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之142:北国江城谍案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18年第08期
作者:易明佳、迟樱、金牧
- 目标消失
中国唯一省市同名的城市是吉林市,吉林省因吉林市而得名。吉林市的满语名为“吉林乌拉”,意为“沿江的城池”。因康熙皇帝东巡吉林时所作《松花江放船歌》中有“连樯接舰屯江城”之句,故吉林市又被称为“江城”、“北国江城”。本文的故事就发生在北国江城吉林市。
一九四八年三月十日,中共吉林省委社会部侦查员盖南云、阮尧义从敌占区长春市赶到吉林市。吉林市已于前一天获得解放,中共吉林省委机关也迁至吉林市。盖南云、阮尧义此刻自然有一种回到组织怀抱的亲切感,不过,他们的使命尚未完成,还不能去省委社会部向领导销差。
半个月前,组织上交给盖南云、阮尧义一项秘密使命:化装前往长春刺探情报。这个任务不但风险极大,而且即便搭上性命也不一定保证可以完成,因为这份情报对于敌方而言极为重要,防范措施非常严密。盖南云、阮尧义都是干了七八年情报工作的老手,多次深入敌后执行任务,和日本关东军、伪满、国民党军警宪特,甚至东北各处都有的“特产”土匪都交过手,屡屡历险,但一次次都凭着丰富的经验和机智勇敢化险为夷,顺利完成使命。对这次任务,他们更是小心翼翼,在长春地下党与潜伏在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内线的暗助下,终于搞清楚了那份情报的来龙去脉。
解放军在东北战场上节节胜利,敌方判断吉林市的失守已经不可避免,遂按照南京保密局本部的指令,在吉林市布置一批潜伏特务。具体执行者是保密局本部机关派赴吉林市的一个长春籍袁姓少将督察官,此人在吉林市活动了三周以完成布置,于一九四八年一月底返回南京,途中曾在长春停留,名义上是与亲朋好友叙旧,其实是在完成此项使命的收尾工作:他用密码编制了一份吉林市潜伏特务的联络图,把联络图和密码本分别交由保密局直接安插在长春以及保密局长春站的各一名专事秘密交通工作的特务保管,嘱咐他们在不同的时间潜入吉林市,交给指定的联络人。至于这个联络人姓甚名谁、是男是女,据说连负责保密局长春站的特务头子都不清楚。
据我内线提供的情报,吉林市的那个联络人,就是由袁姓少将布置的潜伏特务网络的头目。袁在吉林市跟每个潜伏特务见面时分别一一晓谕:今后不管处于何种情势,只要有人(不管是什么人)以我所指定的暗语与你联系,此人就是你的上峰,必须按照其指令不折不扣地执行一应任务。
袁姓少将把联络图和密码本分别命名为“101密件”、“102密件”。盖南云、阮尧义在长春秘密活动数日,通过内线同志的帮助,查明了敌方两名负责传递这两份密件的特工的情况:“101密件”由保密局直接安插在长春的特务柳大有负责传递;“102密件”由保密局长春站特务叶正茂负责传递。袁姓少将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指定首先由柳大有把“101密件”安全传递给联络人,返回长春后用暗语在《长春日报》上刊登广告,叶正茂看到这则广告后,方可出发前往吉林市传递“102密件”。
柳大有系吉林市人,幼时随父移居长春,成年后在长春经营大车店,抗战时被保密局的前身军统在长春的地下组织发展为特务,专事跑交通。他所经营的大车店,其实就是“军统”及后来的保密局在长春的一个秘密交通站。柳大有是站长,手下有七八个伙计,平时连车带人雇给客户使唤,有任务时则传递情报,运送人员或物资。据内线同志称,因此次使命极为重要,袁姓少将为此专门召见柳大有,命柳务必亲自跑一趟吉林市,不能交由伙计代劳。
袁姓少将返回南京,但大车店老板柳大有却按兵不动。盖南云、阮尧义判断,“101密件”已经在柳大有手里,他之所以没有动身,应该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101密件”对于吉林市潜伏特务的作用,有点儿像圣旨、上谕、尚方宝剑之类,谁得到它,谁就可以对吉林市的潜伏特务发号施令。那些潜伏特务之间没有横向联系,此时也不知道谁是自己的上司或下属,如果某一天某个“癞痢老二”、“麻疯阿三”之类平时遇到都要“呸”一口的主儿突然出现在面前说出暗语,那也得唯命是从。以柳大有的经验,应该会料到没准儿己方这边已经有人暗地里动着“101密件”的脑筋,打算趁局势混乱获取密件(当然,对方不一定知道还有与之配套的“102密件”),把吉林市的潜伏特务网络掌握在自己手里,以达到政治或经济等方面的目的。因此,袁姓少将走后,柳大有没有贸然行动,大概是想缓些日子再悄然前往吉林市,以免引起各方势力的注意。
在长春地下党的协助下,盖南云、阮尧义分别在柳大有的大车店隔壁和对面临时租房住了下来。他们深知夜长梦多,曾计划进入大车店把密件弄到手。可是,大车店老板、伙计加上临时帮佣有十来个人,而且有枪,以他们两人之力,只怕难以达到目的,还会惊动五十米开外的警察局,到时候连全身而退都难。如此,只好耐心等待,等柳大有上路后再找机会。
这时,省委社会部交通员秘密前往长春,向他们传达了领导的指示:吉林市解放在即,长春敌特肯定会在近日把密件送过去,要求盖、阮一路跟踪到吉林市,届时不管吉林市是否已经解放,都要继续紧盯,弄清柳大有把密件交给何人,再由组织上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盖、阮两人就耐心等候。三月九日傍晚,长春街头百姓议论纷纷,说吉林市已经被共产党军队占领,两人判断柳老板该动身了。果然,次日上午九时许,多日不曾露面的柳大有终于出门了,虽然穿着打扮跟平时无异,随身并无箱笼行囊,只拎着两只用干荷叶和油纸包裹的烧鸡,但盖南云、阮尧义认定这主儿要奔吉林而去,于是果断跟踪。
柳大有出门后直奔长春火车站。东北地区的国共战事基本没有影响铁路客运,打仗归打仗,火车照开。柳大有做梦也没想到,化装成寻常旅客的盖南云、阮尧义也尾随他上了这趟列车。
中午,火车抵达吉林站。柳大有拎着烧鸡和在长春火车站买的糕点、糖果之类的礼品来到出站口。后来知道,柳大有事先安排大车店伙计在其离开后去邮电局给吉林市老家的堂兄柳大富发了一份电报,柳大富遂让其子柳树棠前来接站。不过,他在出站口见到堂侄后,并没随其回家,只是把礼品交给柳树棠,自己坐了一辆黄包车离开了。
盖南云、阮尧义也分别叫了黄包车尾随其后,一直跟到江南街的大祥饭庄。柳大有进了饭庄,二位侦查员担心被目标察觉,没有跟进店堂,而是在斜对面一家没有字号只挂着一面酒旗的小酒肆找了一副临窗座头落座,招呼跑堂上了个冷盆、两碗面,一边吃着一边等候柳大有出门。
大祥饭庄进门是一个院子,穿过院子才是店堂,柳大有进去后干些什么,侦查员是看不见的。既然如此,他们怎么能放心在外面等候呢?原来,两位侦查员虽不是江城当地人,但经常在省会活动,对城内外的情况烂熟于心,知道这家饭庄是没有后门的,柳大有进去吃饭也好,接头也好,从大门进就得从大门出,所以并不着急,两人安心吃饭,反正柳大有早晚得出来。
哪知,一直等了两个小时也没见动静。眼看着一个个食客陆续离去,两人不禁起疑,寻思柳大有难道就落脚在这家饭庄啦?稍停,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意思是——原来如此。
盖、阮两个并非大祥饭庄的常客,在他们的记忆中,从抗战中期开始做情报工作至今,总共也就光顾过两三次,都是执行跟踪使命。但是,这几次跟踪的目标都是敌特分子中有些分量的人物,由此他们怀疑大祥饭庄是国民党特务组织的一个固定情报交接点。这次,柳大有一下火车就直奔“大祥”,而且一进去就没见出来,两位侦查员意识到,也许柳此行的使命就是要在这家饭庄内完成。
二位侦查员分析,如果真是这样,通常说来不可能把密件交由饭庄方面转给那个联络人或已经内定的潜伏特务头目,袁姓少将肯定有命令,让柳必须当面交接。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对方没来接头,柳大有只好等候。这应该就是柳大有进饭庄两个余小时还没出来的原因。没别的办法,两位侦查员也只有继续等着。
两人所在的这家小酒肆的店主王老五,跟盖南云是熟人。王老五的兄弟老六是给抗联跑交通的,一度专跑盖南云与其所在部队的情报递送线,抗战胜利前夕不幸被捕,遭日本宪兵队杀害。王老五看似愚钝,心眼儿却是活络,他知道盖南云跟其弟是一路的,每次盖光顾小酒肆,必是为了执行使命,因此,他总是给盖安排最适合观察外面情况又不易引人注意的座头。
盖、阮又等了半个小时,还没见柳大有出门,就让王老五找个借口去对面饭庄看看是否还有食客没走。王老五昨天向饭庄厨房借了一瓶醋,正打算归还,就以此为由头去了一趟。片刻返回后告诉盖南云,饭庄已经结束午间营业,店堂都打扫干净了,大师傅也都午休了。盖南云一惊,不由得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这……对面应该没有后门吧?”
王老五见得多了,已经明白眼下这两位遇到了什么问题,说对面没有后院,也没有后门,窗户外也都装了粗如指头的铁栅栏,人只能大门进大门出。也许你们要找的那主儿喝多了,打算睡一觉再走?
盖南云缓缓摇头。柳大有是资深交通,在日伪时期算是提着脑袋为“军统”效命的,他应该知道在任务——尤其是像传递“101密件”这样的重要任务——尚未完成前,必须滴酒不沾;即便已经完事了,也要立即离开现场。想喝酒可以,但必须在安全的场合。这是情报人员的纪律,不管国共哪一方的特工都必须严格遵循。况且,从昨天开始,江城于柳大有来说就是“敌占区”了,他更应该小心谨慎。不管他是否喝酒,都不能在“大祥”逗留那么长时间。如果联络人失约,他必须赶紧离开饭庄——这也是工作纪律。
由此盖、阮断定,柳大有可能出事了!
怎么办?盖、阮商量片刻,由盖留在这里继续盯着,阮尧义去了附近一家银行,借用电话向领导报告。领导指示,另派同志率解放军战士过来,对大祥饭庄进行搜查,盖南云负责主持搜查工作,但盖、阮均暂不露面,不暴露身份和意图,如果在这个空当儿发现目标离开,则继续跟踪。
大约二十分钟后,随着一阵由远而近的引擎声响,一辆军用卡车载着两个班的解放军战士赶到现场,在带队的社会部干部纪新纲、林广富的指挥下,包围了饭庄,然后入内进行搜查。搜查结果令人大感意外:饭庄没有后门、边门,两侧与邻居房屋皆以砖墙相隔;后面与一片荒地相对的每间屋子皆有窗户,但窗框上都装有指头粗的实心铁栅栏,上下都是卡死了的,根本无法卸下。而饭庄里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查过了,甚至橱柜、米缸、水井等都没有放过,柳大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盖南云接到报告坐不住了,立刻与阮尧义一起前往饭庄查看,并未看出端倪。这可真是奇怪了,盖、阮盯着目标从长春跟到江城,又亲眼看着柳大有进入饭庄,怎么会不见人影了呢?
纪新纲、林广富向盖南云请示往下应该怎么办,盖南云稍一思索,下令把饭庄自老板关玠以下所有厨师、伙计全部带走进行审查;饭庄查封,留人看守。
- “二厅”特务
按照当时的编制,省(市)委社会部同时又是同级政府公安机关的政保部门,两块牌子一套班子。本案发生时,吉林省委社会部同时又是吉林省人民政府下辖之公安机关的政保处。政保处领导对该案非常重视,听取盖南云、阮尧义报告一应情况后,经向上级请示,决定组建专案组,由盖、阮分任正副组长,纪新纲、林广富为组员;考虑到案情比较复杂,四名成员恐怕不够,但政保处无法提供更多的警力,只好临时从当地借调。当时,吉林市人民政府尚未成立(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三日挂牌),由市军管会主持一应工作。经电话协调,市军管会同意从下辖军管会公安部抽调刘荫良、梁昀、秦孝安三名侦查员参与专案工作。
事不宜迟,当晚专案组的第一桩活儿就是提审大祥饭庄自老板关玠以下包括账房、伙计、厨师、杂役在内的十一人。柳大有是盖、阮两个亲眼看着进入饭庄的,之后再也没有露过脸,这里面肯定有鬼,这个“鬼”只有饭庄内部人员才说得清楚。
专案组七名成员分别对这十一人进行讯问,厨师、杂役四人首先被排除嫌疑。当时他们在后面厨房忙碌,没看见柳大有这么一个模样的顾客进入饭庄。然后是账房先生丁某,丁说今天中午生意比较忙碌,他钻在店堂一角的账房间里,耳听跑堂抑扬顿挫的吆喝,一手疾速拨拉算盘,一手笔走龙蛇开账单,这活儿比速记员还费神,根本没有闲暇注意店堂里的情形。
讯问跑堂的侦查员倒是有收获,在门口负责招揽顾客的单姓伙计记得确实来过一个外貌如柳大有的男子,将其安置于五号座头。负责五号座头的伙计是老牟,此人长得獐头鼠目,看着就不似善类。副组长阮尧义对其进行讯问,老牟一口咬定他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把小单拉出来对质,老牟方才承认是他接待了柳大有(当然,他说不认识该食客)。阮尧义说,既然承认了,那就继续吧,人进了饭庄,却没见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牟告诉侦查员,这个客人进来时,他就觉得有些面熟,以前大概是来过的,但具体是哪路朋友却想不起来了。落座后,此人没有让老牟取餐具,倒茶水,而是吩咐把老板唤过来,神态甚是倨傲。正是这个“唤”字以及对方的倨傲,终于让老牟想起来了,以前此人的确来过饭庄,老板对他非常客气。客气到什么程度?就像奴才见了主人。大祥饭庄的老板也是见过世面的角色,跟三教九流包括官面上的人都说得上话甚至可以称兄道弟,见了这个客人竟然如此低三下四,老牟自然不敢怠慢。当下,他就到后面去请老板。老板正在抽大烟,被老牟打断,自是万般不爽,骂骂咧咧跟在老牟身后来到店堂。定睛一看来者,马上换了张脸孔,恭恭敬敬把对方往后面请。此后,老牟便没再见到过那个客人。
阮尧义问老牟,饭庄后面是否有暗道可以跟外面相通,对方答称不清楚,又说后面的房间一共有六间,中间有一个天井,一间作为仓库,三间打通后做厨房,剩下两间就是老板使用了,一间是办公室兼会客室,另一间作为卧室。阮尧义听着觉得纳闷儿,饭庄现场他下午是进去察看过的,老板使用的那两间屋子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铺地的方砖都一块块敲过,有几块甚至都被敲碎了,并没有发现秘密通道入口,也没有埋尸的痕迹。
专案组长盖南云讯问过其他伙计,也没有收获。阮尧义把讯问老牟的情况说了说,盖南云说看来这个谜团还是得由老板来解开。
可是,对于侦查员的提问,关玠却似充耳不闻,坐在那里双目微闭,宛若老僧入定。盖南云火了:“不见棺材不落泪,把他押到饭庄现场去!”
其实盖南云的脑子里已经有灵光闪现,寻思既然没找到尸体,那说明柳大有还活着,但反复搜查下来却没见人,那看来他确实已经离开饭庄了。现在的问题是,他是通过什么方式离开的?肯定有出去的通道,只不过没发现罢了。
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再赴饭庄,着重检查老板关玠的那两间屋子。盖南云在那两间屋子里来回转了两圈,仔细察看了唯一可以作为逃离通道的窗户,还是未能有所发现。回转身时,目光扫视关玠,只见饭庄老板露出一丝得意之色,稍显即逝。盖南云假装没有留意,随意浏览着屋里已被翻乱的各种物品,一边浏览,一边用眼角余光关注着关玠。那主儿表情轻松,盖南云寻思,这间屋里应该没有什么秘密,就让侦查员把关玠带到另一间屋里。
那是关的卧室,家具摆设比外间作为办公室兼会客室的屋子少,翻出来的物品也少一些。盖南云继续漫无目的地浏览,不时捡起一件什么东西看看,同时暗中关注着关老板的神色。
关老板的床底下放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废旧五金零部件,盖南云随手拿起其中的一把扳手,眼角余光迅速朝关老板一瞥。这一瞬间,他注意到对方的神色稍显紧张,不由心里一动,便把扳手拿到关玠跟前:“关老板,这是什么?”
关玠回答:“套筒扳手呀,店里修理东西时用的。我这家饭庄,开的时间有点儿长了,有些东西容易损坏。”
跟之前相比,这家伙竟愿意开口了,而且一下子说了好几句,好像生怕自己解释得不到位似的。盖南云心里有了底:这件工具有问题——确切地说,工具本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这件工具的用途。他反复掂量着手里的套筒扳手,忽然叹了口气:“唉——遗憾!”
关玠不解:“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主动交代,根据共产党的政策,是可以获得从宽处置的。可惜,现在好像有点儿晚了。这样吧,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是能如实交代,就算你坦白,否则,我就没办法帮你了。”说着,盖南云拿着扳手指了指窗户。
关玠终于撑不住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长官饶命!我坦白!我坦白!”
谜团终于破解了——
关玠早在一九三九年就已成为军统的秘密交通员,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他故意把饭庄改建成只有前面大门、后面没有出路的格局。但他在自己卧室的窗户上动了手脚,装着铁栅栏的木制窗框其实是可以拆卸的,用以固定的螺栓也是活络的,安装时只要把窗框放置于相应的位置,把螺母对准固定于墙内的螺栓,用套筒扳手拧紧即可。最后,用事先准备好的油灰(桐油与石灰的混合物)覆盖螺母的痕迹,表面刮平,涂拭与窗框相同的桐油,再洒上尘土,刷上厨房用过的脏油,窗框表面就看不出什么异样了。需要时很轻松就可以把窗框拆下,人钻出去之后再恢复原状。比如三月十日这天,柳大有从这个通道逃离饭庄后,关老板有的是时间从容复原,也就花了不到半小时。当然,工具和油灰等材料都是事先准备好的,这是终年必备之物,还需定期检查和更换。
然后,就要说到柳大有与关玠的关系了。两人其实是上下级,柳大有是关玠的上司。江城的这个地下交通站归长春柳大有主持的大车店交通站领导,许多交通活儿就是由柳大有派人或者亲自从长春送来,交由饭庄这边传递出去的。柳大有此次赴江城,事先关玠并不知晓。昨天中午柳大有突然闯入饭庄,跟着关玠去了后面的办公室,即对关老板说有人跟踪,要求提供掩护。关玠就动用了秘密通道。柳大有离开前与关玠握手,轻声道:“记住,跟踪我的是‘二厅’的人!”
关玠登时一个激灵,寻思“二厅”不是国防部的下属机构吗?跟咱保密局是同仁啊,怎么盯上柳老板了?莫非柳老板得罪他们了?
盖南云、阮尧义同样感到不解:明明是我俩在盯梢,柳大有凭什么把咱们认作“国防部二厅”的特务?难道果真有“二厅”的特务在盯梢,只是我俩没发现?想到这里,盖、阮二位脊背发凉,这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这需要立刻向领导报告。
领导听了专案组长的报告,问二位侦查员:“你们认为柳大有关于‘二厅’盯梢的说法有根据吗?”
盖南云分析,保密局袁姓少将当初布置潜伏网络时,出于安全考虑,未向江城潜伏特务头目交代日后将由其掌管的特务组织的人员情况,那个头目对自己手下有多少特务、姓甚名谁等一概不知,而那些特务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将受谁的领导。这样做,无疑会起到一定的防范作用,但同时也有负面影响——只认密件(联络图)不认人,可能会导致一种“谁获得联络图谁就是上司”的认知。再说长春那边,我们有内线安插在保密局内部,“二厅”也会这么做。这两个特务机构争权夺利不是一天两天了,已经有过多次大大小小的冲突,弄得蒋介石有些头痛。“二厅”安插在保密局的内线获取这一情报后,“二厅”很有可能会动截获联络图的脑筋,这样一来就可以控制保密局在江城的情报活动。尽管联络图只是密件的一部分,还有一份与之配套的密码本,但在不可能同时获取两份密件的情况下,先获取一份也是好的,至少可以打乱保密局的部署。“二厅”的很多特务原来就是“军统”的,抗战胜利后“军统”搞退役,一些特务被迫离开,还有一部分人就去了“二厅”,柳大有认出跟踪他的特务也是有可能的。
领导对盖南云的分析表示认可,由此进一步判断,“二厅”的特务应该没发现我方也在盯柳大有,否则,他们不敢跟到江城。但是,后来我方对大祥饭庄的搜查肯定会惊了他们。下一步,盖、阮的使命就是尽快找到柳大有,在“二厅”下手之前把联络图搞到手。
- 中毒猝死
三月十一日上午,專案組開會研究案情。會議一開始,有偵查員提出,是否有這樣一種可能,柳大有已經完成使命,即他在逃離「大祥飯莊」後立刻跟江城的潛伏特務組織頭目見了面,遞交密件後就返回長春了?
這個問題,蓋南雲、阮堯義兩人也曾探討過,認為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因此,他們昨晚向領導匯報情況後,立刻向長春地下黨組織拍發密電,要求天明後即去查看大車店,打聽柳老闆是否已經露面。此刻尚未接到回復,估計那邊正在調查之中。專案組只能先把此事往旁邊擱一擱。
於是,眾人繼續討論下一個問題:柳大有逃離飯莊後,會往哪裡去?
這應該有四種可能。
第一種是直接去跟潛伏特務頭目會合,遞交密件,然後就相對安全了。至少,「二廳」特務對其的威脅可以消除了。即使落在他們手裡,只要如實道明密件已送交到位,「二廳」特務也就只好到此為止,沒有必要把柳大有幹掉。而柳大有呢,因為有「如實道明」的情節,這在「保密局」內部屬於「違犯團體紀律」,是要受到懲罰的,脫身之後也就不會向上司報告此番遭遇。
第二種可能是柳大有逃離飯莊後,發現仍未擺脫「二廳」同行的跟蹤,人家棋高一著,已經預計到飯莊後面另有機關。如此,他就不敢去跟潛伏特務頭目見面,而且得趕緊逃命——此時如果落在「二廳」那班弟兄手裡,在強迫他供出接頭暗號等機密後,必定會讓他永遠消失。只有這樣,「二廳」方面冒充「保密局」交通員的特務才能跟潛伏特務接頭,然後以上司的名義對江城的潛伏特務網絡發號施令,讓他們為「二廳」效力。如果柳大有無法擺脫「二廳」特務的跟蹤,最後被幹掉也說不定。
第三種可能是柳已經擺脫「二廳」同行的監控,躲在本地某個安全處所,靜候機會把密件送出去。
第四種可能就是柳大有從「大祥飯莊」脫身之後,不管不顧直接奔火車站買了張車票返回長春,其他一切都容後再作計議了。
討論進行到這裡,長春方面的回電來了:柳大有未歸。
那麼,第四種可能就可以排除了。在前三種可能中,柳大有的情況屬於哪一種呢?這個眼下似乎很難判斷,那就只好採用排除法了。先考慮第三種可能性,柳大有是本地人,在江城有親朋好友,他對江城的情況也熟悉,完全有條件找到一個比較安全的藏身處。專案組對此進行查訪,倒也可行。
於是,專案組決定先對柳大有的一應社會關係進行調查。專案組長強調,這樁活兒要抓緊,因為「二廳」特務也在找他;即使沒有「二廳」這個「程咬金」,柳大有也會擇機行動,設法完成使命。如今江城已經解放,對於柳大有來說,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險。
全組七名成員一連查訪了三天,接觸柳大有的親朋好友加在一起上百人,卻未能獲得些許線索。知道柳大有從長春來吉林的,只有其堂兄柳大富一家,因為柳大有在動身前發過電報。而堂兄一家中跟柳大有直接見面的,唯有堂兄之子柳樹棠。柳樹棠告訴登門造訪的偵查員,當時柳大有說他要先辦點兒事,然後再去堂兄家,住一宿即回長春。回家告知父母后,老爸隨即去附近的「德明館」訂了酒席。可是,柳大有之後卻一直沒露面,也沒往家裡捎個口信什麼的。堂兄一家都很納悶兒,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偵查員再問這兩天是否有人上門打聽柳大有的情況,柳大富夫婦和其子柳樹棠都是搖頭。
三月十四日晚上,一無所獲的眾偵查員再次開會分析案情。議了一個多小時,大家七嘴八舌說了不少,可對往下的調查都沒有參考價值。蓋南雲跟阮堯義交換了意見,說看來今晚議不出什麼來了,時間不早了,大伙兒連日忙碌都累了,吃點兒東西都去休息吧,明天上午再說。
等候夜宵時,蓋南雲拿起通訊員傍晚送來的《警情通報》瀏覽,這是江城解放後吉林市軍管會公安部印發的第一份《警情通報》。翻到第二頁時,蓋南雲忽然眼睛一亮。這一頁有一則簡訊:今日午後,本市第一區看守所一名熊姓在押人犯猝死,已指令專人調查該人犯的死亡原因。
這時,阮堯義取了壓縮餅乾回來了,蓋讓他看了簡訊,阮堯義立即致電第一區看守所了解情況。
對方介紹,死者叫熊立秋,男性,四十五歲,來自長春,職業是土特產經紀人,三月十日下午在德勝門街頭與人發生毆鬥,致對方輕傷,被巡邏軍人帶往第一區警局(當時吉林市人民政府尚未成立,故接管後的警察局依舊沿襲過去的叫法)看守所拘押。
蓋南雲估摸,這個熊立秋十有八九就是柳大有。可能是被「二廳」特務盯得太緊,無法脫身,乾脆就惹點兒麻煩進看守所去待著了。可是,他的把戲被對手看破了。「二廳」雖然成立得晚,但其業務水平被特工專家鄭介民調理得頗有特色。據說「二廳」的特務執行使命時講究連環套,一個環節套著一個環節,成功率比較高。這回柳大有被套上了,進看守所也沒用,反而把自己的性命弄丟了。
次日一早,蓋南雲帶著紀新綱、林廣富、劉蔭良去吉林軍區第二十二後方醫院查看熊立秋的屍體,一眼就認出確是柳大有其人。醫院方面說,省公安處指派的法醫已經進行過屍檢,但具體結論醫院方面不清楚。這人送到醫院不久就死了,接診醫生估計很有可能是中毒身亡。然後,這事兒就移交給省公安處了。蓋南雲問醫生,這人送來時身上穿著什麼衣服?對方說是青色長袍、黑色棉褲,戴一頂黑色剪絨帽;裡面穿著毛衣、衛生褲(針織厚絨布褲)和貼身內衣褲,都是沒有褲帶的,應該是被看守所搜走了。那麼,這些衣服鞋帽在哪裡呢?醫生問過幾個護士,得到的答覆是,按照慣例,都送到大爐間焚燒掉了。
專案組馬上與省公安處下轄的治安處聯繫,得知「熊立秋」猝死之事是由治安處刑偵隊負責調查的。再致電刑偵隊,對方告知,具體承辦人叫祝兆平。蓋南雲馬上說小祝我知道,他是叫我老師的,請你們讓他馬上來我這兒一趟。
小祝接到通知後匆匆來見蓋南平,還帶來了法醫的屍檢報告,證實系氰化鉀中毒身亡。蓋南雲隨即作出決定:正副組長各帶偵查員分兩路調查,蓋南雲一路去看守所,阮堯義一路去處置柳大有鬥毆案的第一區警局。
當天下午兩點,兩路偵查員碰頭,匯總調查情況——
三月十日下午三時許,第一區德勝門「張三爺茶館」門口發生一起鬥毆事件。似乎喝過酒、臉色微紅的柳大有從茶館裡出來,正好與站在茶館門口等候三輪車的山貨行帳房許朝聖相遇。許朝聖是高度近視眼,這天又是陰天,光線不佳,他把柳大有錯看成其鄰居黃先生,遂打招呼。柳大有意識到對方認錯人了,沒好氣地嘟噥「瞎了狗眼」。許朝聖眼睛不好,耳朵卻是蠻靈的,當下聽得真切,攔住柳大有指責其出口不遜,要求賠禮道歉。柳大有哪裡肯依,抬手就打。不料許朝聖是常年習練形意拳的,幾乎是不假思索,反手扣住柳大有的手腕一扭一推,就把比他高半頭的柳大有掀翻在地。柳大有爬起來,二話不說,抄起茶館門口一把平時用來拉扯遮陽篷的木柄鋼叉,對準許的大腿就戳,饒是許朝聖躲得快,腳踝骨還是挨了一下,雖然傷得不深,但血流了不少。
柳大有當街行兇,圍觀人群中有唯恐天下不亂的小混混兒起鬨亂叫「快跑」。他卻不走,站在那裡沖傷者冷笑。隨即有人又叫「聯軍來了」(自一九四八年一月一日起,東北我軍的正式稱謂應是東北人民解放軍,又稱東北野戰軍;但老百姓仍沿襲一九四五年底以來「東北民主聯軍」的叫法,簡稱聯軍),柳大有依舊不為所動,不慌也不逃。巡邏軍人到場看見傷者,問行兇者是誰,他主動上前承認「是我」。
巡邏隊隨即派兩名戰士把柳大有送交第一區警局,柳大有出示的是長春土產雜貨同業公會出具的證明,上面寫著他的另一個名字「熊立秋」。剛剛接管警局的軍代表當場作出處理決定:「熊立秋」行兇滋事,拘留七天,並賠償傷者醫藥費。這應該就是如今的行政拘留了,當時並無「行政複議」,軍代表一說就是鐵定了。於是,其就被送往第一區看守所關押。
看守所軍代表介紹,「熊立秋」入所以後,羈押於九號監房。那是一個大監房,關押著十九名人犯,其中不乏慣匪、大盜。事後想來,「熊立秋」入所後的情況本該引起所方的注意。監獄也是江湖,自古以來,此類場所的牢頭獄霸一向是普遍存在,老犯人欺壓新犯人也是如江湖規矩一般的鐵律。按說像「熊立秋」這樣的新犯人進去,必須向老犯人有所表示,比如花錢(人犯隨身的錢鈔以及家人送來的錢鈔均由所方保管)請看守員去外面代購食品衣物孝敬牢頭獄霸,如果身無分文,那只能退而求其次,對牢頭獄霸溜須拍馬,並提供種種勞役服務。而這個來自長春的新犯人,儘管身上錢鈔不少,可除了購買毛巾牙刷等日用品,並無其他開銷。再說新犯人入監,其鋪位一般是整個兒監房裡最差的,多在尿桶旁邊,可「熊立秋」竟可以挨著牢頭,晚上人家還把自己的一條壓被的大衣給他蓋上。
這些異常情況,看守員是看出來了,卻沒向軍代表報告,而軍代表沒接觸過這一行,不懂,就給疏忽過去了。出事後有看守員說起,軍代表這才如夢初醒,當即挨個兒提審九號監房的人犯,得知「熊立秋」進來後報了一個江湖上有名的匪號,又跟牢頭「友好切磋」了一下功夫,牢頭自然不是受過「軍統」訓練的柳大有的對手。牢頭折服,其餘犯人自也服帖。
可是,這樣厲害的一個主兒,怎麼會突然中毒身亡呢?
其時江城解放才五天,市政府、公安局都還未成立,看守所還是按照以前的老規矩行事,其中有一條,尋常輕罪人犯家屬可以送吃食進來,像柳大有這樣類似行政拘留的當然夠得上這個條件。
昨天中午開飯前,看守員老趙送來一個帶提柄的鋁飯盒,說是家屬給「熊立秋」送來的。老趙回憶,當時「熊立秋」的神情顯然十分意外,盯著飯盒反覆看。老趙有點兒不耐煩了,說你瞅個啥呀,還不快拿著。「熊立秋」解釋說我看這個飯盒倒是眼熟,好像是我堂侄兩年前入職鐵路局時用來帶飯的。接過飯盒調個方向又看,說這是我從長春「和記百貨洋行」購買的,當時就用墨綠色油漆寫上堂侄的名字寄往吉林。果然,飯盒一側下方「柳樹棠」三個墨綠色的字跡依稀還能分辨出來。老趙有點兒奇怪,隨口問你堂侄姓柳,你怎麼姓熊?「熊立秋」解釋說我是隨的母姓,又問老趙這飯盒是什麼人送來的。這個老趙就不清楚了,對方只能把飯盒送到門崗,再由門崗轉送進來。
據九號監房的人犯說,到了開飯時間,柳大有把飯盒打開,裡面是紅燒肉、滷蛋和肉圓,監房裡頓時香氣四溢,惹得眾人禁不住伸脖子盯著看。「熊立秋」對牢頭和身邊另外兩個人犯說,想吃就夾唄。牢頭和那兩人立刻伸出筷子去夾,吃了紅燒肉又吃滷蛋。「熊立秋」這才夾了一個肉圓,湊到鼻子前聞了聞,再看看牢頭和那兩個人犯都沒事,仿佛終於放了心,不料剛吃了兩口,毒性就發作了。
法醫對剩下的肉圓作了檢驗,每個裡面都裹著一顆極小的外封蜜臘的藥丸,估計是烹飪後放進去的。之所以把毒藥下在肉圓里,是因為兇手知道柳大有特別喜歡吃這種菜餚(稍後向死者堂兄調查時證實了這一點)。
刑偵隊的小祝負責對柳大有的猝死進行調查。小祝雖然才二十一歲,但聰明好學,人又勤奮,已經能獨當一面調查案件了。了解到上述情況後,他請軍代表把所有與那個飯盒有過接觸的人員一一喚來詢問。據崗哨說,他是從一個四五十歲的家庭婦女手裡接下飯盒的,對方自稱是在押人犯「熊立秋」的嫂子。崗哨收下飯盒,隨即向相隔十多米的看守員辦公室吆喝「有人送東西來了」。當時辦公室里有三個看守員,靠近門口的老趙就去崗亭把飯盒拿來,回到值班室後,當著另外兩個同事的面揭開蓋子,象徵性地目檢一下,就拎著飯盒送裡面去了。
小祝認為那個送飯盒的女人十分可疑,正要設法調查其身份,蓋南雲那邊就把這個案子接過去了。
- 神秘人物
柳大有終於有了下落,可專案組諸君一點兒也沒輕鬆。之前分析案情時曾有過這樣一個思路:如果「二廳」特務已經獲取聯絡圖,那就會把柳大有滅口。只有滅口,他們才能把「保密局」袁姓少將辛辛苦苦組建的這個潛伏特務組織抓到手裡,讓其為「二廳」效力;同時,也是掩蓋「二廳」與「保密局」這樁爭搶公案真相的最佳手法。
前面說過,國民黨特務機關之間互拆台腳、爭搶功勞的事層出不窮,但這種內部傾軋畢竟是有底線的,有些事無論如何也不能做,比如公開的武力火併或是向敵方暗送情報致使對手遭殃。但這次「二廳」特務對柳大有的行動實屬出格,竟然把人家的隊伍連騙帶搶弄到自己手裡。這事如果鬧騰起來,對於「二廳」廳長鄭介民來說,那實在是太沒面子了。鄭氏的資格要比戴笠還老,黃埔二期、有留蘇經歷(莫斯科中山大學政治經濟專業),並有《諜報勤務》、《軍事情報學》等多部特工理論專著出版。鄭介民本人也非常自負,時常說自己是科班出身的特工專家,以區別於戴笠、陳立夫、徐恩曾、毛人鳳等。蔣介石讓其執掌「國防部二廳」後,他經常告誡下屬「行事要有規矩」。可以想像,如果此事被抖摟出來,鄭介民首先考慮的肯定是自己的聲譽,不論此舉是不是鄭的授意,他都會找替罪羊背鍋,那就不是一般的內部處分了,一定會有人掉腦袋。所以,策劃此次行動的「二廳」特務必須做得天衣無縫死無對證。
現在,既然柳大有被毒斃,那就證明密件已經落到了「二廳」特務手裡,以查獲密件為專項使命的專案組只好另起爐灶。之前他們的對手是「保密局」,現在換成「二廳」特務了,新的調查思路也隨之形成:毒斃柳大有的食物是裝在其堂侄柳樹棠的飯盒裡送進看守所的,送飯的婦人自稱是「熊立秋」的嫂子,準備菜餚者還知道柳大有喜歡吃肉圓,那至少可以表明對方肯定跟柳大有的堂兄柳大富一家有過接觸。可是,之前偵查員去柳家調查時,他們為什麼堅稱沒有人向他們了解過柳大有的情況呢?這裡面有問題啊!
蓋南雲、阮堯義叫上偵查員紀新綱、林廣富,四人一起去柳家。柳大富、柳樹棠父子面不改色地把上次對偵查員說過的那番話又重複了一遍,偵查員隨即打開一個紙包,把那個飯盒放在桌上,柳氏父子的神色立刻變得尷尬而又窘迫。緊接著,阮堯義又告知了柳大有的死訊。柳大富震驚之餘,終於說了實話——
柳大有在長春經營大車店,堂兄父子都是知道的,他們也曾去長春走過親戚。柳大有每年也會回吉林老家,少則一兩次,多則三五次。但每次總是來去匆匆,很少住在堂兄家裡,也不知他下榻何處。柳氏父子總覺得柳大有的舉止顯得詭譎。爺兒倆有時閒聊說到柳大有,都認為他可能是在為土匪幹隱蔽活兒。
抗戰勝利後,中共於同年十月在吉林成立市政府,十一月,又以吉林市為省會成立了吉林省政府。次年五月,中共軍隊從吉林市撤出,市府、省府同時撤離江城。隨後,國民黨占領江城,宣布成立吉林省政府與吉林市政府。六月上旬,柳大富的老父病逝,柳大有回鄉奔喪。這次倒是一直住在堂兄家裡,相幫操辦喪事。其間,每天都有若干面相不善之輩前來幫忙,有的竟是開著汽車來的。舊時東北「盛產」土匪,不乏做出市面的,抗戰勝利後有些人從投降的關東軍那裡弄到了汽車,經常開著車到處亂闖。柳大富父子由此更是確信他們的猜測沒錯。
在辦畢喪事的那天晚上,柳大富叫上兒子,跟柳大有作了一次正式談話。父子倆的本意是想規勸柳大有懸崖勒馬求個善終,不料柳大有卻亮出了底牌——
當時國民黨在東北地區占了上風,而且美國又全力支持蔣介石,導致柳大有對形勢的誤判,認為共產黨必輸無疑,不必再對堂兄堂侄隱瞞身份了。他告訴堂兄父子倆,他是政府(指國民黨)方面的人,有少校軍銜,多年來從事秘密工作。往下等到把共產黨打敗,他就算出頭了,可以向上級提出回吉林弄個警察局長什麼的乾乾。柳大富父子聞訊又驚又喜,他們當然是站在柳大有一邊的,再說中共確實是被國民黨「趕出」吉林了,美國也在源源不斷地向國民黨提供援助。但是,柳大富果斷拒絕了堂弟把他的土特產行作為「保密局」秘密聯絡點並從「保密局」領一份津貼的提議,說我們父子倆是老百姓,你說的這種活兒我們干不來。此後,柳大有依舊每年數次往返於長春和吉林之間,每次回吉林也總會來堂兄家看看,但再沒有提及自己的秘密職業以及讓堂兄父子加入之事。
三月十日,柳大富收到了柳大有從長春拍來的電報,說他要回吉林辦事,讓堂侄去火車站接他。此時吉林剛剛解放,東北的形勢於國民黨非常不利,聽收音機短波說美國對老蔣也漸漸失去興趣,柳大富便想借這個機會跟堂弟好好嘮嘮,勸其不要再摻和政治,老老實實做生意算了。
柳樹棠在鐵路局機務段工作,這天正好休息,中午就去接站。但柳大有卻說這會兒還不能去家裡,他先要辦點兒事,下午再去,今晚就住家裡了,讓堂侄先回去,說著就把帶來的燒雞、糕點、糖果等遞給柳樹棠讓他帶回家。
可是,柳家全家等到半夜也沒等來柳大有。第二天,柳大有依舊不見人影,更沒有音信。天快擦黑的時候,忽然來了兩個男子,為首那位四十歲上下,自我介紹姓程,白凈面孔,五官端正,鼻樑上架著一副茶色眼鏡,身上套著一件八成新的鐵灰色薄呢短風衣,那副模樣似是律師之類;另一個不到三十歲,個頭兒較高,長臉,膚色偏黑,腋下夾著一個黑皮公文包,像是程先生的跟班,站在程先生後面一聲不吭,程也沒介紹他。
程先生將帶來的禮品奉上,說是柳大有的朋友,在本市經商,受柳兄之託前來拜訪。然後道明來意:柳大有因臨時有事,已經離開吉林返回長春了,臨走托程先生交給堂兄一點兒小錢貼補家用。說到這裡,那跟班樣的男子就打開皮包,拿出兩封銀洋和兩沓紙幣。銀洋有五十枚,紙幣是中共的東北銀行發行的東北幣(又稱東北流通券),每張五萬元的面額,共計一千萬元(1951年,東北幣兌換舊版人民幣的比率是9?5∶1;舊版人民幣與1955年三月發行的新版人民幣之間的兌換比率是10000∶1,下同)。柳大富信以為真,就把銀洋和東北幣收下了。程先生接著又說,柳兄另外吩咐轉告,昨天他帶來的那些食品以及所有包裝不知是否還在,如果還在的話,請交給兄弟,他另有用途。另外,柳兄說他以前曾給堂侄買過一個帶提柄的飯盒,如果還在的話,也一併交他帶走。
堂弟的這個要求有些突兀,但柳大富沒有多想,因為柳大有行事一向詭異,不在常理中的情形並不鮮見。他告訴來人,昨天堂弟說好要來的,全家一直等著,那些禮品根本沒有動過。看來幸虧沒動,否則現在豈不尷尬?
程先生讓跟班把柳大有那一應禮品以及柳樹棠的飯盒一併收好,告辭時對柳家父子說,如今江城是共產黨執掌了,不過應該好景不長,只要美國插手,別說中共了,加上老毛子都不是對手。柳兄的意思是讓老兄您穩當點兒,不要聽風就是雨,過去怎麼做的,往後仍舊怎麼做。遠的不說,就說眼前,如果共產黨方面有人來打聽柳兄的任何情況,您二位必須一問三不知,至於這些禮品,可能拿回來時已經落在鄰居眼裡了,那就說一半實話——東西是拿回來了,但都吃掉了,一應包裝生爐子時作為引火物給燒掉了。柳家父子自是點頭。
這就是柳家人在偵查員上門調查時撒謊的原因。
偵查員當然還要了解一下柳家主婦邢氏被冒名往看守所送飯盒之事,之所以沒有詢問就斷定被冒名了,是因為他們上次來時跟邢氏見過面,其體形矮胖,跟看守所崗哨所說的那個冒牌貨大相逕庭。偵查員問這對夫婦,是否有人打聽過柳大有的飲食嗜好,無果,只好作罷。
三月十五日晚,專案組開會分析案情,研究往下的偵查方向。一干偵查員認為,那位「程先生」去柳家拜訪,為的就是獲取密件。那二位前往柳宅編造藉口取回禮品、拿走飯盒之舉,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二廳」特務在長春就已經開始跟蹤柳大有,伺機下手。他們顯然低估了柳老闆的警惕性,柳不但覺察到自己被跟蹤,而且識破了跟蹤者的身份。作為一名老資格的交通員,柳大有很快就想出了對策:途中購買糕點等禮品,把密件藏匿於禮品內(也可能柳事先估計到自己會被跟蹤,已把密件藏於燒雞的包裝里,買其他禮品只是障眼法)。抵達吉林火車站後,就把所有禮品一股腦兒交給了前來接站的柳樹棠。
「二廳」特務目睹車站這一幕,兵分兩路分別跟蹤柳氏叔侄,因為他們不能確定密件究竟是在柳大有身上,還是已經轉移到柳樹棠提著的禮品里。盯柳樹棠的那一路跟到柳宅,在沒得到密件的確切下落之前,一直在附近蹲守,以防發生不測;另一路則跟著柳大有去了「大祥飯莊」。
據飯莊關老闆被捕後交代,他以前從沒向柳大有透露過飯莊有那麼一條應急脫身的通道。由此判斷,柳大有之所以要去飯莊,只是因為那裡人多,保證自己的安全應該沒問題,如果密件還在他身上,那也就是保證密件的安全了。但是,在赴飯莊的途中,柳大有發現「二廳」特務來勢洶洶,儼然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勢。那他就不能在飯莊躲著了,進飯莊後,請關老闆助其脫身,關老闆就動用了那條應急通道。
「二廳」特務應該不會知曉「大祥飯莊」另有脫身通道,但他們既然志在必得,那就要把方方面面的可能性都考慮在內,其中就包括飯莊是否有其他出口的問題。為防止柳從其他出口脫身,他們定會在飯莊四周布下暗哨,待柳離開飯莊之後繼續跟蹤。柳大有離開飯莊後,發現自己仍舊沒有甩掉尾巴,走投無路,只得故意尋釁滋事,主動折進看守所。
這一招兒完全出乎「二廳」特務的意料,江城已經解放,柳大有如果被逼急了向共產黨自首,當然會把「二廳」特務跟蹤之事供出來,那形勢就危急了;即便柳只是把看守所當避風港,可共產黨的反特人員不是吃素的,萬一發現疑點來個窮追猛打,柳大有肯定頂不住,最後還是會招供。這樣的後果是「二廳」特務不願意看到的,他們只得暫時偃旗息鼓,盤算如何應付接下來可能出現的危險狀況。
從之後「二廳」特務成功毒斃柳大有判斷,他們可能有條件通過留用警察獲知第一區看守所內部的情況,由此得知柳大有既不是自首,也沒有被中共方面發現破綻。「二廳」特務緩過一口氣,隨即重新分析形勢。這一分析,注意力就集中到柳大有把燒雞以及途中購買的糕點、糖果之類全部交給接站的侄子柳樹棠之舉上了。他們一直在柳宅附近蹲守監視,沒發現柳氏父子有異樣動靜,因而認定密件就藏匿在柳宅。同時,他們也通過在江城的關係弄清楚了柳氏父子均是守法良民,並不涉及柳大有的特務活動,繼而制訂計劃,去柳宅騙取一應禮品和包裝,以及用於毒殺柳大有的飯盒。
三月十四日,「二廳」特務下手將柳大有毒斃,表明他們已經把密件弄到手了。
分析到這裡,專案組自組長、副組長以下,每個人都心情沉重。密件已經落到「二廳」特務手裡,往下該怎麼辦?大道理好說,奪回來就是。可落實到具體行動上,眾偵查員都覺得自己的腦袋似乎大了一圈兒。大伙兒必須考慮到一點:「二廳」特務拿到密件,應該算是圓滿完成了使命。他們是從長春一路跟蹤柳大有到吉林的,此次旅行不是遊山玩水,密件一旦到手,肯定會趕緊離開江城回去復命。況且,如今吉林市已是共產黨的天下,而他們剛剛製造了一起命案,難保不會引起中共反特人員的警覺,說不定很快就會有對應的行動。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如果「二廳」特務真是這樣做的,那專案組就慘了。長春尚未解放,他們逃回那裡就算是「回家」了。專案組偵查員如若跟過去,那就是深入虎穴。這種活兒蓋南雲、阮堯義等來自社會部的四名偵查員不是沒幹過,可是,我方在「二廳」並未建立內線,一時無法弄到相關情報,去長春後也不可能得到配合,貿然行動,只怕沒有勝算。再說,去不去長春,那得由領導考慮,上級沒有發話,那就不是專案組討論的事情。專案組只能暫時把這事擱一邊,先考慮其他可能性——
「二廳」特務幹這項活兒,不可能是「程先生」等人自己的主意,估計是「二廳」在長春的特務機構頭目下達的命令。能夠成為這一級頭目的自然是老特務,他可以派員赴吉林從柳大有手裡搶奪密件,在搶奪到手後,會立刻命令手下返回長春嗎?「保密局」袁姓少將給資深交通員柳大有的使命是「安全送達密件後返回長春」,那是出於安全考慮,因為往下還有「102密件」(即破譯聯絡圖的密碼本),而且規定負責赴江城送「102密件」的另一葉姓特務必須在柳大有安全返回長春之後方可動身。當然,對於「二廳」來說,破譯密碼不算一樁太難的活兒,他們在這方面的手段要比「保密局」強得多,該廳是專門負責搞軍事情報的,鄭介民是科班出身,不似戴笠、毛人鳳那樣半路出家的野路子。能不能把袁姓少將自己編制的密碼本搞到手,對於「二廳」接下來的行動不會構成嚴重的妨礙。這事也不必驚動鄭介民,只要類似長春站站長那個級別的頭目就解決得了。
儘管破譯聯絡圖不在話下,但「程先生」的上司不會不考慮到另一個問題:袁姓少將下達的這樁使命還有另一半沒有完成,即在柳大有返回長春後,負責遞送「102密件」的特務交通員葉某立刻動身去江城。袁姓少將已經返回南京,但肯定在長春安排了專人負責這項使命的協調工作。葉某接到的命令是何時看到柳大有返回,他何時動身,換句話說,見不到柳大有,他就會一直按兵不動。但此項任務的協調者對柳大有何時動身何時返回是有一個安全時間表的,如果柳大有沒按期回來,那就意味著出問題了,他會立刻向上級報告。上級則會作出相應反應,另外派員密赴吉林調查柳大有的行蹤。一旦發現柳大有失聯,肯定會電告南京的袁姓少將,袁則毫無疑問會立刻下令停止這個項目的運作,待查明一應情況後再作計議。若是到了這一步,那「二廳」的特務就白費勁兒了,人也白殺了。
因此,「二廳」特務必須趕在「保密局」發現柳大有未及時返回長春之前完成一應動作:破譯聯絡圖、跟這個潛伏特務網絡的頭目取得聯繫、重新組建該網絡並自行編制另一份聯絡圖。這樣一來,「程先生」等人就不能返回長春,而是必須留在吉林。也許長春那邊已經派出密碼破譯專家赴江城,甚至密碼已經被破譯也有可能。如此,專案組有必要繼續在吉林本地收集相關線索,力爭迅速破獲本案。具體做法是:向已經被捕或者尚未收捕但已經向市軍管會公安部登記的敵方黨政軍警特及反動會道門成員進行有針對性的調查,查摸與「二廳」特務相關的線索。「二廳」特務來吉林時當地已解放,「程先生」等人要住宿,那就得跟本地種種社會關係有接觸。雁過留聲,「程先生」不是一陣風,而是在江城這邊停留,還犯下了命案,不可能一點兒痕跡沒有。
案情分析會進行到午夜過後方才結束,正好社會部領導來電詢問情況,蓋南雲立刻趕到領導辦公室當面報告。領導肯定了專案組的工作,指示就按照這個思路開展下一步的行動;至於長春「二廳」方面與本案相關的情報,省委社會部會設法收集,一有消息立刻告知。
蓋南雲離開領導辦公室時,覺得心裡有了底。他還不知道,此時此刻,信陽胡同柳宅那裡又出事了……
- 夜劫民宅
柳大有被毒毙后,尸体由吉林军区第二十二后方医院转到原国民党吉林市警察局停尸所,由法医解剖检验。第一区看守所以为该案已由省政府公安处接手,况且尸体不在看守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不予过问;专案组则想当然地以为人是死在看守所的,该由看守所通知家属领回尸体。如此,尸体就一直在停尸所的太平间里搁着。当时没有冷冻设备,好在3月中旬松花江面的冰尚未完全融化,停尸所的杂役每天拉一车过来降温防腐。而柳大富这边呢,侦查员登门了解情况时只字没提领尸的事,加上堂弟的特务身份,他也不敢主动提起。
没领回尸体,柳家干脆灵堂也不设了。几天来一家人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这天晚上,全家早早就歇息了。柳大富晚餐时喝了两杯,睡得极沉,那鼾声颇显水平。可能正是这如雷的鼾声掩盖了不速之客的动静,全家竟没人听见开门的响动。
来者施展手段把门锁捅开,先溜进了柳树棠的卧室。小柳睡得正香,恍惚觉得有人推他,只道是父母有什么事叫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见手电光闪处,黑洞洞的枪口和明晃晃的刀子正对着自己,震惊之下,刚要喊叫,立刻被人捂住了嘴。小柳还没看清对方一共来了几人,脑袋就被一个布头套蒙住了。与传说中“胡子”所使用的头套相比,不速之客的这件作案工具应该说稍稍人性化,鼻子位置竟留出了两个透气孔。然后,有人在小柳耳畔悄声告知:“不要反抗,让干啥就干啥,保你全家无事!明白?”
小柳只有唔声连连乖乖听命的份儿,唔声未止,一件大衣已经裹在身上,随即又被告知:“现在去你父母屋里,你把他们唤醒,叫他们不要反抗不要吭声,否则,哼哼!”
于是,主卧室的如雷鼾声戛然而止。来人对柳老板夫妇如法炮制,睡眼蒙眬的两口子还没看清情况就被套上了头套。这时,来人才发现床里侧还有个人——柳大富六岁的外孙女,这天下午随其母来看望姥爷姥姥,没玩够,就留下了。这个情况显然出乎来人意料,他们只带了三个头套。好在孩子这会儿还睡着,几个家伙窃窃私语一阵儿,决定暂时就不去管她了,让她睡着就是。
直到这时,柳家三人还不知这几个不速之客是什么人,所为何来,三人随即被一根绳子拴在一起,带至厨房,专人看守。然后,那几位就在几间屋子里翻箱倒柜。不久又把三人带到客堂,转而搜查厨房,最后连院子里堆放杂物的那间小屋也翻了一遍。忙活完了,也不给三人松绑,径自走了。
柳大富父子互相配合,终于自我松绑,先去主卧室看外孙女,竟然还在沉睡中。再清点家里物品,发现七八件首饰、一百余枚银洋和现钞都被搜劫一空。柳树棠年轻,以为遭遇了强盗,但柳大富是老江湖,指着头套连连摇头,说强盗哪里会用这么考究的头套?他们既然不敢露出真容,是怕我们认出来,那天来过的程先生和那跟班没准儿就在里面。
结合柳大有的特务身份和他在看守所被毒杀之事,父子俩猜测程先生冒充强盗登门来搞这番大动作,很可能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而这东西必定跟柳大有有关。天一亮,柳大富就按照上回侦查员给他们留的号码,打电话向盖南云报告了此事。
盖南云接到电话,当即召集全部组员,会同省公安处痕迹技术员杨炽前往现场勘查。
因为柳家人没有张扬此事,也不乱动屋内被翻腾过的家具物品,现场勘查比较顺利,获得了若干完整的指纹、足迹。专案组侦查员在分别向柳家人了解情况时,竟获得了一个意外惊喜——据邢氏反映,六岁的外孙女玲玲今天早上悄悄告诉她“一个秘密”,说昨晚小姨来家了!当时邢氏因家里接二连三出事,心绪烦乱,只道是玲玲梦见小姨了,并不当真,听过算数。此刻见来了一帮便衣,一个个神情严肃,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让她仔细回想昨晚的所有细节,她就把这个情节说了说。
六岁的玲玲立刻被带到侦查员面前,受到了大人般的礼遇,让座,问是否要喝水,正好门口有卖糖葫芦的小贩经过,阮尧义立刻出去买了一串给她。小女孩儿还从未受到过外人给予的这等隆重的待遇,立刻对侦查员有了亲近感,有问必答,不问也说,然后还有补充。
原来,小姑娘对昨晚之事隐约有印象。姥爷姥姥被歹徒唤醒时,小姑娘也被吵醒了,但还是有点儿迷迷糊糊,仍旧睡着了一般躺着。那几个不速之客也就没把她当回事,只要不哭不闹就好,管她是睡是醒。片刻,小姑娘听见有个女人压低了声音在跟别人说话,说了些什么她没印象了,不久,就又睡过去了。早上,她看到家里乱成这副样子,问姥姥昨晚发生了啥事儿,姥姥说咱家闯进强盗来了。玲玲想起昨晚像是听见过小姨的声音,就跟姥姥说了。但姥姥以为是玲玲做梦,不当回事。小姑娘人小气大,嘟着小嘴巴谁也不搭理了。
姥姥不信小姑娘的话,专案组对此却有兴趣,就向柳氏夫妇了解这个小姨的情况。
小姑娘说的这个小姨名叫柳树霞,比柳树棠小一岁,今年二十二,却已嫁过三个男人,头一个病逝,第二个离婚,第三个失踪。失踪的那个男人比柳树霞大八岁,据说日伪时做过关东军特高课的密探,抗战胜利后开过旅店,两年前娶了柳树霞,后来把旅店关了,说要改行做营造商,营造行还没开张,人却失踪了。柳树霞就住在失踪丈夫的房子里,没有职业,靠丈夫的积蓄过日子。柳树霞嗜赌,前一阵儿可能手头紧,隔三差五来娘家蹭饭。玲玲经常住在姥姥家,就是这样跟她混熟的。
侦查员一听柳树霞是这副德性,就将其跟“二厅”特务联系起来了,寻思怪不得他们对柳家的情况这样熟悉,连柳大有喜欢吃肉圆、柳树棠使用的饭盒等都知晓得清清楚楚。这女子虽然不一定是有正式编制的“二厅”特务(科班出身的郑介民眼界高,不会招募这种层次的特务),但做做临时工还是可以的,毕竟郑厅长对招募临时工不曾下达过什么标准。
如此看来,眼前这个柳树霞就是本案这团乱麻的一个线头了。
勘查结束,专案组返回驻地,顾不上休息,立刻开会分析案情。柳家昨晚的这起伪抢劫案使专案组一干侦查员非常兴奋,不单单是发现了柳树霞这个线头,更是因为已经可以基本认定“二厅”特务确实没有离开江城。而且,从他们昨晚的行动看,“程先生”以柳大有好友的名义前往柳宅获取的那些礼品中暗藏的“101密件”似乎出了问题,很可能他们得到的并非真正的密件。之所以要说“真正的密件”,是因为“程先生”如果没有得到密件,他们就不会对柳大有下手。既然他们把柳大有灭了口,就说明他们确实在礼品中发现了密件。只是他们没想到,柳大有藏在礼品中的密件竟是赝品。
后来知道,“程先生”一伙把赝品当作真货弄到手后,立刻向长春方面报告。长春主持“二厅”特务工作的头目是“复兴社”特务处出身,天津人,不过初中毕业文化水平,抗战前被一度深受戴笠器重的大特务王天木看中,跟着王天木做跟班。到抗战爆发时,已经有了上尉军衔。抗战期间一直在沦陷区从事地下活动,抗战胜利后论功行赏,给了个中校。但接着“军统”就开始搞复员退役,这主儿只会做特务,没干过其他活儿,眼见得生计要受影响时,听说郑介民奉蒋介石之命筹建“国防部二厅”,遂前往毛遂自荐,郑介民破格让其担任“二厅”长春地区的代理长官。
此人的确是有点儿水平的,接到“程先生”的报告后,没让他们立即返回,而是派员赶赴江城。不过,并非如之前专案组分析的那样,派遣密码专家相帮破译“101密件”。长春的“二厅”头目派遣到吉林的是一个叫解王珠的中年女子,此人本是吉林市人,抗战时移居长春。其夫贾盛是伪满“新京警察厅”(伪满时期将长春易名“新京”)便衣队的特务,后来又被日军长春宪兵队发展为密探。估计这主儿特会来事儿,特别爱刷存在感,一九四四年又被“军统”在长春的地下组织策反,成为多面间谍。这厮在谍报方面的上进心颇盛,竟对培训特务也产生了兴趣,也许还有日后更进一步去当特务教官的打算,就拿自己的老婆作为试验品,在家里进行秘密培训。不料,这一尝试,给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有个姓张的邻居是个地痞,贾盛以前经常雇其打探情报,两家来往比较密切,互相之间称兄道弟。交往时间长了,张某进出贾家也就随便了。贾盛对老婆的教学不但认真,而且很刻板,与当初日本特务教官给他上课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兼着三份差使,忙碌程度可想而知,用于教学的时间不多,就给老婆布置了家庭作业。解王珠除了接受业余特务技能训练,还要做家务、外出购物,丈夫的作业布置得过多,只好一边做家务一边完成。张某经常出入贾家,渐渐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一日,贾盛让老婆进行传递情报实践,张某暗地进行跟踪,发现这对夫妻跟“军统”特务有勾结,当下密报日本宪兵队。贾盛随即被捕,解王珠正好不在家,得以逃生。贾盛被日军处决后,“军统”把解王珠安置到长春郊区,开了一家小杂货铺,暗地里做情报交接的活儿。抗战胜利后,像解王珠这样的临时工当然被“军统”一脚踢开了,但两年后“二厅”在长春建立机构,解王珠被发展为交通员。此次,她奉命前往吉林跑一趟交通,传递的竟然是“二厅”特务通过其他途径从“保密局”方面窃取的“102密件”。
留在江城这边待命的“程先生”等特务以为大功告成,一边着手破译密件,一边执行计划中的最后一个环节——毒毙在看守所里关押着的柳大有。在派谁去执行的问题上遇到点儿麻烦,因为是直接跟看守所的警卫打交道,“程先生”这边的几个特务担心到时候被戳穿,都不太愿意去冒险,正好解王珠来了,“程先生”便让其冒充柳大富的老婆邢氏前往执行。解王珠不知底细,依命行事,一举成功。然后,她就回长春去了。
这时候,破译结果也出来了,两份密件根本对不上号。“程先生”等“二厅”特务这才明白,他们获取的那份“101密件”竟是假的。显然,这是袁姓少将精心策划的计划的一部分。那伙人的懊恼可想而知,但再懊恼也没用,柳大有是不可能还魂复生了。无奈之下,就商量着如何补救,根据柳大有来到吉林之后的行踪分析,真正的“101密件”要么还在柳宅藏着,要么就是被柳大有携往看守所了。这两种可能中,前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于是,就有了昨晚的抢劫案。
当然,上述内容是破案之后才弄清楚的。此刻,专案组只是根据柳宅遭劫的情况判断“二厅”特务并未从那些礼品中找到真正的密件,但此番洗劫柳宅有没有发现密件,那就不知道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程先生”那伙人拿获,然后顺藤摸瓜追查密件的下落。
既然柳树霞与“二厅”特务有瓜葛,那就先把柳树霞拿下吧。
- 线索显现
侦查员阮尧义、林广富、刘荫良前往第二区天津街执行捉拿柳树霞的任务,可是,到得那里一看,其住宅却是铁锁扣门,窗户紧闭。柳树霞是独自居住,她出门了,家里就没人了。侦查员就向邻居打听,四邻八舍问下来,说法不尽相同,有的说三四天没见过她了,有的说前天或者昨天还看见她在家,有的甚至说今天上午还看见她从家里出来。如此,侦查员就难以判断了。
于是就换一个角度,向众邻居了解最近是否有陌生人过来找柳树霞。这个问题的答案倒是一致的,都说自从她丈夫失踪后,印象中没有陌生人去过她家,也不见有亲朋好友登门,邻居跟她的关系也不大热络,无事不去她家,即使有事,包括保甲长通知个什么事儿之类,能在门口关照一声的就尽量不进门。其原因呢?众邻居都不愿言明,侦查员感觉,可能与柳树霞乖僻的性格有关。
有几个邻居反映,他们听说柳树霞嗜赌,经常外出赌博,通宵不归是家常便饭,三五天不回家也是有的。
侦查员是揣着逮捕证来的,自然没有被一把铁锁挡住的道理。几个人交换意见,决定先在邻居家等候,到晚上如果还没见她回家,那就找个锁匠把门打开进去看个究竟。
其实,这时候另一路侦查员已经跟柳树霞见上面了。专案组长盖南云与纪新纲、秦孝安三人再次去了柳大富家,想跟柳树棠聊聊,让小伙子仔细回忆三月十日他和柳大有在吉林火车站见面后的谈话内容,希望能从中发现“101密件”的线索。没想到,小柳不在,恰好撞着了回娘家的柳树霞。上午专案组勘查现场,自是惊动了一干邻居。柳家在街坊蛮有人缘,大伙儿纷纷前来表示关心和慰问。中午柳树霞去嫩江街办事,正好遇到邻居老曾,这才得知昨晚家里遭强盗打劫,这当然要回来关心一下的。过来之后,又得知堂叔死亡的消息(柳家一直封锁该消息,也没摆灵堂,所以邻居都不知道),就问父母为什么不给堂叔办丧事。父母说公家人没通知让去领回尸体,柳树霞就发作了,说人家不通知,咱们可以去问呀!人都死了还不让回家,天底下有这个道理吗?伪满时枪毙人还让家属去领尸呢!
侦查员登门时,柳树霞正跟父母吵闹。见盖南云三个进门,她愣了一下,转身要进另一间屋子,被两个侦查员一前一后逼住,让她先别动。逮捕证只有一份,在阮尧义身上,但盖南云寻思正好撞上了,那就把她带回去得了。正要上前向其宣布,邢氏却拦住他,悄声告诉侦查员,外孙女玲玲所说昨晚听见小姨声音之事确实是梦境,刚才小女儿一进门她就问过,柳树霞说她昨晚跟朋友在一起喝酒玩牌,再者她跟外地来江城的人也没有交往。
这就是“不在现场证明”了?盖南云当然不会认同,还是立刻宣布逮捕决定,柳树棠不在家,也就不等他回来了,押着柳树霞回到专案组驻地。
可讯问下来,原先的希望却都变成了肥皂泡。柳树霞坚称自己昨晚没有回过娘家,也没回自己家。那么,到底去了哪里呢?又有谁可以证明?柳树霞起初不肯说,但一看侦查员那架势,不说清楚肯定不会就此罢休,最终还是吐露了实情。
柳树霞最近的赌瘾越来越大,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输光了自己所有的钱钞,还欠下了一笔赌债,首饰什么的之前早就卖光了,再卖就只有卖房子了。可是,房子不是她的产业,房契上写的是其丈夫的名字,由于丈夫生死不明,也不能说是她继承的财产。柳树霞就跟对方商量,是否可以缓一阵儿再还钱。
债主姓王,是个地痞出身半白半黑的土豪类资本家,帮会人士,手下有若干徒众。在吉林,他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否则也不会跟柳树霞这种货色玩牌了,但在社会底层,他绝对是说一不二之辈。这种人,解放后不管是否收敛,只要不是脑子活络审时度势立刻脚底抹油逃之夭夭的,大多数都被人民政府定为恶霸,王某后来也给枪决了。但这时他还不晓得人民政府的厉害,为自己开地下赌场找出若干所谓“走遍天下都说得响”的理由,诸如自古以来没有哪个朝代禁止下棋玩牌搞娱乐活动之类。他认为自己这一套是正当娱乐,那么欠了他赌债的柳树霞就不正当了。他告诉柳树霞,你面前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乖乖还债,房子卖不了,那就卖其他的吧;另一条,就是按道上规矩剁手指头,而且大爷我对你还特别仁慈,你欠我这么多钱,只剁一根手指头就可以,剁哪只手的哪根手指头,由你自己决定。
柳树霞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浑身打颤,哭着哀求,王某只是嘿嘿冷笑,丢下一句话:“你自己琢磨吧,明天这个时候给大爷回话。”说罢扬长而去。
柳树霞是一个从小就不肯听话的主儿,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天生叛逆。父母、长辈亲戚、学校老师、丈夫等说的话,凡是不愿意接受的,坚决不听。可这一套现在不管用了,要是不听债主的话,就要剁掉一个手指头,人家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一定是说到做到。可是,没钱怎么办呢?她绞尽脑汁,终于回想起对方曾说过“房子卖不了,那就卖其他的吧”,寻思好像还有其他不剁指头的路可走。于是硬着头皮去向王某求教,得到的指点是:可以陪人家睡觉,大爷给你找人,不要你破费分文,收入抵债。几时抵够,几时结束。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柳树霞只好点头。王某就安排她做上门暗娼,昨晚是第七次“营业”,是在九站街九兴胡同一个单身汉家里过的夜。那人姓什么叫什么她都不知道,只记得家门口的墙上刷着“虎骨木瓜酒”的广告,彩色油漆已经斑驳脱落,想是有些年头儿了。
专案组侦查员连夜出动,分头前去向王某和九兴胡同那个嫖客核查此事。原来不过是调查柳树霞的口供是否属实,并无把“中介”和嫖客带走讯问的打算,可是,王某居然不识相,大概他以为共产党占领吉林就像抗战胜利伊始那样是暂时行为,没多久国民党还要回来的,根本没把侦查员放在眼里,扬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是天理,万年不变,谁坐天下都一样。侦查员正为调查屡屡碰壁心烦意乱,让这主儿这么一顶撞,索性采取强制措施,将其扣上手铐扯了就走。进了局子,王某马上服软,证明柳树霞所言不谬。
九兴胡同那个嫖客倒是没跟侦查员耍态度,当时妓院还没取缔,跟暗娼来往自然不算什么,他很痛快地承认昨晚确实是跟柳树霞一起过的夜。侦查员问完就走,也不找他麻烦。而王某这一进去,却再也没有出来,受过其迫害的众多群众以为共产党要清算其罪行了,纷纷向军管会检举。军管会遂将其逮捕,一年后判处死刑执行枪决。
查明柳树霞没有作案时间,众侦查员意识到案情更加复杂了。正副组长盖南云、阮尧义一起去向省委社会部领导汇报。汇报期间,领导签收了一份绝密电报,拆阅后告诉盖、阮,刚刚得到情报,“二厅”在长春的特务组织已经窃取了袁姓少将编制的“102密件”,此刻,密件应该送达在吉林活动的“二厅”特务之手了。
这个情报证实了盖南云、阮尧义之前的判断,即“程先生”一伙并未离开吉林,眼下,专案组要抓紧时间,尽快找到其踪迹。
三月十七日下午,盖南云、阮尧义正和一干侦查员研究下一步措施时,侦查员林广富从医院看病回来,跟大伙儿说起刚才在医院听说的一个情况,他认为这个情况于眼下案件的侦破可能“有戏”——
林广富牙痛已有数日,因为忙碌,没去医院治疗,只在省委机关医务室要了止痛片,发作时吞服一片。这天午后,盖南云见他半边脸都肿了,便强令其去医院诊治。林广富去的医院在吉林算是一家老字号了,一九〇八年由清廷吉林巡抚朱家宝倡办,系吉林省最早的一家具有近代性质的官办医院,当时称为“吉林官医院”,民国时改称“吉林省立医院”,吉林解放后,易名“吉林军区第二十二后方医院”,仍然保持着全省医院中的龙头老大地位。不过,当时治疗牙痛的手段落后而单一,龙头老大全省第一也是如此,对付牙痛最好也被认为最有效的办法是拔牙,把病牙拔掉就不痛了。
林广富的牙齿被拔掉后仍旧痛,因为牙龈正在发炎,医生怕出血不止,就让他待一会儿再走。林广富坐了片刻,觉得痛楚缓解些了,就去药房配了医生开的药,然后离开医院。他是骑自行车过去的,去医院马路对面的停车棚取车时,遇见一个三十来岁瘦小精悍的男子正在停车。撑脚架刚推上,还没上锁,忽见这男子倏地一个箭步窜出车棚,以极快的速度穿过马路。林广富还没反应过来这主儿要去干什么,对面医院大门口已传来路人的惊呼。远远望去,只见这瘦小男子双手抱起一个硕大的身躯,扔包袱似的将其摔在地上。被摔的男子估计也是练家子,跌得快起得也快,就像弹簧似的猛然跃起,但只是护住头脸等要紧部位,并不还手。瘦小男子却一点儿也不客气,再次将其放倒,雷公拳窝心脚一顿狠揍。那时候医院门口是没有保安的,围观路人也只是看热闹,竟然没一个相劝。林广富看不过去,便穿过马路想去阻止瘦小男子继续行凶,但对方已经住手,竟是一副气咻咻像是自己吃了大亏的样子,嘴里骂骂咧咧,脚下又是一阵风一般穿过马路,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飞身上车骑了就走。
林广富的眼光转向挨打者,此人犹自在地上挣扎,估计是被打得很重,一时爬不起来。围观路人议论纷纷,有人说霍老四一手形意拳在江城地面上小有名气,平时性子暴烈,打架必须要赢,若是打不过别人,亮刀子乃是家常便饭,今天怎的败给这个比他矮大半个头的瘦小男子,而且一声不吭,连个屁也不敢放?林广富觉得霍老四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便向旁边一个老者打听。老者说霍老四就是省立医院做杂役的嘛。
老者说的省立医院就是林广富刚刚看过牙的第二十二后方医院,虽然被军方征用,也兼为百姓服务,留用了一些医务人员和员工杂役,属于军方雇佣,仍旧发给薪水。林广富又问那个瘦小男子为何打人,霍老四既然是练家子,怎么好像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老者旁边一个中年人悄声说,霍老四经常打架,脾气又不好,肯定结下了不少冤家对头,刚才那瘦小男子可能是受别人之托前来教训他的吧。
回来的路上,林广富一边骑车一边努力回忆,到底在哪里听说过霍老四这个名字,回到专案组驻地了,也没想起来,便对其他侦查员说了医院门口目睹的那一幕,还特别说明,霍老四是第二十二后方医院的杂役,问众人是否听说过这个人。
侦查员刘荫良说:“第二十二后方医院?柳大有中毒后,不就是送往这家医院的吗?”
他这一说,林广富想起来了,那天得知柳大有中毒身亡的消息,他和另外两个侦查员随盖南云赶往医院了解情况,盖南云曾问过院方,柳大有入院时身上穿的衣服是否还在,医院方面回答说已送大炉间烧掉了。但对方不是立刻就回答的,而是问了几个护士,在场护士中不知哪个似乎曾提到过霍老四这个名字。
这个情节引起了盖南云、阮尧义的注意,一向性格暴烈又会拳脚的霍老四为何被一个瘦小男子暴打,而且还不敢反抗?那瘦小男子发泄了一顿,为何还是心有不甘像是吃了亏的样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霍老四就是当初把柳大有的衣服送到医院大炉间焚烧的经手人。今天他的挨揍跟此事是否有关系?柳大有的衣服跟“101密件”又是否有关系?联络图这样的密件,蛮适合藏匿在衣服贴边、领襟里,如果写在织物上的话,那简直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啊!
当下专案组决定,立刻对此展开调查。侦查员阮尧义、林广富、刘荫良、秦孝安四人前往吉林军区第二十二后方医院,先去找保卫科徐科长。徐说霍老四挨打之事已经处置,他受伤不轻,两根肋骨骨裂,并有脑震荡症状,目前在观察室观察。保卫科对此事非常关心,徐科长刚刚前往观察室了解事件发生的经过,霍老四连说“没事没事”,对别人为什么打他只字不提。保卫科长要报警,霍老四再三说“不必”,还说这是江湖上的事,还是按照江湖规矩处置合适。保卫科长问他按照江湖规矩该怎样处置,他却又缄口不语了。
阮尧义问霍老四的伤情目前是否影响正常活动,徐科长说肯定是影响的,医生要求至少休息一个月,然后再看恢复情况,恢复得好,可以半休干轻活儿。不过,回答警方的问题应该是可以的。
见到霍老四,侦查员亮明身份,阮尧义说听说霍师傅遭遇不幸,我们想了解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霍老四还算识相,再说他过去没少因为打架斗殴进局子,知道警察不好糊弄,不敢像对徐科长那样用“没事”、“不必”之类的托词应付,只有实话实说——
柳大有那天在看守所中毒被送到医院后,医生立即对其进行抢救。那时候的抢救手段也有限,柳这种情况,除了洗胃别无他法。这自然救不了柳大有的命。抢救前,医务人员扒下了柳大有的全身衣物,抢救无效死亡后,护士长让杂役霍老四把那些衣物送到大炉间去焚烧掉。霍老四干这种事儿不是第一次了,熟门熟路,片刻完事,然后就丢在脑后了。
不料,霍老四忘记了,有人却还惦记着。前天傍晚霍老四下班回家途中,被那个今天午后在医院门口揍他的瘦小男子唤住,问您就是霍兄吧?兄弟名叫范送义,道上朋友因兄弟讲义气,送了个诨号叫“千里送义”。霍老四当即抱拳,老弟就是南门的“千里送义”啊!久仰久仰!
对方邀请霍老四去附近酒馆喝酒。席间,范送义说有桩事儿麻烦霍兄,遂提起前几天看守所送来一名病犯不治身亡之事。“听说那人的衣服鞋帽是霍兄拿走的,不知是否还在?”
霍老四喝了口酒,缓缓摇头,嘴里吐出两个字:“烧了。”
对方微微一笑:“我听说医院杂役遇到此类情形,死者衣物有的烧有的不烧,区别就是看新旧,六成新以上的通常留着,有时自己穿,有时送人,有时卖钱换物;只有破旧衣服才送大炉间烧掉。那个病犯的衣服至少八成新,应该不会烧掉的吧?”
“这个……老弟究竟是什么意思?”
“兄弟受人之托,想把那病犯的衣物鞋帽拿去,人家愿意出点儿辛苦费。”说着,范送义把三枚银洋放到霍老四面前。
霍老四家境不佳,父母妻儿八口三代同堂,日子始终过得紧紧巴巴,对钱钞自是感兴趣。当下一见银洋,双眼放光。稍停,眼珠子转了转:“鞋帽肯定烧掉了,留下的衣服倒是有几件,是不是老弟所说那个死去病犯的,我吃不准。”
对方一听有希望,又掏出两枚银洋:“这样吧,烦请老兄把你那里的衣服全都拿给我!”
双方约定次日这个时候在医院附近的牌坊下见面,霍老四把那些衣服全都带来。霍老四这是见钱眼开,其实,从柳大有身上扒下的衣服确实都烧掉了。那些衣服果如范送义所说,全是八成新的,衣料也不赖。霍老四当初一听要烧衣服,心里还一喜,寻思这几件衣服就是我老霍的了,拿到旧货行去可以换几张钱钞。不料,那天医院组织警卫战士全院大扫除,他拎着那捆衣物刚从急诊室后门出去,迎面遇到几个战士推着垃圾车往大炉间旁边的垃圾场去,见状便让他把衣服扔车上,由他们送去焚烧。医院规定不准截留死者衣物,否则要被处罚,霍老四无奈,只得把衣服交出去。现在,霍老四看到五枚银洋,当下就动了心,寻思胡乱给他弄几件衣服糊弄过去就行。
次日下班,霍老四在约定地点把几件从旧货摊上买来的内外衣物给了范送义。很快,范送义就发现上当了,今天午后赶到医院找霍老四算账。霍老四挨了一顿饱揍,因为心虚,不敢反抗。
专案组据此判断,“二厅”特务在柳宅的搜查落空了,他们没有找到“101密件”,怀疑密件藏匿在柳大有穿的衣服里。关进看守所时虽然会搜身,但如果联络图是写在织物上缝进衣服里的,通常很难发现。柳大有是因为寻常斗殴折进局子的,看守员哪会认真搜查,很容易蒙混过关。
当晚,范送义落网。他并不知道什么“二厅”,据其供称,找霍老四买衣服是受一个名叫李彩娟的女人之托。李彩娟住在文庙胡同一带,曾做过妓女,后来嫁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傻儿子。李彩娟生性风流,嫁傻子图的是人家富裕,哪肯真心跟一个傻子过日子。婚后不久,她就用夫家的钱钞买下了隔壁人家的房子,说是要跟丈夫好好过小家庭生活。这当然是借口。她每每用安眠药把傻子丈夫弄睡,在另一个房间跟相好幽会。
范送义就是李彩娟这些相好中的一个。范是吉林市南门一带的帮会人物,会武术,当过兵,据说是神枪手,跟“胡子”也有来往。他在社会上的朋友多而且杂,跟日本特务、伪满警察、苏联情报人员都打过交道,这些人也都愿意跟他交朋友,帮他做些一般人办不到的事情,比如从宪兵队、特高课、警察局捞人,比如不用抵押向银行借款,比如把活人变成死人。这样一个厉害角色,李彩娟自然是十分中意。
当然,吉林市解放后,社会上的形势和以往大不相同,范送义已经感受到了,所以,他尽量收敛,不去惹事。平时隔三差五要去逛妓院,现在也不去了,有交往的暗娼只登李彩娟的门,可见他对李彩娟也是十分中意的。三天前的晚上,范送义去李彩娟那里寻欢作乐,李彩娟要求他相帮“办一件小事”,范毫不迟疑立刻一口答应。这桩“小事”,就是去省立医院找急诊室杂役霍老四买下已故病犯柳大有的衣物。柳大有是长春的大车店老板,在长春也是默默无闻,吉林这边更没什么人听说过他,范送义自然不知柳大有是怎么回事。况且,李彩娟还塞给他十枚银洋,说这是托付此事的人给范送义的茶资。
这事对范送义来说不过小事一桩,两日后拿到霍老四给的衣服,便去向李彩娟交差。去之前盘算得很好,满心以为当晚肯定可以在李那边过夜。不料,李彩娟说今晚想一个人清静一夜,谁也不接待。其实,李彩娟是要趁今晚把衣物送交委托方,找个借口搪塞范送义而已。范不知情,尽管不高兴,却也无计可施,总不见得赖在人家不走吧?万一对方吵闹起来,这事传出去,自己的脸往哪儿搁?
出乎范送义意料的是,次日午前,李彩娟突然匆匆赶到南门范送义独自居住的家里,说范送义拿到的根本不是死在省立医院那个病犯的衣服,而是从地摊上买的,有的已经有一股霉味儿了!看得出,李彩娟对这件事很在乎,哆嗦着嘴唇指着范送义破口大骂。没等范回过神,李甩下一句“再也不要看见你了”,转身就走了。
范送义自是无话可说,他相信李彩娟说的是真话,他上了霍老四的当,于是就想到去省立医院找霍老四算账,狠狠揍那小子一顿。这一揍,范送义就把自己送进了局子,而李彩娟也因此丢掉了性命。
- 真相大白
范送义交代完上述内容,即被拘押。专案组一干侦查员聚在一起对范送义供述的情况进行分析,认为范的交代基本可信。这样看来,之前的分析是准确的,“程先生”一伙打起了柳大有衣物的主意,把脑筋动到了霍老四身上。但是,他们不愿直接跟霍老四打交道。三月十日那天,柳大有从“大祥饭庄”逃走不久,解放军战士就把饭庄老板等一干人带走了,饭馆也被查封。“程先生”自然会意识到,柳大有进入了共产党政保人员的视线。其后“二厅”特务毒杀柳大有,又打劫柳宅,动静越闹越大,他们担心被共产党的侦查员盯上,所以,这桩活儿最好交给临时工去完成,就决定通过李彩娟出面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
至于“二厅”特务是怎么认识李彩娟的,专案组侦查员当然不知情,但李彩娟这样的主儿交际颇广,认识个把特务也在情理之中(她不一定知道对方是特务)。于是,就接受委托,跟范送义说了此事。范很快就完成了这项委托,李在收到范送去的衣物后立刻转交特务。“二厅”特务跟踪过柳大有,自然记得他穿的是什么衣服。当下一眼识穿,可能情急之下还把李彩娟骂了一顿,次日,李彩娟又找范送义撒气。
眼下,专案组有了李彩娟这条线索,也许能够顺藤摸瓜查获“二厅”特务。尽管专案组的主要任务是找到“101密件”,而“二厅”特务手里并无这份密件,但毕竟他们手里有“102密件”,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当然,必须报请领导批准方可实施。
范送义被捕的消息可能会惊动李彩娟乃至“二厅”特务,事不宜迟,必须连夜向领导请示。此时已是三月十八日零点,盖南云还是毫不犹豫地拨打了领导的电话,这种情况当然不能在电话里说,所以只是说需要当面汇报。领导的回答很简单:“过来吧。”
请示结果,领导同意专案组的意见。盖南云回到驻地,向在会议室待命的专案组侦查员下达指令:立即逮捕李彩娟!
侦查员赶到李彩娟寓所时,只见屋里灯火通明,而且传出阵阵音乐声。众人禁不住面面相觑。阮尧义上前叩门,门竟一碰就开了,原来里面没有上门闩。客堂迎门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正摇头晃脑地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侦查员愣怔片刻,意识到此人应该是李彩娟的丈夫——傻子齐俊伯。
跟齐俊伯交流颇有些费劲儿,侦查员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李彩娟连晚饭也没烧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难怪齐俊伯没如传说的那样天一黑就沉沉大睡,原来李彩娟白天出去后没回家,没人给他喂安眠药。
盖南云的目光在四下扫了扫,打了个手势。侦查员便在客堂、卧室四处转了转,很快就在一个正方形马口铁糖果盒中发现了安眠药瓶。看了看说明文字,取了一片,兑了杯温水拿到齐面前。齐俊伯乐了,当即接过来就把安眠药吃了。看来,每天吃安眠药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这种安眠药是舶来品,具有速眠效果。齐俊伯吞服后就去了卧室,脱衣上床,数分钟即入睡,而且睡得很沉。盖南云随即将卧房门关闭,客堂里的灯也熄了,七位侦查员分别待在客堂、厨房和李彩娟的卧室,一声不出。这个做法是为了守株待兔。本来侦查员等的是李彩娟,不料,上钩的却是“二厅”特务!
凌晨二时许,在客堂角落单人沙发上闭目养神的盖南云被门外一阵细微的声响惊动,侧耳谛听,竟是有人在用什么工具拨弄门闩。盖南云乐了,竟有梁上君子登门?且看他意欲何为。遂伸手扯了下旁边另一侦查员刘荫良的衣服,这是暗号:按兵不动!
来者是“二厅”特务罗以祥,这厮是吉林当地人,留日海归,原是日本洋行职员,一九四三年郑介民担任“军令部二厅”(“国防部二厅”前身)厅长后,决定加强东北地区的情报收集,在组建吉林省的特务组织时,把罗以祥发展为情报特工。抗战胜利后,“军令部二厅”改组为“国防部二厅”,罗以祥继续效力。此次“二厅”特务执行从柳大有处获取“101密件”的任务时,长春来的特遣小组组长易牧笙(即“程先生”)点名让罗参加行动。罗以祥好色,跟李彩娟就是在妓院认识的。不过,罗并未将李发展为“二厅”的外围人员,两人起初是嫖客和妓女的关系,李与齐俊伯结婚后又是姘头关系。
这次行动,易牧笙主持的特遣小组屡屡失利,最后终于想到了柳大有的衣服,易牧笙就让罗负责执行。罗以祥不认识范送义,但知道此人和他一样跟李彩娟有一腿,寻思凭其那副江湖做派,跟霍老四打交道应该没有问题,就让李彩娟去跟范商量此事。范送义果然一口答应,而且行动迅速,只是没想到弄到的衣服是假货。罗以祥为此受到易组长的训斥,大恼,便冲李彩娟发火。李感到委屈,又去冲范送义发泄。骂过范送义,她把这事告诉罗以祥,想让罗消气。罗以祥意识到此举似乎不妥,生怕范送义会去医院找霍老四的麻烦,便悄然前往省立医院打听情况。他干过数年的情报特工,要想打听这种事当然是小菜一碟。打听到的结果使他对于自己之前冲李彩娟发作后悔不已。他把这件事前后联系起来反复考虑,生怕为此被中共侦查人员盯上,只得向易牧笙报告。他已经做好了被易臭骂一顿的准备,但易却没发火,只是脸色阴沉得可怕。片刻,易牧笙向外打了个电话,让人去省立医院打听霍老四的情况。不久就有消息反馈:已有便衣去医院找过霍老四。
易牧笙于是咬牙道:“不必抱什么幻想了,立刻干掉李彩绢!”
易的计划是,由罗出面邀李彩娟外出晚餐,在李返家途中由易牧笙另外指派的特务将其干掉,弃尸灭迹。
要说“二厅”这几个特务,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差,罗以祥也好,易牧笙也好,脑子都有进水现象。罗以祥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海归派,又是老“二厅”特务,这当儿却忘记了一个细节:李彩娟有一本通讯录,上面林林总总记载着与她有来往的男子的名址,其中当然有他!再说易牧笙,资历更是了得,南洋华侨,美国留学,早在一九三九年军令部刚成立时就已是该部国内处特工,抗战胜利后授少校军衔,新“二厅”成立后出任长春站情报科副科长,这种资历在当时国民党特务系统里已经算得上专家了,可是,他竟然也没想着问一声部属是否有什么痕迹留在李彩娟处。如此,罗以祥按计划行事,易牧笙指派的特务穆良灏在李回家途中下手,抛尸水井。罗回到住处,找出与李彩娟合影的照片一一烧毁,这时忽然想起李彩娟的那本通讯录,顿时一身冷汗。无奈,只好连夜前往李彩娟家寻找。
此刻,罗以祥把李家大门鼓捣开,悄然潜入。室内侦查员也不出声,隐在黑暗中静观这厮意欲何为。罗对李彩娟家的情况蛮熟悉,知道她把通讯录放在客堂迎门那个长条几右侧的第一个抽斗里,当下摸黑过去,拉开抽斗,稍稍摸了几下,就把东西拿到手了。这时,屋内突然灯光大亮,罗以祥发现自己已被侦查员包围。
罗以祥落网后,供出了易牧笙等人。省委社会部随即调遣武装人员紧急出动,至拂晓时分,已把“二厅”赴吉林执行劫取“101密件”任务的特务小组成员易牧笙、金千符、孟杰、穆良灏全部捉拿归案,缴获特工活动器材、武器弹药、经费若干,还从易牧笙的贴身口袋里查获了“102密件”——专门用于破译“101密件”的密码本。
专案组对被捕特务分别进行讯问,诚如之前专案组所分析的,他们至今尚未获得“101密件”。易牧笙认为,他们可能上了“保密局”的当,该密件并不是通过柳大有传递,柳大有的吉林之行只不过是个幌子,“101密件”已通过其他渠道送到吉林了。
讯问结束,领导来电表示祝贺,让大家赶紧休息。盖南云对组员说,休息是应该的,但活儿还没干完,不能放假,睡醒一觉后仍旧集中,研究如何追查“101密件”的下落,当然,也要考虑到“二厅”特务易牧笙提出的那种可能性,即柳大有是一个转移视线的幌子。
当天下午三时,大伙儿又聚到会议室,却见盖南云满脸喜色。阮尧义立刻反应过来:“找到密件啦?”
盖南云笑道:“其实这东西已经在我们手里压了好几天了!”
盖南云只睡了个把小时就醒了。作为专案组长,他的压力是非常大的,特别是在案情久不明朗的时候。盖南云承认易牧笙关于密件下落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但还是有点儿不甘心,寻思如果柳大有随身携带密件的话,会藏到哪里呢?衣物之类已经不用考虑了,一把火都烧了,剩下的,都在专案组驻地放着。
柳大有的遗物很简单,进看守所后,按照入所规定,把钱包、腰带、钥匙和手腕上的一串佛珠交出,由看守员一一点检,开出一份物品留存单。这些代保存的物品会在人犯离开看守所时处置,释放者发还,判刑者转交监狱,处决或者因病及其他意外事故身亡者,则由家属领回,无亲属的没收充公。因柳大有的案情特殊,上述这些遗物均由专案组保存。
侦查员曾经对这些遗物进行了仔细检查,特别是钱包、腰带,那不是拿在手里看看就可以放心的,而是用小刀顺着线缝一层层剖开,大卸八块予以细查,均无发现。那串佛珠是红木的,孩童玩的玻璃弹子大小,中间钻了洞孔,用蜡线一颗颗串起来。侦查员把每颗佛珠都一一捏过,用放大镜察看过,甚至还用皮匠使用的工具钻透了几颗探究,皆无甚发现,最后只好放弃。
盖南云睡醒之后,面对着眼前这些支离破碎的遗物反复琢磨,犹自不得要领。点了支劣质纸烟边抽边想,一支烟抽完,觉得屋里烟味儿太大,于是起身打开窗子,又把屋门打开。正巧,秘书科的一个女同志提着一摞中药纸包从门口经过,盖南云脑子里突然灵光闪现:用来扎中药包的不是纸绳吗?串佛珠的绳子会不会就是用联络图制成的特殊纸绳?
这样想着,盖南云回转身拿起佛珠,又从抽斗里取出一把军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剖开一颗佛珠,一段绳子显露出来。手指轻触,觉得这绳子特别柔软,盖南云顿悟:这是用丝绸搓成的绳子啊!有戏!
接下来,一颗一颗剖开佛珠,小心翼翼取出绳子,反向捻松,最后展开,果真是一方七寸长、寸许宽的丝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盖南云大喜过望,立刻用玻璃台板将其压住,先取出照相机拍照,然后拿出查获的密码本破译。译了数行,都是代号、人名和地址,是真货无疑!
当天晚上十一时,吉林省委社会部会同吉林市军管会公安部,在驻军部队配合下,全市各区同时行动,抓获潜伏特务三十一人。之后一周,又有六名特务落网。其余特务逃往外埠,后来在肃反运动中全部被抓获。
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三日,吉林市军管会对易牧笙等“二厅”特务以及相关涉案者进行公审,易牧笙、罗以祥、穆良灏被判处死刑,金千符、孟杰、关玠领刑十至二十年不等,被捕的“101密件”上的那些潜伏特务另案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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