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之150、161:鸳鸯命案(全)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19年第04期(上)、2020年第04期(下)
作者:东方明 魏迟婴
一、莫名身亡
1950年5月21日上午八时许,桂林市人民政府公安局将军桥直属派驻所(桂林当时沿袭旧时称谓)侦缉组副组长、留用刑警刘守成跟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前来上班。刚在门前下车,就被两个群众拦住,报告说崇信路句家太太猝死,街坊邻居都在议论死得蹊跷。
句家的男主人名叫句瑞旗,祖上在康熙年间做过四品文官,后来不知犯了什么过失,被朝廷贬谪到广西桂林。句老爷子心里自然不爽,不久即辞职不干,干脆定居当地做起了寓公。老爷子为官多年,手头自有大笔浮财,却严奉“财不露白”的规矩,直到数年后病殁作为遗产留给子女。二百多年下来,句家数代繁衍,加上外埠前来投靠的族亲,渐渐成为当地大族。句瑞旗的祖父句辰荫是开古玩店的,到了其子句成功手里,又改行经营金店。句老板的名字起得吉利,到他六十岁去世时,除了金店,还在郊区置田地百亩,城内也拥有两处宅第。句成功有三个儿子,句瑞旗是老大,三十岁时继承了老爸的金店生意。经营到1948年,句瑞旗已五十有三,看看形势不对,果断关门歇业,学曾祖父做起了寓公。
句瑞旗的财运不错,嗣运却成问题。他十九岁结婚,娶的是米商之女尹氏。尹氏嫁给句瑞旗后,一连十年没有动静。直到句老板三十岁时,尹氏方才喜得一女,但尹氏却难产而殁。一年后,句瑞旗娶了续弦——比他小十岁的小学教师蒋菀容。蒋菀容是南宁人氏,出身破落举人家庭。旧时关于择偶有个说法:“嫁郎要嫁暴发户,娶妻要娶破落户”。句瑞旗就属于后半句的情况。蒋氏自小生长在书香门第,学过一应琴棋书画、礼仪女红,且聪明温柔。嫁给句瑞旗时,蒋菀容把句老板许诺的彩礼折价大半留给年方一岁的前妻尹氏所生的女孩儿,小一半在结婚当天散给桂林全城乞丐。此事被《时新桂林报》得知,还指派记者撰文刊登,轰动全省。
记者在报道中把这对再婚夫妻誉为“鸳鸯”,在城隍庙前设摊算命卜卦的“小铁口”吴瞎子闻知后,与人闲聊时随口说了一句“自古鸳鸯不到头”。哪知传了开去,次日就被人砸了摊头。吴瞎子大怒,竟然跑到报馆去,找到那个写稿的记者,不是投诉摊头被砸,而是再下预言:十年之内,句蒋夫妇不可能生孩子!
记者不敢造次,没敢写报道,只是把吴瞎子摊头被砸之事写了个豆腐块刊登出来,呼吁社会在赞赏蒋氏对待前妻之女善行的同时也要注意善待残废人(旧时不称“残疾人”)。吴瞎子一语成谶,句老板婚后十年零一个月才盼得蒋菀容生了一个孩子,而且是男婴,取名句珂影。句家上下喜气洋洋,不料乐极生悲,稍后发现这孩子竟然是智障。有好事之徒想起吴瞎子当年之语,特地去城隍庙咨询,这是否意味着“自古鸳鸯不到头”的预言会应验?吴瞎子笑而不语。
然而,句瑞旗、蒋菀容并未离婚,照样过他们的鸳鸯日子。这回,没有人去砸吴瞎子的摊头。转眼就到了1950年,智障儿句珂影已经十四岁了。这孩子的智障状况不是常年如一的,即使一天中也有几次变化,就像伤风感冒了打喷嚏一样,时有时无。按说这种情况是可以进学校读书的,当然成绩没法儿指望,其母蒋菀容还曾做过小学教导主任(1944年7月辞职,在家做全职太太),但她生怕儿子在学校受欺负,就没让句珂影上学,待在家里自己教儿子识字。
5月21日这天是星期日,蒋菀容照例会睡个晚觉,反正家里的事情都由管家安排男女佣人打理,用不着她操心过问。往常星期天,蒋菀容都要睡到十点才起床。这天,智障儿句珂影想让母亲带他去书店买连环画,耐着性子等了又等,终于失去耐心,八点不到就去敲母亲卧室的房门,没反应,于是改敲为踢,还是没有动静。傻小子大恼,便找车夫兼门房龙伯借锤子。龙伯问了缘由,并未当回事,不过少东家脾性难测,好时就像一团发得特别好的面团,任凭别人怎么搓揉都行;不好时跟在干燥天里晾过的二踢脚有一比,一点就着,得罪不得。但肯定是不敢把锤子拿给他的,正盘算该怎么应对时,女佣梁妈来打井水洗衣服,就叫她去帮少东家唤醒女主人。
可是,蒋菀容却永远也没法儿唤醒了。梁妈唤不开房门,觉得蹊跷,张扬起来,全宅上下都过来了。句瑞旗命龙伯砸开门,只见蒋菀容躺在床上,脸色青灰,躯体已经僵硬!
句瑞旗见状大惊失色,他有心血管疾病,当下心跳失常血压窜升,但还是强撑着让人赶快叫医生。这原本是管家的事儿,但管家已经哭倒在地——她是女主人同父异母的妹妹。还是龙伯有见识,赶紧指派梁妈去找邻居彭搏鸣帮忙。
彭搏鸣解放前做过一年旧警察局刑警,小伙子一向热心,邻里有事都乐意找他帮忙,现在改行了也还是这样。当下,彭搏鸣立马写了一张条子,命邻家一个小弟去隔街把西医任先生请来,然后直奔句宅。进去一看蒋氏状况,寻思这副颜面显见得早已去世了,还请医生干吗?句老板已经乱了方寸了。
这时,西医任先生到了,一搭脉便摇头叹气。女管家蒋菀玥哭拜于地:“任先生救救我姐!”任先生说身体都已经僵硬了,哪有死而复生的道理呢?说着,冲句瑞旗鞠躬告辞。句瑞旗回过神来,吩咐蒋菀玥奉上诊金。
鉴于死者的脸色似乎异样,彭搏鸣尾随西医出门,悄声向对方请教蒋菀容的死因。任先生并非什么留洋海归,最先学的是中医,抗战时被征召去当地救护站干过一段时间,跟着一群五花八门的西医折腾过一阵,战后就开了诊所,打出了西医的牌子。他的中西医技自是平平,此刻的回答是:蒋太太是心脏病突发而殁。
彭搏鸣不敢苟同,于是重返句家。一干人在邻居的帮助下已经在布置灵堂,并派人分别向亲朋好友报丧了。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人死了,去派驻所报备一下就是,只要不是明显的非正常死亡,注销户籍时死亡原因一栏里写的都是“病亡”,既不需要死亡证明,也不必劳驾四邻八舍作证。但是,干过刑警的彭搏鸣总觉得如此处置过于轻率,就叫两个邻居小青年向将军桥派驻所报告,正好遇见了留用刑警刘守成。刘守成当即向派驻所领导报告,领导遂指派他带两名刑警前往句宅查看。
刘守成是原桂林市旧警察局侦缉队队员,也是旧桂林警界少有的三代皆吃侦查饭的刑警。他的祖父刘训鉴早年供职于清朝广西巡抚衙门,任捕快副班头,相当于省厅刑警总队副职长官;1909年广西新任巡抚柯逢时在桂林创建警察总局,聘刘老爷子担任侦缉教官。刘守成的父亲刘培克在民国前期至抗战胜利这段时间,供职于广西警视厅、桂林警察局、警察训练所。1920年出生的刘守成,抗战前一年就已入警,在警察训练所结业后被分配到广西省会公安局(次年7月1日改称警察局)从事刑侦工作,直到解放。经新政权审查予以留用,委其担任直属派驻所侦缉组副组长。
当下,刘守成叫上刑警韦玉钧、叶肇中,三人前往句宅。三人都是资深刑警,虽然没有专门学过法医,也并非完全门外汉,一看蒋菀容遗体情状,认为死因可疑,需要进行剖检。死者之夫句瑞旗服了药正在后堂休息,一应事宜由管家兼死者妹妹蒋菀玥负责料理。听说要解剖,蒋菀玥坚决反对。见刑警态度坚决,刘守成甚至让叶肇中出去给市局打电话要求派车运尸体,蒋菀玥二话不说就找绳子往房梁上拴,打算以死相胁。这时,句瑞旗的血压也降下来了,从后堂出来,正好遇到这一幕。老爷子见多识广,知道跟官府是不能对抗的,问明情由后马上表示,一切由警方说了算。
法医解剖的结果是:蒋菀容系服用麻醉类药物身亡,时间约在昨天晚饭前后。旧时广西山区居民惯以狩猎、采药谋生,日积月累,熟知多种植物、矿物、生物毒药的效用和使用方式,这些毒药一般用来猎捕不同种类的飞禽走兽,当然也能对付人。根据刘守成的祖父、父亲两代老侦探口口相传的经验,蒋菀容服用的这种不知名称的毒药可以使大型野兽在短时间内昏迷倒毙,也可以减少剂量,作为慢性药物使用,逐渐削弱猎物的体力(比如要跟踪猎物,寻找其栖身的巢穴以求更多收获)。
将军桥派驻所立刻向市局递送立案报告,桂林市公安局长徐江萍批准立案侦查,并指示组建由姜春景、刘守成、柏拜年、叶肇中、韦玉钧五刑警组成的专案组,指定刘守成为业务组长,行政组长则由南下干部姜春景担任。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个命案侦查专案组的阵容实在太寒碜了,但在建国初期警力严重不足的状况下,这就是正常配置。
刘守成、叶肇中、韦玉钧三刑警在等候法医鉴定结果的时候,已经与死者家属、佣人进行过接触,得知蒋菀容昨天下午去南门桥“贤妇堂”参加活动,晚餐也是在那里吃的。晚餐后蒋菀容坐黄包车返回,到家时已经在车上睡着了,女佣梁妈将其搀扶进宅。管家蒋菀玥听见动静从内宅出来,见状有些吃惊,问姐姐怎么这副样子。蒋菀容当时头脑还算清醒,说这是“贤妇堂”最后一次举行活动,就多喝了两杯酒。那是人家自酿的果子酒,不是白酒,没什么事,你们放心。不过,蒋菀玥还是去向句瑞旗禀报了。句瑞旗正在书房抽鸦片,闻讯放下烟枪,去蒋菀容卧室(老两口晚年分室而宿)探视。蒋菀容对丈夫也是同样的说法,然后,梁妈和蒋菀玥一同服侍蒋菀容洗脸洗脚,上床休息,不料第二天一早却发现蒋菀容一命呜呼了。
根据上述情况,专案组认为问题有可能出在“贤妇堂”的活动过程中,遂决定对此展开调查。
抗战期间,广西一度被称为“大后方”时,省城桂林掀起了一股全民抗战之风。妇女界也不甘落后,由已故绅士甄天模之遗孀朱美兰发起的“贤妇堂”就是在这时候成立的。这个民间救亡组织的宗旨是团结有钱阶层的女性捐赠款物(以交纳堂费的形式),同时呼吁全社会捐钱捐物支援抗日军队,也组织妇女义务从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为抗日救亡事业服务。蒋菀容是第一批入堂的十个成员之一,因为有文化,被选为该堂理事。抗战胜利后,该堂完成了历史使命,按说应与其他救亡组织一样自动解散,但理事会认为众姐妹仍旧可以时不时聚聚。于是,在按照社会局的要求登报宣布解散的启事中说明,愿意参加自发聚会的姐妹仍可照常活动,但不再冠以“贤妇堂”之名。这样,原先的上百名成员最后就只剩下十几名骨干分子了,蒋菀容是其中之一。她们照常聚会,只是不再参与社会活动,聚会交流时也不议论政治。不过,参加聚会者仍把聚会点称为“贤妇堂”,社会上的人们说起她们这一伙女流时也这样称呼。
解放后,军管会张榜取缔反动会道门组织,“贤妇堂”虽然早已登报解散,但骨干成员依旧在聚会活动也是事实。5月初,原堂主朱美兰接到民政局通知,要求停止“贤妇堂”聚会。所以,昨天的聚会是最后一次。这最后一次聚会的时间比较长,从下午两点一直到晚上八点,晚餐也不像平时那样在饭馆进行,而是请了馆子厨师,在原堂址专门烹制了两桌酒席。
专案组怀疑蒋菀容之死可能与这“最后的晚餐”有关。那么,昨天的聚会以及最后一顿晚餐时发生过什么情况呢?刑警向朱美兰了解下来,一个叫莫伯姬的“贤妇堂”成员进入了专案组的视线。
二、嫌疑人莫氏
莫伯姬时年四十三岁,系“孔孟道”(“一贯道”分支)骨干、茶馆老板解汉行之妻。旧时的茶馆是三教九流汇集之地,也是各派情报人员时常关注的场所,茶馆老板、伙计也就成为情报人员喜欢结交的“朋友”。解老板有着帮会身份,活动能量又比寻常茶馆从业者高出一筹,同时接受“军统”、“中统”、日伪特务组织的活动津贴,暗自为三方提供或者转接情报。他还一度接受中共地下情报组织的委托,有偿为中共情报人员收集情报。因此,初解放时人民政府并没有动他。不过,随着一桩罪行的败露,他的好日子到头了。1947年,他悄然向国民党特务机构出卖了一份情报,致使中共领导的广西游击队遭受重大损失。由于情报机构隶属关系不同,起初桂林地下党组织并不知晓这个情况,直到解放后军方要求查明该案,方才弄清原来是茶馆老板解汉行搞的鬼。那就没什么客气的了,当即逮捕,于1950年春节前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解汉行被处决之后,莫伯姬成了寡妇。她对该案的处置耿耿于怀,时不时鸣冤叫屈,声称丈夫死于无辜,中共游击队的那个案子与其夫没有关系。新政权当然不允许她到处胡说八道,便由警方出面约谈,给予严厉警告。莫伯姬不敢再公开放肆,但也没完全放弃。不知她从哪里打听到社会部侦查员调查此案时找过的三个调查对象,经常对这三人骂骂咧咧。这三个对象中,有一个就是蒋菀容。
句瑞旗与解汉行是熟人,解老板一度是句宅的常客,但蒋菀容一直否认解放后政府派人找她或者她丈夫了解过解老板的情况。两个女人为此曾当面争吵过,山民出身的莫伯姬生性蛮横,又是一副粗壮体魄,甚至还有仗着这份优势对蒋菀容大打出手的冲动,好在被在场的其他“贤妇堂”姐妹及时劝阻。堂主朱美兰劝蒋菀容向警方报告,但生性善良的蒋菀容认为双方系“贤妇堂”姐妹,以前解老板与其夫又是好友,对她一向很客气,还是不要把这事捅出去,否则于莫伯姬肯定不利。
但今后聚会这两位再吵起来怎么办呢?朱美兰又去跟莫伯姬谈,莫伯姬的态度不变,说我不会放过她的,不过,看在你朱大姐面上,尽量不跟她冲突就是了。这样吧,这一段时间堂里有什么活动,只要她参加的,请大姐事先告知一声,我就不参加了,也免见了互相看着别扭。朱美兰寻思这倒也是个权宜之计,此后每次聚会,只要朱美兰确认蒋菀容会出席,就通知莫伯姬不要到场。5月初,莫伯姬回钦州娘家探望,临走时跟朱美兰打过招呼,说她准备去一个月左右,还许诺要给朱大姐带一张豹皮回来。因此,朱美兰也就没有通知莫伯姬来吃散伙饭。
没想到,5月20日下午,莫伯姬突然出现了。她对大家的说法是,她并不知晓这是“贤妇堂”的最后一次聚会,但她三天前忽然做了一个梦,迷迷糊糊仿佛梦见了今天的情景。她为此伤感,竟是哭醒的,于是当即决定赶回桂林。
莫伯姬带来了一个大旅行包,里面是已经分装好的野生菌菇干,当场每人送了一包,蒋菀容也有份。但要给朱美兰带一张豹皮的许诺未能实现,因为她是提前回来的,预约的活儿猎人只干了一半,金钱豹是猎到了,但剥下的豹皮还没硝制好,只好过一段时间托人捎来了。朱美兰是富婆,生性又豁达,那时别说豹皮了,就是野生华南虎皮也可以弄到,而且是合法的(建国初期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因此,她并不在意,倒是莫伯姬对蒋菀容的态度比较友好,让她既吃惊,又欣慰。
朱美兰告诉刑警,莫伯姬突然出现在大伙儿面前时,她简直目瞪口呆,担心莫氏会在这最后一次聚会上跟蒋菀容算账,她甚至做好了叫帮厨的伙计制止莫氏冲动行为的打算。但这份顾虑马上烟消云散了,莫伯姬笑容满面,跟在场姐妹逐个打招呼,对蒋菀容更是客气,仿佛两人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过节。其他姐妹跟朱美兰一样,对于莫伯姬的突然出现也是暗自担心,生怕这最后一次聚会被她给搅了局。此刻目睹这一幕,自是皆大欢喜。中药店老板娘金氏灵机一动,立刻让出自己的位置,招呼莫伯姬过来和蒋菀容挨着坐。席间,她们都看见莫、蒋两人互相敬酒,莫伯姬甚至还像对待最尊贵的客人那样,厨师每次端上菜肴,都用公筷给蒋菀容夹一些。
聚会就是在这种友好和谐的气氛中结束的。散伙时,朱美兰和其他几个姐妹亲耳听见莫伯姬对蒋菀容说:“宛容,改天我去府上拜访!”蒋菀容也很客气地回答:“我在家恭候,句先生也多时没见您了,哪天您过来,咱们一起去‘德兴馆’吃个饭。”
刑警随即去莫伯姬住所的管段派驻所调查,得知莫伯姬生了三个子女,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小儿子在其夫被镇压后被其祖母接到老家梧州生活,说是要保住这棵独苗。眼下,莫伯姬是单身一人过日子。莫的老家在著名的十万大山,据说是山民出身,父母均已病殁。但她出生的那个寨子在当地算是个大地方,唤作“莫家寨”,全寨人家十有八九是莫姓,可见莫氏势力之盛。
听民警介绍到这里,刘守成心里一动,说十万大山中的莫家寨,清朝时在江湖上是以制毒售毒出名的,如今那技艺大概不会失传了吧?接待民警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解放后才入警的,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就把所长老许请出来。老许也是留用警察,不过他有中共地下党员身份,民国时在桂林警界待过,自然知晓“刘门侦探世家”,跟刘守成也是相识的。听了刑警的来意,他说莫家寨的制毒生意到抗战前已经衰落了,但山民还要靠毒物捕猎,制毒手艺必定是代代传下来的。
莫伯姬5月上旬回了趟莫家寨,赶在“贤妇堂”最后一次聚会时突然出现,一反常态向蒋菀容示好。她这次回老家,是不是为了获取谋害蒋菀容所需的麻醉类毒药?对蒋菀容主动示好,是不是为了蒙蔽蒋菀容本人和“贤妇堂”的一干姐妹?与蒋菀容坐在一起,是不是为方便在蒋菀容的酒杯或菜碟里下药?刘守成等刑警越想越觉得莫伯姬可疑!
姜春景、刘守成两人商量下来,最后由姜春景拍板:立刻拘捕莫伯姬!
当晚十点,嫌疑人莫伯姬被押解到市局连夜讯问。使业务组长刘守成感到不解的是,传说中的这个悍妇自向其宣布拘捕令开始,既未骂骂咧咧,也没显出惊恐神情,例行询问其姓名、住址、职业等基本身份信息时,她不但不回答,反倒对讯问民警说:“叫你们领导来,我正要找领导呢!”
刑警当然不可能这样去向领导报告。也是巧,这天晚上轮到担任总值班的市局领导、副局长侯暮寒正好从讯问室门外走过。侯副局长之前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十九军保卫部副部长,军人出身,性格直爽,听见讯问室里传出这么一句女声,寻思这是什么人犯,口气这么大,难道真有什么重要情况要说?于是,侯副局长在讯问室门上轻叩三下。刑警柏拜年开门一看,连忙回身打个手势示意组长姜春景出来。当下,侯暮寒听姜春景汇报了情况,说那我就进去问问,看她有什么话要说。
侯暮寒突然露面,莫伯姬先是吃了一惊,随即脸露喜色。其夫被宣判死刑的公审大会,她是被强制着参加了的,认出眼前这位领导正是当时坐在主席台上的几位领导中的一位,就主动开口说,既然领导来了,那我就把情况一五一十说一说吧。
莫伯姬认为丈夫是被冤枉的,这也是她当初一直鸣冤叫屈的原因。受到警告之后,她不敢了。这倒并非给压服了,而是她的鸣冤叫屈其实并无证据,只是凭其夫被捕时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我做过坏事,但没有损害过共产党的利益,我还帮过共产党的忙哩!放心,事情查得清的!
丈夫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说过假话,这个重要时刻说的话,在她看来,自然更不会有假。况且判决书上所说的丈夫破坏中共游击队秘密运输渠道的时间也不对,据其回忆,其夫当时并不在桂林,去外地办事了,半个月后才回家。后来听说指控的几个证人中有一个竟然是一向与其称姐道妹的蒋菀容,莫伯姬气坏了,就把气出在蒋菀容的头上。
4月底的一天上午,莫伯姬去菜市场买菜时遇到了一个同乡。那女人也来自莫家寨,比莫伯姬大两岁,莫伯姬平时唤她“阿羊姐”。阿羊的丈夫吴元根是旧桂林警察局看守所的看守,解放后留用。解老板被捕后关押于桂林市局看守所,由于双方妻子的关系,他是认识吴元根的。莫伯姬也曾去找过阿羊夫妇,想请老吴给予关照。但吴元根生性胆小,解放后新政权管得又严,不敢应允。莫伯姬自是恼火。丈夫被枪决后,莫伯姬听说吴元根患了胃癌,她也没去探望。这天在菜场与阿羊劈面相遇,注意到阿羊穿着孝鞋,便知吴元根已经去世。正要表示慰问,对方先开腔了,压低声音告知一个信息:莫伯姬的丈夫被判死刑前,曾瞅了一个机会给吴元根递话,要求转告莫伯姬去南宁西门找“顺昌饭馆”的尹老板,说此人能为他洗脱罪名。吴元根倒是记下来了,但不敢捎这个口信,直到上月病危去世前夜,才把这话对妻子说了。
莫伯姬对此自是重视,就以回莫家寨探亲为名去派驻所开了一纸证明,却没回老家,而是直奔省城南宁。“顺昌饭馆”还在,可老板已经换人,现在的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胖老头儿,说是从别人手里盘下这家馆子的,并不认识莫伯姬所说的原老板尹先生。莫伯姬就在省城住下,四下奔波,到处打听。幸亏她的记性还不赖,回忆起以前曾去桂林拜访过其夫的三个南宁来客的名址。那三人中,有一位马先生是中共地下人员,解放后已经成为南宁某区的副区长。莫伯姬费尽周折找到马区长。马区长知道尹老板其人,也知道莫伯姬的丈夫已被新政权镇压,但还是把尹老板的地址告诉了她,并帮她写了一纸便条。
这位尹老板也是中共地下人员,解放后做了南宁市商业系统的领导。莫伯姬见到尹后的情况,与本案无关,这里不再详述。不过,莫伯姬的省城之行改变了她的心绪。她在商业局招待所住了数日后,决定返回桂林,寻思回桂林后要与“贤妇堂”众姐妹一聚,就去招待所对面的“大相山土特产行”买了十几份上等菌菇干,准备作为礼物赠送众姐妹。5月21日中午,莫伯姬回家稍作停留,即想去拜访朱美兰。借用住所附近一家工厂的电话机拨打了朱美兰公寓的门房,得知朱大姐午后已经出门,听说是去“贤妇堂”办事了。莫伯姬寻思这倒正好,便把旅行包一拎直接赶去了。
讲完上述这番过程,莫伯姬对侯暮寒说:“侯局长,关于我丈夫案子的情况,省里会有说法,军方也会跟地方联系。请您理解我的心情,我很担心会被压在桂林地方上,想当面向公安局领导要求,务请关注。拜谢!”说着,起身鞠躬。
专案组刑警听着,寻思如此看来,蒋菀容之死与莫伯姬无关嘛!这当然需要进行核查。鉴于当时交通状况落后,财政经费紧张,这项工作专案组只能委托南宁警方了。于是连夜起草电报,于凌晨三时许加急发往南宁。
次日下午两点,专案组接到南宁警方的回电,称经向来电列出的单位、店家和个人调查,莫伯姬所说属实。于是,莫伯姬的嫌疑被排除了。
三、再发命案
专案组五刑警正准备开会分析寻找新的切入点,忽然接到电话:句宅男主人句老爷子猝死,死状竟与其妻蒋菀容相似,也是一觉睡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前一天早晨句宅女主人蒋菀容猝亡,家里准备料理丧事。句瑞旗心血管有疾,无法主持,还得让两个亲戚陪护着。幸亏家里的女管家、蒋菀容的妹妹蒋菀玥思路清晰有主张,知道姐姐的丧事必须由自己人主持料理,免得留下遗憾。见姐夫这等状况,便做主分派一应事务:报丧、布置灵堂、张罗酒席、购置棺材,等等。好在句家亲朋好友多,平时句瑞旗、蒋菀容夫妇对亲友、族人、邻居、佣人都不错,大伙儿都愿意尽力帮忙。
句瑞旗虽然不必亲力亲为,但妻子突然死亡,老爷子受到的情感冲击可想而知。人老了,就容易不由自主地回忆往事,尤其是遭遇巨大变故时。蒋菀容的遗体被警方运往医院解剖后,老爷子一边啜泣,一边念叨着亡妻的旧事。待到解剖结果出来,遗体从医院运回家正式举丧,句瑞旗坚持要彻夜守灵。众人拗不过他,只好把躺椅搬到灵堂,让老爷子时躺时坐,奉香点烛焚纸锭那就由别人代劳了。午夜,众人看老爷子精神不济,脸色灰暗,寻思这样下去要撑不住的,闹不好真会追随亡妻而去,那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自古鸳鸯不到头”了。神情憔悴的女管家蒋菀玥反复劝说句瑞旗去休息,老爷子执意不从。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来了一位特殊的吊唁者,立刻扭转了局面。
这位不速之客,就是句瑞旗与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女儿句珂涵。句珂涵出生于1926年,如今二十有四,尚未婚嫁。抗战胜利那年,因为跟父亲意见不合,搬到抗战路句家的另一处房产独自居住,此后再也没来过崇信路这边的宅第,平时跟父亲见面都是事先约好,去外面的饭馆、茶楼。
句老爷子财力雄厚,句珂涵属于富二代,在兴趣爱好和择业方面可以恣意而为。句大小姐自幼喜欢的是武术,拜名家学得拳术、剑法,十六岁后又喜欢上音乐和绘画,其小提琴和油画水平都可列入专业行列。近年她又喜欢上了旅行,经常带着宝剑、小提琴和画夹、照相机四处转悠。21日上午句家女主人蒋菀容死亡后,尽管句珂涵非蒋菀容所生,但总归是女儿,而且正是蒋菀容对她的特别关爱才有了她的今天,自然是要列入首批报丧名单的。否则,句大小姐发作起来,连句老爷子也抵挡不住。报丧人赶到抗战路,句珂涵却不在。邻居说句小姐已经出门三四天了,去了哪里不知道,只得留话请邻居转告,还写了一纸条子贴在门上。句珂涵当天深夜回家见到门上的条子,大惊,连门也没进,直接就负剑背琴挎着画夹、行囊奔将军桥来了。
死者为大,句珂涵进门后先去灵堂哭拜吊唁,再去慰问老父。她听一干亲戚述说了情况,大家都以为她要开口劝句瑞旗了,哪知却转身退出灵堂,站在廊下,转了转眼珠子,问佣人:“珂影呢?”
女佣说:“少爷已去睡觉了。”
“把他叫起来,告诉他涵姐来了!”
换做旁人,女佣是不敢去叫的,这个智障少爷万一发作起来,肯定会把府上闹得不可开交。但大小姐却例外——句珂影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见到姐姐就变成了一只小绵羊。
句珂涵把智障弟弟唤醒,是为了让他劝老爸休息。她知道老爸对这个智障儿子极为宠爱,基本上开口要什么都满足——只要他做得到。
句珂影生下来时一切正常,长到一周岁,智力显得比同龄孩子还略高点儿。可是,周岁庆生后,突然发了一场高烧,而且久烧不退。桂林全城的中西名医和尚道士神汉巫婆你来他往好似走马灯一般请了个遍,都是自信满满而来,灰头土脸而去。最后,句瑞旗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亲自去竹园巷“安昌记棺材店”定制棺材。“安昌记”徐老板跟句瑞旗熟识,知道这孩子系句瑞旗的掌上之宝,初闻讯时以为孩子已经走了,待到听说是作预备的,就指着棺材店对面石灰行门前呆坐的那个叫花婆说,这是孤老庄阿婆,来历不清,行乞为生,她有一手匐经绝技,对付小儿突发内科疾病有奇效,句老板您何不请她给少爷试试?
句瑞旗这当儿真是病急乱投医了,即把庄阿婆请去给儿子匐经。没想到还真找对了人,匐经之后,又按照庄阿婆的关照服了些许羚羊角粉,句少爷的小命就给救回来了。不过,从此智力就出了问题。尽管是富家少爷,但旁人总是另眼看待,街坊小痞子还爱拿他消遣。只有姐姐把他当正常儿童看待,经常耐着性子陪他玩耍,还把欺负他的那几个小痞子逐个教训了一顿。句珂影虽是智障,但对有的事情有一份超过正常人的专注和执着,他对姐姐非常敬重,凡是句珂涵让他做的事,一律不折不扣地执行。
当下,女佣把他从睡梦中唤醒,不出所料刚要大发雷霆时,听说姐姐来了,立马奔到楼下,拉着姐姐的手好不亲热。此时句珂影睡意未消,姐姐一连说了三遍,加上女佣等人在旁边帮腔,他才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原以为他肯定一口答应,令句珂涵意外的是,智障老弟却是摇头。为什么摇头?他要讲条件——去姐姐抗战路的家里玩。五年前句珂涵因故出走搬到抗战路单独居住后,句珂影想念姐姐,经常大哭不止。父母没有办法,就让女佣把他带到抗战路去,和姐姐住几天,然后带着姐姐给他购买的玩具、画片兴高采烈地回家,到家后还会给父母耍几下姐姐教的拳术。近年以来,句珂涵去外地写生、旅行的次数比较多,句珂影一趟也没去过,原本已经忘了,此刻突然见到姐姐,又想起了这个茬儿。
如果在平时,句珂涵肯定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但这次例外。这倒并非因为她要留下来相帮料理丧事。当初她离家时,当着全家上下发过誓,以后绝对不会再进此门,今天来奔丧已是破例——死者虽然是继母,但蒋菀容于她的情分几乎等同于亲娘。不过,也只是奔丧而已,若是要她留下来过夜,她是不肯答应的。再说,她已经跟几个朋友约好,明天要去德智桥原中央日报印刷厂洽谈他们结集出版画册的事。
她这一迟疑,句珂影不干了,立刻委屈得眼泪汪汪,那架势马上就要嚎啕大哭了。这时,旁边的亲友开腔了,说大小姐你倒真应该把他带到抗战路去待两天,到隔天大殓时再过来。家里操办丧事,原本就混乱,小少爷脾气大,难伺候,一旦发作起来,添乱不说,没准儿再弄出啥事儿来。你若是忙碌,干脆叫韦嫂一起过去,有她相帮管着,也就不会误了你出去办事了。
句珂涵想想有道理,就答应了。句珂影立刻转恼为喜,奔到句瑞旗跟前,凑上去不知对老爸说了两句什么话,句瑞旗竟然连连点头,由人搀扶着去内宅歇息了。然后,句珂影就跟着姐姐坐家里的黄包车兴冲冲地去抗战路了,随行的还有韦嫂,她是句珂影的奶妈兼保姆。
次日清晨,句珂涵把弟弟唤醒,姐弟俩在后院小花园葡萄架下喝茶吃早点,句珂涵说了自己必须出去一趟的事由,关照句珂影可以在家随意玩耍,但姐姐那把开刃真剑是不能动的,已经锁起来了,你不必盯着韦嫂让她找,她也取不出来。姐姐这里有一长一短两把竹剑,你可以玩,记住不能砍人,那也会伤到人家的。姐姐中午回来,带你去馆子吃饭。听清楚了吗?句珂影连连点头。当然,对于智障儿来说,记忆力、理解力都是打折扣的,句珂涵不指望他能全部记得。不过,不该被他碰的东西都已经作了防范,又有韦嫂看着,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可是,中午句珂涵回到抗战路家里时,句珂影和韦嫂都已不在了,大门也锁上了。她正感到不解时,邻居大妈告诉说你家少爷已经和保姆一起离开了,保姆请她传个话——
原来,不知怎么的,十三岁的句珂影在这两三年里形成了一个嗜好——喝酒,而且不定位于某一类酒,只要是他没喝过的,他就一定要尝尝,酒量还比较大。句珂涵对弟弟的这个嗜好略有所闻,因为平时接触少,从来没当面见识过。句珂涵也能喝点儿酒,但只是偶尔为之,不过,她家里倒是藏着几瓶好酒,都是她在外面闯荡时带回来的。几瓶酒就放在一个卧式柜子里,柜子是用红木做的,分量很重,光是掀起盖子就要费一些力气。句大小姐是习武的,当然是小菜一碟。正因如此,她想那傻小子不过一个十三岁少年,养尊处优,肯定没有力气打开柜子,也就没将其列入需要防范的项目。哪知,句少爷竟然动用了工具,把柜子打开了。可以想象傻小子是多么开心,开心之后便是行动。要说喝酒,倒也喝得不多,也就几杯,加起来不足半斤。可是,傻小子的喝法儿跟常人不同,他从柜子里一下子取出七瓶酒,一一打开,无师自通做起了调酒师,一边勾兑一边喝。等到正在其他房间里帮句小姐打扫收拾的韦嫂发现时,祸已酿成。
句珂涵听罢,哭笑不得。既然已经开瓶了,搁着只怕要变质,那我只好喝吧。但想想这么好的酒自己独享,似乎有一种“锦衣夜行”的感觉,应该叫几位朋友来一起喝。于是,就出门去打了几个电话。一会儿,来了男男女女几位好友,都带来了路上购买的卤菜,几个人开喝。
正喝得起劲,韦嫂匆匆而至,句珂涵以为她是来解释上午之事的,刚要说“没事”,韦嫂哭着说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句先生过世了!
句珂涵急急忙忙赶到崇信路家里时,专案组五名刑警已经在现场了解情况了——
句瑞旗昨晚被智障儿子劝回内宅休息,一觉睡得还比较酣,上午九点才醒来。然后,就去灵堂继续为亡妻守灵。一会儿,句珂影回来了。这傻小子有时脑子是清醒的,比如在姐姐家闯祸后的保密问题上就是这样。一路上,他反复要求韦嫂千万不可把他偷喝酒的事儿透露给家里其他人,韦嫂自是一口答应。所以,句珂影到家后,也就没进灵堂,也没去老爸卧室,直接进了自己的卧室,如同平时那样独自鼓捣玩具了——对于一个智障儿来说,这种表现容易被人视为正常,也就没人在意。韦嫂当然没有那么自由,东家摊上这等大事,她必须见缝插针相帮干活。在干活之前,按照规矩,她刚从外面回来,应该去灵堂给已故女主人烧一炷香。
句瑞旗知道儿子是由韦嫂陪同着去抗战路的,此刻见她回来了,便知句珂影已经回家了。问了问,一切正常,也就放心了。午前,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老爷子离开灵堂单独接待。送走客人,他又去内宅看儿子。进门闻到酒味儿,便问是怎么回事。句珂影先前回家路上还反复关照韦嫂对他偷喝酒之事要保密,此刻在老爸面前却已忘记,就把情况简述了一遍。句瑞旗对儿子的所有举动一律奉行“无为即治”的原则,根本没当一回事,跟儿子待了一会儿,就返回灵堂继续守灵。
一会儿,午餐时间到了,家人来请句瑞旗入席。句瑞旗想起儿子,吩咐女佣去把少爷叫来一起用餐。句珂影有时玩得兴致浓时,是不大请得动的,好在这天比较容易,一请就到,不过手里还拿着玩具。可是,句瑞旗却突然决定不用餐了,说自己很困倦,只想睡觉。众人都以为老爷子是累的,就让女佣搀扶他去内宅继续睡觉。
老爷子这一睡,就再也没醒过来。三时许,女管家蒋菀玥想起老爷子还没吃午饭,就让人去看看他醒了没有。女佣去内宅一看,老爷子安稳地躺卧在榻,只是浑身已经冰凉!
众人急忙把句瑞旗送往附近医院,医生说人已死亡。亲戚中有有识之士,对句瑞旗的猝亡产生了疑问,主张把遗体暂留医院,待报告警方后再作计议。
专案组在句宅了解情况时,法医正在医院解剖尸体。傍晚,初步结论出来了,法医认定,句瑞旗服用了与其妻蒋菀容相同的麻醉类药物。此时专案组刑警已经结束了现场调查,但并未马上离去。获知法医的解剖结论后,他们当即铐走了女管家蒋菀玥!
四、疑犯落网
蒋菀玥是蒋菀容的同父异母妹妹,比蒋菀容小整整十岁,是蒋菀容的举人老爸尚未落魄时娶的一个据说有青楼身世的小老婆所生。其相貌体态完全继承其母,也有水性杨花的个性。当初蒋举人病逝,家庭四分五裂后,蒋菀玥随生母去了重庆。生母再嫁,过起了平民生活,蒋菀玥则被送进戏班子学艺。她虽然长得漂亮,嗓音却并不出众,而且缺乏音乐细胞,始终成不了材,也就不过在班子里担任配角。每到一处码头,出面应酬倒是很在行,遂成了戏班子的公关代表。蒋菀玥搭的戏班子来自北方,抗战胜利后,班主决定返回老家。蒋菀玥担心自己不适应北地生活,就投奔桂林的姐姐来了。
这年蒋菀容三十九岁,还在公立小学教书,担任学校的教导主任。对丈夫前妻尹氏所生的女儿,蒋菀容尚且真心善待,对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当然不会冷淡,征求丈夫意见后,爽快地把蒋菀玥收留下来。自此,姐妹俩同住一座宅子。可惜,蒋菀容高估了妹妹的伦理道德水准,同时也透支了对丈夫的信任。蒋菀玥入住句家后,她那套公关手段很快就赢得了男主人的赞赏,正好原来的管家年老有病告退还乡,就让蒋菀玥接任。蒋菀玥接手管家后,发现句瑞旗的家底雄厚,立刻就把跑码头的那套狐媚子手段施展出来,开始对姐夫进行公关。
说句公道话,句瑞旗倒也并非寻花问柳之徒,即使在前妻去世后的单身阶段,也没有进过妓院轧过姘头。否则如果名声不佳的话,蒋菀容是不会答应嫁给他的,哪怕他再有钱也没用。可是,此一时彼一时,遇到擅长施展狐媚子手段的蒋菀玥,而且一天到晚在眼前转悠,机会睁眼闭眼都是,他就经不住考验了,显出了鸳鸯的另一种特征(据动物学家考证,鸳鸯并非人们以为的那样感情专一,雌、雄鸳鸯仅仅在繁殖期才形影不离,等到后代破壳而出,即刻分道扬镳各飞东西——雄性鸳鸯并不承担抚养后代的责任)。句瑞旗跟蒋菀玥勾搭上以后,渐渐就被句宅的几个佣人察知,然后,就传到了蒋菀容耳朵里。
那蒋菀容对于丈夫与妹妹玩婚外恋是什么态度呢?她竟然对句瑞旗说,你如果真喜欢她,就把妹妹收房做小的吧。旧时女人只能嫁一个男人,男人却是可以娶几个小老婆的。蒋菀容的举人老爸正是因为娶了小老婆,她才多了蒋菀玥这么一个妹妹。蒋菀容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加之生性温和,对这种事也就比较容易接受。
句瑞旗大喜过望,又担心蒋菀玥不肯“屈就”,就请蒋菀容去跟蒋菀玥沟通。蒋菀玥表示“没有问题”,也不打算提什么条件。句瑞旗的亲朋好友得知后,也没有人认为不合适——对于那时候的人来说,这算不上是一桩新闻。那就准备娶亲吧。虽然蒋菀玥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是做小老婆(当时雅称“如夫人”),但句瑞旗是富翁,遇事讲究排场,非要大办酒席,还要正式举行婚礼。办酒席、婚礼需要筹备,没想到这一筹备,竟把酒席和婚礼都给筹没了——句大小姐跳出来反对老爸娶妾。
那是四年前,句珂涵二十挂零。她的彪悍那时已经长出翅膀,在家里通常不管闲事,如若开口要管,别人就都得听她的。不仅因为句姑娘性子野,而且她是习武的,外面朋友也广,三教九流的都有,全家上下都生怕不从其意惹恼了大小姐。句珂涵也确实揍过两个为生意上的事儿到家里来撒野的莽汉,把人家打得抱头鼠窜,在将军桥声威大振。按说,蒋菀玥是句珂涵的姨妈,句姑娘应该和她亲热才是。可不知怎么的,上年秋天蒋菀玥风尘仆仆从重庆赶到桂林来投亲时,句珂涵与其一打照面就觉得这位姨妈不顺眼。蒋菀玥是跑过三关六码头之辈,擅长的又是跟各类人打交道,当下也发觉外甥女对自己不待见,便施展浑身解数,竭力想跟句姑娘搞好关系。怎奈句珂涵竟铁了心似的,对她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稍后蒋菀玥接替了老管家,句珂涵照样不把她放在眼里。
句珂涵得知老爷子准备迎娶蒋菀玥做小老婆,不禁大怒。其实句瑞旗做出这个决定时,她还在外面旅行,如果老爷子当机立断来一招快刀斩乱麻,句姑娘返回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那也就无话可说了。偏偏句瑞旗要讲排场,结果就把最佳时机给错过了。句珂涵回家听说此事,坚决反对。句老爷子对女儿比对智障儿子句珂影还憷头,傻小子还好哄,句珂涵却是软硬不吃,认定一条道会一直走到黑。于是,就搬出与其感情笃厚的蒋菀容做思想工作。尽管句珂涵把蒋菀容当亲娘一般看待,但在这件事上就是不肯松口。最后,用她那口武当山老道赠送的宝剑砍下老爷子书房紫檀木书案的一角,说如若敢迎娶,这就是榜样——没人说得清句姑娘此举究竟是要把剑锋对准谁,是句瑞旗还是蒋菀玥,抑或她自己。然后,句珂涵就自作主张住到抗战路去了。
就这样,这段婚事被句大小姐搅和了,句瑞旗最终未能迎娶蒋菀玥,只能跟蒋菀玥过着同居生活。
此刻句瑞旗和蒋菀容双双毙命,专案组刑警为何要给蒋菀玥扣上手铐呢?这里面自有一番话头——
专案组五名成员中,有三名是资深刑警,其中的刘守成虽然不过三十挂零,却是出身侦探世家,十六岁就在刑侦一线奔波了。这位专案组的业务组长,早在5月21日上午尚未对蒋菀容之死定性,只是奉命前往现场查看之时,就已经开始注意收集情况了。另二位老刑警韦玉钧、叶肇中,也不约而同在抵达句宅后处处留意。事后三人交换意见,都对句宅女管家产生了怀疑。
那么,5月21日刘、韦、叶在现场发现了什么情况呢?说来很简单,他们在查看句宅屋子时,在蒋菀玥卧室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
新中国成立后颁布的第一部法律就是《婚姻法》,于1950年5月1日起正式实施。在蒋菀玥的卧室里发现《婚姻法》,能说明什么呢?刘守成之前跟句家人接触时就已听说了蒋菀玥在句家的特殊地位,遂根据《婚姻法》的内容对蒋菀玥的情况进行了分析。法律规定,从5月1日开始,全国实行“婚姻自主,一夫一妻制度”。而类似句瑞旗这种情况,则属于事实上的“一妻一妾”。《婚姻法》已经开始实施,老爷子必须与其中一个断绝事实婚姻关系。蒋菀玥显然已经想到这一点,所以她要研究婚姻法,作好应对的准备。刘守成认为,蒋菀容之死如果是他杀,很有可能是蒋菀玥为了达到“扶正”的目的下的毒手。
当然,这仅仅是一种合理推测,远没有莫伯姬那条线索明显可疑,所以刑警决定首先对莫伯姬进行调查。可是,莫伯姬的那条线索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在这时,传来了句瑞旗也一睡不醒的消息。专案组刑警全体出动前往将军桥句宅,出发前两个组长简短交换了意见,决定把蒋菀玥作为调查重点。这一查,果然了解到几条对女管家不利的情况——
其一,5月21日警方要把蒋菀容的尸体运往医院解剖时,蒋菀玥不但寻死觅活以上吊相要挟坚决阻挠,有人还看见她四处乱窜寻找句珂影,想怂恿傻小子去给警察添乱。那个时段,句珂影正好去外面玩耍了,蒋菀玥就叫韦嫂把他给叫回来。韦嫂还没出门,句老爷子发话同意解剖,蒋菀容的遗体就给运走了。之后蒋菀玥显出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蒋菀容的遗体由亲友相帮从医院运回时,负责在宅子大门外迎灵的蒋菀玥犹如呆了似的,反应远比平时迟钝——这一条,被刑警认为是蒋菀玥生怕罪行败露的表现。
其二,据句宅私家车夫龙伯反映,十多天前的一个上午,他奉先生之命去将军桥畔的酒坊拉两坛子酒回来,看见蒋菀玥在将军桥一侧拦下一个路过的猎人购买野鸡。三天后的上午,他正在宅前擦拭黄包车,那个猎人突然上门了,空身(指的是不像寻常沿街叫卖的猎人那样带着猎械猎物),向他打听蒋太太。起初他以为是找女主人蒋菀容的,正要入内禀报,蒋菀玥正好从里面出来。猎人见了便说“蒋太太出来了”。蒋菀玥见之,脸上显出惊慌神色,一边唤着“老罗你来了”,匆忙把猎人领进去了。猎人在里面待不多时就出来了,龙伯正好要抽烟,身上没火柴,就向对方借火,顺手递给对方一支烟。两人抽着烟随口聊了几句,龙伯得知对方是住在城东南石板古道的破庙里的——这一条,刑警怀疑是蒋菀玥从猎户那里获取谋杀蒋菀容用的毒药。
其三,包括句宅仆人、亲友在内至少五人反映,蒋菀容出事那天一早,当时还没有发现她已经死亡,蒋菀玥突然神情憔悴地出门,大约二十分钟后返回,直奔厨房,要厨师老王炖一锅绿豆汤,特别关照要搁冰糖。炖好后,她亲手盛了一碗,给正在书房写毛笔字的句瑞旗送过去。此后一直到晚上,她都亲自给老爷子送绿豆汤,每次都是一大碗,死扯活缠地让老爷子连汤带豆吃光——这一条,刑警茫然不解,说是下毒吧,这味毒药怎么没像对付蒋菀容的毒药那样迅速发作?说是关心吧,哪有一天把一锅绿豆汤让一个六旬老人都吃光的?
其四,据女佣梁妈说,21日下半夜,老爷子已经被傻小子句珂影劝去内宅休息了,她奉命在房门口守着随时准备照料。由于忙碌了一天没好好休息过,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就打盹了。迷糊间觉得房里似乎有动静,以为老爷子有事儿,一个激灵醒过来,起身去看,见蒋菀玥正从房里出来。蒋菀玥见到她,竖起右手食指示意噤声,悄言说先生睡得很平稳,不必担心——这条也使刑警不解。
以上内容,随着蒋菀玥的到案,全都得到了证实或解释。当然,以蒋菀玥闯荡江湖的经验,不会那么轻易招供。幸亏车夫龙伯提供的那条线索,刑警把蒋菀玥控制后,姜春景命叶肇中、柏拜年悄然前往城东南石板古道查访猎人老罗。果然如龙伯所说,在破庙里找到了老罗,直接就将其带往市局。老罗交代,那天他把早起猎得的两只野鸡送往一家野味馆,途经将军桥时,被可能是在桥上等候的蒋菀玥唤住。蒋菀玥自称句宅“蒋太太”,以高于市场价位的钱钞买下了两只野鸡。交易过程中,蒋菀玥说家里闹“大仙”(民间有把黄鼠狼称为“大仙”的说法),问老罗是否有对付小型野兽的药。都说“大仙”得罪不得,也不想结果它们的性命,能把它们麻翻即可。“大仙”精乖,醒后知道厉害,就不敢进宅子了。老罗是干这行的,弄点儿麻药不难,只不过手头没有,只能托人从外地捎带,所以拖了三天才弄到手。之后,老罗去句宅送药,“蒋太太”则给了他十万元(旧版人民币,与新版人民币的兑换比率为10000∶1,下同)。
刑警把老罗的供词作为武器,终于攻下了“蒋太太”这座略显顽固的堡垒。
专案组五刑警正准备开会分析寻找新的切入点,忽然接到电话:句宅男主人句老爷子猝死,死状竟与其妻蒋菀容相似,也是一觉睡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前一天早晨句宅女主人蒋菀容猝亡,家里准备料理丧事。句瑞旗心血管有疾,无法主持,还得让两个亲戚陪护着。幸亏家里的女管家、蒋菀容的妹妹蒋菀玥思路清晰有主张,知道姐姐的丧事必须由自己人主持料理,免得留下遗憾。见姐夫这等状况,便做主分派一应事务:报丧、布置灵堂、张罗酒席、购置棺材,等等。好在句家亲朋好友多,平时句瑞旗、蒋菀容夫妇对亲友、族人、邻居、佣人都不错,大伙儿都愿意尽力帮忙。
句瑞旗虽然不必亲力亲为,但妻子突然死亡,老爷子受到的情感冲击可想而知。人老了,就容易不由自主地回忆往事,尤其是遭遇巨大变故时。蒋菀容的遗体被警方运往医院解剖后,老爷子一边啜泣,一边念叨着亡妻的旧事。待到解剖结果出来,遗体从医院运回家正式举丧,句瑞旗坚持要彻夜守灵。众人拗不过他,只好把躺椅搬到灵堂,让老爷子时躺时坐,奉香点烛焚纸锭那就由别人代劳了。午夜,众人看老爷子精神不济,脸色灰暗,寻思这样下去要撑不住的,闹不好真会追随亡妻而去,那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自古鸳鸯不到头”了。神情憔悴的女管家蒋菀玥反复劝说句瑞旗去休息,老爷子执意不从。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来了一位特殊的吊唁者,立刻扭转了局面。
这位不速之客,就是句瑞旗与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女儿句珂涵。句珂涵出生于1926年,如今二十有四,尚未婚嫁。抗战胜利那年,因为跟父亲意见不合,搬到抗战路句家的另一处房产独自居住,此后再也没来过崇信路这边的宅第,平时跟父亲见面都是事先约好,去外面的饭馆、茶楼。
句老爷子财力雄厚,句珂涵属于富二代,在兴趣爱好和择业方面可以恣意而为。句大小姐自幼喜欢的是武术,拜名家学得拳术、剑法,十六岁后又喜欢上音乐和绘画,其小提琴和油画水平都可列入专业行列。近年她又喜欢上了旅行,经常带着宝剑、小提琴和画夹、照相机四处转悠。21日上午句家女主人蒋菀容死亡后,尽管句珂涵非蒋菀容所生,但总归是女儿,而且正是蒋菀容对她的特别关爱才有了她的今天,自然是要列入首批报丧名单的。否则,句大小姐发作起来,连句老爷子也抵挡不住。报丧人赶到抗战路,句珂涵却不在。邻居说句小姐已经出门三四天了,去了哪里不知道,只得留话请邻居转告,还写了一纸条子贴在门 上。句珂涵当天深夜回家见到门上的条子,大惊,连门也没进,直接就负剑背琴挎着画夹、行囊奔将军桥来了。
死者为大,句珂涵进门后先去灵堂哭拜吊唁,再去慰问老父。她听一干亲戚述说了情况,大家都以为她要开口劝句瑞旗了,哪知却转身退出灵堂,站在廊下,转了转眼珠子,问佣人:“珂影呢?”
女佣说:“少爷已去睡觉了。”
“把他叫起来,告诉他涵姐来了!”
换做旁人,女佣是不敢去叫的,这个智障少爷万一发作起来,肯定会把府上闹得不可开交。但大小姐却例外——句珂影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见到姐姐就变成了一只小绵羊。
句珂涵把智障弟弟唤醒,是为了让他劝老爸休息。她知道老爸对这个智障儿子极为宠爱,基本上开口要什么都满足——只要他做得到。
句珂影生下来时一切正常,长到一周岁,智力显得比同龄孩子还略高点儿。可是,周岁庆生后,突然发了一场高烧,而且久烧不退。桂林全城的中西名医和尚道士神汉巫婆你来他往好似走马灯一般请了个遍,都是自信满满而来,灰头土脸而去。最后,句瑞旗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亲自去竹园巷“安昌记棺材店”定制棺材。“安昌记”徐老板跟句瑞旗熟识,知道这孩子系句瑞旗的掌上之宝,初闻讯时以为孩子已经走了,待到听说是作预备的,就指着棺材店对面石灰行门前呆坐的那个叫花婆说,这是孤老庄阿婆,来历不清,行乞为生,她有一手匐经绝技,对付小儿突发内科疾病有奇效,句老板您何不请她给少爷试试?
句瑞旗这当儿真是病急乱投医了,即把庄阿婆请去给儿子匐经。没想到还真找对了人,匐经之后,又按照庄阿婆的关照服了些许羚羊角粉,句少爷的小命就给救回来了。不过,从此智力就出了问题。尽管是富家少爷,但旁人总是另眼看待,街坊小痞子还爱拿他消遣。只有姐姐把他当正常儿童看待,经常耐着性子陪他玩耍,还把欺负他的那几个小痞子逐个教训了一顿。句珂影虽是智障,但对有的事情有一份超过正常人的专注和执着,他对姐姐非常敬重,凡是句珂涵让他做的事,一律不折不扣地执行。
当下,女佣把他从睡梦中唤醒,不出所料刚要大发雷霆时,听说姐姐来了,立马奔到楼下,拉着姐姐的手好不亲热。此时句珂影睡意未消,姐姐一连说了三遍,加上女佣等人在旁边帮腔,他才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原以为他肯定一口答应,令句珂涵意外的是,智障老弟却是摇头。为什么摇头?他要讲条件——去姐姐抗战路的家里玩。五年前句珂涵因故出走搬到抗战路单独居住后,句珂影想念姐姐,经常大哭不止。父母没有办法,就让女佣把他带到抗战路去,和姐姐住几天,然后带着姐姐给他购买的玩具、画片兴高采烈地回家,到家后还会给父母耍几下姐姐教的拳术。近年以来,句珂涵去外地写生、旅行的次数比较多,句珂影一趟也没去过,原本已经忘了,此刻突然见到姐姐,又想起了这个茬儿。
如果在平时,句珂涵肯定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但这次例外。这倒并非因为她要留下来相帮料理丧事。当初她离家时,当着全家上下发过誓,以后绝对不会再进此门,今天来奔丧已是破例——死者虽然是继母,但蒋菀容于她的情分几乎等同于亲娘。不过,也只是奔丧而已,若是要她留下来过夜,她是不肯答应的。再说,她已经跟几个朋友约好,明天要去德智桥原中央日报印刷厂洽谈他们结集出版画册的事。
她这一迟疑,句珂影不干了,立刻委屈得眼泪汪汪,那架势马上就要嚎啕大哭了。这时,旁边的亲友开腔了,说大小姐你倒真应该把他带到抗战路去待两天,到隔天大殓时再过来。家里操办丧事,原本就混乱,小少爷脾气大,难伺候,一旦发作起来,添乱不说,没准儿再弄出啥事儿来。你若是忙碌,干脆叫韦嫂一起过去,有她相帮管着,也就不会误了你出去办事了。
句珂涵想想有道理,就答应了。句珂影立刻转恼为喜,奔到句瑞旗跟前,凑上去不知对老爸说了两句什么话,句瑞旗竟然连连点头,由人搀扶着去内宅歇息了。然后,句珂影就跟着姐姐坐家里的黄包车兴冲冲地去抗战路了,随行的还有韦嫂,她是句珂影的奶妈兼保姆。
次日清晨,句珂涵把弟弟唤醒,姐弟俩在后院小花园葡萄架下喝茶吃早点,句珂涵说了自己必须出去一趟的事由,关照句珂影可以在家随意玩耍,但姐姐那把开刃真剑是不能动的,已经锁起来了,你不必盯着韦嫂让她找,她也取不出来。姐姐这里有一长一短两把竹剑,你可以玩,记住不能砍人,那也会伤到人家的。姐姐中午回来,带你去馆子吃饭。听清楚了吗?句珂影连连点头。当然,对于智障儿来说,记忆力、理解力都是打折扣的,句珂涵不指望他能全部记得。不过,不该被他碰的东西都已经作了防范,又有韦嫂看着,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可是,中午句珂涵回到抗战路家里时,句珂影和韦嫂都已不在了,大门也锁上了。她正感到不解时,邻居大妈告诉说你家少爷已经和保姆一起离开了,保姆请她传个话——
原来,不知怎么的,十三岁的句珂影在这两三年里形成了一个嗜好——喝酒,而且不定位于某一类酒,只要是他没喝过的,他就一定要尝尝,酒量还比较大。句珂涵对弟弟的这个嗜好略有所闻,因为平时接触少,从来没当面见识过。句珂涵也能喝点儿酒,但只是偶尔为之,不过,她家里倒是藏着几瓶好酒,都是她在外面闯荡时带回来的。几瓶酒就放在一个卧式柜子里,柜子是用红木做的,分量很重,光是掀起盖子就要费一些力气。句大小姐是习武的,当然是小菜一碟。正因如此,她想那傻小子不过一个十三岁少年,养尊处优,肯定没有力气打开柜子,也就没将其列入需要防范的项目。哪知,句少爷竟然动用了工具,把柜子打开了。可以想象傻小子是多么开心,开心之后便是行动。要说喝酒,倒也喝得不多,也就几杯,加起来不足半斤。可是,傻小子的喝法儿跟常人不同,他从柜子里一下子取出七瓶酒,一一打开,无师自通做起了调酒师,一边勾兑一边喝。等到正在其他房间里帮句小姐打扫收拾的韦嫂发现时,祸已酿成。
句珂涵听罢,哭笑不得。既然已经开瓶了,搁着只怕要变质,那我只好喝吧。但想想这么好的酒自己独享,似乎有一种“锦衣夜行”的感觉,应该叫几位朋友来一起喝。于是,就出门去打了几个电话。一会儿,来了男男女女几位好友,都带来了路上购买的卤菜,几个人开喝。
正喝得起劲,韦嫂匆匆而至,句珂涵以为她是来解释上午之事的,刚要说“没事”,韦嫂哭着说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句先生过世了!
句珂涵急急忙忙赶到崇信路家里时,专案组五名刑警已经在现场了解情况了——
句瑞旗昨晚被智障儿子劝回内宅休息,一觉睡得还比较酣,上午九点才醒来。然后,就去灵堂继续为亡妻守灵。一会儿,句珂影回来了。这傻小子有时脑子是清醒的,比如在姐姐家闯祸后的保密问题上就是这样。一路上,他反复要求韦嫂千万不可把他偷喝酒的事儿透露给家里其他人,韦嫂自是一口答应。所以,句珂影到家后,也就没进灵堂,也没去老爸卧室,直接进了自己的卧室,如同平时那样独自鼓捣玩具了——对于一个智障儿来说,这种表现容易被人视为正常,也就没人在意。韦嫂当然没有那么自由,东家摊上这等大事,她必须见缝插针相帮干活。在干活之前,按照规矩,她刚从外面回来,应该去灵堂给已故女主人烧一炷香。
句瑞旗知道儿子是由韦嫂陪同着去抗战路的,此刻见她回来了,便知句珂影已经回家了。问了问,一切正常,也就放心了。午前,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老爷子离开灵堂单独接待。送走客人,他又去内宅看儿子。进门闻到酒味儿,便问是怎么回事。句珂影先前回家路上还反复关照韦嫂对他偷喝酒之事要保密,此刻在老爸面前却已忘记,就把情况简述了一遍。句瑞旗对儿子的所有举动一律奉行“无为即治”的原则,根本没当一回事,跟儿子待了一会儿,就返回灵堂继续守灵。
一会儿,午餐时间到了,家人来请句瑞旗入席。句瑞旗想起儿子,吩咐女佣去把少爷叫来一起用餐。句珂影有时玩得兴致浓时,是不大请得动的,好在这天比较容易,一请就到,不过手里还拿着玩具。可是,句瑞旗却突然决定不用餐了,说自己很困倦,只想睡觉。众人都以为老爷子是累的,就让女佣搀扶他去内宅继续睡觉。
老爷子这一睡,就再也没醒过来。三时许,女管家蒋菀玥想起老爷子还没吃午饭,就让人去看看他醒了没有。女佣去内宅一看,老爷子安稳地躺卧在榻,只是浑身已经冰凉!
众人急忙把句瑞旗送往附近医院,医生说人已死亡。亲戚中有有识之士,对句瑞旗的猝亡产生了疑问,主张把遗体暂留医院,待报告警方后再作计议。
专案组在句宅了解情况时,法医正在医院解剖尸体。傍晚,初步结论出来了,法医认定,句瑞旗服用了与其妻蒋菀容相同的麻醉类药物。此时专案组刑警已经结束了现场调查,但并未马上离去。获知法医的解剖结论后,他们当即铐走了女管家蒋菀玥!
五、疑犯落网
蒋菀玥是蒋菀容的同父异母妹妹,比蒋菀容小整整十岁,是蒋菀容的举人老爸尚未落魄时娶的一个据说有青楼身世的小老婆所生。其相貌体态完全继承其母,也有水性杨花的个性。当初蒋举人病逝,家庭四分五裂后,蒋菀玥随生母去了重庆。生母再嫁,过起了平民生活,蒋菀玥则被送进戏班子学艺。她虽然长得漂亮,嗓音却并不出众,而且缺乏音乐细胞,始终成不了材,也就不过在班子里担任配角。每到一处码头,出面应酬倒是很在行,遂成了戏班子的公关代表。蒋菀玥搭的戏班子来自北方,抗战胜利后,班主决定返回老家。蒋菀玥担心自己不适应北地生活,就投奔桂林的姐姐来了。
这年蒋菀容三十九岁,还在公立小学教书,担任学校的教导主任。对丈夫前妻尹氏所生的女儿,蒋菀容尚且真心善待,对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当然不会冷淡,征求丈夫意见后,爽快地把蒋菀玥收留下来。自此,姐妹俩同住一座宅子。可惜,蒋菀容高估了妹妹的伦理道德水准,同时也透支了对丈夫的信任。蒋菀玥入住句家后,她那套公关手段很快就赢得了男主人的赞赏,正好原来的管家年老有病告退还乡,就让蒋菀玥接任。蒋菀玥接手管家后,发现句瑞旗的家底雄厚,立刻就把跑码头的那套狐媚子手段施展出来,开始对姐夫进行公关。
说句公道话,句瑞旗倒也并非寻花问柳之徒,即使在前妻去世后的单身阶段,也没有进过妓院轧过姘头。否则如果名声不佳的话,蒋菀容是不会答应嫁给他的,哪怕他再有钱也没用。可是,此一时彼一时,遇到擅长施展狐媚子手段的蒋菀玥,而且一天到晚在眼前转悠,机会睁眼闭眼都是,他就经不住考验了,显出了鸳鸯的另一种特征(据动物学家考证,鸳鸯并非人们以为的那样感情专一,雌、雄鸳鸯仅仅在繁殖期才形影不离,等到后代破壳而出,即刻分道扬镳各飞东西——雄性鸳鸯并不承担抚养后代的责任)。句瑞旗跟蒋菀玥勾搭上以后,渐渐就被句宅的几个佣人察知,然后,就传到了蒋菀容耳朵里。
那蒋菀容对于丈夫与妹妹玩婚外恋是什么态度呢?她竟然对句瑞旗说,你如果真喜欢她,就把妹妹收房做小的吧。旧时女人只能嫁一个男人,男人却是可以娶几个小老婆的。蒋菀容的举人老爸正是因为娶了小老婆,她才多了蒋菀玥这么一个妹妹。蒋菀容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加之生性温和,对这种事也就比较容易接受。
句瑞旗大喜过望,又担心蒋菀玥不肯“屈就”,就请蒋菀容去跟蒋菀玥沟通。蒋菀玥表示“没有问题”,也不打算提什么条件。句瑞旗的亲朋好友得知后,也没有人认为不合适——对于那时候的人来说,这算不上是一桩新闻。那就准备娶亲吧。虽然蒋菀玥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是做小老婆(当时雅称“如夫人”),但句瑞旗是富翁,遇事讲究排场,非要大办酒席,还要正式举行婚礼。办酒席、婚礼需要筹备,没想到这一筹备,竟把酒席和婚礼都给筹没了——句大小姐跳出来反对老爸娶妾。
那是四年前,句珂涵二十挂零。她的彪悍那时已经长出翅膀,在家里通常不管闲事,如若开口要管,别人就都得听她的。不仅因为句姑娘性子野,而且她是习武的,外面朋友也广,三教九流的都有,全家上下都生怕不从其意惹恼了大小姐。句珂涵也确实揍过两个为生意上的事儿到家里来撒野的莽汉,把人家打得抱头鼠窜,在将军桥声威大振。按说,蒋菀玥是句珂涵的姨妈,句姑娘应该和她亲热才是。可不知怎么的,上年秋天蒋菀玥风尘仆仆从重庆赶到桂林来投亲时,句珂涵与其一打照面就觉得这位姨妈不顺眼。蒋菀玥是跑过三关六码头之辈,擅长的又是跟各类人打交道,当下也发觉外甥女对自己不待见,便施展浑身解数,竭力想跟句姑娘搞好关系。怎奈句珂涵竟铁了心似的,对她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稍后蒋菀玥接替了老管家,句珂涵照样不把她放在眼里。
句珂涵得知老爷子准备迎娶蒋菀玥做小老婆,不禁大怒。其实句瑞旗做出这个决定时,她还在外面旅行,如果老爷子当机立断来一招快刀斩乱麻,句姑娘返回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那也就无话可说了。偏偏句瑞旗要讲排场,结果就把最佳时机给错过了。句珂涵回家听说此事,坚决反对。句老爷子对女儿比对智障儿子句珂影还憷头,傻小子还好哄,句珂涵却是软硬不吃,认定一条道会一直走到黑。于是,就搬出与其感情笃厚的蒋菀容做思想工作。尽管句珂涵把蒋菀容当亲娘一般看待,但在这件事上就是不肯松口。最后,用她那口武当山老道赠送的宝剑砍下老爷子书房紫檀木书案的一角,说如若敢迎娶,这就是榜样——没人说得清句姑娘此举究竟是要把剑锋对准谁,是句瑞旗还是蒋菀玥,抑或她自己。然后,句珂涵就自作主张住到抗战路去了。
就这样,这段婚事被句大小姐搅和了,句瑞旗最终未能迎娶蒋菀玥,只能跟蒋菀玥过着同居生活。
此刻句瑞旗和蒋菀容双双毙命,专案组刑警为何要给蒋菀玥扣上手铐呢?这里面自有一番话头——
专案组五名成员中,有三名是资深刑警,其中的刘守成虽然不过三十挂零,却是出身侦探世家,十六岁就在刑侦一线奔波了。这位专案组的业务组长,早在5月21日上午尚未对蒋菀容之死定性,只是奉命前往现场查看之时,就已经开始注意收集情况了。另二位老刑警韦玉钧、叶肇中,也不约而同在抵达句宅后处处留意。事后三人交换意见,都对句宅女管家产生了怀疑。
那么,5月21日刘、韦、叶在现场发现了什么情况呢?说来很简单,他们在查看句宅屋子时,在蒋菀玥卧室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
新中国成立后颁布的第一部法律就是《婚姻法》,于1950年5月1日起正式实施。在蒋菀玥的卧室里发现《婚姻法》,能说明什么呢?刘守成之前跟句家人接触时就已听说了蒋菀玥在句家的特殊地位,遂根据《婚姻法》的内容对蒋菀玥的情况进行了分析。法律规定,从5月1日开始,全国实行“婚姻自主,一夫一妻制度”。而类似句瑞旗这种情况,则属于事实上的“一妻一妾”。《婚姻法》已经开始实施,老爷子必须与其中一个断绝事实婚姻关系。蒋菀玥显然已经想到这一点,所以她要研究婚姻法,作好应对的准备。刘守成认为,蒋菀容之死如果是他杀,很有可能是蒋菀玥为了达到“扶正”的目的下的毒手。
当然,这仅仅是一种合理推测,远没有莫伯姬那条线索明显可疑,所以刑警决定首先对莫伯姬进行调查。可是,莫伯姬的那条线索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在这时,传来了句瑞旗也一睡不醒的消息。专案组刑警全体出动前往将军桥句宅,出发前两个组长简短交换了意见,决定把蒋菀玥作为调查重点。这一查,果然了解到几条对女管家不利的情况——
其一,5月21日警方要把蒋菀容的尸体运往医院解剖时,蒋菀玥不但寻死觅活以上吊相要挟坚决阻挠,有人还看见她四处乱窜寻找句珂影,想怂恿傻小子去给警察添乱。那个时段,句珂影正好去外面玩耍了,蒋菀玥就叫韦嫂把他给叫回来。韦嫂还没出门,句老爷子发话同意解剖,蒋菀容的遗体就给运走了。之后蒋菀玥显出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蒋菀容的遗体由亲友相帮从医院运回时,负责在宅子大门外迎灵的蒋菀玥犹如呆了似的,反应远比平时迟钝——这一条,被刑警认为是蒋菀玥生怕罪行败露的表现。
其二,据句宅私家车夫龙伯反映,十多天前的一个上午,他奉先生之命去将军桥畔的酒坊拉两坛子酒回来,看见蒋菀玥在将军桥一侧拦下一个路过的猎人购买野鸡。三天后的上午,他正在宅前擦拭黄包车,那个猎人突然上门了,空身(指的是不像寻常沿街叫卖的猎人那样带着猎械猎物),向他打听蒋太太。起初他以为是找女主人蒋菀容的,正要入内禀报,蒋菀玥正好从里面出来。猎人见了便说“蒋太太出来了”。蒋菀玥见之,脸上显出惊慌神色,一边唤着“老罗你来了”,匆忙把猎人领进去了。猎人在里面待不多时就出来了,龙伯正好要抽烟,身上没火柴,就向对方借火,顺手递给对方一支烟。两人抽着烟随口聊了几句,龙伯得知对方是住在城东南石板古道的破庙里的——这一条,刑警怀疑是蒋菀玥从猎户那里获取谋杀蒋菀容用的毒药。
其三,包括句宅仆人、亲友在内至少五人反映,蒋菀容出事那天一早,当时还没有发现她已经死亡,蒋菀玥突然神情憔悴地出门,大约二十分钟后返回,直奔厨房,要厨师老王炖一锅绿豆汤,特别关照要搁冰糖。炖好后,她亲手盛了一碗,给正在书房写毛笔字的句瑞旗送过去。此后一直到晚上,她都亲自给老爷子送绿豆汤,每次都是一大碗,死扯活缠地让老爷子连汤带豆吃光——这一条,刑警茫然不解,说是下毒吧,这味毒药怎么没像对付蒋菀容的毒药那样迅速发作?说是关心吧,哪有一天把一锅绿豆汤让一个六旬老人都吃光的?
其四,据女佣梁妈说,21日下半夜,老爷子已经被傻小子句珂影劝去内宅休息了,她奉命在房门口守着随时准备照料。由于忙碌了一天没好好休息过,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就打盹了。迷糊间觉得房里似乎有动静,以为老爷子有事儿,一个激灵醒过来,起身去看,见蒋菀玥正从房里出来。蒋菀玥见到她,竖起右手食指示意噤声,悄言说先生睡得很平稳,不必担心——这条也使刑警不解。
以上内容,随着蒋菀玥的到案,全都得到了证实或解释。当然,以蒋菀玥闯荡江湖的经验,不会那么轻易招供。幸亏车夫龙伯提供的那条线索,刑警把蒋菀玥控制后,姜春景命叶肇中、柏拜年悄然前往城东南石板古道查访猎人老罗。果然如龙伯所说,在破庙里找到了老罗,直接就将其带往市局。老罗交代,那天他把早起猎得的两只野鸡送往一家野味馆,途经将军桥时,被可能是在桥上等候的蒋菀玥唤住。蒋菀玥自称句宅“蒋太太”,以高于市场价位的钱钞买下了两只野鸡。交易过程中,蒋菀玥说家里闹“大仙”(民间有把黄鼠狼称为“大仙”的说法),问老罗是否有对付小型野兽的药。都说“大仙”得罪不得,也不想结果它们的性命,能把它们麻翻即可。“大仙”精乖,醒后知道厉害,就不敢进宅子了。老罗是干这行的,弄点儿麻药不难,只不过手头没有,只能托人从外地捎带,所以拖了三天才弄到手。之后,老罗去句宅送药,“蒋太太”则给了他十万元(旧版人民币,与新版人民币的兑换比率为10000∶1,下同)。
刑警把老罗的供词作为武器,终于攻下了“蒋太太”这座略显顽固的堡垒。
六、凶手招供
果然不出专案组所料,蒋菀玥谋杀姐姐的动机,就是为能够以句瑞旗合法配偶的名义继续留在句宅。她当初对老爷子进行公关,原本就是图富贵。句瑞旗年事已高,老上子死后,那份家产自然就是她的了 —— 当然这有个前提,那就是她必须“扶正” 。经常看报纸听广播,得知人民政府主张一夫一妻,暗忖这下机会来了,凭自己的年龄,姿色优势,老爷子肯定会选择把她作为合法配偶。
今年元旦,新闻广播中说新中国的第一部法律“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正在起草,即将递交政务院审查,通过后即可实施,这是广大受封建压迫的妇女群众的一大喜讯,云云。当晚,蒋菀玥有意无意跟句瑞旗聊起此事,探听口风原以为老爷子肯定会表态说留妹逐姐,哪知句瑞旗毫不迟疑地表示:如果人民政府对一夫一妻规定实行强制手段,那就只好让她离开。
显然,句瑞旗对此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对蒋菀玥说,你在我家里帮衬数年,出力不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心里清楚,是不会亏待你的。到时候你如果不愿意再待在桂林,我会资助你一笔款子,让你光鲜离开;如若你想留在桂林,那也好办,我让珂涵搬回这边来住,抗战路的宅子就给你了。
蒋菀玥听了心里一凉——尽管老爷子的这个遣散方案已经算是非常慷慨了,可是距她的目标还差得太远她的想法是把姐姐撵走,没几年老爷子肯定会“走”,那时这边的一切就都是她的了。听说婚姻法主张婚姻自主,届时她可以选择一个中意的对象,那岂不进入了人生最好的境界?
句瑞旗元旦之夜的明确表态使蒋菀玥的美梦变成了肥皂泡。表面上蒋菀玥当然不会露出丝毫不满,但心里已经乱了方寸。她的离开已成定局,除非发生意外,这个意外就是蒋菀容突然身亡。从这个时候开始,她时不时就在心里盘算,怎样才能不显山不露水地达到目的。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毒药。
在当时的女性中,蒋菀玥可以说是见过世面的,诸如潘金莲西门庆用过的“中国驰名毒药” 砒霜那是不在考虑之列的,最好是用西药。可是,蒋菀玥不谙此道,既不清楚那类西药的名称,更没有进货渠道,就把念头动到了山民用来对付野兽的自制毒药上。以前跟草台班子在川康湘鄂走江湖时,蒋菀玥曾听说过山民用自制麻药药翻老虎豹子之类猛兽之事,寻思既然川康湘鄂有这种麻药,广西这边料想也是有的。于是四处留心,最后,找到了沿街叫卖猎物的猎人老罗。
毒药到手后,蒋菀玥就开始寻找下手机会。5月17日,朱美兰来句宅通知蒋菀容,说5月20日举行“ 贤妇会”的最后一次聚会。蒋菀玥寻思这是散伙饭了,肯定丰盛,会上酒,而蒋菀容是能喝些酒的,必定会喝几杯。那就是一个机会了,等她晚上回家后,肯定要喝茶,只要把麻药放进茶水里,自己的心愿就能实现了。
蒋菀玥虽然有点儿见识,但与专业人士如法医,刑警是根本没法儿比的,她走江湖时跟警探,西医根本没有过接触,草台班子那班戏子都是老派江湖,平时聊天也从不涉及现代科技;另外再加上她自我感觉一贯良好,。平时难得碰钉子受挫折,满心以为这世界不过如此,以如此的思想高度来审视这个谋杀计划,认为自已经万无一失况且,蒋菀玥听朱美兰说过,这是“贤妇堂”最后一次聚会,所有成员都要到场。这样一来,万一公安局对于蒋菀容的“睡死”感到可疑,连替罪羊都是现成的——莫伯姬扬言与蒋菀容有“杀夫之仇” ,这最后一次聚会不正是她下手的机会?警方肯定会把她作为重点怀疑对象。至于怀疑以后警方会怎么办,蒋菀玥待不去考虑了,她也想不到那么深的层次。以其自以为是的思维方式,莫伯姬就是百口难辩了。
于是,5月20日晚上蒋菀容参加聚会返回句宅后,蒋菀玥以妹妹的身份去关心半醉的姐姐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她送去了一碗七八分热的罗汉果汤,说是给姐姐醒酒的。蒋菀容当然没往防范方面去想,自己的妹妹不相信,那还有什么人值得信任呢?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那么,杀了蒋菀容后,为什么还要杀句瑞旗呢刑警这一问,蒋菀玥忍不住号啕大哭:“ 误会误会?” 误会怎么个误法儿呢蒋菀玥开口一交代,刑警大吃一惊?
蒋菀玥生怕惹人注意引起警觉,从猎人老罗那里得到的麻药没敢试验,不清楚应该往罗汉果汤里面搁多少,只好“ 多少随意。”她把汤碗给蒋菀容端进房间后,生怕姐姐喝了药性立马发作,不敢久留,跟姐姐聊了两句立刻就退出了。但是,这桩活儿还没有完,她得把汤碗拿走,否则明天早晨发现蒋菀容死亡的话,有人会注意到这个碗的过了片刻,蒋菀玥就蹑足去蒋菀容卧室查看,想把空碗拿走还没走到卧室门口,。就见卧室虚掩的房门缝隙里透出灯光,不禁觉得意外:刚才我离开时是把门带上的,听见司必灵锁合拢的声音的嘛,这会儿怎么开着了?是有人进去啦?谁呢?老爷子?
这么一想,蒋菀玥心里就有点儿慌。句瑞旗生性多疑,如果发现罗汉果汤,不知会不会看出破绽。但这当儿蒋菀玥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正准备悄然退下,忽听屋里传来说话声。这是蒋菀容在说话,声音比较轻,是在解释罗汉果汤是宛玥妹刚才送来的。然后,蒋菀玥听见老爷子说了一句话,于是什么都不顾了,赶紧拔脚开溜。
句瑞旗说的是:满满一碗哩,宛容你只怕喝不了罗汉果是止咳化痰的,我正好有痰,一半我来喝吧,就倒在茶壶里喝——句瑞旗在家里喜欢捧着一把紫砂壶到处溜达,看来他此刻也是带着茶壶了。
当晚,蒋菀玥心神不定,几乎整宿没合眼。天蒙蒙亮就起床了,按照失眠时形成的思路,先去姐姐卧室,要把那只空碗拿走。进门一看,碗里的罗汉果汤已经喝尽了,蚊帐低垂,她不敢撩开了查看蒋菀容生死,拿着碗匆匆走了。句瑞旗的卧室她就更不敢去了,昨晚老爷子看望过醉酒的蒋菀容后,应该随即回自己房间歇息。按照她的估计,老爷子已经喝过罗汉果汤,要出事的话,只怕早就出事了。
蒋菀玥就返回自己卧室,打开门窗,整理床铺。片刻,女佣梁妈来扫地擦拭桌椅,她就吩咐梁妈去看看太太醒了没有,如果醒了,问一下早餐想吃什么。梁妈很快回来,说敲了门,屋里没有动静,太太应该还睡着,她没敢惊动。接着,蒋菀玥就去了后花园,却看见句瑞旗已经坐在池塘边的凉亭里,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捧着一册线装书正在阅读。蒋菀玥心里一喜一惊,喜的自然是老爷子平安无事,惊的是老罗的药没有效果,蒋菀容应该也没啥事儿,看来目的未能达到啊!她走进凉亭向句瑞旗请安,发现那把紫砂壶放在一旁桌上,就问是否已经沏过新茶了。句瑞旗说已经沏过了,这会儿还烫,暂时喝不了。她心思稍定——茶壶里的残茶已经倒掉了。
过了半个小时,智障儿句珂影起来了,敲母亲的房门没反应,就去向龙伯借锤子要砸门,终于发现蒋菀容已经死亡。
蒋菀玥原以为麻药无效,闻讯后一喜,暗忖目的总算达到了。然后,又开始为句瑞旗担心了。老爷子不是已经喝过罗汉果汤了嘛,怎么还好好地活着?要么是喝得不多,毒不致死?她意识到老爷子眼下不能死,如果一下子死了两个,那是会引起别人怀疑的。蒋菀容之死足以证明老罗卖给她的是真药,喝得死人的,老爷子虽然喝得少,但是否会影响到他的身体,导致本就有的毛病发作呢?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她就要想办法把句瑞旗体内的毒药成分排出来。以前曾经听说过绿豆汤可以排毒,就去外面买了一斤绿豆,吩咐厨师熬一锅绿豆汤。汤熬好后,蒋菀玥一次次端到句瑞旗面前,看着他喝下去。
当天,句瑞旗虽然烦躁难眠,但并未倒下。蒋菀玥认为是喝绿豆汤的效果,毒药已被排出。原想第二天再给老爷子接着喝,可老爷子说昨天喝了一天绿豆汤,已经倒了胃口,再说,他睡了一觉后,感觉心神安宁了不少,不那么难受了。这样一来,蒋菀玥就不好再逼着句瑞旗喝绿豆汤了。没想到,中午句瑞旗一觉睡下,还是出事了。
忙完讯问,收押人犯这一应活儿,已是清晨。专案组一干刑警两天忙碌下来,此刻总算破了案子,神经一松下来,均觉疲惫不堪。大家吃了点儿东西,行政组长姜春景说,大伙儿辛苦了,都去休息吧,睡到自然醒,到时做份结案报告就是了。
可是,业务组长刘守成刚刚迷糊了一会儿,就被宿舍门卫大爷唤醒,说有个电话点名请他去接听。这一听不要紧,刘守成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电话是法医室打来的,说了一个情况:经对从死者胃内提取的残液进行化验,发现尚未代谢的药物成分跟之前另一死者蒋菀容体内残留的药物成分性质不同,导致蒋菀容死亡的毒药由植物中的化学物质构成,估计是山民土法提炼的,纯度不够,有明显的植物纤维残留,其药效是麻痹神经系统;导致句瑞旗死亡的药物则应是现代工业技术提炼,纯度极高,其药效并非麻醉,而是安眠。说得通俗些,句瑞旗服用的是某种强效安眠药。这种安眠药国内不能生产,应该是舶来品。
刘守成闻听之下,顿时傻了:“这……老兄您说得有些深奥,?是不是请您到专案组办公室来一下当面指教”
七、推翻结论
刘守成没把其余三位刑警唤醒,只叫醒了行政组长姜春景一起去了专案组办公室。法医跟刘,姜两人当面一说情况,他们不禁面面相觑。
姜春景是南下干部,参加公安工作还不到两年,这是他第一次独立主持刑案专案组,正巧撞上命案,而且是两条人命。这种活儿并不是干刑侦的都能碰得上的,有些人干了一辈子刑侦也没侦破过命案。所以,小伙子对于这次能够迅速破案是有些激动的。现在,激动之火被法医泼了盆冷水,免不了生出些沮丧。但法医言之凿凿,不容置疑:蒋菀容服的是由山民自制的麻醉药,相当于患者在接受手术时被使用了过量的麻醉剂,最后就醒不过来了;而句瑞旗则是服了某种强效安眠药,进入深度睡眠,由于心脏搏动异常导致睡眠呼吸障碍,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打呼噜,只是这呼噜打得太厉害了,引发呼吸骤停。由于缺氧,致使原本就已开始发作的心脏病雪上加霜,于是就“睡死”了。
至于这种安眠药的来源,根据药效判断,很有可能是美国生产的,在香港,越南市场上公开出售,广西这边走私进来的比较多,另外,二战结束后,从海外返回的华侨或抗战期间逃离广西的回乡商人也可能带回来。
下午三点,专案组举行案情分析会。之前,刘守成与刑警柏拜年一起去看守所提审了在押的蒋菀玥和猎人老罗,重点是对作案所用的药物进行详尽了解,两人的口供内容依旧。那么,蒋菀玥是否持有法医所说的强效安眠药呢?刑警分析下来,认为几乎没有这种可能性——
如果她持有这种药物,起念谋杀蒋菀容后,就不必张罗向老罗买药了,直接用美国安眠药即可,这样不但能够达到杀人目的,还利于作案之后的隐蔽。据法医说,涉案安眠药的来源不外乎境外采购或从抗战胜利后返回广西的商人,华侨手里获得。在这之前的调查中,刑警已经了解过蒋菀玥的日常活动情况,她在桂林算是新到的外来户,不像蒋菀容那样有深厚的社交基础;而且,她来桂林后没多久就成了句瑞旗的事实姨太太,此举在街坊眼里属于“不地道”,加上她的戏班子出身,就妨碍了她跟外界的交往,也就很难找到购买此类药物的渠道。
由于她的“不地道”,不但街坊邻里和句宅仆人对她“不待见” ,而且引起了句氏家族宗人的普遍反感。句瑞旗是家族五名绅老之一,相当于理事会理事,若论财力,在全族中当数最为雄厚,没有之一。但他毕竟只是理事,不是族长,举凡族里的大事他就没有一锤定音的权威。每逢年节,句瑞旗照例在宅第设下丰盛酒席款待一干理事。按习俗,内眷是不能入席的,只能端茶倒水,但族长规定蒋菀玥连端茶倒水的资格都没有,她只能缩在厨房里。以蒋菀玥与宗族理事会的这种关系,句老爷子若是猝死的话,留下的遗产她这个没有名分的女人是不能继承的。尽管“婚姻法”已经颁布实施,她算是“ 事实姨太太”,而大太太蒋菀容已死,她应该算是合法配偶了。但是,这事不上法院解决不了,上法院的话,那就涉及证据问题。
解放后帮会已经取缔,但宗族活动尚未禁止——宗族内部解决民事纠纷的效率较高,。有助于减轻政府压力蒋菀玥如若想上法院讨公道,首先得拿出证据而句氏宗族领导班子的权威尚在,只要咳嗽一声,包括句家下人帮助和街坊邻里,凡是可以提供证据的人肯定一律都是“不知道” 。别说只死了句瑞旗,蒋菀容这对鸳鸯夫妻,就是把老爷子的子女句珂涵,句珂影一并干掉,遗产也到不了蒋菀玥手里。
有鉴于此,蒋菀玥的谋杀名单中不可能把老爷子一并列入。专案组由此认为蒋菀玥跟句瑞旗之死没有关系,她之所以承认是自己干的,是因为亲耳听到老爷子也要喝罗汉果汤。但是现在看来,句瑞旗并没有喝,至于为什么没有喝,就随着这对鸳鸯夫妇的死亡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了。
排除了句瑞旗之死跟蒋菀玥的关系后,一干刑警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句瑞旗是否因妻子的猝死受到了刺激,一时想不开,自己干脆也一死了之——那安眠药是他自己服下的?这个,就需要调查了。
接下来的三天,专案组五名刑警分头走访了包括句宅,句氏宗族,行业公会,贸易伙伴,街坊邻里以及亲朋好友,为其诊疗的中西医生在内的一百五十多人,所有谈话盯着一点:句瑞旗在遭到重大打击时是否会选择自杀?如果选择自杀,是否会留下遗言或者遗书他是否有获得舶来品强效安眠药的条件?
调查结果是,所有受访者都认为老爷子不可能自杀,其中最具说服力的理由——老爷子放不下智障儿子句珂影,况且他还一直惦念着女儿句珂涵的婚事;同时,所有受访者也都没听说过老爷子有获得舶来品西药的渠道。
5月27日晚,专案组再次开会分析案情。之前已经排除了蒋菀玥谋杀句瑞旗和老爷子自己服药的可能,那就等于认定句瑞旗死于他杀。那么,凶手是谁?这当然无法立马判定,只能先定下调查方向。
姜春景跟刘守成等老刑警比,虽然属于新手上路,但他读过大学(大二辍学),解放前是地下共青团员,参加过地下工作,喜欢学习,勤于思考。当下,他发表见解说,看来我们需要先分析一下凶手作案必须具备的条件。第一是作案动机,杀人不是拍苍蝇,不会想动手就动手的,肯定要有一个必须冒险下手的原因,比如跟被害人有深仇大恨,比如想谋取被害人的财物,比如要保住某个秘密而灭口,等等;第二则是需要具备作案的时机句瑞旗是案发当天午前称感到困倦去卧室睡觉的,由来相帮办丧事的外甥彭小鸣和女佣韦嫂搀扶回房间,服侍他上床后才离开。据彭,韦两人事后回忆,老爷子入睡很快,他们服侍老爷子上床后,到门外走廊的茶几上倒了一杯竹叶茶,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这时,蚊帐里已经传出鼾声了。竹叶茶应该没有问题,事前事后都有人从那个陶瓷大茶壶里倒过茶喝,法 医也拿去化验过,没发现异常。从这个情节看,句瑞旗在睡觉之前就已经服下安眠药了。由此推断,凶手下手的时机应是在案发当天上午,重点是午前的那一个小时。
刘守成等刑警都赞同姜春景的观点老刑警叶肇中发表意见说,作案动机是否可以暂时往旁边搁一搁。咱们先排查被害人整个上午在干些什么,一共有多少人跟他有过接触—— ——也包括跟他的饮食接触,然后,。把这些人像过筛子样一个个筛一遍根据我们之前的分析,蒋菀玥应该是所有人中最希望句瑞旗平安无事的一个,因此也最关注老爷子的一举一动,我们应当先去提审她。
姜春景,刘守成当即前往看守所提审蒋菀玥。原本以为蒋菀玥头脑精明,记忆力出众,肯定会把那天上午的情况说清楚,可是见面一看,这个女人的状况跟三天前提审时明显两样,不但憔悴,还神情恍惚,说话也没三天前利索了,五六句话中必有一两句前言不搭后语。他们只得暂停讯问,去向看守所长了解情况。看守所长说该人犯进来后,整夜不睡,偶尔眯一会儿也是做噩梦,惊叫连连,应该是心理压力过重所致。
这样,原指望从蒋菀玥那里寻找线索的打算就落空了,全组刑警干脆前往句宅,直接了解相关情况。
蒋菀容的猝然死亡,已经使句家乱成一锅粥;句老爷子跟着丢掉性命,更是雪上加霜崇信路句宅这边,。只留下傻小子句珂影一个家庭成员了居住在抗战路的句珂涵得知噩耗,震惊之下,当场晕倒。醒来后,她自己虽然说“没事”,但报丧的那二位哪里放心得下,还是与正好在她那里做客的三个男女朋友把她送往医院。那时的医院还不时兴动不动就打点滴,注射了一针葡萄糖酸钙,观察到天黑,确认真的没事后才允许离开。
句珂涵随报丧人急奔崇信路句宅,到得家里,又是晴天霹雳! ——蒋菀玥被警察带走了句珂涵脑子还算清醒,马上意识到自己此刻已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傻弟弟是指望不上的,不添乱已经谢天谢地了她强迫自己振作起来,。跟几个长辈亲戚商量后,开始主持处理一应事宜:重新布置原来为蒋菀容设置的灵堂,增添父亲的遗像;指派几个平辈亲戚陪同句珂影去医院,把句瑞旗的遗体运回;向父亲生前的社会关系报丧;购置棺材;让人往看守所给蒋菀玥送日常用品和衣物,等等。
按照规矩,句瑞旗死后至少应该在家停灵举哀七天。但因为要与蒋菀容一起安葬,而蒋菀容先于老爷子死亡两天,这时的气温也开始上升了,句珂涵不顾族人特别是“理事会”的反对,毅然决定5月25日即行下葬。此刻专案组刑警赶去时,句宅的人员已经散去,只剩下句氏姐弟和车夫,厨师,花匠,女佣共七人。不过,刑警还是顺利了解到了他们需要了解的基本信息,还拿到了吊唁人员的登记册子。
刑警对句瑞旗生前最后一个上午的活动情况了解下来,老爷子一共接触了包括智障儿子句珂影,女管家蒋菀玥和宅第一干佣工以及亲朋好友在内共三十七人,宅内七人全部被排除,对其余三十人进行分析,最后发现一个可疑对象——原句老爷子经营的“大祥福金店” 店员汪正道。
专案组决定立即对嫌疑对象进行外围调查。为防止走漏风声,暂时把句宅包括句珂涵,句珂影姐弟和五名佣工在内的七人全部隔离(当时的说法是“就地圈禁”),由将军桥派驻所指派民警,在居委会的配合下具体实施。
八、名匠之子
汪正道,广西梧州人氏,时年三十五岁。这人出身金匠世家,其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干这一行的,在业内颇有名气,被称为“汪氏三代名匠” 。到汪正道这一代,父亲当然想把祖传手艺传承下去。汪家这一代一共有五个子女,只有汪正道是儿子,按照旧时技艺“ 传子不传女”的老规矩,应当是独子接班了。可是,汪正道对此却没兴趣。他的志向是从事司法工作,好歹要进法院,当不上审案推事(民国法官又称推事),做个检察官也好(民国检察口附属法院),实在不行,哪怕做个书记官(即书记员)也行。既然有这个志向,那就好好读书吧,汪正道却不肯下苦功夫,结果直到二十一岁,连参加司法考试的资格都没能获得。
这主儿脑子犹自不肯开窍,考试不及格,连复读也不想了,干脆去应聘法院的杂役。他是读到高二才辍学改上司法考试补习班的,法院头一回碰上这等有文化的人应聘杂役,立刻让他去上班。从此,他就在桂林地方法院扫地,擦桌椅,打扫厕所,当听差,杂七杂八的活儿他都干,每天弄得灰头土脸。
如此折腾了两年,终于被其名匠老爸叫停,给出两个选择:要么跟他学艺,要么扫地出门,断绝父子关系。汪正道这时总算醒悟过来了,立刻选择了第一条。
汪氏家族在精细制作方面的优秀基因在汪正道身上得到了体现,他随父学艺,学徒期限也是三年,一天没少,但三年满师时的手艺,稳超其他已经满师三年的工匠。当时,其父供职于句瑞旗经营的“大祥福金店” 。按照金器行业“父子兄弟不同店”的规矩,汪正道满师后,他和老爸之中必须有一人离开。汪父考虑到句老板为人厚道,待店员宽容,就决定自己离开,让儿子留下。句瑞旗对于老汪师傅的离开当然不舍,但他理解一个父亲对大器晚成之子的那份感情,也就同意了。不管是汪老师傅还是句老板,当时都没有想到这个决定会导致什么结果。
汪正道正式供职于“大祥福”后,深受句老板信赖,把原由汪父负责的重要环节交给汪正道。这个环节是为进原料把守质量关。金店的原料是由专门供应商提供的足赤金坯料,俗称“金锭”,每块重五斤至三十斤不等。金店进货后把金锭切割开,除了用于自己制作首饰,还进行再加工,制成小块金条批发给小首饰店铺或个体金匠。句老板让汪正道负责进货及分发原料后不过半年,就发现这小子胆大包天,竟然从中做了手脚,在对原料进行再加工过程中,以掺入其他重金属的方式贪污黄金。
事情穿帮后,由于一时无法甄别是谁做了手脚,句老板报了案。警察局派员调查,很快将汪正道拘捕。其时老汪师傅已供职于桂林老字号“百泰首饰铺”,闻讯大羞,当天晚上自尽身亡。
句瑞旗厚道,对于字号名誉受损,营业额连日直线下降的状况倒是没有计较,只觉得自己在这桩事情的处理上没有考虑周全。人死不能复生,那就只有尽量帮帮汪正道了。经其大力斡旋,又破费了一些钱钞,终于把小汪从警察局捞了出来。当然,句老板要遵守行业的规矩,一是立刻开除汪正道,二是上报行会通报两广,两湖所有同业公会——这就断了汪正道跳槽的后路,从此,四省所有金店首饰铺对他永远关上了接纳之门,四省之外的地方,如果有同业店家收留他,桂林行会知道后,也会立刻发函告知。
按说,句瑞旗以德报怨,汪正道应该感激才是,哪知恰恰相反,汪认为句老板是导致老爸丧生,断了自己谋生后路的罪魁祸首,在为其父刊登讣告时竟公然宣称:“自此与杀父仇人句某不共戴天!”
汪正道的母亲之前两年已经病殁,四个姐姐都已出嫁,老爸死后,他孤身一人,当务之急是解决生存问题。想入金匠行业已经不可能了,即使挑副担子沿街招徕上门服务打造首饰的营生,行业公会也会出面阻止。幸亏这年抗战胜利,入秋后,原先离开桂林去外埠的外国商人都回来了,还有一些华侨也回乡与亲戚族人相聚。这些人的出现,给桂林商业带来了一些新气象。巧的是,汪正道有个族亲叫汪耿敏,是越南西贡华侨,比汪正道大十三岁,但是论辈分,他却要管汪叫叔叔。西贡当时是法国殖民地,跟旧上海有一比,也属于“冒险家的乐园”一类。汪耿敏的处世路数跟汪正道相似,此番回乡,探亲是一个目的,另一个目的是弄些走私货来探探路子,看是否可以打开桂林这边的渠道。
汪耿敏跟汪正道一接触,马上意识到这位族叔可以引为同路人,真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慨。自此,汪正道就作为这位族侄的非法贸易代理人,专事批发走私货,据说直到此刻专案组将其作为嫌疑对象调查时仍不曾歇手,手法也愈加狡猾隐秘。
几年下来,汪正道的财务状况跟当年落魄时已经大相径庭,他置了房产,娶了一位大学生妻子,有了一对双胞胎子女,出门西装革履、礼帽手杖一样不缺,甚至还用法国零件拼装了一辆小轿车,和一辆摩托车。桂林解放后,可能虑及要适当收敛,轿车已经很少开了,出行只以摩托车代步。5月22日11时许,汪正道就是骑着那辆摩托车赶到将军桥句宅吊唁的。
这是汪正道自1945年年出事后第一次来句宅。由于汪正道曾登报扬言要为父报仇,句瑞旗对他是有提防的,为此特意嘱咐过兼职门房龙伯,小汪如果登门,不管以什么事由,一概阻挡,跟他说我不在家就是。龙伯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只是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天,汪正道突然出现,龙伯自然不折不扣执行东家的指示。出事之前,汪经常来句宅,不是串门,而是受其父或金店账房先生差遣送样品或信函之类,龙伯跟他很熟。但熟归熟,龙伯还是挡住了对方的道。此刻汪正道已是今非昔比,跟龙伯打过招呼,双手奉上名片,说烦请往里通报,晚辈小汪前来吊唁。这下龙伯为难了,太太殁了,总不见得跟人家说老爷子不在家吧?可是,该怎么阻拦呢?一时想不出主意。正好看到蒋菀玥从里面出来,寻思不如向管家请示。
蒋菀玥没跟汪正道见过面,汪频频进出句宅时她还没来桂林,来桂林后汪已经出事,但她是听说过汪的情况的,也知道老爷子有吩咐不准汪正道登门。但此刻见面,觉得汪跟传说中的浪荡子截然不同,从名片上看,他还开了贸易公司,寻思他是来吊唁的,还真没理由拒绝。想了想,说请汪先生稍等,容我进去禀报老爷子一声。
句瑞旗听说汪正道登门吊唁,也是大出意料,犹豫片刻,还是说让他进来。就这样,汪正道得以进门,但他还是遇到了阻拦。挡道者是傻小子句珂影,他刚从抗战路姐姐宅子那里闯了祸回来,正在灵堂前的天井里从花篮上采摘鲜花,异想天开想去母亲灵前焚烧,忽见汪正道出现。不禁大喜——这是他从小最喜欢的一个来客,因为这人最会陪他玩耍,特别是他那手业余戏法,在其印象中简直出神入化。后来,这人突然不来了,他也就渐渐淡忘。此刻这张熟悉的脸孔重新出现,竟然触发了数年前的回忆,于是立刻把汪拦住。汪正道脱身不得,只好接过他递上的那朵鲜花,托在手掌上,吹一口气,鲜花竟然消失了,再伸手往空中一抓,鲜花又在手上了。句珂影还要玩下去,但句瑞旗已经走到灵堂门口迎客,女佣就把句珂影拉开了。
汪正道进门后,先向主人奉上丧礼,然后磕头跪拜,焚香敬献。这些年来,他在社会上混,结交三教九流,不但深谙一应社交礼仪,动作也规范熟稔,使句瑞旗对其刮目相看。老爷子以丧家名义回过礼,吩咐备茶,说要跟小汪聊聊。灵堂嘈杂,显然不适宜谈话,蒋菀玥就安排两人进了灵堂后面那间平时蒋菀容喜欢待在里面看书的静室。据在场众人回忆,汪正道跟老爷子谈话时间不算长,估计一刻钟左右。汪告辞时,句珂影拽着不让走,被老爷子喝止。傻小子想哭,老爷子俯身在其耳边说了句什么把他给哄住,遂在送走汪后扯着老爸的手去了后面内宅。片刻,句珂影手里拿着一支玩具枪重新出现在灵堂,句瑞旗随后过来,挥手让儿子去外面玩。在众人印象中,句瑞旗手里始终捧着他那把寸身不离的紫砂壶,不时缓缓啜一口。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女佣通知开饭了,老爷子觉得特别困倦,提出先去休息。这一休息,就成了长眠。
专案组对上述一应情况进行了分析,多数侦查员认为汪正道有重大作案嫌疑,理由是:第一,他有作案动机,曾公开扬言要报复句瑞旗。尽管这几年他的生活有了很大改观,若从经济收入,社会地位来论,肯定远超当初在金店打工的时候,但是,既然他认为其父之死是句瑞旗的责任,就不会因为经济状况的改变轻易打消复仇念头。第二,他从事的是走私洋货的行当,有条件获取那种舶来品——强效安眠药。第三,这人会玩魔术,他可以当着句瑞旗的面轻而易举地往茶里下药。
众刑警列出上述三个疑点时,只有刘守成没有吭声。姜春景注意到这一点,说老刘看来你有不同观点?刘守成微笑着缓缓摇头说,我没意见,听领导的。于是姜春景下令,拘捕汪正道!
5个月29日傍晚,汪正道在东镇路一家咖啡馆跟人谈完生意出来时,被刑警拿下。与此同时,刘守成,柏拜年和管段派驻所民警对汪在四会路育才学校(即后来的桂林十三中)旁边的住所进行了搜查,查获大量小百货舶来品,西药和医疗器械;另外,竟然还发现其藏有崭新的法国MAB手枪两支和大量子弹。
汪正道坚决否认下药谋害句瑞旗,他说出的理由使刑警不得不对他们之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原来,句瑞旗对小汪的戒心并未消除。但他具有那种老派商人温良恭俭让的习惯,凡是登门的人,都给予礼遇。对汪正道这个不速之客,他更是要尽量周到。灵堂显然是不适宜接待的,就引往后面那间静室。他起身时,朝旁边的两个小辈亲戚扫了一眼。那两位是一对弟兄,句瑞旗已故妹妹的儿子,嫡亲外甥。二人会意,互相对了个眼色,便起身尾随。这样,静室尽管还是静室,但门窗都是打开了的。句瑞旗安排汪正道所坐的位置,从窗口看出去,天井那头台阶上并排站着那二位他们所处的位置,可以把小汪的一举一动一览无遗。汪正道接着又举出了一个细节:老爷子让人给他沏了一杯绿茶,他自己也喝茶,但他没有沏茶,而是喝原本就泡在紫砂壶里的茶水,那把紫砂壶他是一直捧在手里的,即使小汪想下手,也没有机会。
刘守成,柏拜年返回市局时,讯问已经结束。五位刑警交换意见,决定立刻向句瑞旗的两个外甥核实汪所说的情况。另外,这人毕竟涉嫌走私和私藏武器,搜出的走私西药中有安眠药,可以继续往下追查购买安眠药的下家,也许能够获取侦破命案的线索。
商量完就立刻行动。经向句瑞旗的两个外甥核查,证实汪正道所言不谬。汪正道的命案嫌疑被排除,刑警就盯着走私西药追问,还有手枪和子弹的来路。汪交代,以前去境外进货时,人家正好有手枪,价格也能接受,就买了下来。最近走私查得越来越紧,他估计以后干不了这一行了,就考虑去深山老林向山民收购皮草,药材,枪是防身用的。汪正道表示愿意配合公安查命案,把做走私生意以来向其购买过安眠药的下家列了一份名单。
九、水落石出
汪正道从事走私已近四年,不过,他属于头道贩子,做的是批发,所以尽管下家有变化,但名单上一共也只有二十三人进过安眠药。专案组根据汪正道提供的名址,先向相关分局,派驻所初步查摸,这二十三人中有八人或死或逃或被捕;剩下的十五人中,有两人已多年不再参与倒卖走私货,在家养老了;还有十三人,就是目前与汪正道有着良好合作关系的非法贸易伙伴了。
这种角色的行踪通常都比较诡秘,专案组用了两天时间,总算跟他们全部见了面,聊了情况。据他们说,从汪正道那里进的安眠药,大部分是向私人诊所或者非法制造西药的作坊销售的,小部分直接卖给有需求的个人。
通常说来,应该继续往下查这些下家,但当晚专案组开碰头会时姜春景却突然宣布,查安眠药暂时停止,明天开始兵分两路,分别进行两个方向的调查。姜春景的这个决定,是他和业务组长刘守成交换意见的结果——
之前,其他几位侦查员都主张从追查汪正道走私安眠药着手进行下一步调查,刘守成对此是有异议的,但他没有说出来,他不想给主持侦查工作的姜春景泼冷水。第一轮调查进行过后,他意识到如果再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追查,即追查那十三个下家的下家,那工作量可就大了。而且,谁也不能保证案犯用来对付句瑞旗的安眠药就是从汪正道手里流出去的。因此,这冷水该泼还是得泼一下。
刘守成私下和姜春景谈了自己的看法 ——
其一,从法医鉴定结论看,句瑞旗被下药的时间应该在药性发作之前大约半小时,也即中午十一点半左右。这期间,跟句瑞旗有近距离接触,有机会下药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汪正道,目前已经排除了;至于另一个,。大家从未想到把他跟下药联系起来,这个人就是句珂影这孩子是智障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智障孩子就不具备下药条件。当然,句珂影不会蓄意毒死自己的爸爸,如果是他下的毒,一定是被某人利用了。因此,下一步调查,就要围绕着这个时间段跟句珂影接触过的人进行。
其二,从汪正道家中搜出两支法制MAB手枪和子弹五十盒。MAB手枪是广西这边从境外走私的手枪中最常见的(越南当时是法属殖民地),不过,汪正道为两支手枪备了五十盒子弹,这个数量似乎有点儿大。这款手枪子弹的标准配置是一盒二十七发,五十盒就是一千三百五十发。从以往枪支走私的案例来看,一般一支手枪配四盒子弹,这是行规。所以,汪正道这家伙可能隐瞒了什么情况,他一下子弄了这么多子弹,八成是受人之托。这一点是否跟句瑞旗被害案有关联,此刻不好说,但也有必要对此进行调查。
于是,姜春景就有了上述决定。
6月1日,专案组兵分两路。刘守成和柏拜年两人前往崇信路句宅,事先考虑到句珂影智障,只怕没法儿接近,就去找曾在杂耍班子待过的邻居老刁,说你跟小家伙是邻居,知不知道该怎样哄这孩子?老刁说这不难,我陪你俩去,玩两手魔术就解决了。三人进了句宅,巧得很,句珂影正在院子里一株树下仰着脑袋跟树上的鸟儿说话,老刁见之,就学了几声鸟叫。句珂影回身一看便叫“ 刁伯”,要求教他学小鸟叫。三人就把他带到附近一家茶馆,跟老板打了个招呼,去了不对茶客开放的后院。老刁先把傻小子哄住,茶馆老板随后送进糖果瓜子。尽管如此,跟句珂影的聊天还是很不顺利。说到老爷子,他说我爹爹睡觉了,先是躺床上睡,后来躺进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匣子。这个匣子被和尚们送山上去了,那个最老的和尚告诉我,爹爹要睡七七四十九天才醒,让我不能想他说他,否则,他就醒不过 来了……
因为之前调查时已经知晓句珂影5月22日上午的活动情况,刘守成就换了个话题,改从那天上午他在抗战路句珂涵那里说起。哪知,一说到姐姐,傻小子的话匣子顿时大开,说的都是跟姐姐玩耍的回忆。这孩子似乎没有时间概念,有的内容显然已经有点儿久远了,他倒是记得很清楚,还跟刑警说那就是发生在“那天“(即22日)的事。看得出他跟姐姐感情很深,说她本事大,会画画,会拉琴,会耍拳,会舞剑,会唱歌,会骑马,还会喝酒……。估计如果这时天空正好飞过一架飞机,他肯定要说姐姐会驾驶飞机。
如此这般翻来覆去折腾多时,只是没有进展,傻小子没发脾气已经算是给刑警面子了。刘守成,柏拜年意识到这次谈话没戏了,就让老刁把他送走,回头再作计议。两人认为,谈话不成功的原因是没有可以吸引这孩子的“法宝”,如果有一样可以吸引他的玩具,使他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欲望,在这个基础上再跟他聊,没准儿就能吐露“真言”了。刘守成说看来我们得去弄这么一件玩具……,要不,咱俩先去派驻所看看,不知姜组长那边的情况如何——双方约定调查结束后在将军桥派驻所会合。
两人赶到派驻所时,只见姜,韦,叶三人脸露喜色,坐在所长办公室里正喝茶哩刘守成心里一动:难道有戏?
姜春景,韦玉钧,叶肇中三人负责讯问汪正道。汪正道最初还是一口咬定那两支手枪是买来准备日后去十万大山跑单帮时防身用的,至于一下子购置了五十盒子弹,那是备用,政府查得越来越严,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弄到呢?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如果对方把这种“九供不离一辞”的风格继续坚持下去,刑警还真拿他没辙。好在刑警考虑到汪正道虽然自幼就是一副浪荡本性,但真正步入江湖毕竟只有四年,经验不算丰富,就决定利用对方这个短板试着玩一招敲山震虎。这就需要有着南下干部身份的专案组长姜春景出面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北方官话这当儿估计能够加重震慑力度。
于是,宣布给人犯十分钟时间考虑,姜春景三人离开讯问室,各自去做准备。十分钟后,三刑警进门。这回气氛不对了,秋风黑脸不说,韦玉钧,叶肇中二位一个提着手铐,另一个拎着一副沉重的脚镣,金属撞击之声铿锵入耳;姜春景呢,则手持一个硬质漆面文件夹,黑色封面右上方两个红色粗字“ 机密”赫然入目,为即将开始的心理攻势提供无声助力。主攻武器是姜春景手里的那个文件夹,里面是他刚才杜撰的一份判决书,本省某地军管会处理一起走私案件,四名罪犯中有两个死刑,一个无期徒刑,一个二十年。前面说过,本案发生当月,新中国第一部法律“婚姻法”刚刚开始实施,其他法律尚未制订,各地判刑情况迥异的现象普遍存在,横向比较的话可以频频使用“大相径庭”这个成语。即便汪正道不谙法律,也应该知晓同样一桩案子,判决时可以重也可以轻。
当下,姜春景宣读过“判决书”后告诉他,你的罪行,政府有严办的打算,估计可能会押解南宁统一处置——什么意思谅你明白,考虑到你是劳动人民家庭出身,想给你一个机会,赶紧把你知道的交代清楚,我们可以视情往立功上面靠。否则,就只好押解南宁处理了。
汪正道哪里经得住这等阵仗,当即表示愿意交代。刑警方才意识到,原来打开迷宫之门的钥匙已在眼前——
当初他出事时,极为落魄,以前的那些亲朋好友都不搭理他,金店和句老板全家更不用说这当儿。那时只有一人对他还是像以往那样,其实并非对他多么关照,只不过人家没有改变以往的态度,这对于小汪来说就是一份珍贵的友谊了。这个人,就是句珂涵句大小姐。
句珂涵喜欢到处逛,以前路过老爸的金店时,总会入内坐一会儿,跟不管哪个伙计,学徒聊一阵。汪正道在学徒中是年龄最大的一个,又时不时被差往句宅送信捎话什么的,跟句小姐经常打交道。句小姐性格外向,向无矜持之态,处世观念跟汪正道有若干相似之处,两人见面时总有话题。小汪出事后,句珂涵对他的行为不以为然,偶遇时还安慰过他,甚至通过邮局给汪若干经济资助。汪正道虽是浪荡子,但对于句小姐始终感激涕零。稍后,汪正道从事专业走私活动,开始发迹。他拿到第一笔“利润” 后,立刻买了礼物让店家直接送往抗战路句小姐寓所。句珂涵原封不动退回,附言:江湖之道,意在义上;何时有需,使然即可。
汪正道从此再也没给句珂涵送过东西,但每逢年节总会寄贺卡过去。忽一日,句珂涵约见汪,直截了当提出,她已习惯于游荡江湖,想弄一支手枪防身,不知你是否有办法?汪正道自无二话,半个月后,把两支手枪,六盒子弹搁在句小姐面前。这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之后,两人虽然见过面,但句珂涵对手枪之事没说过一字,汪正道也只字不提。清明那天,句珂涵为另一事找他,谈话中偶尔提及子弹已经打光,能否再购,方便的话,不妨多买些。正好汪也打算买枪日后防身用,顺便给句珂涵弄了四十盒,其余十盒是他为自己准备的。
不过,清明那天句珂涵找汪,主要为的并非子弹。她说朋友托她弄点儿舶来品安眠药,最好是美国货,市面上当然没有出售,就想请他相帮。对于汪正道来说,句小姐的要求当然是必须满足的,再说这事不难,他一直在进货。于是,就在劳动节前两天把一瓶美国安眠药给了句小姐。句珂涵照例付钱,汪不敢不收。不过,由于桂林这边加大了打击走私的力度,专门设立了检查站,汪正道没敢造次,把枪支弹药暂存外地朋友处,大约十天前方才通过另外的渠道偷运过来。
讯问结束,众刑警有一种恍然之感。5月22日句瑞旗出事前最后那关键的三小时句小姐未曾去过现场,所以专案组调查时认为她没有作案条件。现在看来,安眠药不是她直接下的,而是由其提供并指使另一人所为,那人应该就是她的弟弟句珂影了。而前一天晚上,傻小子是住在姐姐抗战路的住所的,尽管有女佣韦嫂陪同,但找机会单独相处一阵,唆使傻小子给老爷子下药也并非难事。
当下,专案组在派驻所开了个短会,决定即去抗战路句珂涵住所实施搜查。派驻所指派民警前往句宅,以走访名义缠住句珂涵,等候专案组的搜查结果搜查。结束,发现确有汪正道交代的一瓶美国安眠药和两支手枪,子弹已经打光了。
句珂涵到案后,平静地交代了作案经过。果如专案组所料,指使傻小子下毒的正是此女。不过,句珂涵要杀的并非其父句瑞旗,而是女管家蒋菀玥!
句珂涵出生即丧母,导致她从小就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尽管继母蒋菀容天性善良,待她跟亲生女儿一样,但街坊邻里平时难免会嚼舌头,小孩儿们经常会以此为由欺负她。她生性要强,不愿惊动大人,就自己设法应付。她学武就是出于这种动机,所以学得很刻苦。随着句珂涵逐渐长大,行事越来越有主意,这种“有主意”往往显得她跟其他人的习惯思维不在一条道上。
那么,句珂涵为什么要谋杀蒋菀玥呢?蒋菀玥当初来句宅投奔时,句珂涵一看对方那副妖娆样子心里就冒火,见面时连声“姨”都没叫,不几日就备了行装离开桂林,去外地写生,访友。这回去的是武当山,一去一个多月。等她回来时,得知蒋菀玥竟然已经跟老爸粘一块儿去了,当下又惊又怒,让她更震惊的是,她一向视为亲妈的蒋菀容竟同意老爸纳蒋菀玥为妾!于是她大闹一场,搅黄了这桩婚事,然后搬出句宅,发誓蒋菀玥在一天她就不回来。
之后,句珂涵真的没回过崇信路宅第,直到蒋菀容猝死,她才回来吊唁。当时,她倒没对蒋菀容之死有什么怀疑,后来听说警方已有结论,说蒋菀容是被人下药谋杀的,不禁大惊。吊唁后,因老父不肯休息,坚持要彻夜给妻子守灵,句珂涵就动员弟弟去劝说。句珂影见到姐姐特别高兴,扯着句珂涵的手满宅乱转,这一转,句珂涵就发现了疑点——她被弟弟扯着,无意间转到了蒋菀玥的卧室,瞥见了床头柜上放着的那册“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随手翻了翻,发现其中有些文字下面用笔划过了,都是关于“婚姻自主”,“一夫一妻”之类的内容。
稍后,句珂涵带着韦嫂和弟弟回到抗战路自己的住所。当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册“婚姻法”老是在脑子里盘桓,思来想去,终于恍然:肯定是蒋菀玥害死了继母,为的是成为老爷子的合法配偶!
句珂涵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奔崇信路一剑砍下蒋菀玥的脑袋!反复考虑下来,认为自己受蒋菀容大恩,现在恩人被害,大仇不能不报。怎么报法儿?她身上的江湖气比较重,根本没有考虑过政府,既然你玩阴招,那我也出个阴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于是,就想到了安眠药。
这瓶安眠药是句珂涵应一位小学同学之请,为其长期失眠的父亲弄的。同学之父是至少已有十年病史的失眠症患者,解放前就靠服用进口安眠药维持睡眠,解放后,舶来品强效安眠药买不到了,同学就想到了交际比较广的句珂涵。句珂涵托汪正道先弄一瓶来试试,安眠药到手后,她才知道同学之父因实在难忍失眠之苦自尽了,这瓶安眠药就没有交给人家。现在,句珂涵的主意就打在那上面。
句大小姐向来想到就做,当下拿出从商店买来的零食玫瑰馅饼,取了数颗安眠药,研成粉末,以水溶化后,用注射器注入两块馅饼。然后,又拿出一个馅饼,用画画颜料在上面涂抹——这块馅饼就成了苦的,这是给傻小子准备的,她生怕傻小子嘴馋,特地准备了这块苦馅饼,向弟弟交代使命时先哄他品尝,他知道是这等味道后,就不会动偷吃的脑筋了。
次日上午,句珂涵把句珂影叫到自己房里,请他品尝那块苦馅饼,傻小子嚼了几下马上吐出来。然后,她就跟弟弟聊蒋菀玥。句珂影在蒋菀玥那种势利女人眼里,属于超级不受待见之辈,虽然在句老爷子和姐姐面前尽量掩饰,但单独相处的时候,自然不会给傻小子好脸色看。句珂影虽然智障,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还是分得清的,当下就向姐姐控诉。句珂涵哄他:这里还有两块这样的馅饼,你放在口袋里,回家后找个只有她一个人的机会给她吃,让她吃点儿苦头。记住,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人家先跟她提醒了,她就不会吃了。
句珂涵上午外出办事,打算中午回来后请弟弟和女佣下馆子吃午饭,再叫辆车把两人送回崇信路。没想到弟弟顽皮闯了祸,担心受到惩罚,来了个不辞而别。句珂涵就在家等候消息——尽管她跟蒋菀玥不睦,但毕竟是阿姨,如果蒋菀玥死了,家里肯定要来报丧的。
下午,果然有人来报丧了,没想到死的竟是老父!她当场昏厥。醒过来时,她已明白这是弟弟把馅饼给错了对象。但大错已经铸成,无法挽回了。更可气的是,句珂影竟然把此事忘却了,姐姐偷偷问他,他根本记不得把两块馅饼给了谁。。。。。。
1950年9月27日,桂林市军管会对“鸳鸯命案”进行宣判:蒋菀玥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句珂涵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句珂影系智障且未到刑事责任年龄,免予追究。汪正道另案处理。
【附录】
句姓:又写作“勾姓”。得姓始祖是黄帝的太玄孙、少昊的玄孙句芒(勾芒)。“勾”,在古代写作“句”,勾是句的分化字。句氏是个古老的家族,人数虽少,但是,源远流长,祖籍河南句氏县(今河南项城)。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