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之164:袁爷遗金疑案侦破记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20年7月刊
作者:于公孙、易明佳
1951年深秋,湖南省会长沙市在短短三天里,接连发生入室抢劫案、盗窃案和绑架案各一起。警方在侦办过程中意外发现,这三起案件的被害人之间曾有过房产交易。
这是偶然现象还是另有蹊跷?调查之下,发现窃贼、绑匪竟是同一伙案犯。。。
一、入室抢劫
第一起案件发生于长沙市城东区(1952年改称东区)青石井巷的一户“前店后宅”格局的民居里。这是当时长沙小有名气的中医外科郎中朱万景的诊所兼住宅。据说,四十多岁的朱万景是道士出身,跟一个云游江湖的北方老道士学得一些治疗外伤的医术,回到出生地长沙后就做起了郎中。他喜欢游历,一年中至少有三四个月不在家,结交了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朱万景直单身,诊所的杂活儿全由一个乳名为阿豹的远房表弟负责照应。这个阿豹智商有些欠缺,但干活儿还是蛮实在的。
这天,也就是1951年11月4日,晚上九时许。阿豹已经上床,躺下刚要合眼,屋里忽然大放光明。当时的诊所、药房是昼夜接待患者的,因为阿豹是弱智,外面有人敲门,他有时会称“听不见”。所以,朱万景在门外装上电灯开关,连接着阿豹床头的一盏100瓦的电灯,只要灯光亮,阿豹准保醒来。当下,阿豹立刻披衣起床,三步并作两步前去开门。昏黄的路灯下,三个剽悍的男子站在门口,其中两人手里提着沉甸甸的包裹(事后知道是作案工具)。尽管三人脸上带着笑容,可是他们的神情让阿豹觉得不太舒服,他问道:“三位先生有何贵干?”
为首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黝黑的国字脸上络腮胡硬挺挺的,他声音低沉:“打扰您了!家里有人负伤,不便移动,想请您家先生出诊。”
阿豹自幼就有口齿不清的毛病,当下对口答话,听得对方不知所云。
另一个用浅色头巾把整个脑袋包得严严实实的矮个汉子说:“进去说吧。”说着,便从阿豹背后往屋里挤。阿豹伸手要拦,这人却非常灵活,一闪身就已入内。另外两个人便也相随进入,走在后面的那个穿一身黑衫、戴一顶藏青色便帽的家伙顺手把大门关上了。此举颇使阿豹不解,但他还没作出反应,络腮胡和矮个汉子就已经一左一右将其夹住往里走去。
朱郎中这座宅院不大,一共只有三间正房加上后面一间倚墙搭建的厨房。大门之内是一个小小天井,穿过天井便是客堂,也是朱郎中平时给人看病的诊室,左右两间屋子,则是他和阿豹的卧室。三人控制住阿豹一进客堂,戴藏青帽子的家伙便往亮着灯的阿約的屋子里闯,一看没人便又闯进另一间屋子,也扑了个空:“人不在!”络腮胡指了一下诊室后侧角落那道门,说“后面看看去!”
查看之后,发现后面也是空的,三人顿时显出大失所望的神情,目光一齐转向阿豹,其中两人同时开口问话。阿豹口齿不清地说:“您三位是问我表哥去哪里了吧?,他出去了,去了哪里?这个我可说不准,表哥是天上的云,水里的鱼,脑子活,脚头散,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除非他出门前留下条子。”他说着做了个写字的姿势。络腮胡看懂了阿豹的手势,问道:“他出门给你留字条?这么说,你认识字?”
说到识字,阿豹立刻露出一份自豪的神情,一边比画一边说:“我没上过一天学,以前扁担横在地上我也不认识这是个字。不过,自打眼了表哥,我也学着认识了上千个字了,抄起毛笔还能写几个小楷。哥们儿,这不容易吧?唔!”
三个人直到这会儿才发觉眼前这位脑子好像有点儿问题,不是进了水就是灌了糨糊。不过,既然阿豹说他识字,那就好办了。络腮胡吩咐矮个子说:“你问他,让他写字回答!”
于是,矮个子便和阿豹在朱郎中诊疗室的桌子旁面对面坐下。阿豹熟练地拿起毛笔,扯过一沓盖着朱郎中印章的空白处方笺,用目光示意对方要问什么话。
矮个子说了“朱郎中”三个字,没想到湘西腔太浓,阿豹听不懂,于是,他从阿豹手里要过毛笔,欲在纸上写出“朱郎中”三字。但刚写了前两个字,就被阿豹叫停,一脸严肃地批评说这字写得不好看。说着,他自己另拿起一支毛笔,照样写了这两个字,让络腮胡和藏青帽子评判谁写得好。如此,三个“访客”就认定这主儿是个傻子。这反倒让他们按下性子,不敢惹恼这主儿,免得什么话也问不出。
矮个子通过书写的方式从阿豹处获得以下信息
朱郎中是当天下午出去的,说是应邀去参加朋友聚会,对方雇了马车把他接走的;二、聚会地点阿豹不清楚,可能比较远,因为朱郎中出门前说过:“今晚不回家,明日停诊。”
三人中,络腮胡是头目。另两个人面对这种状况便向他请示,往下该怎么弄?
络腮胡稍一沉思,吩咐道:“问这傻子最喜欢干什么?
阿豹工工整整写下两个字:喝酒。络腮胡微笑道:“这好办!”说着,掏出两张一万元钞票递给阿豹(此系第一套人民币,与1955年3月1日发行的第二套人民币的兑换比率是10000:1下同),打手势示意是给他买酒喝的。
虽说朱郎中平日对他这个弱智表弟不错,阿豹对表哥也是一片忠心,但阿豹收下钞票后,喜出望外,竟向不速之客透露表哥卧室里藏有好酒,平时连酒坛也不许他碰。络腮胡听说后,就叫阿豹去指认,果真在主卧室的床底下发现数坛未开封的酒以及好几箱品牌白酒。络腮胡问阿豹:“你想不想喝?”阿豹闻之头点得如公鸡啄米,满脸馋相。络腮胡指着酒坛做了个手势:“那就喝嘛!”阿豹领悟其意,惊喜又胆怯地说:“表哥回头要责怪我的。”
络腮胡让矮个子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是咱爷们儿喝的,跟其他人无关。”然后对阿豹说:“这个留着,回头给朱郎中看就是!”
阿豹问道:“您几位也喝?和我一起喝?”见三人点头,大喜,随即从床底下捧出一坛酒,去到客堂,往桌上一放,拍开泥封。顿时,满室散香,果然是好酒!然后,他转身去后面厨房捧出一个硕大的长方形托盘,把碗筷和三碟剩菜、小罐油氽花生米、一瓶豆腐乳端到桌上。后来,据刑警估算,四个人大约每人喝了两斤白酒。阿豹喝迷糊后就睡着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豹这一觉睡得时间有点儿长,醒过来时,已是次日下午两点多了。如果不是有人使劲叫他,估计他能睡到日落西山。叫醒他的是居委会的蒋、金两位大妈。其时正是抗美援朝如火如荼的当口儿,为防止美帝对中国本土发动细菌战,国家发起了全民爱国卫生运动。居委会隔三岔五要对每家每户进行卫生检查。这天正是卫生检查日,蒋、金两位大妈照例登门入户检査,来到朱郎中家时,见大门关着,不禁觉得奇怪。朱郎中喜欢出门乱串,她们是知道的,但其表弟阿豹往常都是守在家里的,这人特别勤快,每天起床甚早,起来后就爱把大门打开,里里外外擦拭打扫,非要把四间屋子连同大门口的门窗地面擦得纤尘不沾才肯罢休。所以,每周的卫生评判,朱郎中家总能得到一面红色纸旗。可今天,朱郎中家大门关闭,而且一看就知道还没擦拭过。蒋大妈、金大妈觉得似有蹊跷,便上前敲门,不料门一推就开了。当下,她俩一边唤着“朱郎中”、“阿豹”,一边入内。推开客堂门,股浓烈的酒味儿扑面袭来,定睛一看,室内的场景令人震惊:阿豹横躺在桌边地上纹丝不动,桌上碗碟狼藉;朱郎中问诊的那张桌子,抽屉全部给拽离了轨槽,里面的东西都倒在地上,而地面上好几处地砖被撬开了;摆放医书病档的两个大橱子已经被撬开,里面的东西一部分被扔到地上,另一部分虽然还在橱里,也明显被翻过。这现场,一看便知是遭了劫。但两位大妈此时最关心的是阿豹是否还活着。两人大着胆子上前察看,听见有呼吸声,方才松了一ロ气。于是,又是推搡又是大声呼唤,总算把阿豹弄醒了。
阿豹睁开眼晴看到蒋大妈和金大妈,又看见诊室里的景象,不禁震惊。他爬起来就地转了圈,疾步走进朱郎中和自己的卧室以及后面的厨房进行察看,发现朱郎中那些密封的酒坛子全部被开封,里面的酒都被倒进了下水道;厨房里水缸倾倒,灶膛砸开,连泡菜坛子也被打碎了;屋子里到处都被翻箱倒柜、拆床破桌,连地板也被块块撬开,泥水遍地,肮脏不堪。
当下,阿豹呆若木鸡地站立在诊室桌前,对蒋、金二人的询问毫无反应。两位大妈正商量着是该先找人将阿豹送去医院,还是赶紧去报告派出所时,朱郎中回来了。
朱郎中见其住所这般模样,自然要拿表弟阿豹问责。朱郎中还未开口,阿豹已经露出明显畏惧的神情。这时,居委会大妈先开口了,说:朱先生,您这可是遭了劫啊,得先看看被强盗………”说到这里,阿豹打断道:“一共来了三个强盗,他们请我喝酒,酒坛是我从床底下捧出来的,菜也是我从厨房里拿出来的。强盗对我蛮客气的,不但敬酒,还给我夹菜……”忽见表哥神情有变,便乖乖咬住了舌头。
两位大妈于是你一句、她一句继续往下说,大意是:这事儿你得报告派出所,在报告之前,您先清点一下损失;也可以您这边清点,由我们居委会去向派出所报告。
朱郎中同意两位大妈的意见,由她们去向派出所报告。那年头儿,居委会是没有电话的,两位大妈便步行前往管段派出所。
派出所接到报案,二话不说便往上级机构——长沙市公安局城东分局报告。这似乎不合处理警情的规范,派出所为何不出警而非得惊动分局呢?最起码应该先去一趟朱宅,把现场保护起来再说吧,难道这里面还另有什么讲究?
二、绑架苦主
这要从上一天,即11月3日夜间发生于长沙市城南区(1952年改称南区)灵官渡街的一起入室盗窃案说起了
这条街上有一家住户,男主人名叫钱一鸣,是中南军政委员会聘用的兵工技术专家组成员。1949年12月,他购下了灵官渡街上的这座独立住宅,举家迁入。
11月3日晚上,钱宅正好空无一人——钱鸣的妻子龙慧珠和婆婆林氏带着两个孩子前往荷花塘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两家相隔不过十余公里,但以七十年前长沙市的交通条件而言,这已经算是长路了,况且婆媳俩还带着两个学龄前儿童,所以按惯例就在亲戚家住了一宿。次日上午,亲戚的邻居正好有辆马车要去城里,龙慧珠四口就搭了这趟顺风车。抵达灵官渡街时,九点刚过。钱宅大门装的是司必灵锁,龙慧珠掏出钥匙开门,一家人入内,一瞬间,好像被施了定身法术似的,不得动弹!呈现在眼前的幕,跟中医朱万景当天下午返回青石井巷诊所看到的景象一样,也是翻箱倒柜、拆床破桌、掘地砸灶,一片狼藉。
婆媳俩回过神来,清点损失,发现家中的钟表首饰、现钞存折悉数被窃,合计损失大约五六百万元。
龙慧珠随即向长沙市公安局城南分局报案,分局刑警队随即出警。警员中的老刑警现场看,认为这种作案方式,案犯很有可能是企图寻找什么东西,盗窃财物不过是转移警方侦査视线的障眼法。但询问女主人,龙慧珠却对此一问三不知。她说自己家里也就这些被盗财物算是家底,再也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了。
出警刑警返回分局后,向分管领导报告了现场勘查情况。领导也认为案犯的作案目标值得怀疑,因为他们是带了撬棍、铁锤等作案工具而来的,这跟寻常盗贼的“作案风格”不同。分管领导就联系秘书股(即后来的办公室),请他们将此情况写入当晚向市局递交的《辖区敌情简况》中,供市局编印每天一期的《敌情通报》选用。
当天年后,秘书股负责执笔撰写材料的大学生小黎,在跟其兄、城东分局刑警队副队长黎耿道打电话时,顺口说起灵官渡街的这起刑案。黎耿道是有中共地下党员身份的留用刑警,从事刑侦工作已有十多年,见多识广。他听弟弟这么一说,觉得城南分局的同行考虑得不无道理,暗自思忖,如果是这伙案犯信息有误,导致目标没有得逞,接下来,他们会不会继续寻找作案目标?于是,他跟刑警队队长、指导员交换意见后,就以刑警队的名义给分局下辖的几个派出所分别打了电话,说如果管段内发生类似案件,请立即保护现场,并报分局刑警队出警。
没想到,案犯还真搞了“转战”,把作案地点从城南区转移到了城东区。
当下,黎耿道率五名刑警前往青石井巷朱宅勘查。
哪知,到了那里,却遇上一个大大的意外一一朱郎中竟然不见了!
黎耿道问在刑警之前赶到朱宅的派出所户籍警老万:“朱郎中人呢?”老万说不清楚,他过来时这宅子里只有阿豹一个人在,正欲收拾一片狼藉的屋子,被他及时阻止了。阿豹不懂什么“保护现场”,心里又正窝着气,不想听民警的,老万生怕这主儿坚持打扫房间,破坏了现场,便把他扯到天井那儿,和他一起坐在葡萄架下的木板条凳上。因为事先所里关照过,这案子由分局刑警队负责勘査,让老万不要参与,他就坐在那里静候刑警抵达。
黎耿道让老万去请居委会大妈帮着把朱郎中找来,他们自己则开始勘查现场。进到诊室,黎耿道发现桌上的空碗碟被推到一侧,空出来的位置已被擦拭过,上面放着一沓空白处方和一支铅笔,最上面那张处方上写着几行字,一看,是朱郎中的笔迹,写的是被案犯盗去的财物清单:黄金戒指三枚、五两金条一根、银洋五十六枚、美钞三百四十元、人民币一百八十八万元、金怀表一个、全新美制派克金笔一支…清单写到这里就中断了。为何中断?当时只有阿豹在,于是刑警就向阿豹了解。
刑警已听老万说过阿豹是个弱智,所以了解情况时态度特别客气。可是,问来问去,却始终不得要领,阿豹说居委会蒋大妈、金大妈离开后,表哥进了自己的房间查点损失,他自己则站在诊室墙边发呆。一会儿,表哥出来,取了纸笔写清单,见他还站在一边,就说:“阿豹,你去把厨房里的泥水弄干。”他听表哥的语气像是已经缓和,寻思他大概不怪罪自己了,心里一松便马上去厨房收拾了。等到把泥水处理完,阿豹寻思接着把诊室被强盗撬起的地板也归拢一下,免得走路不便。回到诊室一看,表哥已经不在了,他也不去考虑表哥去了哪里,只管按自己的想法实施,此时户籍警老万来了,给他叫停了。
那么,朱万景此时去了哪里呢?
其实,朱万景此刻就在距离家三公里外的浏正街上一家叫作“寻缘旅舍”的旅馆里。之前就在他写失窃清单时,大门被人推开,一前一后进来两条汉子——就是昨晚光临朱宅的络腮胡和黑衫蓝帽汉子。朱郎中看着二人觉得眼生,以为是公安局便衣,但气质又不像。正迟疑间,络腮胡轻声道:“安兄,别来无恙啊!嗯,不认得咱啦?”
朱万景听对方唤自己“安兄”,心里便是凛!原来,朱万景是道士出身,生性喜欢闯荡,擅交朋友,又对中医外科比较擅长,据说持有专治刀枪外伤的秘方,所以朋友中不乏匪类。时间稍长,黑道匪伙就送给他一个绰号“安兄”——意思就是与北宋梁山泊神医安道全一样的人物。如此,匪伙自己便是水浒好汉了。朱万景心里对得了这么个绰号还有些小得意。当然,这是解放前的事儿了。
解放后,他当年那些土匪朋友死的死、逃的逃,反正全都失去了联系。朱万景对此是觉得欣慰的。尽管他没参加任何一支匪伙,也没跟土匪搞过结拜,但江湖上都知道他给许多土匪治过伤。解放后,解放军、公安局都曾多次找他外调,了解一些惯匪、匪首的情况。一次次登门,弄得邻里都对其侧目,以为他早晚得折进局子,甚至绑赴法场挨枪子。朱万景原是住在城南区的,就是为此才搬迁到城东区青石井巷这边来。本来是想与过去的一切一刀两断的,没想到眼前又冒出两人对他唤谓“安兄”,他很明白,这二位以前必是匪伙之流!
时间,朱万景觉得头有点儿晕,愣愣地看着对方。络腮胡又是一声“哈哈”,说:“安兄忘性有点儿大呀,竟然不认得兄弟了。听说兄台宝宅昨晚遭窃,兄弟特地前来表示慰问。这样吧,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坐,喝点儿酒,给兄台压压惊。怎么样?”
朱万景毕竟以前经常跟黑道打交道,知道对方既然登门,必定有事找他。他们开了这个口,那他就必须买这个面子,否则,这些家伙翻脸比翻书还快。就这样,朱万景在勘查现场的刑警抵达前数分钟,被迫离开了住处。
这一去,就到了“寻缘旅舍”。三天前,该旅馆入住了三个湘西口音的旅客,这就是昨晚前往朱郎中住所作案的络腮胡、矮个子和黑衫人,他们入住时用的是乾城县(1953年改称吉首县)盖有“乾城祥发商行”店章的出差证明,姓名分别是秦大宝、舒得济、李思保。稍后,经刑警向乾城方面发电报查询,得知“祥发商行”早在解放前夕就已关门歇业,该行解放前曾被逼向数股匪伙提供过整本整本盖有店章的空白店笺估计这纸住店证明就是那些空白盖章店笺中的张。秦大宝、舒得济、李思保自然也是假名,本文为叙述方便就以三个假名相呼。
这三人,都是土匪。不过,他们并非职业土匪,平时分别从事经商、狩猎、运输的营生,一年之中只有小部分时间应邀参与职业土匪的抢劫、绑票等犯罪行动,当然有时,他们也会自己相约纠集起来作案。
以朱万景在江湖上的名气,不可能跟秦大宝这种土匪中的末等角色打交道。但是,秦大宝三人却是知晓这位“安兄”的,还不止一次与他在匪伙的酒宴上见过面。如果不是解放后湘西职业匪伙相继被歼,以秦大宝三人这种未入流的角色,借个水缸给他们做胆子,他们也不敢跑到长沙来找朱万景,更别说登门作案,又将其挟至“寻缘旅舍”来了。
那么,秦大宝三人大老远赶到省城寻访“安兄”,意欲何为呢?难道只是为了抢劫,再捎带着对朱万景搞一次软性绑架,满足存在感吗?当然不是。他们有更大的利益追求:一份传说中的”袁爷遗金”。
三、钻山灵猿
大约二十七八年前,湘西崛起了一个放牛娃身的黑道新秀袁开明。这人是个孤儿,自幼父母双亡,靠给地主放牛打杂为生。十四岁那年,因为不服地主的打骂管教,一怒之下把东家的牯牛赶落悬崖摔死后出走。六年后,袁开明重新出现在家乡时,已经是一条精干剽悍的汉子,身后跟着一伙跟他一样背插大刀、腰揣短枪的匪徒。老东家见状吓得魂不附体,率全家男女老幼恭迎跪拜,硫头求饶。袁开明倒还真如其名字那样,奉行“开明”,说自己此行无意对老东家开枪下刀,也不打算借粮募款。老东家以前固然对他打骂虐待,但毕竟帮他解决了生存问题。他此番只是来家乡露个脸,宣告一下自己已经拉起了队伍,顺便招兵买马,并承诺愿意保障家乡父老的生命财产安全。这当然是土匪活动的另一种形式,比较平和,但若父老乡亲不乖乖地定期奉上保护费,那后果就自负了。
袁开明能在奔命逃亡中解决自己的安全、生计问题,还能拉起一支几十人的队伍,自然有不止一项的过人之处。他虽然不识字,但因为经常听人谈古论今,记忆力超群且善于琢磨,因此工于心计;因长期处于被压迫被虐待的处境,养成了荣辱不惊、深藏不露的习惯;天生义气,乐于助人,使他容易贏得别人的信任;再加上他身手灵活、体魄强韧、毅力过人,这些特质都让他成为了受人尊重的带头大哥。拉起匪伙后没几年袁开明便在江湖上获得了“钻山灵猿”的名号人称“袁爷”、“灵猿君”
袁开明和朱万景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成为好友。朱万景曾多次邀请袁开明去其长沙寓所做客,但袁开明虑及自己多年为匪的身份,生怕连累朱万景,所以虽然多次口头答成,但路过长沙时从未去找过朱万景。一直到1949年4月中旬的一天,受伤的袁开明和其贴身伴当覃三娃突然出现在朱万景位于城南区灵官渡街的家中。朱万景认出来人是袁开明,当下“哎呀”一声一跃而起,立刻招呼把人抬进他的卧室。
袁开明以前曾受过数次伤,都是朱万景给治好的。其中一次是头部挨枪,昏迷不醒。当时朱万景正好在湘西游历采药,闻讯赶去时已是第三天,匪伙们已经在准备后事了,连做法事的和尚都已经请了。朱万景赶到后,立即着手治疗,竟然把袁开明给救活了。相比那次,袁开明这次的伤情倒是没那么严重,但却难治。这次因为匪伙内部发生火并,袁开明被人打了黑枪,腹部连中两弹。为治枪伤,袁开明的义妹姜采艳派自己的联络副官许某为袁开明送去秘制外伤用药。而从火并中逃脱的袁开明的对手张秋龙欲置其于死地,暗中以十两黄金收买了许某,命其在药中下了慢性毒药。袁开明对义妹一向信任,不疑有他,欣然使用许副官送去的外伤灵药,结果却是创口难以愈合,并开始发炎、溃疡,奇痒难熬。袁开明只能喝下大量烈酒,醉眠止痒。袁开明清楚,如此饮鸠止渴解决不了问题。于是,他果断下令,将自己密送省城请朱郎中治疗。如果朱郎中解决不了,就冒着泄露身份的危险请著名的湘雅医院的西医专家治疗。再解决不了,那就投湘江了结算了。
就这样,1949年4月中,袁开明密抵长沙朱万景的诊所。朱郎中果然有两下子,通过内外兼治的手段,先解决了奇痒问题。他向袁开明许诺,彻底治愈是可以的,但需假以时日,阁下要有一个长期逗留寒舍的准备。
当时,朱万景还住在城南区,那里的房舍比青石井巷这边多出两个房间,正好给袁开明和覃三娃住。朱万景认为警察局如果获悉湘西“钻山灵猿”来长沙治伤的话,一定会作出反应。所以,必须对此事严格保密。他要求袁开明、罩三娃待在诊所不要出门,一切生活所需都由他代为办理。袁开明拿出五两黄金让朱万景用于自己生活和治疗的开销,朱万景本不想收,但考虑到万一警察局来抓人的话,他收不收钱将成为认定其通匪罪的关键,所以还是收了下来。朱万景一方面出于跟袁开明多年结交的江湖情谊,另一方面也考虑若“灵猿君”在自己寓所待的时间过长,可能会泄露消息,所以,他就使出浑身解数,翻阅古籍医书,走访长沙名医民间草医甚至对治蛇毒有独到本领的乞丐,虚心求教。至于用药方面,因为有的药材属于稀有之物,古籍上有记载,药房却无,朱万景就自己钻山打洞,到处奔波搜寻。如此折腾了两个多月到七月初,袁开明的枪伤毒患终于痊愈。袁开明大喜,急着要回湘西。朱万景说眼下局势动荡,您这一去需做好四处奔波、风餐露宿的准备,为防止复发,我得为您准备一些药丸随身携带。这药丸中有三味原药长沙已经断档,我得去湘潭找道教朋友求索。我大约要去五天,给您留一个我在湘潭的地址,万一有急事,您可让三娃来找我,也可发电报,只须写明“急诊速归”即可。袁开明感谢朱万景的江湖情义,从之。白云苍狗,世事难料。袁开明怎么也不会料到,他这一延长在长沙的逗留时间,竟然断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这时的长沙,国共双方正在暗中较量,一方是中共湖南工委紧锣密鼓地联络国民党长沙“绥靖”公署主任兼湖南省主席程潜和驻守长沙的国民党第一兵团司令陈明仁策动起义,争取长沙和平解放;另一方是已经获得风声的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特务正频繁活动,企图破坏我方和平解放长沙计划。袁开明放牛娃出身,自幼活络惯了,有生以来还没有过一次性待在屋里这么久的经历。此刻自己已经痊愈,又即将离开省城,再说形势已经导致警察局不再有兴趣对付江洋大盗了。久静思动,袁开明想出去转转。别处可以不去,长沙著名的小吃世界火宫殿应该去一趟的,这是他之前每次来长沙时的必去之处。于是,袁开明就和覃三娃一起出门,直奔火宫殿而去。
到了火宫殿,品尝了小吃,因为不喝酒,两人转转看看就准备往回走了。这时,从外面进来几个游客模样的汉子。覃三娃眼尖,老远就认出那几位也是来自湘西的道上人物,为首的唤作“两头蛇”,是一个狠角色。“两头蛇”跟袁开明倒是并无纠葛,如果是在湘西相遇,一顿酒席是少不了的。但这里是省城,又是热闹市区,各色人等都在身边转悠,若是一打招呼,只怕会吸引旁人眼球。所以,袁开明当机立断,决定回避,趁对方还没发现他们,赶紧离开。
正门不好走,那就从边门出去吧。边门正在整修,得从脚手架下钻出去。而脚手架上面正有工匠在干活儿,若是从下面出去,那就是“钻胯之辱”了。寻常百姓可能没有这种顾忌,但土匪讲迷信,袁开明自是不会这样走的。他转眼一扫,发现七八米开外的围墙上拆开了一个一米左右的豁口,应该也是作为整修位置处理的。袁开明过去一看,豁口是用木头、竹篱笆片拦住的,不高。这对于常年在深山老林出没的土匪来说,根本不算障碍,当下,覃三娃轻轻一跃就过去了。覃三娃双脚刚一落地,后面袁开明也离地而起。他是看准了落脚位置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砖头木条中露出的一块儿泥地。不料,覃三娃落地时,脚尖踩到了一段木条的边缘,木条被揶动了位置,正好挪到了袁开明落脚的地方。无巧不巧,那块木头上正好有一枚一厘米左右的生锈铁钉露着尖,袁开明一脚踩个正着,顿时见血。
湘西职业土匪比当地山民还经得起折腾,这种脚底戳伤乃是家常便饭,当下袁开明根本没当回事,掏块手帕衬在鞋内止血了事。回到朱万景住所后,他让长期给朱郎中当下手的阿豹帮自己处理了伤口,不痛不痒的,料想无事。
离开后的第五天,也就是7月7日下午,朱万景风尘仆仆从湘潭返回长沙。到了住所,跟袁开明甫一见面,便觉得不对头,袁爷神态疲乏,烦躁不安。一间,知其右脚受伤。察看伤口,但见创面内陷无脓,周围皮肤暗红;以手按抚,其称有疼痛牵制感。晚饭后,袁开明觉得畏寒,朱万景为其诊脉,说有低热。当下命阿豹去附近采摘槐树叶,拿回来后捣成汁,加入几味药和蜂蜜,又以热黄酒混合搅匀,让袁一次服下,躺在床上,蒙被发汗。这是朱万景早年从老道士那里获得的治疗此类症状的秘方。原指望有效,但袁开明后半夜出现下颌肌肉紧张,张口困难的情况。朱万景见状,连连摇头。袁开明问这是什么毛病,朱万景告知似是破伤风。
破伤风这个病名,首见于北宋《太平圣惠方》
“身体强直,口噤不能开,四肢颤抖,
骨体疼痛,面目喁斜,此皆损伤之处中于风邪,故名破伤风。”袁开明是听说过破伤风的,当下便知自己遭遇厄运了,说那可是不治之症!朱万景说未必如此,我的建议是可以去湘雅医院看看西医。
于是,几人立刻前往湘雅医院挂急诊。西医让住院治疗。可是,住院后这些西医虽然貌似在积极治疗,但没有人表示能够治愈。袁开明让覃三娃花钱买通了一个小医生,打听下来的消息是,内部人说这个病人住院就是等死。袁开明于是便对朱万景说,此是天命,出院吧,赶紧把我送回湘西,我要死在家乡。
但医院却不肯让袁开明出院,说必须经主任签字,而主任正在外地为一位重要病人出诊。那就另找能拍板的吧。结果折腾了一天,拍板的人没找到,袁开明人却已经不行了。医院见这几人似乎不是善茬儿,担心他们医闹,这才同意出院。此时,袁开明已经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了,回湘西是不可能的了,只好回朱万景的寓所。
7月10日凌晨,袁开明死亡。因天气炎热,途中又有关卡,况且死者本是孤儿出身,又无妻儿,所以朱万景的意思是干脆葬在长沙算了。伴当覃三娃表示没有异议,于是,朱万景将袁开明下葬于自家祖坟墓园的侧边了。
办完了所有后事,覃三娃告别朱郎中,返回湘西。
转眼两年多过去了,当时的剿匪部队已经完成使命撤离湘西,四处躲藏的土匪如秦大宝、舒得济、李思保之流,认为风头已经过去,纷纷潜回老家。秦大宝三人是结拜弟兄,常年聚在一起。早在1949年初秋,他们就听说“钻山灵猿”业已作古,临去长沙治伤时曾随身携百两黄金以作打点之用。接待他的是湘西道上尽人皆知的“安兄”朱郎中,此人义薄云天,为其精心诊治不但分文没收,还倒贴大洋为其购买药材并承担一应生活开支。而据袁爷伴当覃三娃返回湘西时所说,袁爷临终并未留下金银钞票。因此,道上曾一度传言,说袁爷的那百两遗金是让朱郎中给扣下了,另一说法是袁爷留有遗言,把黄金悉数留赠“安兄”了。
三个月前,秦大宝三人从深山返回家乡后,对遗金传言进行了核实,最后获得一条信息:袁爷前年去省城治伤毒时,确实携带黄金一盒,乃是二十根五两的小金条,总共是一百两。这是另一土匪夏某在出逃途中跟同伙吹牛时说起的,他言之凿凿称那些金条是他当初奉袁爷之命,携黄金首饰和银洋去汉口“杨万盛”金行兑换的。夏某透露该信息后没几天,就被解放军追击部队击毙了。
于是,秦大宝三人经过反复商量,决定远赴省城,从朱郎中手里把那盒金条劫取到手。
三人抵达长沙后,打听到了朱郎中寓所的地址,却是他搬迁前位于城南区灵官渡街的老址。
三人于11月3日夜间前往该处下手,登门一看,却是空无一人,不禁暗忖“天助我也”。可是,辛辛苦苦忙了半夜,却没有搜得遗金。作案过程中,他们从生活用具上察觉,此处应该已是另有他人居住了。失望之余,只好把户主值钱的东西席卷一空。
次日,经过打听,他们得知朱郎中确实已经搬迁了,就住在和他们下榻的“寻缘旅舍”同区的青石井巷。于是,三人下午前往现场踩点,确认无误后,当晚怀揣手枪,携带一应作案工具前往朱郎中的寓所。巧的是,朱郎中也不在家,只有弱智表弟阿豹在。他们在和阿豹喝酒时,想从他口中套取遗金藏匿的秘密,但终未得逞。于是,三人只好跟在灵官渡街一样,自己动手搜寻。半夜折腾下来,虽然较有收获,但仍未发现袁爷遗金。不过,他们从所获赃物中的那根五两小金条上印的汉口“杨万盛金行”字样判断,关于遗金的情报应该无误,袁开明临终确实是把金条留给朱郎中了。
返回旅舍后,三人睡了一觉,想想不甘心,于是决定要找到朱郎中本人,逼其交出袁爷遗金。
要说这三个主儿,还真是头脑简单只思利益不计后果之徒。他们认为朱万景跟湘西土匪有这等深厚的交往,解放后必是新政权严厉惩办的对象。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动他,那是因为他以前的形迹隐藏得好,警方尚未发现。所以,朱郎中应该明白,他跟他们三个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此刻找他要袁爷遗金,那是黑吃黑,谁狠谁说了算。他若敢报官,那就一起进局子上法场!所以,他们料定朱郎中今天回家后发现家里遭劫必不敢向公安局报案。同样,此时去逼他来旅舍“聊聊”,他也只能乖乖遵命。
现在,朱万景已被他们带至旅舍。秦大宝三人倒也爽快,开门见山就摊了牌。
那么,朱万景会作什么样的反应呢?
四、旅馆密议
三匪有所不知,朱万景在长沙和平解放前タ——就是袁开明破伤风不治身亡之后那半个多月里------曾接受中共方面的委托,利用其与湘西匪类交好的优势以及中医身份,收集过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特务在长沙企图破坏和平解放活动的有价值的情报。解放后开始剿匪时,朱万景受中共湖南省委社会部之邀,以外出访友为名前往湘潭西岸岳麓山的一个密点待过数日,根据社会部的要求提供了湘西匪伙的详尽情况,据称对之后的剿匪斗争有帮助。
因此,秦大宝、舒得济、李思保三匪对朱万景的“因历史问题与他们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的基本判断是错误的。基本判断一错,就会影响据此所制订的方略。
朱万景听来人开口就报出自己的“安兄”绰号,寻思这三位必是湘西匪类了。当初,省委社会部向他了解湘西匪情时曾关照过:剿匪斗争后期,肯定会有土匪逃离湘西,窜至省城及外埠,朱先生如果获悉什么消息,请随时告诉我们。这段时间里,朱万景还真在社交中无意间听说过此类消息。他是见过世面的,消息所涉土匪属于小角色的,他都忽略不计,没去惊动社会部(稍后改称“政保处”),只有几次涉及惯匪悍匪匪首的,他才悄然通报社会部指定联络人赵某。像眼前这三个连小喽啰也算不上的业余土匪,朱万景自然不放在眼里。可是,这三个龟孙不但洗劫财物,而且作案后竟然去而复归“登门拜访”,还要把他带走。这等胆量就引起了朱万景的兴趣,寻思对方背后可能另有背景,或是为某桩“大事儿”而特地来找他的。这需要了解清楚,回头向社会部赵同志报告。
现在,秦大宝、舒得济、李思保三匪在“寻缘旅舍”的房间里接待朱万景,按照规矩沏茶奉烟,自报登记入住时使用的假姓名。朱万景看着秦大宝,微笑道:“阁下是头目吧?有话尽管开口。秦大宝也笑了,说朱先生是明白人,既然如此,咱也就实话实说了。先给先生介绍一下,这位小舒——指着那个黑衫蓝帽青年——是钻山灵猿”袁爷开明公的嫡亲外甥。咱们三个今天冒昧把先生请来,就是为他出面的。话说三十八年(指民国三十八年即公元1949年)袁爷受奸诈叛逆之徒暗算,连伤带毒难以痊愈,不得已前来省城,幸得先生妙手回春。然而正欲回乡之际,不料又突发怪疾,医治无效而在贵府仙逝。江湖传言,袁爷突发怪疾之事颇显蹊跷,甚至有人疑猜可能跟先生有关。小舒闻之大怒,认为必是恶徒捏造事实陷害朱先生,当即找到恶徒,施以薄惩,有此为证。
说到这里,秦大宝朝矮个子李思保打个手势,后者把一旁的藤箱揭开,取出一个用黑布裹着的物件,乃是一个口部用兽皮树胶封得严严实实的无色玻璃瓶子,内盛估计是酒精或者高度烈性酒的液体,浸着一只人耳。秦大宝指着瓶子说,小舒以此物作证,表明他对朱先生的信任。这个瓶子就请先生留下,关于袁爷所有传言,至此一并湮灭!
朱万景伸手取过瓶子,仔细察看,是一只应是从成年男子脸侧割下的耳朵。可能是割下后立刻就浸入酒精的,从创口渗出的血液已经使酒精颜色略微改变。他知道这是对方意欲使自己生畏的把戏,暗忖下面应该说到本意了,便微微一笑问道:“三位大老远赶到省城来,不会是专门送这个瓶子来的吧?”
秦大宝于是说到了本意,那就没有那么多废话了,直接道明:“袁爷临来省城时,携有百两黄金一盒,据其伴当返乡后称,他们一行在贵宅一待两月有余,未曾出过大门。袁爷仙逝后,其伴当覃三娃即刻返乡,行囊中并无那盒黄金。我等由此判断,袁爷遗金应已由先生暂扣,您本意料想应是怕伴当不忠,贪财而生吞没之心。而后长沙即被共产党控制至今,吾等思忖,以先生之处境行动必受限制,故一直未能前往湘西向袁爷亲属递还该笔遗金。此次吾等外出办事,正好途经省城,得幸与先生一见,也就不劳先生大驾长途跋涉一路劳顿了,这就把遗金交与小舒即可。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朱万景听着,终于明白自己寓所遭劫以及此刻又被绑架到旅馆来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他压根儿没有听说过“百两黄金”之事。袁开明二人突然出现在他寓所时。当时空着双手,覃三娃倒是提着两件行囊,体积不大,与寻常出门旅行者的行囊无异。那伴当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这等大力士,别说行囊里藏有百两黄金,即便装有一箱手榴弹,只怕也举重若轻可以让旁人看不出什么端倪。因此,实事求是地说,朱万景还真难以排除袁开明真带了百两黄金的可能。不过,袁开明也好,覃三娃也好,在他寓所隐居了将近三个月,都从未说过带了多少盘缠。至于黄金袁开明确实给过他,不过只给了五两-----这已经在昨晚寓所遭劫时被眼前这三个家伙劫走了。后来,袁开明患破伤风殁了,是他亲自收拾后事的,行囊里面都是两人的衣衫鞋帽,以及大约二三百万人民币、三四十枚银洋。那些衣衫鞋帽,留下覃三娃的,其余的都当场焚烧了。那些钞票银洋,朱万景都给了覃三娃。而覃三娃也并未表现出有什么异样神色。如果袁开明果真带了百两黄金,那两人唯一的一次出门就是7月2日去火宫殿的死亡之旅,当时天热,已是夏衣装束,身上若是带着那么些黄金是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料想他们不会冒这份险。因此,朱万景对秦大宝的这个说法感到困惑,寻思这三个龟孙是编造了这么一个借口来敲诈的吧?
秦大宝见朱万景沉默不语,便扯开衣衫下摆,露出腰带上插着的手枪。朱万景神色依旧,眼露笑意,说:“秦先生你也甭用这一套来吓唬人,我虽不是江湖中人,但在道上行走这么些年头儿,啥阵势没见到过?我明白您三位的来意了,是一口咬定当初袁爷奔省城找我瞧伤时是带了百两黄金的,如今那黄金没了,认为是我朱某吞没了。所以,现在以这位舒姓后生系袁爷外甥的身份来向我要了。是这样吧?那好,听我说两句吧:咱先不说这位小舒究竟是不是袁爷外甥——我不止一次亲耳听袁爷聊过他的出身,整个湘西道上有头有脸的角色都知道他是孤儿出身,当初收留他的那个东家据说还在,后人更活得好好的,我也认识。这话头儿到此打住。我再说说您三位认定的袁爷遗金话头。。。朱万景遂把两年多前袁开明、覃三娃来长沙找他瞧伤毒,一直到突患破伤风横死的过程简述了一遍。临末说道,“不用说,昨晚是您三位去寒舍辛劳了番,没发现有什么袁爷遗金吧。事情就是这样的,信不信由你们了!”
三个匪徒中,舒得济、李思保听得一愣一怔地不知所措。秦大宝却有主张,他掏出那个五两小金条,往桌上一拍:“朱先生,这可是从您府上找出来的!我们离开湘西时,得到确切消息,袁爷去长沙之前,确实去汉口“杨万盛金行兑换过百两黄金。您刚才也说了,袁爷曾给过您五两诊金,想来就是这小金条了。这说明,袁爷当初是带着百两黄金奔省城的。您方才也说过,他们主仆两个没去过其他地方,所以这盒黄金必定是阁下藏匿了。您说呢?”
朱万景此时心里已有主意:解放已经第三个年头儿了,那些杀人如麻的巨匪、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都已经被人民政府给灭的灭、逃的逃,你们这三个匪徒还如此胆大妄为,敢携枪潜人省城来作这等案子,倘若让你们平安脱身的话,你们只会流窜社会,去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给老百姓造成危害。因此,我得设法脱身,尽快报告赵同志。不过要想脱身,还是得给你们一点儿希望,比如假装相信袁开明真的是携带一盒黄金来长沙的。
这样想着,朱万景就把语气缓和下来,说天色渐晚,要不咱们先弄点儿酒菜,边吃边谈。如果袁爷真有黄金留下来,你们要带走我没意见。但是,昨晚弄走的我的东西应该还给我,你们说呢?
秦大宝断然道:“咱们不能带着您外出,否则以阁下在省城地面上的名气,让人瞧见了,势必会留下隐患。”
朱万景说:“请这边伙计去外面随便搞些酒菜吃着就是。三位远道而来,该由我朱郎中尽地主之谊。
秦大宝三人对朱郎中本人其实并无仇恨,因为即使袁爷遗金完全属实,他们也是黑吃黑,只要把黄金捞着就是。基于这一点,他们听朱万景口气有所松动,心里就有了希望,再说也真是饥肠辘辘,所以,同意了朱万景的提议。
于是,秦大宝就把旅舍茶房唤进来,让他去搞外卖。朱万景掏出钞票,秦大宝却坚决不让他“破费”,于是他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茶馆小厮出身的秦大宝,口才是童子功,自以为不错了。但朱郎中却是老江湖,喝酒时充分发挥主场优势,很快就把话语权掌握到手。一餐饭还没吃完,双方就已经达成共识:袁开明当时赴长沙时应该是携带了一盒黄金的。
那么,袁开明既然确是带了一盒黄金来长沙的,黄金又到哪里去了呢?朱万景亲自主持大殓、落葬,当时清点遗物时并无黄金,也没见到那个盛黄金的盒子。这时,冒充袁开明外甥的舒得济提出一个猜测:会不会是袁爷的那个伴当覃三娃在袁爷出事后,把黄金密藏了起来?如果这个猜测符合事实,覃三娃此举有可能是他私下而为,袁爷根本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他奉命行事,是袁爷让他这么做的。至于藏在何处,由于他不可能擅自离开朱宅,所以必定会在当时的灵官渡街的朱宅内。但是,秦大宝三人已经在那边搜寻折腾了大半宿,以其为匪作案时搜寻财物的经验,凡是适宜藏匿的位置应该都已经找过了,均没有什么发现。因此,不得不想到这么一种可能:覃三娃把黄金藏进袁开明的棺材里了。
舒得济的上述分析,出乎朱万景的意料,连匪头秦大宝也用一种刮目相看的眼神望着这年轻人,他愣了一下,问朱万景:“朱先生,您对此有何高见?"”
朱万景回忆袁开明从湘雅医院拾回家死亡后直到大殓、落葬的一幕幕情景,缓缓点头,说这位小兄弟所言并非没有可能。“因为‘灵猿君’殁后,考虑到天热,遗体搁不起,还担心警察局听到风声会来盘查,所以我立刻差阿豹去购买棺木、殓衣及一应丧葬用品,半天之内就都准备齐了。‘灵猿君’的遗体是我和阿豹擦洗穿衣的,当时那个伴当覃三娃在用粗草纸把一块块生石灰包起来后放入棺材。这个当口儿,他如果要行此手脚,自是方便,我和阿豹哪里顾得上去留意他——也不可能没来由地去留意人家呀!”
秦大宝三人见朱万景支持他们的观点,个个面露喜色。朱万景继续往下分析:“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我们想想覃三娃把黄金藏进棺材后,接下去他会怎么样?三娃这小伙儿,我记得七八年前他十五六岁时就已开始跟着‘灵猿君’做伴当了,甚受‘灵猿君’好评,人看上去也很愍厚,对主人忠诚不二,不像是会瞒着主人偷偷干什么鬼事儿的角色。所以,我想,他很有可能是奉‘灵猿君’之命把黄金藏进棺材的。。。
秦大宝突然插口打断说:“那说明袁爷是打算把黄金留给他外甥的嘛!”舒得济随即作出反应,一跃而起,就像黄金已经出现在眼前似的急煎煎地说道:“就是就是!舅舅肯定会把黄金留给我的,我是他唯一的外甥嘛!”
朱万景微微一笑,接着往下分析:“如果这样,覃三娃当初跟我分别后,他就会立刻去郊外悄悄掘开‘灵猿君’的坟墓,撬开棺木,取出黄金来带回湘西的。可是,我在一个月之后-----当时长沙已经解放了——带着阿豹去过一趟墓园,那天是先父忌日,每年我不管刮风下雨都必定要去拜奠的。我顺便也给‘灵猿君’烧了些元宝纸钱。他的坟茔外表完好,没有任何被挖掘过的痕迹。当初下葬时,我按照‘灵猿君’的遗愿,特地请匠人用了半担糯米粉和在灰浆里,把棺木封得严严实实。因此,如果要掘开,不但要备齐工具,而且凭一人之カ是难以做到的。掘开之后,还想恢复原状,更是不可能的。那么,是否有可能覃三娃是在离开长沙一段时间后,备妥工具,约上人手,重新潜回来掘墓取金的呢?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每年先父母忌日、清明冬至必去墓园,并未发现‘灵猿君’的坟茔有什么异样啊。”
秦大宝听到这里,频频点头,说:“三娃当初返回湘西后,生了一场病,吃了一个多月药才好。同年九月,他去投奔泸溪县城经营土特产的姐夫范老板,人家还没安排他干什么,解放军便突然包围了县城。城里的国军守卫部队听说“钻山灵猿”的贴身伴当、湘西道上著名的神枪手覃三娃在城里,便马上把他召去,封官许愿,请三娃上城楼担任狙击手。三娃去了,哪知还没选好狙击位置,解放军的几发炮弹轰上来,他当场就挂了。因此,三娃显然是没来得及来省城把袁爷遗金掏出来。”
这样,双方就一致认为袁开明的那盒黄金现在应该还在袁开明的棺材里。朱万景对三匪说“您三位可能也曾听说过,朱某对钱财视为身外之物,并不热衷,否则以我跟湘西众多道上朋友的交情,要弄些财物并不是桩难事儿。所以,如果袁爷遗金确实存在,那我在这里表个态:那不是我的菜,我无意沾手。当然,按照江湖规矩,我也应该对此事承担守口如瓶的义务。”秦大宝三个听了,都露出了笑容,点头的点头,翘指的翘指。秦大宝朝舒得济扫了个眼色,后者便从床头柜上取过旅馆为旅客备下的铅笔和空白便笺。朱万景知道对方是要他把墓园及袁开明坟茔位置标明,当下毫不退疑,立刻画了一幅草图。秦大宝仔细看过,问了方向,拱手作揖表示感谢。朱万景却站起来,不但作揖还礼,而且还向三人弯腰鞠躬,说:“敝人有一言要向三位说明,‘灵猿君’的坟茔位置虽在朱氏祖坟之外,但那地块也属朱氏祖坟田产,所以敝人恳求三位若去寻金时,一应举止宜轻为佳,千万不可惊扰朱某地下先祖寝安。”
秦大宝马上点头,承诺说:“这个请朱先生放心,您的祖先也是咱弟兄的祖先,咱们绝对不会惊动他们的。规矩咱懂,届时定会先向一应祖先叩首跪拜,敬香焚钱。”
朱万景说:“如此,朱某也就可放心了。”秦大宝示意李思保把昨晚从朱宅劫得的那些财物从行囊里取出,说:“咱弟兄此举失礼了,特向朱郎中致歉。这些东西物归原主,烦请先生带回去。”
这就是说,对方认为事情到此已经解决,他们同意朱万景离开了。朱万景的主意已经打定只要一离开旅馆,当即就奔公安局报案,往下该如何处理概由政府作主了。为不引起对方怀疑他得把话说清楚。于是便告诉对方:“我下午返回寓所时,已有居委会大妈到场,您三位昨晚之举已经由居委会报案了。我正在清点损失时,被您三位请到这边来了,估计公安局此刻正在找我。此事没准儿会影响您三位的安全,所以还须有个计议。诚如秦先生之前提醒的,我虽然不想参与寻觅袁爷遗金,但由于以前长期跟湘西道上朋友来往,若是被公安局知晓,料想必有一番追究,那些朋友差不多都已经没法儿当面对质了,所以,我必被公安视为匪类,不得善终。如果不想把自己牵扯进眼前这桩事情,我必须要对公安局有个说法。此事突兀,敝人方寸有些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故想听听您三位的意见。”
三人中拿主意的是秦大宝,当下他想了想,提出了一个建议:让朱万景带着所有财物去公安局,谎称昨晚之事是江湖朋友的一个误会,他们找错了下手对象,发现后立即把他约出来,说明情由并把财物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他了。所以,要求公安局把该案核销。至于公安局问是什么人下的手,相信以朱先生的聪明才智一定可以应付。朱万景翘起了大拇指表示赞叹,说:“刚才说过,其中五两黄金是该给这位小兄弟留下的我就不拿回去了。”
秦大宝坚持拒绝,说:“如果您不拿回去可就没法儿让警方信以为真了。”
朱万景听了,也就不说什么了。临离开时他还关照秦大宝三人应该马上离开这家旅馆,以防不测。
五、案情分析
朱万景离开“寻缘旅舍”后,直接去了城东公安分局。
这时已是夜间,他对门卫说要见分局值班领导。领导当然不是谁想见都能见的,门卫见他手里提着个包袱,就要检查里面的东西。一看又是金首饰又是银洋,还有中外钞票、珍贵药材,以为这人是来自首的,便要给刑警队打电话。朱万景说,我找分局领导也不过是摆个渡,让他帮我给市局捎个话。您把刑警队值班警员请出来,让人家白跑一趟,没准儿还会责怪您呢!这么一说,门卫就给值班副局长打了电话。出来一个跟着领导值班的秘书股干部,由于那年头儿卧底暗线比较多,所以,那干部只问了问来人确实必须要见分局领导,就把他带进去了。
朱万景见了分局领导,上来就说,麻烦首长帮我往市局拨个电话,我要立刻见政保(初解放时,社会部和政保部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其时社会部已经撤销)赵寒同志。领导马上意识到来人有特殊身份,问了句“您怎么称呼”,就拨打了全市公安系统的内线电话。赵寒原是中共冀察热辽中央局社会部情报员,1949年5月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湘江大队105部”成员南下,8月上旬“湘江大队”接管长沙后,划归长沙市委社会部,稍后又调至湖南省委社会部对外身份是湖南省公安厅政保处侦査员。之前,他曾跟朱万景有过一些接触,从朱郎中处获得过比较有价值的情报。此刻,赵寒手头另有案子,正在办公室加班忙碌,一接电话听朱万景说有事找他,按照规定不能跟暗线在电话里谈具体内容,于是立刻骑摩托车前往城东分局跟朱万景见面。朱万景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并把被劫复归的财物让赵寒过目。赵寒是知道朱万景在解放前夕曾为袁开明治疗伤毒,并收受袁五两黄金情况的。后来,因调查案子需要,他还曾特地找朱万景了解袁匪生前与外界交往的情况。因此,他相信朱万景确实对袁匪遗金毫不知情。而他最感兴趣的是,秦大宝三匪想要获得袁匪遗金的动机。其时,由于地理等原因,活动在湘黔鄂川四省交界之地的湘西土匪尚未肃清,台湾国民党政权又不断为残匪打气鼓劲,加上开展镇压反革命运动使原先没有暴露的匪特、恶霸无处藏身,被迫由秘密藏匿转为公开活动,所以政治土匪较为猖獗。因此,干政保的赵寒首先把秦大宝等三匪突然潜窜省城,企图获取“袁爷遗金”的动机往“为反革命活动筹集经费”这方面考虑。如果确实如此的话,那么,这个案子就应该由政保口管辖侦办。但如果他们的动机纯为谋财,那就不属于政保口的管辖范围,而应该交由治安口指派刑侦部门侦办(新中国成立初期,公安系统的刑侦部门隶属于治安口)。
当然,这个案子究竟应该归属政保口还是治安口侦办,赵寒是没有决定权的,所以,他请朱万景先回青石井巷休息,自己立即向湖南省公安厅作了汇报。
当晚,湖南省公安厅即与长沙市公安局对案情进行了会商,认为秦大宝等三匪潜窜省城寻找“袁爷遗金”的动机,应该与政治土匪无关。目前,可以将其作为刑事案件来考虑。对案件性质作出基本判断后,省厅对下一步如何侦査进行了安排:由长沙市公安局、城东分局、城南分局抽调刑警,组建联合专案组对该案进行专案侦查。
次日,即11月6日,上午八点多,居委会蒋大妈来到朱万景寓所,悄悄通知他说:“派出所让我捎话,请朱郎中一会儿过去一趟。”朱万景昨晚回家后,阿豹对表哥失联数小时无动于衷,只是像平时表哥出门归来那样,向他表了一番功:家里已经收拾好了,只有表哥留下的字条按照规矩没敢动;撬坏的地板、地砖阿豹无法复原,需要请匠人来修理;他已经吃过晚饭了,因为不知道表哥是否在家吃晚饭,所以多准备了一份,不过已经冷了,请问表哥要不要去加热。朱万景说自己已经在外面吃了晚饭,让阿豹去休息,自己则把尚未完成的被劫财物清单补写完整。他知道警方回头来找他时,肯定会要这样一份清单的。
现在,朱万景听蒋大妈捎来话,便对阿豹说自己出门溜达一会儿,让阿豹不要离开家。这自然是为防可能登门的秦大宝三匪做准备,免得他们以为节外生枝发生了意外,不敢再跟他联系。当下,朱万景去了派出所。那里,专案组六名刑警已经在等着他了。为首的那位自我介绍说姓印名周知,来自市局刑警队,是专案组长。他对朱万景很客气,一ロー个“朱先生”,并向他介绍了五名组员:城东分局的刑警队副队长黎耿道是副组长,另外四位分别是城东分局刑警金万强、虞瘦虎,城南分局刑警萧成慧、徐遂志。至于门外坐着的那三个年轻便衣,则是省公安学校的实习生,他们不是专案组正式组员,是作为辅助力量临时抽调过来干些零星杂活儿的。印周知告诉朱万景,案件的情况大伙儿已经清楚,此刻也不劳朱先生重新复述一遍了,但如果您还有昨晚没有提供的情况,不论您觉得重要与否,都请您予以补充。朱万景说我知道的昨晚都已经说清楚了,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印周知听着,朝他露出了些许的笑容,这然是因为朱万景没有透露他是跟省厅政保处赵寒接触的,这是做暗线的规矩。
然后,副组长黎耿道告知他以下情况:一、昨晚专案组已对“寻缘旅舍”进行秘密查摸,秦大宝三匪在朱先生离开后,立即退房,匆匆离去。二、为查清他们去了哪里,警方随即以市局名义通知各分局、派出所对全市合法营业的旅馆、通宵开放的公共澡堂进行暗査,到今天上午已经查了一遍,并无三匪的入住信息。朱万景闻言惊道:“难道他们逃离长沙啦?!”黎耿道说:“我们分析下来认为基本没有这个可能。一、朱先生在跟他们的接触中并没有露出使他们担惊受怕的信息,三匪为所谓的‘袁爷遗金’而来,决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了。二、既然他们离开‘寻缘旅舍’是怕警方追查,那么他们定会考虑到,如果警方追査他们行踪,一定会査全市其他旅馆。因此,我们认为他们是去了某个朋友或者熟识的商家那里临时投宿了。”
那么,三匪接下来会怎么做呢?专案组认为,他们很有可能会去朱氏祖坟踩点查看地形,核实朱万景给他们的那纸草图是否符合现场情况,也是对朱万景是否值得信任的一个佐证。专案组此刻约请朱万景,是为了了解袁匪坟墓内部的实际情况,以分析三匪掘墓开棺搜取“袁爷遗金”可能采用的路数。
朱万景要了纸笔,把昨晚画过的草图又画了遍,对坟墓内部情况作了详细说明:他长期跟湘西土匪打交道,严守一条原则,就是任何时候都要讲义气守规矩,即使自己利益受损也在所不惜。因此,当时袁开明死后,他宁可自己掏钱,也要把丧事办得妥帖。妥帖的核心不是隆重和张扬,而是要保全袁开明的尸首。这主儿江湖上仇敌众多,想对其掘墓鞭尸、挫骨扬灰的冤家对头不止一个两个。所以当初下葬时,朱万景特地购置了五十斤上等糯米让店家磨成粉末,和棺材一起运至墓园,亲眼看着匠人把糯米粉混入灰浆中,均匀调和后,把棺材上部和四周严严实实封起来。据做过这种活儿的匠人说,这样处理过的棺材,别说寻常盗墓贼黑夜偷偷摸摸行动了,就是专业匠人青天白日想要掘开,也不知得需耗费多少人工,还得多准备几套工具。
朱万景离开后,专案组对案情进行了分析。
首先,大伙儿认为秦大宝等三匪所寻找的“袁爷遗金”的真实性概率比较大。根据省厅政保处赵寒同志介绍,袁开明在湘西匪首中属于处事低调、不事张扬的,其人机智警觉,颇具心计。多年来,湘西官府、匪类对头不知设置过多少圈套想诱其入港,都未能得逞。因此,湘西黑道上甚至送其一个绰号曰“袁半仙”。袁开明的“仙”,很大程度表现在其对局势判断准确。1949年元月,袁开明负伤期间,仍像以往一样让他的喽啰四处收集全省乃至全国的信息,对全国的政治、军事态势进行分析判断。某天深夜他在与几个结拜知己一番痛饮后,留下话语道“湖南不久将为中共所得,长沙不出半年肯定落入中共之手,湘西江湖终将沉灭!诸位各自珍重,今生恐再难相见矣!”次日,袁开明就离开湘西秘密前往省城了。由此可见,袁匪对此次赴省城,治伤疗毒很有可能并非其终极目标。长沙,只不过是他离开湘西的第一个驿站。他的最终目的,应该是在请朱郎中治好伤毒后离开湖南,前往当时尚未解放的南方两广地区,然后出境海外。因此,他必须准备一份非常充足的盘缠,这就是他要携带百两黄金的原因。其次,正如朱万景在“寻缘旅舍”跟秦大宝等三匪对关于“袁爷遗金”去向的分析,综合袁开明初到朱郎中诊所时携带行囊的情形,袁、覃二匪在诊所坚持近三月密藏不出,袁开明以五两黄金作为支付给朱郎中的诊金及生活费用等情节,说明他对携带这份黄金的使用是很谨慎的。他一反惯常的豪爽做派,行事显得比较小器,说明他对这些黄金日后的作用寄予很大的期望。但是,突如其来的厄运彻底破坏了他的计划,临终前,他不可能不对这份黄金有一个安排。不管袁开明是决定把黄金全部或者部分遗赠给其最忠实的伴当覃三娃也好,还是委托覃三娃转交他人也好,当时他能信任的对象只有覃三娃一个。但当时局势变故在即,从长沙回湘西途中的危险性胜于以往任何时候,以袁开明对覃三娃性格和能力的了解,肯定对他能否把黄金平安带回湘西缺乏把握。因此,最稳妥的方式就是暂时把黄金留在长沙,待日后形势平稳,再由罩三娃来省城取走。而三娃在长沙人地生疏,除了朱郎中诊所之外,显然没有其他地点可以藏匿黄金。所以,袁开明很有可能嘱咐覃三娃在大殓时悄悄藏金于棺。这也是为什么袁开明临终会要求朱万景以糯米粉掺混于灰浆之中将其棺木覆盖,这样的推理是合乎逻辑的。
专案组刑警们分析的第三点,就是秦大宝伙儿接下去会用什么手段获取“袁爷遗金”。他们听了朱万景的那番话后,应该已经接受其关于“藏金于棺”的分析,接下去肯定就是为掘墓开棺做准备。按照黑道行事规矩,三匪如果在作案准备阶段没有遇到什么障碍,通常就直接行动了。找到黄金后他们会立刻远走高飞,不会再跟朱万景联系,也不会将其灭口,因为他们深信朱万景因背负与湘西匪类长期交往的“历史问题”,决不敢泄露这个秘密。
分析到此,专案组里半数以上刑警认为宜在墓地周围设伏,待三匪钻进圈套后,立刻将其逮捕。还有另一种意见是:从朱郎中所绘朱氏墓园草图看来,其地理位置四周开阔,田野阡陌纵横,河流曲折交又,既不便实施秘密监视,行动时也需投入较多警力。而三匪有枪,这种地形中旦发生枪战,我方很有可能伤亡。因此,最好是我方化装秘密控制住通往墓园的水陆通道,放三匪前往。任凭他们掘墓开棺,等他们得手后也暂不发动,一直跟踪到类似市郊接合部、附近小镇等处时,出其不意突然行动。届时,三匪因掘墓开棺体力消耗较大,心理上又因作案得手而放松警惕,我方以众对寡,必能一举擒获。如此与前一种方案相比,也省得专案组再雇请民工掘墓开棺获取“袁爷遗金”了。
大伙儿讨论下来,最终决定按后一种意见制订行动方案。至于具体行动时间,专案组认为根据朱郎中所言袁匪坟墓构造,尽管墓穴不算深,但由于棺材密封很严,秦大宝等三眶要想开棺必须得准备足够的工具。因为不是常用器具,所以还得去向铁匠铺定制。所以,今天应该不会行动,估计白天他们会去订购作案工具,晚上则会潜往现场踩点。至于作案时间,应该会在明天夜间。不料,次日,情况突然发生了始料不及的变化!
六、黑夜盗墓
上午九时许,专案组刑警黎耿道、虞瘦虎、徐遂志和警校实习生小姜四人前往朱万景寓所,想问问朱郎中:朱氏祖坟墓园是否有看坟人。旧时,家境中等偏上的家族,墓地一般都会雇佣看坟人,佣金有的是谈妥后按年给付,有的则是将墓园多余的土地无偿提供给看坟人耕种收益全部归看坟人所有。富豪家族则还会把修坟多余的石料盖了房屋后提供给看坟人全家居住,借此可以日夜提防被人盗掘坟墓。朱氏家族并非富豪,所以墓园未设看坟石屋。如果雇佣看坟人的话,一般都是居住在附近村庄的贫困农民,他们会每天对墓园进行例行巡查,清明、冬至前则会去墓园做些清除杂草、坟茔培土、打扫墓道之类的劳务。刑警考虑到朱氏墓园如果有看坟人,那就有必要去接触一下,关照看坟人如果发现有人去朱氏墓园转悠的话,不必作出反应,以免打草惊蛇。
当下,黎耿道等四人抵达朱宅,大门虚掩着,于是唤了声“朱先生”,把门轻轻推开。只见正中那间作为中医诊室的客厅,除了朱郎中之外,还有三位男子或站或蹲正在说话。三人见突然来了穿警服的,神色稍有变化。倒是背着身子站着的朱万景闻声回头一看,脸上神色颇为紧张。刑警黎耿道问了声“家里来客人啦”,之后,朱万景的神情方オ有所缓和,指指三人介绍说,这是他请来修缮地板、灶头的匠人师傅。边说,一边掏出香烟向刑警敬奉。黎耿道说咱们有纪律,办案期间不能接受群众的烟茶点心,谢了!谢了!说话间,他已从朱万景递过来的眼色中察觉到这三人的真实身份,并回了一个眼神。
黎耿道是资深刑警,他进门跟站在朱万景面前的汉子甫一照面,脑海里就已经浮现出朱万景向专案组描述过的秦大宝、舒得济、李思保三的形象了,加上朱万景的眼神,他立刻确认这三位就是涉案三匪。
秦大宝、舒得济、李思保三匪为何会在朱宅出现?他们是几时来的呢?
三匪跟刑警是前后脚抵达朱宅的,也就提前了不过大约五分钟。当时,朱万景正在向阿豹交代让他去菜场买什么菜时,忽然有人叩门。朱万景前去应门,没想到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秦大宝三人,朱郎中ー下子愣住了。秦大宝倒是若无其事地微笑道:“匠人师傅上门干活儿来了,东家还挡着大门不让进吗?”朱万景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往里让
三人进来后,朱万景要关门,秦大宝朝他使个眼色示意虚掩即可,朱万景照办。
三匪还真是匠人打扮,两个是泥水匠,一个是木匠,各持泥木工具。三人进门跟阿豹打了个照面,阿豹却是一脸茫然,显然是已经记不得他们了。朱万景吩咐阿豹去厨房烧水泡茶,他便出去了。
朱万景听见阿豹的脚步声消失后,轻轻吁了口气,说:“您三位大驾光临,是...”秦大宝缓缓说道:“朱先生,之前见面时忘记向您介绍咱三个的本行了,我和小李是泥水匠出身,当初拜的还是同一个师父;小舒呢,是祖传的木匠,他的祖父、父亲都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巧手匠人。咱们三个想着您府上有些零活儿需要泥木匠人,这两天手头正空着没活儿,就想着过来给您把这点儿活儿做掉算了。”
朱万景听着,心里寻思看来三匪已经不敢在社会上住宿了,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来,说是干活儿,那吃住当然得由本人负责安排了。这样倒也好,回头刑警如果上门来,只要使个眼色人家就明白了,自然就把你们逮走了。不过,这个“危险”得给他们讲清楚,于是就坦率而言:“没想到您三位是匠人师傅出身,我正打算去外面找匠人把家里这点儿活儿做了,否则还真没法儿给人看病呢。不过,有一点我得给您三位讲清楚,虽然我已经去分局把报案注销,但没准儿警察还有什么情况弄不明白,会登门来访。如果发现您三位,我该怎么跟人家解释呢?因为按照规定,只要有非本市人员留宿,哪怕是至亲,也得去派出所申报临时户口。警察发现您三位没报过临时户口的话,肯定要把咱们四个一并传唤去派出所间个究竟的。如果发生这种情况,那该怎么办呐?”
秦大宝倒是镇定如初,竟微微一笑道:“这个,朱先生无须顾虑,咱们敢在您府上留宿,自然经得起公安盘查,咱们有证明,您可以拿着去派出所申报临时户口。”说着,他拿出一纸证明,竟然并非之前在“寻缘旅舍”出示的那份“乾城祥发商行”的出差证明,而是另一份盖有秀山县“鲁大匠营造行”店章并有中和镇(县府驻地)派出所公章的该行员工外出揽活儿并采购建材的证明,秦大宝说:“请先生拿着,一会儿就可去派出所把手续办下来。”朱万景听着,暗忖这就最好了,我去派出所办手续时,就可以给专案组印组长打电话了。
三匪或站或蹲刚查看起地砖时,黎耿道等四位警员就登门了。三匪认定他们和朱郎中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蚂蚱”,加上手头又有那份证明况且朱郎中请他们来干活儿合理应当,所以,便对此刻刑警的突然出现没当回事。
不能不佩服朱万景久闯江湖历练出来的机智,他向刑警介绍过秦大宝三人的身份后,像是生怕刑警不相信似的,从怀里掏出才揣入的证明,一边说“三位师傅是有证明的,上面还盖着派出所的公章呢”,一边朝前迈步,伸出双手向黎耿道奉上,自己很自然地站在了黎耿道的侧边。黎耿道见已经不存在三匪将朱万景挟作人质的隐患,下巴颏朝旁边的虞瘦虎一努,在吐声“给他看”的同时,朝虞瘦虎方向的三位警员眨了眨眼睛。与此同时,黎耿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掏出手枪,对准三匪沉声喝令:“不许动!”
话音刚落,虞瘦虎、徐遂志也已拔出手枪喝道:“转身抱头!就地蹲下!”
实习警员小姜没有佩枪,腰间却挂着一副手铐。这倒并非专为逮此三匪准备的,而是当时警员出警的常规装备。当下小姜便掏出手铐,上前把秦大宝、舒得济一人一个箍圈儿铐了起来。这时,阿豹听见动静从厨房来到客厅,见此情况嘻嘻一笑,立刻奔进自己卧室取来一根长长的麻绳,欲上前绑李思保。黎耿道喝住阿豹,让小姜上前去把李思保反绑。绑了李思保后,还剩下至少三米绳子,小姜便往秦、舒二匪腰间各圈周,把三人拴在了一起。
黎耿道突然想到朱万景的处境:这中医郎中可是省厅政保处掌握的暗线,是需要保护的对象,这么一来会不会对他造成不良影响?甚至黑道上因此会对他采取报复手段?想着,便朝朱万景迅速瞥了一眼。朱万景的心眼还真是玲珑剔透,当下迅速会意,带着一种“大着胆子”的神情往前迈出一步,小心翼翼地问道:“同志,这三位是我从附近匠人市场请来的泥水木匠,人家可是有证明的,还盖着当地派出所公章呢,您几位凭什么要把他们带走?”
他话音刚落,刑警已经从三匪放在朱万景背后墙壁一侧的工具包里搜出了三支手枪和子弹。黎耿道“嘿嘿”冷笑,说:“朱郎中,你问我们凭什么带走他们?问得好!你转身看看!”朱万景转身一看,顿时大惊失色,看着三匪说:“你……你们怎么随身带着手枪呢?这。。。
他的话被黎耿道冷冷打断,说:“朱郎中你闭嘴吧,这三个是什么货色你清楚了吗?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分局走一趟吧,有话到局里去说。”
就这样,刑警把除阿豹以外的四人一并带往城东分局。专案组长闻讯,自然非常高兴,当下就决定立刻进行讯问,然而,三匪的口供令刑警瞠目结舌一一他们前一天晚上已经潜往朱氏墓园实施了掘墓开棺,却并未发现袁开明棺材里藏有黄金!
之前,刑警对三匪身份的判断基本上是采信朱万景的说法,认为三人是“湘西当地农户或小城镇不务正业人员,闲时客串土匪”。因此,在分析案情时,也是把他们作为掘墓开棺的外行来考虑的。三匪落网后,通过他们的口供方才得知,他们不仅是拜过师接受过正规训练的泥水木工匠人,而且,这三个主儿还是有着数年作案经验的盗墓贼。
因此,对于三匪而言,掘开袁开明的坟茔简直易如反掌。什么糯米粉掺和灰浆覆盖棺木对于他们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三匪认为朱万景不会欺骗他们,因此对朱郎中所绘的那纸墓地草图深信不疑。为防止被人发觉,他们干脆踩点也省略了。至于掘墓工具,他们昨天白天就在准备,分头跑了几处铁匠店、金工作坊,花钱购买或者改制了两件可以拆卸拼装的特殊工具。那该怎样对付覆盖棺材的那层糯米灰浆保护层呢?这当然难不倒具有专业技术的盗墓贼。这方面,秦大宝是半个专家,他说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实施爆炸。舒得济、李思保两人对爆炸会发出的声响有所担心,秦大宝说应该没有问题,他可以用特殊爆炸方式把声响控制到最低程度。再说,根据朱郎中所绘草图,朱氏墓园距离最近的村庄也在半里之外,咱们就爆炸一次,而且声响在地底下,应该不会引起村民警觉。当然,还有另个问题,没有炸药怎么办?市面上没有店家出售炸药,但肯定有卖花炮的,咱们去买些花炮把里面的火药弄出来,再买一两样其他东西,由我重新配制就可以解决了。秦大宝说,花炮要买浏阳货,最好是花炮高手“一响惊天”宋大淳制作的,他所用的火药是用七代祖传秘方自己配制的,药力特大。
于是,三匪便分头采购所需物件,然后回到临时栖身的破庙里,完成了工具的拼装以及配制炸药的活儿。
当天午夜过后,三匪窜至朱氏墓园。按照朱万景所绘草图,他们顺利找到了袁开明的坟墓。干盗墓这一行的也有“行规”,别看盗墓贼胆大包天敢翻宫倒斗,但他们比寻常百姓还敬畏鬼神,所以照例会在下手之前给墓主焚烧纸钱元宝,说几句专业客套话。按规矩他们还得给朱郎中的祖宗去烧钱跪拜,秦大宝对朱万景也是当面许诺过的,但三匪此刻就把这道手续给省略了。
三匪用自制的专用工具旋穿了覆盖棺材的糯米灰浆,形成了数个洞孔。接着就进行爆炸,秦大宝的所谓“特殊爆炸方式”倒真发挥了作用下子就把糯米灰浆保护层炸出了一个足够一人通过的大洞,顺带把下面的棺盖也给炸掉了一半。
三匪中身形最小的李思保下到棺材里,打着手电翻腾许久,却并没有发现什么“袁爷遗金”!
秦大宝在上面听说后不信,扔下一把手锯,让李思保把棺盖锯开后上来,换舒得济下去翻检。
舒得济下去翻检后也说没有发现黄金。秦大宝这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对于他们来说“残酷”的事实。
三人悄声商量一阵后,又在袁开明坟基周围打着手电仔细寻找是否有藏匿的痕迹,未果。无奈,只好悻悻离开。
这个结果,对于三匪来说,有点儿像两支球队比赛,他们作为肯定可以击败对手获得出线权的那支,比赛时并没有任何松懈表现,也没有出现乌龙球,但最后意外出局了。所以,他们回到临时栖身的破庙后,像是每人脑袋上被砸了一拳似的半天回不过神来。好不容易总算定下神来,拿出白天备好的烧酒和花生米、豆腐干等下酒菜,摸黑喝酒商量下一步该如何走。议了一阵儿,他们认为这事还得去找朱万景。
于是,次日上午,三匪便去了青石井巷,不料却被意外冒出来的刑警逮个正着。
刑警对所谓“袁爷遗金”的信息来源反复问了三匪,他们一致供称最初是听江湖传闻,后来去向曾给袁开明当过账房先生的麻秀才之子麻修竹打听过,对方回答说有此可能,具体不详。但他们仍然信以为真。
印周知让大伙儿先对这种情况分析一下,看三匪的供词是否可信。分析下来,专案组刑警对此有两种观点,一种是认为三匪口供可信,他们确实未在袁匪墓穴中发现藏有黄金,其理由是如果他们发现了黄金定会携带黄金逃离省城,还去朱万景那里千什么?他们去青石井巷找朱郎中,目的应该只有一个,就是继续追问黄金下落。因为朱万景毕竟是唯一能够讲得清袁开明生前死后相关情况的见证者。另一种观点则是:
三匪有可能在袁开明的棺材里发现了“遗金”,但可能不是全部。他们认为朱郎中那里还藏着一部分黄金,所以去找他索要。
那么,三匪把昨晚盗墓所获的那部分黄金藏匿于何处了呢?持后一种观点的刑警认为有可能藏在朱氏墓园的某个旮旯,也有可能藏于他们临时栖身的那座破庙里。
印周知、黎耿道两位专案组领导交换意见后,说反正这两处地方我们理应都该去查看的那就分两拨去勘查一番吧。然而,查看的结果却并未发现三匪藏下的黄金。
至此,案件进入了僵局,不得不重新分析案情。最终,专案组决定下一步先对“袁爷遗金”是否确实存在进行调查,找到确凿依据;第二,就是要查一查袁开明的那个神枪手伴当覃三娃是否真的已经死亡了?如果死了,尸体埋在哪里?如果还活着,其人在何处?
这两个方面的调查,在省城是无法完成的,必须得前往湘西实地进行。专案组为此向省厅领导打了书面报告,很快获得批准。
1951年11月8日,专案组长印周知率刑警金万强、虞瘦虎离开长沙,前往湘西。
七、湘西调查
湘西,是对湖南省西北部地处湘、鄂、黔川四省(当时的“川”是川东行政公署的简称现属重庆市)交界处那块一万五千多平方公里的区域的简称。该区域在北洋政府时期行政区划为“辰沅道”,国民党统治时期改为湖南省第八、第九行政督察区。本案发生时,湘西设“水顺专区”(下辖永顺、龙山、大庸、保靖、桑植、古丈六县)、“沅陵专区”(下辖乾城、永绥、泸溪、风凰四县)。
印周知、金万强、虞瘦虎三人湘西外调的第一站是永绥县(今花垣县)。该县位于湘黔川交界处,人称“一脚踏三省”、“湘楚西南门户”。到得县城所在地城关镇(今花垣镇),先去县公安局了解调査对象一一袁开明匪伙的账房先生麻佑睿的基本简况。
麻佑睿出身平民家庭,1903年考中秀才,之后因清廷废除科举考试而断了走仕途之想。为谋生计,做了一名私塾教师,后来又改行做了米行账房先生。他与袁开明就是在其米行账房任上相识的。三十年代前期,袁匪带人前往麻佑睿供职的“大运米行”“借粮”,让米行老板当晚送十石上等大米前往城外关帝庙。老板自然不敢拒绝。袁匪道声“告辞”正要离去,麻佑睿却发声了,说这位先生既道个“借”字,那就得按照规矩出具借据,立此存照,以作凭信。盗亦有道,信义为本嘛!
袁开明听了便町着麻佑睿上下打量:“你就是麻秀才?”
账房先生从容点头:“敝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麻佑睿便是我!”
袁开明使个眼色,伴当两把寒光闪闪的单刀眨眼间就架上了麻佑睿的脖颈:“不怕砍了你?”
麻佑睿回答:“蝼蚁尚且偷生。不怕是假,但人须守规矩讲信用,敝人既然受雇为东家管账,就该忠于职守。阁下向本行借粮,就必须得在我手里立下借据。否则,要么东家把我开革辞退,要么阁下砍我头颅!”
米行老板大叫:“我开革你!你走!你走!”袁开明沉声喝道:“放屁!老子说了算!你这米行雇得这位先生,赛过觅得一宝!”他目不转睛地瞅着麻佑睿,说麻秀才你有胆有识,兄弟佩服!一边说一边行了个江湖坎子礼,当下就让麻佑睿代书一纸借据,取过印泥,摁下手印。老板在旁边视之,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黑道规矩,一旦立下借条,那就真得还债,而且是还全部债务,不能打折。
麻佑睿就这样成了袁开明的朋友。转眼一晃数年过去,“大运米行”因老板病殁业已歇业。麻佑容又换过几个行当,一家五口靠着他那点儿微薄的薪水勉强度日。但这位秀才先生在当地却因其跟袁开明的那份关系成了尽人皆知的名流,连官府也对其另眼看待。麻佑睿跟袁开明这个黑道匪首保持着一种特殊的朋友关系:但凡袁氏匪伙要跟其他匪伙或者官府、驻军谈什么交易时必会来麻烦麻佑睿,请他执笔起草书信,涉及机要内容,则直接就请他口头转告。之所以说“麻烦”,是因为麻佑睿决不接受袁氏匪伙送来的任何财物,最多是应邀去喝个茶吃顿饭。麻佑睿本着“护一方平安”的宗旨,每次跟袁见面总会要求他减少在本县作案作恶的次数。袁开明买他的面子,在永绥县境内作案的次数还真大为减少。为此,当地富户、官府逢年过节都会给麻家送来一些礼物表示感谢,麻佑容能拒则拒,不能拒绝的自己留下若干后分赠邻居。
至于给袁氏匪伙做账房先生,那是抗战胜利后第三个年头儿即1947年深秋才开始的。当时,袁开明匪伙内部已经开始形成派别,表面看似一片平和,无争无吵,连以往喝酒后的口角也不见发生了。不过,上百号匪徒外出作案时,黑夜里已经有冲自己人打黑枪并且把人打死打伤的了。袁开明意识到情况不妙,寻思匪伙内部有矛盾,归结根源也不过就在“权”、“财”两字上。要说权,袁开明认为抓得很牢,别人肯定夺不了,除非发生内讧火并。但对赃财的控制管理确实有些问题,匪伙共有四个帮伙,分赃有规矩章程,但却疏于管理,库房的赃财老是失窃,派四个帮伙的弟兄轮流看守,还是控制不住,看守在夜里被打闷棍、扔刀子、放毒蛇等情况层出不穷。因此,袁开明决定把对赃财的管理剥离出去,把库房秘密转移到县城去,请麻秀才管理。匪伙内部的总账目仍旧由袁开明自己亲自掌管,但所有财物都不放在山寨。放在哪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如果他突然死了怎么办?袁开明给四个帮伙头目的说法是:到那一天你们自己看着办就是!
在他想来,这也是对自己生命安全设了一个保障,免得被哪位打黑枪。至于存取赃财,都由袁开明带着他的贴身伴当亲自进行。伴当是其心腹,但也不知道赃财具体藏于何处,因为他们并不直接跟着袁开明前去麻宅。这样实施下来,匪伙内部总算稳定下来。
当然,平静的河水下面自有暗流涌动。所以,后来就发生了内讧。在袁开明死后,人们传言称,那个发动内讧的惯匪张秋龙在内讧后曾说过,因为不知道库房转移在何处,所以才没把袁爷一枪打死。原想袁爷会因此交出财权,哪知他仍然执迷不悟,因此,张秋龙只好施以后手,给他的伤口下了奇毒,让他连痛带痒生不如死,最后乖乖就范。可袁爷毕竟老谋深算,竟然偷偷开溜,远走高飞不知去向。
据城关镇派出所警员称,袁开明的死讯是覃三娃带回湘西的。覃匪在1949年8月初到过永绥县城,是否去过麻家不清楚,跟其他什么人见过面也不清楚,因为当时永绥尚未解放。解放后公安局根据专区公安处指令调査当地匪情时,オ听说惯匪袁开明已经死于省城,同时还收集到了麻老秀才是袁开明匪伙账房先生的信息。县局对此非常重视,领导层研究过是否将麻佑容速捕。因为意见不一,报到县委请示。县委最后的意见是:麻佑睿通匪事实确凿,但无直接迫害民众的行为,还曾发挥过一些对民众有保护效果的作用。另外,根据上级指示精神,湘西剿匪要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这个老秀才对剿匪也许可以起到有益的作用,因此,对其不动为好。后来,军分区确实向永绥点名要麻佑睿其人,但这时老先生已经因肺结核晚期而去世了。
至于“袁爷遗金”,县局也曾收集到相关信息。但当时,覃三娃早已在泸溪县被解放军六炮轰死了,因此关于“遗金”消息应该并非出自覃三娃之口。
印周知三人分析下来,认为三匪口供中关于袁爷遗金”信息来自麻秀才之子的说法跟此刻当地警方介绍的情况吻合。因此,应该去找麻秀才之子调查。
刑警从麻修竹那里了解到以下情况------
麻秀才对于自己帮袁开明保管赃财之事一直保密,家里人只知道他们有来往,但并不知道具体情况。一直到前年八月覃三娃来过之后,老爷子才告诉麻修竹袁开明的死讯,说以后咱们可以不用跟这些人来往了。但不到一个月,袁开明匪伙原二当家张秋龙忽然半夜带着几个喽啰叩门而入,在客堂里大模大样一坐,对麻佑睿粗声大气道:“麻秀才,听说袁爷把咱山寨的贵重细软都存在你府上。现在袁爷已经仙逝,山寨由我张爷当家,特来搬取一应财物。”
麻佑睿微笑点头,拱手作揖:“原来是阁下接替袁爷执掌山寨,老朽贺喜!至于您所言之财物,老朽这就交割。账册在这里,这位爷可先查阅,然后随老朽去后面点检。不知是否可行?”
张匪点头:“如此很好!
这位张爷略识文字,在茶油灯下把账册一页页揭着看过,紧皱眉头,盯着麻佑睿问道:“老秀才,这账上怎么没有金银珠宝?”
珠宝确实没有,金银倒是有过,我记得原有黄金首饰、大头、小头、鹰洋等若干,但都由袁爷取走了,上面每栏里都有袁爷亲笔签名的。张爷与袁爷相处多年,想必辨得他签下的名号。”张匪看了片刻,问道:“如此说来,本寨存在你这里的就只有这些皮草药材了?"”
“是的。这账上都记着,各式皮袍十九件、贵重中药材七样,每样都有名称分量。”
“我听说袁爷把账上的金银从你这边提取后,派人去汉口杨万盛”兑了一盒黄金,重达百两!有这事吗?”
“黄金首饰、银洋是提取了,但取了去作甚用老朽却不清楚。山寨大伙儿应该都知道,袁爷做事向来我行我素,不会跟旁人商量,更别说如老朽这样的庸夫了。”
张秋龙跟着麻佑睿到书房点检财物,他虎着脸朝手下打个手势,示意全部搬走。其实,这些皮货药材的价值也不可小岘,只是他是冲金银珠宝来的,这点儿小钱就看不上了。
张秋龙离开后,麻佑睿对儿子说:“幸亏当初袁开明要把东西寄存在我这里时同意了我的条件一一设立账册,财物进出都得由他本人签字。
否则,今晚这一关只怕不好过呢!这本账册你留着,以后若是再起风波,也可作个凭证。”没过多久,永绥县解放了,随之组建人民政府。不过,县公安局也好,镇派出所也好,并没有来找麻老爷子。那本留有袁开明字迹的账册由麻修竹藏了起来,他寻思没准儿哪天政府来追查老爸跟袁开明的关系,这本账册可以作个证。现在,果然有公安人员登门了,只不过,他们不是来査赃财,而是要了解袁开明持有黄金的情况。于是,这本账册发挥了重要作用。
印周知三人对账册上记载的黄金首饰和银洋作了合计,又连夜向武汉市公安局发了一封加急电报,要求代为核査两点:一是1949年初武汉市面上足赤黄金的价格;二是向汉口“杨万盛金店”了解那个时段是否有人用黄金首饰和多式银洋兑换过金条。
次日,他们收到了武汉回电,告知核查到的当时黄金的价格以及1949年1月18日,确实有一个操湖南口音的男子持黄金首饰和多式银洋兑换了五两一根的金条共一百两黄金。
至此,可以确认袁匪确实持有一盒黄金,而且从时间节点推算,他去长沙时应该是把这些黄金随身带着的。下面,要调查清楚的就是罩三娃的确切下落。
据说,覃三娃从长沙返回湘西后,待在水绥县乡下,生了一场病,痊愈后就去泸溪县投奔经商的姐夫。他抵达泸溪县城的当晚,解放军第三十八军三三六团就兵临城下,把县城团团包围,准备发动进攻。泸溪县城由于地理原因,自古就有“易守难攻”之名。故国民党守军头目企图“固守待援”,除了在部队内部做紧急动员外,还接受幕僚的建议,组织了一支由军人和民间优秀射手组成的狙击队,准备对付解放军。覃三娃是湘西道上的神枪手,因此他抵达泸溪后即被军方征召,先给大洋,又给鸦片,然后又发枪支弹药。覃三娃随即登上城头热身,哪知刚想找一处位置设立狙击点时,解放军的六〇炮弹接二连三地飞了过来。覃三娃身负重伤,抬下去就死了。
11月16日,印周知三刑警风尘仆仆抵达溪县城,还是先跟当地警方取得联系,了解到的情况跟此前收集的信息基本一致。因为袁开明匪伙的活动区域是永绥一带,因此,泸溪人对覃三娃并不熟悉,倒是都知晓覃匪来投奔的姐夫范老二的名头。范老二是商人,又是帮会人士,据说跟国民党方面也有联系,与土匪也有交情,是个各方都兜得转的玲珑角色。不过,这种角色到了解放后就不行了。
去年12月镇压反革命运动拉开帷幕后,范老二很快就被逮捕了。在镇反运动中,像范老这样的对象,多半都是上公审大会给崩了。但这个小学毕业、多年来订阅报纸对新旧社会的时事新闻都很关注的商人,在看守所时提出,他知道许多土匪以及国民党军官的情况,愿意一一写出来,希望能为人民政府正在进行的镇反、剿匪活动起到一些小作用。对于湘西地方上来说,镇反运动固然重要,但摆在第一位的还是剿匪,因为土匪不但民愤巨大,而且既是历史刑事犯又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不抓紧时间尽快剿灭,匪伙没准儿随时会见缝插针突然偷袭制造大血案。所以,范老二被留了下来,让他写检举材料。加上当时的口号是“血债要用血来还”,范老二虽然名头很响,但他并未杀过人,甚至从来没打骂过任何一个人,连做生意也比较守规矩。所以,范老二这条命就给留了下来。那时也没有规定的羁押期限,他就像被承办员忘了似的直被关在看守所里直到印周知三位刑警找来。
范老二对于覃三娃的情况是这样说的覃家父母死得早,覃三娃和比他大十ー岁的姐姐覃秀玲相依为命。覃三娃九岁那年,与邻家孩子一起去看庙会时失踪,后来得知是被人贩子拐走的。覃秀玲一直四处寻找弟弟,覃三娃失踪半年后,她找到了泸溪,却因为长期奔波体力不支,病倒在泸溪街头。正逢范老二出门晨练,见人围观议论一女子,便走进人群查看。听了覃秀玲断断续续的叙述后,他起了惻隐之心,便掏钱雇人将覃秀玲送医。范老二的妻子前年病殁,覃秀玲病好后,经人撮合就嫁给了范老二。婚后,两人继续寻找覃三娃,还几次登报悬赏寻亲,终无音讯。然而九年后,已长成一条大汉的覃三娃突然上门认亲!姐弟俩久别重逢,自是欣喜若狂。罩三娃对姐夫也是非常尊敬,行了磕头之礼。当时,罩三娃已经投到袁开明门下,但他对自已失踪九年间发生的事情始终闭口不提,范老二料想其中定有不便透露的隐情,也从未问起过。
1949年9月19日,久未联系的覃三娃突然登门,称袁爷已殁,他决定金盆洗手,特来投靠姐夫,希望姐夫帮他联系一个安全隐蔽的处所,打一份粗工,借以安度后半生。范老二一口答应,吩咐妻子安排酒席,为三娃接风洗尘。
当晚,一家子刚刚吃过酒席,甲长、保长便登门来访,送来一纸国民党军城防司令部的通知,称“经再三遴选,郑重研究,决定邀请爱国志士覃三娃先生加入‘军民联合守城特别行动队’。恭请覃先生于明日上午八时前往本部报到”云云。范老二跟甲长、保长都是熟人,当下便问这是什么意思。保长如实而言:“国军请这位好汉去参加狙击队。甲长补充“就是去向攻城共军打黑枪。
二人走后,覃秀玲垂泪道:“好不容易离开匪伙,难道又要去为国军送死?”她让丈夫设法去打通关系,不想让三娃去送死。
范老二还没说话,覃三娃先开腔了,说这事儿,摊上就逃不了,就算姐夫通融成功,我不用替国军上城头开枪了,回头共军把城攻破,以我三娃在湘西道上的名声,他们也得把我逮起来,上法场一枪崩头。明天去加盟国军,倘若能侥幸活下来,跟着他们撤走,我就是有功之士,没准儿能当个军官呢——这也是一条出路。
覃秀玲知道弟弟自幼就性格倔强,一旦定下主意是没法儿劝得回的,只能独自啜泣。范老二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次日上午,覃三娃便去了城防司令部报到,领了赏,拿到枪支子弹后上了城墙。然后,就挨了六O炮。被抬下城墙后,军医过来一看,便说“这人已经阵亡了”。旁边一个军官便咐让民夫将其抬往收尸所。抬尸的两个民夫之一老黄,以前曾是范老二的手下,认识覃三娃,就对另个民夫说:“这是范老板的小舅子,昨天下午刚到,一下子横死,太可惜了。”另一个叫祝阿根的是无业地痞,忽来主意,说:“那咱们直接把他拾到范老板府上吧,一份犒赏是少不了的!”
于是,覃三娃的尸体就被抬往范宅。据范老二此刻对刑警说,那天因为开仗,几个生意合伙人心里不安,一早就过来把他叫走了。干吗呢?结账!前不久范老二看准一桩生意,因投资较大,就拉三个朋友入伙。现在,解放军兵临城下,那三位怕范老二跑路,就来向他提出抽资。于是四人一起去了茶馆商谈。等到范老二摆脱那三位的纠缠回到家里时,已是下午三点多。此时,覃秀玲已经在邻居的帮助下设起了灵堂,正等着丈夫回来去把覃三娃的尸体接回来呢!
覃三娃的尸体不是已经被祝阿根二人送到家里了吗?怎么又要去抬尸体?
原来,黄、祝二人把覃三娃尸体抬回范府后,覃秀玲非说三娃没死,付钱让老黄两人把他送去军方的战地救护所,说听说那里有个军医是留洋回国的,本事了得,定能把三娃救过来。这时,国民党守军已经死伤累累,救护所的情形可想而知。人家当然不会理会抬来的这具尸体,卫兵还把枪栓拉得咔咔直响。
罩秀玲当场气昏,救护所根本不管,让老黄二人把她另外送医。在抬往医院的途中,覃秀玲醒了,叹了口气,说咱回家吧。到家后,她对已经获悉消息赶来的老范家的几个至亲说让我歇会儿,就昏睡过去了。一干亲戚商量下来,认为覃三娃已死,肯定要为他操办丧事的,于是就由范老二的姐夫老雷主持,先把灵堂布置起来。
范老二回家时,覃秀玲刚醒,看到灵堂,向亲戚们表示感谢。正好丈夫回家了,就让他率人去救护所把覃三娃的尸体抬回来。范老二带着几个小辈亲戚前往救护所,那里到处都是尸体、伤员。范老二几人里里外外反复找了好一遍,都没有找到覃三娃的尸体。卫兵过来干涉,范老二悄悄塞过去两枚银洋,那卫兵悄悄告诉他说,这里半天之内已经拉出去上百具尸体,都送到西门内座废祠堂倒上汽油烧掉了。
范老二带着人奔西门废祠堂,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异味。入内一看,已有武装士兵和警察监押着一批犯人在掩埋烧得焦黑的尸体了,根本无法分清谁是谁了。于是,寻找覃三娃尸体一事便到此结束。
当晚,刑警在下榻的旅馆里对范老二的上述说法作了一番分析,认为基本可信。当然,既然来了,那还得找一下其他几个当事人,覃三娃的姐姐覃秀玲、把覃匪的尸体从范宅抬往救护所的老黄和祝阿根以及其他邻里亲戚。把对覃三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原因依据砸实一点儿。
当时,三刑警都没想到次日的这番调查竟然出现“别有洞天”的意外结果。。。
八、覃匪假死
次日,11月17日。印周知三人去了镇派出所,请派出所出面把覃秀玲以及范老二的一干亲戚都唤来,一共来了十七名成年人。把他们分为三拨,三个刑警各带一拨像开座谈会那样分别跟他们作集体谈话。临末一汇总,三拨人所说的情况差不多,跟范老二的陈述也基本吻合。
下午,刑警又请派出所民警把当初抬尸的老黄和祝阿根传唤来所。派去传唤祝阿根的是十九岁的新民警小费,他把人带到派出所让其坐在会议室等候,自己来到所长办公室向三位刑警汇报“人已传到”。转身正要离开,被印周知唤住,递过一支香烟,问他:“你去祝家时祝阿根在干吗?”小费说他正在客堂里接待客人。“接待客人?是什么模样的客人?”小费说:“听您这问,我怎么觉得当时祝阿根也好,那个客人也好,脸上的神情都有那种怪怪的感觉呢!那客人吧,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瘦高个子,一张瘦削脸,说话声音属于那种“公鸭嗓’。我进门后,那人就站起来告辞,然后匆匆离开了。”印周知听着,若有所思地点头。小费离开后,他对金万强、虞瘦虎说:“听下来,小费所说的那个“公鸭嗓’,应该就是上午我谈话那拨里的老雷——范老二的姐夫。这主儿这当口儿去祝阿根家干吗?这里面很可能有问题,咱们先把老黄搁一边,三个人一起跟祝阿根好好唠唠!”金万强、虞瘦虎听着,也都有一种“事出反常”的感觉,怀疑老雷是来跟祝阿根搞攻守同盟的。
印周知、金万强、虞瘦虎三人跟祝阿根“唠”下来,那主儿原还想要无赖,但撑了不多会儿就缴械了,乖乖作了交代-------
1949年9月解放军攻打泸溪时,祝阿根还是个独自居住的单身汉(解放后,他娶了一个从外地逃出来的地主小老婆为妻)。他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半职业地痞,解放军兵临城下这种千载难逢的大事儿,对于他来说乃是一个趁火打劫浑水摸鱼的好机会。因此,那天他没睡懒觉,约摸八点多就出来到处转悠了。不一会儿,他迎面遇到了沿街拉夫的保安团士兵和警察组成的“联合执法队”,被逮个正着。祝阿根被带到县中学,操场上已有数十个被拉来的百姓,正排队登记姓名住址,每人发给五角银毫。然后,由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官训话后,把人分成四拨,分别被带往东南西北四个城门。祝阿根被派往南门,一起过去的还有一个熟人老黄。老黄曾是范老二的手下,在米厂打工。战事导致米厂停工,他正要去范老二家打听其贸易公司是否有短工打,途中也被拉了夫。一行人到了南门后,还没喘过气来,解放军已经开始攻城了。一阵炮响后,城头上打来电话让担架上去抬伤兵。
祝阿根与老黄搭伴抬一副担架,上得城头老黄认出要抬的伤员正是范老二的小舅子罩三娃,暗吃一惊。跟祝阿根一说,祝还没答话,已经挨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军官的一下马鞭,喝令他们赶紧把人抬救护所去。进了救护所,军医上前一检查,说了声“这个人已经阵亡了”,便不管了。老黄朝祝阿根使个眼色,悄声道:“咱们把尸体抬范老板府上去,省得他们另外雇人收尸了。”
当下,两人就把浑身鲜血的覃三娃抬往范宅。女主人覃秀玲见到后大惊是有的,但只是哭泣而没有昏倒。不但没昏,而且还比较镇静,对着准备帮着料理后事的祝阿根(老黄胆小,一放下担架拿了钱立马就离开了)说:“祝先生,麻烦你去丁字街走一越,把郝郎中请来,好吗?
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枚银洋递过去。祝阿根接过银洋,拔腿就往外奔。
据覃秀玲稍后到案交代,她当时并非认定覃三娃未死,只是因为怕日后遭到丈夫或者街坊议论,说她行事鲁莽,没请郎中来确认死亡就接受了这个噩耗,所以才要求祝阿根去请郎中的。这郝郎中乃是祖传中医外科,其祖父当年曾是曾大帅统率的湘勇军中的郎中,职业军医,专治红伤。这手医术传下来,到郝郎中手里,疗效依旧,名声不减。当下,郝郎中问明情况,携带器械及祖传秘方配置的丹丸散等立刻出门。其时,因打仗的原因,城里街头车马绝迹路人稀少,祝阿根驾驭马车一路疾行,很快就赶到了范宅。郝郎中果然了得,竟还真把医学假死的覃三娃救了回来。
祝阿根接着又用马车接来了范老大的姐夫雷厉鸣,雷让覃秀玲付十元封口费给祝阿根,祝称谢而去。
之后,祝阿根没再去过范宅,覃三娃最终是活是死,活着去了哪里、死了葬身何处,他一概不知。直到今天,雷厉鸣突然登门相访,进门便淘出三十万元人民币塞过来,然后说如若有人问起前年那件事,你就说和老黄一起把三娃尸体送间范宅后,又按女主人吩附送救护所后便离开了,其余情況一概不知。祝阿根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寻思就这么说倒也容易,于是就收了钞票点了头。
当下,印周知立刻致电县局,要求传拘覃秀玲、雷厉鸣、黄福昌(老黄)及郎中郝显力。一小时后,上述四人到案,其中,六十多岁的郝郎中因中风已经半身不遂,是被担架抬过来的。刑警分别讯问,证实了祝阿根的供词。那么,覃三娃被救活后去了哪里呢?这个惯匪受的伤确实很重,但由于郝郎中的药效和其自身体质好,在范宅秘密休养两月后悄然离开湘西,前往与湘西近邻的贵州省松桃县投奔范老二的结拜兄弟、茶园主田坊生。覃秀玲曾在今年春夏之交去看望过覃三娃,他在茶园干杂活儿,包括田坊生在内的茶园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印周知、金万强、虞瘦虎随即离开泸溪,直奔贵州松桃,于11月20日将化名解武云的覃三娃逮捕。
覃匪到案后,对“袁爷遗金”的供称是他并不知道袁开明赴省城时携带了百两黄金,两件行李一路上虽然都是他拿的,但他不可能去问袁带了些什么物品。到长沙灵官渡街朱郎中府上后,主人安排他们两人各住一间屋子。袁开明向来自己动手收拾卧室,外出也不例外,所以他几乎没进过袁的住所。至于袁开明给朱郎中一根五两金条,他倒是亲眼目睹的。后来袁开明发生了意外,临终前,他和朱郎中以及阿豹都在病榻前,袁的遗言只要求将其所有遗物都随葬,以及葬得严实些,免得被仇家掘墓开棺、挫骨扬灰。至于覃三娃后来返回湘西的盘缠,早在和袁开明动身赴省城时,袁就给了他三十枚大洋、三件黄金首饰,一路上的开支均由袁掏,到长沙后也没机会花钱,所以还好好放着,就用来作为回乡的路费了。临行前,朱郎中把袁开明遗下的不多的钱钞都给了他。
三刑警把覃三娃直接从松桃押解回长沙,这样可以省些时间。刑警虑及覃三娃的身手,担心他会生出什么么蛾子来,一路上特别小心謹慎。覃匪倒是并未生事,他对刑警说此番前往长沙,必死无疑,谁也救不了他。被捕时,其东家茶园主田坊生听说此人乃是湘西惯匪覃三娃,大吃一惊,可虑及自己跟范老二的拜把子关系,便向刑警提出,让覃三娃把积蓄的工钱带走,获准。覃三娃一上路,便要求准许他用自己的劳动报酬购买吃食,专案组长印周知考虑后点了头。因此,覃匪在途中每餐都吃好菜,还喝米酒。这可能是湘西被捕土匪中唯一的特例,所以,后来印周知受到了批评,为此还写了检讨书。
九、水落石出
但是,印周知认为此举值得。因为覃三娃一路上有酒肉享用,也就把生死抛在一边,该吃吃,该睡睡,喝了酒谈笑风生,刑警自然就是他唯一的聊伴。这方面,四野侦察兵出身的印周知是行家里手,在他看来,旅途上能获得审讯室里得不到的信息。为防引起对方的警惕印周知故意不把话题往案情方面引,而只是在外围兜转。覃三娃干土匪一行精的是射击、巷战、夜袭,却从未做过一天探子,所以对侦察一窍不通。。聊着聊着,他自已就把话题扯到了案情上。印周知呢,不露声色地故意把话题从案情上扯离,向其他方面引。如此三番五次下来,覃三娃喝多了米酒就开“无轨电车”了。终于,在抵达长沙的前一天晚上,他在聊到袁开明去火宫殿游“阴沟里翻船”时,无意间说了一个细节当时袁开明踩上生锈铁钉时,不远处一个摆水果推的婆婆说道:“哎!哪个缺德的把有钉子的烂木头扔这里害人,今天已经是第二个人遭罪了!这句话,覃三娃当时听过也就听过了,如果不是此刻喝了酒兴奋而且正好有人聊天,他是绝对不可能想起来的。这句话让印周知一个激灵,对于案情分析的灵感由此而产生,不但查获了“袁爷遗金”,而且弄清楚了袁匪的真实死因。
印周知对覃三娃在途中所说的“袁爷是那天第二个踩到铁钉者”的信息产生了兴趣,跟金万强、虞瘦虎两人商量下来,决定对此查一下。如果覃三娃所言属实,那么当时患破伤风的可能就并非一个。而如果另一个踩到的人没有发病的话,就可以假设那枚铁钉上其实并无破伤风菌,导致袁开明感染破伤风的另有原因。而这个原因,或许跟其所携带的黄金有关。
于是,三人便去火宫殿寻访那个摆水果摊的婆婆。哪知打听下来,人们说原先确实有那么一个老婆婆在卖水果,可是她去年已经病殁。
三刑警有些沮丧,商量说那就去医院打听吧,如果有人患破伤风,估计应该会去医院求医,而医生对这种病案肯定会有印象的。据朱万景之前告诉刑警,破伤风如果防范得早,可以避免感染,而在解放前的长沙,只有湘雅医院有早期治疗破伤风的条件,当初袁开明去的就是那儿,但因为延误了最佳送医时间,最终还是一命鸣呼。于是,三刑警便奔湘雅医院而去。
湘雅医院提供的信息令刑警们一个激灵:与袁开明感染同期,确实还有一个破伤风病例!
可是,从医院翻出就诊病例卡(旧时医院有为患者保管就诊病例卡的行规),却发现该患者是名出生仅五天的男婴,其母在家生产时,由于接生器械消毒不严而使其感染破伤风。次日送医,不治,隔日死亡。
该患者不是火宫殿铁钉导致的感染,对袁开明感染方式存疑并无参考价值。印周知失望之下,正准备招呼金万强、虞瘦虎离开,发现虞瘦虎正盯着那本就诊病例卡发果。他把目光投向那里,只一看,立马一个激灵!天可怜见,莫非真有线素出现了!病例卡封面上写着这个名叫“宝官”的已殁男婴的住址竟是:灵官渡街!
印周知脑子里马上闪出袁开明的发病及死亡地,不正在朱万景原宅所在地灵官渡街吗?而且从门牌看来,两处相隔不远,不过二三十户人家罢了。莫非这里面有什么关系?
11月19日,刑警去找朱万景了解情况。朱万景这几天正参加市里举办的个体医务人员政治学习会,为如何做好全社会爱国卫生工作向政府献计献策。刑警一去,正要发言的朱郎中也不献计献策了,在卫生局找了间空屋子聊了一会儿。朱万景说有这回事,那孩子是邻居郑老板的头生孙子,发病是在出生第五天的上午,当时郑家来人请他出诊,他去一看,就说这是“脐带风”,其实就是破伤风,是新生儿的一种常见病,一旦发病,百分之百死亡。
刑警说。请朱先生注意一下宝官死亡和袁开明发病的时间节点,宝官是7月2日晚死亡的,袁是7月6日或者7日发病的,您是7日从湘潭回长沙后发现袁症状的一一这里面是否会有什么内在联系?
听刑警这么一说,朱万景有一种顿悟的感觉,他想了片刻,说:“这个细节我没有留心过,听您三位这么一介绍,我倒想起当初我从湘潭回到省城后,有邻居来找我看病,曾提到过一件事,说“你家阿豹最近是不是脑子糊涂得厉害啦?前些日子,我看见他蹲在垃圾箱那边翻检什么东西,我喊了他一声,他吓得跳了起来,抓起你们诊所扔纱布绷带的那个搪瓷桶拔腿就往家奔,我瞥见他桶里的东西也没倒干净。现在我在想,阿豹当时会不会在捡郑老板家宝官死后扔出来的东西呢?那些物件上面可是沾着破伤风菌的,袁开明感染破伤风会不会跟阿豹有关?”
三刑警随即去灵官渡街拜访布店郑老板,了解到,按照旧时习俗,不足月婴儿天折后的所有用品应全部扔掉,他家发生那情况后也是这样做的。把死婴从医院抱回来后,换下身上的脏衣服,连同沾着污血的绷带、纱布什么的一并扔到垃圾箱去了。刑警推算下来,发现郑家处理此事的时间与阿豹被发现蹲在垃圾箱前鼓捣什么的时间正好吻合!
如此,阿豹就成了嫌疑人。印周知三人正要去青石井巷会会阿豹,忽然接到分局门卫室电话,说朱万景带着其表弟前来投案自首。
朱万景在市卫生局跟刑警分别后,越想越觉得阿豹可疑,于是请假急急回家去了。进门坐稳后,阿豹照例沏茶送上,正要退下,被表哥唤住,说:“阿豹你站着别动,哥有话问你。你也别害怕,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对你有好处。”阿豹不知表哥这是什么路数,当下点头。
朱万景便发问:“前年那个从外埠来省城住在我家的袁爷你还记得吗?
阿豹面不改色道:“记得,后来他死了。”“不错。袁爷是死了,他是你弄死的吧?”阿豹脸上先是露出惊讶的神情,朝表哥看了又看,没有发现恼怒神色,惊讶突然变成了惊喜:“哎!表哥,您知道啦?
朱万景尽可能保持平静,还让自已露出些许微笑,缓缓点头。阿豹来劲儿了:“哎!您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天知地知,还有我知,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
朱万景微微一笑:“这我就先不告诉你了。还是你先说说吧,你说过后,我再告诉你
把那张凳子扯过来,你坐着说。”
阿豹坐下后,三言两语就把他让袁开明感染上破伤风的经过说清楚了。
那天,袁开明去火宫殿误踩钉子回来后,覃三娃即让阿豹给袁爷上药。阿豹的精神有点儿问题,智商也有障碍,不知怎么的,他打第一次见到袁开明起,就有一种跟此人是冤家对头的感觉。随着见面次数逐年增加(朱郎中去湘西时多半也会带上阿豹),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次袁开明前来治疗伤毒,阿豹天天与其见面,恨意日益增强。如果不是因为对表哥畏惧,他怕是早就给袁爷下毒了。好不容易盼到袁开明要离开了,阿豹终于暗吁一口长气,寻思总算结東了。哪知,袁开明这天外出却受了伤。回来后,覃三娃像唤下人似的,命阿豹给袁爷上药。这让阿豹非常恼火,他觉得这两人是表哥家所有病患中对他最不友好的。因此,阿豹恨从胆边生,心中突然冒出“干掉袁爷”的念头来。
当然,如果接下来没有出去倒医疗垃圾,阿豹可能不会把这个念头付诸实施,因为他知道这二位的厉害。可是,也该袁爷命运不济,活该要栽在阿豹手里。在阿豹给他处理完伤口后,他连个“谢”字都不肯说,反倒虎着脸命他速速把处理伤口产生的医疗垃圾拿出去倒掉。在阿豹记忆中,连表哥也没对他下达过这样的命令,医疗垃圾都是留着到晚饭后连同生活垃圾一起倒出去的。阿豹自不敢当面与袁爷顶撞,只得乖乖出去倒垃圾。他在垃圾箱那里看见郑老板家的女佣刘婶也来倒垃圾,竟然是医疗垃圾,不禁觉得奇怪,便问家里谁受伤了,怎么不来找他表哥看。刘婶便说了刚出生的小少爷患脐带风天折之事。阿豹跟了表哥多年,每年都遇到此类患者,朱郎中在处理这种患者伤口时必定亲自动手,让阿豹站得远远的,而且医疗垃圾都是即时拿到露天把火烧掉。因此,阿豹知道破伤风是一种很容易“过人”的恶疾。当下,他突生灵感,决定用刘婶抛弃的医疗垃圾使袁爷染上破伤风。
于是,他就把刘倒掉的纱布、绷带捡进了自己带来的白色搪瓷桶,带回家去了。阿豹之前跟袁开明说过,晚饭后要換一次药。于是,当晚七时许,湘西道上著名的“钻山灵猿”就被死神点到了名字。
袁开明死后,因为不事张扬,所以由朱万景、罩三娃料理后事,阿豹只能待在旁边打杂做下手。朱、覃两人把袁的尸体抬至露天临时搭起的门板上,用清水擦洗时,阿豹奉命收拾病榻,在整理时,他发现袁开明放在枕头下的一个沉甸甸的长方形小扁盒,打开一看,竟都是金条。阿豹窃喜,趁搬运欲焚之物时把小盒偷偷拿到院子里,藏匿于隐蔽角落。当晚,又转移到另一个角落,挖了个坑,埋了起来。
阿豹毕竟并非智商健全之人,对窃得的黄金不知如何处理才好,便从此再也没动过那盒黄金。一段时间后,朱万景决定搬离灵官渡街,他怕自己藏匿的黄金被表哥发现,所以一直不敢挖掘,至今还埋在原先的老宅里。
阿豹说完,以讨好的口吻对表哥说:“回头咱俩瞅个空子去老宅走一趟,把那盒黄金挖出来,我拿一条金子就可以了,其余的都送给您!朱万景苦笑:“阿豹啊,你不要害我。这样吧,你跟我走一趙,记住,回头人家让你把这事再说一遍的话,你就照样复述即可,让人家尽快把情况查清楚。
“那金子呢?挖不挖?”
“这个,当然要挖的,到时候人家还得请你带路呢!”阿豹于是很高兴,跟着朱万景就来公安分局了。
印周知三人听朱万景把上述情况说了之后,觉得当下找到黄金最重要,便问阿豹:“现在带你去挖黄金,到了那里,你能找到埋的位置吗?”
阿豹点头:“当然认得!我记性好着呢!”刑警生怕刺激了这主儿挖不成黄金,就没给阿豹扣上手铐,而是请朱万景同行。
当然,在灵官渡街顺利挖出黄金后,阿豹就被铐上了。不过他还不知道自己已被拘捕,对手腕上的手铐感到有些好奇,一路上不住地动弹着探究,还企图把手从白铜箍圈里抽出来。
“袁爷遗金案”终于圆满侦破。1952年3月12日,长沙市军管会对该案进行宣判,史玉才(秦大宝)、王鑫昌(舒得济)、金宝盖(李思保)三人所犯盗窃抢劫和绑架罪,分别判刑八年、七年,解放前在湘西所犯杀人、抢劫、纵火等罪行判处死刑,合并执行死刑,立即执行;阮小豹(阿豹)犯故意杀人、盗窃罪行,经医学鉴定患有精神疾病,暂不处置。当时还没有“安康医院”之类的对此类人员进行强制治疗、限制自由的措施,所以宣判后,阿豹即被交给监护人朱万景领回。涉案赃金依法没收,上缴国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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