺们兄弟的手。可是人心总是不足,俺总想着能多摸一下,再多摸一下。唉,白虎的眼睛已经累坏了,可俺知道,他一定认为值得的。”

  紫阳真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这干天无极炮威力大得不可思议,修好之后,的确是不能再入龙象白虎之手。哪怕是强如九脉真人,如被这无极炮给瞄上了,十里之内,根本就无从躲避,玉虚或许有一线逃生机会,其它真人肯定就轮回去了。而且这无极炮极是阴毒,自身并不放出任何灵气,纯以感应外界灵气的方式来瞄准定位。若被人悄悄瞄住,任你道行通天,不到飞剑临身一刻,都不会发觉已被人给暗中算计了。

  龙象白虎造出干天无极炮,不知救了道德宗多少门人性命,可是道德宗这些真人道长们,有几人真正看重过他们?白虎因炮力反震重伤,一众真人道士都是看着的,可是当时人人都在忙着多杀几个修士,有谁曾关心过白虎伤得重不重?

  待看到龙象一双粗糙大手,竟能以如许温柔抚摸无极炮身时,紫阳真人忽然感慨万千,叹道:“天君执著了。”

  龙象道:“俺们兄弟资质愚笨,不疯魔哪成活?”

  章五鬓微霜中

  茫茫苍野中央,他的神识淡如水波,徐徐扩散,如轻风、若细雨,触摸着沿途经过的每一个特殊物事,更有部分神识分成无数长丝,不住伸向无尽的苍穹,探寻着那隐于虚无之后的无穷奥秘。

  不知过了多久,无以计数的神识倒卷而回,于是若大的军营狂风大作,暗雷轰鸣,兽栏中的狂骑战兽嘶鸣阵阵,不住撞击着苍岩砌成的围墙,想要破墙而出。狂骑士在兽栏外围成一圈,却是不敢踏入兽栏去安抚自己的座骑。现在兽栏中处处都是发狂的战兽,冒然进入,必被踏成肉酱。

  军营外一队狂兽骑刚巡逻而归,结果战兽纷纷受惊,几个跳跃将背上的骑士掀下,然后四散奔逃,躲向苍野深处。

  一刻之后,狂风暴雷方歇,他徐徐张开双目,入眼又是一片狼藉。

  旁边一堆杂物翻开,玉童的头颅奋力在重重压迫下挣了出来,飞到八仙椅前,大赞道:“大人此次神游归来,威势更胜以往!大营中的军兽都被吓跑了一半哪!”

  若是平时,玉童这马屁他就坦然受了,听起来也的确顺耳。每次神游归来,山河鼎内的九幽溟炎也就强了一分,神识归体时,从最初的悄无声息,到罡风四起,直至今时今日的风雷大作、万兽皆惊!在他心中,这满营军卒再不是当初闻名苍野的骄兵悍卒,而是挥手之间可定生死的虫蚁。

  悄然之间,那一颗君临八荒的心,已日益坚定。

  玉童自旁絮絮叨叨地正拍个不停,不知怎地,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忽然心乱如麻。他不耐地一挥手,玉童立刻知机地闭上了嘴。

  他长身而起,神识缓缓扫过整座大营。兽栏中狂乱的战兽已逐渐安静下来,栏外列阵守卫的鬼卒也开始散去。一座座营帐中满是休息的冥兵,有几队巡狩的冥卒正在回营,更多的阴兵在列队,准备出营巡守。校尉们在营中忙碌着,将新生的冥兵安排到各个战阵中,另一座大帐中,七名将军正聚在一处,中央摆着一幅苍野地图,在筹划着巡狩路线。大营中央,暗黑军旗正猎猎飞扬,龙飞凤舞的纪字显得格外狰狞。而在他那张八仙椅上方,一点青莹宁定浮着,是这大营中惟一的安宁。

  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可是他心底越来越是不安,又有此许紧张和……恐惧?他登时有了怒意,纵是独过弱水,冷对酆都时,他都未惧过,在这苍野之上,他又何惧之有?!

  可是心底那一团纷乱,却不是他能控制的。越是怒,那恐惧就越明显。他隐约感到,这恐惧似乎并不是畏惧什么上仙巨魔,而是另外一种思绪,一种他从未有过,也不明白的思绪。

  他忽然问道:“我这次神游,用了多久?”

  玉童潜心一算,答道:“大人此次神游共耗去三十五天。”

  他双瞳蓝芒一闪,缓缓转头,望向了青莹。那点青莹依旧稳定,柔柔地将青光洒下,似未有任何不同。不过他已经知道哪里不妥了。此前每过十余日,就会有一点青芒自天外飘来,与青莹融为一体。但算上神游时日,已有四十天未见天外青莹。

  他猛然盯住玉童,道:“我要去人间,可有什么办法?”

  每次被那双深不见底的湛蓝双瞳盯住,玉童就觉得自己是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战栗不已。而这次那双冥瞳中寒意更甚于以往,几将玉童冻僵,他立刻竭尽平生所学,结结巴巴地道:“小人只知两种可行办法,一个是进酆都地府,过轮回之门投胎托生,另一法则是如果法力通玄,或是魔神之类,即有可能凭一已之力破开六界壁障,进入人间。”

  他望向玉童的目光更显阴冷,道:“通过你双瞳异能,我不也能过去吗,此法你为何不说?!”

  玉童大惊,一边在地上磕头,一边惊叫:“自上次之后,小人就再也看不透大人过去未来了。纵是小人能够看透,也只有运气好到可以看到大人前世肉身现今状况时,大人方能过去,无论是人是鬼,谁也不能穿越回到过去呀!这是天条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就算大人能够过去人间界,小人头颅上附着的这点法力,至多就能支持个数息时间,时间一过,大人还是得回来。所以不是小人不肯,而是此法真的已行不通了。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

  纪若尘收回了目光中的寒意,知道玉童所言不虚。默然片刻,他忽然问道:“上次见过的那头深黯之魔叫焢?”`

  玉童伏在地上不敢起来,回道:“地府典藉中是这么写的。”

  在酆都与深黯之魔间比较一番,他即挥手招来一名将军,吩咐:“点兵、出营!”

  玉童问道:“大人又要进攻酆都?”

  “不,去找焢。”

  “焢?!”玉童大吃一惊,道:“它怎肯为大人破开六界壁障?焢虽已晋身魔神之列,但不过是末流魔神。破开六界壁障时劫云威力无穷,它纵是不死也要消去大半道行啊!”

  “它不肯,我就杀了它。”

  听到此言,玉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焢再怎么不入流,也是魔神,在整个茫茫苍野中都属高高在上的上位者。这位纪大人虽然法力突飞猛进,手段高深莫测,但眼前再怎样也绝非魔神之敌,这是位阶上的差异,并不是手段道法可以补得回的。如同一头狼,生得再如何强壮,也斗不过一头猛虎一样。

  去找焢?只怕还未开口,就会被焢给吞了吧!焢浮于青冥之上,大营中阴卒冥兵再多也是无用,纵有千万大军,也要够得着焢才成。

  另外这苍野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魔物身体越是长大,法力道行就越是高深。身形小些的要在苍野深处生存,就要成群结队方可。就如在这大营之中,狂兽骑体形就大过了寒甲冥兵,校尉比任何一名狂兽骑士都要来得强壮,而将军们往往高过两丈,往哪里一站都是鹤立鸡群的角色

  焢呢?身长百里,腰围百里。

  玉童头颅被纪若尘用九幽溟焰炼过一次,好处是坚硬远超以往,比冥卒手中刀斧还要硬些。坏处是魂魄中锁了一丝溟焰,以作他平素活动法力之源。若纪若尘陨落,这九幽溟焰立时熄灭,玉童也绝无幸理。

  于生死存亡大节前,玉童生出罕见勇气,道:“纪大人,恕小的直言,找焢的麻烦实与送死没什么两样啊!以大人您的修法之速,只消神游十年,就有可能攻破酆都仙阵,自轮回门中往生投胎,可保灵识不灭,冥焰永燃。您前世又是修过三青真诀的,那是广成子上仙飞升前修炼的法诀,以您道心,再有个三十多年就能金丹大成了。这种修炼速度,就是放眼整个人间界,也是数一数二呀!”。

  见他并未说话,玉童胆子又大了些,续道:“虽然小的不明白大人为何定要去人间界走上一轮,可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途径,何必去焢那里自寻死路?”

  玉童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但的确是实言,他也未动怒,只是径自步出大营。营外,七名将军已将所有阴兵鬼尉都驱赶出来,列成军阵。

  整整一万二千冥兵,排成了十五个方阵,阵列边缘如刀切,整齐得异乎寻常。这是大营所能容纳的极限,也是周边百里苍野所能供养的极限,冥兵再多,周围就没有足够的魔物阴气可供捕食了。

  他目光缓缓扫过这些阴卒,随后向一名将军一指。这名将军生得比同僚都要高大些,乃是纪若尘初夺大营时就追随到现在的,灵智渐开。冥兵军阵与人间不同,只要法力足够,上位者心念动处,即可令手下兵卒知晓命令。于他来说,当然不会将命令直接下到每一个阴卒,只消将想做什么令将军们知道就可以了。接下来的事,这些将军尽可自行完成。实际上他对军学也是一窍不通,不可能比这几名将军做得更好。

  那名将军点出五百最精锐的冥兵校尉,回大营驻守去了。

  他缓缓抬手,又向侧方百丈处一指。这一次,他庞大的神识覆盖了每一个冥卒。于是呼啸国风阵阵响起,一个一个方阵的冥兵依次将自己兵器投向纪若尘手指之处。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中,那片空地上瞬间多了一座大斧巨矛堆成的小山。

  他双唇微张,一缕细细的碧蓝火线喷出,射在百丈外的斧矛山上。火线一沾上巨斧大刀,立时漫延开来,顷刻间已将整个小山都笼罩在幽幽冥焰之中,就似这些凶兵是有最易燃烧的油脂制成一般。

  溟炎冲天而起,斧矛山则似融化的蜡烛,迅速消融,到得最后,空地上只余下最后一柄长矛时,溟炎方熄。

  他神念动处,长矛已自行飞入掌中。

  此矛长三丈,中间一丈为握手处,两端矛锋各长一丈。矛身上镌刻着无数上古篆文,就连玉童十字中也识不得一两个。这些篆文刻在矛柄上,构成无数细细密密的螺纹,想来握上去定是十分舒服。只是碗口粗细的矛柄也非寻常人所能掌握。纪若尘可自行幻化身体大小,用这矛自然不成问题。两端矛锋上各开三条螺旋凹槽,凹槽之间突起片片倒刺。这些倒刺流线舒张,有若花瓣一般,但每一根倒刺上都生着三道极锋利的棱线,一根向前,二根向后。

  矛锋处的凹槽中有蓝芒流动,矛尖上时时会生出一条细小蓝电,瞬间自一端矛尖窜向另一个矛尖,方才湮灭。

  玉童毫不怀疑,再凶悍的魔物,被这柄凶矛刺入再拔出,也会立刻被撕下至少丈许方圆的一块血肉来。

  以万名冥兵凶器为基,以九幽溟焰为火,以苍野为炉,炼成的这一柄凶矛,威力何必多言?

  只是玉童更是无奈,知道已劝他不住。荒狼装上两根獠牙,就能斗过月虎了吗?

  他对长矛十分满意,抚矛沉吟,片刻方道:“此矛当随吾纵横八荒,斩亿万生灵!可名修罗。”

  他杀气骤起,提矛向苍野深处一指,十五方阵逐一转向,万千赤手空拳的冥兵,轰轰隆隆地开向苍野深处。

  “大人!冥兵就算再多十倍,打不到焢又有何用?何况他们都没了兵器!为何定要选焢呢?”玉童仍作着最后挣扎。

  望着逐渐远去的万千冥兵,他目光中透出一丝森冷,道:“三青真诀中自有禁忌法门,哪里是你这种小鬼能够明白的。你今日如此啰嗦,看来须得给你个教训。”

  他曲指一弹,一朵溟焰离指飞出,扑上玉童头颅,转眼就化作熊熊蓝火,裹住玉童头颅猛烧起来。蓝焰实是极冷的,但却烧得玉童皮肉滋滋作响。可是自外望去,玉童仍是皮光肉嫩,一点伤痕也没有。

  火焰上身的刹那,玉童整个意识即被无边无尽的痛苦淹没!而且痛苦不止发生在现在,还侵染了过去,似乎自有意识起,他就一直生存在完全无法承受的痛苦之中。这种灼烧魂魄的痛,比诸什么油泼火炙地狱最凶厉的刑罚还要痛上十倍!几乎在溟焰燃起的瞬间,玉童就有昏死过去的冲动,可是被溟焰烧灼的是魂魄,意识只会越来越清醒,根本无从昏起!

  从未有一刻,玉童如此渴望彻底死去。

  苍野上是玉瞳一声高过一声的凄厉叫声,被幽幽火焰包裹着的头颅在大地上拼命翻滚。他七窍中不断渗出细密血丝,双瞳化成深紫一片,早没了瞳孔。

  他对玉童的凄惨完全无动于衷,淡淡地道:“每*****都会有一刻辰光享受冥火炼魂。我回来时你若还没死,就算你被罚过了,我自会消了冥火。”

  说罢,他斜提修罗,随万二冥兵向苍野极深处行去。

  行出极远,身后仍隐约传来玉童的凄厉叫喊。他并非不知焢的厉害,也知此行实是九死一生,但若要速回人间界,就别无选择。

  他怎能再等五十年?

  章五鬓微霜下

  东海之滨,风起云涌,浊浪滚滚,无数黑云自海天相接处一排排升起,缓缓向海岸线上压来,遥遥望去,如山峦欲倾,天地将合。

  群山逶迤横亘数百里,重峦叠嶂,其中,四名修士正披荆斩棘,在密林中穿行。虽然行路艰难,每每要从纠结盘错的藤萝根须中辟出路来,但四人仍是衣冠端正,光鲜无尘,身上则宝气隐隐流转,肌肤滑嫩若婴儿,显然修为已颇有所成。他们走走停停,不时在溪水、山岩、溶洞徘徊探索,为首是个看上去三十余岁的男子,手中捧着乾坤盘,每走一段路,就观察天色地势,再细看掌中乾坤盘,方定下向哪个方向行进。

  转过一道石梁时,那人手中乾坤盘忽然嗡的一声响,通体发出淡淡的毫光来。那人精神登时一振,看过周围山川地型,再潜心推算一番,猛然抬头,眼中真真切切地映出了一座孤傲插天的绝峰!

  那人向绝峰一指,喜道:“张师弟、赵师弟,罗师妹!稀世奇珍看来就在那里了,大家再加把劲!”三人听得此言,登时大喜过望,连日来的疲累皆一扫而空。

  绝峰距离三人尚有数十里,但这点距离对修道者来说,实不算什么。四人各祭法宝,竟然一一升起,摇摇晃晃地向那绝峰飞去。

  一个时辰之后,四人逐一在绝峰峰顶落下,模样都有些狼狈,看上去峰顶绝高处的罡风令他们吃了不少苦头。

  这一片绝峰峰顶并不大,只有里许方圆的样子。为首男子又拿出乾坤盘,刚刚注入真元,乾坤盘忽然光芒大放,铮的一声长鸣,竟然炸得粉碎!

  那男子左手被炸得血肉模糊,面上却是震惊中带着狂喜。要什么样的宝贝,宝气才会浓郁到将师门秘传的定宝轮也给炸了的地步!?

  好在峰顶也不大,失了定宝轮,四人搜上一遍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果然四人刚在峰顶搜了小半圈,张姓师弟向前一指,叫道:“那是什么!”

  众人忙聚了过来,只见面前一片平整如镜的地面,一个青年道士仰卧望天,躺得宁定安然。

  四人不曾想在这绝峰之巅居然会看到人,均惊得后退。但那青年道士动也不动,似已在这峰顶上待过千年。

  四人胆子逐渐大了些,慢慢靠近,凝神望去,这时才发现那青年道士心口处端正插着一柄古剑,身侧则放着一根通体黝黑的三尺铁根。他们这才明白,这青年道士原已死去多时。可是他的肉身为何不腐,面目栩栩如生,而那仰望苍穹的目光却是如此清澈,微笑又是如此轻松淡定?

  四人中那罗姓女子心思更细密些,拉了拉师兄的衣袖,轻声道:“看这人的服色,似乎是道德宗的弟子。”

  此时四人逐渐从最初的惊慌中恢复,再走近了几步,果然见那青年道士道袍一角绣着道德宗的标记,当下面色均是一变。其中一人即道:“这人怎地死在这里?他尸身都未腐烂,想必是新死不久,附近可不要有道德宗之人,万一被他们撞见,我们可说不清楚。道德宗的真人刚刚大败天下群修,气势正猛,我们别触了霉头。”

  为首那男子仔细观察一番,摇头道:“不怕,他应已死了不少时候,肉身不腐,必是因为左近有宝物,肉身被宝气浸淫所致。”

  张姓男子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指着那根毫不起眼的铁棍,结结巴巴地道:“地……地极……神铁!”

  刹那间,六道火辣辣的目光都落在那根铁棍上,炙热得几乎在棍上激出火花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峰顶冰寒的罡风才将泥塑木雕般的四人冻醒过来。罗姓女子道:“好大一块铁……”那声音干涩沙哑,如同刚自沙漠中走出一般。

  张姓男子用力摇了摇头,竭力将目光从铁棍上挪开,结果又被古剑吸住,涩声道:“师兄,你看这把剑可有古怪?”

  为首男子声音也变得干巴巴的说不出的难听:“这柄剑我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做的,地母真铜?东海万年木?冰冥九天银?还是寒晶铁?”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面色就苍白一分,说一句话简直比施展几个道法还要耗费精神真元。

  张姓男子喉节上下鼓动,忽然叫道:“我去拔出来看看!”

  他刚跃出一丈,两眼猛然睁圆,双腿一软落下,跌倒在地。他艰难地转过头,勉强抬手指着大师兄,嘶声道:“你……你……”一句话未说完,他口中就涌出大团大团血沫,面色迅速灰败下去。

  为首男子从容将一根链子镖收回卷起,道:“张师弟休要怪我,你本来就与我们不睦,这些宝贝不分也罢。”

  链子镖头鲜血不住滴落,本来一个从容和善的大师兄此刻面容竟是如此狰狞!

  “赵师弟,罗师妹……”他转过头来,方说了一句,忽见两人面色有异。还未及反应过来,赵罗二人已各出一掌,分别印在他心口与小腹处!他虽然早暗中将真元布满全身,但赵罗修为并不在他之下,又是击中要害,掌中阴劲早将他五腑六脏击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你们!……”大师兄怒视二人,竭力伸手,想去扼住二人咽喉。

  赵姓男子随手一推,已将他推倒在地,冷笑道:“大师兄,你原本也与我和师妹不睦啊,这宝贝不分也罢。”

  赵姓男子不再理会已在濒死边缘的大师兄,向罗姓女子邪笑道:“师妹,只剩你我两人了,宝贝也有两件。不如你拿棍,我取剑?这样师妹即有神铁棍,又有师兄这根,可谓双棍临门,喜上加喜啊!”

  罗姓女子笑啐一口,道:“没正经的,还不快去拿了东西,再将这几个死鬼推下崖去毁尸灭迹?小心夜长梦多!”

  赵姓男子连忙应了,就向青年道士行去。不论是道德宗又或是自己师门长辈,哪个都不是他们能够应付得来的。

  他刚走到青年道士身边,忽而一个沙哑森冷的声音笼罩了整个峰顶:“俺本想继续看你等把这戏演下去,可惜不能容你的脏手碰到公子身体,就早些超度了你吧!”

  这声音阴寒冰冷,沙哑深沉,内中含着沉重如山的杀气,又是突如其来,登时将二人惊得魂飞魄散。只听嗒的一声轻响,女人手中紧握的一柄淬毒匕首落地。

  赵姓男子则被一道大力吸得倒飞而起,几道乌光散过,四肢已与躯干分了家。他残躯在地上滚动,眼角余光忽然看见那女子面容和落在地上的匕首,立刻明白过来,高声叫道:“好你个毒妇!”

  叫声未歇,断肢处传来的剧痛立刻令他惨叫出声。赵姓男子这才想起自己四肢俱断,于是叫得更加凄厉。

  那女子却是骇然望着两名身高过丈,周身掩在深黑厚重铁甲之内,面带狰狞面具的怪物现身峰顶。其中一人手中巨斧大如桌面,斧刃上闪着森森寒光。正是这把巨斧,方才轻若蝴蝶般将赵姓男子分成了五段。她并不识得这两人乃是无尽海洪荒卫。

  眼见两个凶厉面孔转向自己,那女子汗如出浆,尖叫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们丹心殿掌门可是青墟宫的好友,青墟是有谪仙的。你们杀了我就是与谪仙为敌!”

  但两个凶人仍是一步一步走来,每下铠甲铿锵声都如同直接敲打在她心底,她双腿再不能支撑,软倒在地,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枚烟花,叫道:“不要过来!我放烟火了!殿主会立刻知道我在这里的!”

  她接连拉了几次,才拉着火绳,烟火一飞冲天。

  一名洪荒卫冷笑一声,斩马刀扬起,就欲将那烟火截下。只听当的一声,另一名洪荒卫巨斧一翻,压住了斩马刀。

  那洪荒卫一怔,道:“四队长,难道还要放过他们不成?”

  直到那烟火飞上高空,爆成一朵绚烂碧龙后,四方才冷笑道:“怎会放过他们?既然跟谪仙有关,又惹上了我们,当然是男女老幼皆杀!让她将烟火放完,告诉那什么丹心殿的人我等确切方位,这样他们才会自行送上门来!二十二,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二十二登时有所领悟,赞叹道:“主人不许我等离开无尽海周围,就想办法让这些修士自己送上门来。四队长果然高明!现在这个女人怎么办?”

  四冷哼一声,道:“一样处理,斩断四肢,扔到外面去,别让这等人污了咱们无尽海的地界!”

  二十二轰然应了,狞笑一声,提着斩马巨刃向那瘫软于地的女子行去。

  此时两名洪荒卫身后忽然有人道:“你们两个这等掩耳盗铃的做法,也想瞒过主人去?”

  这声音凭空而生,全无征兆,又渺渺然,在空中回荡,不辨来处,难分雌雄。两名洪荒卫登时大吃一惊。然而他们心下虽惊,知道来人神通深不可测,但洪荒卫秉性何等凶厉,当下各各先向前冲一步,再行转身,横刀持斧,冷眼望向身后。一道凛冽杀气,冲宵而起!

  本该空无一人的所在,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肌肤如玉的青年男子。看清来人,两名洪荒卫倒有些惊慌,行礼道:“一大人!”

  一负手而立,道:“你们两个如此办事,未免有些不妥。”

  四上前一步,沉声道:“这个……难道为着一个谪仙,就要放过这些妄想亵渎公子遗体的贪婪之人不成?”

  一淡然一笑,道:“谁说要放过他们?我说你们办事不妥,是指你们左右要掩耳盗铃,索性做得从容大气!四,你这就去山下寻显眼处立块牌子,上面就这样写:无尽海禁地,仙凡绕路。”

  四与二十二先是愕然,然后钦服,于是提了那女子和三人尸身,杀气腾腾地办事去了。

  两名落荒卫走后,一望着绝峰中央那静卧不起的青年道士,轻叹一声,不知自何处取来一把竹苕,将峰顶扫得干干净净。

  无尽海寒冰狱,向是天下绝地,只是名声不显。

  牢室四面是玄武岩的墙壁,方圆三十丈,从这边走到那边仿佛不过数步,但如果真有人以步丈量,会发现永远无法触摸到近在眼前的墙面。头顶是深不见底的幽蓝,穷尽目力也看不到界限,偶尔有微弱的波光流动,这是地牢里唯一的光源,于是四壁隐隐约约反射出一点光,可以看见墙面上镌刻着繁复的花纹和符咒,隐约有水珠不断沁出、凝结成冰、气化成雾。

  牢中四处弥散的雾气至阴至寒,若有寻常人置身雾中,会立刻觉得全身如被针刺,随后刺痛会变成微痒和温暖,再后来则是麻木。甚至不需一息时间,凡人即会在这寒雾中僵硬、干枯、粉碎。

  只是清亮温柔的祝祷声在牢室中不住回荡,这寒冷得连冰都无法承受的地牢中,竟也有了些春的暖意。

  青石地面上,一卷《轮回》逐渐翻到了终章。

  祝祷声依旧回荡,但《轮回》静静地躺在青石地上,页面再也无法翻动。于是她轻轻一叹,停了祝祷。但那一声声的遥祝依旧不肯散去,在四壁徊荡百转千回后,仍隐约可闻。

  一只素手伸下,想要拾起《轮回》。这只手肌如玉,指纤芊,已是完美,指尖掌缘处,似浮起淡淡光晕。可是她没能拾起《轮回》。

  青衣已尽力俯下身子,但指尖依旧距离《轮回》仍有一尺距离。她恬静的小脸上浮起柔淡如水的微笑,都说咫尺天涯,现今可不是咫尺之距,已是不同轮回?相比之下,阴阳永隔,或也要好上许多了。

  忽听一声长叹,一只宽大、粗糙、掌缘指节上可见片片茧子的大手伸过来,拾起《轮回》,塞进青衣手中。

  青衣讶然,抬头望去,见牢室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生得高大,肤色黝黑,望上去四十余年纪,生得相貌堂堂,面颊眼角有细微皱纹,条条皆如刀刻斧凿,一望可知已是饱经风霜。他身上穿着件粗布道袍,脚踏一双草编芒鞋。道袍式样略显古意,不过质地粗糙做工低劣,应该是火工杂役道人的服色。

  他双眼清澈如水,全无半点杂质,低微的衣着丝毫无法掩盖那种特别的风华意味。

  青衣惊讶地咦了一声。在她眼中,这个人随意这么一站,整个人便自成天地,再不受世间万事万物影响。实际上,他此刻就只有半边身体在牢室中,另半边身子则没在石墙壁当中,就好似没有实体,只是个幻影一般。可是方才接过《轮回》时,青衣的手触到了那只大手。那只手坚定、温暖,便似天塌了下来,也可为她撑住。

  于是青衣知道,这只手,这个人,绝非幻影。而无尽海的石牢,当然也不是幻影。既然两者都不是幻影,又怎能融成一体?

  青衣本就冰雪聪明,再修过《轮回》,一颗心早已晶莹剔透。她隐约知道,若能将眼前所见想得明白了,或许就会顿悟,于大道上再迈一步。但她只是柔柔地一笑,便不再去想那人与墙如何能融为一处,又如何能越过这石牢没有边际的界限。这一刻她心中天空而云淡,亘古以来从未停止的时光,于她已然凝止。

  那人双目一亮,即赞且叹道:“好,好!唉,可惜,可惜。”

  青衣恬淡笑道:“你这人本来是很厉害的,怎么也看不开呢。我挺好的,哪里可惜呢?”

  那人大笑道:“好一个看不开!我看不开,你放得下,又有何不同?”

  青衣双眉微皱,想了想,便道:“我不明白了。”

  那人也不解释,问道:“《轮回》已修完了,接下来你要怎样?”

  青衣双手持着《轮回》,道:“将《轮回》还给叔叔,然后在这里一直呆下去。”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青衣,道:“你不想再到外面去四处走走看看吗?”

  青衣向自己一指,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出去会很麻烦的。何况现在外面,我也没有什么想看的。”

  此时青衣上半身仍是那个柔淡似水的青衣小妖,但从青色衣裙下伸出的,却是巨大的蛇身!方圆三十丈的牢室,大半都被盘踞的蛇身占满了。蛇身上是片片碗口大的鳞,鳞中央有棱突起,如山峦蜿蜒,鳞周隐现细密花纹,即似云雾涌动,又若隐着万千世界。

  他目光如烛,看着青衣的蛇身,道:“若非这个身躯,哪里承载得住《轮回》转化你生生世世时所生出的因果大力?《轮回》所生因果之力也炼化了你的身躯,将你所有的潜质都引发出来。现在你这妖躯实已有半神之质。如若你能留下几世轮回,继续修炼,成就当不可限量。唉,可惜,可惜!”

  青衣笑笑不答。

  那人猛然哈哈一阵大笑,拍头道:“若留下了一世,那也就不是你了。好!好一个青衣小妖!”

  长笑骤歇,那人猛然挺直身躯,刹那间气势汹涌,如已发身长大,与山岳等高。他道:“也罢!今日我就助你一助,让你恢复人身!”

  那人一只大手伸向了青衣。

  青衣柔柔一笑,一双素手便握住了那只手。那人的手遍生老茧,触手粗砺的感觉如同在触摸着经历过无数岁月风霜的山脉。握定那只手的刹那,青衣忽觉心中一声轰鸣,无数景物划空而过,沧海桑田、天人仙魔,融汇交织,水乳相容,瞬间而过。

  再抬眼望时,青衣发现牢室陡然变得格外空旷,又觉足下生出寒意,低头望去,只见裙摆下露出一双赤足与雪白的小腿。这石牢中的寒气之重,就连精铁也要冻得酥了。青衣自妖躯甫一变回人身,也开始感觉到有些寒意。

  那人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仔细将青衣看了一遍,又赞:“集天气灵气于一身,又是至情至性,实当浮一大白!不如这样,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青衣依然浮着恬淡的笑,道:“如与青衣饮酒,你得把不醉不归前的那个们字去了。”

  那人怒道:“胡说八道!难道我喝酒还会怕了你这小妖不成?”

  青衣也不与他争辩,只令守在牢外的洪荒卫将库藏最浓最烈、年份最久的仙酒取来。须臾功夫,石牢中央便出现一张小几,几上放两只海碗,一个青花瓷瓶。青衣赤足盘膝而坐,持着酒瓶,将两只海碗注满。那青花瓷瓶看上去小巧精致,甚至不若一只海碗的容量,里面酒浆却是无穷无尽,如何也不见干涸。

  那人与青衣隔几对坐,拿起满满一大碗酒,与青衣当的一碰,大嘴张开,咕咚一声,满满一碗仙酒直接倒入肚中。

  青衣双手捧碗,满碗仙酒化作一线,尽皆没入朱唇之内,喝得分毫也不比那人慢了。

  仙酒自非凡品可比,片刻间两人已是酒酣耳热:不能使仙人醉倒,哪能号称仙酒?青衣此际修为自不必说,而那人能将她半神妖躯重行化为人身,这一手偷天转日、颠倒乾坤的神通,又该如何衡量?

  这两个具大神通的,拼酒也是拼的风动云起。

  青衣脸上浮起一层晕红,双眼却更见清亮,斟酒的手也未见丝毫颤抖。那人周身都是升腾酒气,喝到痛快时,将酒碗重重在几上一放,断喝道:“想吾当年开天辟地,于茫茫大道中自行开出一片天地,不言仙,不语魔!千年以下,天下英雄之辈多如过江之鲫,谁能入吾法眼?没想到今日终于遇到一个青衣小妖!”

  青衣也有些酒意,微笑道:“你自然是厉害的,不然怎会被叔叔捉来关住?”

  那人怒道:“胡说!我怎会被他捉住?”

  “那你怎么呆在这里?”

  那人又尽一大碗酒,喝道:“你这无尽海寒冰狱纵是天下绝地,我不也是在其中行走自如?”

  “可是你出不去。”

  那人登时语塞,一张大脸越来越红,闷声道:“你叔叔那种怪物,到这人间界干什么。哼,哼!”

  他越想越是郁闷,又是一大碗酒倒下,没想到手一抖,倒有小半碗酒倒在了衣襟上。

  青衣浅笑道:“你醉了。”

  那人啊的一声,看看手中酒碗,又看看自己前襟,愕然片刻,方将酒碗放下,纵声长笑!他长身而起,道:“千年前遇到你那叔叔,现在拼酒又输给了你,呵呵,得遇你们叔侄一大一小两个怪物,这千年时光已是值了!罢了,我这便与你叔叔理论去,他可以坐视不顾,我却想插一插手!”

  青衣幽幽一叹,道:“叔叔所思所为,皆是定数,谁也改变不了的。”

  那人也不理会,径自离去。石牢坚不可摧的墙壁,无法触及的边界,果然于他如镜花水月一般,阻不得分毫。

  翌日清晨,在四名落荒卫拱卫之下,青衣乘一匹乌云踏雪,迎着第一线晨光,出了无尽海。马前一名洪荒卫向不远处一座插天孤峰指去,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公子就在那里,要不要过去看看?”

  青衣停马,晨曦映照之下,她周身若有水雾升腾,幻丽无伦。她望着孤峰,唇角浮起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她已做了一切,是以心满意足,见与不见,有何分别。

  四名洪荒卫此时已送到了地界,只得停步,目送那翩跹身影,乘马远去。

  章六生死路上

  在苍野中默默行军二十日后,他终于率领着万二冥甲大军来到了焢的领地。

  苍野中魔物皆有自己的领地,如焢这等浮于青冥之上的魔神也不例外。焢平日于茫茫苍野游走觅食,历时一年方会回到自己领地。焢取食所经的广大地域,其实都可算是它的领地,但这片土地不同,这是焢的巢。

  焢取食不分大小,方圆百里内但凡魔物阴气,都可算是它的食物,一吸之下,如犁庭扫穴,除了少数魔物仗强横实力和些许侥幸或能逃脱,其余魔物都会被那龙卷狂风卷入焢的巨口中。是以在焢这方圆千里的巢中,没有任何魔物敢于活动,也没有任何魔物能够生存。

  纪若尘踏足之处,就是这样一片寂静的死地。

  这片土地上到处弥漫着墨绿色的雾气,杂着浓浓酸臭味。这是焢取食一周后,回巢歇息时排出的秽气。此绿雾极毒,冥甲大军驻扎处只是死地边缘,绿雾并不如何浓郁,但是当阴风送过一团绿雾时,冥卒身上的铁甲就会锈蚀一片。

  他立在死地之上,手中修罗放射出幽幽蓝色光华,那光华并不如何夺目,但丝毫不被眼前的混浊所掩盖,浓绿近墨色的雾气在光华面前仿佛透明一般。那些绿雾翻涌不定,似有灵性,悄然避开他身周三丈范围。

  如一道无形的环形风暴炸开,以纪若尘立足处为中心,绿雾忽然急速退了下去,让出十里方圆一片天地。他的神识牢牢罩住这片空间,并将命令传至每一个冥兵。

  一万二千冥兵忽然动了,方阵打散,各自奔向自己的方位,没有兵刃,就用自己的双手奋力在死地坚岩上挖掘起来。狂兽战骑们也纷纷下了骑兽,加入步卒的行列。

  死地地面虽坚,但在万余冥兵奋力挖掘下,坑连成沟,沟扩成壑,线线相连。若自空中俯瞰,则可见一个巨大的复杂法阵正自成形。前后不过半日功夫,法阵已经完成,众冥卒早知自己安身所在,各守其位立定,向下挖出一个个半丈深的坑。

  修罗一挥,冥卒又在法阵外砌起军栅,将携来的军帐铺开,再树起一杆高高石柱,将纪字大旗升起。这一切做好,众冥卒如退潮般散入各个军帐中,在先前挖下的坑中盘膝坐下。

  一日功夫,一座军营即已初具规模。

  他独自立于军营大门外,修罗向天一指,一道绚烂无比的蓝光直射天际!

  不知过了多久,大地忽然微微颤动起来,再过片刻,轰轰隆隆的雷鸣声方自无限远处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厉,雷挟风,风带电,威势无俦!在无止无歇的雷鸣中,由条条岩石切成的军营营栅纷纷爆裂,军帐也在狂风中飘摇,似乎随时都能被风吹走!就连营中那杆旗杆,也不住在狂风中弯折成弓形,杆头几欲点地!

  他迎风而立,满头影发在风中猎猎飞扬。任风再狂、雷再烈,也未能令他后退半步,只是修罗上流转的光华越来越盛,而他双瞳中的光芒则逐渐深邃。

  他知道,这风,这雷,这电,不过是焢狂怒之下发出的咆哮罢了。焢的本体尚在千里之外,不过很快就会回巢。

  千里外,感应到老巢有异动的焢正自疾飞。十万触须整齐划一地甩动着,每一下摆动,即会令焢那巨大无比的身体前进十里。焢周身万只魔眼圆睁,不住射出蒙蒙黄光,将高空中的罡风排开。疾飞百里后,焢身躯前面尖端忽然裂开,张成六瓣,露出一个极恐怖的巨口来,数以十万计的倒牙根根竖立!又一声咆哮喷出,轰鸣着一路远去,在大地上也留下深深的印痕,更有不计其数的魔物阴灵成了炮灰。

  焢怒极,如它这等魔神,灵性实已通玄,冥卒一进入它的巢,焢就已知晓。它初时尚以为这些小爬虫迷了路,嗅到它的气息自然会被吓得瘫软在地。能力强点的早早逃命,那差的就只有被困在死地上,等待它回去加餐。而小爬虫们虽然数量众多,那点点实力,实在不值得它特意回程一趟。

  但令焢未曾想到的是,这批爬虫嗅到焢的气息后非但没有即时逃命,反而在它的母巢中筑起巢来,如此大胆!

  已不知多少年了,焢未曾遇上如此赤裸裸的挑衅!它立刻放下刚刚开始的觅食之旅,掉头向领地杀回。可是刚刚走了半途,遥遥又见一道青蓝光柱自巢穴中升起,直上九宵,千里之外,已然可见!这道光柱一起,即是向焢的直接挑战,而且如此一来,苍野数万里之内,数个强大魔神业已关注到了这里。

  它虽然隐约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什么说不上的诡异,但在这些魔神意识的关注下,焢再无退路。

  很快,焢就看到了修在自己领地上的那片大营,那杆高高飘扬的战旗,以及大营前孤零零地的立着的那个人。

  虽然在焢看来,纪若尘简直比一个小虫子都不如,甚至要数百只魔眼一起发力,方能看清他的面容。但这只小虫子其势汹汹,如一根针,刺得它十分别扭。

  焢触须一个齐摆,庞大的身躯已停在军营正上方。它有意往下一沉,骤生的风压如山坠下,大地不住轰鸣,无数裂纹在地面上蔓延,军营营栅全部倒塌,大片大片的军帐也被彻底压垮。冥卒破碎的躯体肢干不时自军帐下露出。

  焢对自己这一下立威十分满意,只是营前那小虫子依然屹立不倒,甚至连身形都未晃动一下,实有些美中不足。

  焢庞大无匹的意念猛然向营前的小虫子轰了下去:“尔等胆敢犯吾领地,何以?”

  这意念宏大得有如江河逆流,飞瀑倒挂,如纪若尘稍弱一点,直接被意念摧化成尘埃都有可能。然而意念是轰了下去,那小虫子却如一块礁石,任你浪高涛重,就是岿然不动。

  不过焢终于得到了那小虫子的回应:“替我破开六界壁障,开通去往人间之路。”

  同样是意念的回应,从量上来说,一个是涛涛大江,一个是涓滴细流,完全没有可比的余地。但或单以纯净而言,则一个如融化的雪水,另一个则是至清至净的玄水。接触到他意念之时,焢就觉得自己仿如一座无边森林,这小虫子的意念则是一点火星,竟令它隐隐有一点刺痛,一点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畏惧。正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然而听到他的要求,听到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焢立刻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骄傲和怒气:“六界壁障一开,立生千里阴煞劫云,威力比之人间天劫只强不弱!以吾魔神之尊,也须散去三千年道行!尔何德何能,敢作如此妄想?”

  纪若尘微微一笑,不知为何,空中的焢居然发现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微笑,足有三百只魔眼金瞳中映出他的笑容。而在他湛蓝冥瞳之中,也映出了焢的无数魔眼。

  “就知道你不肯,那么……”纪若尘微笑道,那抹微笑仍挂在唇角时,他的声音已转为冰冷,化成一声断喝:“我就自己来拿破六界壁障之法!”

  焢也纵横苍野近万年之久,在他话一出口时,腹下千只魔眼已同时亮起,腹部巨口微张,吹出一道足有百丈粗细的绿气!绿气如龙,咆哮而下,瞬间将纪若尘连同整座大营都罩于其中。

  焢喷出的这一道丹气不光极毒,且是威力奇猛,丹气自万丈高处垂落,其势之重,实不亚于掷下一座山峰!只刹那功夫,十里方圆的地面先是隆隆震响,不断轰鸣,被丹气生生压得沉低十丈,再被丹中毒气蚀深三十丈,一个足有数十丈深的天坑,瞬间出现在苍茫死地上!

  丹气就如同焢的眼手延伸,所到处一切情形都会为焢所知。一道丹气喷出,焢已清楚感觉到整座军营数息间已被丹气消蚀成灰,营中再无半个魔物能够生存,一万二千冥卒,就此烟消云散。手下如此孱弱,那么这小虫子又能强到哪里去?就算他挣扎得一时,可是焢的丹气岂是寻常毒雾可比,已被它炼得有若实质,即使脱离本体也凝聚不散,不经历个十余载,绝不会有分毫削弱。而那时,不知道要在死地苍野上蚀出多么巨大的一个天坑了。

  一举剿灭大敌,焢先是觉得一阵轻松,又有些恼怒。这场战斗遥遥观战者可不只一位魔神,自己对上这么一只小虫子居然如此大费周章,还特意问了句来意,可谓丢脸之至。而那小虫子竟然也敢挑战它的威严,自己魔神之威自然也会令余者置疑。自己本就在众魔神中位居末座,经这样一闹,其他魔神不知会否乘机发难,看来好不容易圈定的取食地界,又要少上千里了。

  可是就这样结束了吗?一想到他那双湛蓝深邃的双瞳,焢忽然感觉有些惴惴。

  焢一念及此,忽然下方弥漫的丹气中亮起两点蓝色光芒,这两点光芒是如此微弱,不过若流莹一般。但这两点光芒又是如此明亮,几乎一出现,就已占据了焢的全部意识!

  数以百计的魔眼同时感到无法忍受的剧痛,刹那间布满鼓胀的血丝,然后一一爆裂!剧痛一波接着一波,冲刷着焢的意识,痛得它触须乱舞,庞大身躯一阵颤抖,激出无数龙卷旋风!它的痛苦嘶叫立刻响彻整片死原。

  在至深的痛楚中,焢已然明白刚才爆裂的魔眼,全曾倒映在他那双冥瞳之中。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瞳,难道说,凡是能够被冥瞳映出的,就一定会被毁灭?

  应该就是如此了。焢意识中浮现出明晰的答案,这是它身为魔神的直觉,这个答案也令它不寒而栗。因为这是一双焢也无法理解的冥瞳!

  焢再不迟疑,腹部巨口中又喷出一道只有丈许粗细,却是绿得发黑的丹气,如电般贯下,直射那小虫子所在的方位!

  下方浓绿丹气忽然一阵翻涌,一道灰龙猛然自丹气碧雾中跃出,迎向焢的墨绿丹气。灰龙咆哮如雷,前爪一探,竟然将焢的墨绿丹气划开,如分波划水般逆流而上,反向高高在上的焢冲上!

  焢再次大吃一惊,墨绿丹气与灰龙一触,它即知这道灰龙实是那一万二千冥兵阴气所化,只是那座军营明明已被自己丹气化成灰烬,冥兵怎会又凝成了灰龙?除非,除非在丹气落下前,那座军营中所有冥卒都已被抹去意识,化成了纯正阴气。无论哪种魔物,都有最重要的两种本能,其一是生存,其二是取食。这些冥卒怎会甘心舍却自己身躯意识,聚合阴气,凝成这样一头阴龙?

  丹气一触之下,阴龙中蕴含的无数凶厉怨念,已令焢明白,这些冥卒并不是甘心情愿,而是被某种秘法给生生炼成阴龙。但这怨念本身,即是阴龙威力源泉之一,冥卒湮灭时越是不甘,阴龙神通越大。

  不过冥兵就是冥兵,这等如蝼蚁般的魔物,别说是一万二千,就是一百二十万,如何是焢的对手?

  焢背上和身体前后各张开一张巨口,三张巨口同时深深吸气,身体登时胀大了近一倍!腹中巨口深处,已亮起一点深邃的黑芒!它这一口本命丹气喷出,下方不论是谁,都要灰飞烟灭!就算那小虫子躲到地下也是无用,这一击之威,将可轻易穿透万丈深岩!

  它这一蓄力,那道墨绿丹气去势立时一缓,灰龙却借此时机猛然一声龙吟,竟自行爆开!灰色雾浪逆流而上,瞬间已将焢的丹气冲散!这时机掌握的可谓妙到毫巅。

  灰龙爆体而散时,自龙体中飞出一道淡淡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高速凌空冲向焢。焢腹部最大的一只魔眼惊恐地张大,瞳孔中清晰地映出纪若尘的身影!只见他斜提修罗,大步奔来,空中似有一道道无形阶梯,供他拾级而上。纪若尘速度似不甚快,每一步都让魔眼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实已快到了极处,空中留下的只是一个个浅蓝色残影。修罗在空中拖曳出两片水蓝光华,也未见它如何动作,就有千百根拦在路上的触须断裂,纷纷扬扬落下。

  在魔眼瞳中,纪若尘刚自灰龙中浮现,就已到了魔眼之前,于是魔眼便看到自己已完完整整地在他那双湛蓝双瞳中映出!

  砰的一声,魔眼炸成一团水雾,连带着下面数丈的血肉一同爆开!但见修罗同时爆出夺目蓝芒,他已连人带矛,冲入魔眼留下的空洞之中,修罗挥舞如风,在焢体内斩肌断血,一路向深处破去!

  此时,焢才自万千魔眼汇聚过来的意识中检出这一道最重要的讯息。

  焢一声怒吼,但并不如何惊慌。它乃是魔神之躯,躯体庞大之极,纪若尘所钻出的孔洞与它魔躯相比,连个蚊子叮出的小口都不如。焢意念动处,腹部被钻入的区域立时坚逾精钢,一层又一层甲壳在腹肉中生成,阻挡着纪若尘向深处攻进。

  修罗挥舞如电,矛身冰焰升腾,每一下挥动就会剜下数丈方圆的一团血肉,而更多的肌体则被冰焰化成飞灰。转眼之间,焢腹部已多了一个宽十丈,深百丈的大洞。

  纪若尘正一路深进,杀得兴起时,忽听背后一声冷哼!他掌中修罗不停,再狠狠地剜下数块已硬化成甲壳的血肉,方才转过头来。

  只见身后浮着一只尺余长短的虫子,赫然就是具体而微的焢!焢身体上不再是万千魔眼,而是只在身体背部幻出一只魔眼,眼中尽是狰狞。

  看着纪若尘越挥越速的修罗,焢阴森森地道:“挖得很开心吧?只是我魔躯足足百里方圆,就凭你手中这根细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深入腹地,探到我的本命玄丹?”

  纪若尘闻言,修罗反而挥得更是大开大阖,他盯上了这具体而微的焢,可是冥瞳中光影流转,完全映不出焢的影子。

  焢又冷笑,笑得怨毒阴狠,道:“怎么,看不到我吗?这具身躯乃是我内丹所化,早具万年功行,你那双九幽冥瞳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吧?你再用力看啊,或许再多几十年道行,就可以看到我了!我辛苦修行万年,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之果。你才成形几年?以为侥幸有了九幽之火,便可在这里为所欲为,随意夺我道果魔躯吗?!”

  他回应一笑,道:“我并非着意与你为难,只是我必须去往人间界,而且一刻也等不了。别说几十年,就是多一天,恐怕就会永远错过什么东西。象你,不能容自己巢穴被它物所占,而我,也不愿错过此事,哪怕灰飞湮灭也在所不惜!所以我来找你,杀了你,我就知道如何去人间界。”

  焢猛然一声厉啸,叫道:“想杀我,有那么容易吗?看你挖得吃力,就让本魔尊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焢骤然冲上,小小的身躯来势如电,完全不及闪避,而它身躯前端张开,化成一张足有尺许方圆的大口,这张遍布利齿的大口,几乎占了它身体的一半!

  纪若尘不及闪避,已被焢一口咬住!焢奋力一甩,已自他身上生生撕下一片影雾,然后大口咀嚼,生生吞下!

  一阵无法言喻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措不及防之下,他全身抽搐,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

  焢一边吞着影雾,一边狞笑道:“生裂魂魄的滋味如何?这是本魔尊的绝技,可比酆都十八层地狱里的那些孩童伎俩有味道多了!”

  纪若尘意念动处,冰焰收放之间已溶消了焢大片血肉,并将精华吸入体内,修补好被焢撕去的身体。他一边挖掘,一边盯着焢,笑着,尽管身上的剧痛令笑声变得断断续续,但他仍笑得越来越是欢畅!

  这等事,还在身为鬼影时,他就已做得多了。

  焢身体再度缩小,变成如蚕虫大小,同时自身体中浮出无数光点,每一个光点都化作一个焢。无数的焢同时尖啸,道:“你补得倒快!可是本尊合计三千六百内丹,你补得过来吗?且看你能忍到何时!”

  啸声未落,三千六百个焢已同时冲上,挂满了纪若尘全身,就连脸上也爬满了焢。数千焢一齐啃食,沙沙声令人牙酸!

  纪若尘全身一颤,动作只僵硬刹那,忽然修罗向前击出,其势沉如山岳,一击透穿十丈坚甲!九幽溟焰自他全身上下席卷而出,将所有碰触到的血肉都炙干,冰碎,再吸入体内。

  他意犹未尽,甚至干脆合身扑出,一口狠狠地咬在焢的血肉上,撕下一大块来,嚼了几下,就连同口唇周围挂着的十余只小焢一同吞下肚去!修罗、溟焰、甚至是生吞下的血肉,都被投入山河鼎中,瞬间炼化成新的影雾,修补着被啃得千疮百孔的身躯。

  他纵声长笑,道:“这种斗法我喜欢!我吞你,你啃我,就看我们谁能耗得过谁!”

  一时间,他的大笑在整个死地苍野上回荡,笑得放纵,笑得疯狂,笑得一往无前!

  章六生死路中

  孤绝峰下,无尽海边,四名洪荒卫一字排开,森然矗立,不言不动,从日出直到黄昏,就似四尊黑铁铸成的雕像。

  四名洪荒卫极目远眺,目光直落在远方隐隐的群山深处。他们的目光顺着一条无形的路不住延伸,尽管这条路的另一端早已在他们视线之外。

  无尽海边缘这一带,碎岩错落,绿草茂密,又有片片密林,但并无人烟,其实本就无路。如果勉强说有一条路,那也是因为青衣刚刚便是经此远去,虽然乌云踏雪四蹄生风,就连一片足印也未留下,但在这些洪荒卫看来,这也算是一条路了。

  只是这条路有去而无回,是条绝路。

  半轮夕阳沉入云海时,一声喝斥将四名洪荒卫从泥塑木雕的状态中唤醒:“你们四个不去巡守四界,居然在这里立着发呆!是不是要我代主人执行责罚?五!你身为队长,怎也如此不知轻重?”

  四名洪荒卫一齐转身,向一见礼。一玉冠束发,轻袍博袖,怀中抱个竹苕,周身却片尘不染,自有三分煮酒东山,扫雪松下的悠然出尘韵味。

  五上前一步,有些低声下气地道:“一大人,这个……今日小姐出行,只有我们四个相送,在这里多站一会,也是替三十多位不能来的兄弟送小姐一程。还请一大人原谅则个。如果定是要罚,那也该由我一人担当,与旁人无关。”

  一点了点头,道:“情有可原。不过我无尽海规矩大如天,无人可以破例,罚还是要罚的。”

  此时另一名体形稍小些的洪荒卫昂然道:“要罚的话,我们也当与五队长一起受罚!小姐时日无多……”

  “三十六!你胡说什么!小姐吉人天相,法力通神,怎会有事?你才出世几年,哪里知道什么。”五猛然喝道。

  那洪荒卫仍自不服,叫道:“可是小姐明明……”

  “嗯?”一目光骤亮如电,落在那洪荒卫身上,以无可抵御的威压,将三十六的话生生压了回去。

  三十六想要挣扎,但周身如被压在山岳之下,丝毫动弹不得,更别提继续开口说话了。

  一缓缓抬手,向孤峰一指,对五道:“就罚你们四个守此峰一年,记得每日打扫,不可令公子法身蒙尘。如有宵小之辈擅入,斩了就是。”

  五大喜,拜道:“多谢大人!”

  一也不回应,径自飘然而去。

  五向三十六瞪了一眼,喝道:“今后一年里有得你活动筋骨的了,哼,这等好事真不该落你头上。我早就说过,一大人最是公正,有什么好处都会先照顾兄弟们……”

  五话音未落,一的声音忽然自空飘洒而下:“刚才我忘记说了,若有从青墟宫来的,定要留下给我……”

  五先是愕然,然后用力抓了抓头,只做没看到其余三名洪荒卫的目光。

  华清宫,长生殿,杨妃盛装高髻,在一人高的水晶镜前徐徐转身,淡黄纱衣鹅黄长裙,大牡丹花髻,茉莉花围边,满殿暗香浮动。一只顶端四蝶纷飞,下垂琳琅珠玉串饰的金步摇最为醒目,此乃玄宗叫人从丽水取最上等的镇库紫磨金琢成。

  “云鬓花颜金步摇”,杨妃对着镜中人嫣然一笑,出了殿门,沿着长长的汉白玉石阶,拾级而下。

  早已入冬,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前晚又降大雪,给美如锦绣的骊山戴上了一顶银白色的冠。走进华清宫的范围却是另外一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气味,树木依然苍翠欲滴,裸露的黑土石缝间喷出地热蒸气缓缓升腾,温暖如春。

  杨妃走得不疾不徐,左手放在高力士臂上,右手持一枚翠绿如意,款款前行。沿途欣赏风景,看那从容神态,一点也不似已令明皇等候多时的模样。

  高力士也不催促,只扶着她一步三停地走,一边陪着聊些庙堂逸事,村野传说。转过两株昂然挺立的高大雪松,继续右行,穿过前方九龙湖,北岸华清池眺然在望。

  杨玉环似有意,若无意的问道:“皇上这几日兴致不高,高公公可知是为了何事吗?”

  高力士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嗨!还不是为了道德宗那些妖道的事?要说这些妖道还真有些本领,宫里只有六七百人,先前可是被七千修士给团团围了。本来围得好好的,他们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然将围山的仙长们杀了个落花流水!老奴听说,连孙国师都折了。陛下听闻此事后,大发雷霆,又愁得几日睡不好觉。娘娘,您想啊,那些妖道既然妖法如此高强,万一跑到长安来犯驾,这可有些不大妙呢!”

  杨玉环惊得啊了一声,以玉如意掩住了口,道:“这华清宫地处偏僻,可是有些危险。”

  高力士道:“老奴也劝皇上早日摆驾回宫城,可皇上将老奴骂了回来。不过皇上乃是真命天子,自有八方仙人护佑,谅那些妖道最多猖狂一时,兴不起多大的风浪。娘娘放心,若妖道真的来犯,老奴拼着一条老命不要,也定会护娘娘周全。”

  杨玉环这才惊魂稍定,玉面雪白,以玉如意轻拍胸口,松一口气,道:“高公公有心了。不过妖道势大,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呢!唉,皇上若能下诏,延请天下有道之士入宫护驾,就不用再担心道德宗那些妖道了吧?”

  高力士左手一拍额头,叫道:“还是娘娘高明!如果皇上亲自延揽,天下有道之士必定闻风而景从,还用怕那些妖道不成?以前皇上将这些事都交给孙国师办理,现在看来孙国师多半假公济私,排斥贤能,只肯任用与真武观交好的人,才导致一败涂地,连自己的性命都折了进去。唉,老奴早该看出孙果那道人心胸狭窄,是个成不得大事的匹夫。娘娘放心,这两天如果得了空,老奴定会向皇上进言的!”

  杨玉环忙道:“玉环不过一介女儿身,哪懂什么大事了?方才情急之下胡乱说说,公公可别往心里去。夏”

  高力士叹道:“娘娘乃是天仙一般的人物,随口说说,就胜过老奴苦思三年呢!”

  杨玉环一边与高力士说笑着,一边扬了扬手中的玉如意。后面跟着的宫女中立刻走上一人,接过了绿玉如意。

  “这东西好重,我的手有些酸了,你将它放回去吧。”杨玉环慵慵懒懒地道。

  那宫女模样生得倒也清秀,当下应了声是。可是她目光落在杨玉环手臂上的如雪肌肤时,却露出一丝充满了火辣辣欲望的饥渴。

  杨玉环挥了挥手,就在高力士的搀扶下,继续向华清池行去。她看似欣赏近梅远山,暗地里却正以秘法向那宫女斥道:“你这个不成才的东西,什么时候都只知道一个色字!难道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若误了我的事,我定会亲手阉了你!”

  那宫女忙以秘法回道:“还不是师妹国色天香,我这做师兄的哪里把持得住呢?师妹放心,我定会将消息带到!”

  杨玉环顿了一顿,慢慢地道:“我再说一遍!等皇上下诏延请天下有德之士时,就请师父派人向皇上献禁忌之法。另外你传讯给安禄山,请他尽快赴长安一行,我有要事相商。”

  那宫女闻听之下,又妒又恼,不禁道:“你又要便宜那肥猪吗?”

  杨玉环哼了一声,面上依然柔若春风,声音中却忽然透着说不出的阴冷,只回道:“看来我是要少一个师兄了。”

  “你!……”

  杨玉环师兄扮成的宫女虽然愠怒,但仍对上次遭遇记忆犹新,当下不敢倔强,匆匆离去。

  高力士似有所觉,回头向那宫女望了望,道:“这个下人是哪里来的?怎地如此笨手笨脚,送个东西动作都这么慢?”

  杨玉环也不回头,懒懒洋洋地道:“谁说不是呢?这华清宫里的下人脑筋都不怎么灵,比不得宫里用惯的人儿。”

  这事便就此过去。高力士扶着杨妃,继续向华清池慢慢行去,一点也不着急。

  华清池中早注满滚热的温泉,香汤花瓣业已注入洒好,池四角各有石炉,燃起兰麝之香。明皇一身黄绸薄衫,赤着双足,正沿着华清池一圈圈的踱着步。他已等了足足一刻辰光,杨玉环仍未赶到,因此心底的火,烧得正旺。

  此刻烦恼事多,更令明皇燥火上升,也只有杨玉环的雪肌凝脂,方能让他暂时放下对道德宗妖道的担忧以及对无能孙果的恼恨。

  明皇等得急,杨玉环本来一点都不急,但这日艳阳高照,明丽的阳光映得玉石长阶明晃晃的,刺得她双眼微痛。面前这一条白玉长阶,似是怎样走也走不到尽头。

  于是她的心,悄悄收紧。

  地府已很有一段时间没得安宁了。

  秦广王大殿中,数百支牛油巨烛将整个大殿照耀得灯火通明,鬼役文案川流不息,时时有文案役捧着一堆已批好的文卷匆匆出殿,可是抱着待批文案入殿的更多。秦广王独踞案前,运笔如飞,一本接一本地批着案卷,可是案头文卷仍是堆积如山,且有越来越高之势。

  身边鬼仙,秦广王身体是不会累的,然而日复一日、每日批复数千案卷,实是极为劳心耗神的一件事。他只觉得,几百年来都未如此累过。不过看着案头的文卷,秦广王即刻抖擞精神,朱笔饱蘸,飞快地作着批注,片刻功夫案上一卷厚册已然批完。

  此际除平等王外,其余八殿阎王也与秦广王一样,忙得不可开交。五百万死魂亏空,可不是轻易补得上的。就算一众阎王每日能够补上五千缺额,也要奋战千日,方可功成。距离上界下来巡察时间越来越近,哪位阎王都不敢懈怠了。内中因为秦广王亲自下令启动大阵,耗用了五百万死魂,责任最大,因此也最是勤力。

  要填补死魂亏空无外乎两法,一曰开源,一曰节流。所谓开源,即是将可入狱可不入狱的,统统送下各狱去;应判五十年的,改成二百年;只应入第一狱的,直接批个十八狱走遍,如此等等。所谓节流,则是那些该出狱轮回的,寻个借口尽可能留在各狱之中,除了那些限定了轮回命数的大人物外,余者一概不与放过。

  工作浩繁,可想而知。才几日下来,秦广王业已批文卷批得眼睛发花。

  但这又不是小事,卷上轻轻一笔,就是某个死魂多添了数百年的劫难。将油炸五十年的判成火烧二百年不会有事,但如将一个三世大孝子弄成入狱五十年可就不成,被有心人向上面一捅,绝对是件盖不下去的大过失。这等事还不能假手下人,须防有人暗中陷害,趁机胡批一气,因此各殿阎王于是都只能亲力亲为。就算胡批乱断,也是得有个限度,不然难以向上面交待。

  这等非常时期,本来是经不得打扰的,可是偏偏人间界乱象纷纷,一个又一个需要特殊对特的人物化魂前来,其中有许多还是薄上未到轮回时间的,其中自然有不少修道之人。众阎王累得头晕眼花之际,手下一松,各自都批了几个人入狱受苦去了。事后发觉不对时,已是过了数日至数十日不等,于是查藉,提人,放行,又是一番好忙。而那些不该入狱的,就算是运气最好的也下过了数回油锅。这里有几人道行高深,乃是要带着道心去轮回的,离行前心中怨恨,自不必说。只是不知这几人轮回后能修成什么样的功果,是否会回忆起在地府中的点滴往事。

  然而各殿阎王即有近忧,也就顾不上这些远虑了。

  “王爷,大事不好!”一声凄厉喊叫自殿外传来,颇有声嘶力竭之势。

  这一声叫,令刚过了三天清静日子的秦广王手一抖,叭的一声笔上朱墨滴落,在薄记上染了一大片。

  “何事如此惊慌?”秦广王被打断了工作,盯着冲进殿中的一名鬼役,面色极是不善。

  那鬼役呈上一本薄册,道:“小的近日清点贵宾册上列名的贵人,发现数日前有一名贵人应该到阴司报道,结果现在三日过去了,进入酆都的死魂中却仍未见此人。”

  秦广王面色登时一变。地府各殿都备有一本贵宾册,上面记述的是已经身有功果或者因缘,后世有望继续修行,可能羽化飞升或者至少得个尸解道果之人。这等人一旦修成,功业位阶都远比十殿阎王这些鬼仙为高。因此不知道自哪一代阎王始,创了这本贵宾册出来,上面记述的全是这类人。

  只要列名贵宾册上,来到地府时处处都会得到极高礼遇,除了天条明文规定不能破除外,其余的约束都是可有可无。就是命中注定需要入狱几十、上百年的,这些辰光也大多在与各狱阎王推杯换盏、感慨大道苍茫中度过,那些什么油锅铁钎、烙火冰锥,自然是半点也不会加身。

  这等人的轮回命数也不皆是定死的,往往一世轮回,册上已定的命数就会生出些变化来。这些变化之生,则是由此人在这一世中种下的种种因果而定。甚至有些大机缘的,积下的因果直接可以改变数世甚至十数世的劫数运程。也正因如此,这些地府贵人结束一世轮回,重回阴司的时间也不固定。但那十本贵宾册乃是前代有大神通的一位阎王所制,他升迁金仙后又专门回到地府重新炼制过这些贵宾册,因此册上实有大法力在。每一位册上列名之人一旦进入地府,都会在册上有所显示。

  这十本贵宾册中,全是当年那位阎王回护同僚后辈的拳拳之心。

  须知升仙之人个性迥异,并不皆是无缘无故的宽洪大量,特别是那些从天下贬下来的,更是不能轻易得罪了。假若地府一众有司在这等人落难时重重刁难,等人家一遭功行圆满重回仙界,恢复了大神通大法力,那还能轻易放过了这些个微不足道的地府鬼仙?

  还有些人,在入地府时偶尔会显出种种特异之处,往往就是开始积攒轮回功果的第一世。这就需要各殿阎王在审问时细加辨别,将他们找出来,尽量优待。日后他们如修成正果,当然也就不会忘记初次施与恩泽的各位阎王鬼役们。但这些初获轮回因果的,因果之力薄弱,往往此后数世甚至数十世显露不出因果轮回,与寻常死魂并无不同。在这等时候,贵宾册便是至关重要,只消册上列名,便不必担心会将他们与寻常死魂混为一谈。

  因此地府为王,内中实有大学问。能够执掌贵宾册的,则必是各殿阎王的得力心腹。

  贵宾册上之宾,应到而未到,那会去哪里?

  秦广王面色阴沉,问道:“此人是谁?”

  那鬼役压低声音,回道:“是人间界当朝国师,孙果。”

  章六生死路下

  营外的大将军愕然回首,但见苍野尽头先是一道黑色龙卷冲天而起,然后挟雷霆万钧之势,风行电掣般向这方行来。虽然两下尚相距甚远,但脚下大地已开始隐隐颤动。穷尽目力可看到那高无止尽、粗达数里的恐怖旋风实是由无数个高速旋转的涡流汇聚而成,相伴而来的,是无形无质的威严,那是不容亵渎、不容质疑的威严,时时刻刻都是高高在上。

  在这怒潮般扑来的威压前,大将军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旁边侍立着的将军则连退数步,周身铠甲不住震动,勉强立定脚步。校尉们则泰半翻倒于地,不住挣扎着想爬起,可均是手脚酸软,即使有人站起,也是摇摇晃晃,全然稳不住身形。

  第一道威压如潮水般席卷而过,营外七千暗刃鬼众已溃不成军。将军已是如此,鬼卒更是不堪,大部分暗刃鬼众已瘫倒在地,动弹不得,奇怪的是,尚有一小半却仍屹立不倒。

  见那些仍然屹立的暗刃鬼众眼中光芒变幻不定,由藏青逐渐转为暗蓝,大将军心中已暗叫不好!

  果然,那些双眼中光芒完全转成暗蓝色的暗刃鬼众猛然一声咆哮,手中兵刃已挥向刚刚还在并肩杀敌的同僚。那些未能完全转换的暗刃鬼众仍受制于威压,十成力量发挥不出二三成来,转眼间就已死伤惨重。校尉和将军受影响较小,危急关头亲自上阵,这才挡住了阵前倒戈的暗刃鬼众们。

  能够逼迫低级魔物服从自己,这等威压,仅是苍野中极少数上位者方有的神通!

  大将军极目远眺,蓦然发现那道黑色龙卷前竟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黑色龙卷气势磅礴锐不可挡,却对那人没有丝毫影响,反而象是跟随在那人身后正向这边行来。随着他的逼近,苍野大地开始有节律地震动,应和着他的脚步。

  这时大将军已看得清楚,那道黑色龙卷并非是什么法术生成,也不是哪位魔神的异象,而是此人法力外溢,从而引发苍野冥气激荡,在其身后汇聚生成了如此恐怖的一道龙卷。

  那人步伐貌似缓慢沉稳,来势却快得异乎寻常,从大将军发现他的存在,只一转念,那人已来到暗刃鬼众阵前。数千拦在面前的暗刃鬼众,在他眼中似乎根本不曾存在般,他的步伐姿势速度没有半点变化,径自向大营正门行去。

  这人高仅五丈有余,论体型与大将军之主魔神鬼车相去甚远,甚至不如鬼车一个头大。且身躯隐隐透明,分明是苍野中最不稀奇、也是魔物最低等形态时方会出现的影雾构成,唯一的异象只是这些影雾不同于寻常魔物,金莹点点,恍若缀就千万星辰的无尽天幕。

  身形决定威能,这是苍野中一条不成文的规律。在这个方向的苍野极深处,栖息着黯渊之主冥凤,据说它双翼展开足可覆盖千里之阔。而鬼车平日本体浮游于苍野云宵之上,虽无从探知大小,但至少也是以十里计量。眼前这人显示出来的本体高不过五丈,与众魔神相较,完全连蝼蚁都称不上。可是不知为何,大将军无论是看着他那双闪耀着湛蓝光辉的双眼,还是望向身体里千万颗星辰的某一颗,都会自意识深处生出战栗,那份恐惧,并不弱于面对鬼车之时。

  他大步走向军营,每一步落下,都会引起苍野大地的轰然震动,岩石构成的营栅摇晃不定,石屑纷纷落下。在他面前,数千暗刃鬼众如同浪潮般向两边分开,没有一个胆敢拦在他前行道路上。这些暗刃鬼众一边后退,一边还在互相狠斗厮杀。而他每一步踏出,就会有一波如狱如山的威压呈环形发散,席卷整个战场。于是又有许多暗刃鬼众不堪重负,瞳孔中色泽转作暗蓝,向身旁同僚挥起屠刀。当大部分暗刃鬼众倒戈时,场上的局势已变成屠杀,只有百余名校尉将军率领着千名暗刃鬼众苦苦抵抗。

  此时在他与大营之间,只有一个大将军孤零零地站着。

  他哼了一声,身体猛然一抖,体内千点金星呼啸着尽数飞出。这些金星一离开他的身躯,立时化成一只只半尺大小的金色虫子,宛然便是焢内丹幻化成的模样。千只虫子各自寻了一名暗刃鬼众,飞扑过去大啃特啃,在那张可以张大到一尺的畸形巨口下,暗刃鬼众无论是身躯还是钢甲,都同样脆弱,同样不堪一撕。嚓嚓嚓嚓,苍野中一时间回荡着令人牙酸的啃食声,就连那些暗刃鬼众发出的连绵不断的惨叫也无法掩盖住这恐惧的声音。

  这些金虫本身都散发着令大将军都感到战栗的威压,那些校尉将军就更是难以抗拒。哪怕是单只的虫子,若论威压品级,只怕也不在来人之下,远远超出了大将军的品级。有些校尉或是将军还能够勉力支撑,试图抵抗时,他们所面对的金虫身体上就会蓦然张开数只至数十只魔眼,魔眼一开,暗刃鬼众的将军校尉们立时被束缚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虫喷出一道细细墨绿丹线,直接穿透自己头颅。

  转眼之间,除了一个大将军外,所有还在反抗的暗刃鬼众都被这千只金虫啃食得干干净净!大部分金虫心满意足,蜂拥归巢,融回他的体内,仍有百余只金虫意犹未尽,将已归顺的暗刃鬼众也扑倒在地,接连啃食了四五百人,方才罢休。

  见大将军仍不肯让路,他只随意一挥手,啪的一声,一道无形大力已将大将军击得横飞数百丈,重重摔落在地!这一摔力道极重,大将军浑身甲胄已完全扭曲变形,阴气法力也被击散大半,一时间挣扎着,完全无法爬起来。

  那森寒的声音又自空中落下:“回去告诉鬼车,想取我纪若尘的头颅和这营中的轮回之力,让它自己过来!光派你们这些小虫子来有什么用?”

  他看都未向大将军这边看上一眼,伸手推开军营大门,大步走了进去。三千归顺的暗刃鬼众也跟着鱼贯而入,然后轰隆隆一阵巨响,两扇巨大营门徐徐合拢。

  大将军挣扎半天,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步履蹒跚地向苍野深处行去。虽然纪若尘放过了他,但挥手之间已打散了他休内九成冥气,茫茫苍野的法则即是弱肉强食,以他现下的能力,能否安然走回鬼车身边,仍未可知。

  “大人!大人!您可回来了!”玉童喜极而泣,飞扑上来。然而距离纪若尘尚有十丈时,就如撞在一道无形墙壁上,猛然弹了回去。他这才省起自己身份,登时一阵寒气自心底生起,立即噤若寒蝉,退向一边。

  纪若尘此际身高五丈,周身星芒点点,双目蓝焰如欲喷出,背后影雾飞散,张扬出数十丈外,遥遥望去,有若面面旌旗,可谓气势涛天。他行到大营中央,发觉原本那张八仙椅已是太小,根本容不下他的身躯。而一点青莹仍飘浮于八仙椅上方,平时足够悬在他头顶的高度,此刻却仅仅平他胸口。

  看到这点青莹,他贲张的气势才慢慢平复下来,于是扫了一眼大营,目光定在了原本中军大帐所在的那一汪灰水上,问道:“这是什么?”

  玉童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这是冥海源液池,以百名上品阴物献祭,经九道秘法可成,有汇聚阴气之效。此池功效是如果将营中及左近所生冥卒投入此池,便会自行聚合生成新的冥兵,冥兵品阶与营中最上品的冥兵一致,只是数量上就要少上很多了。”

  纪若尘点了点头,嘉许道:“不错!这个池子是谁建的?”

  玉童虽然心头狂喜,可也不敢张狂,恭顺地道:“是小人记得地府中载有此法,又见营中守卫单薄,便试了一试,没想到果然成功。这都是托大人的福。”

  冥海源液池功效如神,自不必说。本来以这军营所处之地的冥气品阶浓度,新生的冥卒都该是十三四等的阴兵,经历过长年杀戮,吸够足够多的冥气,方有机会进阶。成功进阶者百中无一。现今有了这冥海源液池,不光直接省去了冥兵进阶的时间,而且若论损耗,只怕也要少于自然进阶。

  玉童身怀如此秘术,此前却是瞒下不说,认真论起来,玉童的忠心程度当然有些不妥。

  然而他此际全未将这些放在心上,而是挥手将那将军叫来,双目中蓝芒大盛,刹那间就将那将军全身上下穿透,甚至直迫入他的识海中去。但那将军昂然立着,分毫也未受到他扑面而来的涛天魔威影响。

  “你已开了灵智,很好,以后这营中所生军卒,便都由你来带领。”纪若尘吩咐完毕,便令那将军自行收拢编整归顺的三千暗刃鬼众,将他们一一投入冥海源液池中,转化成斩神冥兵。

  麾下将军竟然开了灵智,这也绝不是件小事。这说明这名将军前生必是有因果、有大功业或是大罪孽之人,绝非无名无姓之辈。以苍野中的规矩,这等自行开了灵智的魔物,以后都是有望进阶魔神的。只不过当中需要花上一万年还是两万年,就不知道了。或者应该换句话说,魔神的门槛即是需要自行开启灵智。

  不过这件大事,此时他也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他半跪于地,只凝望着浮于空中的青莹,若有所思。

  难以言喻的沉郁悄然笼罩了整个大营,玉童早已躲到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去了,那些被驱赶往冥海源液池的暗刃鬼众也不由自主地远离他身周百丈之地,宁可绕上个大圈子,从大营后部进入冥海源液池。

  大营中央,逐渐空出一块百丈方圆的空地来。

  他身躯猛地一震,体内千点金星一一亮起,宛如从沉睡中醒来,每一点星芒都变成一个小小的焢,千只焢一齐发出尖啸,啸声直冲天际。焢一成形,立刻就不再受控制,纷纷挣扎着想要飞出他的身躯,但都似撞在一道无形壁障上,一一弹回。这些焢凶性更甚,更加大声地叫着,身上金光大盛,前赴后继地扑在那无形壁障上,一边狠命地撞,一边拼死地咬!

  自外看来,纪若尘身体不断凸起,又凹下,不知体表之下有多少虫子正在一个叠一个地爬行,实是恐怖已极!

  但他面色宁静,只有双眼中偶尔射出的一缕蓝焰方泄露了一丝现下的痛苦。

  焢凶焰大炙之际,本是安宁浮于空中的青莹忽然动了,闪电般绕着纪若尘旋飞七周后,青光大盛,竟将整个大营连同上方的天空都染上一片蒙蒙青色!青莹发出一声清越的啸声,宛若凤鸣九天,听闻得这道鸣声,大营内外无数鬼兵阴卒登时阴力涣散,力气全失,纷纷跌倒在地。就连那开了灵识的将军也站立不稳,坐倒在地上!

  在军营角落中的一处营帐里,玉童面色惨白,不住寻找着可以将自己耳朵堵起来的东西,一边如疯了似地叫道:“怎会是她!怎会是她!不是的,这不可能!啊!我不要听,我不要听!饶命,饶命啊!”

  千只小焢乍听凤鸣,均呆了一呆,接下来却更加如同发疯般拼命撕咬,想要突破眼前的无形壁障。空中青莹似是被焢激怒,一声呼啸,直向纪若尘胸口冲来!

  尽管身受千虫噬体之苦,他面容仍是宁定无波,一伸手就将青莹牢牢握于掌中,生生阻止了青莹想要扑进他身体的冲势。青莹似是不肯罢休,在他掌心中犹自不断跳跃、鸣啸,声声充满高傲和挑衅的意味,仿佛对着千只焢下达战书。而千只小焢也如发了疯般,一边不住鸣叫回应,一边撕扑啃食着他的身躯,想要出来。

  这些焢并不是原本如此悍勇,倒象是恐惧到了极处,反而化作拼死反击的疯狂。

  他掌上燃着熊熊九幽溟焰,将青莹包裹其中。尽管青莹此时一跃一鸣间带动的大威力均不似是苍野黯渊中所应有,但仍无法脱出九幽溟焰的围困。而此时他胸口处,文王山河鼎也光芒大盛,不断喷出冥火,修补着被焢啃食的身体。

  他以一已之力,生生将青莹与焢分开。但无论青莹抑或是焢,论境界均已晋身魔神之境,远非寻常魔物可比,纵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力,也能运使得气象万千!单以他现如今的修为,只应对一边已是应接不瑕,如何能够同时力抗两边?

  那青莹,还隐隐含有大道苍茫之意在内,令人只消与它对上,便会暗生面对浩瀚天地无力抵抗的感觉。

  只数息功夫,他已应付维艰。看到掌上燃着的九幽溟焰逐渐染上一层青色,纪若尘面色大变!青莹忽然化作一片如水青光,竟然自九幽溟焰中脱出,恰如凤舞九天,浮于纪若尘头顶,不住盘旋。

  青莹脱困,他胸中的文王山河鼎也支撑不住,于是纪若尘一声闷哼,胸口突然破了一个大洞,千百只焢一涌而出,如一道绚丽的喷泉!

  一只只焢甫离开他的身体,就尖啸着,前赴后继地向空中青光扑去!那一张张扩展到了极处的巨口中,密密麻麻的细牙寒芒闪闪,更有不知多少条细如发丝的墨绿丹气,不住射向空中的青光!

  “焢!!你敢不回来,今后纵是上天入地,我也必要灭你轮回传承!”他疯狂地向空中汇聚成流的焢咆哮!

  焢回应的是一片更为凄厉的啸叫,仍是飞蛾扑火般投向空中浮游的青光。而青光的回应则是洒下千点光雨,每来一只焢,便将一点光雨洒入焢的口中。焢本性贪婪,吞噬一切,这点光雨于它便是无上美味,当然一口吞下。然而这道美味实在太丰盛了些,光雨入口,焢的身体便极速胀大,转眼间金色褪去,青色暗生,随后砰地炸开,化成一缕青烟,随风而去。

  前车之鉴尤在眼前,但后面的焢就似完全没看到前人的下场,仍是争先恐后地向点点光雨扑去。焢知道,青莹定会置它于死地,而青莹中所蕴含的乃是凝炼了无数世的因果轮回大力,它就算身为魔神,也根本无从抵抗。与其如此,还不如拼死吞了青莹,一来可以一饱口腹之欲,二来拼一个同归之尽。

  千只焢转瞬间皆爆体而亡,空中只余最后一点青莹。所有的焢,都可说是撑死的,这可说是嗜口腹之欲的焢的最大死穴。

  最后这一点青莹绕着纪若尘旋飞三周,显然得极是依恋,而后长鸣一声,一飞冲天,在极高处化成一片绚烂之极的青色霓虹,勾勒出一个如水般的婉约身影,安静、柔和,只来得及向他望了一望,便在苍野的无尽高空消散开去。

  千只焢离体而去后,纪若尘身躯实已破烂不堪,然而他只顾着凝望天空,直至最后一缕青光也渐渐散去时,那双湛蓝冥瞳中似悲伤、若欢喜、如明悟、或迷茫的狂乱蓝焰方才平复,失去了一切热力,归于极度的冰冷。

  影雾缭绕间,他身体已恢复成往昔模样,在八仙椅中坐下,忽然淡淡地道:“你以为你跑得了吗?”

  数丈之外,一只拇指大小的金色小虫一下一下地蠕动着,贴着军帐帐角的阴影处,正想要悄悄溜走。那正是一只极小的焢,几乎没有任何力量,因此也就不会引人注意。听到纪若尘的声音,它全身猛然僵硬,从尾部悄然张开一只魔眼,四下张望着。

  一阵天旋地转后,它已到了纪若尘面前。焢身下是一朵由九幽溟焰化成的莲花,它就趴在莲蕊上。

  焢身体上张开数只魔眼,悄悄向纪若尘望去,见他正宁定地望着自己,不禁全身又是一僵,然后瑟瑟发抖。忽然,焢看到他那双湛蓝冥瞳中央一阵变幻,自己的身影竟然清晰地浮现在冥瞳中央,不禁骇然欲绝,尖叫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微笑,道:“现在才怕?”

  焢有些愤然,道:“如果不是你当日使诈,破进了我的身躯,害得我所有大威力的法术神通都用不出来,今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唉,就算被你破进了身体,当日如果我再能多忍一些痛,也早就把你给撕了!哪里还容得你今日如此猖狂!”

  他微笑,道:“你忍性再强,也仍是输。”

  焢更加不忿,刚想争辩几句,忽然发现眼前的他虽然在笑,可是冥瞳中却是冰冷之极,心底一颤,叫道:“不要……不要杀我!我可以将所有的法术神通都教给你,那可都是魔神方能用的神术啊!威力大极了!”

  他微笑,道:“不必了。”

  焢更加惊慌,拼命扭动身体想要爬出他视线范围,但无论它怎么努力,都只能在莲蕊中央团团转。焢一边爬,一边哀叫道:“我教你破解六界壁障之法!我教你!不不,我去破除六界壁障,三千年道行我不要了,不要杀我!只要不杀我,所有道行我都不要了,我替你去破六界壁障,还帮你建一条可以维持百年的通道!”

  他依然微笑,道:“我自己来。”

  见冥瞳逐渐亮起,瞳孔中央自己的身影已开始扭曲,焢已近乎绝望,尖声叫道:“那片青莹虽然含有因果之力,可毕竟是死物呀!别杀我!我把魂魄抵押给你,以后生生世世为你效力……”

  一抹灰色悄然代替了它身上的金色,焢最后的哀嚎就此定格。

  大营中央,罡风猎猎,纪若尘独坐八仙椅中,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张开双目。

  营中一切依旧,只因少了一点青莹,便似去了全部暖意。

  其实少的并不只是这些。当日他与焢大战,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为争一线胜机,他将能够触及到的一切都投入文王山河鼎中。谁成想鼎中九幽溟焰熊熊烈烈,竟另生玄妙变化,居然侵入了他的识海,将一幅幅画卷都卷入了山河鼎中!

  这些画卷被炼化时生出的大力,立刻就将焢三千六百分身中的二千余个卷入文王山河鼎内,炼化成灰。

  在他回营之时,体内千余只焢其实仍在与他生死相搏,但败面居多而已。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些焢竟然引动了最后一点青莹。

  焢是否另外藏有凌厉手段,不得而知,也不必再知道。

  因为不愿、也不忍见纪若尘自寻解脱的一生,他曾刻意的不去看识海中的大部分画卷,画卷毁去后,也就失去了前世的大半记忆。此时此刻,他仍记在心中的,除了支离破碎的点点滴滴,就只有青莹最后化成的如水身影。

  与焢的一战,是得?是失?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淡淡地唤了一声:“玉童。”

  呼的一声,玉童立刻自大营最边缘的一个角落处飞出,闪电般扑到他脚下,小心翼翼地道:“大人,有何吩咐?”

  在玉童看来,此时的纪若尘十分古怪。既然青莹已逝,那最后焢提出的种种条件,每一件都可算是十分丰厚的。特别是甘愿献出魂魄,从此世代为奴,更是不可再遇的好事。有一头魔神为奴有什么不好,为何定要将它毁了呢?玉童觉得,纪大人虽然魔威如海,可是本身修为,似乎还与真正的魔神差了一线,若能得到真正的魔神之法,岂非脱胎换骨。这种只赚不陪的买卖为何不做,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点兵,出征。”他吩咐道。

  玉童先将军令传了下去,趁着斩神冥兵在营外集结的空隙,他问道:“大人,此次出征,是去哪里?”

  纪若尘不答,伸出左手,掌心中幻化出一片苍野,上面隐约可见零星散布的鬼影,正是他出生之地。鬼影中,有一个朱红鬼影显得极是醒目,红得如同跳跃的血焰。纵是透过纪若尘化出的幻象,玉童也可感觉到朱红鬼影那凄厉的怨气。

  玉童心底打个寒战,不由问道:“这人是谁?”

  纪若尘淡道:“孙果,一个故人。”

  玉童哪里知道孙果是谁?不过既然是纪大人的故人,想必也是有大神通的。光看那鬼影一身朱红,便是万中无一的异品。苍野中魔物间另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先行扑杀任何与众不同的魔物。这位孙果大人先声夺人,一出世就身具异相,弄得如此的声势浩大,实是令人钦佩。

  三日之后,刚刚饱餐一顿的朱红鬼影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立在面前的纪若尘,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酆都十万巡城甲马,已被尽数斩于弱水之畔。

  章六生死路下下

  苍野边缘,四平八稳地摆着一张八仙椅,正对弱水酆都。八仙椅高一丈,宽七八尺,椅背、扶手、椅面处处刻着栩栩如生的魔怪鬼物,其中椅背中央镌刻万里浓云,云中庞大无极的焢若隐若现,魔眼如炬,气势贲张,似是随时都有可能离椅而出。

  他坐在椅上,目光越过椅前的朱红鬼影,落在遥远的酆都弱水上。朱红鬼影并不在意他的忽视,只是不住诉说着杂乱且破碎的往事,它的身躯不住跳跃,如同一团疯狂的火焰。

  好不容易朱红鬼影方才叙述完毕。若大一篇杂七杂八、毫无条理的东西,随便哪个人都会听得头晕眼花。就是聪明如玉童,也是如在云里雾里。

  他却淡淡地问道:“所以你恨?”

  听到他这样一问,化为朱红鬼影的孙果不再蹦蹦跳跳,拼命点头,周身缭绕的影雾立刻向四周暴发扬散开去,若熊熊烈焰。

  听完孙果又一篇长篇大论后,纪若尘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与我合作?就算你还是人间那个什么国师,在我面前,也谈不到合作二字。”

  孙果大怒,怨气潮生,幻化出一张巨口,恶狠狠地向纪若尘扑来!

  纪若尘端坐不动,对孙果视而不见。八仙椅后的鬼面将军抢上一步,掌中四尺方盾一挥,将孙果硬生生拍回原地。

  孙果虽有前世夙缘,生就异相,于魔物中可说是前途无量的,甚至可望成就魔神之道,但他现在毕竟只是一个鬼影,就算再强再凶悍,也与开了灵智的斩神冥兵将军相差十万八千里。那鬼面将军这一记盾击,尚是小心翼翼地控制了力道,生怕将孙果伤得太重。即便如此,孙果也有小半身躯被拍散。

  孙果不敢再扑上,但气犹不平,张着大口,在原地咆哮发威。

  他笑了笑,伸手向茫茫苍野划了个圈,道:“这块地面上,开了灵智、有望成就魔神之道的不知道有几千还是几万个,可是最终的魔神不过寥寥数个而已。如果我现在就炼了你,你还有可能成为魔神吗?”

  孙果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道:“你……要……怎……样?”

  看来孙果当真是有些与众不同的,稍能够控制自己的怨气之后,已经能把话讲得清楚了。会说话的鬼影,已是极为罕见,辞可达意的鬼影不说绝无仅有,也是极为罕见的。就连纪若尘自己,也是脱离鬼影形态之后许久,才得以开口讲话。此前只能通过意念向青莹传达自己凌乱的想法,而且青莹从不回应,也不知它是否明白。

  纪若尘终于正眼看了看孙果,道:“果然怨气冲天!这样吧,如果你能受得住炼魂之苦,我就给你一个重返人间界的机会,让你弄清真相,报复那些陷你于如此境地之人。但自此时起,你需将魂魄与我,从今往后生生世世为我效力,如何?”

  孙果目光闪烁不定,片刻之后,眼中凶焰渐长,终于一声咆哮,应承下来!

  纪若尘似是早知如此结局,淡淡一笑,手一挥,鬼面将军即刻颁下军令,十名斩神冥军鱼贯而出,排列在孙果面前。

  “你先增强实力,等你能够受得住溟焰炼魂时,我们就去人间界。”

  孙果根本没有去听纪若尘的话,他全副心思都盯在了面前的十个斩神冥兵上。多么丰盛的食物啊,斩神冥兵身上充盈得几欲溢出的冥气令他垂涎欲滴。只要他肯归顺,这些冥军就将会是他的盛宴,只要他为纪若尘所用,就能够重返人间、一舒胸中怨气,如此良机怎能放过。因此只是稍一犹豫,孙果双眼中就各自飞出一点血红,直射入纪若尘手心中。

  将孙果的一魂一魄收入掌心后,纪若尘笑了笑,曲指一弹,设在斩神冥兵前的无形禁制即刻消失。孙果一声尖叫,猛然扑到一个斩神冥兵身上,张口咬在冥兵脖颈上,用力吸食起阴气来。

  那名冥名痛得不住吼叫,可是全身上下都被鬼面将军给禁制住,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孙果将自己体内阴气一点一滴地吸去!

  如论位阶,斩神冥兵实要比鬼影高出太多,阴气之凝练也远非鬼影可及。孙果这一吸足足耗去整个时辰,方才将这冥兵阴气吸净。他周身红光大盛,凶焰如炽,转身又扑向下一个冥兵。这次只花了半个时辰,孙果就丢下阴气耗尽、化做一尊石雕的冥兵,转而扑向第三个冥兵。

  余下七个斩神冥兵,合共也就耗去了孙果一盏茶的功夫。

  又过片刻,一个道人出现在苍野上。他华袍高髻,手持拂尘,面目阴冷,眉目宛然同尚在阳间时一模一样。只是他身周浮动着的一层淡红云气显露出仍未能尽褪鬼影之躯。

  孙果走到纪若尘身后,恭恭敬敬揖下地去,道:“敢问上仙尊姓大名?”

  纪若尘眼尾也未向孙果扫一下,写意地靠在八仙椅上,凝望着远处隐隐的酆都弱水,微笑道:“我哪里象仙了?”

  孙果眼中闪过一丝怒意,然而强自忍下,依旧施礼道:“孙果多谢前辈成全!”

  “成全?”纪若尘淡然地道:“你此刻心中定然恨透了我,恨我趁你灵智初开时就哄骗你交出魂魄,为我永世效死。只是你现下魂魄已在我手,不得不屈服罢了。”

  孙果似已恢复了生前大半智识,听后默然片刻,方道:“我心中初时是有怨气,然则现下我已明白,既然方进在此轮回,就为前辈寻到,那即是我的缘法造化了。不是成全,就是湮灭,别无它途可选。既是如此,得能回到人间,看看是谁将我骗得如此之惨,已是我平生大愿!此愿若偿,纵是为前辈效力一世,又有何妨!只是尚不知道前辈名讳?”

  “纪若尘。”

  “纪若尘!”孙果面色大变,一时间头痛欲裂!无数前尘往事自心底涌起,他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是越来越是糊涂了。

  “报应,报应啊!”孙果顿足长叹,猛然抬手向前一指,道:“原来那就是酆都弱水,弱水之外,必是黯渊苍野!我毕生求道,更得了梦兆仙机,却在横死之余,连酆都也不曾入!而我前生本不放在眼里、以为随手可能打发之人,竟然是苍野之主,果然是报应!只是不知我孙果前世做了何等孽事,得遇今生之祸!”

  孙果在一旁捶胸顿足,纪若尘一字也没听入耳中,只是感觉到孙果身上隐藏的怨气愈发的凄厉,方觉一丝满意。于是他叫过鬼面将军,吩咐他率领所有斩神冥军,带上孙果去苍野围猎,尽可能让孙果多吞食魔物,增长实力。有这一千斩神冥军在,纵是遇上了三五千低等阴卒,也尽可聚而歼之,其它独行魔物更不必提。

  鬼面将军命冥军大队先行开拔,然后看了看身边只剩下一个玉童的纪若尘,又看看远处笼罩在墨色浓雾中的酆都,不觉有些担心,道:“大将军,以您身份大可不必孤身犯险,须防地府小人暗算。还是留下五百斩神冥军吧。”

  纪若尘失笑道:“若那些无胆鼠辈能够暗算我,那别说留下五百冥军,就是留下五千又有何用?”

  说罢,他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鬼面将军即刻领命而去。

  弱水之畔,一时静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玉童只觉得越来越冷,似乎每一线吹来的风都会将他立刻冻毙。他偷眼望去,见纪若尘依旧凝望着酆都,于是也向那个方向望去。可是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酆都有什么异常。于是忍不住问道:“大人,您在看什么?”

  “等人。”

  “等人?”玉童大奇,在这荒无魔踪的弱水之畔能够等来什么人?不过自从与焢一战后,这位纪若尘纪大人就实在有些高深莫测了,法力威能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增长。别看他总是微笑,似是对什么都不在意,然而那隐隐约约散发着的冰寒威严却让玉童知道,这位纪大人从来没有象表面那样高兴过。

  就在玉童胡思乱想之际,忽然视野里出现一叶轻舟,正自弱水尽头永恒不消的迷雾中悠悠荡荡驶出,舟头立一人,舟尾一个摆渡人,便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容身之所。

  玉童目力卓异,相隔数十里已看清来人竟是秦广王,心中惊佩之余,立刻大赞道:“大人果然法威无双,竟然能令秦广王孤身来迎!玉童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人战焢,大胜归来后,行事实是高深莫测,如我这等愚笨资质,根本无从揣测大人威能之万一。如那孙果生有异相,甫一出世即被大人以无上神通寻着,简单几句话就令他坠入彀中,实是阴险之至!”

  纪若尘双眉忽然皱起,缓缓问道:“什么叫阴险?”

  玉童登时寒意自心底而生,知道一时嘴快,已闯下大祸,一时间牙关打战,话已说不清楚:“阴险……就是,就是……”

  纪若尘若有所思,自语道:“阴险当然不是好词,只是为何,我会觉得不仅须得阴险,且要够阴够险,方能自保?不过……何为阴险?”

  玉童却根本不知道他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越听越是汗水涔涔而下。

  好在秦广王已离舟登岸,及时解了玉童的燃眉之急。

  秦广王生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在纪若尘前那么一站,不得不说颇有几分王者之风。

  “轮回薄带来了?”

  秦广王细眼一瞪,道:“不曾带!”

  “难道你要大开酆都,迎我入城?”

  秦广王冷笑一声,道:“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秦广王如此无礼,纪若尘却分毫不曾动怒,道:“那你此来何为?”

  秦广王沉声道:“我只是想来看看,究竟是何等样人如此胆大妄为?”

  纪若尘饶有兴致地道:“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将你炼成飞灰?你难道以为落在我手上,还有轮回可能?”

  秦广王取下头上玉冠,伸指一弹,慨然道:“此冠一去,纵是偷生千年,也是索然无味,与炼化成灰,又有什么分别?”

  纪若尘眉头微皱,又问道:“你们不是一共有十殿阎王吗?见我在这弱水之畔落座下营,怎地只有你一个出来?”

  提及其余九殿阎王,秦广王不由得怒意上涌,恨声道:“竖子不足与谋!那些贪生鼠辈,不提也罢!明明已是山穷水尽,却宁可多偷生几日,也不敢出城一步!我此番前来,就是要告诉你,休要以为自己魔威冲天,便可为所欲为!我蒋某人虽然不才,却也不惧你!而且你多行不义必自毙,做下的那些事,我等虽然怕上界知晓,难道你就不怕?哼,待真仙下界巡视之时,就是你伏诛之日!”

  喝道,秦广王正正衣冠,道:“我话已说完!你可以动手了!”

  纪若尘终于收回望向酆都的目光,在秦广王面上凝定了一瞬,方微笑道:“原来你果然是求死来的,很好。既然你话已说完了,那就回去吧。”

  秦广王也不由得怔住,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旁边的玉童大急,在纪若尘耳边小声地道:“大人,秦广王老奸巨滑,要不然哪能坐稳十殿阎王之首的位置?放不得呀!宁可杀错,也不能放过了,谁知道他暗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秦广王闻听此言,哈哈一声长笑,道:“我还道你怎地突然发了善心!原来伏笔是在这里,要杀就杀,用这等欲擒故纵之计,却是想瞒过谁来?”

  玉童一急,声音也大了不少,道:“他这是以退为进!万万放不得!大人,养虎贻患啊!”

  纪若尘轻轻将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与养虎贻患念了几遍,又向秦广王望去,道:“看来你与我一样,也是个看不开的人。我听说,当年有一只妖狐来到酆都之外叫门,你们十殿阎王曾大开城门迎接。而你等现在宁可自陷绝地,也不肯对我开门相迎,这又是何道理?”

  秦广王冷笑道:“我道你说的是谁!苏姀大人早在数百年前就曾来过酆都,当时一战败尽地府精锐……”

  纪若尘失笑道:“你地府也有精锐?”

  秦广王面色不变,道:“当日地府中恰好有上仙刚刚巡视过,还有一小队仙兵未回,结果也败在苏姀大人之手。你虽然自恃法力通天,可是与苏姀大人比起来,还有如莹火与日月争辉!而且苏姀大人虽然法力通神,但行事处处留有一线余地,哪如你这般赶尽杀绝!是以苏姀大人再次现身地府时,只叫了三声,我等即开城相迎,而你以后若再来,仍会发现我地府鬼众会拒城死守,宁死不降!”

  纪若尘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她原来修的是大道缺一的法门,与吾道不同。好了,你回去吧,我会在此神游七日,这七日之中,你最好多去叫些上界真仙下来,让我领教领教。”

  说罢,他轻轻一挥手,一道柔和之极的风托着秦广王冉冉升起,转瞬间就过了弱水,落在酆都门前。

  饶是秦广王见多识广,这番云中行、风里走,自弱水上飘飘荡荡地过,随时都象要摔落般,也惊出一身冷汗,两腿发软,落地时身体一晃,险些坐倒。他向弱水对岸望去,双目所及处却是一片弱水上茫茫白雾,以他目力根本望不过弱水去。

  但秦广王知道,纪若尘此时定是孤身独坐,正自神游八荒。

  他立了片刻,不禁一声叹,转身向酆都行去。他虽然一心求死,但能不死时,还是觉得贪生片刻也不错。

  这纪若尘与秦广王原本以为的迥然有异,他法力高深莫测,气质也森寒如冰,却似乎并不嗜杀。可是骨子里却透出一丝令秦广王揣摩不透的疯狂!秦广王毫不怀疑,就是此刻站在纪若尘面前的是一伸手就能将他化为劫灰的大罗金仙,纪若尘也定敢正面出击!

  秦广王心生感慨,叹道:“这个……这个……这个独夫啊!”话一出口,他也有些讶异,不明白为何千思万想,最后却选了这么一个词出来。

  七日之后,纪若尘神游归来。他未等来上界真仙,只等到了狩猎归来的鬼影将军和已完全脱去鬼影之躯,气度迥然不同的孙果。

  此时的孙果高冠道服,手持七宝拂尘,颌下五缕长须飘拂,肌肤嫩若婴儿,分明是个得道的真人,哪还有半分鬼气怨厉?他此时虽然气势不显,但隐隐而生的威严已压得鬼面将军不愿进入他身周一丈之地。

  见孙果狩食有成,纪若尘终于长身而起,张口喷出文王山河鼎。青色光鼎见风即长,转瞬间化成一座三丈余高的巨鼎,鼎口喷出熊熊碧蓝溟焰,高可数丈。

  待鼎中烈焰烧到了火候,纪若尘提过孙果,一把掷入山河鼎中。

  饶是孙果定力过人,也不由得发出一声凄厉惨叫!他摇摇晃晃,在鼎中左冲右突,想要寻出一条出路来。可是溟焰早已燃遍他全身,更向体内钻去,甚而开始侵蚀识海!

  听得孙果阵阵惨叫,看着火中浮沉不定的身影,也曾受过溟焰炼魂之若的玉童不由得面色惨白,感同身受,一时间软顿乏力,差点摔下地去。

  孙果叫了片刻,忽然一手指天,高声痛骂起来!随着骂声越来越响,一缕暗红雾气自他口鼻七窍中涌出,化成一线,蜿蜒着向天空爬去。这缕血色雾线浓湿之极,似乎随时都会滴下一两滴鲜血来。它去势并不甚快,但片刻之后,也已爬至数百丈空中,也不知孙果那即干且瘦的身躯中上,何以能容下如许多的血雾来。

  雾线升至千丈高时,尖端已触及低垂的铅云。于是一抹暗红诡异地沿着云层蔓延开去,片刻间已染红了数里方圆的铅云。被染过的血云也有了灵性,竟然开始在云层中不住游动,又过了好一阵功夫,血云终于寻定了一处,不再游走,开始慢慢聚积起来。

  纪若尘伸手指地,画地为牢,于是一块长百丈、宽百丈、高也百丈的巨岩轰然离地而起!两道蓝色焰线自他双瞳中射出,顷刻间点燃了这块浮于空中的巨岩。在熊熊的九幽溟焰中,巨岩迅速溶化,不断却芜存菁,不过一柱香功夫,又一支凶矛修罗在火中成形!

  纪若尘挥手处,修罗已在掌中,于是他抬眼望向空中凝成一团的血云,瞳中溟焰猛地燃烧起来!

  那里,即是孙果来处。

  藉由孙果怨气指引,纪若尘终寻到了破除六界壁障所在,苍野此刻阴气冥罡汇聚之所。

  眼见纪若尘行将出手,玉童心内正疯狂挣扎,最终,对自己性命的渴望还是压倒了畏惧,战战兢兢地叫道:“大人且慢!”

  纪若尘引矛不发,问道:“何事?”

  玉童拼尽平生之力,方才道:“大人,小人曾听说那人间界极是凶险,远非地府阴司可比。地府有司间流传着八字秘诀,以为有朝一日去人间轮回时安身立命之本。”

  纪若尘哦了一声,缓缓放下修罗,盯着玉童道:“是哪八个字,说吧!”

  玉童咬牙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大人,您若去了人间界,切记不可锋芒太露,须得事事小心啊!”

  纪若尘仔细品味一番,良久方道:“很有些道理。不是你拦我,我倒是忘了此行前,还要替你们布置一番。毕竟我这一去,多半有去而无回。你们追随我有些时日了,又开了灵智,我这就为你们解说一下苍野大势,日后你们趋吉避凶,能有何成就,端看自己造化了。”

  纪若尘顿了一顿,方缓缓道:“我自降生苍野以来,历经十载,神游十万里,其间遇上魔神五尊,焢乃是内中最弱一个。这酆都城中,另有一座内城,内中禁制重重,我也不知是何等所在。只是神游经过时隐有所觉,内城之域,并非苍野所属。阎王十殿所辖,不过是外面薄薄一圈罢了。我后来屡次为难酆都,也是想看看内城中究竟有些什么。我灭焢之后,鬼车沉不住气,但也只是遣属下前来争夺轮回之力,自己却不亲来,本意乃是想借我之手,将酆都内城的真相给探出来。你们记着,苍野诸魔,各有属地,等闲不会离开。你等求生觅食,须得小心绕开魔神属领,日后想要有所成就,就要远行数万里,寻觅一块足够大的取食之地方可。”

  玉童与鬼面将军将纪若尘的话仔细记下。

  纪若尘向鬼面将军望了一眼,忽然微笑道:“你方才忽有领悟,灵智又进了一步,现在可想起自己名字了?”

  鬼面将军沉声道:“末将姓赵,名奢。”

  纪若尘点了点头,道:“好!这些斩神冥军,此后就尽数由你统领。我再赐你一点九幽溟焰,你每日以此炼体,日后或会有所成就。”

  说罢,纪若尘曲指一弹,一点碧蓝火焰离指飞出,没入赵奢体内。赵奢身体一阵颤抖,却硬是忍住炼魂之苦,一声也没有哼出!

  见赵奢如此硬朗,纪若尘也不禁心中欢喜,胸中豪气暗生,当下一声长啸,抬手向空一指!

  修罗一声长吟,化作一道蓝电,瞬间刺入空中血云之中!

  空中一点蓝芒悄然亮起,旋即向四面散开。无尽铅云竟被蓝光生生排开,现出一个千丈方圆的空洞来!

  云洞之中,只是耀目欲盲的光!随后如天破,有无穷的劫火自云中倾泄而下!

  弱水骤降十丈,又听一声轰鸣,酆都崩坏十里。

  纪若尘仰天长笑,九幽溟焰不住自身体中涌出,转眼间已将方圆百丈之地化作一片火海!

  文王山河鼎鸣叫数声,其声穿金裂石,大放毫光三次,方自回到纪若尘胸中。

  孙果自空中摔落,见纪若尘独立溟焰之海,一手向地,一手指天,当下一言不发,连滚带爬地冲到纪若尘身边,牢牢地抱住他一只脚,再也不肯松手。

  无穷冥焰自下而上,迎着天火劫云冲去,竟冲得劫云节节后退!

  纪若尘周身几乎尽化九幽之火,徐徐升起,向天破处飞去。

  玉童遥遥望着,面色几经变幻,忽然一咬牙,高叫一声:“大人等我,我也去!”

  于是一颗头颅化作流星,不顾焚体之苦,冲入劫云冥焰相冲处,咬住了纪若尘的一片衣角。

  鬼面将军静立原地,目送着那一道滔天火流逐渐远去。在他身后,三千斩神冥军齐齐跪倒于地,恭送大将军远行。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于此时此景,倒也差相仿佛。

  章七英雄冢

  于天火中逆流而上时,尽管有九幽溟炎从中阻隔,纪若尘仍感觉到丝丝炎力透体而入,将构成他身体的影雾引燃、焚尽。天火焚身时的痛苦远过寻常烈焰,但他只盯着那天火劫云中心的一点暗红火眼,似对焚身天火全无所觉。

  孙果不住痛苦地吼叫,天火对他这等怨气极重的魔物伤害更甚于寻常魔物,那痛彻心肺的苦楚也有炼魂之效。然他死抱纪若尘大腿,说什么也不肯放松。

  越是临近火眼处,纪若尘便越是觉得周围逐渐暗淡下来,然而熊熊炎力却是在成倍地提升着,转眼之间,九幽溟炎已完全被压回体内。那火眼深处似有一道无形的斥力,要将他向后推去。又不住喷出一丝丝极炎热的火线,不住缠绕上来。

  眼见已离火眼不远,纪若尘骤然撤去覆盖全身上下的九幽溟炎,心如止水,哪管躯壳正被天火化作劫灰?他将全副心神都集中于胸中文王山河鼎上,附于其中,瞬间已冲入火眼!

  先是极度的黑暗,然后周围方才逐渐亮起来。

  纪若尘张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处身于一个玄异所在。四周尽是虚无,时时有大片绚烂彩光在虚空中掠过。无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望不到尽头,也看不到任何东西,这个世界有的,似乎是只大片流光溢彩。

  不光世界是虚无,就连他自己也是一片虚无,完全没有任何形体。他无法理解自己如何会看到东西,却看不到自己的身体。既然没有形体,也就不知道该向何处去。

  他试着向四面走了走,却感觉仍立在原地,完全没有动过,也无接触任何实物的迹象。似乎,他已就此被困在这个无形也无迹的空间之中。

  他试着闭上双眼,但眼都没有,如何闭上?所以仍是得看着这个瑰丽而诡异的世界,看着自己孤悬在虚无之中。

  纪若尘略一思索,忽然道了声“雕虫小计”。他虽然无形无质,但语声的确在这虚无的空间中回荡了起来!

  虚无中浮现一点蓝芒,转眼间化成一朵湛蓝火焰,火焰跳跃之间,映出一只淡青色的巨鼎。随后蓝色溟焰自鼎出汹涌而出,转眼间就变得铺天盖地,将虚无与瑰丽色彩逐一燃去!

  九幽溟焰一铺开,立刻听得隐隐传来一声闷哼,颇有痛楚之意。

  溟焰疾发而徐收,旋尽自焰心处凝结出一个人影来。这人影渐渐清晰,身材欣长,鬓眉斜飞,凤目细长,鼻似悬胆,唇若点朱,一头黑发飘扬不定,但在发梢处,却不出散发出星星点点的溟焰星火来。

  他周身赤裸,肌肤如玉,手长脚长,后心处时时会喷出数片如薄绸般的蓝焰,看上去俊美得近于温婉。

  在他足下,本来空空荡荡的虚无中已出现了一条淡淡的光路,逐渐延伸至远方虚无之中。

  他双目一开,内中并无瞳仁眼白,而只有一片苍茫的蓝。环顾一周之后,他哼了一声,声音虽轻,却震得整个虚无世界都震动起来,虚空中浮着的条条彩光片片破碎,纷纷四散化开。光路的尽头,于是现出一座古朴的石砌门户来。

  他一步即到门前,推门而入。

  门后又是一个世界。

  这里赤地千里,山峦巍巍,暗红的粗砂地上到处都是数丈高的巨大岩石,数十丈外,生着一株十几丈高的大树,树干上顶着孤零零的几片巨大叶子。又在极远处,隐约可见一株高不知几千丈的巨木,直插向天,上粗隐没在茫茫云海之中,不知树冠其大几许。如此巨木,几乎就是上古传说中足以接天的建木了。

  这里粗犷、干燥,宛如戈壁,放眼望去荒原、山峦,皆是由暗红色的粗岩砂石组成,一草一木,都是无比巨大。不,这里没有草,只有木。

  纪若尘跃上一块巨岩,正举目四眺之际,忽然一声如春雷般的冷笑当空落下:“蝼蚁之辈,也想擅改天机?”

  听得话声,他抬头望去,只见远处两根参天巨柱一步一步挪来。巨柱粗数百丈,高不知几许,上端没入云宵,目力难见。他再仔细看去,方才发现这所谓两根巨柱,原来不过是某人的双腿!

  只是小腿已有千丈,那整个人怕不是有数千丈高?若非天上仙人,抑若九地巨魔,何人能生得如此高大?

  看着苍茫云层,望向四野巨木,触及戈壁震颤,他苍蓝的双眼光芒一闪,淡笑道:“原来不是这世间巨大,而是我变小了。你如不用这等手段,说不定我还能高看你三分。但你现下变幻出这等世间来,又在这里装神弄鬼,除了心虚,还有什么?”

  那人大怒,喝道:“无知鼠辈,你生于蛮荒,长于苍野,实与野人无异,哪里懂得大道通玄?也罢,就令你死个明白!本仙手段通天,动念间即现天地万物,另创有相世界!这当中手段,说了你也无法领会。你穿越六界壁障触犯天条,本当受青冥神宵雷劫、化灰而亡,但本仙怜你修炼艰难,体悟上苍有好生之德天心,特意摄你前来,指点你一线生机。未曾想你却如此不知好歹!”

  纪若尘笑了笑,他此刻容貌身姿与往昔大异,如此一笑,即刻令人觉得春风扑而来,然风中又有丝丝冬寒,一个不留心,即会被风中寒气冻毙。纪若尘道:“我初来时入的那虚无世界,断了耳鼻舌身意五识,绝一切有为之相,却留下我的眼识,为的不就是见识上仙通玄手段,不知身在何处,无法可施,又不知时光流逝,最终于绝地静寂中心防崩溃,好让上仙为所欲为。你也敢说,这安的是好心?”

  那不见面目的仙人怒急,举足在地上一顿,登时乱石纷飞,山峦崩坏,巨木纷纷倾倒。他喝道:“本仙有意成全,你却如此不知好歹,即是如此,那本仙就……”

  他话音未完,纪若尘便打断了他,道:“即是上仙,何必如此藏头露尾,连真面目也不敢示人?难道上仙不能变小吗?”

  他轻轻一笑,道:“既然上仙不能变小,那我变大些好了,反正这也不是难事。”

  纪若尘话音一落,九幽溟焰即刻自体内涌出,在空中凝成北斗七星星图,他伸指在其中一颗星上一指,周遭景物变幻,刹那间沧海桑田。只在瞬息之间,纪若尘已穿云而出,发身长大,有万丈之高!

  这世间又是一番景象。原本些山峦,不过是地上蜿蜒土垄,无处不在巨岩则是颗颗细小砂石。那些参天建木则是一株株矮小的灌木垂柳,而原本在他眼中的那些树木,则是砂石地上零星生着的异草。

  在他面前,正立着一个俊美少年,一身银灰长袍,似缎似绸,闪亮柔和,不知是用何等布料织成。这少年面目如画,肤如凝指,生得并不高大,只刚到纪若尘胸口。但若细看他的面容,却会发觉正在不住变幻,时男时女,时老时少,时而阴沉,时而质朴,一刻千变,不知哪个才是他的真容,但大多数时候,他现出的是一张清秀少年的面目。

  见纪若尘猛然发身长大,甚至比自己还高,这少年不觉面上闪过一丝惊慌,随后又化作怒意,向纪若尘一指,怒道:“不过是破了一个小小的有相世界,便如此张狂?本仙,仙威如海,有相世界不过是末枝小技罢了!若不给你些厉害,谅你也不知道本仙手段!这就让你见识一下,让你知晓所谓苍野无边,在上仙眼中不过巴掌大小;各色魔神鬼尊,实与蝼蚁无异!”

  少年左手掐诀,即刻山崩地裂、天地震动,空中有无数亮银色光带纷涌而下,汇聚在他指尖,凝成一点亮得不可思议的星芒!

  纪若尘双手上也悄然燃起苍蓝色的火焰,飞舞发梢、背后焰旗的光芒也逐渐亮起。

  偶尔有风自两人间拂过,风中砂石飘叶,不是变得透体透明、化光而去,就是蒙上淡淡灰色,烟消云散。

  两道无上大力对峙,似无止歇。

  空中忽然一声霹雳,大地开裂,熔岩喷涌。空中又有一颗流星缓缓划过,星芒如血,在身后留下长长一道血红尾迹,望去便如天被剖开,自伤痕中不住泄下雷火劫云。

  千钧一发之际,纪若尘忽然悠然道:“你口口声声自称本仙,怎地用的即不是仙家道力,修的也不是氤氲紫气呢?你引下的乃是九天星辰之力吧?”

  听得纪若尘之言,少年脸色不禁一变。

  章七英雄冢中

  尽管已窥破少年真身,然而当大战起时,纪若尘依然发现自己与这少年间实是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此刻少年衣袍上星光熠熠,有二十八颗大星绕身飞舞,对应二十八宿,护住已身各处要害。他挥手之间,便是数以百计的星芒飞出,如飞蛾扑火般冲入纪若尘护身蓝焰之中。星芒一入蓝焰,即刻便会炸开,冲天蓝焰一缩。一颗星芒威力并不大,然而当星芒成百上千接连炸开时,那威力便绝非绝常。纪若尘只觉已身真元自文王山河鼎中源源不绝地流出,补充着身周冥炎,虽然暂时仍可维持着不胜不败,但是那少年双手挥舞不停,挥手间便是数百星芒轰来。他直接引动九天星辰之力,法力直是源源不尽,而纪若尘只能依靠自身存于文王山河鼎中的冥炎真元支持,如此对耗下去,谁胜谁败,不问可知。

  这少年引九天星辰之力如长鲸吸水,涛涛不绝,面色轻松写意,分毫看不出负担与疲累来。能将星辰之力运使如此自如,绝非任何法门或道术可以办到。他虽不可能是星君本体,然而极可能是哪一位星君的身外化身。

  与少年斗法片刻,于他的身份,纪若尘已然心中有数。

  尽管鼎中冥炎已行将枯竭,纪若尘仍不动声色,一边运溟炎幻化出三条炎龙,围着少年的二十八护身星宿猛攻不休,一边淡定地道:“星君还不肯亮明身份吗?那么不说也罢,只是不知星君原本想成全我什么,又想得到些什么呢?”

  那少年惊讶于纪若尘的气息悠长,在他的计算之中,纪若尘应该早就真元干涸才是,可是他已在自己手下支撑了足足有一柱香的时间,怎么还是没有一点疲累之相?此处可不同于凡间,星辰之力几乎无穷无尽,尽可任他挥霍。而纪若尘不论是真元还是冥气,都得不到分毫补充,依少年所知,此前纪若尘修为距离上清境界仍很遥远,就算再怎么突飞猛进,至多也就是个上清罢了。一般上清的真元,哪里支持得了这么久?

  就在他心中惊疑不定时,忽听纪若尘如此一问,于是心念电转,道:“本仙怜你命运多蹇,替你消去了天劫中的九九八十一颗青冥神宵雷珠,并准你在我有相法界中躲藏,以避过前往人间必应的大劫。作为回报,本仙仅借你区区三年阳寿,替在人间行走三年而已。”

  “除此之外呢?”纪若尘微笑问道,指挥着三条炎龙绕着少年纷飞猛咬,一边又道:“以三年阳寿换来不被天劫焚身,我可是占了大便宜了。星君该有些别的要求吧!”

  少年神色一动,道:“除此之外,当然另有要求!比如说将你参修的九幽溟焰与我一点。”

  纪若尘点头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除此之外呢?”

  少年哼了一声,掌心中凝聚起无数星辰之力,化作一道散发着乳白光芒,粘稠如液的星焰流淌而下。这看似是水,实则是火,乃是星辰之力汇聚成的真炎,实是炽热已极。

  “我掌中星芒,已不是火,而是更上一层的焰!有此九曜星焰在手,我还用贪图你那点阴火吗?”少年不屑,然后又道:“不过,单以阴火、三年阳寿与在人间行走三年,还不足以交换避过天劫之难。嗯,不若这样,我观你命多桃花,这也是劫难重重,在这三年中,我就替你应付了。”

  纪若尘依旧微笑,道:“倒也可以商量,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少年神色变幻,没想到纪若尘居然如此好说话,当下心念急转,暗想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然后又道:“你在人间的躯壳修炼有成,倒是一副千年难遇的好躯壳。这样吧,我在人间行走之时,便借用你的躯壳了。”

  纪若尘双目骤然一亮,惊得少年后退一步,但他旋即发现纪若尘体外冥炎已开始暗淡,看来阴气真元行将耗尽,于是大喜,面色一冷,傲然道:“怎么,你可是不愿吗?就算你不愿,本星君便硬是取了,你又能如何?休要惹怒了本星君,否则的话本星君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取你百年阳寿,然后将你关在无相世界之中,到时你六识皆无,不辨日夜东西!看你忍得忍不得!”

  纪若尘望定那少年,散去三条炎龙,道:“也罢,你占尽天时地利,我力所不及,方才所说的就都与了你吧!除此之外,我另行将后世所有轮回福报果报都与了你,一切灾劫皆由我自身承担,你想在人间行走,我便任你行走,百年,千年,直至你厌烦为止,如何?”

  少年狂喜,立刻道:“一言为定!”

  他话音一落,有相世界立生变化,九天星力凝成无数上古大篆,在纪若尘身上绕行一周,抽出无数光丝彩雨,不住向那少年身体内汇聚而去。藉由神秘且无处不在的星辰之力,少年与纪若尘的约定已然成立。

  纪若尘此时九幽溟焰已然耗尽,少年用星曜凝成的千支利剑正悬在他头顶。少年得意洋洋,自觉不管开出何等苛刻条件,也由不得纪若尘不答应。

  宛若梦幻般的光丝彩雨不断自纪若尘身上涌出,又流入少年体内。初时那少年只觉如同饱饮醇酒,心内快美难言,转眼之间,他就已有熏熏之意,于是心下暗自狂喜,未曾想到这纪若尘居然有如许多的轮回果报,看来自己就算在人间走上个几百年,胡作非为,也耗用不完这许多的轮回福报。

  他犹为窃喜,纪若尘上一世时命带桃花,惹下许多情债,纠缠至今,那几个女子,个个皆是一时之选,就是修上千年也不见得能遇上一个。若不是因为她们,他也未见得肯涉入这趟混水。毕竟与纪若尘相斗,也是有相当风险在内的,他虽然身为星君,按位阶按品轶,均不知要比纪若尘这等才踏入魔神门槛一只脚的人强了不知多少,但他究竟不是星君本体,那纪若尘也非寻常魔神可比,此地暗中更是另有玄妙。

  光雨无穷无尽地自纪若尘身上涌出,再流入少年体内,永无止歇。那少年只觉体内塞满了因果之力,已是盈盈将溢,可是光雨仍不见止歇。这是他与纪若尘借九天星辰之力发下的誓言,纵然他能自如操纵星力,此刻也无法阻断星雨。直到这时,少年才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

  仅仅数息功夫,少年身体已容不下这许多果报因缘,但光雨仍生生涌入,竟然将他的身体生生地撑高撑大,少年脸上也不由得露出痛苦之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快说!不然我杀了你!”他手持星剑,直指纪若尘咽喉。他这时方才发现,纪若尘面带微笑,但那苍蓝色的双眼中却从无分毫笑意。

  “杀我?”纪若尘又笑了一笑。少年也不得不承认,他虽然阅尽万千人等,上下纵览万年,但笑得如纪若尘这般集清冷冰柔于一体的,仍是罕见。如在人间,他如此一笑,怕也要令无数女子倾心。

  但若配上那细长凤目中的无尽阴寒,这微笑便足成梦魇!

  纪若尘伸手将面前星剑拨开,虽然掌心被剑锋割开,也不以为意。他身在舔了舔掌心沁出的鲜血,仔细品味一下其中的味道,方冷笑道:“你杀得了吗?”

  少年心中一惊,手中剑往前一挺,已点破纪若尘咽喉,喝道:“我如何杀不得你?休要逼本星君动手!”

  纪若尘只作没有看见寒光闪闪的星剑,盯着那少年的双眼,慢慢地道:“此地既然是我命宫所化,你虽借天星之力而生,毕竟仍要是借我命宫成形,因此你我实为一体。你又如何杀我?我虽不明了诸天星宫与我命宫之地的秘奥,但你能汇聚众星之力为焰,我还是看得出的。然则若你手中星曜为焰,那么我所发阴火即是比焰更上一层的炎,本该焚尽你护身星曜,却分毫伤不得你的星曜,反有隐隐融为一体之势。其实细想想也就明白了,本是同源,相煎何急呢?是以星曜之焰与九幽溟炎,谁也伤不得谁。你的剑,我的伤,不过都是幻相罢了。你一直在引我耗尽阴力,好令我心防崩溃,遂了你的心愿……”

  少年面色一沉,道:“你当我真杀不得你?我掌中星剑,乃是星宫原力所化,纵是虚相,也能斩你魂魄!”

  纪若尘微笑道:“你依我命宫而生,斩了我的魂魄,也就是毁了你自己。虽然于星君真身而言,不过是损失一点星力而已,但于你而言,即是彻底的毁灭。我没有说错吧,贪狼星君?”

  少年大吃一惊,失声道:“你怎知我星宫?”

  纪若尘微笑,笑得森寒刺骨:“你贪狡多诈的秉性是变不了的。你知道焢最终是如何死的?它就是吞了完全咽不下的轮回之力,最后一千分身一一暴体而亡!那么你呢?我那些轮回果报,也是你一个小小的贪狼能够吞下的吗?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是会撑死的!”

  光雨仍不肯止歇,少年面色已涨得通红,竭力压制着体内翻涌的轮回果报之力,百忙之中挥出一道冲天星焰火柱,将纪若尘罩于其中。星焰中所含热力直接透体而入,燃烧着纪若尘每一分血肉,每一寸肌肤,甚而偶尔会侵入他的魂魄识海,痛楚如潮。

  “我的星焰炼魂滋味如何?”贪狼星君狞笑着,道:“看是你先撑不住,还是我先被撑爆!如果忍不住,你尽可求饶!”

  纪若尘望着贪狼星君那张已有些扭曲的脸,失笑道:“你难道不知在苍野之时,我自发觉心志不够坚毅时起,便时时刻刻将魂魄浸于溟炎之中、永受冰炎焚魂之苦吗?与九幽溟炎相比,你这把小火,倒是挺暖和的。”

  章七英雄冢下

  贪狼星君一声怨厉长嘶,身躯逐渐化成万千星芒,复又归入九天星河之中。他烟消云散后,这有相世界中又是一番变化,上下左右皆是无穷无尽的深邃虚空,缀满无数星辰,其中几乎没有一颗星辰是纪若尘识得的,或者说,是曾记于道德宗道典星图中的大星。

  纪若尘伫立于星空当中,目光扫过那如恒河沙数般数不尽的星辰,一一感受着或大或小、或明或隐、或动或静的星辰所散发出的淡淡星力,略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些星力中竟然有着极细微的差别,不仔细分辨的话根本无从察觉。这也是他正处于一个极特殊的状态之下,身体魂魄非虚非实,不在六界之中,不入五行之内,灵觉之体察入微,已至不可思议之境,如此方不光能感应到星辰之力,还能分辨出不同星辰星力间的微小差别。

  这种感觉只是稍纵即逝,但那一瞬间数量多至已无法以万计的各异星辰之力填满了纪若尘整个灵识!

  这一刻的感悟虽然短暂,但必定会对纪若尘今后的修行产生莫大的作用,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三清真经中的上清境界,论的都是一颗金丹,讲的皆为诸相元婴。金丹初成,是为上境至仙境,此时修者只知一颗金丹在腹,浑浑噩噩,分不出丹力的诸多妙用。修至上境灵仙境时,已可区分丹力,并引之用于不同之途。若至上清神仙境时,则可将一颗金丹所发之力分成数十道,相辅相成,威力倍增。

  哪怕两名修士真元相若,修至上清神仙境之人举手间就可灭了仅为上清至仙境之人。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好有一比,就似是武艺娴熟的大将军与只有蛮力的村夫之间的差距。

  纪若尘瞬间体悟到了万千星力间的不同,至此已明白入微之道,无论丹力真元还是冥焰,皆可从心所欲,欲要变化时,何止化成百千道不同力道?

  如此从心所欲,正是上清真仙的境界。

  纪若尘在冥府苍野神游十载,积蓄下无比庞大的阴气,最终皆凝在一朵九幽溟炎之中,若以真元庞大计,远非他尚在阳间时修成的那点三清真气可比,也超越了诸多上清之士。如果要说有何不如三清气之处,那即是三清气恬淡冲和,境界修为到了,自然而然的就会飞升。而九幽溟炎似欲与天下万事万物为敌,一旦被它沾上,抵挡不住的话,即刻化为劫灰。如是修到最后,如心境修为跟不上,那即是溟炎逆攻,焚心而亡的结局,根本不需天劫。

  与溟炎为伴,如与龙相眠,若降伏不了,即会为之所噬。

  沐浴于如若垂瀑般的星力之下,纪若尘只觉心境灵识正无限扩张,似乎他即是天,他即为地,天地虽大,一颗心也能容下。

  如修道者孜孜以求的天人合一,不外如是。

  就在纪若尘只觉已身就要与无尽星河融为一体之际,他悠然想起断续如风般的往事,当想到一点青莹在自己面前消散,无数画卷在识海中沉没之时,他微微一笑,双眼张开,意识已自星力之河中浮出。

  纪若尘立于虚空之中,身体有形而无质,淡青色的光鼎自他胸口浮现,鼎身上除了那数排上古大篆之外,又多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贪狼星君。

  他望着鼎身上的困住的贪狼星君,微笑道:“你倒还真对得住贪狼星的封号,居然想用天地大道来引诱我永沦星海。只可惜我这人所求不多,想要的谁也不能阻拦我去得到,那些不想要的,纵是再好也无分毫兴趣。这可与你不同。”

  贪狼星君此时一脸狰狞,怒道:“纪若尘!你休要张狂,此刻我虽然被你困住,但你我实为一体,你的轮回果报都在我这里,你敢拿我怎么样?我就不信你无欲无求,总有一日要你落入我的彀中!”

  纪若尘淡笑道:“自我降生冥府苍野以来,从无魔怪仙神可与我谈条件,你自然也不能。你附身于我丹鼎之上,虽可称一体,但谁主谁从还须我说吗?我想用你千变万化的星力秉性,才留了你。若是我不高兴,动念间就可灭了你。”

  贪狼星君面色一变,叫道:“你敢!你就不怕后世轮回福报随我一起沦为灰烬吗?”

  纪若尘一声长笑,道:“我只需这一世就已足够!还要什么后世!?”

  文王山河鼎随着他的长笑逐渐亮起,苍蓝色的溟炎熊熊燃起,透鼎而出。被溟炎一浸,贪狼星君即刻面容扭曲,长声惨呼起来。他身周浮现出无数光点,凄声叫道:“这些可都是你后世的福报!你就不怕毁了它们吗?”

  但见溟炎不住扑来,将贪狼星君身周的光点成片扑灭!贪狼星君骇然,以他天性看来,这实是最不可思议之事。那许多的因缘,那无以计数的福报,那生生世世的轮回,怎就如此毁了,分毫不觉可惜?

  何况那些轮回之中,还有与那几个百世难寻的女子纠缠不断的因缘,这也下得去手?

  纪若尘既然懂得运使九幽溟炎毁去轮回果报,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些轮回的重要。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一点因果之艰难,由是可见一斑。

  他怎忍就这样毁了?!

  贪狼星君不知震惊了多久,方被剧痛唤醒,才见溟炎已扑上身来,正吞噬着他的灵体。转眼之间,小半的身体就被溟炎炼化成灰!

  “纪若尘!你私囚星君,动用阴火炼魂,已是犯了天条!众星君不会放过你的,天帝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你绝无没有好下场!”贪狼星绝望地叫着!

  纪若尘从容地道:“我犯下的天条也不止一条两条了,再多上一条,又有什么大不了?”

  看着纪若尘近乎于亘古不变的微笑与从容,贪狼星君终于承受不住,凄厉叫道:“不要再烧了!我不想回到星宫,不想重归星海啊!不要再烧了,从今以后,我奉你为主!永世不渝,永世不渝!!”

  纪若尘淡然一笑,直到溟炎快舔上贪狼星君的鼻尖时,才挥手熄了九幽溟炎,收了文王山河鼎。

  有相世界又是一番变化。

  无尽星河倾泄而下,在纪若尘面前汇聚成一条诸天星辰铺成的大道,直通向无尽虚空的尽头。

  纪若尘从容举步,一步跨越无数星辰,向虚空尽头行去。看他从容淡定的神态,根本看不出方才已在举手间毁去了自己的无尽来生,足以羡煞仙凡的尘缘。至于犯了天条,囚禁奴役了有职有司的星君分身,相比之下,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数步之间,有相世界已到了尽头。

  纪若尘举手推开一扇无形的门户,刹那间幻相万千,无以计数的仙凡轮回扑面而来,又擦身而过,在无以分辨的细微刹那,就有亿亿万的众生轮回之相自眼前掠过!

  再跨越众生之河后,纪若尘又晋入一个虚空世界。这里与方才贪狼星君以诸天星力化出的有相世界不同,这里是完全的虚无世界,不在六界之中,并不依附于哪一个九天诸仙抑或是九幽巨魔而存在。

  虚空中浮着一座孤零零的玉台,约有十里方圆,上下左右,皆是茫茫虚无。纪若尘此刻就立在玉台的正中央。

  玉台边缘,有两个孤魂在四下张望,全是茫然之色,正是孙果与玉童。他们攀附在纪若尘躯体上,冲入天火劫云中时,外在躯体早被天火炼化成灰,只有一点魂魄躲在纪若尘庇佑之下,飘飘荡荡,浑浑噩噩,好不容易恢复了意识时,便发觉自己身处在这玉台之上,四下茫茫,不知该向何处去。

  他们也不知在玉台上呆了多久,也不见纪若尘踪影,几次三番欲下决心从玉台上跳下,却又下不得决心。如离了玉台,或许后果就是永世在虚空中坠落,这可实是比十八层地狱还要远胜的刑罚。

  正在两人彷徨不定之际,忽有所感,一齐转过,登时见到了玉台中央立着的纪若尘。

  玉童化为魂魄,仍是一个头颅的模样。此际一见纪若尘,登时悲喜交加,不能自已,于是飞扑在纪若尘足前,泣道:“主人!”

  孙果虽然一身戾气,但在玉台上呆得太久,也不禁有些惴惴,见纪若尘现身,方才心中大定,也奔了过来,不过他纵然已奉纪若尘为主,也还自重身份,做不出玉童那等夸张举动来。

  纪若尘见了孙果与玉童,也微笑道:“能在此处重聚,果真是有缘。”

  玉童止了悲泣,向纪若尘问道:“大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纪若尘四顾一番,沉吟道:“此地十分奇特,非有相,也非无相,非死非生,也无过去未来,若一定要形容一番,或许可说,这里是轮回之间本不存在的一点吧!”

  “我等不是要去人间界的吗?怎会来到了这里?现在可怎么办,还能去得成人间吗?”玉童又问。

  纪若尘行到玉台边缘,灵识神游四野,探索着这无尽的虚空之界。

  孙果忽然道:“故往先贤曾道,自无中来,归无中去。要回人间界倒也简单,从这里跳下去就是。”

  玉童大惊,道:“你别胡说,若是跳下去去不了人间,岂不就是永坠虚空?还是等大人想办法吧!纪大人……大人?”

  此时纪若尘正神游太虚,根本没听见孙果和玉童说什么。他心中忽然一动,九幽溟焰深处似乎传来一个若隐若现的意识,于是他神识汇聚成一线,直向上方无穷无尽的虚空探去。

  虚无之外,仍是虚无。

  如是不知破了多少虚空世界,纪若尘忽然全身一震,不能置信地看着青冥尽头,自虚空中缓缓浮现的巨城!

  这一座城池宽广远过人间都市,随便哪座屋宇都高过百丈,宏伟瑰丽之处,远甚酆都。巨城于虚空中飘过,城市下方四角,有四条苍龙张牙舞爪,以它们庞然无匹的身躯法力,托着这座无上巨城缓缓自纪若尘神识前飘行而过!

  遥遥望去,根本不知城中是有仙还是有魔。

  他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很熟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动念之间,他已想起在何处见过这座巨城。

  那是在前生,在幻境之中,他立于焚城中央,望着她的身影远去。那一刻痛得撕心裂肺,以致于早忘了烈焰焚身的痛楚!

  幻境中的焚城,竟与这座巨城有七分相似!

  一时间,他已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幻。

  只在心神激荡之间,巨城已在四头苍龙拖曳下,重行隐入虚空。纪若尘徐徐张开双眼,才发觉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玉童早拖着孙果躲到玉台的另一端,只向着无尽虚空猛看,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纪若尘此际心境坚定,与前生实已相去无已,当下早将心神激荡平复下来,重归无喜无悲的冰寒。

  他向玉台外的无尽虚空一指,淡淡地道:“欲到人间界,只要从这里跳下去即可。你二人皆曾被我以溟炎炼魂,重入轮回之后当会记得此间之事。轮回后你们各寻机缘,三年内来与我相见。好了,这便去吧!”

  玉童一惊,忙叫道:“大人,可是……”

  玉童话未说完,便见纪若尘已一跃而下!玉童大惊,扑到玉台边缘,向下望去,只见纪若尘身影急速下坠,转眼间已隐没在无尽虚空之中!

  “这……这……”玉童看着玉台外的茫茫虚无,就是没有勇气跳下去。

  这在此时,忽听得背后孙果阴森森地道:“便让贫道来助你一臂之力!”

  一股柔和力道传来,刚好将玉童的头颅碰出了玉台边缘。连绵不绝的惨叫声中,玉童也坠入虚空之中。

  孙果推落玉童,冷笑一下,也纵身自玉台跳下。

  纪若尘心中无悲无喜,任由自己在无尽虚空中似是永无何止地坠落。

  自降生苍野时起,他每行一步,都似是无意而为,又似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细数往事,挑战焢,破六界壁障,赌斗贪狼,直到此际的跃落虚空,每一步都可说绝不给自己留半分余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做,或许极柔处是至刚,在心中极致的冰寒之下,另有无法形容的刚烈。

  若定要分说些理由,孤峰、夕阳、古剑、青莹,抑或都有关联。

  如需纵横六界、横扫八荒,一世便已足够,何须百世千年的轮回不休!是以他毁去后世无穷果报之时,心中绝无半分犹豫。他断了自己的退路,也不需要退路。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早该如这般的一往无前!

  章八无归处一

  已是开春时节,北地幽冀各州尚是朔风劲吹,长江两岸早已遍染新绿。

  距荆州城百余里处,有一座小小集镇依河而建。小镇黛瓦粉墙,青石铺路,搭木为楼,植木成荫,十分的素雅洁净。镇东首有一座颇有气势的宅院,占据了两街之间方方正正的一整块地,乃是镇中首富玉大善人的宅子。

  此时院门外早挂上两盏大红灯笼,但还没点亮。庭院中,生得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玉大善人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转来转去。好不容易听得东厢房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他当即一个跨步冲了过去。厢房中出来一个稳婆,贺喜道:“恭喜玉大善人,母女平安!”

  “母女?”玉大善人闻言一怔,面上喜色登时去了三分。过不多时,丫鬟便抱出一个女婴来。只是那张粉妆玉琢的小脸,一望而知长大了必定是个大美人,玉大善人面色这才算好看了些。他倒没注意到,这女童的相貌其实与他大不相同。

  那女婴只哭了两声,就收声不哭,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个不休,打量着玉大善人。眼見這女婴如此诡异,玉大善人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院中的下人们也觉察到些许不对,似乎风骤然冷了起来。一时间,整体庭院中都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面色发白的稳婆才勉强笑道:“恭喜玉大善人得了千金。小姐长大了,定是个绝世的美人,还请玉大善人给小姐起名。”

  玉大善人同样面色雪白,白净的面皮不住跳动,半晌方道:“就叫……就叫……嗯,叫……”

  女婴忽然轻笑一声,竟然开口道:“就叫玉童吧。”

  骤变突声,玉大善人惊得啊呀一声大叫,手一颤,就不由自主地将女婴摔了出去,然后只觉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倒在地。厢房中丫鬟老妈子们自是一片鸡飞狗跳,尖叫连连,一边不住大叫着妖怪,一边四处乱窜,想要寻个地方躲避。

  眼见女婴头下脚上,就要摔落在青石地上。地上虽铺着厚绒地毯,可是她才刚刚出生,脑门都是软的,哪里托得住这样一摔?一众下人们只顾得惊惶失措,又有谁敢来救一个刚生下来就能口吐人言的女婴?

  玉大善人虽然吓得不轻,可见女婴性命危在旦夕,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气,竟然身躯一扭,一只白生生的手掌竭力向前探出,居然赶得及,堪堪垫在了女婴头下!

  女婴本来从襁褓中伸出一只小手撑向地面,见玉大善人身躯扭曲,痛得满面是汗,却仍竭力伸长了手臂的样子,眼珠一转,小手在地面上轻轻一点,身体在空中横了过来,慢慢落在玉大善人掌中。

  玉大善人见女婴安然落地,这才算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一泄,周身上下登时剧痛传来,痛得他大叫连天。原来方才那一番动作,却不是他这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大老爷能够做得出的,只这么一下,就扭伤了三四根筋不止。

  下人们定下神来,这才一拥而上,将玉大善人扶起,但均不敢碰触女婴一下。玉大善人环顾一周,细目中闪过一丝杀气,冷道:“这个……玉童乃是我玉某人的千金,今天的事,你们哪个敢多嘴,泄露了一字半句出去,可别怪我玉某人翻脸无情!”

  一众下人们噤若寒蝉。玉大善人将女婴交给稳婆,命喂她吃奶,自己便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回房去了,打算好好喝上一碗参汤压惊。

  入夜时分,玉大善人惊魂初定,心中记挂着女儿,便又向东厢房行去。还未到房门前,便见服侍女儿的老妈子一脸惊慌地冲了出来,差点撞在他怀里。

  “何事如此慌张!”玉大善人面带寒霜,厉声喝道。

  “小姐,小姐她……她长大了!”老妈子只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便眼睛一翻,倒地晕去。

  玉大善人心头一阵大跳,拎起衣襟,忙冲进房去。一进门便见大床上只躺着女婴,正望向他笑着。女婴眉目如画,已依稀有了三分绝世佳人的模样,只是那身体……却是比下午方生出来时大了不少,至少长出一个手掌的长度来。

  一股寒气自玉大善人心底升起,他强作镇定,向左右问道:“她都吃了些什么?”

  一个丫鬟便回说小姐几口就吃光了夫人的奶,然后还喝光了府中存着的三大桶牛奶羊奶,可还是没饱,现在管家已打发下人去乡下提牛奶去了。这当中有一个时辰,小姐是饿着的。

  玉大善人面色阴晴不定。三大桶奶!这可是够府中上下三日所需的,竟然被这个小小女婴喝了个干净!这不是妖怪,还有什么是妖怪?!

  此时府中老管家忽然撞开了门,冲了进来。他面色灰败,四肢抖如筛糠,向玉大善人颤声道:“老爷,大事不好!后厩里养着的一匹马不知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全身鲜血,死得惨不忍睹啊!这……这府中有妖孽……”

  玉大善人只觉得一颗心都如沉入了冰水之中,只是望向女婴。便见那女婴忽而嫣然一笑,小嘴中不知何时竟已长出四颗小小虎牙来,那四颗晶莹如玉的小牙上,分明还挂着丝丝鲜血!

  玉大善人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耳边老管家的声声呼唤方将他的魂魄给唤了回来。

  玉大善人宁了宁神,将丫鬟老妈子们挥手赶出屋去,向老管家道:“玉财,你跟了我有多少年了?”

  老管家忙道:“我服侍老爷已有二十七年了。”

  玉大善人点了点头,拍了拍老管家的手,向女婴一指,道:“不管它是什么,玉童都是我玉某人的亲生女儿,我一定要将她养大!从今天起,她要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这点耗费我玉某人还受得起!还有,从现在起内外府隔绝,下人们不许互相走动,谁也不许把小姐的事说出去!对了,给老二捎一封信,听说他在北莱山上立了个寨子,拉起了四五百号人马。便让他派几个得力手下过来,哪个下人敢多一句嘴,就……”

  老管家心领神会,挥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玉大善人点了点头,令玉财也退出房去,再向女婴望去时,见她已睡得熟了。只是精巧的小嘴角上,慢慢渗出一线血丝来。

  玉大善人叹一口气,取一方绢帕,将这血线拭去。

  第二日天方蒙蒙亮,小镇中居民便已晨起,出门的人都是一声惊呼!在这冬未尽,春方来的时节,满镇的桃树竟然一夜花开,而且结了累累果实。只是那些鲜亮中透着紫红的诱人果子,分明是李子!

  小镇上桃树结李,一夜花开的奇事,便再也瞒不得人,消息逐渐向四面八方传了开去。

  玉府上下,日日在肃杀中度过,八个满面横肉的大汉将府中各处门户都守了,不许闲杂人等出入,只有最亲信得力的几个仆人得以出府,采买些粮食果蔬。

  转眼之间,小姐已然满月,只是她已长得如七八岁的孩童大小,哪有半分刚满月的样子?

  玉童满月当日,有两个游方野道士来到玉府门外,口称府中妖气冲天,便要替此间主人除妖解难。玉大善人闻听此事,亲自将两个道人迎入府中,好茶好酒,奉为上宾。只是两个道人方才落座,十余如狼似虎的壮汉便一拥而入,醋钵大的拳头如雨落下,转眼间便将他们打得出气多,入气少,然后牢牢缚了,装入两口大萝筐中,挑入北莱山中,寻个无人处悄悄埋了。

  又是一月过去,一个背负长剑的俊美青年来到小镇,径入玉府,说是得了天机,要来此处捉拿妖孽。那些北莱山寨上大碗吃酒的好汉们照样一拥而上,却被这青年挥出一道电光,电得半身焦黑,倒地动弹不得。玉大善人面色惨淡,口中叫声妖道,抢过下人手中一根杆棒便要出来拼命,哪知旁边一只纤纤素手伸出,按住了他的手。

  此时玉童眉目如画,坠星眸、点朱唇,体态婀娜,未语先笑。身上只一袭鹅黄轻衫,便衬得盈盈一抹纤腰似在风中飘摇。这分明是一个初长成的二八佳人。直到玉童行到面前,口称少仙,那青年才自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匆忙施礼,手忙脚乱中却不慎将手中宝剑掉落于地。

  玉童掩口轻笑,道自己秉天地灵气而生,欲寻大道,却苦无入道之门,今日上天将少仙送来,便是要提携小女子,引领小女子得入大道之门了,还请少仙不悋指教。

  俊美青年此时面红过耳,惟惟诺诺,不知如何便跟了她行到镇外,心中犹自想着该当如何教她大道。

  玉童来去甚快,出门不过一盏热茶的功夫,便已回了玉府。至于那俊美青年,此时早成荒山中的一具干尸。玉童甚至连他姓甚名谁,师承何处,都不知晓。

  转眼间已是玉童百日之期。这一天并无特殊庆贺,也无法如寻常人家庆贺。这个日子,只是在玉大善人心里而已。这日午时,玉童来到了玉大善人书房,还未等她开口,玉大善人便叹道:“你这便要离开了吗?”

  玉童一怔,然后嫣然笑道:“这一世我托生在这里,本该呆上三年,尽一尽父女之谊。只是我心中挂着主人之事,实在是放不下,不得不提早去寻找主人。”

  玉大善人嘴角牵动,问道:“你要到哪里去寻主人?你那主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玉童笑道:“主人的事,你最好是不知。我只能说,此行要去洛阳。”

  玉大善人一阵失神,道:“洛阳?那不是要走上一个月?”

  玉童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她刚踏出书房,忽听玉大善人连叫数声等等,便立定脚步,转过身来。玉大善人手中提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奔了过来,将包裹塞入玉童手中。那包裹沉甸甸的,玉童打开一看,见里面放满了金银。这包裹包装精细,显然是早有准备,绝非临时起意。

  玉童心中微动,本想说我哪需金银?可这一句话怎么也出不了口,便提了包裹,飘然远去。

  玉大善人直在阶前立到日薄西山,方才回到书房,将房门牢牢关起。

  章八无归处二

  河北道,太原府,顾家庄。

  村里百来户人家,最东首处座落着一间破败草房。房顶上蒿草散乱,泥墙开裂,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这间草房让人一望便感觉到寒冷,也不知房中人是如何度过这整个冬天的。

  草房不大,中间砌着土炕,炕上卧着一个面色青白的人,看样子颇为年轻,只是闭目不起,似在沉睡。草堂中极为简陋,但床被衣枕均浆洗得干干净净,屋中颇有一尘不染之意。

  这日午后,难得是个艳阳天,阳光将薰薰暖意洒入室上,令这间破败草堂也有了一丝生气。

  吱呀一声,草堂柴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来。她将背后负着的一捆柴放下,不及喘息,便忙着生火煮饭。只是她用木碗在米缸中掏了半天,光听得木碗与米缸间的碰撞声,半天取出碗时,碗中只有堪堪一捧小米。她怔了一怔,不由得落下一滴泪来。她马上以衣袖拭去眼泪,将碗中小米分成三份,取一份煮了,又另取过些干菜树皮,另行煮成一碗。

  片刻之后,她将一碗稀薄的小米粥端到床前,将床上人扶起,慢慢喂他喝下。那青年男子慢慢喝了,双目却依然紧闭,仍是神志不清,只有进食的本能还在。

  女子服侍他吃过,自己将干菜树皮煮成的东西胡乱吃了几口,便提过一只木桶,准备出去提水。只是看她那阿娜弱小的身子,也不知能不能提得动这么大的一桶水。

  她刚打开柴门,忽见门前地上放着两大块木薯,急忙出门张望,只见路尽头一个身影一闪,便不见了。女子轻叹一声,犹豫片刻,又向床上卧床不起的男子望了望,终将木薯收起。她再要出去时,门口忽然出现一个高大肥壮的身影,将阳光都遮了去。

  她头也不抬,冷冷地道:“张屠户,你又来做什么?”

  那张屠户在村中虽是外姓,但家族中也有兄弟七八个,平时好勇斗狠,寻常人多不愿招惹他。听得那女子这一问,张屠户咧开大嘴笑道:“我来看看大妹子家里缺点什么没有?你那病鬼相公还没死吗?”

  女子脸愈发地冷了,道:“让开!”

  张屠户眼尖,眼珠一转间已看到灶台上放着的木薯,当下笑道:“看来你那堂弟又接济你了。当初你从顾家离开时,可是说过再不受顾家一米一线吧?怎么,现在却忘了当着全村人说的话了吗?是不是不收这些东西,你那死鬼相公就要饿死了?”

  “你让不让?”女子咬牙道,握着木桶的手过于用力,指节已发白。

  张屠户忽然抓起她左手,在肥大的掌心中抚摩着,嘻皮笑脸地道:“如花似玉般的一个小人儿,现在弄到这双手上都生满了老茧!還是那句话,不如你从了我,今后保证你不再受这种罪。你那睡死鬼相公我也一并养了,你看可好?”

  女子用力想抽回左手,奈何张屠户力大,抽了几次也未能抽回,情急之下叫一声“你休想!”,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木桶抡起,便向张屠户头上砸去!

  张屠户措不及防,登时额头被木桶砸个正着!吃痛之下自然放开了她的手,又伸手在头上一摸,便见了一手的鲜血。

  张屠户本是个凶人,此刻见了血,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欲火合着怒意一同冲上头顶,狞笑道:“好你个不识趣的贱人!今日俺就吃定了你,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他大掌探出,批胸抓住她的衣服,发蛮力一扯,只听哧的一声,那身并不厚实的冬衣便连同里面的粗布内裳一同破裂开来,露出了内里瘦弱的身躯和与身躯有些不相称的丰满**。

  女子一声尖叫,完全没想到张屠户会突然行凶,慌张间只想着掩盖裸露的胸部。张屠户听到她的尖厉叫声,也吓了一跳,但此时那日思夜想的娇嫩身躯已在眼前,他哪里还停得下来?他睁圆布满血丝的环眼,手上再一用力,撕下一块棉袍,胡乱硬塞进她的嘴里,将下面的叫喊都堵了回去。然后有如老鹰提小鸡一般,将她双手提过头顶,单用一只左手握了,右手上下挥动,几下便将她的棉袍完全扯开,再将如一只白羊似的她牢牢按在了土炕上。

  张屠户粗重的鼻息不住喷在她的脸上、脖颈上,狞笑则在她耳边回荡不去:“小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俺就在你那死鬼相公的边上干了你!看你爽是不爽!妈的,你再乱动,俺就先捅翻了你的死鬼相公,然后再慢慢搞你!”

  女子听了这句,全身猛然一僵,然后眼中涌出泪水,却更加猛烈地挣扎起来。

  张屠户虽然欲令智昏,倒也真不敢杀人,而女子的挣扎终也是敌不过他一身蛮力,被压伏下去。望着她无助挣扎的小脸,以及细嫩白净的脖颈,张屠户直是喜爱到了极致,竟然伸出肥厚的舌头舔了下去。

  眼见那条流着涎水的舌头就要贴到她的皮肉上时,忽然这一指宽的间隙就变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张屠户只觉顶心发髻上传来一道不可抗拒的大力,将他的头慢慢提了起来。他正欲火上冲之时,有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不由得怒火狂涌,咆哮道:“哪个孙子敢来打搅你家爷爷好事?”

  张屠户一抬头,猛然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那已卧床一年的青年书生竟然坐了起,眼中闪着幽幽的青光,一只看上去绵软无力的手正抓着自己头发。看他那单薄样子,无论如何也与自己感受到的大力联系不到一起去。那青年面无表情,周身散发着森森鬼气,青幽幽的一双眸子实不似生人所有,那一身非人的大力似也在证实着这一点。张屠户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还是有些敬鬼畏神,不禁颤声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那青年书生根本不理会他的问题,手腕一翻,扭着张屠户的头,带着他的身体转了半周,变成了面朝门户。青年书生力道之大,张屠户完全无可与抗,只听得自己颈骨咔嚓作响,整个身体身不由已地随着头转动。

  青年手一抖,长声惨叫中,张屠户肥大身躯砰的一声撞穿柴门,飞出了屋外。那一百七八十斤的身子,在青年手里,就似是一块破布一样,说丢也就丢了。

  门外扑通一声重响,紧接着就是张屠户杀猪一样的嚎叫。过得片刻,才传来张屠户恨恨地声音:“孙果!有种你就在这里等着!”

  那青年就似没听见屋外一路远去的骂声,先仔细打量了一番屋内,然后起身下床。只是他刚走了两步,脚下就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又喷出一口鲜血来。他面上有些诧异,不由得皱起眉头。

  那女子本是惊得呆了,见他吐血,这才回过神来,猛然哭出声来,扑过来叫道:“相公!你终于醒过来了!”

  青年书生眉头皱得更加紧了,本想将女子挥开,但想了一想,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先不忙哭,我既然醒了,就不会再沉睡。方才那人唤的是我吗?你又叫作什么?”

  女子一怔,道:“相公难道全忘了?相公姓孙名果,是顾家村中惟一一个姓孙的,二年前与我成的亲啊。妾身姓顾,名素水,是这村里大姓顾家的女儿。不过相公想不起来也不奇怪,自去年相公忽然沉睡,至今已一年有余了。”

  青年书生双眉几乎锁到了一起,喃喃地道:“怎地还是孙果?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苦思冥想之余,他又打量一番周遭,家徒四壁的草舍,空空如也的米缸,女人清秀的面容、细嫩的皮肤、瘦弱的身躯、破烂的棉衣以及布满老茧的双手,似乎都在诉说着过往一年是多么的艰辛。看她的容貌身段,显然年少时是不曾缺过衣食的。眼前所见的一切,悄然间,在孙果心头坠上了一颗小小的石块。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人声喧嚣,叫骂声中张屠户的声音格外响亮:“孙果!你不是装神弄鬼、诈尸还魂吗?现在外头太阳可大着呢,你家张爷爷可不怕你这病死鬼!乖乖出来,让俺打断你的狗腿,说不定心情一好,也就饶你一命!”

  青年书生眯着眼、逆着阳光向外望去,只见房外围了七八条壮汉,手中各执棍棒草叉,一个个满面横肉、相貌狰狞。这些都是张屠户的族人,一起过来寻仇滋事的。远处已有不少围观的村人,但畏惧了这群人的凶蛮,都远远立着,不敢过来。说起来顾素水也是顾家长房的女儿,只是为着孙果与顾家断绝了往来,那些顾家族里的人,都不愿为她招惹上张屠户这等泼皮无赖。

  眼见同族中的兄弟不敢出头,顾素水面色苍白。孙果冷笑一下,站起身来,就待出门。她望了眼孙果前襟上尚未干涸的血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平静地道:“相公,你身子弱,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我来应付吧!”

  说话间她就已出了门,灶台上的菜刀早被她藏在了衣袖里。

  见女子向自己跑来,走路仍不利落的张屠户大笑道:“莫非刚才事没完,你还想跟俺续个姻缘不成?”

  他笑声未落,眼前忽然一道寒光闪过,一柄菜刀已当头斩下!张屠户大惊之下,就地打滚,这才堪堪让过一刀!顾素水口中咬了一缕秀发,挥刀又斩,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那只手苍白纤细,力道却大得无以伦比。她转头望去,却见是孙果。

  此时张屠户一个远房堂弟一声断喝,早扑了上来。在他眼中,孙果干瘦弱小,是个一拳就可打飞的软蛋,哪怕他手中提了根干柴,也不过是送上来的菜。

  但他刚冲上一步,便见那根木柴在眼前急速扩大,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眼前便绽裂开一片血光,随后是天旋地转,黑暗也扑面而来。

  木柴并不如何坚硬,但也有鸡蛋粗细,青年书生随手挥击之下,木柴端正抽在张屠户堂弟脸上,前半端竟然完全爆成木丝,可见这一击力道如何之大!

  围观的张氏族人一个个只觉得牙根发酸、胸口抽紧,几乎人人都想到如果这一下打在自己脸上会如何如何,一口气几乎抽不上来。

  张屠户堂弟仰天栽倒,脸上血肉模糊,已可看见森森白骨,一只眼珠也被打得吊出了眼眶。

  孙果皱眉自语道:“竟然断了?看来这身体果然是久病未愈,虚弱得很,用不出精妙力道来。也罢,就换根结实点的。”他丢下手中木柴,俯身捡起张屠户堂弟手中的木棒。

  张屠户最先回过神来,一声杀猪般的叫,嚎道:“杀……杀了他!”张氏众族人这才想起自己人多势众,又看那孙果身体单薄、面色苍白,活脱脱一副病鬼模样,于是在说不清是勇气还是恐惧的驱使下,发一声喊,操棍棒草叉,围了上来。

  孙果一声冷笑,手中木棍轻飘飘地飞起,只得啪啪啪啪击肉碎骨声不住响起,数息功夫,七个张氏族人也尽数倒地,与先前的张屠户堂弟滚作了一团。倒地的人或手或腿,皆扭曲变形,只有惨叫滚动的力气,一个都站不起来。

  围观的顾家村人哄的一声,惊叫不已。这孙果莫非是被妖魔附了体,怎地就在这让人不及眨眼的功夫,七八条壮汉就都被打断了手脚?

  然而一众村人又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孙果面无表情,绕着地上的张氏族人走了一周,木棍举起落下,将每人都打断了一手一脚,然后将张屠户从人丛中挑了出来,一棍棍不住向他身上击落。

  张屠户杀猪般的嚎叫完全压不住木棍落身时发出的闷响!孙果耐心而细致地将他四肢一寸一寸击碎,击烂,直至最后,方才一棍捣在张屠户下体,用力捻动,直到将他裆部那话挤得稀烂,方才停了手。

  孙果抬眼向围观的顾家村人望去,微微一笑。一众村人早被眼前的血腥吓破了胆,孙果这一笑,在他们眼中无异于阎王相召,于是哭爹喊娘,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散了。

  孙果回头向顾素水望去,见她面色惨白,却还立在自己身后,于是微笑道:“你不怕我?”

  顾素水全身一颤,道:“你是……相公?”

  “我是孙果。”孙果如是道。

  顾素水一咬牙,道:“不管相公是人是鬼,我都跟定了你。除非……除非为了方才的事,你要休了我。”

  看着她执着的面容,孙果心头有些沉坠坠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这在他前世修行数十年中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眉头越皱越紧,暗忖道:“怎么会这样?如此一来,我还怎么走得了?”

  孙果前生精通人情世故,知道除非自己将张屠户一干人都杀了,不然走后必有后患。而且就算杀光张氏族人,官府也会追究。自己当然是不怕,不过顾素水以及顾氏族人必有牢狱之灾。

  他仰头向天,感受着苍茫大道中的渺茫气息,片刻后又望向女子,暗叹一口气,在心中道:“这具身体灵脉不错,只是太弱了些,还得温养些时日吧……”

  凭着这个不怎么说得过去的借口,孙果便留了下来。前三月将这副新皮囊涤尘埃、筑道基、养元气,三月后便在地方行走,广交名绅乡官,称自己为清元真君梦中授以仙书,通晓神仙之道。起初众人多有不信,孙果便为人祛病施药,药到病除,于是乎乡人捧为神仙。

  此后孙果又施展手段,为地方父母大员镇宅捉妖,想那些寻常鬼魅秽物,哪逃得出孙果的手心?自然效应如神。

  孙果前世贵为国师,揣摩上意驾轻就熟,把握这些为官之人的心思,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于是秋去冬来、复又春暖花开时节,孙果早已名声远播,道上大员,十有三四收为记名弟子。这期间自然有些修道之士眼热他的权势,找上门来论道。打发这等七八流的修士,自不在孙果话下,谈笑间就将对方道法破得干干净净。于是在那些地方大员眼中,孙果连面上的几颗痣都似有了仙气。

  至于张屠户,初时仍有些不忿,族中有些泼妇还会上门叫骂。只是孙果手段极辣,不论来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律打断四肢了事。在这偏远地方,这类宗族仇恨多是通过械斗解决,张氏宗族中壮年男丁都被孙果打残,这才想起报官告状。奈何当时方圆百里内乡绅地官都成了孙果领先,其后孙果势力更是愈加庞大,张屠户一族畏惧起来,终于举族远迁避祸。

  待将顾素水安顿妥当,下半生衣食无缺、也不虞被欺受苦,匆匆间已是一年多过去。这期间顾氏十月怀胎,又为孙果诞下一子。

  夏去秋来,风意渐凉,孙果虽然心有牵挂,但终觉可以抽身而去。上路那日,顾家村渐行渐远,孙果心中却是越来越重,毕竟此去九死一生,不知是否有命回来。

  直至顾家村与村头立着的纤弱身影消失在山的那一侧,孙果方长吐了一口气。于修道之士而言,这一年多点的尘缘也就是一次道左邂逅而已。

  修道人慕的是天地大道,说起尘缘,都是云淡风清,不值一提。只是此时亲身经历过了,孙果方发觉,这一点点的尘缘,割舍起来,有时会也觉得重逾山峦。

  章八无归处三

  那日纪若尘率先自玉台跃落,跌向无尽虚空。一出玉台,登时又是一番不同世界。

  如被一道无形大力挟裹着,他身不由已地向下落去,坠落速度早已超出他的感知,似是瞬息千丈,又似是凝滞不前。周围景物更是不断变化着,沧海桑田、朝代变迁、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甚而星辰生灭、混沌虚无也偶有所见。

  每一瞬间,都有无数画面扑面而来,又穿身而过。那一刹那,数不尽的欢笑悲泣便涌入他的神识,不知有多少人、多少事物的生灭衍化就此刻印在纪若尘神识之中。他几乎分不清孰为真、孰为幻,仿佛才跳出玉台,便已转世轮回了千万遍一般。

  若是换了意志稍薄弱些的人,恐怕早就迷失在这无穷无尽、真幻难分的经验之中。不过纪若尘心志本就坚毅,于苍野中吞噬无数鬼灵幽魂,早接触过无数魂识中的记忆。又曾在神游之时,更将方圆数十里内一切变化皆收摄于心,眼前海量记忆体验纷至沓来的情况,并不如何令他震惊。

  但这些记忆体验过于真实,一一掠过之际,宛然也如活过了如此一世。只在瞬息之间,他便已轮回过了千秋万世。

  纪若尘是在飞坠着,但又似不是。有时山川云峰与他一同坠下,在他眼中,这些气象万千的山峦就是静止不动。又有时万千景象如瀑而下,比他下坠速度还要快得多,由是在他感觉之中,自己反而是在冉冉上升。

  于是纪若尘心中一动,忽然想起:“难道自己是升是坠,并不在已,而在天地万物不成?”

  如是,他心中又有所悟,既然这些记忆体验如此真实,便当是自己轮回过了一次,岂不是好?于是他放开胸怀,坦然迎向了无穷无尽的纷繁世界,不再象起始时严防死守,只是仍坚守住心底一点清明。

  转瞬之间,又一重世界扑面而来。纪若尘心念运转如电,在无法言喻的短暂刹那,已看清向自己飞来的是一座华美恢宏府第,一间偏厅中燃炭薰香,暖意融融。厅中列着三席,两女一男三个童子正端坐席后,朗朗颂书。厅中一个中年文士,手捧圣贤之经,正来回踱步,检查着三个童子的功课。这三个童子个个眉清目秀,衣饰华丽,显然家世不光富庶,而且显贵。

  书厅迅速在纪若尘眼前放大,就在他思忖着此次要经历这三个童子中哪一个的荒淫人世时,却见那中年书生的清瘦面容端端正正地冲来!

  纪若尘略有自嘲地一笑。不过别说是位西席先生,就是贩夫走卒、乞丐妓女的生涯,也经历过成百上千,哪在乎多这一世?

  转眼间,那书生的面容已在眼前,依过往经历,这书生该如一阵清风拂面而过,将过往未来经验体会灌注在纪若尘神识之中,但就在两人要相接的瞬间,那书生忽然面露骇然之色,而纪若尘心中也油然而生一种不妥之感!

  只听砰的一声,两人已撞在一起!那书生一声惨叫,而纪若尘也是一阵天旋地转,头顶传下剧痛,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纪若尘苍野十载搏杀,吞噬魔灵无数,征战经验何等丰富?虽然穿行无尽世间,肉身实体早已消散,但仅凭魂灵神识,也有无穷妙用。当下他也不着慌,动念间已放散出数千道神识,重行掌控了身体各处,并将身周探察了一遍。

  纪若尘双目骤开,瞳中星光闪耀,仍是一片淡淡虚影的右手探出,一把将面前哼哼叽叽的中年文士一把提到面前。

  此时看得仔细,这中年文士面相生得堂堂正正,双目细长,眉若利剑,面色如玉,骨骼宽大,颇有清奇出尘之意,实有那么二三分人中龙凤之相。只是刻下被纪若尘提在手中时,他面上满是惊慌失措,双手舞动,口中咿咿呀呀的叫也叫不出声来,哪还有半分读书人的风骨在?

  纪若尘指尖已感觉到中年文士的颈骨在吱呀作响,于是指上松了力,那文士跌坐在地,捂住喉咙,不住地咳嗽着。他一边咳,一边手足并用,不动声色地爬向门边。

  纪若尘且不理他,先是打量了一下周围。二人相撞的瞬间,场景又有所变幻。这里从格局上看是个偏房,但也是套间,内为卧室,外面是个不大不小的厅堂。厅中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另有两栅阁架,上面押放着些瓷器书册,看上去颇为雅致,内外间之间还摆着一张便床,这是使唤丫头睡的床。再看卧室中的摆设,桌案上放着文房四宝,床上也是细帐绢被,这可是上等人家老爷才能用得起的摆场,一个普通的西席先生,最多也就是纱帐布被,主人家再怎么高看了,也比不过管家去。要知道再大户人家的管家,也仍是个下人。

  看了这套房间,纪若尘心中便有了分寸,看来这没甚么风骨的中年文士定是有些过人之处,不然也不会有待遇了。别的不说,单看那使唤丫环的床,就知是个可以侍寝的。

  纪若尘再一招手,那文士便又飞进他的掌中。文士看起来也是一个识大体、知进退的,知道抗拒不得,当下苦笑一声,手脚下垂,索性放弃了抵抗,也不叫喊,听任纪若尘处置。

  这文士如此光棍,倒令纪若尘有些意外,于是微笑问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他这一笑,当场却将那文士吓得面色发青,显然那文士年纪一把,胆子却是极小的。不过或许是圣贤书读多了的缘故,他镇定功夫还算不错,定了定神之后,吸一口气,养神于胸,而后铿锵答道:“我姓济,名天下,字尽知,取天下之事,无所不知之意。”

  纪若尘哦的一声,扬眉道:“口气倒是不小。这天下之事,你怎能尽知?”

  济天下昂然答道:“我已破万卷书,行万里路,天下这事,如何不知?”

  纪若尘微笑道:“书中得来终觉浅。就算破万卷书,哪能穷天下事?那书中未载的,你又如何得知?”

  济天下道:“读书岂止是为了知这一字?圣贤之书,内中自有天地大道、人间至理,只消得了这道,这理,天下万事自可推而知之。如不悟道,不明理,书读得再多,也不过是个书虫罢了。”

  济天下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气势磅礴,却又含而不发,整个人登时显得高大几寸。纪若尘仔细一想,这济天下话中所言,倒的确是至理,不由得也对他高看了几分,当下手上一松,将他轻轻放落,问道:“济先生果然有才。只是不知这里为何地?”

  济天下一落地,脚登时一软,险些摔倒在地,退后数步,扶了个花架,这才站稳。这副窝囊模样,与方才的气势沉凝、不动如山实有天渊之别。

  济天下不住拍胸,半晌方道:“此地乃是东都洛阳,这里便是本朝相国杨公国忠之府,我现下是府中西席,负责教导杨公长子及二女功课。”

  纪若尘便又问道:“本朝又是哪朝?”

  济天下面上讶色一闪而过,便正色道:“本朝天子姓李讳隆基,别号明皇。”

  纪若尘沉吟片刻,双目骤然一亮,道:“这个李隆基,是不是还有个妃子叫做杨玉环?”

  济天下吓了一跳,慌张四面一望,见房中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道:“你这称谓那可是大不敬,要灭九族的啊!本朝杨妃艳冠天下,乃是明皇的心尖肉,这等事天下皆知。这个……神仙自上界来,不知这个也属正常。只是不知……那个……上仙何时回府啊?”

  说到最后一句,济天下期待之意溢于言表。

  纪若尘双眼微闭,似笑非笑地道:“上仙?恐怕你心中想说的野鬼吧?你猜的不错,我是自他界来,不过恐怕难如你意的是,这里,就是我要呆的地方了。”

  济天下面色数变,又问道:“本朝幅员辽阔,未知上仙此来想去何方?来此界又为何事?”

  纪若尘安然在房中太师椅上坐下,端起旁边几上的茶杯,轻啜一口,闭目细细品起茶来。他此刻形体仍是九分虚,一分实,望去只模模糊糊的有个影子。那一口茶,化作一条笔直碧线,自喉中直落腹中,然后化作一团碧雾,盘旋不休。

  这一切济天下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中,不觉心里叫苦,口中酸涩。

  好不容易,纪若尘方张开双眼,道了声:“好茶!”

  济天下不知如何接口,只得连声称是。

  纪若尘吹出一口碧绿茶气,徐徐道:“不知为何,我对济先生总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似乎曾在哪里,抑或是哪一世里见过。济先生实怀大才,我正有借助之处,所以此来,就先在先生这里住下了。我来此界所图实在不少,须得一一办来,其中一件,此时也不妨说与先生知晓……”

  说到此处,纪若尘双瞳中碧蓝群星微微一亮,悠然道:“这件事,便是送李隆基与杨玉环归西。”

  哗啦一声,架住济天下身子的花架轰然倒塌!

  章八无归处四

  纪若尘伸手一托,右手变成丈许长短,轻轻扶住了济天下,微笑道:“先生何必如此惊慌?”

  济天下苦笑顿足道:“你你你,你将这等大图谋都说了出来,哪里还由得我不从吗?助你是死路一条,若是不助你,你又焉有不杀人灭口的道理?”

  济天下当此处境,心意沮丧,将上仙什么的敬称都抛到了一旁去。

  “先生清楚就好。”

  济天下便也横下一条心,向纪若尘道:“不知你只是要我听命于你呢,还是要我全力投效?”

  “这当中分别在何处?”

  说到了关键问题,济天下气势顿升三分,道:“这当中自然有分别。若要我全心投效,无外乎君子爱财四字而已。”

  纪若尘似是有了些兴趣,道:“你既然自诩君子,又要这银钱何用?”

  济天下一挺胸,气势又升,朗声道:“休说君子,纵是神仙,要于这世间办事,也自离不了银钱。所谓良将不差饿兵,即是此意。你看,就是屋中这丫头环儿,隔些时日也要与些首饰细软,她才服侍得尽心。这尽心与敷衍之间的滋味,可实是天上地下!”

  纪若尘淡道:“你还敢与我要钱,就不怕丢了性命吗?”

  济天下昂然道:“只要随了你,早也是死,晚也是死。既然迟早都是一死,何不做个饱死鬼!”

  一谈到银钱,济天下骨头登时硬了起来,颇出纪若尘意料之外。他略略回想得自前世的记忆,道:“即是如此,那便每月百两白银吧。”

  济天下眼中透出喜色,脸上仍努力不动声色,沉声道:“以吾之才,月规两百两并不为过。”

  纪若尘不禁菀尔,道:“一百五十两。”

  济天下斩钉截铁地道:“贩夫走卒,帝王将相,各有其价。多了不必,少亦不足。我就值两百两,一枚铜板也不能少!”

  纪若尘听得“贩夫走卒,帝王将相,各有其价”几字,细细回想了数遍,双眉一扬,微笑道:“那就二百两吧。”

  济天下大喜,长揖到地,道:“多谢纪少仙!”

  纪若尘悚然一惊,长身而起!

  就在此时,偏厅的门忽然打开,一个六七岁、粉妆玉琢般的小女孩冲了进来,叫道:“济先生,你昨天出的对联我对出来了……啊!”

  小女孩穿着缎底软鞋,走路轻盈,脚下无声。济天下一介书生,六识与常人无异,纪若尘亦正是心神激荡之时,一时不察,就这样让那小女孩闯了进来,将纪若尘瞧了个真切!

  济天下与纪若尘面面相觑之际,那小女孩一手掩口,一手指着纪若尘的下身,脆脆地道:“你怎么没穿衣服?咦,你这里和我长得不一样啊,是不是这就是姐姐说的,男人的雀儿?就是这个东西可以让女人怀孩子吗?”

  纪若尘此时虽仍是一片虚影,但身体发肤俱全,一切皆是依照人间最后时刻塑就,只是没有考虑衣饰。

  饶是纪若尘苍野纵横十载,斩杀过万千魔灵,这一刻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小女孩儿生得极漂亮,又有一种天生的钟灵气息,倒让他有些下不了手。不然的话,别看他此时还无实体,但一口九幽溟炎吹出,也能轻轻易易地焚了她的三魂七魄。

  济天下这时显出急智来,一个侧步拦在纪若尘身前,俯身向小女孩神秘地道:“这是为师召唤出的丁甲神人,元仪小姐可不要无礼,不然神人恼怒起来,那可是天大的祸事!”

  小女孩啊的一声,看向济天下的目光中登时多了三分崇拜,于是也压低了声音道:“先生原来这么厉害!可是神人为什么不穿衣服?”

  济天下登时觉得背后如有数根利针在轻轻刺着他的肌肤。他见多识广,知道这是感应到了杀气之故,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忙对小女孩道:“神人乃是秉天地大道而生,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才合天地道理。你想想看,谁出生时是穿着衣服的?”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从济天下身侧探出头来,向面无表情的纪若尘吐了下舌头,道:“不过你生的真是好看!嗯,就象……就象一柄要杀人的剑!总而言之,你比姐姐喜欢的那些软绵绵的堂哥公子们强得多了。要不我来喜欢你吧,你陪我去参加宴会的话,一定能把那些人都比下去!”

  纪若尘哭笑不得之际,济天下已吓得冷汗如雨,忙连哄带劝,使尽全身解数,方才将这位当今相国次女给劝了出去。

  被杨元仪这么一闹,房中气氛倒是缓和了许多,纪若尘初入贵境时的凌厉杀气悄然间消了大半。他这时省起,在人间界行事,似乎有着重重顾忌,不能肆意妄为,大多时候更是得委曲求全,方可成功。这与苍野上生死存亡只在一线,解决纷争惟有性命相搏实是区别极大。

  于是纪若尘又坐回太师椅上,双目缓缓垂下,身形也变得越来越淡,那道无形无质的威严渐渐向四方散去。他徐徐道:“我要神游几日,想些事情。扳倒李氏皇朝之事,暂就交给济先生了。先生且想想方略。”

  济天下一怔,眼见纪若尘坐于椅中,逐渐融入虚空,不由得顿足苦笑,自嘲道:“唉,你说得倒轻松!我只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扳得倒整个朝庭?!”

  他自怨自艾一会,随手拾起几上一卷书册,重重在自家头敲打了几下,举步向外走去。

  济天下方行出数步,忽听纪若尘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脑响起:“先生如何知道我姓纪呢?”

  济天下猛然僵住,颤声道:“小生曾与公子在洛阳相逢道左,还得蒙公子赠了银子。小生自幼过目不忘,对受过银钱的恩主更不可能忘记。小生又生就一双阴阳眼,望人不光能看到面相,且能望神。公子……不,上仙神光湛然,那舍我其谁的气势实是天下无双,至少小生就从未在别人身上见到过。上仙此次下界,虽然面容大变,但内在的神光始终如一,只是洛阳相遇时上仙行韬晦之道,几乎将神光尽数掩藏起来,而今次却是尽显神威。是以小生方能认出上仙来。”

  济天下惊吓之下,称呼又改,不顾年逾四旬,竟改口自称小生。他这一番话说完,半天也听不到动静,好不容易大着胆子慢慢转过头去,只见房中空空荡荡的,哪有纪若尘身影?

  济天下心神一松,全身上下登时冷汗涌出,湿透重重冬衣。他再也不敢停留,慌忙夺门而出,哪知才出门槛,衣袖就被人一把拉住!

  济天下登时全身冰凉,不敢稍动!只听得一个甜腻腻的声音自旁传来:“老爷,老爷?你这是怎么了?”

  济天下悬在半空的心这才放下,转头望去,见是房中的丫头环儿。这环儿生得弯眉细目,丰腴白净,颇为甜美可人。此刻环儿拉着济天下的衣袖,轻咬着下唇,白嫩的面皮下透着嫣红,眼中水汪汪的全是情意。

  济天下看了一眼天色,此刻午时方过,依着相国府的规矩,正是午歇之时,环儿此刻过来的用意再是明显不过。济天下虽好银钱,甚而有时胜过自家性命,却也不是只进不出的铁公鸡,使起钱来十分大方,待这环儿更是优厚,她也就加意奉承,兼之这济天下看似文弱,实则精壮过人,更是凭添了她三分春意。这环儿若是情动了,直可缠绞得济天下酥麻到骨子里去。

  奈何今日非比寻常,只消一想到房中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煞星,济天下便是绮念全消,看环儿也便如木鸡瓦偶。他一心想的只是快些离开这不祥之地,当下随便寻个借口,便舍下千般哀怨的环儿,夺路而去。此后数日,济天下虽然每晚回房歇息,却如老僧入定,在榻上安然仰卧,深吸慢呼,似在宁神养气,任那环儿如何勾引,只作不知。

  环儿直恨得心底里都麻痒痒的,不懂怎地一个妙人就忽然变成了木头。好在济天下赏她的银钱细软多了一倍,总算慰藉了她伤痕累累的心儿,还有些富余。

  纪若尘这一神游,便是七日。

  七日之中,相府中一应人等都在各自忙碌着,看似毫不相关,实则气脉相连。纪若尘分出一缕神识,一面体悟着三清真诀,一面与人世间所脉印证,以求找个可以凝聚身体的方式。济天下则在授业之余,日夕翻阅本朝各类正史野传,历代天子的纪事更是一一细读。

  而那杨相国二小姐元仪,则在族中子弟聚宴中语出惊人,指点着一众大小公子,放言都是些扶不起的脂粉软货。她年纪幼小,或许知道,或许不知自己已得罪了东都几乎所有权宦子弟,但众人畏惧杨国忠的权势,无人敢出口反驳。然而这当中便恼了一个人,那拍案而起的,正是杨元仪的亲姊,相国府大小姐宛仪。

  章八无归处五

  且不说相国府两位小姐如何吵得针锋相对、火星四溅,让一众权宦子弟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提二小姐好勇斗狠,各自撂下了狠话无数,洛阳满城上上下下,关注的还是国相杨公国忠回城省亲这件真正大事。

  腊月底,洛阳突降大雪,三日不停,平地雪深尺余。富庶人家自有炭火锦裘,只是苦了城里城外的穷人家,瑟瑟抖着,还得忙碌生计,筹办年货,肚子里不住咒着老天,面上还得堆出笑脸,在外人面前说道瑞雪兆丰年,这等大雪,正是因相国大人回洛阳才带来的吉兆。

  腊月二十八,雪住天晴,东都洛阳满城镶银,迎来了官道上数百人壮马肥、戟亮甲明的悍猛禁军铁骑,当朝相国杨国忠正在队伍中间。只不过他并未如朝庭其它大员那样乘坐八抬暖轿或是六乘车辇,而是乘一匹高头白马,身披亮银软甲,软甲上再罩雪色貂麾,便这样顶风踏雪而来。

  遥遥望去,人如玉,马似龙,那滔滔气势,实令人赞叹!

  洛阳百官早在城外守候多时,尽管冻得面色发青,但见相国如此风采,自然采声一片。洛阳王李安乃是帝室之胄,裂土封疆,拥兵一方,本来是该杨国忠去拜见他的。但此时杨国忠权势滔天,他便也迎了出来。为示敬意,又免非议,李安车驾便停在了洛阳城门正下,如此便不算是出城相迎了。

  遥见杨国忠行近,李安不由得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恼怒。欢喜的是杨国忠权势薰天,自己与他的关系非同一般,毕竟杨玉环在献给明皇前曾是自己的王妃。恼怒的是想想十几年前,这杨国忠不过是洛阳一介不起眼的小混混,与自己相比一者在天,一者在地,这短短时光里,人事变化竟如此之大,自己反倒要奉承着他了?而且居移气,养移体,自那杨国忠坐上高位后,气质潜移默化,如今踏雪而来,竟也是有模有样的,谁又会想起十余年前那个在洛阳游手好闲、一脸惫赖模样的小混混?

  既然有妹如玉环,杨氏一族这一辈的子弟,多是男的英俊女的貌美,杨国忠更是其中翘楚。

  见杨国忠队伍行近,李安收拾心情,堆起一脸笑容,走出车来,亲自迎上。

  洛阳城外一番客套后,杨国忠终于前呼后拥的入了相府。他卸下银甲,在正堂坐好,受过宗族众老、妻妾儿女的参拜,方得余暇喝一口茶。

  这口碧玉珍珠正在喉中翻滚、余香刚发之时,杨宛仪便冲上来抱住杨国忠左膝,叫道:“爹爹!元仪她欺负人,你要为我作主!”

  杨元仪又岂是个肯示弱的?当下占了杨国忠右膝,叫道:“明明是她不讲道理,现下倒反咬一口!”

  杨国忠素来痛爱这一双冰肌雪肤的女儿,也知她们自小不合,自元仪懂事时起就打到现在的。当下拍拍她们,示意稍安勿燥,反向立在一旁的儿子问道:“恕儿,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杨恕向宛仪元仪各望一眼,嚅嚅地说不出所以然来。三人自小玩到大,他素来被姐妹两个欺负得狠了,畏惧早种在心底,这时哪里还告得出状来?

  见独子这个样子,杨国忠摇了摇头,心中暗叹一声。好在杨恕年纪幼小,日后好好教导,还有成材之机。自从府上延揽到了西席先生济天下之后,在他的教诲下,杨恕性情实已变得阳刚许多,见识也颇见宽广,令杨国忠心中暗自称许。

  见杨恕说不出所以然来,杨宛仪眼珠一转,立刻抢着道:“爹爹!元仪她说族里的男人都只有面目生得好看,全是靠脸蛋吃饭的软货!”

  杨国忠脸色登时有些难看了。他向来自诩样貌,杨元仪若真是如此说,那可是把他也骂在里面了。这一句构陷实是厉害,休看杨宛仪还不到十岁,这心机机变着实小看不得。

  只是若论机变狠辣,杨元仪也绝不稍逊半分。见杨国忠黑着一张脸,她也不为自己解释,而是叫道:“爹爹!宛仪喜欢族中几个堂哥,但能说出来的好处只是他们生得漂亮而已。啊对了,前些日子她和洛阳王的小公子在一起玩皇帝皇后的游戏,她演皇后,演得开心得很,听说他们不光穿了龙袍凤冠,还专门做了一张龙椅呢!”

  这下饶是杨国忠跋扈惯了,也不由得面色大变,厉声喝道:“宛仪!这可是真的?”

  杨宛仪鲜见杨国忠发这么大的脾气,登时吓得小脸苍白,说不出话来。杨国忠一见之下,就知必有此事。这事连元仪都知道了,那还不知道被多少人看了去。虽说只是小孩子们顽皮,可是毕竟龙服凤冠都是犯忌的事,若被人报了上去,他与李安至少都是个管束不力的罪名。就算明皇不去治他们有不臣之心的诛族重罪,也必是自此失宠。

  杨宛仪见势不妙,忙向元仪叫道:“元仪!当初你不是也想一起玩吗?只是我不肯带你……”

  啪的一声,杨国忠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元仪小脸登时肿了起来,她大眼睛中溢满泪水,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杨国忠喝道:“正月十五之前不许你踏出府门半步!以后也不准你再和洛阳王府的人来往!如果再让我听到你玩什么皇帝皇后的游戏,我就把你嫁到回纥去!”

  这阵狂风骤雨般训斥登时把杨元仪吓得傻了,直至杨国忠含怒拂袖转入后堂良久,她才怨毒地盯了杨元仪一眼。杨元仪哼了一声,毫不示弱地回瞪过来,而后方趾高气扬地离去。

  待杨国忠沐浴更衣完毕,在书房中坐下时,心中怒气早歇。宛仪元仪这点小孩子的把戏,如何欺瞒得过他去?只是如此心机,在这个岁数的孩子中实是罕见而已。可惜的是宛仪元仪都是女儿身,长大了也不过是相夫教子。如果杨恕能有她们一半的聪明伶俐,杨国忠便心满意足了。

  此时离晚宴还有半个时辰,杨国忠便吩咐下人将济天下请到书房,先问了会二女一子的功课进展,便沉默不语,似心中有难断之事。济天下安坐下首,自顾自地品茶,等待着杨国忠的下文。在这一代权相之前,济天下倒是举止从容,进退有据,分毫不见惊惧畏缩。

  片刻之后,杨国忠终将手中茶盏放下,道:“我这次回洛阳,总是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不知先生可否助我,找找这忧从何来?”

  济天下显得胸有成竹,徐徐地道:“相爷此刻如日中天,能令相爷忧心之事,想来当在庙堂之上。”

  杨国忠精神一振,忙道:“先生高明!不过我只是隐约感觉不妥,却不知不妥处在哪里。先生何不再为我剖析一二?”

  济天下点了点头,起身绕厅踱了数周,做足了筹思架势,方道:“能够令相爷忧心的,不外乎能够威胁到您的大敌罢了。”

  杨国忠一拍大腿,恍然道:“先生说的是!这个月以来,张宗正、顾宪周等人几次三番上奏折,说我强买土地、私练精兵、结党营私什么的。那顾宪周甚至胆敢当朝指摘我的不是!圣上耳根软,被这等人说得久了,说不定真信了他们几分……”

  济天下笑了笑,道:“相爷这就胡涂了。这些年来相爷治国有方,朝中是有口皆碑,又有贵妃在宫内为奥援,这朝堂之上虽有数百文武,谁又能威胁得了相爷啊?那些人说就让他们说去,相爷根本不用去理会,反让天下人知晓相爷的泱泱气度。”

  杨国忠深觉有理,当下连声称是,忙又问起这大敌既然不在朝堂之上,却又在何处?

  济天下正色道:“相爷之敌,只在庙堂之外!”

  他大步走向书房壁上挂着的一幅工笔细绘的本朝疆域图前,并指如戟,指向北方边陲!

  杨国忠一看济天下落指之处,登时离座而起,寒声道:“安禄山?!”

  杨国忠目光如剑,济天下却夷然不惧,沉声道:“放眼天下,惟有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可为相爷之敌!”

  杨国忠盯着地图上安禄山的封疆,目光越来越是阴冷。

  安禄山坐拥三镇雄兵,又通逢迎之道,不光哄得明皇信任有加,更得与杨妃暗通款曲。现下宫中朝内,谁不知他与杨妃那点事?满朝上下,瞒着的只一个明皇而已。他也不知杨玉环何以会喜欢上这个粗陋胡人,竟然连他这个兄弟都冷落了。杨国忠实有自知之明,知道今日权势,其实有九分是得自这个贵妃妹妹。如今玉环宠爱移向外人,这让他如何不慌?

  原本纷乱如麻之局,至此已是一片清明。杨国忠心念如电,此刻想的已是该当如何设下连环毒谋,好能扳倒安禄山,去了这心腹大患。

  章八无归处六

  夜宴时分,济天下方自杨国忠的书房中出来。

  小半个时辰中,他已将天下大势都解说一番。济天下腹中实有几分干货,短短功夫,已从时势、运命、庙堂、疆域,甚至天时地理风俗等角度重行解构时局。他用词简练,句句切题,往往三五句便可将一件事讲得清清楚楚。

  杨国忠凝神倾听,偶尔才会问上两句。他越听眉头便锁得越紧,直至济天下讲完,方吐一口气,才发觉掌心中已全是汗水。

  济天下行至自己所居的偏院前时,远远已闻到酒菜香气传来,立时觉得腹中饥饿,加快了脚步。

  年关又至,自济天下到杨府授业,转眼间已是两年了。初来时杨国忠曾亲自出题试他学问,这济天下无论经史子集抑或地理风物,皆是对答如流,举止大气从容,在权相面前不曾张皇,也未有逾规,便就此任了相府西席。一时之间,济天下顿成洛阳士林学子公敌。

  时日迁延,杨国忠发现当日济天下点评时局时所预言之事一件件兑现,心中惊讶,从此便对他格外高看一线。每次回洛阳之时,他总不忘与济天下聊一聊天下事,聊过后纷乱庙堂即会重归清明,他也因行止得当而圣眷日隆,从一众杨家人中脱颖而出,将相位牢牢坐住。而且在济天下教授下,国忠二女一子的功课也颇有进境,更难得的是这济天下非是个只懂死读圣贤的书呆子,这两年来,宛仪元仪虽是斗个不休,但姐妹两个所用计谋的狠辣阴损与日俱进,有时已令杨国忠暗自心惊。就连懦弱老实之极的杨恕性情也有变化,偶尔也能阴坏一把。这等变化看得杨国忠胸怀大慰,他身为权相,见自家儿女渐通权谋倾轧,只会觉得一身荣华后继有人。仁义道德,在杨国忠眼中那是用来束缚旁人的链锁,怎会希望自家子弟变成那些重义守礼、循规蹈矩之人?

  至此,杨国忠又高看了济天下一线。

  于是乎两年之内,济天下月规束修从十两纹银一路跃迁至三百两,居处也一年数迁,还配了个侍寝丫环。

  济天下所受礼遇虽比寻常西席先生高了十倍,但仍算是个下人,而非杨国忠心腹幕僚。这相府家宴,稍远一些的亲族都不得上堂,他能在自居偏院中得赐一桌酒席,已属难得礼遇了。

  济天下的手已放在门板上,忽然抬头看了看天,天早已黑了,密密的坠满铅云,让人心里又堵又寒。一阵冷风忽地吹来,济天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禁骂道:“这贼老天!白天还是好好的,怎地这会就是这么重的云了?看这样子,还有数日大雪好下。”

  年节时分的洛阳是极寒的,济天下又有了些年纪,火力不如那些年轻人来得精壮,一阵寒风袭来,登时就打了个寒战。此时院门内透出的柔和灯光与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气便是十分诱惑了。

  济天下便入院,登堂,入室,不出所料,卧房中已布置好了一席精致家宴,环儿已铺好了床帐,正将一个热热的铜炭炉塞进被窝里,要为济天下暖被。当然,若大一张床区区一个炭炉怎够?还要环儿那丰腴身躯才暖得起来。

  如此暖意融融、春色荡荡情景入眼,济天下却如泥塑木雕般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顾呆呆地看着主座上端坐着的一个淡淡身影,那正是纪若尘。

  此际纪若尘已睁开双眼,望着一桌饭菜,若有所思。他坐处距离环儿不过一尺,环儿却全无所觉。她听得门响,立时回过头来,眼波荡漾,向济天下软绵绵地叫了声“老爷。”

  环儿一转身,纪若尘便明明白白地处在她视线之下,可环儿却似根本没有看到他。

  一道冷汗自济天下鬓发中滑出,顺着面颊落下。他便吩咐环儿到外厅去,全然不顾环儿满脸的错愕。环儿种种媚态作足,换来的却是济天下不耐的催促,只得恨恨出去。

  济天下小心掩好门,方苦笑着在纪若尘对面坐下,问道七日神游,可有收获?

  纪若尘此时正伸手捞了一条蒸全鱼,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方整条扔入口中。蒸鱼入腹,便有一小团黑雾生成,将那鱼裹了,顷刻间化得干干净净。纪若尘皱了皱眉,又取过半只肥鸡,同样直接吞了下肚。如是风卷残云般,转眼间一桌丰盛酒菜便都入了他的腹,只给济天下留了点汤汤水水。

  纪若尘回味片刻,方道:“味道各异,可于修行全无用处。”

  济天下博览群书,道典也读过不少,听了不禁暗自苦笑,心道这些菜肴虽精,毕竟仍是凡人果腹之物,您还真当是仙果玉液哪?他心中如是想,嘴上当然不会这么说,只含笑道:“上仙目光如炬,小生拜服。”

  虽相处短暂,济天下已发觉这纪若尘时而深不可测,时又显得对世事一无所知。济天下是熟读史书的,知道追随这等不可捉摸之人最是辛苦,偏这事又由不得自己,这纪若尘凭空而来,翩然而去,捉摸不定,根本无从躲藏,若不从他,不知何时就会人头落地。济天下正在连叹命苦之际,忽然纪若尘向他盯了一眼,目光有如实质,直透心底,登时将济天下惊出一身冷汗。

  纪若尘双目星芒敛去,并未问济天下扳倒本朝明皇贵妃的事情办得如何,而是看似随意地讲了讲七日神游经过。

  在纪若尘观来,洛阳自然不是那座雄伟的东都模样。他神识魂魄分成三千魂丝,向四面八方铺散而去。魂丝探察之下,发觉洛阳地下气脉竟已支离破碎,处处透着煞气阴火。若以地脉观之,简直就是支离破碎。地脉丛中另有数个完全不见底的深壕,不住自内吹出万古毒炎,纪若尘数根魂丝探得过深,甚至直接就被毒火给炼化了。这些魂丝无形无质,但根根都与本命魂魄相连,毁却一根都对纪若尘损伤不轻。尽管此番神游纪若尘也收得若干地气,但仍是入不敷出,因此便再不敢深探地壕奥秘。

  济天下是生了一只阴阳眼的,当下便看到有一道隐隐黑气慢慢自地下渗出,逐渐飘入纪若尘鼻中,与他融为一体。饶是济天下行走天下,此时也不禁觉得阴风阵阵,遍体生寒,就似房中完全没关门窗一般。

  洛阳地脉破碎、阴火四溢,早已不适宜修道之人修炼,但对于身怀九幽溟炎的纪若尘而言倒是如鱼得水。此刻与济天下闲谈时,便仍有八十一根魂丝徐徐扫动,将星星点点的地穴阴气引入纪若尘体内。数条地裂中喷涌出的阴炎受魂丝牵引,一起一伏,幅度逐渐增大。

  二人在房中闭门清谈,并未注意到房外异相。

  随着地火波动,院中积雪上开始鼓起一个个小包,无数蚂蚁虫蝥正源源不绝地自破雪而出,在雪面上漫无目的地疯狂乱爬,直至冻死为止。一时间银白如境的积雪上竟布满了黑色斑点。若大的洛阳城中,孤猫野犬之类的早已踪影全无,一只只乌邪麻雀纷纷自栖身巢中飞出,拼命向洛阳城外飞去。初时尚是三三两两的,到后面便是成群结队,一片片有若乌云。有那晚归的行人见了,开始还啧啧称奇,但见大群鸟雀不要命似地飞走,心中便似搁上了一块冰,逐渐就变了脸色,一个个纷纷加快脚步,赶回家后一边向家中婆娘诉说路上遇到的异象,一边饮酒压惊,就连那不擅饮的也都多喝了两杯。

  偏院之中,济天下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心跳得一阵比一阵快,冷汗也不时渗出,却又不知自己心悸的是什么。此时纪若尘仍似一无所觉,正不疾不徐地讲着神游之时在杨府花园中中发现了一件有趣物事,或许过上两天就能催发成功,如若成了,便是对天地大道认知又有进境。

  相府正堂中开着三席,杨国忠居中而坐,席上都是家里族中之人,也有几个得意门生在席。杨国忠正自谈笑风生,讲着些宫中趣事。除了杨元仪时不时打断插话,其余人都是屏息静听,在合适时机方欢喜赞叹一番。

  堂上其乐融融,堂下丝竹悠悠,端的一副盛世景象,宾主齐欢。

  此时堂下乐班中诸器齐歇,只一名头发花白的乐师鼓起腮帮子,将一支洞萧吹得荡气回肠,连杨国忠都听得暗自叫了声好。

  然而一阵鸡鸣声猛然在窗外响起,叫得尖锐刺耳。这声鸡叫突如其来,那老乐师受惊之下,竟一口咬在洞萧上,脱落了一颗牙齿。

  杨国忠也惊得一颤,随即面上便浮起一层黑气。席上门生见座师发怒,立时跳起,奔出堂外察看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打扰相府夜宴。

  几个门生出了正堂,便无声息了。杨国忠心中烦燥,不等回报便径自起身,推开窗户向院中望去。两扇花窗一开,他登时也呆住了。

  院中桂花树梢,一只母鸡高高立着,正引颈长鸣。

  章八无归处七

  杨国忠面色瞬息数变,但立刻换上一副云淡风清的表情,随口吩咐道:“这是哪来的野鸡?来人哪,给我抓起来炖了。”

  相爷吩咐,下人自然全力执行。连那几个四体不勤的门生也放下身段,掖袍挽袖,下场捉鸡。这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母鸡别看生得肥实,扑飞起来倒颇见轻盈,树梢墙头,池边石后,都是它藏身闪避之处,一时间将相府众人狠狠羞辱了一番,只可惜双翅难敌众手,终是被某仆妇的一双肥掌牢牢按住。

  母鸡伏诛,家宴重开,但杨国忠心事重重,早没了兴致。就在此时,遥遥的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听那怪异声调,显然又是雌鸡,而且不只一只,似乎全洛阳的母鸡都在这入夜时候引颈长鸣!

  牝鸡司晨,这大凶之兆几乎是个读书人都知道。

  席上众人面色都不大好看,于是家宴草草结束。杨国忠独坐书房,心中烦燥,犹豫不定是否将刚才捉鸡的下人们,甚至是席中不那么重要的族人通通杀了。虽然牝鸡司晨这凶兆遍布洛阳,毕竟开叫第一声的肥鸡是立在他相府后花园的桂花树上。这事如若传到长安,还不一定会生出多少流言。且这凶兆生在自家门户,这让杨国忠如何心安?他不知凶兆指向何处,也不知是否会如数年前那样,又有另一个魔物在洛阳出世。

  他越想越是焦燥,便差人去请济天下。

  下人传召济天下时,他正自说得口沫横飞,向纪若尘高谈阔论着该当如何颠覆本朝。济天下大意就是本朝虽初显颓相,但气运仍在,四边安定,百姓也尚可度日,如是断没有在三十年内覆没的道理。惟一可行之道,或在于引发庙堂倾轧,将所有有才之官,不论是贪是清,通通清出朝堂,若能由此引发一场内乱,则是再好不过。但即算有一二反乱,也不至动摇本朝根基,等到真正天下大乱时,明皇早该驾崩了。

  济天下引经据典,口若悬河,纪若尘只是安静听着,直至济天下被叫去相爷书房,他也未置可否。

  一入书房,济天下便见杨国忠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转来转去。杨国忠刚说了句“先生,您看这牝鸡司晨……”

  济天下心念如电,不待杨国忠说完,便一揖到地,大笑道:“恭喜相爷!”

  杨国忠双眉紧皱,道:“这是大凶之兆,本相何喜之有?”

  济天下便即凑了过去,又是一番长篇大论,说道如是这般……总之当他出了书房时,已将杨国忠哄得心花怒放,满面红光。至于进屋时那一句谎,早悄悄地圆上了。

  此时此刻,独坐房中的纪若尘双目忽开,左瞳中现出一朵紫莲,正自绽放!

  腊月二十九,相府池塘中忽有一朵古莲破冰而出,于冬日盛放。古莲大如海碗,色作深紫,蕊若火焰,莲瓣边缘处缀着闪闪金丝,端的是妙不可言。这异事自然早有人报给相爷,杨国忠看了后,若有所思,吩咐封了后花园,不许人随意走动。

  杨国忠虽不通风水,也晓得这古莲是大吉之兆。至于兆头主什么,他自会细细询问高人。说到国相心目中的高人,府上就有那么一位,当然是济天下。

  腊月三十,风雪如晦。济天下顶风冒雪,登上自家偏院房顶,要夜观天相。

  寒风如刀,大雪纷飞,济天下放眼望去,除了黑压压的一片云,还是黑压压一片云。

  若是透过风雪重云,却可见长安方向一道紫气冲天而起,矫矫如龙,聚而不散。济天下见了,不禁顿足长叹,哪知瓦面湿滑,他又冻得四肢麻木,当下脚下一滑,就是扑通一声重重摔在院内,哼哼叽叽的半天也爬不起来。

  大年初一,这日天下太平。

  在这去旧迎新之时,道德宗九宫同样张灯结彩,只是喜庆味道实是有些淡薄。自从破解了围山之困后,道德宗与天下群修便陷入辗转仇杀、不死不休之局。诸派在道德宗破围那日死伤惨重,于是朋友、兄弟、姐妹、亲族、师门长辈,许许多多与死伤者挂得上边的不断站出来,要报这血海深仇。道德宗在外行走的弟子折损了,宗门也不能坐视,如此辗转报复,血仇日深,真应了紫阳的预见。

  与其余诸宫相比,太璇宫就更显冷清。这数年间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张景宵陨落,黄星蓝也不知为何修为大减,更不大理会宫内事务。张景宵几位师兄弟不满已久,若不是此时正是多事之秋,说不定就将黄星蓝的位置给夺了去。

  诸人各怀心事,因此就是在这大年初一之夜,太璇宫内也是一片寂静,数盏彩灯、几棵花树就是惟一的装饰,因无人喂食仙果灵丹,宫中豢养的灵禽异兽们早早就已回巢歇息,没一只肯出来撑撑场面。

  主院正堂中,黄星蓝凭窗而坐,面色憔悴。张景宵在世时自来对她爱护倍至,几乎什么难事杂事都未让她做过,因此她虽然修为高深,对宫中事物、人事倾轧却几乎全无经验。现下景宵真人已殆,黄星蓝自己也为了拔起八根钉住苏姀的钢钉而修为大损,因此已难于压制几位师兄弟。但权势从未在她心中有过位置,此时此刻,惟有一个张殷殷方能令她如此憔悴。

  张殷殷自地府归来后,便将纪若尘忘得一干二净,黄星蓝还有些欢喜,毕竟经历过这许多风波后,张殷殷与纪若尘实是很难有个结果。其后纪若尘身陨消息传来,黄星蓝更是暗自庆幸,如果张殷殷还记得纪若尘,以她的性子,说不定会再入一次酆都地府。

  从地府归来后,张殷殷就性情大变,变得恬淡安静,有时整日也不说一句话,黄星蓝屡次相问,她自己也说不上有何不开心的事,只是高兴不起来而已。黄星蓝就有些忧在心头。

  年关之前,久未有往来的云中居忽然遣人来到道德宗,带队仍是与诸真人有旧的天海老人,与前次不同的是,这次来了楚寒与石矶,却少了个顾清。天海老人前一次踌躇满志踏上西玄,志在较技,结果却变成了送亲。今番重上西玄,倒是一开始就准备要谈亲的。

  云中居派到道德宗结亲的不是旁人,正是楚寒与石矶。说是结亲,但据天海老人讲,实是云中居掌教云中金山结合派中古藉,悟出一门双修之法。此法极是霸道,可令修炼之人道行迅速提高,如有足够灵药配合,则进境会惊人之致,据说数月之内即可修入上清之境。但此法对修习者资质要求极高,对两派来说,找些稀罕灵药反倒是容易得多了。既然是双修,当然修习之人要结为道侣,而且此法只能有一人修习云中居心法,另一人必须是别派子弟,因此天海便带着楚寒、石矶再上道德宗。

  时值多事之秋,无论是云中居还是道德宗,如能多一个上清修为的门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事。云中居此时与道德宗结亲,另一层意思是告诉天下修士,这场大乱,云中居决定站在道德宗这一边。

  云中金山不是不知顾清已随吟风返回青墟,更不可能不知吟风及青墟宫实与道德宗势不两立,但他仍与道德宗结亲,隐约之意,或是再也不认顾清是云中居门徒了。

  天海此来重任在肩,紫阳真人也不愿怠慢,好在前次楚寒与石矶上西玄山时,对道德宗年轻一辈杰出弟子均已见过,双修伴侣选择起来也就容易了许多。

  黄星蓝心中牵挂着女儿,见楚寒人品样貌才学道行无一不是万中无一,心中便十二分的满意,当下提了张殷殷出来。楚寒曾见过张殷殷一次,对这外媚内烈的女孩印象也是极佳的,而且他此来也无特定人选,心灰意冷之时,选到哪个是哪个,当然一口应允下来。

  云中居这门双修法对天资要求极高,道德宗如此大的门派,年轻一辈的女弟子中能够修习的也不过张殷殷、姬冰仙、含烟等寥寥三五人。黄星蓝既然先提了殷殷,紫阳真人与天海老人略略商议,便将这事定了下来。

  如若玉玄真人仍掌丹元宫,想必定要与黄星蓝好好争上一争。

  轮到石矶时,倒是横生波折。她纤手一抬,直接点出了尚秋水出来,道除了此人,旁的谁也不选。尚秋水面上血色尽去,周身冰凉,几乎动弹不得,却是死也不肯相从。这一对闹将起来,声势之大倒是出乎紫阳真人与天海老人意料。接下来的数日,石矶将尚秋水追得满山躲藏,但无论使何手段也无法令他屈服。石矶岂是容易相与的?她恼羞成怒,一次拿住了尚秋水后,便当场撕破面皮,欲行那霸王硬上弓之举,若不是天海老人及时赶到,便要给她得了手去。说来也怪,尚秋水明明道行高过了石矶,但就是对她怕得厉害,好似见了天敌一般,十成道行发挥不出三成来。

  被石矶如此一闹,紫阳真人与天海老人均哭笑不得,却又无计可施。

  与这边天雷勾动地火般的轰轰烈烈相比,楚寒与张殷殷相处得平淡无奇。两人偶会相伴而行,讲讲道,说说法,半点风月也无。

  如是,便也到了大年初一。

  初一这夜,张殷殷独坐在天璇峰崖边,一双小脚在深不见底的绝渊上荡来荡去,一双本是媚得入骨的星眸呆呆地望着缭绕峰间的淡云薄雾。

  此时脚步声响起,一个高大身影向张殷殷行来。

  张殷殷轻轻地叹了口气,空空洞洞的双眸中重新浮起生气,道:“吾家,你怎么来了?”

  那身影正是地府中被苏姀收伏的吾家,此际他不知有了什么际遇,已有了自己的身体。听得张殷殷询问,吾家不答,反而问道:“殷殷小姐,你现在想要做什么呢?”

  “想跳下去。”张殷殷淡淡地道。

  吾家双眉紧锁,良久方沉声问道:“是因为与楚寒的婚事吗?”

  张殷殷以手托腮,平平淡淡地道:“与这件婚事无关吧。楚寒各方面都很不错,我没什么可不满意的。我只是喜欢坐在这里,喜欢看这里的云,喜欢……跳下去。”

  她慵慵懒懒地舒展一下身体,刹那间的媚,顿令吾家觉得眼前一亮。伸好懒腰,张殷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幽幽地道:“很久很久了,这里一直是空的,很……难受。”

  吾家默然不语,绝崖之顶,就这样陷入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吾家长叹一声,道:“那空的地方,本来是有一个人的。”

  张殷殷嗯了一声,仍是心不在焉的道:“是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纪若尘。”

  “纪若尘?”张殷殷黛眉轻轻皱起,反复念了几遍这个名字。

  忽然有若一道电光划亮识海,她猛然跳起,大叫一声:“纪若尘!”

  张殷殷如风般冲到吾家面前,纤手抓住吾家铁甲胸口,一发力竟然将他提了起来,叫道:“他怎么样了!?你告诉我!”

  吾家侧过头去,不愿望向她精致无双的面庞,沉声道:“公子一年之前……已然身故。”

  张殷殷纤手血色渐渐褪去,五指逐渐无力,再也提不动吾家,将他放落在地,随后她连站立的力气都已失去,慢慢蹲下,纤纤十指下意识地抓着满头青丝,肩头颤抖不休,好不容易,才听到她呜地轻轻哭了一声。

  吾家只能呆呆立着,看着。

  张殷殷双手抱头,整个人缩成一团,能看见的只有抓紧青丝的一双纤手,苍白得如冰若雪。

  吾家站得笔直如旗,眼前却已有些模糊,甚至都没发觉张殷殷是什么时候神色如常地站在他面前的。

  吾家依稀记得,似乎自始至终,张殷殷只哭了一声。

  “他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张殷殷问,语气平淡的如同在谈论一个不相关的人。

  吾家道:“我们只知道公子身故的时间,何时何地均不知道。我只听说,公子那次下山后,好象是向无尽海去的。”

  张殷殷点了点头,理理纷乱的秀发,便向太璇宫飘然而去。

  “殷殷小姐,你要去哪里?”吾家感觉有些不妙,在张殷殷身后叫道。

  张殷殷头也不回地,淡然道:“去给他收尸。”

  “可是……”见张殷殷远去,吾家声音小了下去,变成一声叹息:“都已经一年了啊……”

  一刻之后,张殷殷已只影单剑,出了太上道德宫宫门,如风远去。

  守门的两个道德宗弟子本想拦下她盘问,结果张殷殷一人一记耳光,干脆利落地将二人扇飞,去势未慢分毫。

  午夜时分,张殷殷突然离山的消息已被道德宗诸真人所知,紫阳真人沉吟片刻,还是将这个消息遣人告诉了楚寒。

  经过昨夜一事,张殷殷与纪若尘往昔的情事又为人想起,也便有那多事的人约略说了一二给楚寒知晓。

  楚寒听后,独坐一夜,直至天明时分,方收拾行装,向天海老人及紫阳真人秉告说准备下山,要随张殷殷东行,陪她去收捡纪若尘尸骨。

  事已至此,紫阳真人与天海老人也无话好说。楚寒与张殷殷已有婚约在身,楚寒又沉稳干练,有他在身边照顾张殷殷,也能令人放心些。

  于是楚寒带了简单行装,也下了西玄山,一路向东追去。

  镇心殿深处的石牢中,吾家单膝跪地,正等候发落。

  苏姀哼了一声,怒道:“多事!”

  吾家沉声道:“是,吾家知罪!可是……若要看着殷殷小姐与楚寒成婚,过那世间所谓圆满幸福生活,吾家宁可多此一事!”

  “你!”苏姀先是大怒,然后怒意渐气,转而浅浅一笑,道:“罢了,多事就多事了吧。反正如果到了殷殷与楚寒成亲那日,那件事还没有转机的话,我也是会多事的。”

  说着,苏姀轻掩小嘴,打了个哈欠,道:“好倦!真不想离开这个小窝呢,看这风雪大的!可是不出门又不行。唉,我这当师父的就是命苦呀,还得亲自动手帮徒儿抢男人去。”

  苏姀的声音柔润如珠落玉盘,说不出的好听,可是吾家却不禁打了个寒战。

  于是吾家看着苏姀身后一大片狐尾有如孔雀开屏般展开。他揉揉眼睛,定神看去,然后又狠狠地揉了次眼睛,再次向苏姀身后狐尾望去。这次他数得清清楚楚,一共有九条狐尾在空中飞舞。

  可明明还有一根狐尾钉在墙上!

  吾家目瞪口呆,看着九根狐尾忽然以推山倒海之势齐齐拍在墙壁上,于是钉住第十根狐尾的铁钉倒飞而出!

  苏姀千年束缚一时尽去,当下轻轻一笑,自语道:“现下世道变了呀,什么妖魔鬼怪都敢跳出来横行。他奶奶的,看姐姐我这次可会轻饶!哼哼,一人一个耳光,统统扇扁了你们!”

  轰鸣声中,镇心殿轰然倒塌,一道白光冲天而起,轻松击穿护宫的西玄无崖阵,消逝在东方天际。

  只留下道德宗一众大小杂毛面面相觑。

  章九不肯栖一

  一缕缕魂丝宛如条条小蛇,灵动地在不时喷涌而出的地火毒炎间穿行,最终在相府中汇聚,一一归入纪若尘几近透明的身躯之中。他以神识观瞧已身,见胸中文王山河鼎正自缓缓旋动,根根魂丝自鼎口投入,与鼎中幽幽蓝焰融为一体。每根魂丝上或多或少地载了些别的东西,比如阴气之魄,比如地火精华,又如毒炎火种,这些星星点点的精华地魄都为鼎中溟炎所融,最终化为纪若尘身躯的一部分。

  鼎身上镌刻的上古大篆不时亮起,明灭不定,每亮一次,便会射出数道魂丝,向远方游去。每个大篆代表意义各不相同,这些魂丝便也有了不同。不同赋性的魂丝载回的精魄便是不一样的。比如溟炎其性至阴至寒,所化魂丝载回的只能是阴气之属,绝不可能是地火毒炎。魂丝自带一点灵性,足够趋利避害,绕开属性相克的气脉或者陷阱。

  勉强说来,纪若尘修的也是丹道。只是他修的这颗丹与众不同,是以文王山河鼎为基,鼎中溟炎永燃不灭,溟炎外又结成一颗玲珑心,以此为法力运使凭依。寻常修道人吸日月精华,采天地灵气,温养金丹,以求天道。

  纪若尘此时则管它是精华灵气还是阴火地煞,统统扔进鼎中炼了,快则七日,慢则三十六日抑或是七十二日,入鼎之气皆会去芜存精,化成他本沅的一点灵力。

  这点灵力,即是道家所载修道人最本原的一点精华,是一切道法之基,典藏中或称玉液,或称天浆,说得都是这个。这元力妙用无穷。可脱胎换骨、可易筋洗髓、可内养金丹、可外放伤敌,总而言之,几乎没什么是它做不了的。修道之途三千,之所以有高下之别,即在于多数道法修炼出的皆是元力所化之物,比如说五行真沅等等。而最高妙的法门皆是直接修炼元力本身,如三青真诀修入上清境界后,一颗金丹所生真元,便至少有一半是这等本原元力。

  此次进入人间界后,纪若尘虽无实体,但实际上已是长生,若能安心修炼个千八百年,以元力无所不能的特性,则必可修得内外圆满,无有缺漏,即有金刚不坏之躯,又有地裂天崩的道法。而寻常修道门派修至极处,或是道法强,本体弱;或是金丹灵性足,丹力弱,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缺陷,这即是不修沅力的坏处。

  然正如一两银子不能花上两次,元力再好,却也有限,纪若尘只能将其用在最急需的地方。在修至极处之前,和其它修士相比,纪若尘却是没什么优势的。

  前有苍野十载之根基,后与贪狼生死相搏,纪若尘此时心志已坚凝如一,再也不可能动摇。修道人飞升最大一劫的心魔已不是问题。此时在纪若尘面前,大道即为坦途,时机一至,便可一飞冲天。

  纪若尘修行法门源于苍野,核心处即是巧取豪夺四字,苍野魔神夺来的灵气真沅驳杂不纯,凝聚成内丹后,又得耗费漫长时光除去内丹中杂质,然以文王册河鼎为金丹,所炼化的乃是至纯无力,因此纪若尘又绕开一座难关。

  此时洛阳相国府中炮竹声声,而纪若尘独坐房中,全神凝视着身内缓缓旋动的文王山河鼎。须臾,山河鼎喷出缕缕青气,一滴通体浑圆、色作深青的水滴缓缓自鼎中浮出,水滴中心处有一点紫金光芒闪动。

  这是进入人间界后,纪若尘凝成的第一滴玉液天浆。

  于这第一滴玉液天浆的用处,纪若尘便有了犹豫。他此际道行法力不过是太清初阶,用以提升真元或是大多数修士的第一选择。不过初至人间界,理清在此间修炼法诀后,纪若尘便已决定先行凝聚身躯。然他忽然心念一动,却将那滴玉液天浆洒在山河鼎下,丹田之上的位置。

  玉液天浆一落,即刻化成一片青色雾气,凝而不散。随后三千魂丝又牵来一颗莲子,投入到这片青雾之中。莲子受了青雾温养,缓缓胀大、破皮,一点绿意便蓬蓬勃勃地萌发出来,随后抽枝发叶,吐芽结苞,一朵紫莲便在这青雾上盛放。此莲瓣作深紫,边缘有紫金丝缠绕,莲蕊暗红如火,隐约可见一颗藏蓝莲子正孕育其中。

  这朵紫莲,看上去与相府池塘中所生古莲竟有九分相似。

  纪若尘日前神游,偶于相府中感应到一点微弱灵气,随即发现是一枚上古莲子,不知过了几千几万年,竟还有一线生机。其后纪若尘神游之际,不忘以神识温养莲子,七日后终于成功催发古莲。

  此刻他所做的,是以神识将那株古莲的灵气都摄了过来,凝成一颗莲种,投入在玉液天浆化成的福田之中,果然重新生出一株古莲来,莲蕊中也结了一子。古莲生长至此,只在福田中轻轻摇曳,再也不见生发。至此,纪若尘已知玉液天浆所化福田中灵力已然耗尽。但若想将古莲莲子完全育发成形,则还不知要消耗多少玉液天浆,更有可能需要特殊机缘,方能催熟这颗莲子。

  至于杨国忠万般小心呵护着的那株古莲,现下则仅有其形,再无神韵,就不知这世上所谓高人们能否看得出来,即使看出来了,也不知有没有那个胆子直言不诲,给本朝相爷当头浇上一盆冷水。别人或许难说,济天下是肯定没有这个胆子的,自诩天下事无所不知的他,想来也不会做这等蠢事。

  既然福田已成,古莲方生,纪若尘便吐一口气,满室生香,徐徐张开双眼。他本想继续神游,汲取灵气,但感应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气息刚进了偏院,便醒了过来。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沅仪的小脸自门后探出,四下张望,口中不住叫着:“神仙哥哥呢?神仙哥哥?”

  纪若尘安坐不动,他此际无形无质,杨沅仪哪里看得到他?但小女孩仍不肯离去,执著地叫着:“我知道你在!满屋子是你的味道呢,神仙哥哥,你出来吧!我不偷看你的雀儿就是!”

  饶是纪若尘心如冰石,也被沅仪这一句震出了几丝裂纹来。

  这杨沅仪生得甜美无畴也就罢了,偏她通体清净无垢,资质极佳。纪若尘以神识观之,她便是一团温温润润的光,暖得十分舒服,令他起不了杀心。不然的话,若是在苍野之中,纵是鬼车之类的魔神胆敢冒犯,纪若尘也会杀上门去,不光毁其形体,灭其沅神,还会将追随鬼车的喽罗杀得干干净净,不光斩草除根,还要犁地三尺,方肯罢休。

  眼见杨沅仪深吸一口气,又要大叫,纪若尘只觉心头有些发麻,如被雷击了一下,只好咳嗽一声,现出身形来。这次他留了个心眼,面目身形都是清晰的,也未幻化衣服,但身周云雾缭绕不散,将要害处都遮盖了起来。如果沅仪硬要冲入云雾,也定是无所发觉,因纪若尘自肩以下,其实都是一片雾气而已。

  “神仙哥哥,你果然在呢!”看着沅仪很有些阴险狡诈的笑,纪若尘登时明白上了她的当。她根本不知房中有没有人,只是进来就叫而已。这等阴险法门,也不是有人指点,还是她自行领悟的。

  杨沅仪本还想自吹一番,忽见纪若尘目光寒如秋水,不禁打了个寒战,吐了吐舌头,赶紧说正题:“神仙哥哥,我们去微服私访吧!”

  纪若尘一怔,他虽还有些不通世事,但也知道什么叫微服私访。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微什么服,私什么访?

  杨沅仪性子是急的,不等纪若尘回答,便连珠炮似地道:“明天宛仪那小贱人要偷偷溜出家去,和洛阳王府上那几个绣花枕头弄个诗剑论道会,要在得月楼广邀才子修士,谈诗论文,演练道术,哼哼,还不够她们忙的呢!我本想偷偷告诉爹爹,宛仪不听他的命令私自出府,爹爹肯定会用家法将宛仪屁股打烂。可是我后来想想,还不如我们微服私访,偷偷去参加他们这个什么诗剑论道会,你将那些道法半生不熟的修士通通灭了,我再找济先生去羞辱那些酸丁一番,将这鸟会搅黄,让宛仪小贱人在全洛阳面前丢尽颜面,这样才好!”

  这位相府千金身份尊贵之极,行事却是如此泼辣,放狠话时不时带出几个脏字,可还不让人觉得粗鄙,也不知是何等能人,才能将这块小小的良材美玉教成这样。纪若尘心念一转,便想起济天下已在相府任了两年西席,除了他还能是谁?

  纪若尘正暗中感慨杨沅仪小小年纪,就已颇见狠辣,对付自家亲姐都如此阴损时,那沅仪开口又道:“等搅了那鸟会之后,我再去告诉爹爹宛仪私溜出府之事,让爹爹用家法打得她屁股开花!”

  章九不肯栖二

  直至被元仪拖了去“微服私访”时,纪若尘尚有些感慨元仪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毒辣心思。这一次“微服私访”,杨元仪倒是花了许多心思,特意准备了两套相应的平民装束,与纪若尘换上了,便摸出了相府边门,扬长而去。

  杨宛仪及一众权宦子弟包下洛阳闻名的得月楼,来举办那“诗剑论道”大会。所谓诗剑论道,无非是一众纨绔子弟聚在一起饮酒作乐,吟几句歪诗艳词,耍几下绵软剑术而已,哪会有什么真才实料?杨元仪便是早料定了这点,方拉了纪若尘前来砸场。在她心中,至少神仙哥哥会的隐身术,便足以力压全场、狠狠羞辱姐姐那群人一番。

  这些纨绔年纪不一,还有二十余岁的,杨氏二姐妹其实年纪最小,只是为着杨国忠的权势,这些人方才奉了二姐妹为主。另有洛阳王世子,与杨宛仪打得火热。

  洛阳城中,有邀月楼与得月楼比邻相伴,皆以佳肴名曲出名,并为洛阳名楼。时近元宵佳节,洛阳城虽是劫后余生,但刻下也是满城张灯结彩,鞭炮阵阵。看来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这座千年古都已恢复了元气。得月楼与邀月楼上,都是人影幢幢,酒乐阵阵,说不出的热闹繁华。

  纪若尘此时虽无实体,但撑起一身衣服却无问题,再修饰一下外表,便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若无相当道行,根本无从看破他的本来。若说道行真元,他勉强达到了太清前三境的筑基阶段,虽然真元微弱,可若与这些纨绔相比,高个十七八倍还是有的。洛阳地脉破碎,阴火四溢,正合他的修炼。收伏贪狼星君后,更能引来一缕星力补偿已身,因此如无干扰,纪若尘修行之速,几可十倍于过往。

  十年生死沉浮,于他是开辟了一条修道坦途。奋勇精进中惟一阻碍,便是他自身的心境。

  破空而至后,除却一些散碎记忆,纪若尘实对人间界一无所知,于人情世故更是不太通晓。但他又自前世记忆中得知人情世故忽略不得,于是杨元仪相邀,便欣然同意了“微服私访”,实也是想品一品世事百态,看一看人间繁华。

  纪若尘与杨元仪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一路向得月楼行去。自觉得了撒手锏的杨元仪兴奋得小脸通红,脚步飞快,在人群中穿来绕去,一路疾行。纪若尘足下片尘不染,不远不近地跟着,然就在行过一个岔路口时,他忽然停了脚步,向右方望去。

  人流如潮,瞬间都宁止了下来。

  纪若尘目光如月,越过五道街,无数人,落在了一个洒然当街穿行的道士身上。那道士如有感应,立时抬起头来,也望见了纪若尘。便在这一瞬,老道浑浊的双眼中骤然亮起如剑光华!然他随后便面有疑惑,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随着人潮远去。这道士一袭粗布道袍洗得已有些发白,看上去貌不惊人,然而只踏出几步,就已在人潮中消失。

  纪若尘独立街口,双眼瞳孔深处已是一片湛然的蓝,一头黑发无风自动,几乎无人注意,那根根发丝的末梢,会化作星星点点的湛蓝炎屑,慢慢在风中消散。他双眉如剑,神识运转如电,瞬息间已推算过万千种战况,只是无论采用哪种战法,他都会大败亏输。于是纪若尘心湖中浮上一片冰寒,慢慢将隐约的杀意镇压下去。此刻他道行与对方差距过大,已经不是靠运气与拼命可以弥补的了。

  然若过上数年,结局便或会不同。

  洛阳东门处,那老道已施施然出了城门,也不知他如何在数息之间,就从城中央走到了东门外。

  老道抬首望天,但见一半蔚蓝,一半铅云,不觉摇了摇头,暗道:“不过是个刚刚筑基的雏儿,怎就把你惊得丹气也动了?唉,想当年洛阳一战,输了玉虚半筹,这数年来游历天下,本以为大有进益,可现在看来,这心境仍得磨练啊!就是不知玉虚那杂毛,现下进境如何……”

  纪若尘眼中蓝色徐徐褪去,回复成寻常模样。但他立时一怔,杨元仪已经不见了!

  他当下也不惊慌,心如止水,缓步向前,神识已如水般四下铺散开去,将周围一切变化尽收心底。方才与那老道对峙时候并没多久,杨元仪想必走不远。

  神识散出后,不多时他便自万千嘈杂声音中分辨出又惊又怒的一声哭叫,正是来自杨元仪,方位不过百丈之外。

  纪若尘身形一动,如游鱼过隙,向声音来处行去。

  此时一个一身戎装的魁梧大汉正大踏步走入邀月楼。这人一脸如钢针般的短髭,面色紫红,相貌凶恶,身后还跟着十余名披甲挂刀的随从。这些亲随披的都是熟铜护胸甲,腰间挎的是四尺斩马长刀,神情彪悍,与本朝寻常军卒大为不同。领头大汉怀中还抱着一个粉妆玉琢般的小姑娘,任她如何呼喊叫骂,也不放手,只是嘿嘿笑着,毫不掩饰笑声中的淫邪之意。

  这些人声势极大,掌柜的忙迎了上来,只作没看见大汉怀中的小女孩,陪笑着刚想搭腔,那大汉身后一名随从便擎起斩马长刀,在掌柜脸上啪的一拍,将他拍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那随从骂道:“瞎了你的狗眼!我家将军你也不认识了?今天将军借你这地方乐上一乐,那是给你面子。再敢啰嗦,大爷一把火烧了你这鸟楼!”

  那掌柜的在洛阳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但知道这些来自北地胡疆的军爷招惹不得,当下心中暗自叫苦,又不住咒骂。那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哪经得住这等大汉蹂躏,还不得把性命送在楼上了?她死在邀月楼上,日后客人必定嫌弃这里不吉,沾染了血气邪秽,哪还肯来?掌柜的思前想后,一咬牙,暗中派了个伙计从后门溜出去报信。

  这时得月楼三楼上立着十余名锦衣貂裘的纨绔子弟,将邀月楼的争执看得清清楚楚。居中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面色有异,望向身边立着的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女,道:“咦?那粗人怀里抱着的怎么看着有些象元仪?她怎么穿了身平民衣服?”

  少女面色瞬息数变,最后清秀的眉宇间透出一丝阴冷,道:“就是她!”

  “那我们怎么办?看着不管吗?”这少年衣饰华贵,以黄色为主,显是有帝室血脉的,正是洛阳王世子。不过看上去他却以身边这小女孩为尊,不为其它,只因这小女孩乃是相国杨国忠长女宛仪。

  宛仪面色阴冷,道:“当然不能不管,但不是现在。等会那小贱人叫上一会后,再让卫士过去要人好了。”

  洛阳王世子心头一寒,暗想那大汉如此粗壮,元仪年纪幼小,如被他弄上几下,说不定命都没了,到时候杨国忠暴怒起来,知道自己就在左近,怎会不迁怒?其余纨绔子弟也惊于宛仪的狠辣,个个噤若寒蝉,尽管觉得不妥,也不敢有所表示。

  那大汉登登登上了邀月楼三楼,三楼上早被一群军卒层层把守着。此时一个雅间房门一开,走出一个全身披挂的雄壮将军来,向那大汉瞪了一眼,不悦道:“老二,你怎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在洛阳闹事吗?”

  那大汉将元仪一举,嘿嘿笑道:“大哥,你看这小娘皮,生得就跟个天仙儿似的,咱们北地哪有这等宝贝!你知道俺只好这一口,现在实在忍不住,等办完了事再来和大哥吃饭!”

  将军皱眉道:“这小孩是什么来历,你弄清楚了吗?”

  元仪尖叫道:“我爹是杨国忠!谁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让爹杀他满门!”

  大汉哈哈大笑:“你爹从洛阳知府一路变成了相国,这官升得挺快哪!接下来是不是要说皇上也是你爹啊?你爹要是杨国忠,那俺就是李隆基了!”

  说话间,他挟着杨元仪进了边上一个雅间,随手将门关上。

  只见那将军眉头紧锁,向窗外望了一眼。他目光锐利之极,似一把出鞘之剑,在得月楼上一众探头探脑的少年少女脸上扫过。这将军亦是个杀人如麻的人物,杀气极重,那些没经历过什么风波的权贵子弟被他如此一瞪,立时个个脸色发白,或转身,或缩头,再不敢向邀月楼望上一望。

  那将军身旁副将看出他的担忧,便道:“看那小女孩衣着,最多是个小官家的女儿,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洛阳城中,还有什么人物能放在将军您眼里啊?”

  将军眉头仍未见舒展,吩咐道:“你立刻出城,令全军拔营列队,准备启程。这边等老二完事,我们便会出发。”

  副将领命,飞奔下楼。

  对面得月楼上也是乱成一团,宛仪俏面雪白,紧咬嘴唇,硬是不肯开口叫人去救元仪。

  其它人面色可都是难看之极,这些人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可毕竟不是傻的,知道如果元仪出了事,杨国忠必是雷霆之怒,那时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进去。有那胆小的,已偷偷溜了下楼,一路往家中飞奔去了。洛阳王世子虽然身份特殊,额头上也是遍布冷汗,心中反复想着是否该不顾宛仪气恼,命卫士去对面拦阻。

  邀月楼掌柜正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时,忽觉眼前一花,楼门大开,门口处不知何时已立了一个散发布衣的年轻人。这人立在门口不动,缓缓扫视着一楼的客人。

  此时尚是寒冬,他在门口这么站着,登时寒风呼啸而入,不论客人或是小二,皆是一个寒战。当下便恼了许多人,可他们与这年轻人那全无生气的目光一触,立时又是一个寒战,哪敢多言半句。

  纪若尘将一楼扫视一周,并未看到杨元仪,便向楼上走去。这时掌柜的拦了上来,道:“对不起,客官,楼上已被人包了……”

  掌柜的话音未落,纪若尘便伸手在他胸前轻轻一推,似是要他别来烦扰一般。掌柜一怔之际,忽然腾空而起,身不由已地向后飞出,凌空撞在立在墙侧的酒架上,登时撞碎无数酒坛。他后脑又重重在墙壁上一撞,立刻晕死过去。

  楼中一名粗壮伙计见了,马上高叫一声“有人捣乱哪!”,便挽起袖子冲了上来。其余伙计听得招呼,也各自抄起板凳木棍,围将上来。邀月楼便是放在整个洛阳,那也是有财有势的主,虽然得罪不起朝庭大佬、封疆大吏,可弄死一两个上门惹事的布衣白丁,岂在话下?这些伙计不敢与楼上的军卒相斗,但群欧一个白面后生,当然武勇可嘉。

  纪若尘此时胸中杀机渐起,怎肯与这几个伙计纠缠不清,于是一把抓住最先冲来的胖大伙计的拳头,就势反转,再轻轻一送,只听扑的一声,那伙计的拳头竟已插在自己的腹中!

  一众伙计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纷纷硬生生刹住脚步,呆呆看着纪若尘拾级而上,向二楼行去。

  纪若尘行得不急不慢,一步步拾级而上。此时楼上脚步声响起,一名军校疾奔而下,看到纪若尘正上楼,那军校便是一刀鞘当头击落,大喝道:“大爷紧急军务在身,让路!”

  但刀鞘距离纪若尘尚有半尺,便再也落不下去。不知怎地,纪若尘一只手已握住了他的咽喉,一边慢慢收紧,一边问道:“杨元仪在哪?”

  军校骇然听着自己颈骨正劈啪作响,他久经沙场,知道对手只消再加一点劲,便会捏碎自己颈骨。可是他哪知道杨元仪是谁?只得挣扎叫道:“我不知道…。。”

  又是扑的一声闷响,纪若尘五指收拢,竟是将那军校的脖颈生生捏断!他看也不看那颗掉落的头颅,也不擦拭指间淋漓的血肉,正想拾级而上时,忽然楼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听那声音,正是杨元仪!

  纪若尘听了,便向前迈了一步,身影已然消失。

  楼上雅间中,大汉浑身燥热,虽然尚是寒冬天气,他仍用力扯开前襟,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他心中骚痒难耐,头上大滴汗珠滚下,化成腾腾热气,不住上升。杨元仪小小的身体就摆放在大汉面前的桌子上,她挣扎了许久,早就没了力气,眼见那大汉脱了上衣,又伸手去解腰带,吓得用尽仅余的力气,全力尖叫!

  杨元仪的叫声听在那大汉耳中,如闻仙乐,立时便觉得一道酥麻酸冷直透到了骨髓里,险些便要把持不住精关。大汉嘶地一声吸了口凉气,不敢稍动,方才将流精忍了回去。他忽然有些舍不得,犹豫着是否该将这小女孩养大,好收了做房小妾。若现在下手,她定会丧命,实在有些可惜。

  就在犹豫刹那,大汉忽觉胯下升起一点寒意,随后一种诡异的酸胀湿凉感觉,瞬间自胯下升至咽喉!

  雅间楼板无声无息地碎裂,纪若尘冉冉升起,手中握着一根丈许长的红木木杠,竟然是邀月楼的楼梯扶手!此际红木扶手已从那大汉胯下插入,几乎没入一半!

  纪若尘面无表情,右手一转一送,大汉一声闷哼,身不由已地仰首向天,大嘴一张,红木扶手竟已从他口中穿出!

  如此血腥凄厉场面,居然没吓住杨元仪。她看清来人,叫一声“神仙哥哥”,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从桌上跃起,扑到了纪若尘怀中,大哭起来。

  纪若尘只知杀伐,哪会安慰人?他皱了皱眉,伸手将杨元仪从身上摘下,走到雅间房门处,一脚将房门踢飞,安然步入中厅,便在一众北地军校面前,将穿了那大汉的红木扶手往楼板上一插!

  十余名军校轰的一声叫,然后便是呛啷啷一片拔刀声,寒光闪闪的斩马长刀指向纪若尘,将他团团围住。

  那将军听得骚动,已自最大一间雅间中步出,猛然见了倒在中厅的大汉,双目立时变得血红,失声道:“老二!”

  那大汉仍未断气,听到叫声,眼珠勉强转了转,手足抽动了一下。

  将军知那大汉已然没救,可一时又不会死,仍得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当下嘴角抽动,沙哑着嗓子道:“老二。。。。。。大哥亲手送你上路,你就安心去吧!”

  将军劈手夺过身边亲随手中斩马长刀,挥手一掷,长刀已将大汉穿心!

  直到那大汉眼中最后一线神光也散去,将军方才望向纪若尘,轻声细气地问:“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藉贯何处?”

  章九不肯栖三

  纪若尘忽见那将军如此和言悦色,他虽然处世经验无多,不过略一转念也就明白了这将军的用意,那是怒到了极处,要杀光自己九族以为报复,于是笑了笑,道:“你以为,今天还能活着回去吗?”

  “大胆!”,“放肆!”旁边一众亲卫大声喝骂着,就待一拥而上。那将军一抬手,亲卫立时收声,看来训练有素,军纪极严。

  将军目光如狼,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在纪若尘身上扫过,忽然哈哈笑道:“就凭你这点刚够筑基的真元吗?或者是我眼拙,看不出你其实深藏不露?”

  未等纪若尘回答,一名文士便自雅间内走出,冷笑道:“将军没有看错,这小子的确只有筑基的道行,不过是手脚快些、力气大些而已。不过还不知道他师出何人。这也不难,待吾试一试他的身手,自然就会知道。那时吾当召集同道,灭了这狂妄小子的师门!”

  这文士面上尽是狂傲之色,眼光斜斜地落在纪若尘身上,上前几步,便要动手。可他余光却瞄着那将军,既有立威于军卒之前、又有讨好将军之意。

  纪若尘看了,心中似有所悟。虽然今日出得相府才算真正入了人世间,但他也看到、悟到了太多东西,看来人情世故的精微微妙处,丝毫不比什么三清真诀浅薄了。

  此时一片脚步声响起,数名红袍铜甲、腰挎鬼头刀的王府侍卫跑上楼来,纷纷喝道:“王府侍卫办差,都把兵器放下,否则格杀勿论!”原来洛阳王世子越想越觉得后果严重,忙不顾宛仪反对,将侍卫派了过来,只希望还能赶得上,别让元仪受太重的伤。

  众侍卫气势汹汹地抖出身份,谁知平日里一跺脚地都要抖三抖的名头不光没镇住楼上众人,几名军卒反而移动脚步,将这些侍卫隐隐给围了起来。看着军卒雪亮的刀口,狼一般的眼神,以及毫不掩饰的杀气,王府侍卫们气焰登时消得七七八八。有那机灵的就想悄悄地退下楼去,但在这些如狼似虎的军卒注视下,又不敢稍动,不由得暗中叫苦连天。这些侍卫功夫是有两下的,可是平素里欺压良善、骚扰百姓哪需要什么功夫?他们舒服日子过久了,与杀人如麻的北地军卒一对上,立时就分出了高下来。

  那将军低沉地笑笑,面上闪过一丝戾色,道:“杀了我的弟弟,这么轻易的就算了吗?”

  亲卫队长见了,长刀一指,喝道:“哪来的闲人敢冒充王府侍卫?给我斩了!”

  数名军卒立刻跨步而上,刀光闪烁间,已将三名王府侍卫的人头给斩了下来。余了两名王府侍卫不待军卒们动手,已吓得坐倒在地,一股尿骚味就冒了出来。

  骨碌碌一颗人头滚到了杨元仪面前,刺鼻的血腥气薰得她小脸一白。不过这小女孩胆子大极,竟然拎起裙子,一脚将人头向将军踢去。

  文士见了,不待将军发话,便踏前一步,恶狠狠地道:“都是你这小贱人惹的祸事,这次不将你捉到塞外去,卖给胡人为奴,让你天天被蛮子骑,还真是便宜了你!”

  狠话放完,文士昂然再向前迈一大步,口中颂咒,周身便泛起数道青蒙蒙的光。他又取出一张符来,左手二指成剑指,指上燃起淡淡火焰,嗤的一声穿过符纸,符纸立刻燃烧起来。这文士口里念的是束缚咒,手中符咒是烈焰寻心符,他这是要一心二用,既擒杨元仪,又灭纪若尘。世人皆知施放道法需要宁神聚气,能够同时施放两个法术,显是对道法掌控得精细入微,这等本领可是不常见的。

  将军眉头微皱,不过也未拦阻,而是任由那文士施为。

  符已燃了一半,纪若尘却动都不动,文士眼中不屑之色更加浓了。“烈焰寻心符一发,便会在你心脉中引燃一团心火,然后焚断心脉而死,你当是寻常火符,可以凭动作快闪过去吗?”文士冷笑着想到。

  符纸一燃,都是顷刻化灰。转眼之间,烈焰寻心符已燃到符尾,文士指上火焰转成淡淡的红色,这是符法行将发动的前兆。

  便在此时,文士眼前忽然一花,本在十步开外的纪若尘不知怎地竟已到了面前!看到纪若尘那漠无表情的双眼,文士心中狂呼不妙,可现在法术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纪若尘动作轻柔,半分多余的力气也不肯用,握住那文士的手腕,随意一折,便将他那燃着符纸的手**他自己的嘴里。烈焰寻心咒也罢,束缚咒也罢,都被堵在了文士腹中。

  腹中真元烈焰四下狂冲,文士的脸立刻泛起一层紫色,喉咙里呜呜叫着,可是整只右手都被深深插在嘴里,一时哪里拔得出来?

  纪若尘松了手,退后一步。便在此时,他忽然感应到背心一点凉意袭来!纪若尘日夕神游,灵觉何等敏锐,立时知道自己感应到的只是来袭者的一点杀气,至于真元或劲风,则是半点也感应不到,这偷袭者道行肯定不低,隐匿攻敌更可称大师。

  纪若尘毫不闪避,而是反手向后挥去。他的手臂柔若无骨,体内可怜的点滴真元悉数运到了指尖,于是食中二指弹出寸许长的指甲,闪着森森蓝光,显得锋锐无匹。纪若尘虽未回首,但他习惯了以神识辨识周围,看与不看区别不大,这反手一抓,正好抓向来袭者的咽喉。

  嗤的一声轻响,纪若尘胸口突出一截闪亮的刀锋,刀身厚重锋锐,正是北地斩马刀。

  中了致命一刀,纪若尘却似毫无所觉,反手一抓去势反而更加凌厉!他其实本无实体,别说一刀,就是百八十刀穿体而过,也于他全无作用。就在去势将尽时,他左手突然伸长一截,这绝非生人能够做出的动作,亦大出来袭者意料,因此随着指尖上传来一点暖意,纪若尘知道五指已搭上了来袭者咽喉。他更不犹豫,五指皆弹出锋利指甲,一把狠狠抓下!

  来袭者亦绝非庸手,骤变突生时,大喝一声,竟硬生生止住冲势,反而后退一步,避过了纪若尘洞金穿石的一抓。而且他眼力更是了得,一刀刺入已知纪若尘身体有异,当下再次断喝,一道雄沛真元传到斩马刀上,整口长刀立时发出炽热光华!

  纪若尘躯体大半仍是虚无,不受寻常刀剑斩击,可是纯由修士真元化成的刀罡反而对他伤害更大,来袭者更是将沛然如山的杀气也注入到真元中,所生成的刀罡更是凌厉狠辣。纪若尘此刻真元实际上极其微弱,受刀罡一冲,不光山河鼎中真炎一暗,就连福田中的紫莲也摇了一摇。

  两人交击只在电光石火间,一触即分。

  纪若尘顺着冲势向前一步,方徐徐转身,意态从容,如闲庭散步。他抬首望去,见来袭者原是那名将军。将军掌中刀上刀罡仍吞吐不定,看来不光有修为在身,而且道行远超那仍在地上挣扎的文士。

  纪若尘轻弹五指,将指尖上的鲜血皮肉弹去,淡道:“将军杀人不少。”

  那将军此际面上轻视之色已去,但凛然杀机却更是浓郁,整个楼面如同飘起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他盯着纪若尘,道:“你伤得可比我重。”

  将军咽喉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皮肉被纪若尘生生的撕了一块去,看上去可怖,其实只是些皮外伤,对于他这等拥有深厚真元之人来说,不过小事一件。

  将军狞笑一声,手中斩马刀缓缓扬起,道:“你年纪轻轻,倒还有些胆色。也罢,就让本将军送你上路吧!”

  适才一击之下,这将军已发觉纪若尘来历虽奇,动作迅若鬼魅,但真元薄弱,还远不是自己对手。纪若尘动作再快,自己也尽可跟得上,毕竟真元雄厚方为一切之本。

  纪若尘双袖忽然飞出,卷住身旁两名亲兵的脑袋,倏忽发劲,但听啪啪两声,血肉碎骨脑浆四处迸射,算作对将军的回答。

  将军饶是城府极深,当下也气得胡须颤抖,真元澎湃如潮,不停地注入斩马刀中,眼看着刀罡渐亮,刀身中竟然浮起一片青色花纹。这一刀斩出,弄不好会直接毁了纪若尘的灵丹福田。

  纪若尘静如止水,安定地注视着将军的双眼,将军那锐利如剑的目光对他全无影响。

  将军深吸一口气,如同长鲸吸水,绵延不绝,浓郁的杀气更不住自体内涌出!

  杀气攀至巅峰一刻,将军双目精光大盛,斩马刀嗡的一声长吟,便要当头斩下!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声呼唤响起:“史大将军!”

  这声呼唤实在来得太过突然,声若洪钟,骤然叫破了将军名姓,又恰好他气势刚刚升至巅峰之际,惊吓非小!史将军只觉胸口一滞,一口鲜血便涌上了喉头。他身体晃了一晃,这才稳住,惊怒交集之下,转头向楼梯口望去。

  这将军姓史也好,姓赵也好,于纪若尘全无干系,反正他几乎对本朝故事一无所知。因此那叫声传来,他只当犬吠,毫不动意。

  叫声未歇,楼梯上便蹿出一个高大矫捷的中年文士,但看他红光满面、中气十足,就知最近生活优渥、油水十足。

  这文士生得相貌堂堂,只那么一站,便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油然而生,正是相府西席济天下。

  济天下浑然不觉周围遍布的杀气,向那将军一抱拳,长笑道:“原来是三镇节度史安禄山安大人麾下第一猛将,史思明史大将军!只是不知道这大过年的,史将军怎的不与家人欢聚,反到洛阳来了?”

  史思明满面黑气,判断不出这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是何方神圣,压着性子问道:“先生何人?”

  济天下抚须笑道:“在下只是相爷身边一介布衣,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不过今日这事与相爷有些干系,在下便自作主张赶来此处,想劝史将军早日归返塞北。洛阳苦寒,冻伤了士卒不好,冻了史将军就更是不好了。”

  听他这么一说,史思明面色凝重,心下惊疑不定。相爷身边一介布衣?笑话,这等贴身幕僚是能时时和杨国忠说得上话的,可比一系的等闲小官要重要得多。这等人物,怎么会突然跑来?话说楼内冲突从始至终也没多少时间,他若是一路从相府快马赶过来,也就刚刚赶得及而已。莫非这件事真与杨国忠有关?而且这文士说话高深莫测,即指了自己,又隐隐点出城外兵卒,若说他没有厉害手段跟在后面,史思明自己也不会信。

  史思明统兵多年,是个狠辣果决、当机立断的人物,目光在纪若尘、济天下和杨元仪身上一个来回,沉喝一声:“我们走!”然后飞起一脚,踢倒半片墙壁,直接跃出,正好落在一匹战马背上,扬鞭但听楼外蹄声如雷,一路远去。

  十余名亲卫分成三队,一队断后,一队收尸,一队跟随史思明,层次分明,井井有条。

  北军如旋风般离去,杨元仪也不能在这事非之地多呆,一众当事之人离去后,自有随后赶来的相府卫士封楼打扫,将相关痕迹清理干净,并且狠狠威胁掌柜的一番,命他不得透露只言片语。相爷二小姐被个莽汉挟入房中,不管长短,也不论是否有过什么,只要传出了消息去,就是天大的丑事一件。这等大事,若是杨国忠知道了,就是灭了在场众人的口,也大有可能。

  杨元仪受了惊吓,自有相府卫士护送回府。得月楼上的诗酒大会也草草落幕,一众人等张皇离去,作鸟兽散。济天下倒是不急不忙,还备了辆马车,拉纪若尘上了车,慢慢悠悠地向相府行去。

  纪若尘话极少,几乎整日都不说一句,这点济天下早已知道。好在他口才便给,当下自顾自地说起史思明的来历事迹,又由史思明讲到安禄山,再顺势讲到本朝国运历史,又由大及小,重新归到史思明身上,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因此这一段路,走得也不算气闷。

  眼见相府在望,济天下又说起史思明素以残忍狠辣著称,时常将塞外边族数百口的小部落整族屠了,因此凶名在外,寻常军卒就是与他对望一眼也是不敢。他接着便问上仙此时法力未复,何以毫不畏惧史思明的杀气?

  纪若尘似乎低沉地笑了一笑,可惜济天下耳力不足,没听清他究竟笑了没有,便听纪若尘道:

  “我手上冤魂,何止多他十倍?”

  济天下忽觉车厢中起了一阵寒风,刺骨的凉意透衣而入,刹那间手足冰凉。其实车厢密不透风,还燃着两个熟铜炭炉,暖意融融,哪里会冷?

  济天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是说不出话来,身体也悄然挪了挪,距离纪若尘远了一些,车厢中就此安寂。

  纪若尘安坐,今日之事如流水般在心中一一滑过,待想到那真火焚心的文士时,心中一动,问道:“为何有些人越没本事,就越张狂?”

  济天下略一思索,便答道:“这等人或是仗势妄为,或是井底之蛙,其实比比皆是,不必在意。须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纪若尘听了,初次对济天下有了几分敬意。

  章九不肯栖四

  此间事了,便是该如何向杨国忠秉告。济天下深明孔子笔削春秋、述而不作之意,当下大笔一挥,将此事细节与牵涉人等砍得七七八八,最后便成了史思明部下骄横,冲撞了二小姐杨元仪这等可大可小之事。在一应相关人等的全力掩饰下,就如此报了上去。毕竟报喜不报忧乃是为官之道,无喜可报时,就得将忧报得小些,再小些。

  出乎众人意料,闻知此事后,杨国忠久久不语,半晌将茶杯一摔,转入后堂去了。堂上大小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只有济天下面有得色。

  回入后堂后,杨国忠挥退下人,忽然大袖一拂,将花架上数个瓷瓶扫落在地,怒喝道:“那头蛮猪!你手下一个莽夫也敢如此欺我!?”

  盛怒之余,杨国忠亲自提笔,挥就数份奏章,历数安禄山三大罪状。其一,声色犬马,穷奢极侈;其二,予取予求,民怨鼎沸;其三,骄横跋扈,有不臣之心。奏章还将朝中素来与安禄山交好的几个官员也一并扫了进去,给了个结党营私,谄媚小人的名头。奏章写好,他便令亲信快马出发,将奏章送去长安。只待正月十五一过,便要上奏明皇,且要安排几个得力的亲信大臣一并上书弹劾,前后呼应,方显声势。

  出了此事,杨国忠已无心年节,离着元宵还有数日,即行启程返京,要在明皇面前好好参那安禄山一本。

  冰冻三尺,自非一日之寒。近年来杨国忠权倾朝野,靠的是杨妃的裙带和明皇的宠信,要说身具经天纬地之才,就是他自已也不会信的。安禄山独镇三镇,旗下悍卒十万,搭上了杨妃后,得明皇恩宠几乎要盖过了杨国忠去。这一年来,杨国忠已如梗在喉,渐有些食不知味,睡不安枕。而那安禄山自恃得宠,也就逐渐不将杨国忠放在眼内。杨国忠岂是宽容之人,就此记恨在心,寻着机会在明皇跟前进了几次馋言,明皇只笑言道胡儿岂是这等人,就轻轻揭了过去。如此宠信,越发令杨国忠恨得深了。

  至于二小姐元仪招揽回一名修道炼气之士这等小事,杨国忠听过便算,早抛在脑后。哪家不养几个清客,反正一切自有下人安排,相国大人日理万机,怎顾得上这些琐碎?

  杨国忠返京后,相国府中又变成了元仪最大,整日价的向济天下的小院跑,看纪若尘端坐神游,一看便是一个时辰,也不觉得无聊。

  元仪似乎粘上了纪若尘,可济天下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纪若尘,偶尔不得不见,也是讪讪一笑,想方设法匆匆逃离。

  纪若尘则终日静坐神游,宛若万载石雕,不论进房的是元仪、济天下抑或是环儿,都不能令他稍抬眼皮。

  只是偶有一日,纪若尘忽然问起交待的事筹划得如何了,济天下登时一惊,小心翼翼地答道一切尚在掌握,只是欠些火候,仍需细细谋划,不知上仙可以等得多久。纪若尘出神片刻,道还需等两个人来,但不管他们来是不来,都只等三月。

  时如逝水。

  元宵一过,宛仪见元仪遇险一事似已被大多数人忘却,心思又活动起来。她早听说当日救下元仪的修士住在济天下院中,于是便又找上了洛阳王世子,强讨了一个据说道行高强的青年修士,又聚了数名好事的世家纨绔,拥入偏院,想要好好折辱那不识抬举、强自出头的修士。

  众人拥着宛仪气势汹汹地穿堂过室,如入无人之地般冲进了纪若尘静坐的偏室,将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元仪本是伏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纪若尘,此时见姐姐率众闯入,当然一脸怒色,却出奇地没有发作。

  宛仪一脸傲色,故意不看元仪,向纪若尘一指,喝道:“你是何许人?报上名来!”

  她本不期望会得到回答,早准备数个三下便挥手喊打,治对方个“不敬之罪”,将来在父亲面前也可占个“理”字。

  纪若尘双眼不抬,低声道:“纪若尘。”

  这一下,元仪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宛仪则是大为得意,心道这家伙看上去颇有些气势,没想到实是个银样蜡枪头,自己还没怎么着,随便一吓就吓倒了他。只是……宛仪得意之余,又向纪若尘望了望,忽觉这家伙实是生得不错,比自己身边簇拥的那群世家子弟强了不少,看来元仪眼光倒也不差。

  这些念头在心中一掠而过,宛仪哼了一声,向一个锦衣束发的青年一指,道:“这位是青云观高弟刘学途,道行高深,非是江湖上那些骗子可比!此次刘公子不辞辛苦,特来教你两手道法,免得你学艺不精,将来没处混饭……”

  宛仪说得正高兴,纪若尘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知道我为何会告诉你名字吗?”

  宛仪一怔,道:“为何?”

  纪若尘微微一笑,道:“免得你以后做恶梦时,还不知道梦到的是谁。”

  宛仪登时愣住,那边早恼了青云观得意高弟。刘学途踏前一步,用身体将宛仪护住,喝道:“何方狂徒,敢在宛仪小姐面前无礼?还不快快跪下陪罪!不然的话,我刘学途……”

  可惜他这气宇轩昂的一番话还未说完,纪若尘忽然双眼微开,望定了刘学途,低喝一声:“滚!”

  刘学途只觉纪若尘双眸实是深不见底,不及惊讶,便有一道寒气自顶心而入,透体而过。刹那间,那浓而不化的杀意令他心胆俱丧!

  刘学途到底有些根基,几经挣扎,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神。此时纪若尘早已双目低垂,又自神游去了。刘学途内心天人交战,几番欲上前拼命,但刚才侵入心头的杀意挥之不去,宛若活物般在意识中四处游走,双腿如钉在原地实在挪动不了半分。强自撑了片刻,终于大叫一声,掩面而去。

  宛仪等人失了倚仗,只得灰溜溜的退走。

  子夜时分,纪若尘神游归来,万千魂丝徐徐收入体内,山河鼎中真炎旺盛,已与太清天真境相当,余下灵气,皆融入了双目。此际他双目若开,无需神游,亦可看清方圆百丈内一切地火灵力,阴阳两途,均无滞碍。

  刘学途出了大丑,回观之后越想越不甘心,更兼是在相府两位小姐面前丢的脸,青云观颜面何存,前途安在?

  修道之人不食人间烟火,那也得临近羽化飞升时才行,寻常门派,衣食住行、日常用度、法宝器物、灵地仙山,哪一样都耗资巨万。是以人间官宦商贾的供奉,对修道门派十分重要,青云观想再上一层楼,若能得到杨国忠这种级别的大臣支持,当然从此事半功倍。

  青云观修的是正宗道法,刘学途也有几分眼力,看出纪若尘道行也不如何高深,至多比自己强上一线,只是自己过于轻敌,对方的道法又有几分古怪,才被上手占了先机侵入意识,一处溃崩,决堤千里。他回观后胆怯即去,便越想越不甘心,便悄悄找上了师叔董建一,想要找回这个场子。

  事关青云观前程饭碗,对方又道行一般,董建一自无推辞的道理。将刘学途训斥一番,指摘他不战而逃,胆气实在太弱,如此怎能做成大事之余,董建一备齐法宝丹药,便与刘学途同返洛阳。因为要在相府两位小姐面前斗法,董建一额外精心地修饰了一番,行走之间,长须垂胸,大袖飘飘,腰缠绦丝带,足踏登云靴,十足十的仙风道骨。

  十余日后,青云观叔侄两个重返洛阳。宛仪原本对刘学途这厮的不战而逃鄙夷到了极处,别说给好脸色,不乱棍打出去已经算是客气的了,待见到了董建一,脸色才算好了一些,暗想这老家伙卖相不错,想必有些手段。

  于是宛仪再次呼朋唤友,浩浩荡荡地杀入别院。

  时隔半月,纪若尘耐心似乎消退许多,还未等宛仪扔下场面话,便向众人望了一眼,叱一声:“滚!”

  宛仪只觉骤然裸身立于冰天雪地之间,寒透骨髓,心跳得如同要从腔子里跃出来!恐惧之下,她未及思索,便转身夺路而逃,直奔出院门,方才稍定。宛仪环顾左右,见同伴们比她还要不堪得多,一个个连滚带爬,哭爹叫娘,争先恐后从院中逃出。

  刘学途已有过教训,道行又高,是以逃跑时还在宛仪之前。而董建一毕竟道行深湛,身形一闪已在院外。或许是心中羞愧之故,董建一也不与众人打个招呼,径行离去。离去时仍是大袖飘飘、举重若轻,有名门大派之风。

  这一晚,宛仪一夜恶梦。

  回观之后,董建一苦思三日,也想不通自己怎会不战而逃。刘学途倒是有过两次经历,十分理解师叔此刻心情,便好言安慰,只是越安慰师叔面上黑气便越重。

  至此,青云观脸面已在叔侄二人手上丢个精光。董建一思前想后,念及掌门师兄道行比自己深厚得多,终是将这事报给了观主松矶真人。松矶真人气度自然不同,更不多言,携了叔侄二人,重返洛阳。

  宛仪是知道青云观观主威名的,等闲官宦人家,就是想见松矶真人一面也不可得。她便陪了青云观三人来找回场子,只不过那帮纨绔听说要再战纪若尘,死活都不肯来,宛仪大小姐的面子也不行。是以此次勇闯别院的只有四人,声势上较前两次不可同日而语。

  松矶真人推门而入,在屋中这么一站,便若岳停峰峙,气象万千。

  纪若尘向松矶真人凝神一望,便又闭目神游去了。

  松矶真人动也不动。

  顷刻,还是刘学途忍耐不住,刚想喝骂,松矶真人忽然仰天而倒,双目渗出两道细细血线,已然仙去。

  是夜,宛仪恶梦连连,一夜数惊。

  松矶真人身殁,如此血海深仇,青云观上下岂肯干休。只是纪若尘乃是相府之宾,修道之士虽不将尘俗权势放在眼里,但那说的是道德宗、云中居抑或青墟宫,青云观还是得把尘俗权势当回事。若是拉上大队人马群战纪若尘,别说名声如何,单是被有心人安上一个攻打相府的罪名,青云观就要吃不了兜着走。既然不能聚众而攻,青云众人只好广邀同道,上门单挑。

  此后两月,宛仪又进了三次西席别院。只是相府大小姐的如玉容颜,一次比一次憔悴。

  杨元仪似乎粘定了纪若尘,但见过了这许多次人众骚扰,每次又不见有什么新的花样出来,就连进门的嚣张、场面话的内容都差不多,因此这个素来喜爱热闹的元仪二小姐也觉得有些闷了。

  于是宛仪继续梦魇,元仪依旧气闷。

  这一天元仪终于有些忍不住,一边伏在椅背上看纪若尘有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的面庞,一面懒懒洋洋地问:“神仙哥哥,这些人来来回回的阴魂不散,每次都换不同的人来送死。可又无趣得很,根本说不出什么新鲜话来,我都看得烦了。可是哥哥你好象还有些喜欢他们来呢,嗯,我想呢,你肯定不是很喜欢杀人的,不然的话你早把他们都杀了,不会每次只杀一两个。那么,神仙哥哥,你这样又是为了什么呢?”

  元仪实际上是在自言自语,根本没有期待纪若尘会回答,谁知他竟然答了一句:“进补。”

  这一晚,元仪也一夜数惊。

  章九不肯栖五

  屡次失望后,宛仪终守来了柳暗花明,请来了正道三大派之一,青墟宫传人道明。道明四十余年纪,身材高大,相貌平平,但自有大家气质,言谈举止谦冲淡和,与此前的所谓得道高人大为不同。

  道明见了心力俱疲的宛仪,安慰了几句,宛仪便觉心头负担渐去,周身暖洋洋的说不出舒服。见多了得道高人,宛仪的见识眼力也已不同,知道道明在不动声色间已发动了道法,将自己心头积郁消去。

  道明受朋友所托孤身前来,宛仪更没了呼朋唤友的兴趣,两人一前一后,再次踏入给宛仪留下无数梦魇的别院。

  一进房门,宛仪便觉今日与往昔完全不同,房中如在数九寒冬,寒意浓得几乎化不开。此时已是四月,洛阳早已是桃枝吐艳,碧草如茵的时节,怎么这房中还是如此冷法?

  可是看若尘身边的元仪,春衫单薄,根本不觉得寒冷。

  道明毕竟道行深厚,立刻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寒气,而是对方的杀机过于浓郁,心有所感,才会遍体生寒。他道行深湛,但是首当其冲,身受的杀机比宛仪何止多了百倍,宛仪不过是受了波及罢了。

  道明心中凛然,饶是他凶厉魔物抑或邪道高人见得多了,可也从未见过杀机如此浓烈、几乎有如实质的人物。这人手上要葬送多少生灵,才能凝聚成如此厚重杀气?尽管纪若尘真元看上去普普通通,再如何高估也要比道明差上一筹,可是道明游历天下,深知道行深厚与否与杀人是否厉害完全是两回事。那些终日潜修、不问世事的隐士高人,很少有人会在厉害道法上花费时间,这等人哪怕是晋入上清境界,真到性命相搏时,也很可能会被道行弱了两三筹但斗法经验丰富之人放翻。

  道明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知道双眼所见甚至灵觉所感也未见得可靠,当下分毫不敢大意,一缕真元如龙卷风般自丹田升起,转眼间已将气势提到了极处。

  纪若尘端坐不动,双目不开,只顶心一道隐约可见的黑气盘旋升起,幻化成一道时隐时现的黑龙。

  道明面色不变,心下却是暗自一惊。以元气外放幻化成龙形,以他所知仅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曾经吞噬过一头黑龙,要么是道行已深入上清境界,丹气可从心所欲幻化。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是道明可以应对的。除非……

  除非是幻术!道明一念及此,心中大定。默默调运体内真元,铅汞相合,再融入一点心头热血,起手便要以最强道法,一举将对手轰杀。不管对手如何,道明深知狮子搏兔也须出全力的道理。

  纪若尘忽然笑了笑,杀气消得无影无踪。如此强烈的反差,登时令道明满溢的气势大半落到了空处,只觉胸中一阵翻涌,真元险些便烧了起来。

  道明大惊,这人仅凭气势变幻便险些令自己内焚,实是生平仅见的大敌。道明可不愿为了一个相府小姐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立刻便有了退意。

  就在他将退未退之时,忽然数道青丝凭空而出,四面围上,转眼间绕着道明缠了数周。这些青丝来得无声无息,迅捷无伦,道明正心中动荡,斗志消退,不经意便已中招。这些青丝看似柔弱,实际上坚韧无比,水火不侵,道明稍一挣扎,青丝立时破皮入肉,端的是锋锐之极。

  道明刚闪过是否用三昧真火烧融青丝的念头,颈中青丝骤然一紧,一颗斗大头颅便离躯飞起,又有数根青丝破空而来,轻轻巧巧的刺穿了道明头颅,不光搅乱了他的识海,也将他最后一个同归于尽的杀招打断。

  “你……”道明只挣扎着吐出一个字,眼中神光就已散去。

  他尸身仍屹立不倒,颈血喷出丈许,将立在旁边的宛仪淋了一身。宛仪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么,不哭不叫,只是怔怔地看着道明身后走出的一个妖孽般的女子。

  她一袭淡红轻衫,体姿轻柔若水,容色丽而近妖,春衫单薄如纱,肌肤如隐若现,双眸亮若星辰,内底却媚意充溢。

  她浅笑着,伸手轻轻在道明尸身上一推,任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而后从上踏过,立在了纪若尘面前。她移动时无声无息,双足自地上成滩的血水中踏过,却滴血不染。

  纪若尘不动如山,双目垂帘,似乎根本没有发觉房间中已多了一个人。杨元仪忽然感到本能的惊惧,似乎在草丛中玩耍时猛然见到了一条剧毒的蛇一般,不禁向纪若尘身后缩去。

  少女盯着纪若尘,动也不动,面上虽漾着诱惑的笑,心中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如是僵持,虽只短短一瞬,在宛仪元仪心中,感觉似已经年。

  少女忽然笑得如花绽放,盈盈跪下,道:“玉童参见主人。”

  纪若尘望了望玉童,道:“嗯,你很聪明。”

  玉童伏地不起,回道:“玉童若不聪明,早化骨扬灰了。虽然偶尔会犯犯迷糊,但只要想到主人纵横苍野的气概,玉童便不敢有贰心。”

  纪若尘哦了一声,淡道:“你方才想杀我,这不是贰心吗?”

  玉童神色不变,从容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偶尔糊涂,也是难免的。只要主人威势不变,玉童的忠心便不会变。”

  玉童这话等如是说,如果哪一天纪若尘本事不足以压伏她,那就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了。

  纪若尘点了点头,道了声:“起来吧。”

  玉童应声而起,款款在纪若尘身后立定。她举步时,还顺手在宛仪的小脸蛋上摸了一把,笑道:“小家伙生得很漂亮,胆子也大。打扰了主人这许多次,居然还没死,看来主人很喜欢你们两个呀。”

  宛仪这几月来死人已见过不少,胆子本来渐长,但被玉童这样一摸,登时全身发凉,如同被毒蛇舔过,当下面色如土,慢慢退出屋去。

  元仪与纪若尘亲近得多,恐惧心一去,立刻怎么看玉童怎么不顺眼,便道:“你是什么人?明明不安好心!你刚才那话的意思,不是一有机会便要杀了哥哥吗?”

  玉童瞟了一眼元仪,笑道:“你若是见过主人当年纵横苍野的气概,便不会这样说。主人巍巍如山,何须将吾等蝼蚁放在心上?倒是你,小小年纪心机嘴巴便如此厉害,长大了岂不是个祸国殃民的妖精?”

  元仪一时语塞,她毕竟年纪幼小,若说斗嘴,如何斗得过不知活过多少岁月的玉童?

  见元仪一句便败下阵来,玉童嫣然一笑,正待乘胜追击,屋中忽然泛起一层隐隐寒意,架上几册古书无风自落,一落地便成飞灰。玉童立知纪若尘神游归来,只是若说苍野时他神游归来时的威压有如怒海狂涛,势不可当的话,现今便是含而不发,深藏不露。可是若是胆敢挡在这等威势之前,那几册古书便是下场!

  玉童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额上渗出细细一层汗珠。

  纪若尘向道明尸身望去,问道:“这人是什么来历?”

  玉童在人世间行走已有些时日,熟知修道诸派,答道:“看他修习的道法,应是出自青墟宫。不过火候一般,就是个小角色而已,反正肯定不是虚什么的老杂毛。”

  纪若尘点了点头,道:“以后但凡青墟宫的人,我会亲自处置。”

  玉童盈盈道了声是,纪若尘又向元仪道:“去请济先生过来。”

  不片刻功夫,济天下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边跑边擦头上的汗。站在纪若尘面前时,他更是汗出如浆,目光不敢与纪若尘相触。至于房间里多出一具尸体,和一个妙龄妖媚少女,他全都视而不见。

  见济天下唯唯诺诺的,纪若尘失笑道:“我就如此可怕?”

  “哪里,哪里!”济天下赔笑道,心中却暗道:“你不可怕,这天底下还有可怕的东西吗?”

  纪若尘沉吟一下,问起明皇与杨妃那件事筹划得如何了。济天下向玉童悄悄望了一眼,心知纪若尘要等的两个人已到了一个,现在再也拖延不下去了,于是硬着头皮将这几日筹思的计谋一一道出。

  其时本朝龙气冲天,龙脉旺盛,这是国运不衰之相,想要改朝换代,实是难如登天。但本朝龙脉虽旺,三分之中却有一分晦暗,当中济天下便取了巧,说道明皇自身气运与本朝气脉实是两回事,只消不坏本朝传承,单是想办法对付明皇,便要容易得多。当前最简单的法门,是寻一个修道大派托辟,藉助宗派之力,逐渐侵消明皇本命气运,这样万一有什么事,尘俗皇朝力量也及不到修道大宗上来。

  说到修道宗派,方今之世,首选青墟。青墟宫本在三大派中沗居末座,但现今有谪仙坐镇,即打得道德宗出不得西玄山,又得了云中居不世出的传人,风头一时无两,声势如日中天!

  若能入得青墟,得谪仙之力,别说什么明皇杨妃,就是真的颠覆了本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这是上上之策。

  一番话说完,济天下忽觉房中如入数九寒冬,不由自主地打了寒战,话便有些说不下去。他为人机警,立时住口,偷偷向纪若尘望去。

  出乎意料,纪若尘负手立着,面带微笑,没有分毫不悦之意。

  如果说此前的纪若尘是个本不该存于人间的凶物,此刻的他已多了许多人味,看上去与寻常人无异。

  “既然有上策,那想必也有下策,这下策是什么,说来听听。”纪若尘和颜悦色地道。

  济天下抹了抹额头冷汗,暗中松了口气,道:“下策就是投奔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借力成事。我夜观天象,望见安禄山有猪龙之气。猪龙虽不是真龙,上不得台面,但多多少少算混着点龙血,沾了些龙气,有可能冲得动本朝龙脉。只是这可能实是微乎其微,所以才说这是下策,不,下下策。”

  纪若尘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心中已有定计,道:“就用此策吧,你们准备准备,准备好了便投安禄山去。”

  济天下忙道:“安禄山深受宠幸,可不一定会反!”

  纪若尘意味深长地笑笑,道:“那就逼他造反。”

  济天下叹一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见纪若尘没有什么别的吩咐,他便待回房整理行装。既然纪若尘已定了去投奔安禄山,说不得,他是必然要随行的,相府西席自然是做不成了。

  擦身而过时,纪若尘忽然微微一笑,向济天下道:“明皇与杨妃事了之后,便轮到青墟了。我要……屠尽青墟传人!”

  济天下脚下登时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此刻外面虽是暖阳如火,可在济天下眼中,却是满天铅云。

  济天下苦笑,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忽然挺起身躯,大步离去。

  看着济天下离去的身影,纪若尘负手而立,面若止水。玉童双瞳中闪过一线精光,唇边的妩媚笑意中已有些兴奋和残忍。

  别院中忽然平地风起,萧瑟,苍凉。

  章十俱往矣一

  春尽夏来,北地亦是原野茵茵,万木葱郁青绿茵茵。高高垄上,青绿田中,随处处处田亩之中,皆可见劳碌农人。春种,夏长,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对庄户人家来说,这个时节最是重要,一年忙碌到头能否温饱,泰半要看此时是否风调雨顺。

  纪若尘信步而行,欣赏着如画河山。玉童扶着济天下,追随在他身后。主仆二人步履走得轻松自在,唯有济天下却苦着老脸,虽然有玉童扶携着,仍是走得气息粗重,汗透重衣。原因无它,只因这主仆二人笔直向北地而行,根本不选路,哪管前头是高低沟壑,还是潺潺溪流。遇到常人难以逾越的难行地势,玉童便拎着济天下一跃而过,如提小鸡。济天下尽管身体健壮,几日走下来,也是全身酸软,疲累不堪。

  行到一处险峰,纪若尘稍作休憩,极目四顾,天高云淡,神清气爽。济天下寻了块山石坐了,取出水囊一阵牛饮,但觉平生快事,无过于此。

  纪若尘忽然心有所感,转头向远方望去。几乎在视线的尽头,同样是绝峰独立,峰顶上一个翩芊身影,正抱膝而坐。

  纪若尘双瞳深处幽幽燃烧的冥炎中,清晰地映出了那女孩的窈窕身影。不知为何,这个女孩映入他眼里,坠进在他心里底,直如同投来一块铅石,沉甸甸的移不去、挪不走。可是偏又想不起任何有关于她的往事。

  这个女孩,必定不会仅仅是一个途中的过客,可是,曾在哪里见过她呢?纪若尘无论怎样回想,也抓不到丝毫头绪想不起关于她的任何事,唯有心情心中却是越来越沉重。或许,有关她的一切均已在遗失在那浩渺的苍野中遗失了吧?

  玉童顺着纪若尘的目光望去,已看到了那个独坐险峰的女孩儿。刚刚辨看清她的容貌,玉童脑中便是轰的一声,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此次转生后,玉童对自己的相貌极是自信,顾盼间时有时无的媚态,可说少有人能够抵挡。但这个女孩儿她的媚不形于外,却是深深藏在一言一笑,一举一动之中是在明处,而那女孩则是媚骨天生,容姿清丽清丽,偏又带,又有三分憔悴,恰若冰菊染露,令让人看了便心生怜意,可内心深处又会有暗火烧起来。

  看到这个女孩儿,玉童第一次觉得自己实就是个庸脂俗粉。这让她如何忍得下这口气?何况世间万物均不沾灵台的纪若尘明显对这女孩儿有些另眼相看。

  玉童心念一转,即柔声道:“主人可是看上了那女孩儿?她生得这般好,是配得上主人身份的。要不要玉童去将她抓来,收入房中,主人今后也可多个侍奉枕席的人?”

  玉童深知人性,知道来得越容易,便越是不会珍惜。这女孩儿生得再好,久了也会玩厌。与其让纪若尘心中记挂着,不若索性抓来收房,这种乱七八糟的开局,岂会结出天长地久的好果?

  被玉童这么一打岔,纪若尘顿时没了回忆往事的心情,暗自叹息一声,便把一切抛诸脑后,也不再花费心思去想这女孩儿的事,道声“走吧”,便向北行去。玉童心中一喜,忙抓起济天下,追着纪若尘去了。

  云雾之外,绝峰上的女孩儿早已看到了纪若尘三人,却分毫没有放在心上,江湖上一见自己便失魂落魄的人实是多如过江之鲫。

  她只是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张殷殷啊张殷殷,你已经在这里坐了多久了?为什么就是不敢向前呢,他明明就在前面。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可是每次都没有答案,心中的恐惧却始终未有分毫消减。她就是不敢向前,就是不敢去看看他的结局。

  张殷殷想着想着,忽然心头狂跳,大叫一声,猛然立起,向远处的山峰望去。可是峰顶上人迹杳然,那三人不知何时已离去。

  张殷殷的心越跳越快,却不知为何会如此。她有三清真诀打下的牢固基础,所修习的天狐不灭法又对她的性格路数,此时已有小成。天狐不灭法一个厉害处便是可修成近乎于天狐的直觉,修至深处完全可凭本能趋利避害。所以万千妖族中,妖狐最易修成正果,若是道行精深的天狐,真可称得上不灭。毕竟对头道行不论多强,敌意一起,天狐便可知机而避。

  张殷殷此时直觉已非同小可,已隐隐觉得方才看到的人似乎与自己有很大莫大的关联。可是灵觉毕竟不是全知全能,那三个人显然是很有神通道法的,离去之后半点气息也不曾留下,让她想追也无从追起。

  就在心中千头万绪纷乱如麻之际,峰侧山谷中忽然腥风大作,无数虎豹虫蝥蜂拥而出,随后一声震天阶的咆哮响起,一头庞大妖猪追着百兽从林中奔出,近丈的獠牙一挑,便将一头猛虎掀在半空,张开了血盆,欲将这头猛虎整只吞下。

  就在它想享受美食之时,血红的小眼睛中忽然映出了孤峰之巅上那婷婷女孩儿,登时大惊!妖猪四蹄驻地,奋力刹住,可是它身躯何等庞大,哪里是说停就能停得下来的?四只铁蹄在地面上犁出四道长长深沟,直弄得烟尘四起,乱木穿空,方才勉强止住身形停住。它更不敢有分毫迟疑停留,立时掉头,便欲逃命。

  只是今日的张殷殷已非当日初出道的女孩儿,她凭崖而立,衣袂飘飘,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淡淡威严,清喝一声:“给我站住!”

  妖猪一个哆嗦,四蹄酥软,登时栽倒在地,只能瑟瑟发抖,半步都走不得。这头妖猪修炼有成,颇有灵性,当下暗暗叫苦,红烧、白切、烧炙烤,种种结局瞬间自脑海中一一闪过,更是吓得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过它的运气似乎向来不错,张殷殷已认出了这只当年曾被自己追了几百里的妖猪。她黛眉舒张,浅笑道:“原来是你乱我心神。你是那个什么无伤的座骑吧?放心吧,这次我不饿。”

  妖猪心中稍定。

  张殷殷挥了挥手,妖猪立时如蒙皇恩大赦,一跃而起,夺路而逃。

  经过这么一场变故,张殷殷的心意倒是坚定了。她轻叹一声,暗道:“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总是……总是要去看看吧?”

  心中几番挣扎,张殷殷终自绝崖上一跃而下,衣袂如云,冉冉向东而去。

  她刚刚离开,苏姀便自崖顶现身。她望向纪若尘离去的方向,心中疑惑不已,以她的眼力,竟然也看不出纪若尘的来历,非人非妖,甚至连实体都不完全,勉强说来,可说是行走于阴阳交界处的,实在是古怪。

  苏姀有心追上去弄个清楚,却又放心不下张殷殷,略略沉吟,终还是跟着张殷殷去了。

  纪若尘茫然不知道左邂逅的女孩儿是何来历,只能放在心底深处。三人行脚程十分快,数日后便到了范阳地界,前方不远,便是安禄山的辖境了。本朝国力昌盛,在这边塞之地,也是人流熙攘,内中颇有些历炼的修道之士。

  纪若尘等三人悠然行在官道上,顺便看看北地的风土人情,山川地势。

  一路行来,玉童极是令引人瞩目,如此相貌人物,又是道基深厚,引得有许多青年修士心头炽热,寻着各种藉口接近三人,想要探询玉童与纪若尘、济天下关系者有之,借着问路表明自己身份,显示身家门派者有之,甚至还有些想埋伏在前方,打主意强行抢人的。所以三人一路行来,倒也不寂寞。

  三人本来走得不疾不徐,纪若尘忽然双眉一扬,身体一晃已在数十丈外,拦在一个青年修士之前。他随随便便一伸手,已将青年腰间悬着的一柄古剑摘下,拿在手中细细把玩着。那青年修士呆呆地看着纪若尘,一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呛啷一声,古剑出鞘三寸,但见剑锋寒光耀眼,的确是一口好剑。只可惜剑虽利了,却没什么灵气,在修道人手中无甚大用,不过是件装饰之物而已。

  纪若尘笑了笑,道了声好剑,看似随意地问起兄台师随何处,剑从何来?

  青年修士虽然一肚子疑问,可见纪若尘态度和如春风,又是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这身修为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倍去,因此不好也不敢发作。见纪若尘问起,青年修士言道自己出身于自一个小门派,不过本家堂兄在方今正道之首青墟宫学艺。听他说宫中谪仙有一位道侣,更是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容貌气度实不应是人间所有,也只有谪仙那等身份,才配得上她。青墟中无数年青弟子心中暗自仰慕,又无从模仿她的气度风仪,有一名女弟子便觅得能工巧匠仿制了她曾经佩带的古剑,时时常带在身上。自此有这开端,年青弟子炼制自己所用仙剑时,便几乎都选了这个式样。这青年修士心中羡慕,便也向堂兄求了一口剑来。以他身份,当然不会给他附有精妙法术的仙剑,那堂兄随便给了他一口炼废的古剑,挂在身上是那个意思就行。

  又是呛啷的一声,纪若尘还剑入鞘,将古剑放在青年修士手上,拍拍他的肩头,微笑道:“兄台资质上佳,只消勇猛精进,将来必可得入青墟门墙。”

  说罢,纪若尘悠闲举步,一步十丈,转眼间已去得远了。

  青年修士心神犹自激荡不已,手捧古剑,遥想青墟宫中神仙风范,再念自己得列门墙后光宗耀祖的风光,不由得痴了。

  一旁玉童盯着这青年修士看了好一会,摇了摇头,却是有些想不通为何纪若尘会放过了这人。她清晰记得,这柄剑的式样,与孤峰绝顶上那沉眠似的人胸膛上插着的那口古剑一模一样。

  纪若尘一行三人越过范阳,继续北进之时,青墟宫中正张灯结彩,贺客如云。今天正是今日乃是青墟宫掌教虚玄真人七十寿诞,以青墟宫当今今日之威势,自然是四方来朝的格局。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门派都遣人来贺,且大半大多是门主亲自登山拜见。那些不入流的小门小派,更是也不辞辛劳,兼程而来。平日里他们哪有巴结青墟宫的机会?都盼着能借着这个机会攀上青墟宫这棵大树,抱一抱谪仙的粗腿,好咸鱼翻身,飞黄腾达。就是那些对青墟宫作为不以为然的,或是过去有宿怨的,也都硬着头皮上门,一来赔罪,二来释示好,想来在这大喜之日,应该不会被青墟宫扫地出门,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怎可不好好抓住。

  前次道德宗西玄山大战,虽然是以天下诸派联盟的惨败告终,但那次前期乃是真武观指挥,打得实在是乱七八糟,道德宗是手下留了情,才没大开杀戒。而且道德宗也没将一盘散沙似的天下诸派放在眼里。然而后期青墟宫甫一出手,气象立时不同。青墟只派出来一个不成气候的虚天,就以仙阵将道德宗牢牢封在西玄山中,并且险些将千年不破的西玄无崖大阵也给破了。虽然道德宗突然祭出厉害法宝,毁了仙阵阵眼,但若阵眼是在虚玄或虚罔手中,相信结局必会不同。其实今日道德宗虽已能在天下行走,可谁不知道这是青墟宫手下留情?若青墟有意,怕早打破西玄山,灭了道德宗三千年道统了。

  谪仙一出,天下谁能争锋?

  天下修士十有八九忘记了道德宗还有一个闭关未出的紫微,极少数记起了的,心中也并不看好道德宗的前景。

  以道德宗之能,尚且都挡不住青墟锋锐,其它与青墟有隙的各派,掂一掂自己的份量,便都忍辱负重的上了青城。毕竟面子事小,道统事大。青墟宫有谪仙坐镇,那即是天下无敌,想灭谁就灭谁,半点商量余地都欠奉的。

  是以今日虚玄寿诞规模盛大,实是立派千年之最,青城峰上容纳装不了下这么多的宾客,后来的只能安置到方圆数十里的山峰上去都安置了不少宾客。贺客人数之众,身份之高,均远过当日纪若尘与顾清订亲、道德宗与云中居两派联姻之时。

  今日来宾中也有不少是曾经参加过道德宗那场盛会的,两相比较之下,哪一派势力更为深厚雄强,自然分明。少数贵为一派之主的,更是曾在道德宗内堂见过盛装的顾清,那云淡风清、与天地同在的风采,称为天人也不为过。可是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短短数年时光,昔日道德宗座上新人就变成了青墟宫谪仙仙侣,虽说顾清人品容姿世上无双,绝对可当上起谪仙仙侣的身份,但这变化之快之奇,还是令知情人暗自称奇之余,又有些不以为然。

  此时月上树梢,从飞来石畔望去,可见青城山上灯火点点,灿若九天星河,好一个座人间仙山,好一派盛世繁华!

  青墟宫景色清奇,占地却不广,更无法与太上道德宫的恢宏壮丽相比。但今夜灯火灿烂,人潮涌动,也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气象。宫门外虚天率领一众弟子恭立着,迎接人潮攒动的登山贺客。八盏高高挑起挂于宫檐着下、足有丈许高、双人合抱粗细的七宝琉璃灯大放光华,给虚天面上镀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在这热闹繁华的青城山上,惟有飞来石附近灯火全无,成了喧嚣中一块净土。这青墟宫禁区只属于一人一仙,此际仙在俯府瞰群山,人在练剑修心。嗡嗡嗡,古剑声若龙吟,带起淡淡光华,矫矫似如龙游,回转如意。然而听在吟风耳中,剑音中里分明有的一丝再清晰不过的狂乱却再也清晰不过。

  望着灯火通明的青墟宫,吟风问道:“今晚不知云中居会不会遣人过来。”

  顾清缓缓收了古剑,依旧淡漠地道:“师兄向来是宁折勿弯的性子,定然不会遣人来青墟的。”

  吟风叹了口气,道:“在我转生青墟之前,据说云中居与青墟宫素来交好,要比同道德宗的关系亲密得多。然而如今为了道德宗,清闲真人宁可疏远青墟,甚至不惜一战。我实是有些想不明白他何以如此,难道我做错了什么?然则,我依天心行事,怎会有错?”

  顾清行到崖边,与吟风并肩而立,凝望着青墟宫,片刻后方道:“不仅仅是你的原因,也是因为我。师兄平生最恨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之人。我背弃了婚约,不管是何原因,他定不会谅解我的。”

  吟风长眉一扬,道:“道德宗居心叵测,意图挑起天下大乱,必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我出手阻止,难道不对?那纪若尘助纣为虐,破去数处气运灵穴,又至死不肯悔改,哪怕今世轮回之数未满,你又如何能与这种人长相厮守……”

  “够了。”顾清罕见地打断了吟风,默然片刻,方以平素里那淡然漠然的声音道:“不论若尘以前做过什么,他此刻已然身故,何苦还要在背后议论他?如若认真论起来,其实是我负了他。你若要责怪,便责备我好了。”

  吟风叹一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清望定吟风,一字一句道:“仙凡有别。在这人间世,并非你顶了天下大义四个字,便可肆行无忌的。”

  吟风双眉皱起,目光闪向一边,避开了顾清清亮如水的目光。

  片刻沉默之后,吟风叹息一声,道:“其实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百世轮回与一世情缘,孰轻,孰重?”

  “哦?”顾清略感意外,“想明白了?”

  吟风苦笑,道:“没有。”

  章九俱往矣二

  初夏时分,北地夜晚偶尔仍是凉意袭人。茫茫大草原草长鹰飞牛羊现,青苍了整个冬天的原野迸发出点点新绿,正是铁骑纵横驰骋的时节。

  安禄山颇有雄心壮志,此时不肯在范阳呆着,自行带了大军远赴北境练兵。说是练兵,其实是去劫掠一些草原部落,也让军卒们见见血,疏散疏散筋骨,培养培养杀气,二来顺便还可砍些头颅领功,并震慑草原诸族,令其不敢违逆。

  安禄山大军铁蹄在北地肆虐之际,西玄山上,莫干峰巅,紫阳真人登绝顶、望山河,慨然长叹三声。下峰之时,紫阳真人背后一道火柱冲天而起,似要烧穿苍穹!熊熊真火中,十七名道德宗弟子的尸身灰飞烟灭。这是过往数月中在各地战死的道德宗弟子,他们还是幸运的,被同袍从乱战之中抢回得以安葬师门,更多弟子的尸骸永远地留在了异乡的土地上,甚至在某些术法中挫骨扬灰,魂飞魄散,无法追寻,无处轮回。

  紫阳真人取出自己手书的“天下太平”条幅,撕得粉碎,任其被猎猎罡风卷上天际。

  此次北上会猎,安禄山足足带了五万大军,行踪当然瞒不过人,纪若尘三人顺顺当当地找到安禄山的大营。

  也不知是北地军卒心眼太实在,还是济天下嘴皮功夫太厉害,总而言之,只见济天下与那守营门的小军官絮叨了一会,那小官竟然鬼使神差般的当真领了纪若尘三人去见安禄山。对于济天下口吐莲花的绝妙本领,纪若尘与玉童惟有沉默。

  一入营门,便可遥遥望见安禄山那足可容纳百人的中军大帐。金色帐顶上,一顶黄牙大旗迎风猎猎飞扬,上缀牦牛尾,下饰五彩析羽,旗面上一个斗大安字,倒称得上铁钩银划,气度非凡。

  三人入了军帐,见安禄山正大排宴席,烈酒佳肴如流水般端上,众人正饮在兴头上。正中席上,盘踞着一座金光灿灿的硕大山峦,定神望去,原来是个披着黄金锁甲的武将,大脑袋小眼睛长胡须一脸憨直,全身上下最显眼的便是臃肿肚皮,两对双环穿扣相缀的带钩呼之欲裂。见了纪若尘三人,安禄山双眼登时一亮,狠狠地盯了玉童几下,方才大手一挥,令纪若尘等人末席入座。

  不算纪若尘一行的后来者,席中人众实际上分成了三拨,可谓泾渭分明,甚而有些针锋相对。觥筹交错之中,隐隐透着如针般的杀气。席中最多的乃是披甲顶盔的将军,都是安禄山的得力手下。其中坐于安禄山左手边的一名将军可算是纪若尘的旧识,正是史思明。史思明见了纪若尘,先是愕然,旋即嘴角边泛起冷笑,杀气升腾。

  在纪若尘上首,坐着十余名身披青黑长袍、相貌迥异的大汉。这些汉子身材长大,骨骼清奇,比之身材高大的北地悍卒还要高出一个头,可谓虎背熊腰。而在纪若尘对面,则坐着七八名或道或俗的修士,而前排一人面若月华秋水,皎若玉树临风,霓为衣风为神,双眼氤氲烟霞,恍如神仙中人。竟是久违了的尚秋水。

  道德宗人众中,除了尚秋水外,还有两人纪若尘也是识得的,前世还有些交情。不过此际相对而坐,昔日同门却再也认不出自己,纪若尘也不禁有些感慨。

  大帐中闹哄哄一轮酒罢,安禄山狠狠地拍了拍案几,待众人静下来之后,将斗大铜爵擎起,长笑道:“今日天下能人异士,骄兵悍将齐聚于此,实是安某一大快事!来,大家干了!”

  众人轰然应了,鲸吞龙吸,各显神通,酒浆如百川入海,尽入了无底肚中。便有一个青黑袍色的大汉站起,朗声道:“安大人,某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这大汉站起时方显高大,大帐门口守卫的两名健卒看上去最多能够到他的胸口。他身材长大,声音更是有若洪钟,直把席中几个无甚修为的将军震得头晕眼花,耳中不住嗡嗡作响。

  安禄山双眼迷离,却有一丝精光闪耀如电掠过。他一只胖大手掌指着大汉,道:“子奇先生出身冥山,那冥山可是,可是……呃……天下奇地!子奇先生见识必定是好的,有话……呃……但说无妨!”

  子奇也不谦辞,朗声道:“安大人节度三镇,据地千里,拥兵十万,麾下名将若云,异士无数!这等实力,即使放眼天下,又有何人可与比肩?安大人非是池中之物,自当为朗朗乾坤、为天下百姓做些事。眼下道德宗盘踞西玄山,狂妄自大,意图与天下人为敌,挑起大乱,实是罪不容赦!安大人如能登高一呼,剿灭道德宗,不光为天下百姓积德,也是为本朝天子去一心腹之患,更可留名青史!如安大人肯行此壮举,我等冥山人众,必定誓死相助,便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惧?”

  这子奇看似粗鲁,可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绝不是个四肢发达,心智单纯的简单人物。只是他这番话说完,对面道德宗诸人都变了脸色。当下便有一人冷笑道:“好一个刀山火海,又有可惧!你无所畏惧自去送死也就罢了,却妄想拖安大人下水,真是其心可诛!”

  子奇怒哼一声,喝道:“我冥山人众乃是真心相助,哪象你道德宗居心叵测,竟挑唆安大人造反,本朝龙气正盛,如何反得?哼,道德宗现在可说是过街老鼠,被天下群修堵在西玄山出不得门,差点被人砸了山门,灭了香灯。这天下的人心向背,还不清楚吗?你们自己胡作非为不提,还想要蛊惑安大人行那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事,这才是其心可诛!”

  子奇高大无比,声若奔雷,几句一吼,就将道德宗众人的气势压了下去。安禄山醉眼朦胧,小眼愈发迷成一条细线,面上却也是耸然动容,似乎被此人一番话语打动。

  尚秋水忽然轻轻一笑,接口道:“西玄山一役,最后是谁被打得落花流水,可是早有定论的事。也罢,那个暂且按下不说。不论安大人是否愿意接受我宗襄助,这都是我们‘人’间之事。俗话说的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等冥山一众异人,让我们如何相信可以对“人”真心相助?”

  尚秋水这几句话中,将人和异人两词咬得颇重。安禄山听在耳中,醉容有了几分清醒,仿佛若有所思。

  子奇面色一沉,衣袍无风自起,盯着尚秋水,沉声喝道:“你这小兔如此说话,实在欺人太甚,真当我冥山无人吗?再敢胡言乱语,我子奇必叫你血溅七步!”

  尚秋水嫣然一笑,刹那丽色令帐中众人一阵恍惚,一只玉手在几上重重一拍,向子奇道:“我就当冥山无人了,你又能怎样?冥山妖后文婉当年被我宗祖师擒获,压在阵下数百年,十年前一个偶尔疏忽,才让她逃了回去。既然文婉已逃出我宗,你们也就不存在什么投鼠忌器之说了吧?若冥山妖众真的有血性,有人才,这些年来都做什么去了,怎不见上西玄山来报仇?”

  子奇大怒,虬髯根根倒立,如山气势已向尚秋水当头压下!这气势直接出自本命真元,动念即生,虽然威力远不若需要祭符的道法,但子奇仗恃自己数百年道行,想那尚秋水小小年纪,修为如何能与自己相比?是以打定主意要令他当席出丑,好使得安禄山回心转意。这道气势压过去,子奇料定道德宗门众不及救援,尚秋水也不敢硬接,只能起身移席避让,定可一扫此子嚣张气焰。如若接了,那可是有性命之忧的。

  刹那之间,尚秋水向子奇望了一望,盈盈眼波中尽是嘲讽与坚毅,还有三分狂野!

  子奇心头一颤,暗叫不好!

  尚秋水盘膝正襟端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结莲花座印,而后一声清叱,一缕清气冲天而起,与如山压下的黑气撞个正着!

  尚秋水猛然一口鲜血喷出,溅在如雪白衣上,恰若寒梅落雪,霜染绛樱!

  上座哗啦一声巨响,原来是安禄山关心心切,俯身向前,手撑着的案几支持不住,瞬间倒塌,菜肴酒水打翻一地。

  尚秋水身体晃了几晃,终于挺直。他慢慢抬起头来,向子奇傲然一笑,碧血点染过的朱唇分外醒目!

  道德宗其余门众中亦有上清修士,子奇出手虽然突然,但气机感应下他们未始便拦不住。可是人人端坐不动,没有一人出手。只因他们皆已明白,尚秋水既然开言,那便是要独自挡这一击。不管别人如何看他,说螳臂当车也好,说不自量力也罢,这一击挡了,冥山多半要空手而归。至于挡这一记后是生是死,尚秋水早不放在心上。

  这一刻,生死由命,但成事在人!

  安禄山脸色铁青一片,哼了一声,将手中酒爵重重掷在地上。史思明当即按剑而起,大喝一声:“大帅面前,谁敢胡来!”

  子奇面色难看之极,向安禄山行了一礼,勉强说了几句告罪的话,便即坐下。他虽然不惧安禄山手下这些兵将,但自己此行关系重大,万万不可意气用气,当下惟有忍耐。另外尚秋水外表清丽柔媚,没想到却是性烈如火,竟有如此悍勇,实也令人钦佩。

  纪若尘凝望着尚秋水,犹记得他当日以纤丽之姿,提巨斧忘情,向姬冰仙邀战时的一往无前。那虽非生死相搏,然而内中战意,与今日并无二致。念及尚秋水之师太乙真人喜欢使一柄三丈巨戟,有其师必有其徒,若是子奇了解些太乙真人的性情,当不会作此选择。

  尚秋水咳嗽几声,忽然又喷出一口血来。道德宗众人依旧不动,甚至没有一人向尚秋水望上一望,人人都神色宁定地望着冥山人众,杀意如海下暗流汇聚,海面上却风平浪静。

  似是感应到了纪若尘的目光,尚秋水转头向纪若尘望了望,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章十俱往矣三

  此时侍者入帐收拾残席,帐中气氛才算稍稍轻松了些,纪若尘左手持杯,右手屈指轻轻在案几上敲着,心境重归无喜无悲的冰寒。

  在拜见安禄山之前,济天下已从安禄山的亲随口中套出不少东西。原来早在一月之前,道德宗与冥山便先后找上了安禄山,一个以长生秘诀为引,以天下山河为饵,劝安禄山自立为帝。另一个则以天下大义相责,以人臣之极、名留青史为镜,劝安禄山尽起北地精锐,剿灭道德宗妖道。

  一月以来,双方相持不下,安禄山的态度也是摇摆不定。只是道德宗除了尚秋水这十余人外,便再无后援来。而冥山则不断加派人手,实力渐渐雄强,已有稳稳吃定道德宗的模样。若非怕安禄山猜忌,恐怕早就暗中火拼了这几个道德宗弟子。

  争了一月有余也没个结果,安禄山似也有些不耐烦了,于是索性开个宴席,将双方及自己亲信将领都聚在一起,让道德宗与冥山将各自的条件都摆出来看看,同时也有让双方互相斗法,展示实力的意思。安禄山粗中有细,知道道德宗与冥山此来都是志在必得,将条件都放在台面上,实际上是将这两方都逼到绝处,令他们将底牌都翻出来看看,才好知道哪家开出的条件更加优厚。另一个环节,则是令双方各显神通,互相斗法,由此也好知道哪一方势力更大,潜力更雄,甚至可以知道谁更肯出死力,下血本。而最后,则也是给参宴的众将领透点消息,看看他们的风向。

  安禄山是有些不甘寂寞了,济天下如是断言。不然的话,他只消将双方都回绝了,凭着明皇的恩宠,以及杨妃的裙带,安心在北地做他一辈子的土皇帝就行了,何必弄出这么多事端来?至于安禄山的心事,其实也不难猜,人臣之极自然是好,可谁在私底下没做一做更上一步的梦?

  从入营,闲聊到入席,电光石火的功夫里,济天下言简意骇的几句话已将形势解析得一清二楚。不仅是玉童,就连纪若尘都有些疑惑,这济天下何以能从这么一点蛛丝马迹中就推断出这许多大事来。就算此前作足了功课,此人之才也仍是非同小可,将来若非大圣大贤,就必是大奸大恶。以目前情形看来,这济天下还是成为大奸大恶的可能性多点。

  转眼间,侍者已将散落的酒席收拾干净,重新在安禄山面前放置新几新酒。尚秋水也服了丹药,脸色虽然仍苍白如纸,气息却逐渐稳定,当无性命之忧。只是那一袭白衣上的斑斑血痕,仍是触目惊心。

  直至此时,安禄山似才注意到纪若尘等人。他的目光落在玉童身上,便再也挪不开,张口问道:“这三位是……”

  玉童浅浅一笑,回道:“这边是我家主人,这位先生则是主人幕僚济天下。”

  出乎意料,安禄山闻言耸然动容,竟然离席而起,硕大身躯灵巧地绕过一地案席,扑过去握住济天下双手,极为热切道:“原来是济先生!唉呀呀,俺安禄山是个粗人,过去没机会与先生相识,一直引以为平生憾事。现在先生都到了帐中,俺居然对面不识,真该罚酒,罚酒!”

  说罢,安禄山接连自饮三杯,这才算罢。他抓住济天下的手不放,殷殷切切地道:“先生特意来到这里,想必不会急着走吧?这个,这个,先生如果不弃俺老安粗鄙无文,还请多呆几日,多多指点。”

  此时此刻,安禄山眼中似乎只有一个济天下,连玉童和尚秋水都甩到脑后去了。

  举座皆愕然。不仅是玉童,道德宗和冥山众人多是少闻世事的,均惊讶于这济天下的名气竟然如此之大,连三镇节度使安禄山都要折节相交。

  济天下含笑道:“当年一点虚名而已,难为节度使大人还记着。现下我已投得明主,当全力报效。我家主人乃是天纵之才,其实本用不着济某,我不过是略尽一点心意而已。”

  安禄山这时才将目光转到纪若尘身上,叹道:“能得济先生投效,先生真是好福气!哦,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纪若尘也不起身,淡淡回道:“我姓纪。”

  安禄山知道他是不愿说全名,这等世外高人多有怪僻,所以也不以为意,并未追问下去。安禄山当下就地盘膝坐下,与纪若尘隔案相对,举杯过眉,道:“俺是个粗人,不说那么多废话,来,先干三杯!”

  安禄山使个眼色,旁边立刻有一名将军亲自拎来一坛酒,此酒极为有名,乃是出自道德宗的仙酒醉乡。此酒入口平和,回味却是绵绵泊泊,无有止尽。酒量稍差些的,只消三杯入腹,任你道行通天,也要睡到桌子下面去。当年云中居天海老人曾以此和青衣拼酒,也就战了两三坛的功夫,便滑入桌下,死也不肯出来,自此传为笑柄。

  安禄山酒量极豪,可称酒中神仙,可连下三杯后,黝黑的面皮上也开始泛起一层紫气,舌头也有些大了。而纪若尘三杯入腹,却若无其事,连口酒气都不喷。不知情的人也就罢了,道德宗众人却是群相耸然动容,方始觉得这位纪先生有些高深莫测。

  见纪若尘酒量深不见底,安禄山重重一拍案几,大喝一声“好!”,然后屈臂抵住案几,上身微微前倾,目光如电锁住纪若尘,问道:“纪先生既然来到这里,该是准备有所作为的。敢问先生对今日之事,作何评价?”

  纪若尘环视一周,目光所及处,不论是道德弟子,还是冥山人众,均有些忐忑不安,不知这看上去颇能左右时局的纪先生,会说出怎样一番话来。

  纪若尘再向冥山人众望了一望,淡道:“一群妖孽,能成什么气候?”

  道德弟子神情登时轻松下来,冥山人众早就恼了,其中一人拍案而起,指着纪若尘,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此胡言!”

  纪若尘看了看仍在席中的尚秋水,笑了笑,道:“我可不象道德宗的世外高人们那样好说话。”

  子奇眉头皱起,却并未阻止手下。他也想探探这个突然出现的纪先生的底细。自己这手下实非莽撞的人,此刻摆出一副愣头青的架势来,也是存了这个心思。

  冥山那人听纪若尘如是说,更是迈上前一步,冷笑道:“不好说话便怎样?”

  纪若尘忽然笑意尽收,森然道:“便是炼了你!”

  只见纪若尘双唇微开,忽然吹出一口阴气,内中隐约可见一口青铜小鼎,式样古拙。此鼎见风即长,刹那间已长至丈许大小,悬停半空缓缓转动起来。说也奇怪,帐中凭空出现如此庞然大物,竟然未使得空间变得拥挤,每个人都能清晰地看到鼎身上精致繁复的花纹和文字交织,从眼前流动而过,却又感到这个巨物离自己有一段距离。

  众人眼睁睁看着鼎口有袅袅青雾蒸腾起来,冥山那人则是直接感受到被一道沛然难当的吸力罩住了全身,一点灵觉提醒他应当立刻运起神通摆脱青雾。然则不知为何,一见此鼎,冥山那人便是全身战栗,气力如雪狮子向火般消融殆尽,全然无法抵抗,瞬间便被吸入鼎中。

  青铜古鼎即刻加速旋转起来,越旋越小,顷刻之间又缩回寸许大小的一口小鼎,只是鼎中不住传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后又化成阵阵兽吼,不论惨叫还是兽吼,都是凄厉之极,在帐中回绕良久,仍是不肯散去。

  冥山众人哄的一声,一齐站起,子奇骤然右手高举,止住欲向前冲的手下,面上尽是黑气。

  铜鼎自行飞回,落入纪若尘掌心。

  一时间帐内一片死寂,无数目光均落在那有若凝脂白玉的肌肤上竖着的青铜古鼎。此鼎铜绿斑斑,不知流传了多少年代,鼎身篆刻着无数精致繁复的花纹和只在古籍上隐约出现过的文字。此刻帐中惨嘶余音未散,在众人眼中,只觉鼎身上每一个笔划都似在渗着鲜血,幽深的鼎口处恍若有无数冤魂在无声悲鸣。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铜鼎缓缓倾倒,从鼎口中滚出一颗米粒大小、色泽幽黑的小珠来,珠身尚可见隐约缭绕的藏青雾气。

  子奇眼角不住抽搐,死盯着纪若尘掌中小鼎,沙哑着嗓子叫道:“炼妖鼎!”

  纪若尘根本不理会子奇,张口一吸,铜鼎冉冉升起,重新归入他口中。而掌心中留下的那粒丹珠则随手一抛,扔给了玉童。

  玉童浅笑道:“多谢主人恩赐。”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丹珠抛入口中。但见她玉面上骤然升起一片艳红色,更显得妖艳欲滴,却也透出了三分诡异。而那剪水双瞳的深处也浮起一层鲜血般的殷红,久久不褪。血色之中,似仍可见一个挣扎哀号的身影。

  安禄山望向玉童色迷迷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些不自然。

  见玉童吞了丹珠,冥山众人更是激愤,纷纷取了兵器法宝在手,还有些干脆顶心出角,胸膛生毛,现出部分妖相来。

  道德宗众人不动声色,只是纷纷将手放在了剑柄或是法宝上,玉童则盈盈笑着,纤纤十指梳理着丝缎般光滑亮丽的长发,神情恢复了柔媚。

  “都别动!”子奇回身一声暴吼,方才镇住了蠢蠢欲动的手下。

  子奇双目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盯着纪若尘一字一句地道:“阁下竟然敢以炼妖鼎祭炼我冥山部众,这是与天下妖族为敌!今后只望阁下好自为之,千万不要横死在哪处沟壑里了。”

  子奇说罢,向部众一挥手,道:“我们走!”冥山部众便鱼贯而出。

  经过纪若尘席前时,纪若尘据案而坐,把玩手中酒盏,注视着旋动不休的酒浆,徐徐道:“区区一个冥山,也配代表天下妖族?”

  子奇霍然转身,双目瞪得几乎要凸出来!但他终是忍下了这口气,领冥山部众出帐远去。

  冥山众人走后,帐中重整酒宴,先前的肃杀一扫而空,哄闹喧嚣,其乐融融。酒酣耳热之余,安禄山便向济天下问道:“济先生,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不妨说说俺安某人该当何去何从?”

  济天下整整衣冠,向安禄山一拱手,朗声道:“灭族之祸已在眼前,安大人还不早思保身之道吗?”

  他可谓一语惊人,当下便恼了许多将佐,纷纷喝骂:“一派胡言!”“安大帅洪福齐天,你这是想咒他么?”

  也有人曾听过济天下名头,便道:“先别急,且听他说些什么。”

  安禄山一抬手,帐中众将喧嚣即止,然后道:“胡儿驽钝,还请济先生详细教我,祸从何来?”

  济天下环视左右,安禄山便道:“这里皆是随俺出生入死的兄弟,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也罢!”济天下双眉一扬,问道:“敢问安大人现今何爵?”

  安禄山一怔,道:“俺受封东平郡王,怎地?”

  济天下又问道:“安大人武将封王,本朝可有先例?”

  安禄山便道:“不曾有。”

  “安大人身兼平卢、河北、范阳三镇节度使,另外兼职无数,帐前雄兵十万,上将千员。敢问大人,如再欲升迁,当左迁何职?方圆千里,还有何方土地可纳入大人麾下?”

  安禄山笑道:“东北边的地盘已经全是俺的了,还能怎么着?难不成在西南再给俺一镇?俺可不习惯西南瘴疠之地。至于升官,那个相国俺是不当了,俺若去了长安,底下这么多的弟兄怎么办?”

  帐中众将纷纷笑了起来,有些心思缜密的则若有所思。史思明停杯不饮,目光闪烁。

  济天下又徐徐道:“听闻安大人朝中竖敌不少。”

  安禄山笑容渐去,顾左右而言它,道:“这个……在所难免啊,俺是个粗人,办事不那么精细,得罪了什么人也是可能的。”

  济天下也不在这上面纠缠,又道:“安大人雄兵十万,纵横无敌。北地诸胡,不论契丹还是奚人,都不值一提,迟早皆是大人囊中之物。若某所料不差,今秋风高草长,粮足马肥之日,便是安大山横扫诸胡之时吧!”安禄山缓缓点头,道:“正是如此。”

  济天下哈哈长笑一声,喝道:“大人凯旋之日,便是灭族之时!”

  啪的一声响,安禄山掌中铜爵落地!

  帐中一片寂静,济天下毫不放松,疾道:“大人位极人臣,爵至极处,再横扫北境,开疆拓土。如此大功,朝中却无爵可赏,无官可赐,到时再有奸相进谗,会是何下场?明皇虽宠信大人,但自古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某敢断言,宣大人入京封赏的诏书,便是大人的催命符咒。此乃功高盖主!功高成怨府,权盛是危机。”

  良久,安禄山方苦笑道:“明皇待俺不薄,本使也一心为国尽忠,可你们却要陷俺于不义,唉,这个……这个如何是好?”

  济天下自行斟了一杯醉乡,满饮之后,笑道:“明皇过往是待大人不薄,可今岁年节过后,范阳龙气升腾,有道之士,皆可望之,连异族也逐源而来。大人您说,明皇知道此事后,又会如何看您呢?”

  安禄山面上肥肉颤动,似喜似忧,叹了半天气,才道:“这个……唉,话是这么说,可是俺这里不过是东北蛮荒之地,如何能与全国之兵相匹敌?此事不要再提了。”

  这时史思明道:“大帅,朝中安宁日子过久了,哪还有什么精兵?我在中原走这一次,看到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只有禁军还算好点,不过也都是些花架子,没上过阵杀过人的。咱们手下这些儿郎,个个都如狼似虎,真若起事,直捣长安,不在话下!”他也是个狠人,张口不但立时把话头挑明,且字字是不臣之言。

  有史思明带头,帐中众将也就忍不住了,纷纷叫道:“史将军说得好!”“朝中那些兵,哪是咱们北地儿郎的对手!”“俺拓拔的山字营弟兄,少说一个能打他们十个!”“安将军提着脑袋保天下,那起子贪官还背后使坏,打他个娘的!”

  这些将领早有了八九分酒意,越吵越是厉害,个个恨不得立刻起兵,杀进长安去。改朝换代,他们可都是开国功臣了,那时南方美人如玉、金银若山,还不是要多少便有多少?

  安禄山一个时辰前便似喝得差不多了,可是直到现在也还是那个模样,也没见醉倒,他便向纪若尘三人望过来,道:“不知纪先生准备如何助俺呢?”

  济天下偷偷向纪若尘望了一眼,纪若尘缓缓点了点头。济天下便有了底气,道:“我家主人乃具天纵之勇,济某不才,也有些运筹帷幄的本事。若大人赐下五千精壮,三月之内,济某便可将之练成百战精兵,以一破十,不在话下!”

  “好!”安禄山将酒爵重重掷于地上,吩咐道:“点五千儿郎给纪先生,再配五千胡人精壮男子,充入营中作粗夫!再选五百健妇,随军使唤。”

  安禄山吩咐下去,自有军校出帐办理。他又向道德宗诸人道:“俺要行这大事,还得诸位高人不忘前言,鼎力相助。”

  尚秋水虚弱地笑笑,道:“自当尽心竭力。”

  直至夜月高悬,方才酒尽人散,大营中仍有人余兴未尽,三三两两的扎堆拼酒。已定了要举大事,人人胸中都如燃了一团火,火中有金有银,有田屋有女人。

  章十俱往矣四

  点齐五千健卒、五千民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少说也得耗上一两日的辰光。纪若尘从来都不缺耐心,自回营帐休息。他的营帐雄伟宽大,帐内燃着熊熊炭火,地上铺满了兽皮。尽管草原之夜风寒露重,这帐中却是温暖如春。一应陈列器用,也极尽奢华之能事,看来就算比起安禄山自己的寝帐,也相去不远。安禄山不管心中是否真的相信纪若尘有大本领,至少表面功夫已做到十足十,任你是谁都挑不出纰漏来。

  只看这大营布置,就可知安禄山早有反意。这五万大军皆是跟了安禄山多年的嫡系,屯营之处方圆数百里内全无人烟。胡人部落见到大军到来,早就逃到草原深处,那些来不及跑的胡人,则被屠戮殆尽。饮宴上那些稍有迟疑的将军,自然根本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早被深深埋入地下,慢慢化成野草的肥料。安禄山在北地苦心经营多年,哪会没有修士投靠?纪若尘此际双目可洞悉千丈内一切灵力波动,早知营中少说也有十余名深藏不出的修士,再加上道德宗诸人,子奇等冥山部众出得了大营,出不了这片苍茫原野。

  自入人间,若尘泰半所得灵气皆用来补润双目及灵觉,身体仍是十分虚弱。不过他自苍野而生,身体每一寸每一分皆是千百次洗炼后的灵气所化,根本无惧寒暑。人间繁华,于他也如过眼云烟,分毫不染于心。营帐哪怕再大十倍,再奢华十倍,也不能令他动心。若尘一入帐中,便盘膝坐下,将帐中侍女统统赶了出去,便欲神游。

  若尘此刻心境,无生无死,无欲无求,无有无无,已隐隐合了三青真诀中至高境界,因此真元道力进境可说是一日千里。

  不过这片刻清静可不易得,营帐外脚步声起,济天下与玉童一先一后进入帐中。

  坐定之后,济天下便正色道:“主公,后日五千精兵与民夫便可点齐,未知主公有何打算?”

  若尘道:“济先生该是知兵的。”

  济天下也不推辞,道:“无论选兵、练兵、养兵、用兵,济某无一不精,无一不晓。兵家之道,在于知已知彼。所谓将为三军魂,军中主将实是至关重要。不过济某直至今日,也不清楚主公有何神通,这样如何称得上知已?若如此,真到两军对阵之时,我军十成军力至多发挥个三四成。”

  若尘点了点头,颇以为然。玉童听到此处,便长身而起,道:“玉童先去帐外走走。”

  “不必。”若尘止住了玉童,然后略一沉吟,徐徐道:“我修炼法门与这世间修士截然不同。吾本命真火几乎可将世间万千灵气尽数炼化,以为已用,因此可以勇猛精进,十倍百倍于人间修炼法门。若有一日遇上我不能匹敌之人,你即可设法拖延时日,只要我不死,假以时日,昔日之敌便多半不再是我敌手。”

  济天下点了点头,用心记下。玉童安静听着,内心却有些波澜。若尘居然用的是如此强横霸道、横劫硬夺的修炼法门,让人如何跟得上他的进境?只消一朝落后,那便是步步落后。

  好在世间安有两全法,这般霸道绝伦的修法,必有无可阻挡的心魔大劫相伴,只消等到若尘修入歧途,走火入魔,自然便算胜了他。只是……难道只有等待他自己出事,才有可能胜得过他?

  一念及此,玉童忽然有些沮丧。她时时刻刻可以跟在若尘身边,也即是说若尘任何时候都给了她机会偷袭,她却无法下手,或者说不敢下手。然而以他如此勇猛绝伦的进境,多等一天,就是多了一分的绝望。

  玉童忽然明白了若尘述说本身修为时完全不避着她的用意,那是即便让你知道又如何?你永无机会。

  她猛然汗透重衣。

  济天下和若尘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玉童的变化,讨论得越来越深入。济天下神情严肃,一个个问题接二连三的抛出,若尘也是有问必答,毫不隐瞒。只是后面的对答玉童几乎都没听入耳去。

  直讨论了一个时辰,济天下才算满意,道:“现下就算主公不出手强化士卒,我也有把握在二月内将这些士卒练成精兵。只消有足够军器马匹,那五千胡人壮丁其实也可入军。三月之后,我等手中即会有一万精锐。不过以我看来,安禄山该不会等那么久。主公惟一弱处在于不太熟谙尘世权谋历史,杀伐果决则有过之。今后虽有济某辅佐,应该说问题不大,但主公乃是居上位者,不可不读史。这一两月内,济某会为主公挑几本史书,主公要用心研读,当有所助益。”

  若尘双眉微皱,道:“有此必要吗?”

  济天下正色道:“世间事千变万化,怎可能事事以力破局?欲成大事,势为先,谋居次,力为末。主公是想达成心愿呢,还是只想顺遂了自己胸中那份畅快?要知霸王豪勇天下皆知,他一生畅快,最后落得个乌江自刎,相比之下,高祖的隐忍才更为难得。主公不愿投身青墟,在势上已然落后,如果再不能从谋上求变化,那济某不客气地说,实是求死之道。主公你自己痛快了,仇人也痛快了。”

  若尘背脊一挺,凛然杀气隐隐透出。自苍野投生时起,他便不知什么叫权谋,向来纵横杀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茫茫苍野,乱舞群魔,也皆是如此行事。如若不是制服贪狼星君一役道行几乎耗尽,对人间的记忆也变得支离破碎,怎会找上济天下?怕是早就直奔长安,径取明皇杨妃首级去了。

  若尘双目如水,瞳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济天下的身影。玉童见了,登时全身一颤,随后骇然发现若尘左瞳中竟然还有自己的半边身子,当下是面白如纸,几乎连魂魄都要惊得散去。她有心想挪开身子,可全身酸软无力,又哪能动得分毫?

  济天下也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若尘瞳中的自己,他虽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苍白面色仍显示出一些本能惧意。不过他怕归怕,仍与若尘对视着,毫不退缩。此行途中,济天下对若尘的畏惧似乎少了许多,事事直言无忌。玉童钦佩之余,也颇有疑惑,这贪生怕死的济天下怎么突然转了性了?直至某一次济天下酒后吐真言,言道左右都是一死,不如死得壮烈些,玉童至此才知道济天下勇气来自何处。

  若尘与济天下对望片刻,忽然笑了笑,道:“也好,我就读一读史,谋略方面也要多多仰仗先生了,权当……是为他吧。”

  济天下和玉童听得一头雾水,自然不知道若尘又想起了那道孤峰,二人只觉帐中寒意肃杀尽去,不禁都松了口气。

  玉童眼见济天下身影在若尘瞳中消失,刚高兴起来,猛然发现自己的半边身影还在,心境立刻从九天云宵上,直落寒冰地狱中。

  济天下与玉童刚走,便又有人报说尚秋水求见。对这位昔日同门,性情柔似水烈如钢,容颜如月华胜秋水的妙人儿,若尘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见。这一点,似乎生死劫关、人间苍野来回走过了一遭之后,从未变过。

  “权谋,用忍……”若尘心内如是道,端然而坐,状似神游,直至尚秋水在面前曲膝跪坐,也双目不抬,似乎帐中从来只有他一人而已。

  见若尘如高僧入定,尚秋水嗤的一声轻笑,丽色绽开,登时帐内也为之一亮。他也不等若尘招呼,径自道:“还未请教纪兄高姓大名?”

  既然决定了要助安禄山,那道德宗今后便是盟友,本当同舟共济。尚秋水年纪辈份虽轻,但也是年青一辈的杰出人物,才智高绝,隐隐然,道德宗此来众人便是以他为首。是以这个人,是绕不过去的。何况,若不去想尚秋水那美丽得过份的容貌,不论前世今生,他都是少有的能令若尘有好感的人物。

  若尘默然片刻,坦然道:“我姓纪,名若尘。”
  “若尘!”尚秋水失声轻呼,忘形之下,竟伸手去握若尘的手。若尘此时何等人也,哪能让他得手?不动声色间,若尘全身不动,却瞬间后移三寸,恰恰好好让过了尚秋水一握。

  尚秋水握了个空,顿时僵在了原地。尴尬一笑,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端正坐好,苦笑道:“纪先生莫怪秋水轻狂,只因先生与秋水一位好友同名同姓,方才竟然也有三分神似,秋水忘形之下,才会逾礼。”

  若尘淡淡地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道:“看来尚先生与那位友人交情非浅。”

  尚秋水目光偏向一旁,凝望着跳动的灯火,出神道:“他是秋水平生两位知己之一,或者他并不将我当成知己,还有些避着我,不过这……都不再有关系了。”

  若尘随口问道:“那位友人现在何方?”

  尚秋水凄然一笑,道:“他自从下山之后,便再无音讯。秋水只知道他已然故去,却不知他死在何方,连尸骨都不能替他收敛……”

  虽然若尘心如冰石,此刻也有一丝缝隙裂开。他宽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或许这位友人只是陷入困境,未有讯息传回而已。”

  秋水摇了摇头,良久,方轻叹道:“本命灯都灭了,却连本宗真人都无法探知他魂归何处,他……他……”

  这几个字似是无比沉重,几经踌躇,尚秋水方才咬牙道:“他是被人打散了魂魄,连轮回都断了!”

  眼见尚秋水泫然欲泣,若尘只好安慰道:“人各有命,气运在天。事已至此,只能说他气数使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若他魂魄不散,泉下有知,相来定不愿你如此牵挂。”

  尚秋水罗袖轻抬,不动声色地拭去了落下的一点泪痕,勉强笑道:“今夜秋水失态,倒让纪兄见笑了。纪兄所言不差,我那朋友表面上事事隐忍,内心中却最是至情至性。据我所知,他之所以有今日结局,多半是为情所困。他突然下山,该是想是要有个解脱。纪兄如此知他心意,若他今时也在,想必与纪兄相见恨晚。”

  若尘不知该说什么,便只淡淡一笑,道:“尚兄抬爱了。”

  尚秋水一咬牙,忽然向若尘一拜倒底,道:“秋水与纪兄一见如故,所以有个不情之请,请纪兄千万答应!”

  若尘下意识的立刻伸手去扶,将将触到尚秋水肩头时,却电般缩回。他立时运转神念,柔和力道应心而生,将尚秋水轻轻扶起。

  尚秋水凝视着若尘双眸,道:“秋水受命北来,本是率门众助安禄山起事。但现在既然有纪兄在,秋水便想偷个闲,将道德弟子交与纪兄统领。纪兄大才,露点滴而知沧海意。有纪兄领军,必可将明皇逐下皇位。等安禄山正式举旗兴兵,秋水便可离去了。纪兄万勿推辞!”

  若尘有些惊讶,道:“那你意欲何往?”

  尚秋水忽然笑笑,眉宇凄然隐去,无俦容姿尽复,道:“秋水当西上青墟,找那顾清讨还一个公道!”也不待若尘回答,尚秋水便长身而起,翩然而去。

  良久,若尘也无法回复平静,索性出帐,仰望夜天。

  任人世千变万幻,沧海化为桑田。魔神也罢,仙人也罢,终难逃死生幻灭,惟有无尽星河、亘古依然!

  扫苍野,破六界,灭贪狼,几乎以一已之力扭转轮回、重回人间,正要兴风作浪、大杀四方!他本以为,世事如大江东去,去不复回,一切过往、无数轮回,尽已付之一炬,当再不萦怀。

  俱往矣!!

  只是,秋水纤纤远去身影,却如此清晰,怎也挥之不去。

  俱往矣?!

  若尘负手而立,双目忽开,眼中深不见底!

  轰然,气机牵引下,一道龙卷平地而起,直上云宵!若尘身后营帐,早炸成万千蝴蝶。

  章十一若相惜一

  三日后,五千精锐点齐,济天下命人建了个高台,便请纪若尘登台点兵,顺便也是让三军认识一下自己的主将。

  台前五千悍卒排成一个方阵,后面则是五千胡人民夫,再后是些健妇,负责洗衣、煮饭、做些轻活,必要时也可充作劳军之用。民夫健妇均是掠自胡人部落,在安禄山军中都是任打任杀,全无地位可言。

  高台上早早竖起一杆大旗,旗上书血红一个纪字,字迹狂野豪放,杀气四溢,全无传统含蓄之美。

  济天下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张太师椅,在高台正中一放。数丈高台上,孤零零地放着一张椅子,极是咋眼。

  济天下首先登台,在太师椅左方站定。校场中军官小校大多认得这位济先生,晓得是大帅帐前红人,自然鸦雀无声。其后玉童登台,在太师椅右后立着。军营中都是虎狼般的壮男,这些日子吃饱喝足、杀人见血,早就养得满身精气不得发泄,骤然见了一个如花似玉、风韵无限的大美人,那还不似饿狼见了血腥,一个个你推我,我挤你,伸长了脖子连看带叫。

  眼见军纪荡然无存,济天下的脸立时就黑了下来。领军的几个将校倒是有些眼色,连吼带骂,才将精虫上脑的军卒压制下去。

  随后,纪若尘缓步登台,在太师椅上安然落座。

  他长风随意用一根布带挽起,唇如点朱,面似冠玉,一袭布衣上未有分毫装饰。遥遥望去,倒有些弱不禁风之感。

  待纪若尘坐定,济天下提气叫道:“这位,便是我们的统帅纪若尘纪大将军,从今日起,三军一切行动须听纪大将军军令而行,违令者……斩!”

  他这话不说还好,台下都是些骄兵悍将,听了如此霸气十足的开场白,再看看台上体态单薄,颇有弱质风流的纪若尘,忽然一片哄笑!

  内中便有几个粗壮兵丁笑得特别大声,其中一个魁梧大汉直着脖子叫道:“长得跟个娘们似的,还想当什么大将军?!敌人冲过来时,会不会吓得尿裤子啊?”

  “就是,一个尿裤子将军?啊哈哈哈……”

  台下众兵将乱哄哄闹成一团,纪若尘目光则落在远方不知名处,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似乎全未听到、看到台下兵将们的不敬。

  玉童则笑得愈发甜了,心里却是有些糊涂,不知道是不是该立刻出手把所有不敬的人都杀了。只不过若是杀光了下面这些人,那主人带什么兵呢?似乎有些不妥。

  纪若尘忽然吹出一缕淡灰色的阴风,双眼中重新有了生气。

  台下悍卒十有八九忽然莫名其妙打了个寒战,似乎被一头隐在暗中的上古凶兽给盯住了一般,吓得立时住了口,左右张望,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除了同袍们同样惊惧疑惑交加的眼神,他们又能看到什么,发现什么?

  此时红日高悬,火辣辣的阳光当头洒下,校场上的军卒粗夫本已一身臭汗,热得焦燥。可忽然间人人如坠寒冰地狱,只冷得牙齿打战,再怎样裹紧衣甲也无济于事。此时此刻,似乎一切都透着古怪,有人抬头向天上望去,竟然发现连日头都蒙上了一层浓浓碧色!

  济天下追随纪若尘日久,知道他随时神游的习惯,也晓得他神游归来时种种异象,这时自然知是纪若尘神游归来,于是抓住时机,立刻低声道:“主公,可以杀人立威了!”

  纪若尘眼中蓝芒一闪,左手虚虚向台下一指,便见数百军卒失声惊呼,身体竟然徐徐浮起!

  济天下面色一变,急忙道:“主公,这太多了!”

  纪若尘左手轻轻一按,大多数军卒皆掉落在地,只有七八个先前叫得最凶的健卒仍不住向空中升去。他们也隐约知道大事不妙,拼命嚎叫求饶,身体升得越高,求饶声就越是凄厉!下面万双目光随着他们不住升高,人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随着纪若尘曲指一弹,空中八名健卒长长一声惨叫,随后凌空爆成一团团血雨,当空洒落!校场上尚余万人,几乎人人都溅了一头一脸的血珠。

  校场上静寂一片,人人面色惨白,连擦拭一下脸上血迹都不敢。这一万人又有哪个是没见过血、手上没几条人命的?可是谁又见过如此凄厉诡异的死法?

  而且当纪若尘双眼睁开之时,他们才发现,这个看似柔弱的纪大将军,似乎气势如山。

  济天下见三军震慑,杀人立威的效果不光是好,而且好得太过时,立即将抓住时机,上前一大步,提气喝道:“再有敢不敬主帅、不遵军纪者,依律定斩!现在三军听着,我军军律如下,一……”

  济天下一条军律还未来得及读,纪若尘已长身而起,道了声“哪有这么啰嗦?”,便止住了他,然后行到台前,目光冷冷扫过万名军众,目光所过之处,竟无人敢与他对视。

  纪若尘抬手向校场万余骄兵悍将一指,森然道:“今后军规,便只有八个字: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说罢,纪若尘拂袖而去,只扔下台上台下一应人众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纪若尘离去已久,校场上仍是鸦雀无声,阴风阵阵。

  许久许久,玉童才呼出一口寒气,衷心赞叹道:“这才是主人当年风范!”

  济天下苦笑摇头,顿足道:“这下威风倒是立足了,可实在与吾强军之道相去太远,唉!”

  玉童问道:“那什么是强军之道?”

  济天下道:“强军之道,无外乎钱、权、军纪而已。”

  “你这是什么强军之道?”玉童十分疑惑,问:“强军之道,不是钱、权、女人吗?”

  济天下瞪了玉童一眼,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当下袍袖一抖,掩面而去,一副羞于与你为伍的模样。

  “不对吗?当初地府巡城甲马出战,只消许了这三样,哪一次不是人人死战?怎么就错了呢?”玉童苦思。

  一时间,若大的高台上只剩下玉童一人,她一边享受着万众瞩目,一边犹自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错了。

  这日过后,济天下练军时无往不利,令出必行,一月而军成,五千精锐如臂使指。

  练军已毕,大军即拔营起行,迤逦向范阳进发。安禄山则已在半月前率领大军先行回范阳,预备粮草军械去了。

  其时北地三镇风调雨顺,已有三年。范阳等重镇中粮草堆积如山,十万虎狼之师秣马厉兵,刀出鞘箭在弦,只等安禄山一声令下,便要起兵南征。

  自回范阳后,安禄山反倒显出十足耐心,一点也不急起兵,一边等纪若尘五千悍卒归来,一边将诸般备战军务皆交给手下诸将。自己则几乎踏遍了范阳每一个角落,想要找出龙气所在。如若真有龙脉,那最好是再找一个够本事的风水先生来点个吉穴,将祖宗骸骨都移过来,好成万年不易之江山。

  说到风水先生,安禄山立时想到了一个不二人选,济天下。

  这济天下在中原名声不显,北地草原上却是大名鼎鼎。这人最厉害之处便是一身杂学,似乎无所不学,无所不精。数年前安禄山进长安朝圣,契丹诸部趁机大举入寇,安禄山长子安庆绪起兵出关迎敌,结果轻敌大意之下中了诱敌之计,一场大战下来几乎全军尽没,三万大军出关,只有千余骑逃了回来。契丹数万铁骑乘势而下,一路攻城掠地,势如破竹,所过之处人畜不留,寸草不生。

  其时有一十里小县名溥,不过万余人口,正好挡在契丹大军之前。全县上下本已自觉必死,恰好济天下云游至此,入城之后即惊呼此乃天下风水宝地,地脉汇聚之所,一时无双,凡与此县为敌者,必不得好死云云。为荫子孙万代,积攒功德,济天下便登高一呼,号令全县百姓奋起守城。反正契丹凶残,守也是死,不守也是死,而溥县县令早已弃官逃亡,济天下又着实能言会道,便顺理成章的接管了这座小城。

  其后契丹铁骑涌来,上来先是猛攻一日,弃尸近千,却奈何不了小小溥县。契丹人便留下一万骑兵继续攻城,放言破城后鸡犬不留后,余下二万余骑便绕过溥县,转进内地劫掠去了。

  此后一月,济天下尽展所长,将守城之道发挥到淋漓尽致,一万老幼几乎每一个人都用到了极处。别说是契丹胡人那不入流的攻城术,就是墨翟复生,怕也要叹为观止。但若只是如此,十里低矮小城仍万万抵不住一万契丹精壮的进攻。

  可是在这一月之中,一万契丹铁骑只觉恍若梦中。

  炎炎初秋,竟然也会夜降大雪!除此之外,天打雷劈,瘟疫肆虐,几乎契丹人歌谣中记载过的灾祸,都落在了这只契丹铁骑身上。起初还是一天一次,到后来便是一天数次,而且纵马奔驰时,莫名其妙地马就会发疯,将背上骑士掀在地上。在地上钉根木桩树营帐,一锤下去,多半会将扶桩之人的手指砸烂,如是种种怪事,不一而足。

  疲惫交加之余,许多兵卒入帐后倒头便睡,然后中夜梦醒时,便会发现有巴掌大的蚊子正伏在脸上拼命吸血。

  一月转眼过去,契丹两万骑满载而归。路过溥县时,方骇然发现当初留下的一万铁骑已只剩五千不到,人人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而那小小溥县依然屹立,不动如山。

  此役之后,济天下名声大震。只不过出名的不光是御敌之道,风水之学,还有他全胜之后在溥县刮地三尺,收足千两白银好处费方肯离去的壮举。

  在那日草原饮宴之前,从无一人说过范阳有龙气,偏是济天下当席说范阳龙气冲天,将个城府极深的安禄山撩拨得几乎不能自己,到后来一日也不肯多呆,要回范阳看看是不是真有龙气。

  结果一回范阳,不论是追随安禄山多年的修士也罢,还是道德宗众道士也罢,皆异口同声地说范阳有龙气。就连安禄山微服私访,随手在街边拉过的一个算命先生,都会盯着安禄山大叫一声“客官贵不可言,面有龙气啊!”这下也由不得安禄山不信了。

  但是待到要寻龙脉汇聚之处,点出可供祖宗安歇的吉穴时,却是众说纷芸,一会说在西处,一会说在东边,甚至早上龙气尚在南,到了夜间就变成了居北。总而言之,龙气似有灵性,这些修道之士兼任的风水先生到了哪一边,龙气定会在另外一边出现。一来二去,就连安禄山也看出来这些修士实在是干不了这活。若是这些修士齐心,倒也可一齐骗骗安禄山说点好了吉穴,只是此刻人人互相争竞,都怕别人先立了功。自己找不准龙脉也不要紧,只消盯紧了别人,别让他人假冒点出了吉穴便是。

  无奈之余,安禄山便只有等纪若尘率军到来。他根本不差这五千精锐,差的只是那名声在外的风水先生济天下。

  安禄山本待苦等三月,没想到才过了一月有余,便传来消息说纪若尘率军已到范阳三十里外。安禄山大喜之下,也顾不得身份,亲自纵马,出城相迎。

  正午时分,大道尽头遥见烟尘渐起,随后一排排铁血悍卒从烟尘中步出,步伐整齐划一,竟无一人踏错!

  这些军卒身材高大,人人目不斜视,似乎就是山崩于前,只消军令不出,便绝不停步。惟一略显诡异的是他们脸上偶尔会有一层黑气闪过,似是将死之人。

  中军处四名赤膊大汉抬一乘软轿,济天下与玉童分骑骏马,随行在软轿两侧。

  软轿中,纪若尘端坐不动,双手置膝,掌按万千风雾云岚;双足落地,足踏万里山峦大川。

  章十一若相惜二

  大军进抵范阳,在城外驻扎下来。纪若尘自居中军大帐,并不打算进入范阳。安禄山也不在意纪若尘的失礼,他在乎的只是济天下而已。

  一行人回到节度使府,安禄山便和颜悦色地让济天下更衣用饭,休息好之后再行寻找吉穴所在。不过济天下甚会察言观色,一看安禄山甚至将祖宗骨坛都由带了出来,就知道安禄山心中定是火烧火燎的。于是济天下便不辞辛苦,满面征尘故意不洗,连水都不喝一口,便即作法寻龙。

  安禄山与一众亲信眼巴巴地看着济天下自袖中掏出乾坤盘、勘龙舆、七星灯、阴阳铃等一应法宝,又自后领中抽出一柄桃木剑,自怀中取几张符纸,穿在桃木剑上燃了,口中念念有辞,字字清晰,就是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看这副作派,实是十足十的一个风水先生。只不过这是民间说书先生口中的风水先生而已,那安禄山哪懂得内中门道?安禄山平素喜欢听书听戏,心目中的风水先生印象全是自说书先生那里得来,此刻见济天下作派分毫不差了,心中登时先入为主,便又多信了几分。

  场中自然还有那些追不到龙气的修士,见济天下装模作样,煞有介事,身上挂着手里提着一大堆零零碎碎,都在冷笑不已。道德宗众人自然不会笑在面上,但心中也颇为莞尔。

  济天下啰啰嗦嗦一大段咒语念完,高叫一声“疾疾如律令!”,桃木剑高举,原地转了几个圈子,停下时桃木剑自然指向一个方位。济天下双目一瞪,道:“龙穴便在那边!”

  眼见济天下拔足飞奔,安禄山顾不得身宽体胖,竟也举步跟上,连马都来不及骑。他这一动,数个儿子,一堆亲疏侄子,无数亲随家将自然跟着蜂拥而去。一众修士面面相觑,有人暗自在袖中掐指一算,登时脸色有些变了,原来现在龙气升腾之处,正是济天下奔去的地方。一应修士连忙跟了下去,要亲眼看看济天下是否有真材实学,如果他真能捉到龙气,还得找些机会暗中下手破坏,不能让他这样轻易地立了功劳去。

  范阳龙气果然诡异,等济天下赶到时,早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又在范阳另一端出现。济天下桃木剑一指,便标定了龙气的新方位,大步奔了过去,转眼穿过了小半个范阳。等他赶到时,龙气自然又换了方向。济天下毫不停留,桃木剑随手一指,便向着剑指方向奔去。

  龙气一如既往,众人到东,它便在南,赶到南边时,它又出现在北方。安禄山见济天下奔得大汗淋漓,便要手下给他备一匹马,被济天下一口回绝,言道如此奔波,是龙气考验众人诚心,若无诚意,便是一百年也追不到龙气。安禄山听后深以为然,又是感慨,又是感动。

  他本来已上了马,现下又跳了下来。如此一直追到天黑,果然离龙气越来越近。

  追了这么久的龙气,或许是受了些沾染,安禄山本身对龙气感觉愈发的敏锐,那是又痛苦又恐惧的战栗,似是不幸遇上天敌的感觉,就象野猪撞上了虎王。离龙气越近,感觉便越是强烈。能够追近龙气,那可是从所未有之事!见大事有进展,安禄山当即精神大振,脚力也见长,胖大的身躯如若浮云,冉冉追着济天下而去。

  安禄山早有反意,近年来兵强马壮,而朝廷武备日渐松弛,问题就是何时举反旗而已,有没有龙气运数,此前倒真没在意过。可是那日被济天下一说,又在范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真龙之气,心思立刻就不一样了,见了龙气却又错过,简直比完全没有见过龙气还要糟糕,这岂不等于是说自己根本没有能够改朝换代的那个气数吗?

  入夜时分,济天下径自出了范阳,向西北方疾奔而去。安禄山心跳立时加速,冥冥中便觉得此次多半会捉到龙气。果不其然,此次龙气升起,居然只在十丈开外!跟在队伍后面的修士们立时就变了脸色,一个个悄悄掏出法宝。

  安禄山也不是傻瓜,手一挥,几名军中修士当下脚步一缓,排成一列,将后面的修士都拦了下来。而见龙气升起,道德宗诸人也脚步一收,落在了队伍最后,与军中修士一起,隐隐将那七八个另有想法的修士包在了当中。这些修士未曾想到会有如此局面,人人面色尴尬,打着哈哈,将法宝符咒又收了回去。他们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别的不说,单是道德宗这些修士就足够灭他们五六个来回了。

  不远处龙气一现即收,眼看着就要隐去,只听济天下大喝一声,掷出一块黄灿灿的物事,正中龙气!只听当的一声响,又是一声令人心魂俱裂的龙吟后,龙气消逝无踪。

  济天下满头大汗,一脸疲惫,向安禄山道:“幸不辱命!”

  安禄山哪还等得及?足下发劲,一掠十丈,冲到龙气消逝所在,想要看看困扰自己半月之久的龙气究竟是何模样。

  尽管夜色幽暗,安禄山仍看到一块巨石矗立在自己面前。这块巨石丈许方圆,三丈高,形状清奇,猛一看去有如一只驾云飞龙,正欲破空而去。石龙须爪俱全,栩栩如生,更为难得的是隐隐有龙气渗出,安禄山站得近了,被龙气一逼,双腿酥软,登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可是那份心中狂喜,让他如何能够自持?

  “呵呵,哈哈,哈哈哈!”安禄山双腿不能立,但还有双手,于是挪动身躯,一把抱住了巨大的飞龙石,以面贴石,颤声道:“果然是龙气,果然是龙气!想不到我安禄山也有今日,哦哈哈哈哈……唉哟!”

  原来这块飞龙石上本来嵌着一件物事,忽然掉落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安禄山头顶。此物看上去不是很大,也不过海碗大小,可是四四方方,极为沉重,险些将安禄山砸晕过去。安禄山先是大怒,再向那物事瞄了一眼,猛然间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又转为狂喜。

  那物事原来是个四四方方的印玺,黄澄澄的,通体以黄铜铸就,难怪如此沉重。印玺上铸着一个麒麟,麒麟头上顶着一片寸许见方的鳞片。
  安禄山一看见那片鳞,立刻眼睛就直了。他对于龙气极为敏感,这片鳞上龙气如此浓重,不是真龙之鳞又是什么?!

  他颤颤巍巍地取过龙鳞,置于掌心细细观瞧着。至于那方铜印,材质普通,做工粗糙,安禄山可是一方霸主,那是何等眼界,哪会将这件俗物看在眼里?

  眼见安禄山又哭又笑,状若疯癫,将军们均有些不明所以,他们又晓得安禄山生性暴燥,此刻也不敢上前胡乱说话。而那些修士则一个个盯着地上的铜印猛看,他们眼力灵觉厉害,在那方才那电光石火的刹那已看到一条龙气倏忽远去,但在逃离前却被济天下提前抛出的铜印给砸了一下,竟然真砸下来一片龙鳞!

  原来范阳龙气并非简单风水地脉汇聚而成,而是有一条真龙在此徘徊,难怪前些时日众人都追不上龙气。修士中虽有修为不弱之辈,可哪里比得上一条真龙?就连根龙须也比不过。

  或许是这条真龙做了天大的孽事,今日晦气到家,不光被一个区区济天下给追上了,而且还被砸下一片鳞来,实可称是龙族之耻。

  只见济天下一声长笑,大步上前,先取了碗大铜印收入袖中,再向安禄山一拜到底,朗声道:“恭喜圣上寻获龙穴,并获真龙之物,此乃无上吉兆,主天下归心!!”

  听到天下归心四字,安禄山浑身上下忽然充满了力气,手中龙鳞也变得温暖如玉,全非初时的战栗惊心。他一跃而起,将龙鳞高高举起,遍示众将,高声道:“今日俺……不,朕蒙上天眷顾、贤士辅佐,取得真龙之物,此乃天命,朕岂敢违之?异日朕尽取天下之时,尔等便是开国功臣!”

  安禄山此时大愿得偿,便也不再掩饰,一个大腹胡儿竟也出口成章,哪还是那个整日自称大字不识三个的蛮子?

  众将哪有不知机的?当然一齐跪倒,三呼万岁。

  安禄山满面红光,背倚升龙石,手握真龙鳞,倒也有熊熊王霸之气勃发,看上去象是要成就一番大业。

  济天下与一众修士站在旁边,并未跪拜。修道之士神通广大,济天下藉着风水先生的本事也混了个贤士名头,勉强算得上身份超然,皆无须跪拜。

  道德宗众修士算是与济天下同一阵营的,关系密切些,当下便有人忍不住问起铜印的来历。所有修士都悄悄竖起了耳朵,想听听济天下是用何种手段砸到了真龙。至于那铜印,其实没人真正感兴趣。此印半点灵气也无,连最初级的法宝都比不上,做工糙极,只不过比废铜强些罢了。

  济天下听人问起,极为矜持地又从袖中掏出铜印,可只露了半片就收了回去,然后故作神色淡然状,可他脸上飞起了两片潮红,显是极得意和激动的。

  这济天下咳嗽了几声,见众人目光齐聚,方含笑道:“此宝名为翻天印,其实也没啥出奇的。”

  连同道德宗诸人在内,一众修士听了皆极不以为然,顶多佩服一下济天下的好文采,破铜也能取个如此有气势的名字。

  章十一若相惜三

  在范阳西南扎营的纪若尘大军,此时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济天下实际上将五千胡人壮丁也训练了起来,除了配备的兵器盔甲不足,均与寻常健卒无异。军中每千人为一队,共分成八队,分列八卦方位扎营。另外二千人则是五百人一队,在大营外分列东南西北各立了一座哨营。营中是一大片空地,正中孤零零竖着帅帐,极是扎眼。

  此时夜色已深,除了巡夜兵队的马蹄声外,纪若尘大营内可谓鸦雀无声。

  “嘎!”一群夜惊的乌鸦在大营上方盘旋数周后,纷纷落向树梢休息。内里有一只乌鸦不肯休息,又多绕了几圈。在它那琥珀色的鸟瞳中,清清晰晰地反映出整座军营的形貌。随后鸟瞳中的景物不住放大,被它凝视的营帐厚重的幕幄竟然变得透明起来,里面二十名兵丁正在酣睡,浑不知正被人窥探。然后又是一座营帐被放大,内中也是满满的兵丁在熟睡。

  乌鸦又绕飞了一周,在它瞳孔中,数道淡淡的黑气正从四面八方而来,目标直指大营中央的中军大帐。

  乌鸦低沉地叫了几声,将那中央大帐不住放大,象晨曦穿透夜幕般直视入厚厚的帐布之后。中军帐中金碧辉煌,极尽奢华之能事。营帐正中放一张太师椅,椅上端坐着黑衣散发的纪若尘。出乎意料之外,纪若尘竟也在仰头望天,双瞳中映着无月夜空,空中一只乌鸦,正在盘旋不休!

  乌鸦骇得双目血红,急速拍动翅膀,便想逃离!但见夜空中血气一闪,它已凌空暴成细细血雾!

  北地夜风强劲,早将这团不大的血雾吹散。

  此时五个黑影已然穿过重重兵帐,聚集在了中军帐外。在夜色掩饰下,他们只有一个极模糊的轮廓,不要说面貌,就是是何种族也看不出来。五个黑影互相打了个手势,其中三个骤然爆发出强悍无匹的气势,挟带着阵阵腥风,从三面冲入中军帐内,另一个黑影则无声无息地绕到帐后,如一片影子,消散在黑暗之中。厚厚的帐布,在他们面前直如无物。

  最后一个黑影则极轻盈地跃起,落在了中央帐顶,手中已多了两把漆黑无光的匕首,只待帐中激战起时,便要以雷霆之势自天而降。

  可是那黑影足足等了可以呼吸三次的时间,帐中仍是全无动静。四个先后入帐的黑影如泥牛入海,再也没有了声息。帐顶黑影深知同伴的修为威能,三息的时间何等漫长,足够入帐的四人击杀百名军卒了!可是怎地现今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它立时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一跃十丈,身影闪动间已穿出大营,向西北方逃去。

  它奔跑速度之疾,比飞鸟犹过三分,可是跑着跑着,它忽然心生异感,猛然向左面望去。但见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就在不到一丈之外,正与自己并肩奔驰!这年轻人黑发飞舞,发梢处却化处点点湛蓝星屑,久久不散,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尾迹,说不出的诡鹬绚丽。而他双瞳深不见底,在极深处却又闪耀着隐约的蓝炎。尽管看上去异象如此明显,可只要这个年轻人闭上双眼,便是气息全无,似完全溶入了天地之间,即便以黑影高出寻常修士数倍的灵觉也感应不到他的气息。

  黑影不知这年轻人已与自己并肩奔跑了多久,只知道他便是自己此行要刺杀的目标,安禄山先锋主将纪若尘,而且在他目光注视下,自己潜影匿踪的法术正被一层层的剥去,逐渐现出一个窈窕的身影来。

  她心下骇然,对手显现了完全颠覆她修行至今所认知的威能,无法抑制的恐惧从心底最深处溢出,撼动着她的心神。她的目光忽然扫到纪若尘左手掌心中托着的小小铜鼎,鼎口蓝焰吞吐不定。猛然间,千百年来关于此鼎的种种恐怖传说全都涌上心头,一想到身入鼎中的凄惨,无边无际的恐惧决开最后一道镇定的防线,立时充斥全身,将她最后一丝力气与勇气都驱除得干干净净。

  她脚下一软,登时栽倒在地。纪若尘则说停就停,静静地站在三尺之外,看着面前这个一身深黑紧身打扮的女孩。她身材凹凸有致,衣衫极薄,又是紧贴肌肤,几乎将她每一分曲线都衬得清清楚楚。不光胸前两点樱桃清晰可见,便是胸口脖颈上急速起伏的青筋血脉也是清清楚楚。她凄然抬起头来,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柔美,秀目传神,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公子……”她咬着下唇,柔柔地唤了一声,一时间凄凄惨惨。这是族中故老相传的保命秘法,若是落在了年轻有为的人类修士手中,这样多半能保得性命,甚至保得身子。

  纪若尘静静地看着她,如同未曾听到她说话一般。

  她立时知道不妙,忙望定纪若尘双眸,道:“我是文婉天后同宗晚辈,身有天后血脉。公子若肯留我一命,无论天材地宝,还是法器秘典,冥山必定不会吝惜。”

  这是她族中秘传保命法门的第二项,对各族修道之士,无论男女老幼,皆有明显效果。

  纪若尘仍无动于衷。

  她数着心跳,三下之后便知不能再等,当下一咬牙,忽然撕开了自己衣衫,将整个上身都裸露出来,火样的美眸盯着纪若尘,毅然道:“若蒙公子不杀之恩,在冥山赎金到前,文姬这清白身子,便是公子的了。文姬定当竭尽全力服侍公子!”

  冥山妖族祖训,一切以保命为先,万般委屈皆应受了。何况这纪若尘本领神鬼莫测,文姬又看得清楚,他也非人族,日后就算有了他的骨血,生为妖族的可能也居多,而且孩子得了他的血脉,定有强大秘法异能传承。细细说起来,对冥山还是件好事,只是……还只是什么?千百年来,只有最强大的妖族方能选择自己的运数。她虽是冥山新一代中的翘楚,可与修炼经年的老妖相比,道行修为仍是相去甚远。强如天后文婉,也在西玄山中被镇炼了数百年之久,何况是她?为了一族兴盛和宗祧延续,她没有选择。

  她望着纪若尘,只希望这张英俊近妖的面容能够冲淡一点心中凄楚。

  不过她并不知道,纪若尘此际身体仍有一大半是虚幻,并无实体。虚无部分便包括了下体,如果是几个月后,或许文姬的提议还有几分吸引力。

  纪若尘望着文姬,不知为何,如万古坚冰的心中忽然起了一丝裂隙,似乎这个女孩与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有一两分相近。可是那身影究竟是什么,他完全记不起来。同时眼前这个女孩也令他感觉到了一丝危险,一丝令他心志动摇的危险。此次回归人间,他便如始终行走在绝壁边缘,维凭坚定心志不断向前,如果往下看了一眼,便有可能永坠深渊。

  这些想法在纪若尘心中一闪而过,即被冰封。他心念一动,文王山河鼎迎风而长,化作丈许高下,当头将文姬罩在其中!

  “纪若尘!你与天下妖族为敌,必不得善终!”在静夜下,文姬凄厉叫声越传越远,逐渐远去。纪若尘并未运用神通掩盖她最后的诅咒,自是为了让冥山潜藏的妖众听到,好回山秉报。

  只怕你们不来!这是纪若尘原本的想法。

  以山河鼎收炼文姬之后,纪若尘并未就此回营。除却空中那只乌鸦,今晚冥山遣来的弟子皆精于刺杀隐匿之道,论修为倒不是太强。收了五妖的精气,也不过令纪若尘目力范围扩张到方圆十里左右,灵力则小有增强,可在五十丈内自如驭使文王山河鼎。他真元仍不算深厚,距离上清境界仍是差了两层,不过在纪若尘心中,提升真元是最不着急的,排序仍在重塑身体之后,现今一切之首,即是提升双瞳与灵力。

  回营之前,纪若尘习惯性地以神识扫过所及范围,除了两团正在迅速远遁的妖气外,并没有什么特异的东西。

  恰在此时,东北方忽然闯进来一团极为玄异、前所未见的灵气,笔直向远离的妖气追去。这团天青色的灵气虽不甚强,但内有浩浩荡荡之意,就以纪若尘纵横无忌的心情,居然也隐隐生出高山仰止之感!这团灵气速度较妖气何止快了一倍,眼看着不出里许,就能追上正狂奔回冥山报讯的两个小妖。

  纪若尘破空而来,躯体由虚而实,又神游十载,对天地间万般灵气皆无比敏感,速度更可谓惊世骇俗,当下再无保留,全力施为之下,几乎是心念动时,人就已拦在那团灵气之前,文王山河鼎凭空而现,鼎身溟炎缭绕,便向那灵气罩下!

  只听当的一声大响,有若悠悠钟鸣,瞬间传遍荒野。又听一声龙吟,那灵气一扭一弹,竟然把文王山河鼎生生顶开一线,硬从山河鼎口的吸力中脱身而去!

  脱困之后,那团灵气不但不就势逃走,反而盘踞在十丈外,双目如炯炯灯火,紧盯着纪若尘,气势渐升。

  刹那一击,纪若尘全是凭本能行事,这时才看清灵气原身。他虽心意坚定,此刻脑中也是一声轰鸣!

  竟是一条真龙!

  “何方妖孽,胆敢拦吾真身!吾乃东方真龙,身系天下运命,与吾为敌,即是与天地为敌!尔等小小妖孽,竟敢以炼妖鼎对吾,真不知死活吗,还不退开?!如非看在炼妖鼎故往传承份上,今日早用真雷将汝化为灰烬!”

  这阵排山倒海、海啸风咏般的龙吟竟能穿透层层防御,直接在纪若尘意识中浮现,真龙之威,果然难测。

  纪若尘微微一笑,收起了文王山河鼎,抚了抚身上衣衫,拢一拢微乱的鬓发。但令真龙出离愤怒的是,那似人非人的小小妖孽这番做作,并不是要礼而避退,眼见周身燃起熊熊蓝焰,他竟然,竟然踏火而来,妄想屠龙!

  真龙一声龙吟直上云霄,方圆数里刹那间云消风停,生灵颤抖俯伏,万物在这无比威能的存在前收敛起所有的气息。真龙缓缓舒展身体,须角贲张鳞甲炸立,云滚电闪虹起,周身无数异象涌动。挥爪摆尾,迎上了如电而来的纪若尘!

  一人一龙已战在一处,只在刹那,天雷雨落,地火如泉!

  这条真龙通体碧绿,长还不足一丈,看上去体形不大,然而毕竟是真龙,神通绝非寻常妖物魔神可比。它进退如电,所过处云生雾起,凛凛威严,实可令人不战而自溃。而且真龙不论是挥爪进击,抑或是龙尾抽扫,都是力可穿金裂石,纪若尘也不敢硬挡。真龙过处,云里雾中都时有道道青色雷光,纪若尘偶尔一个疏乎,便被其中一道青雷击中,立时小腿洞穿。随后青龙便极为恼怒地发现,这个对手的腿居然只是一片虚影。

  青龙大怒之余,突然张口喷出一团薄薄水雾,这片水雾迅捷无伦,且深具灵性,竟然对纪若尘紧追不放。纪若尘速度已提至极致,可仍是比这无形无质的水雾慢了三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雾扑上身来。

  水雾一上身,即如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地渗进了纪若尘躯体之内。但凡水雾过处,纪若尘身躯都化作了虚无,就连从来无往而不利的溟炎也大片大片的熄灭。

  青龙见喷出的龙气建功,当即仰首长吟,声震云宵!其实这场战斗一开始,青龙便被牢牢地压在了下风。它速度快,可是纪若尘更快,而且来去全无踪迹可寻,刚一接战,青龙便接连中六七记。青龙虽是神兽,身躯水火不侵,纵是寻常法宝也伤它不得,可是纪若尘身上蓝焰看似在熊熊燃烧,实则冰寒到了极处,那至阴至寒、至凶至厉的蓝焰只消沾上一点,便滋滋地烧个不休,要青龙连喷数口太一水气,方会熄灭。而且它头顶数根龙角歪斜,还缺了一片鳞,在迎战纪若尘前这条青龙就已受了伤。大战至此,青龙更被烧得遍体鳞伤。方才那一团水雾,乃是它将本命丹气混和在龙气中喷出,方才一举建功,击中了行动诡异的纪若尘。现下它伤上加伤,要再喷出一团丹雾来,那是万万不能了。

  而且这青龙后爪上还系着一条断裂的铁链,看上去不粗,可是偶尔自地面上划过,便会犁出一道深坑,可见铁链之重!系了这样一条铁链,纵是青龙,行动也受羁绊。这是因此,它身为真龙,才会在战这样一个小小妖孽时,也会落于下风。还好有一口丹雾在,不然今日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然而水雾中忽然蓝芒一闪,然后熊熊溟炎不可抑止地冲出,顷刻间竟将混了青龙丹元的水雾燃尽!

  纪若尘有如出水,缓缓自蓝焰中升起,双瞳已尽转深蓝。他已只剩小半身子,腰际以下躯干尽毁在青龙丹元中,可是环绕着躯体的苍蓝之焰,却更甚往昔。他左手举在身前,掌心上,文王山河鼎凌空一寸悬着,正不住旋转。

  青龙看到纪若尘双瞳,竟也感到了些许战栗,不禁喝道:“妖孽,你祭出炼妖鼎来,想做什么?”

  纪若尘此刻已没了笑容,冷道:“当然是炼了你这条小龙!”

  青龙一声长鸣,大笑道:“吾乃东方真龙!区区一个炼妖鼎,炼炼寻常妖怪还行,想要炼吾等真龙……”它一句话没说完,便见山河鼎已化作丈许大小,当头压下!

  这一罩全无先兆,青龙大骇之际,使尽全力才堪堪躲过。

  纪若尘右手一招,山河鼎又回复成寸许大小,浮在掌心上。他望着青龙,淡道:“区区一个炼妖鼎,你怎也要躲?”

  青龙一时语塞,体会过鼎中冥炎的威力后,当然暗道不躲才是傻瓜,可是嘴上却如何说?还未等它想出措辞,眼前忽然蓝焰滔滔,山河鼎又罩了下来!

  这一次青龙别无它法,回头转身,舍出龙尾探入鼎口狠狠一击,当的一声巨响,青龙借着龙尾一击之力,终逃出山河鼎覆体之祸,带着半身蓝焰,一飞冲天。它长啸不已,显是被溟炎烧得痛极。

  “吾当……吾当……你们都是坏人!!等我回去告诉妈妈,用青雷把你们通通劈死!”

  场面话扔下,但见小小青龙直冲云宵,倏忽远去,连回头看看都不敢。

  尽管趋退之速远有过之,但若论穿云破宵,直上青冥,纪若尘仍是远不及身为神兽的青龙。他立了片刻,笑了笑,收回了文王山河鼎。鼎身上刻印着的贪狼星君忽然拍掌大笑,道:“你可真是贪婪,连青龙都敢惹,这下我看你如何收场?”

  纪若尘看着贪狼星君,微笑道:“我如何收场,倒无须你担心。你如此处境,仍不死心,自然是有所依仗的。我还记得,当日施展凶星入命大法时命宫中共引入四颗凶星,现在只收拾了你一颗而已。还有三颗,你说会是如何下场?”

  贪狼星君面色大变,登时再也笑不出来,他面容身形逐渐僵硬,又化成了文王山河鼎身上的一幅刻象。

  将山河鼎收归体内后,纪若尘望着自己只余小半的躯体,微微皱眉。此间非是苍野,精进之道也有所不同。没有一个纯粹的躯体,仍是不足。以往没有遇上劲敌,缺陷不显,今日对上了真正强敌,这缺陷便明显了。他一身溟炎足以压制青龙龙气,可是身躯太弱,如果这条青龙年龄稍稍大些,此战结果便会倒转。那时他溟炎仍盛,可是身躯尽毁,又有何用?

  纪若尘稍一思索,便决定今后所得灵气,先行凝聚身躯。

  章十一若相惜四

  选定良辰吉日、将祖宗骸骨下葬龙穴后,安禄山即在范阳举旗兴兵,并传檄天下,檄文起首称“诛国忠,清君侧”,其后洋洋洒洒千言列举杨国忠十大罪状。再后便是登台拜将,史思明为前军大将,统兵五万,经相州直取洛阳。其子安庆绪为左军将军,统兵三万,经棣州,过黄河,直下淮南道。而纪若尘则受封先锋将军,统兵五千,取晋州,逼潼关,胁西京。安禄山自率十万大军,随后出发,为史思明接应,先取洛阳。

  对于安禄山的行军布阵,济天下不置评,纪若尘不关心。既然安禄山已兴兵造反,天下必然大乱,可说已成了一半事。至于亲力亲为,也不是给安禄山打天下,只是为了明皇与杨妃而已。对于纪若尘这凭空出现的布衣白丁,安禄山能给五千精兵已是难得的宠信,这多半还是济天下的面子和名望所致。

  纪若尘毫不关心安禄山恩宠与否,放手让济天下练兵,自己则每日巡视一遍军营。他又于军营中支起一口巨锅,写下一张药方,命军卒每日饮一口药汤,其它的诸事不理,只等七日后出兵西征。

  这七日中,纪若尘营中士卒死气渐增,只是无人觉察。

  安禄山传檄天下之时,尚秋水出了范阳,径向青墟行去,临行前将道德宗同门托付给了纪若尘。见过道德宗群道后,纪若尘吩咐他们随军行动,便没有了其它安排。修道之人均自视甚高,自行其是,根本不会如军卒那样令行禁止,即使他们个人武力强过军卒甚多,但在战场上,除了阵前挑战或能鼓舞下士气,真正两军对阵,万弩齐发,矢石漫天之际,能发挥的作用其实有限。纪若尘自然知道这点,并不指望道德宗弟子会听从自己指挥。

  至于尚秋水,纪若尘思量良久,最终没有拦阻尚秋水西行之路。

  此时已是夏末,西京长安仍是一片歌舞升平,居生处乐。今年天气反常,已近白露,仍是暑气不消,明皇一面遣人飞马自岭南运荔枝等时鲜蔬果过来,一面又摆驾到了华清宫,与杨妃共享鱼水之欢。这日午后,明皇与杨妃纠缠已毕,明皇毕竟年岁大了,欢愉一过便沉沉着枕睡去。杨妃则没什么睡意,自行出殿,整理妆容。服侍她梳妆的,自是她那假扮宫女的师兄。

  “冥山那些妖怪有没有消息传回?”杨玉环淡淡地问。

  “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师兄答道。自受过教训之后,他已不敢在杨玉环面前造次。这美若天仙的师妹不光道法高深,心思也是狠辣无情,端看她对付道德宗的层层毒计就可知一二。

  听到回答,杨玉环当即皱起眉头,冷冷地道:“这都两个月了,怎么还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已经提点过了安禄山,那些冥山的妖怪们此去不过是再敲敲边鼓罢了。现如今对付道德宗又不是什么难事,也就是打只落水狗,怎地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那要这些废物何用?”

  师兄顺着话头道:“是,是。这些妖怪都缺了点脑筋,一点小事都办不利索。不过……会不会是冥山另有居心啊?”

  杨玉环哼了一声,冷冷应道:“冥山与道德宗仇深似海,这等大事上必然不会变节。只不过这些妖怪的脑筋的确不太灵活,有时候会死抱着原则不放,不晓得应该为谁办事,如何办事。这样吧,这个月该给冥山的十朵六阳花只给三朵,等安禄山那头答应下来再给余下的七朵。如果下个月还没有消息,那就只给一朵。”

  那师兄听了登时一个哆嗦,忙道:“这个扣得太狠了点吧?听说六阳花少过七朵,妖后文婉便会阴寒侵骨,痛苦不堪。若是少于五朵,便有性命之忧。”

  杨玉环已拢起最后一缕青丝,顾盼着铜镜中的如花娇颜,柔柔地道:“那妖后是痛是死,关我什么事?不弄得她痛了,甚至是快死了,妖皇又怎会用心为我办事?如果那群无能之妖游说不动安禄山,那就让它们自己上西玄山拼命吧。只要道德宗绝了香灯,我管它是谁出手的。你明白了?”

  “是是,明白。”师兄一迭声地道。

  “那就去吧,把我的话给冥山带过去。”杨玉环说罢,挥挥手命师兄退下。

  此时辰光尚早,被阳光暖意一薰,杨玉环也懒洋洋的有了点倦意。她刚要休息,忽听殿外内侍来报:“右相国杨国忠求见。”

  杨玉环哼了一声,不悦地道:“圣上正在休息,相国不知有何紧要大事,此时来惊扰圣驾?”

  其实杨国忠所谓要事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奏告安禄山又有谋反迹象而已,要不就是某某人与安禄山里外勾结,互为响应,居心不轨云云。杨玉环正要安禄山尽起人力物力扳倒道德宗,杨国忠却来屡参安禄山要谋反,着实令她十分恼怒。

  她自幼在洛府长大,于杨家兄弟姐妹感情并不如何深厚。入宫得宠后她屡次提携杨家亲眷,亦是为了在朝中营织自己的关系裙带,好方便操控朝政。毕竟她是一介女流,虽深受恩宠,也不能明着干预朝政。对于自杨国忠以下的杨家人有多大本领,她如何不清楚?哪一个真有经国之才?杨国忠近一两年来谋政权术水准虽然大有长进,可是他也尝到了弄权的甜头,愈发揽权自重,渐渐不听自己的吩咐了,如在安禄山这件大事上就独断专行。杨国忠只看到安禄山对他的相国权柄构成威胁,怎晓得自己在其中的苦心安排?

  冥山自古传承无数凶厉妖法,其中之一是以十万人精血魂魄为引,发动血河炼狱大阵。引无尽戾气怨念,聚天地阴气寒魄,降下无法破解之咒。中咒之人将日夜承受无数凶魂撕咬,直至魂消魄散或生魂被摧毁殆尽时止。凶魂被此阵妖法炼过后,与寻常生魂完全不同,凶悍数倍过之。纵是上清修为,至多斩杀数千凶魂,即会被凶魂吞噬。

  此法一成,不仅可将道德宗护山的西玄无崖阵摧毁大半,还可使山上至少半数弟子魂归极乐,可说极尽阴损凶厉之能事。道德宗受此重创之后,朝庭再召集一批修士重上西玄山,多半可就此灭了道德宗香灯。

  为何要找上安禄山,正是为了那十万生人的精血魂魄。安禄山独镇北境,大军扫荡一番,抓个十几万胡人可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此法太伤天和,引下的天谴天罚,自然有安禄山及冥山群妖去消受了。说起来这也是天助杨玉环,冥山妖后文婉修炼北帝诛仙录时过于求成,结果出了差错,差点内丹爆裂,化为冰雕。为了镇服内丹中四溢寒精,文婉必须大量服食奇药六阳花。而这六阳花最大的产地便是玉环师门秘境。杨玉环何等聪明,立时以六阳花为交换,换取冥山以传承妖法灭绝道德宗。

  这当中的复杂缘由,杨国忠哪里知晓?他对着安禄山动的那些小伎俩小心思实是扯了整个布局的后腿。

  此时那内侍见杨玉环面色不豫,又不敢压下相国的奏报,不由急得汗如雨下。正在此时,内殿中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国忠有何急事啊?宣上来见朕吧。”原来明皇已经醒了。

  内侍如蒙大赦,忙出殿宣召,不多时杨国忠便疾步入殿,奏道:“安禄山近日频繁调兵遣将,有大不臣之心;又迁葬祖宗骨骸于龙穴之内,旬日内必反!”

  明皇已听惯此类说辞,当即呵呵一笑,言道朕待那胡儿恩重,他怎会反我?杨玉环在一旁坐着,只管剥好一颗颗水果,填在明皇口中。看上去,她对朝政大事全无兴趣。

  杨国忠见明皇不信,急忙又举出许多证据来,可是明皇只是笑言胡儿不会反。

  就在杨国忠无可奈何之际,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只见高力士踉跄趋入,道:“圣上,大事不好!太原府八百里加急军报,安禄山反了!”

  答的一声轻响,杨妃手中一颗刚刚剥好的荔枝掉落在地。

  夏末秋初,江南多雨。昨日尚暑意不减,一场薄雨后凉气袭人。接天莲叶依然无穷碧色,映衬着两岸垂柳水杨多了些微微泛黄的沧桑,荷花已经开尽,满目群芳过后的残红,却有一丛丛莲蓬鲜活挺拔地立于水面,不觉寂寥。

  在一座苍翠秀峰之顶,正立着一个婷婷少女。她望着前方隐隐青山,面色变幻不定,显然内心正在苦苦挣扎。只不知那如画群山中究竟藏着什么可怕物事,令她如此挣扎。

  “殷殷,这里山高风寒,你要小心着凉。”一个柔和厚重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山风并不大,张殷殷一头秀发却忽然飞扬起来。她冷冷地道:“你跟来做什么?殷殷是你叫的吗?”

  她身后行来一个高大英俊的年青人,正是云中居的楚寒。听到张殷殷如此不客气的话,他也不以为意,笑笑道:“江湖险恶,我放心不下你。何况我师与道德宗诸真人、黄伯母都同意了你我共修仙藉,于情于理,我也应该照顾你的。”

  张殷殷猛然回过头来,俏面冷若冰霜,道:“那是他们和你同意,我可从没同意过!你别痴心妄想!”

  在张殷殷面前,楚寒似乎从来不知道愤怒为何物,苦笑道:“这个……父母有命,师长有言,难道还不作数吗?殷殷……”

  “我再说一次,殷殷不是你叫的!”张殷殷毫不客气。

  楚寒也不气馁,他外表随和,内心坚韧,深信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当下他并不与张殷殷在称呼上纠缠,而是顺着张殷殷的目光向远方群山望去。

  “那里有什么?”楚寒问道。

  “我的爱人。”张殷殷毫不迟疑的回答几乎将楚寒击下山峰去。

  楚寒毕竟是云中居年轻一代首徒,忍耐和心性都不是常人可以测度,尽管这样,也过了许久方才苦笑一下,道:“那你为何不过去看看呢?”

  他没有想到,就是这句话让张殷殷下了最后的决心。她一跃而起,纵身出了绝崖,裙裾猎猎扬洒开来,恍若一朵昙花在风中冉冉盛开,向着对面群山飘去。

  楚寒吃了一惊,想去拉张殷殷时,已晚了一步。而且张殷殷身法传自苏姀,分毫不逊于楚寒,这时先行一步,又是全力施为,楚寒哪里追得上?其实张殷殷当日下山时也是早走了一日,被楚寒只用了两日就追上完全是因为她经常不识路途,在群山中不住绕圈子所致。

  楚寒看着丽人那远去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正踌躇进退之际,忽见对面山峰杀气四溢,定睛看去,数个黑甲持各色重兵器的庞然大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森然矗立于张殷殷前行的方向。

  楚寒大惊,尽展身法,横越山峰,直冲了过去。

  骄阳早已跃出云层,将灼热的阳光洒在群山上。虽然天气炎热,但在矗立的山峰之巅,由于细雨初歇,山风阵阵,仍是十分凉爽。

  孤峰之顶,一手持长苕,正做着今日的清扫。其实峰顶早已片尘不染,不过他仍是认认真真地清扫着,未曾漏过一寸石面。

  就在三丈外的地方,那个人安安静静地卧着,唇角边还露着一丝微笑,似乎在做着什么好梦。

  一打扫完一块地方,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声。以一的身份地位,纵是道德宗的七八位真人一齐躺在那,也不会令一为之打扫半片落叶。现今一之所以事事亲为,自然不是为了他,而只是为了青衣而已。

  想必,青衣虽不愿、虽不忍、虽不敢踏上这座孤峰,却也不想他受风淋雨,积垢蒙尘吧?

  所以这些事,一来做了。

  不过令一也有些意外的是,他已在这峰顶安宁地躺了这许多时候,却仍是肉身不腐,宛如沉睡。内中情由,就是一也有些想不通。按理来说,惟有积下大功德,或与天地同寿之人,才能上体天心,有此不朽之象。可是一左看右看,这小子前生后世轮回齐断,满手血腥孽债缠身,哪有半点功德迹象,凭什么也能混个长存不朽?

  这世间事,能让一看不透的,实在不多。而且这些极少的例外,也尽在无尽海中,未曾想这孤峰上倒是出来了一件。

  还有最后一小块地方了,一刚举起长苕,眉头便皱了起来。

  铿锵声中,一名洪荒卫在峰顶出现。所有洪荒卫均知道一在洒扫孤峰的时候,就是他心情最差的时候,至于惹怒了一的下场,没人想知道。因此这名洪荒卫小心翼翼地道:“一大人,有一男一女向这边冲来,兄弟们已经拦住了。他们已知道这里是无尽海禁地,可是仍执意要过来……”

  “女的放过来,男的打断腿。”一头也不抬地道。

  章十一若相惜五

  待遇相差如此悬殊,这名洪荒卫却觉得天经地义。主人从来都是对的,除了主人外,天下最正确的就是一大人。当然说到一大人时,例外偶尔也会有的,比如说青衣小姐,比如说寒冰狱中那个道人。

  数十里外,张殷殷横眉冷对三个并排立在自己面前的洪荒卫。这些洪荒卫气势如山,杀气侵袭时有如一根根尖针刺在身上,但她也并不畏惧。这不光是因为她出自道德宗,并且师父是苏姀。当然,仅仅这两条已经足够她在江湖上横着走路了。修道界联系千丝万缕,纵是道德宗身处现下墙倒众人推的局面,也不会有多少宗派真敢倾死力与道德宗一战。人心总是一样的,既然先动手的总是送死,那当然是别人先去的好。

  而张殷殷虽不清楚苏姀的过往以及现如今的地位,不过但凡道行深点的妖族,只要一嗅到她身上的气息,便会闻风而逃。而且张殷殷自这三名模样凶恶的洪荒卫身上不但感觉不到敌意,反而有些亲近之感。

  三名洪荒卫的杀气,全是冲着楚寒去的。

  似乎得到了无声的命令,洪荒卫忽然一分,将去路让了出来。张殷殷早心急如焚,立时冲了过去。楚寒也想跟上,却见洪荒卫又是一动,已将自己合围当场。呛啷声中,三名洪荒卫各取兵器在手。看着猛恶无比的巨斧长刀,楚寒的面色罕见地凝重起来。

  “在下来自云中居,家师乃是清闲真人。我云中居素来与无尽海没有往来,各位何以如此?想必当中有什么误会。”楚寒神态不卑不亢,点出了自己身份。

  与云中居等正道三大宗的名满天下不同,世间妖魔聚积的三大凶地除天刑山外,余皆名声不显,比如无尽海,就连知道的人也不多。在大多数修士眼中,无尽海这等妖邪聚居之地哪里能与云中居相比?当然楚寒见识自然与寻常修士不同,可是在他心中,无尽海势力再强,至多就与自己师门半斤八两,何况他本师清闲真人乃是正道中不世出的人物,一身修为深不可测,放眼天下,除了道德宗那个全无消息的紫微之外,恐怕再无对手。楚寒既然亮出了来历,就算是天下三大绝地,想也不愿与云中居结成死仇。

  不过这只是楚寒自己如是想,洪荒卫们可不是这样想的。在他们看来,既然一大人已下了命令,就是清闲真人本人在此,也先打断了腿再说。

  为首一名洪荒卫一振巨斧,斧刃嗡嗡作响,他十分期待地盯着楚寒,嘿嘿笑道:“本来俺该与你单打独斗的,看你这小小身板儿,估计能撑上一小会。可惜一大人的命令向来催的急,俺可不敢耽误了。实在不好意思,俺们这便要一拥而上了,或者你自己打断双腿,也好省我们点力气?”

  楚寒面色青白,几乎一口血便要喷出来。这三名洪荒卫任一个道行都要比他深厚,居然还不按规矩来,想要一拥而上?这无尽海中人,怎地如此不要面皮?

  还未等他开口质问,脑后忽然一凉,又有隐隐的吸力传来。楚寒灵觉敏锐,当下更不迟疑,直接跃上空中!方升起三丈,就见脚下原本站立处一片黑气漫过,所过处生机尽灭。被这黑气沾上不管会发生什么,显然都不会是好事。

  楚寒刚暗自惊出一身冷汗,忽然见那为首洪荒卫无声无息的已在面前!瞬息之间,那洪荒卫已轻飘飘的掉转巨斧,以斧柄在楚寒腹上狠狠地敲了一记。霸道无匹的真元如洪流般瞬间涌入,将楚寒最后的反抗之力也给冲散!

  “无尽海一个寻常卫士,竟也如此强横?!”楚寒惊讶间,已一头向地上栽去。

  此时张殷殷刚刚踏上孤峰,见到了径自洒扫的一,还未开口,一名洪荒卫忽然在她身后出现,翁声翁气地道:“一大人,已打断了那男的双腿,可是他不肯走。”

  一终于抬起头来,先是看了张殷殷一眼,方淡淡地道:“那再打断他两根手臂。”

  张殷殷黛眉一皱,略感不妥。她虽然不喜楚寒强行跟着自己,更不认可宗内真人母亲给自己定下的合藉双修,可是毕竟楚寒对自己一直没什么恶意。如是因为自己受了这等苦楚罪过,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况且尽管相处时间短暂,但她天性敏锐,知道楚寒性情最是执着,如果下定了决心,别说打断四肢,就是杀了他,也不能令他退缩。

  那名洪荒卫似乎闪了一闪,又似是完全没有动过,就回报说:“已打断两手,他还是不肯退回去。”

  “倒还有点骨气,那就带过来吧。”一吩咐完,再向张殷殷看了看,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只是向旁边一指。

  张殷殷一颗心疯狂地跳起来,顺着一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那刻印在心底最深处的身影正静静的,静静的躺在那里。

  张殷殷猛然捂住了嘴,眼中泪水奔涌而出,顷刻间模糊了世界!那纤长的五指根根苍白,用尽了三生力气,才将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哽咽按了回去。

  她再也看不到旁的人,别的事,只向着宁静睡着的他奔去,可是灵动如风的她,这段短短的路,竟会接连摔倒。

  她依然一只手死死地掩着口,另一只手用力抓着地面,才将已完全失去力气的身体撑到他身边。尽管看不清他的样子,可是那身影,那声音,早已刻印在记忆的最深处。

  几经生死,曾经轮回,就是一碗孟婆汤饮下,其实也不曾忘记过,只是被掩盖在灰尘之下。

  只须一次提醒,她便忆起了全部。那颤抖的纤手,终于触上了他的面庞。于是她的心,瞬间变得与他的肌肤一样冰凉。

  尽管眼前依旧模糊,但她心如琉璃。琉璃中可以映出整个世界,却映不出他。她与他的距离,已比当初阴阳相隔更加遥远。

  “怎会……这样……”

  她抚过他的脸,他的颈,他宽厚的胸膛,然后那颤抖的指尖传来一点刺痛,一滴血珠染红了他的衣衫。

  张殷殷抬起头来,模糊的世界中,一柄古剑逐渐清晰。那柄剑,正插在他的心口。

  她将切破的指尖含在口中,不住品味着指尖鲜血的味道。

  此时孤峰峰顶,除了始终凝立不动的一之外,又多了三名洪荒卫,以及四肢断碎,被洪荒卫架着的楚寒。

  楚寒面色苍白,却非是为了身体上的剧痛以及仍旧在体内奔涌不息的洪荒真元,而是为了那柄古剑。云中居上上下下,又有谁不识得这柄剑?那安宁睡着的人,楚寒不光识得,也知道他与古剑主人之间的三两事。看到眼前的情景,楚寒隐约明白了三分,却有七分想不通,反而更加糊涂了。

  张殷殷面白如纸,柔弱的身躯轻微颤抖起来,纤指已自口中滑出,指上全无血色。她泪已干,古剑上镌刻着的数个小字逐渐清晰:

  “云中顾清”

  张殷殷不光看清了剑上的字,也品出指尖鲜血的特殊味道,于是宛如呢喃般轻声道:“仙家禁法,斩缘。”

  她一头青丝猛然飞扬!又徐徐落下。

  张殷殷猛然立起,仰首向天,嘶声叫道:“斩缘,斩缘……啊!!!”

  云裂,风断,雾愁,山恸!

  楚寒面色更加惨白,望着那无休无止嘶喊着的女孩儿,心如星坠。

  三名洪荒卫各自望向脚前三尺之地,目光再也不肯移动。

  就连一,也望向了天高云淡处。

  不知叫了多久,千千万万的回音在群峰间激荡着,而张殷殷声音忽然哑了。她一伸手,便抓向古剑剑柄。但是一抓之下,却落了个空,她面前换成了一。原来一不知用了什么玄妙手段,将张殷殷瞬间旁移十丈,挪到了自己面前。

  “这个……”一从没有过说话象现在这样吃力:“这个人呢,是我家小姐的人。这柄剑,也就是我家小姐的剑了……所以……”

  “你家小姐是?”

  “青衣。”

  “原来是她啊。”张殷殷若无其事的应了声,身形忽的一闪,又去抓那柄剑。这次当然又被一挪移了回来。

  知道有一在,那无论试多少次都可能碰得到那柄古剑,张殷殷心头多日的积郁猛然暴发,她若一只寒冬时淋透了冰水的猫,向着一咆哮:“既然你说他是你家小姐的,那我可以让!让青衣去做正室,我做妾,做丫环,做情人,做路上的女人!我做什么都可以,这总行了吧!何况他现在不在阳世,不在阴间,他哪里都不在,他就是完完全全的不在了!为什么还不让我拿那柄剑,为什么!!”

  嘶喊到了一半,她声音又哑了下去。

  望着最后一丝力气也已消逝的殷殷,一柔声道:“昔人已逝,无可挽留。其实你便以此剑斩了自己,也仍不是她和仙人的对手,这又是何苦?况且他也不想有人为他报仇。我家小姐就是想明白了他最后的心事,方才去云游天下的。其实小姐还不曾上过此峰,也不曾来见他最后一面。”

  张殷殷忽然一转身,又抓向古剑!这一次一叹了口气,用自己身体挡住了她。

  “我自己想去送死,你他妈的管我!”张殷殷咆哮!

  一想了想,便让开了路,张殷殷纤指刚触到古剑剑柄,猛然顿住。她缓缓蹲下,凝望着他的面容,似是要将他与心中深深刻印着的那个人溶在一起。她的右手扶着古剑,似是无意间顺着古剑滑下。

  古剑锋锐的剑锋轻轻巧巧地切开了她指上如玉般凝滑的肌肤,滴滴血珠渗入剑锋上的纹路,一路滑下,又浸润着他胸口衣衫。

  那片深色的痕,逐渐扩大。

  似有什么,正自她心头缓缓流失。

  “殷殷!!”楚寒想要大叫,挣扎,可是方一动便被一名洪荒卫的铁掌捂住了嘴,另一名洪荒卫在他后颈上一捺,将他牢牢掀在地上。楚寒仍死命地挣扎着,断骨摩擦,而刺骨的剧痛则早被置之度外。

  张殷殷站了起来,衣袂飘舞,扔下句“这个人送给青衣了”,便向孤峰外走去。

  一笑了笑,将长苕放在一边,踏出一步,已与殷殷并肩而行。

  张殷殷停了脚步,盯着一,冷冷地道:“你干什么?”

  一微笑道:“没什么,一起去送送死。”

  张殷殷上下看了看一,道:“你和我有关系吗?”

  “没有。”

  她黛眉一竖,冷道:“没关系你跟来做什么,你是不是笨了?”

  一微笑:“再笨还能有你笨?”

  一没有说出来的是:“一大一小两个狐狸,看来都是聪明过了头,所以就笨了,唉……”

  张殷殷语塞,哼了一声,道:“随你。”便举步前行,转眼间已到了峰缘处。

  楚寒不知从何而生一股大力,猛然挣脱了洪荒卫的控压,叫道:“等等我,我也去!”

  张殷殷和一都停下了脚步,望着被按压在地的楚寒。按着楚寒的三名洪荒卫自觉失职,可是眼前局面变幻实已超出他们能力所及,对楚寒按也不是,不按也不是。

  张殷殷向那安宁睡着的人一指,道:“这是我的男人。”又向自己肚子一指,道:“这里有他的孩子。”然后再向楚寒看了一眼,冷笑道:“你还要跟来吗?”

  出乎张殷殷和一意料,楚寒竟也咬牙道:“我去。”

  “随你。”张殷殷冰冷地道。

  三名洪荒卫面面相觑,见一要走,为首的忙道:“一大人,你若走了,这里怎么办?”

  一微笑:“天下虽大,谁敢来无尽海惹事?若真有那不怕死的,你们也拦不住,把寒冰狱中那杂毛放出来就是,以后就是他统领你们吧。”

  那洪荒卫挠了挠头,道:“我等该怎么称呼那位杂……道长?”

  “就叫零。”

  张殷殷已不耐烦,身形一起,若絮随风,便向峰外飘去。

  “等等。”也不见一有何动作,便将数十丈外的张殷殷挪移回峰顶。

  “你不想我去了?现在已经晚了吧。”

  张殷殷冷笑,将紧握的右手伸到一面前,淋漓的鲜血仍不住自指缝间涌出。那湿淋淋的红色,每一滴都是如此刺目!

  一微笑:“不是,该走这边。”

  章十二无相忘一

  夏末秋初,范阳战鼓如雷,各路大军依序出发,史思明奔洛阳,安庆绪取淮南,数日之后,安禄山中军都已准备出征,纪若尘所部仍按兵不动。

  身为军中主帅,纪若尘终日在帐中神游冥思,将一应事务都甩给了济天下。他做的惟一与治军沾得上点边的事,就是每日叫五十名军士到自己帐中,视察一番后便令回营。这些军卒回去后行为举止与常人无异,然而道德宗弟子中修为深些的,还是能看出他们面上笼罩的淡淡死气。不过这些士卒的确仍是活人,气息体温皆有,神智如常,并不是给什么邪法炼成僵尸阴鬼之类,道德宗众人观察多日毫无破绽,也就不多说什么。

  道德宗众修士这些日子也是忙得昏天黑地。有的日夜绘符,而后燃了将符灰洒入无根水中,士卒饮后便是一身铜筋铁骨,柔韧厚实,力士以刚磨快的钢刀尽力砍去,也就留下一道深深伤口,不伤及要害腑脏。有的则绘阵施法,士卒只需在阵中静坐七日,便是身轻力健,纵跃如飞,个别有慧根的甚至能一跃而上丈许的高台。还有部分修士则传授给士卒一些简单口诀,配合丹药、符箓之力,在战斗时念出,便是力大无穷,一个身体单薄的士卒也能挥动近百斤的大铁椎。

  有那两个擅于炼器的,则日夜兼工,每日可制七七四十九只炎火箭。此箭用上少许道家材料,又经符咒加持过,箭程可达四百步,不论射中哪里,立起大火,火势炽烈与一大坛火油无异,可持续燃烧一个时辰,普通雨浇沙埋之法,俱是不熄。这种炎箭消耗不多,火焰威力在修士眼中全无用处,但若用在战事中,便成利器。这两名修士本意是要造威力至少大上十倍龙炎箭,每三日可得一只,箭带真火,纵是修士被沾上了,也是麻烦。不过济天下对这种箭丝毫不感兴趣,要两人只造那种日产四十九只的炎火箭便好。

  道德宗弟子中,道行最高的云飞已入上清境界,职责便重大得多。他在军中寻了五百名颇有灵性的士卒,传授给他们一座阵法以及相应口诀,再分以丹药,命其熟习此阵。到两军对阵之时,这些士卒的作用便是在中军结成此阵。

  此阵名为坤玉转元阵,以阵为基,以玄玉为引,以药为火,将阵中士卒的精气生机化为道力,移转到阵眼中阵主身上。如此,身为阵主,便有无穷法力可供挥霍,能够源源不绝的施展大威力的法术。而代价,则是阵中人阳寿折损。以云飞为例,他如今法力至多可操控五百人组成此阵,临战之时可放法术数量可增一倍,而阵中士卒则折阳寿一年。

  如果阵主道行增加,则此阵能够容纳的人数及发挥的威力何止以倍计?若是道德宗中精擅阵法卦象的顾守真在此主持,则阵中可容万人,每用一次,阵中人折寿十年,而守真真人能够施法的真言大咒可增七倍。可以说有此阵在,只消凡人足够多,便是那些无望飞升的修道之士也有望逆天!

  若阵主是紫微又如何?怕是阵中十万人众,一日夜尽皆亡命。这便是坤玉转元阵的厉害之处。

  此阵过于阴损,大伤天和,不知是道德宗前代哪位天资无双、又异想天开之士所创,史簿中只记载某日记载此阵的一页残纸突然出现在三清殿中。道德宗当时掌教见了,立时大惊,其后苦苦思索数日,又与宗中诸真人商议良久,终是不忍将此阵毁去,还是将它载入三清真诀中,但只记于上清玄真境界之后的诸册中。能够修到这一境界之人,已有资格列为真人,心性已定,意志如钢,当不会滥用此阵。

  当日掌教及真人心愿是好的,如此决定自然没错。只是他们当然不会算到后世有一个顾清,可以自由取阅三清真诀,所以除了玉清诸经之外,将上清及以下诸经都搬到纪若尘的别院中去看了一遍。而那时的纪若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时时刻刻存着朝闻道、夕可死的念头,尽管看不懂,竟然将这些经书全部背了下来。

  其后世事变幻,阴阳交替,白云苍狗,六界多少事罢了,纪若尘方再归人间,将这一页坤玉转元阵默了出来,交给了济天下,而济天下转交给云飞,于是有了今日之局。

  云飞虽觉此阵威力宏大无比,且阵法所用质材太过狠厉,但细细品来,阵法心法口诀皆是道门正宗,与自己所修三清真诀如出同源,架不住济天下舌灿莲花,认做玄门除妖正法,努力研习,日夜演练。至于此阵来历,他虽有疑惑,不过由于他道行刚刚晋入上清灵真境界,还读不到载有此禁绝法阵的三清辅经。

  一万士卒本已被济天下操练成型,如今再以道家无上法门加持神通,战力便绝非等闲强悍。只是道德宗人手有限,按目前进度,到安禄山本军进发时,也不过加持二千战士而已。不过纪若尘旋即将巡视士卒的数量翻上数倍,每日巡视两百卒。但凡入过他帅帐的士卒,皆有了隐约死气,是否具有其它异能尚不彰显,不过行动灵敏、迅捷如风,不弱于那些服过药进过阵的兵丁。

  道德宗诸弟子原本是与纪若尘不睦,绝不肯为他这般卖命的。

  这纪若尘无论怎么看,都绝非人类,而且阴气森森,杀人如麻,肯定不是什么善类。只是尚秋水临去之前有命,众人不得不服而已。依他们此来本意,是要辅佐安禄山起事,助安禄山抵挡站在明皇一边的修士,现在却变成辅佐一个小小的先锋将军,这似乎与本意不符。是以成军前三日,道德宗众人皆只顾着自行炼丹清修,对军中诸事一概不理。纪若尘本无所谓,但济天下可就不答应了。

  第三日清晨,济天下单独立个营帐,将道德宗所有弟子皆请到营帐中,他便居中一站,指着帐上所挂一幅巨大地图,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这幅地图绘得极是细致,不光有地理山川,朝庭军塞要地分布,甚至各修道门派的位置也一一列出,便连天下三大凶地的位置也在图中。可谓天下大势,尽在图中。

  济天下在图前一站,立时精神大涨,气焰狂升,牢牢将道德宗众人的气势压了下去。他自盘古开天地讲起,三皇五帝而下,至烽火戏诸侯,至鹿台焚纣王,至仙妖战罢封神,至……这当中,还穿插无数野史逸闻,奇人趣事。道德宗众弟子起初并不在意,要知道,他们皆为门中精英,又是早就准备历练尘世,学史是基础课目,听道之初,尚有不以为然,神思游离。哪知道济天下此次是志在必得,不折服这些道门精英是绝不罢讲的。

  帐中足有三大缸清水,供济天下润喉。

  如是,自晨至夜,又自夜至晨,三缸水尽。

  雄鸡重啼,天下初明时分,道德宗众弟子才一一自帐中走出,自这日起,人人有分工,个个勤于事,不藏私、不偷懒、不折腾。

  如此变化,纪若尘三千魂丝遍布百里之内,怎会不知道?可便是他也无法窥透其中奥妙。他虽是道法强横,但自问也办不到这等事,所以才放任道德宗诸人自行其是。不过此际纪若尘便是纪若尘,既然想不通,便直接将济天下叫了过来询问,而且也放玉童在一旁听着。那意思依然是,不怕你知道。

  见纪若尘开口相询,济天下对曰:“统一思想。”

  这一次济天下倒是毫不啰嗦了,甚至是惜字如金,纪若尘拿他毫无办法,便取出一张自己手书的坤玉转元阵诀要,交给了济天下,吩咐他让云飞修习,并自行挑选士卒炼阵。

  给了阵法后,纪若尘便取出一卷书读了起来,有送客之意。

  济天下收了阵法,却并不离去,望着纪若尘手中书卷,问道:“主公读《春秋》,是否已知晓为将之道?”

  纪若尘放下《春秋》,皱眉道:“这本书中哪有为将之道?……嗯,身为主将,当在百万军中取敌酋首级。”

  济天下有些哭笑不得,道:“主公,那不是万军主将,那只是徒有武力的匹夫而已!身为主将,当知兵事,兵书有云……”

  他刚要长篇大论,纪若尘便打断了他,道:“这世间兵书所讲,皆是凡将俗兵斗战之法,一代勇将也不过力敌百人。但在道行深厚的修士眼中,千军万马,也是来去自如。所以必得有相应克制办法。”

  济天下抚须微笑,似乎胸有成竹,道:“无妨!修道之士虽然神通众多,但必定对凡人心存轻视,且所谓大道不蒙尘,等闲不会理尘世间事。不过世间万事,力不胜谋,只消来人对我们心存轻敌之意,我便要叫他有来无回!只是到时候手段激烈些,还请主公见谅。”

  纪若尘微笑道:“不管何谋,只要能克敌制胜,但用无妨。”

  济天下自然知道这位主公向来不以人命为念,行了一礼,正要出帐,忽然又想起一事,低声问:“不知主公现下真元到了何等境界?哦,便以道德宗三清真诀为基准计算好了。”

  纪若尘又已翻开春秋,头也不抬地道:“太清太圣境。”

  济天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伸手指一个个地数上去“太清高圣,太清上圣,上清至真……”,数完之后,他面色便有些难看了,想了想,道:“眼下当务之急,主公还是少读些春秋,多修修真元吧。”

  纪若尘笑了笑,笑容有些高深莫测,未予回答。

  玉童也陪着笑了,妩媚中有些挣扎,有些疑惑,隐隐还有些不自在。

  济天下也笑了,努力笑得高深莫测。

  安禄山中军起兵时分,纪若尘大军也即兴兵出征,全军只携三日粮草,一应辎重皆留于范阳,由二千民夫健妇押车随后而来。

  大军兵行神速,三日而越六百里,至晋州城下时,晋州太守求援快马尚未及出城。

  晋州虽近塞外,但有河北、平卢等地的安禄山大军作为屏障,已经年未经战事,不见兵戈,因此逐渐繁盛,至今日共在藉八万余户。晋州虽颇为富庶,但不修兵事,城中三千守军缺额八百余,刀枪盔甲多有锈迹,十余匹战马也不喂得不肥不瘦。

  晋州太守姓白名易,这日刚得了急报,称安禄山已反。白易颇有几分才学,上知些天文,下晓点地理,中明为官取贿之道,本是很有几分前途的。他知道晋州是去长安的必经之途,至少有一只叛军会向这边来。算算时日,若安禄山前锋疾进,则十日左右便会到晋州城下,眼前还有些时间决定是逃是降。晋州兵微将弱,战是肯定战不过的,白太守对明皇的忠心还未到以身殉国的程度。

  白易本想先遣快马向潼关报急,然后命家人收拾细软,先去潼关避祸。潼关关险兵强,驻扎着数万精兵,粮草堆积如山,当可挡住安禄山叛军。

  哪知他刚写好报急奏折,折上墨迹未干,便有下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称安禄山大军忽至,现下已在北门外列阵!

  白太守只觉脑中一阵眩晕,手中毛笔落在案上,将刚写好的折子污了。

  他一声长叹,萧瑟地道:“走吧,上城头去看看。”

  晋州北门城头早已人头涌动,守城偏将还有些智计,心知营中兵丁不足,便自库中取了一千多套军服,命壮年百姓穿了,持刀挺枪,到城头上凑数,即吓阻敌军,也壮一壮自己的胆。一时之间,晋州城上倒显得兵丁众多,只是人人面色苍白,个个身体发抖,军容就谈不上怎样了。

  北门外一里处,五千精锐已列阵完毕,刀枪如林,旌旗似海。军容队列极是齐整,如刀切过一般,兵丁人人面无表情,但以略微发红的眼珠盯着城头上耸动的人头,瞳仁深处,隐隐燃着疯狂而肆虐的杀气。

  白太守只看了一眼,便被对方军阵中那浓浓的杀气激得胸口一阵翻涌,险些呕了出来。他向左右一看,见士卒将校人人都是面如土色,自己倒还算好的,不由得暗叹一声,心道这城如何守得?今日吾命休矣。

  身旁偏将强作镇定,道:“大人,您看敌军虽然人数众多,但并未携带辎重,又是远来疲惫,我军只要坚守不出,不出数日,敌军必定缺粮而去,晋州之围便会自解。大人此刻身先士卒,我军士气大振,军心可用。”

  旁边一名太守亲随忙道:“这城下都是虎狼之军,常年在塞北砍蛮子脑袋的,我们这点老弱病残,又如何守得住数日?大人,当务之急是遣亲信、用快马,赶紧将大人家眷送到潼关去!现在敌军还未完全围城,再迟可就来不及了!”

  偏将立刻大怒,喝道:“逆贼!你想要大人临阵脱逃不成!?你莫不是安禄山安在晋州的内应?”

  那亲随毫不示弱,回骂道:“要不是你喝兵血、吃空额,将朝庭军费都吃进了自己肚子里去,现在站在城头上的会是这些老弱病残?晋州城里十几万百姓,谁不知道八百空额养活了你齐大将军六房姨太太?丢了晋州,第一个要被杀头灭族的便是你齐大将军吧!”

  “够了!大敌当前,自己人还吵什么?”白太守心中又怕又烦,喝止了两人。他是读过兵书的,看着纪若尘本阵左右各立着三百骠骑,实是人强马壮。纵是自己从南门出逃,想来跑不了多远便会被追上。他的马再快,快得过这些塞北狼骑?

  若要责怪,只能怪纪若尘大军来得太过突然,比预想的提前十余日到了城下。这数千人马,难道是飞过来的不成?而且军中并无辎重后队,那这一路上,近万人马吃什么,喝什么,睡哪里?

  “莫非……有仙人相助?”白太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见过纪若尘军容,白太守已知到了决断时刻,是殉国,还是求生?

  城头众人或吵闹、或惊慌之际,济天下已下了马,行到中军一顶墨色软轿旁边,低声道:“主公,现下敌军士气低迷,人心动摇,时机已至,是否攻城?”

  沉默片刻,轿中传出纪若尘淡淡的声音:“传令诸军,限一刻破城。”

  章十二无相忘二

  纪若尘中军旗号变幻,低沉雄烈的战鼓阵阵响起。

  一个千人方阵从军中突出,这些军士皆为步卒,有的双持短枪,有的手持刀盾,交错而列。方阵向前推进,目标直指前方的晋州北门,千名军卒步伐齐整划一,恍若一人,前进之际,地颤山摇!

  城头晋州文官武将尽皆愕然,非是被北军军容所惊,而是惊疑这千人方阵既无云梯亦无擂木,直奔城门而来,这是要攻城?被眼前这诡异的景象所惑,竟无一人出声部署防守。

  那千名步卒来势极快,几个转念间便进入一箭之地,只听得“嘿”一声低沉的军号从千人口中传出,地动山摇,尘土激扬,所有人发力飞跑起来。

  还是齐偏将首先反应过来,大叫“放箭”,若被不带任何重器械的步兵冲过了护城河,岂非变成笑话?众将官如梦初醒,城头上令号此起彼伏。箭如飞蝗,攒射而下。力夫担石疾奔上城墙,投石手在弓兵身后列队,其余将兵皆刀剑出鞘。

  那千名步卒一发力,实在是疾逾奔马,快得异乎寻常。城头飞下的箭矢大部分竟然只及得上方阵的后半部分,就是这样,也大多被这些如妖魅般的军卒挥盾挡开。一轮箭雨过罢,居然只倒了三五人!

  转眼间千名步卒已冲至护城河前,面对两丈余宽的护城河,阵型变化,方阵一分为二,持刀盾的军卒甩开盾牌一排排次第跃起,在空中伸展肢体,宛如生了双翅,大多兵丁居然就这样直接跳过了护城河!少数落水的,也是接近了护城河岸边,稍一使力便跃上岸来。

  持双枪的军卒则在原地高高跃起,升至丈余时方将手中短枪狠狠向三丈高的城头上投来!

  城头之上,晋州无论兵将还是太守皆目瞪口呆,看着北军士卒一批批跃过护城河,口中衔刀,居然连云梯都不用,直接手足并用向城头攀援而上!少数胆大的晋州老兵发一声喊,探出半个身体想要投掷石块或者用刀枪戮刺攀城而上的敌军时,便被如电飞来的投枪刺穿,一个个被生钉在了墙垛上!

  咻的一声,一只投枪几乎是贴着白太守的鬓发掠过,而后叮的一声,深深插入城楼,深入尺许。

  一缕鲜血自白太守的肌肤上慢慢渗出。

  此时纪若尘中军冉冉升起一朵彩云,向晋州城飘来。那朵彩云甫一出现,瞬息而至,已飘到了晋州城下。白太守此时方才看清彩云原是一个妙龄少女,那妩媚容貌身姿,便是在这血气冲天的战场上,竟然也令白太守喉咙一阵发干。可是接下来,白太守便是心头发紧了。

  只见那少女纤手挥舞如轮,抓起一个个兵士向城头掷来。她看似柔弱,可是举起这些百余斤的健卒便如拾小石子般轻松,随手一掷,便将他们扔上了三丈城头。这些嗜血兵卒一上城头,立时刀劈枪戮,默不作声地狠杀起来。他们一个个力大无穷,一刀劈下,往往将对面的晋州守军连兵器带人皆劈成两段,而身体又坚韧无匹,晋州兵全力一刀,就象砍在熟牛皮上一样,也就能切入个几分深。要数个晋州兵合力,刀砍枪刺,连伤十数处要害后,方能放倒一名北军。

  城头上数十名北军转眼间便清出一片空地来,正在攀城的其它妖卒如有感应,立时向这方爬来,源源不断的上了城墙。而那少女见已控制了一段城墙,竟跟着一跃而起,直接向守兵最重的城楼扑来!

  城楼守军足有二百,纷纷开弓搭箭,向那少女射去。可是那少女何等之快?城头守军箭刚离弦,她纤足已踏上了晋州城头!

  生死关头,白太守再不犹豫,将官帽一扔,跪地举手,高叫愿降!

  他叫声才一出口,便觉有阵阵香风自旁袭来,那少女已绕着他转了一圈。刹那之间,白太守只觉如趴在蛇蝎丛中,惊恐缠身,几欲晕去。

  白太守一降,亲随们自然不能落后,就连原本慷慨求战的偏将也扔了佩刀,跪地求饶。那些不够机灵的晋州守军还在抵抗,却被北军砍瓜切菜般一个个砍倒。而那少女所过之处,便会立时涌起一片血浪!

  城外军阵中,墨色软轿前燃着的线香,方才烧去一半。

  软轿轿帘不开,只传出纪若尘平淡无波的声音:“可以了。”

  轿旁亲兵即刻举起道法加持过的号角,鼓气吹出长长三音。

  悠长、苍凉的号角声倾刻间传遍战场,最后一声号角响起时,城头所有的北军都后退一步,停止了杀戮。

  玉童指尖的墨金蚕丝本已在两个晋州守军身上缠了七八圈,稍一用力便可叫他们分尸,听得号角声传来,她又似不愿,又似不舍地瞟了两名已经魂不附体的晋州兵一眼,再向他们嫣然一笑,收了墨金蚕丝。只可惜那两名晋州兵虽然立着,却已吓得晕死过去,无从消受她这媚意横生的眼波。

  晋州城吊桥放下,北门大开,将八千杀神般的北军迎入了城内,随后四门紧闭,再不容一人出入。

  午时时分,太守府正堂上,纪若尘立于宽大公案之后,凝神看着置于案上的地图。厅堂之中,济天下、玉童及北军众将立在他身后两侧,白太守和齐偏将两位降员则侍立阶下。

  纪若尘目光沿着晋州一路向西,终于停留在潼关之前,面色初显凝重。他手指在潼关两个篆书上敲了敲,又缩了回来,最后不住轻叩着距离潼关百里左右的一块地方。

  潼关关高山险,自古以来便扼住通往西京的要道,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潼关两字下,还有数行小字,标明了此刻守关大军人数:五万。无须多想,这五万守军必定与晋州守军大不相同,两相比较,再加上地势城防,潼关守军以一当百不可能,以一当十还是很有可能的。潼关之后,西京周围又有数处军事重镇,驻军数千至数万不等,而西京精锐的五万御林军也可随时开赴潼关。

  守军数目之下,还有哥舒翰三个小字,表明潼关此时守将,已由原来的寻常将军换作了河西节度使、西平郡王、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政事哥舒翰!

  这哥舒翰与安禄山同为蕃将,数十载东征西讨,血战无算,自一介胡人积功而升至目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自非等闲之辈。纪若尘性情绝决,却非狂妄自大,当然不会对哥舒翰等闲视之。本朝众蕃将与杨国忠素来不睦,若他只是个徒有勇力之辈,恐怕早就在庙堂之争中失势,哪还能弄到这么长的一串头衔?

  纪若尘沉吟,忽然道:“白大人。”

  白易吓得一个机灵,立刻跪下,道:“下官在!”

  “你即刻修书一封,向潼关报急。我不管你怎么写,但务必将潼关的援军给求来。落款时日,就写明日吧。”

  白易面色一变,仍不得不应了声是,一旁的济天下则略点了点头。白易冷汗涔涔而下,他是聪明人,知道纪若尘最后那句话的份量,正苦思拖延之辞,但纪若尘帮他省了麻烦,已经吩咐左右送上笔墨,白易无法,只得当场挥笔修书,字斟句酌的写就求援书。书成,济天下取过看了,颇为满意,用火漆印章封了口,遣一个机灵亲信,乘快马向潼关星夜兼程报讯去了。

  写完此书,白易登时精神萎靡。晋州城十几万百姓,谁都知道纪若尘大军是今日破城。他这封求援书落款却是明日,此书留在朝中,便是坐实了他投敌叛国大罪的铁证。现在他惟有期待安禄山改朝换代成功,方有保全九族的希望。不过只看纪若尘所率军队如鬼如魅的战力,便知朝中积弱之军根本不是对手。想到这里,白易忽然觉得希望又多了一些。

  “纪大人……”白易战战兢兢地叫道。

  “何事?”纪若尘目光仍落在潼关上,不曾动得分毫。

  “纪大人若要成事,须得防一人,用一人。”白易朗声道。他是个明白人,即知退路已被堵死,便开始为叛军出谋定计。

  “说吧。”

  “需防之人乃是九原太守郭子仪。臣尝与郭子仪有旧,此人深通兵法,麾下尽是百战之兵,悍勇良将,虽然此刻官微人轻,但不可不防。郭子仪最是忠于朝庭,不可能为大人所用,最好是尽早设法除去。可用之人是臣远房世叔,现平原太守颜真卿。当今世人都晓得颜世叔书法通神,但少有人知世叔于治国亦有大才。平原守备松驰,大人军行神速,战力无双,若以一千精锐星夜奔袭平原,则颜真卿可擒。纪大人若能得颜真卿世叔之助,自是如虎添翼。以世叔之声望,如能登高一呼,各地州县十有六七会开门献城。只是世叔为人性情刚烈,不易说服,还须耐心。”

  纪若尘淡淡地道:“颜真卿既然性情刚烈,那多半不肯归降,又该当如何?”

  白易一咬牙,道:“养虎遗患,当早日诛除!”

  纪若尘终于抬起了头,向白易看了一眼,又望了望济天下,微笑道:“我今日终于明白,原来奸臣也是很有用处的。”

  济天下脸皮厚逾城墙,面色如常。白易则面不改色地跪下,口称谢大人夸奖。

  纪若尘当下叫过来一名北军将佐,吩咐他率领一千精锐,兼程赶往平原,捉到颜真卿便可退兵,不准恋战。

  厅堂中重归寂静,便可隐隐听到太守府外的鼎沸人声。那是北军士卒正将全城的精壮男子都自家中赶出,驱赶往城南的校军场,等待挑选,以补入军中。如果只是兵临潼关,牵制潼关及西京方向守军,以纪若尘手上这八千淬炼过的兵卒,勉强也能办到。不过他助安禄山起兵,本意便不仅仅在此,是以与济天下一早便定下了以战养战的方略。这八千炼成的先锋,便只是先锋而已,每夺一地,便会掠取当地壮丁入军,以壮军力。有济天下与道德宗诸弟子相助,五千壮丁只需一月便可成军。

  其时天下百姓休养生息,人口生长,便是户藉人数已比本朝初年多了数倍,何况尚有众多不入藉之人?抓丁其实不难,难在军械粮草。

  纪若尘本营的辎重要再过十余日方到达晋州,不过晋州城除了军备松驰外,倒是人多粮足,积下粮草足够三万大军吃上一年。只是军械缺少,就算发动全城之力,也不过搜得三千余把刀枪。

  济天下决意在晋州再征一万五千壮丁,训练成军,同时征集方圆百里内所有铁匠,日夜赶造军械,如是一月功夫,当可做到每卒一刃,但盔甲盾牌就不必想了。纪若尘则率领最初的五千精锐,独赴潼关,力求将所有胆敢出关的敌军尽歼于潼关之外。潼关之险,险绝天下,纪若尘麾下兵将再精,也不愿硬攻潼关。能将敌军诱出关外,自是最好不过。

  一出晋州,济天下便会与纪若尘暂时分开,晋州以西,一切战事均需纪若尘自行决断。想来也是,身为三军主将,岂能不独挡一方?纪若尘便是想做甩手主帅,看来济天下也决心不让他如愿。

  纪若尘在地图前,一立便是半日,不说不动。他不动,堂上众人便得陪着。玉童和济天下等北军诸将还算好,白易和齐偏将立得骨头都要酥了,方见纪若尘挥一挥手,道了声“都下去吧。”

  白齐二人如闻仙乐,跌跌撞撞地下去休息了。

  三日之后,纪若尘亲率五千精锐,同样只携三日干粮,出晋州,一路西去。

  章十二无相忘三

  当自空望下,五千悍卒如一条妖龙蜿蜒西去时,西玄山上,紫阳真人正召集了诸脉真人,探计当下时局的应对之策。今日玄元殿中只坐了六位真人,当年九真人齐聚盛况不再。紫阳真人先行讲述了当下时局,表示本宗当下要务将从保护门下弟子安全,转为全力扶助安禄山起事,并在天下动荡中寻得另一外灵穴,夺得灵气之源。

  紫阳真人一番话说完,殿中一阵沉默。自紫阳真人以雷霆手段压制了玉玄真人之后,曾与玉玄真人联气通声的守真、紫云二真人侥幸避过大劫,自然行事说话处处谨慎,紫阳真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全无异议。其它真人也多少明了紫阳真人所掌握的部分实力,也都收起了轻视之心。

  不过太隐真人向来直言不讳,闻言皱眉道:“紫阳真人,我也曾夜观天象,见范阳确是有龙气盘旋而起,是一飞冲天之势。可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龙气有些做作单薄,单凭这个便将我宗气数全押在安禄山身上,未免有些不妥。而且安禄山毕竟是胡人,非我中华正统,这等人纵算得了天地气数,我宗便一定要前去扶助吗?不管怎样,我觉得不妥!即算没有什么不妥,扶一胡人而压我神州中华百姓,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太隐真人此言一出,太微等诸真人皆有深得我心之感,只有玉虚闭目不语。

  紫阳真人颔首道:“太隐真人所言甚是,扶一胡人入主中华,即便成功,也无可夸耀之处。不过……”

  紫阳真人略略沉吟,终于道:“今日也无妨与众真人明言。范阳龙气看似是飞龙在天之势,主一飞冲天、无可制限,但细细品味,可知其中气势断续不全,升势生涩稚嫩,与本朝堂皇正大的龙脉无法相提并论。以此观之,安禄山纵能成一时气候,也难脱败亡之运。本宗扶之,只为成其天下纷乱之局而已。且诸位真人无须担心安禄山身后事,三十年前,贫道已起始在本朝朝堂中落子布局,说来惭愧,三十年经营,也不过寥寥三五子生根而已。不过这三五闲子,想也足够应付安禄山败亡之后的朝局了。今后二十年内,当不会再有朝庭诏令天下群修围攻本宗之事。只是此时尚未到动这几枚闲子的时机,还请诸真人耐心等待。”

  诸真人无不动容。他们整日里就是清修论道,偶尔相互拆拆台,根本不理尘世俗事。谁想得到紫阳真人思虑竟如此长远,三十年前便已起始布局?修道之人求的是飞升大道,哪一个会在乎尘俗富贵?当真论起吃穿用度,就是本朝明皇也未见得比道德宗这些真人强了。紫阳真人如此处心积虑,甚至不惜耽误本身修为,当是为的道德宗千百年长存之大计。

  顾守真便即站起,向紫阳真人深深一礼,道此前目光短浅,不知紫阳真人良苦用心,今后定当为本宗效力,再不敢藏私。

  紫云真人虽不明言,但目光中已有钦佩之意。

  定下了将去扶助安禄山的弟子后,诸真人便各自散去。

  紫阳真人正缓步出殿,云风便走上前来,压低声音,如是这般的说了一番。

  紫阳真人白眉忽然飘了一飘,道:“果有此事?你是说安禄山先锋主将名叫纪若尘,而且率军三日而越六百里,一刻不到便取了晋阳?”

  “正是。”云风道。

  紫阳真人长眉微锁,缓步而行,许久方道:“同名同姓吗?有趣,实是有趣。看来天下之事,还是有些定数的。这个纪若尘既然在此时出现,想必是有些道理的。不过我们在这里想也想不出什么来,还是派个人去看看吧,如果可能,也去助他一臂之力。秋水虽然有天分,不过这件事上他帮不上忙,在那里也没什么用。”

  “这人想必十分重要,不知师父心目中有人选了没有?”云风问道。

  紫阳真人思索片刻,道:“就让姬冰仙去吧,她最是合适。”

  云风应道:“弟子这就让她准备,明日便可下山。”

  长安城中,满朝文武早是一片慌乱,群臣当庭吵吵闹闹了半天,却没想出半个有用的计策来。本朝大军,十之**屯于边塞之地,中原各郡久疏战事,若论守兵,各郡县十县九空。安禄山尽起数十万大军滚滚南下,前方实是一片坦途。自河北到东都,实无一处城池可以稍抗安禄山大军。

  明皇也自着恼,暗思对安禄山恩宠有加,怎没看出他的那狼子野心来?虽然明皇近年来不大理会朝事,可也知道朝中武备松驰,而安禄山所部之精,更是甲于天下。再见群臣争来吵去,不是在推诿责任,就是在痛骂安禄山。骂能将安禄山骂死吗?明皇便觉胸口开始闷了。

  此时满朝文武,几乎没有一个能战之将。此时早恼了御史大夫封常清,当下出班朗声道:“臣愿前往东都,开府库,募乡勇,拒敌于黄河之北!”

  封常清在入朝为官前,本是在西北征战多年的一员宿将,战功赫赫。见有人为已分忧,明皇大喜,当庭赐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领五千御林军,诏令其往洛阳,大开府库,广集猛士,务要将安贼挡于黄河以北。

  封常清领命,更不耽误,出朝点兵去了。

  满朝文武心事初定,只有杨国忠面露冷笑。得济天下作过两年西席,他现下见识已非当日可比,心中便暗自道:“一个相助的修道之士、大能之人都没有,也敢出头争宠?我倒要看你如何收场!”

  朝中平叛方略定下,明皇稍稍心安,后宫却不宁静。一个宫女在侍奉杨妃梳妆时不小心溅了数点玫瑰水在杨妃的裙角,谁知素来温柔娴雅的贵妃忽然大发雷霆,命人将这宫女衣服全部除去,着内监用沾了冷水的牛皮鞭狠狠地鞭了三十记。这宫人全身血肉模糊,抬下去还未到半日,便是一命呜呼。

  入夜,明皇在长生殿临幸杨妃时,见着的自然是一个媚态无双的玉环。明皇上了年纪,又是灯火昏暗,没有看到宫人内监们眼中的隐隐惧意。

  青城山上,飞来石畔,吟风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烦意乱,从空无一物的寂静中醒来。放眼望去,夜空中铅云集布,不见星月,绵延群山皆掩在一片黑暗之中,惟有青墟宫灯火辉煌,在一片茫茫黑暗中显得极是耀眼。

  虚玄寿诞虽早已结束,当日上山的贺客高朋也大多离去,但每日皆有不少新的宾客来拜山,表达仰慕之情,欣羡之意,甚至还有许多来攀亲论缘的,无外乎几百年前某派某位先人曾经出自青墟宫,又或者受过青墟宫前代真人的恩惠,前来答谢云云。天晓得,数百年前青墟宫不过一寻常修道小观,哪来的那许多祖师云游天下、施恩布泽。

  不管怎么说,这些日子以来,青墟宫为数不多的知客道人个个忙得昏天黑地,累了个半死。不得已将六十余名年轻弟子中的大半都抽了出来,暂充知客一职。至于荒废了道**课,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吟风望向了飞来石顶,在那里,顾清终日盘坐苦修,于金丹大道上勇猛精进。寻常人望过去,石顶尽是一片黑暗,但在吟风眼中,景象却是不同。

  夜色中,一大片氤氲紫气隐隐分成七团,每团紫气中不时喷出一缕暗金天火,燃烧在浮于空中的一朵七瓣紫莲上。在天火无休无止的灼烧下,紫莲莲瓣微合,有合苞收拢之意,只消火势再大一些,便会合拢成一朵莲苞。

  望着那朵紫莲,吟风即有欣慰,又有担忧。

  自除去纪若尘后,顾清修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十余道关口一冲而过,转眼间便修到了紫府莲开的境界。空中那一朵紫莲,便是她金丹所化。紫莲莲瓣多寡,代表了修为境界高低,亦是由此决定飞升后仙班高低。莲分七瓣,飞升后已是甚高的仙品,与当日天河边青石幻化而成的散仙实是天渊之别。

  看到七瓣莲开,吟风自是感慨万千。这千余年的尘世轮回之苦,终是有了个结果。

  然而他忧的是,紫莲开后,须以氤氲紫火修炼,炼至莲瓣合拢,重归一颗浑圆金丹,完成这从生而灭的一个轮回,方才接近圆满。接下来,便只是温养金丹,待到元神大成之时,渡过天劫,便可飞升成仙。

  天劫虽分九品,但有吟风在,几品天劫都是无妨。

  吟风此时已忆起七卷天书,且修成其中数卷,隐隐然便是陆地真仙,虽然未经天劫洗炼,大多数仙法发挥不出真正威力,然而已非尘世修士所能匹敌。至于天劫雷火,与他体内仙力非出同源,怎奈何得了他?

  可是顾清七瓣莲开已有时日,任天火如何焠炼,莲瓣也不肯合拢,数月以来,全无寸进。吟风登仙已久,知道这是她心结未去所致,现在惟有耐心等待,或许哪一天日久功成,紫莲合拢,便可就此了却了百世尘缘。

  本来仙途漫漫,就是这最后关头,修上个百十来年也是寻常事,修道之人最不缺乏的便是耐心。可是不知怎地,寻回顾清后,吟风却一点耐心都欠奉,只望顾清可以尽快修炼圆满,好与自己脱离这浊浊尘世。

  不知从何时起,莫名的隐忧便在吟风心头萦绕不去。无数次自静思中醒来时,望着茫茫黑夜,他心头总会浮起四个字:夜长梦多。

  不过这一晚,他的心绪格外烦乱,忍不住运出玉胎仙云,占算天机。仙云浮现,吟风的面色却渐渐变了,到后来直是剑眉倒竖,猛然立起!

  任掌上仙云徐徐散去,吟风独立孤峰,遥望东北。千万里外,数十万大军正滚滚南进,万千铁蹄,正将中原百姓的宁静生活踏得粉碎。

  “一干跳梁小丑,竟也敢掀起战端,令天下大乱?真当我会坐视不理吗?”吟风怒意渐起。

  他冷笑三声,神念动处,青墟宫祖师阁中的一座小小玉钟便发出悠长鸣音。片刻之后,虚玄、虚罔、虚天率领着十余位门中得力弟子赶到了飞来石旁。

  也不见吟风有什么动作,掌中便浮现出三件云霞缭绕的法宝。吟风将法宝交与虚玄,命他挑选得力人选,持三件仙器前往长安,扶助朝庭抵挡叛军,必要时可直接出手相助,务必不使安禄山叛军越过潼关。

  虚玄、虚罔看都不看三件仙家法器,不过吟风吩咐之事,自然应承了下来。而虚天的目光游移不定,却总是离不开那耀花眼、炫乱心的三件仙器。

  挥退虚玄等人后,吟风凭崖而立,遥望万里河山,心中冷笑:“即有我在,岂容你等肆意妄为?若还不知收敛,我当亲自下山,挟九天之雷,灭了尔等轮回!”

  吟风向飞来石顶望了望,忽然叹一口气,暗道:“如非你等执意扰动天地定数,误了她飞升之期,我又何必多此一事呢?唉,早知最后一世波折必多,都是天数罢了。”

  飞来石顶,顾清早封闭六识,全副神识皆沉浸在玄机无穷的氤氲紫气之中,焠炼着一朵灿灿紫莲。

  此刻世间诸般事,皆不能动她心境,而她,也不想去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轮红日自东海喷薄而出,映红了大半神州。于这淡淡晨光之下,纪若尘五千精锐已布开军阵,截住了潼关往援晋州的两万大军去路。

  章十二无相忘四

  潼关援军的主将是一个身高近丈的昂藏铁汉,胯下一匹大宛黑马,身披裘皮战袍,奔跑行动中露出铁灰色的胸甲,两肩虎头披膊从战袍下威武地探出。一张漆黑的国字大脸上纵横着数道刀疤,再就是西北苦寒之地风沙蚀刻出来的沟壑。

  这铁塔一般的大汉名为哥舒平京,乃是西平郡王哥舒翰亲侄,跟随哥舒翰征战西域十载,立下无数战功。

  哥舒平京久经沙场,虽见纪若尘所部不过区区数千人,但阵容严整之极,面对数倍之敌,无一人有惧色,无一人有异动,连护卫中军的数百骑士,也是人不惊马不嘶鸣,便知遇上了罕见的劲敌。哥舒平京手中丈二铁朔朝天一指,身后大军立时动了起来,数百弓箭手急冲出列,遥遥射出一阵箭雨,压住阵角。盾兵、刀斧手、枪兵依次展开,摆出两个锥形阵,最后是两千铁骑分别自左右两翼纵马而出,如大雁双翅徐徐展开,对纪若尘单薄军阵虎视眈眈。

  五千北军悄无声息立于晨曦之下,静待西军布好阵势。

  直到一刻多过去,两万潼关大军方才完全展开,布成严整阵营。此种速度,已足可称为精锐。然而哥舒平京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动也不动的北军,却隐有忧色。这个早上,哥舒平京足足派出了十多批共六十多人侦骑,却一个也未见回报,那时他已知道前途凶险,却不得不前行,果然才拔营走了不久,便被拦路截住。

  哥舒平京本是以为叛军势雄,已封锁前路,但他纵横沙场多年,又是王者之师,夷然不惧。他有自信,便是安禄山亲至也可一战。谁知眼前出现的敌军兵力如此之少。

  他知道纪若尘完全有机会趁己方大军立足未稳发起突袭,现下却静等自己列好阵势,这是为何?要知道两军对阵,兵力悬殊,势弱一方唯有设奇备伏方有生机。方才哥舒平京的大军展开队形,斥候也并未闲着,四下刺探回报,已可肯定方圆百里再无伏兵,形势变得诡异起来。

  哥舒平京绝不相信这时候还有信奉春秋时期君子战法的傻瓜,对方能够将五千人操练得如同一人,应该是精通行伍的名将,可观其阵容,辨识旗号,哥舒平京怎么都想不起来安禄山手下有这么一号人物。其中必然有诈。

  两军对峙,又是一刻过去。

  潼关军容虽然整齐,但阵中有些体弱的已在微微摇晃了,显然体力有些不支。哥舒平京知道再也等不得,若再等下去,已方士卒体力会越耗越多。可是他秉性如狼,十载杀戮也给了他狼一般的敏锐。哥舒平京本能对北军中军大旗下那一顶墨色小轿有了些畏惧。

  可是已不能再等,非常之时当使非常手段。哥舒平京一咬牙,自怀中取出一个鸽蛋大小的蜡丸,捏破生吞了下去。丹丸一入腹,哥舒平京鼻中立时喷出两道墨色轻烟,周身骨骼咯咯作响,本已十分高大的身躯竟然又高大了尺许!他又取出一丸丹药喂给了座下爱马,于是这匹大宛黑马也随之发身长大,性情更是暴燥许多,四蹄不住刨地,若不是哥舒平京勒着,已是要发力冲阵了。

  哥舒平京身后百余名亲卫同样取出丹药服下,人人长高长大少许,杀气横溢!

  哥舒平京铁朔一挥,两翼各千余骑纵马出阵,远远地向纪若尘军阵侧后方包抄而去。哥舒平京铁朔再举,三千弓箭手一齐发喊,越过盾兵刀斧手,向纪若尘本阵冲来,要先以箭雨袭敌,打乱对手军容。

  哪知他们距离射距尚有数十步,纪若尘军中一片箭雨已如泼风般飞来,一千北军妖卒持着远胜于潼关弓手的硬弓,箭出如雨,转眼间便将潼关弓箭手一片片射倒!

  哥舒平京见势不妙,铁朔斜指,于是号角长鸣、战鼓如雷,一排排步卒喊着战号踏步向前,开始全力攻击纪若尘军阵。此时已绕到侧翼的两千游骑也各出马刀长矛,自侧后方杀来!

  哥舒平京则与百名亲卫矗立马上,动也不动,百余道狼一般的目光紧盯着北军阵容,只消对方露出一丝乱像,他们便以雷霆之势,凿穿中军,斩敌将于帅旗之下!

  软轿之中,纪若尘也赞了一句:“真是一员虎将。”

  轿旁玉童望着那铁塔般的大汉,双目闪亮,接着道:“真是有勇有谋呀,虽然以强击弱,也丝毫不轻敌,临阵服丹,增强战力。而且那后军中可是还有好几个修道之士呢,看来以修道之士助长军力,也不只是我们这一家。”

  纪若尘淡淡地道:“做得不如我们彻底,便终是无用。玉童,去把那几个修士杀了。”

  玉童眼波荡漾,如欲滴出水来,柔柔地应了声是,袅袅身姿在原地消失。

  两军相隔不到一里,潼关军卒此时已全力飞奔冲阵,纪若尘军中一千弓手则是箭出如雨,这些弓手速度惊人,开弓、靠弦、射箭,一气呵成,后箭几乎接上前箭,是普通弓手的两倍有余,每人壶中三十枝狼牙利箭倾刻间便已射光。

  两军已轰然交接!纪若尘阵前一千军士各持重盾钢刀,动作整齐划一,推盾、挥刀,推盾、挥刀,每一片刀光落下,便是肢体横飞、血气四射!而那些射光了箭的弓手则拾起脚边短枪,在前排士卒身后高高跃起,居高临下,将与北军刀盾手相持不下的潼关军士一一刺死。

  哥舒平京目光越来越是锐利,看到手下健儿往往要刀砍枪刺十余下才能放倒一名北军,面上肌肉也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然而毕竟是寡不敌众,潼关精兵又非晋州积弱之军可比,血战片刻,纪若尘前军三千军卒开始一一伤重倒地,旋即被潼关精兵乱刀砍死。于危急之时,纪若尘后军忽然乱了,原来那两千游骑已包抄完毕,开始冲击后阵。

  就在此刻!哥舒平京目中精光一闪,暴喝一声,策动战马,率领百名亲卫,挟风雷之势,滚滚而来!

  呜的一声呼啸,哥舒平京铁朔如电,洞穿两名北军妖卒,随后向后一挥,将那两名妖卒远远地甩向阵后。自有潼关兵丁一拥而上,将那两个还在挣扎的妖卒砍成数十段。

  这些经过道术符咒炼体固身,一身铁肌铜肤的妖卒,在哥舒平京铁朔之前,竟如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

  然而纪若尘麾下妖卒根本不知死为何物,见哥舒平京厉害,反而悍不顾身地层层杀上,哪怕被铁朔洞穿、再被大宛黑驹踏碎胸膛,也要挥爪狠狠地在马腿上抓上一把,撕不下皮也要扯下一簇毛来!

  不过片刻功夫,北军妖卒已是死伤惨重,潼关守军处境也不好过,哥舒平京被死死地挡在了墨色软轿十丈之外,他虽然没有受伤,可是胯下爱马已伤痕累累,百名服过丹药的亲卫也人人带伤,倒了十余骑。

  在哥舒平京与纪若尘之间十丈之地里,不过区区四五百妖卒而已。哥舒平京已杀发了性,铁朔如飞,将一个个妖卒开膛破肚,一步步向软轿杀来!

  潼关后军中,数个普通军士打扮的修士已在开坛布阵,数十面各色小旗插在地上,不知要施展什么厉害法术。哥舒平京留下了一千后军护卫着这些修士。其实以修士的道法威力,还不知晓是谁在保护谁。

  六名修士围成一圈,各自颂咒持法,就在最后一句咒语念出之际,六人忽然面现异色,所持之咒齐齐中断!只见六人眉心中各现一个红点,一段青丝稍现即收。

  玉童婀娜身姿悄然自那个尚未完成的阵中浮现,将六根青丝收回,青丝梢头,各坠着一滴血珠。她细细将青丝上的血珠舔净,玉面上涌起异样的嫣红,分外妩媚。

  哥舒平京军中修士已尽数伏诛,玉童似已无事可作,就到此为止吗?玉童当然不肯,她一双凤目,瞄上了周围一千精壮后军。

  于是肢体横飞,血雨排空,一蓬蓬充溢着人气的炽热鲜血,不住浇在玉童的脸上、身上。

  乱战之中,墨色软轿中传出的声音依旧从容淡定:“后阵还有两千骑兵,解决得了吗?”

  中军帅旗下,立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将军,周身环绕着淡淡黑雾,根本看不清本来面目如何。听纪若尘相询,这名将军答道:“末将麾下五百铁骑足以尽斩之。”他语气平淡,论及两千精锐铁骑,就似是在谈论一堆碰了即碎的泥塑瓦偶。

  “那就去把他们清理了。”

  将军回身作了一个手势,于是中军始终未动的五百骑兵便策骑转身,默不作声地迎向了正在后军中来回冲杀的两千铁骑。而那将军则牵着战马,依旧侍立在纪若尘轿后,看都未向后阵看上一眼。

  激战正酣,哥舒平京忽然觉得前方压力轻了许多,他心中大喜,一驱座骑,大宛黑马引颈长嘶,几个纵跃已冲到了墨色软轿前!哥舒平京奋起平生之力,铁朔上泛起一层黑炎,以万钧之势向软轿刺去!

  恰在此时,百丈后忽然起了一道冲天杀气!

  哥舒平京心头一凛,明知不该此时分心,仍是无法控制地回首望去,但见潼关军阵后大乱,一个粗衣青年骑匹瘦弱劣马,正破阵杀来!

  那青年相貌平平,持一杆丈八铁矛,挥动时矛影如山,风雷阵阵,更时时有雷火电光自矛身射出,所过处人仰马翻,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哥舒平京大吃一惊,只一眼便知纵是自己也非是这青年之敌,当务之急是先杀了北军主帅,乱了敌军军心,再当徐图后计。当下他臂膀加力,铁朔上黑炎更加炽烈!

  可是这势挟风雷的一朔竟然去势骤止!哥舒平京大惊,只见墨色软轿前不知何时已立了一名周身黑气的将军,端端正正地握住了铁朔朔锋!这将军身材普通,却有无穷大力,任哥舒平京勇冠三军,力大无穷,又服下丹丸助力,却也无法使铁朔再进分毫!

  那将军手持五尺长刀,刀锋上燃着极淡的湛蓝火焰。于哥舒平京骇然目光中,他长刀骤起,一刀断朔,二刀毙马,三刀枭首!

  斩了哥舒平京之后,他便似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跪在软轿前,沉声道:“战局已定,大将军还有何吩咐?”

  “可以了,去把苍野本营守好,别让鬼车趁乱占了便宜。”

  将军应了,便化作一阵青烟,徐徐散去。大军阵后,五百铁骑也各自化烟而去,而潼关的二千精骑,已是尸横遍野。

  主帅即死,潼关残兵终于溃散,可是他们久战力疲,如何逃得出那些不知疲倦的妖卒之手?聪明的即刻投降,逃跑的则被一一追上砍死。不论藏在哪里,这些妖卒总有办法将他们找出来。

  临近黄昏,大战方定。

  潼关二万精锐,除却四千余阵前降卒外,尽数战死。纪若尘麾下五千妖卒也损折近半。

  布衣青年策骑而来,纵马直至轿前方才翻身下马,跪伏于地,垂首道:“孙果来迟,请主人降罪!”

  纪若尘一声轻叹,道:“你能寻得一段俗缘,也是难得的好事,我怎会怪你?得缘不易,舍缘更难,若想了缘,则是要看造化的事了。”

  此时玉童浑身浴血,已回到轿旁,便问接下来当作何打算,在哪里扎营。

  纪若尘掀开轿帘,望了望遍地尸骸的战场,道:“就在此地立营。你们白天血战辛苦,今晚我会亲自招呼客人的。”

  玉童听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偷偷地向孙果吐了吐舌头。

  孙果视而不见。

  章十二无相忘五

  夜幕落下,明月初升,清冷的月光照耀着战场中央简陋的而孤单的营帐。无数死尸被拖到一起,绕着大营堆成了八座小山一样的尸堆,周围堆起柴草,放火焚烧。在八堆熊熊烈火正中央的军营,反而隐于黑暗之中。

  夜幕下,影影绰绰出现了二群身影,在距离大营十余里开外会和。

  一群身影数量较多,高矮胖瘦不一,足有二十几人,为首一个沉声道:“熊季兄,怎么只有你们三个过来?”

  另一群身影只有寥寥三个,中间一个又矮又胖的嘿嘿笑道:“大队人马还在后面,要过会才来。怎么,你们心急了,打算单干?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听说前面两次你们可都全军覆没,折损了大批人手。你们冥山本就人丁单薄,香烟不盛,还是等我们的人到了,一起动手吧,免得再有去无回。”

  胖子语带调侃,冥山妖众闻言大怒。为首那人止住手下,冷笑道:“熊季兄,我们可没有请你们来帮忙,是你自已说要来一同对付妖族共敌的吧?这么一个连上清境界都没有到的小子,就算手中有炼妖鼎,我们冥山也对付得了。夜长梦多,熊季兄是想现在就与我们一起上呢,还是在这等后援?”

  熊季向侧方一让,笑道:“你们请!我先在这等等。”

  冥山妖众也不多言,散入黑暗,分头向军营潜去。

  眼见冥山妖众去远,熊季身旁一妖便冷笑道:“没我们天刑山帮忙,他们多半要吃个大亏,这次不知道又会被炼了几个。”

  熊季悠然自得地道:“不着急,让他们多死几个也不是坏事。冥山本来就没几只大妖,听说妖后文婉受了重伤,没几天性命了。她一死,翼轩肯定要上道德宗拼命。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道德宗里面的能人可多着哪,还有一个老不死的紫微坐镇,上山那还不是送死?说不定过些日子,不用我们动手,天下三大妖地也会变成二大妖地了。”

  左右立时无限崇拜地拍马道:“熊长老明见!”

  熊季洋洋自得,他生性狡诈懒散,天资平平,只是倚仗活得够长,资格够老才混了个长老闲职,若论修为,已是千余岁的他恐怕还比不过天刑山中刚修炼了两百余年的那个厉害小妖。这次让他带队出征,也是个轻松差事,毕竟对手还不到上清修为,数十只大妖一围,还不是手到擒来?

  三妖说话之间,远方军营内已动上了手。只见一道青光冲天而起,光柱旁云气缭绕,凛凛之气传遍四野。

  左方之妖眼皮一跳,强自镇定道:“好!已经被炼了一个了。”

  熊季以手抚须,故作高深,沉吟道:“上次不是报说他的道行较上清还差着三阶哪,看这架势,怎么象是只差两阶?”

  右方之妖道:“也许是他进步了,也许是看错了,反正都不要紧,差三阶和差两阶有啥区别?都是没到上清。就是到了上清,也不是熊长老您的对手,更不消说我们这次是妖多势众了。那人身边,也就一个女人麻烦些。”

  熊季点头,颇以为然,然而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了些忧虑。

  两道青色光柱接踵而起,这次自诩见过大世面的熊季也失了镇定,声音颤抖:“怎地这次,他的道行较上清只差一阶了?难道……他真的吞了炼出的妖丹?!”

  对妖族而言,炼妖鼎实是亘古以来最猛恶的杀器,无论你修为多高,一入此鼎,必会炼化肉身元神,成为持鼎者进补之物。前朝大战时,也不知有多少巨妖大魔葬身鼎中。炼妖鼎或许不是古来最强法器,但若论在妖族中凶名之盛,实非其它法器可比。

  熊季虽活了千年,可修为实在平平,那炼妖鼎发出的道道青光看在眼里,总会令他生出已身在鼎中的错觉,不自觉的两股战栗。

  “你们在说谁啊?”熊季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清亮温柔的声音,端的是全无征兆。

  静夜之下,看似轻松、实则全神关注,心中战战之时,忽然有人在耳边轻语,纵是千年老妖,也当不起这般惊吓。

  熊季几乎被吓得现出妖身原形,忙向旁边连滚带爬窜出数丈,这才又惊又怒地望向声音来处。左右二妖也受惊不浅,跑得比他还远。

  但见月下有佳人,素衣如新雪。

  熊季脑中一声轰鸣,刹那间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纵横来去。他即惊于那女子的天人之姿,也慑于她的巍巍气息,更令他心旌动摇、不能自己的是,她散发的若有还无,充斥天地的妖气竟是如此熟悉!

  那一袭白衣的女子体态轻盈,似可乘风而去,但在熊季眼中,此刻她即是天,她即是地,天上地下,八荒六合,惟她而已!

  熊季大步跃出,重重扑倒,肥壮的身躯将坚硬的泥土砸出一个浅坑,以头抢地,用尽平生之力高叫:“老祖宗!!”

  饶是苏姀定力已如三山五岳,此刻冷不丁听得熊季这声大叫,也不由得全身一颤,红晕上脸。

  她很想直接把这头小熊给撕了。

  虽然它出自天刑山,多少和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关系。

  苏姀堆起一千年来最动人的微笑,柔声道:“你们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你们呢?”

  熊季磕头如捣蒜,激动得涕泪横流:“老祖宗当然不会记得我。当年老祖宗还在山上的时候,我才十三岁,还变不成人形呢。好在我老熊,不,小熊鼻子比较好用,记住了老祖宗的味道,今天才能认出您来!没有您在,我们天刑山这一千多年过得好难啊!呜呜呜……”

  每一声“老祖宗”都令苏姀的表情牵强了少许,熊季连叫三声之后,苏姀眼角唇边那本是媚绝天下的微笑已显得有些狰狞。

  “我有那么老吗?”苏姀掩口轻笑。

  熊季毕竟活了千年,修为虽浅,见识不短,总算察觉有些不对了,偷偷抬头向着苏姀觑了一眼,于是清楚看到了她瞳中充溢的杀气。他登时寒意透骨,伏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此时平地腥风大作,十余个体型惊人、形态各异的凶猛巨妖驾风扑来,停在熊季身旁。领头那妖也活了两千余岁,见识不在熊季之下,修为更是高出十倍不止,它只向苏姀望了一眼,登时也是面色大变,猛然扑倒在地!他身后众妖也均是修为不浅,立时就明白了首领的意思,先后跪倒。

  熊季心中大叫不好,想要出言阻止,却已是迟了一刻。

  只见天刑山众妖黑压压跪了一地,齐声高呼:“参见老祖宗!”

  砰的一声,苏姀束发丝绦碎成万千蝴蝶,一头青丝月下狂飞。四野罡风大作,风力凌烈如锤,将周围群妖都吹到了数十丈外,个个摔得鼻青脸肿。

  军营之中,纪若尘迅如鬼魅,刚以掌中山河鼎收炼了第六和第七只妖,忽然发觉远方妖气如天河倒卷,冲天而起!以他的心性和修为也不禁一阵骇然,手中山河鼎则嗡地鸣叫起来,几欲脱手飞出,冲向妖气来处。山河鼎不听使唤,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纪若尘立时调动心神,全力镇压,好不容易方将山河鼎的躁动压下。借此空隙,那些被他气势压得几成齑粉的冥山妖众总算喘出一口大气。

  苏姀冷冷地扫了一眼倒地不起的天刑群妖,再不多话,面若寒霜,径向西方飘行而去。

  还是熊季最先反应过来,心头闪过一点灵光,猛然向着苏姀离去的方向纵声高呼:“小的熊季恭送姐姐!”

  于是苏姀那充溢四野的杀气,悄然消散,心中暗想:“这头小熊倒挺聪明的,以后若有机会,顺手栽培栽培好了。”

  熊季得意洋洋地站了起来。后队首领手指着熊季,却是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多年来萦绕心头的一大谜团,于这一刻轰然解开。他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多年出生入死,功勋累累,职位却离这头庸庸碌碌的妖熊越差越远。

  他愤恨之下,便欲率领群妖攻入军营,杀上几百个人,出一出心头这口恶气。哪知苏姀的声音忽然传来:“那个小家伙不好对付,以后我也还有些事情要问他。你们都散了吧!”

  苏姀之命有若纶音入耳,它们岂敢不从?于是腥风大起,群妖四散。这一番变故后,死伤惨重的冥山妖众也不敢再恋战,乘着纪若尘全力压制炼妖鼎,又留下了几颗补丸后,残部才得仓惶远遁。那首领已然发觉,不知何时纪若尘修为已悄然攀上了上清境界,以此道行境界运使炼妖鼎,便不是他们所能匹敌的了。

  群妖远遁后,纪若尘独立大营中央,文王山河鼎已恢复成寸许大小,在他掌心上方徐徐旋动,鼎口时时会喷出一缕湛蓝冥火。

  纪若尘眺望西方,若有所思。方才群妖呼声震天,他自已听得分明。只是不知该是何等耄耋老妖,方能令这些寿已千年的凶恶巨妖高呼“老祖宗”。

  他忽然心有感应,回身望去,但见月影阑珊处,立着一个熟悉身影,一如往昔的清冷孤傲。

  “纪若尘,多日不见,你的手段是愈发的凌厉狠辣了。”姬冰仙目光如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章十二无相忘六

  纪若尘望着姬冰仙如万古玄冰凝成的容颜,微笑道:“惭愧,我正觉近日心慈手软,有些慌恐呢。许久不见,你也修入上清了。只是你是如何认出我的呢?”

  他回到人间已有些时日,又读了《春秋》,虽然那书生涩艰晦、不详不尽,但好歹也算微言大义,加上济天下的指导,现在的纪若尘已是稍有心机,也懂几分察言观色。在他眼中,姬冰仙凝定的目光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激动和坚定,当她说出他的名字时,甚至可以感到她的道心有些许波动,这可不象是在使诈,多半是真的堪破了他的来历。如此就有些奇怪了,他重返人间,休说相貌身材已是完全不同,魂魄灵识也迥然有异,更与前世断了轮回联系,除了那个自称生了阴阳眼的济天下外,怎地还会有人认出自己?

  或许,纪若尘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正溶入自己掌心的文王山河鼎,或许就是此物令姬冰仙认出了自己?不过这也并非很好的理由,当年文王山河鼎被他炼化,已成为一件与命主息息相关的法宝,自己的魂魄神识彻底不同,此鼎的气息自然也与以前大相径庭。修道者以气观人而非形,也难保天下没有第二件法宝也是鼎状,姬冰仙修为至此境界,总不会还如凡夫俗子般以貌取人。

  姬冰仙双手笼于胸前袖中,不知是简单抄手,还是在结着什么密印。她秉性直率,纪若尘既然单刀直入提问,她便道:“入上清境后,我主修两个法相,一为五色石瞳,一为海天月明,侥幸的是,我都修成了。”

  纪若尘于三清真诀了然于胸,听后不禁道:“还真是侥幸。不过这和你如何认出我来,似乎没什么关系。”

  道行晋入上清之后,天资高的可自生法相,天资低的则可修炼法相,看看能否有所成就。法相威力有大小,神通有高低,不管高下,只消能有一个法相,道法威力从此便是大增,这也是上清之初与太清之极虽只相差一阶,但修为道力却相差甚远的缘故。能够身兼两重法相的修士自古罕见。姬冰仙天资绝艳,若清修三十年,身兼两重甚至三重法相也说得过去,然而关键在于她此刻身具的法相实非寻常。

  五色石瞳取义女娲以五彩石补天之意,是为三神相之一,修成后双瞳瞳心五色闪耀,可自如操控五行之力。海天月明则与玲珑心并列四奇相,以本心倒映世界万物,可破万般幻象迷法。姬冰仙同修两重法相也就罢了,可这两种法相一为神相,一为奇相,同修时的个中凶险,实难用言语形容。

  其实以姬冰仙的资质就是平平淡淡地修炼一生,也很可能在今生修成兵解,可保无数后世灵识不昩,只消有足够机缘,万千轮回中总有飞升希望,何苦这般冒险,同时修炼两种至为强大难修的法相?这等不顾一切增强自身的举动,实是疯狂到了极处,或许只有那些执念定要得到什么,却又知绝无可能做到,绝望至极之人才会如此疯狂。

  结果姬冰仙不但这般做了,居然还成功了,所以纪若尘会有实在是侥幸的评价。

  不过神相也罢,奇相也罢,似乎也与姬冰仙如何认出纪若尘一事没太大关系。纪若尘既已脱出原有轮回,个中奥秘绝非幻象可一言蔽之。海天月明能映破尘世幻象,可映不破轮回因果。

  姬冰仙也不隐瞒,直截了当地回道:“直觉!”

  “直觉?!”纪若尘无言以对。

  纪若尘知道姬冰仙从不说谎,即是不屑,也是不会,所以对于如此答案,实在是无语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