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袁太”其人
癞痢痞子唐大鹏以“滚刀肉”伎俩,把尹小白哄得设法为其提供白粉以解毒瘾,连特案组长亓舞牧也不得不亲自出马,在满足他“单独交代”的条件后方才获取其口供。不料,却是一场空欢喜。唐大鹏供称,那个让他去“悠云酒家”订席的人,就是已中毒身亡的严生元本人。
特案组侦查员对唐的口供进行了分析,觉得似有疑窦,但一时又找不出破绽。后来的事实证明,侦查员的感觉是准确的,说破这个小癞子犯下的事儿,还端的要惊煞社会大众。不过,这里暂且按下不表,先把跟唐大鹏有关系的另一个人扯到光天化日之下来亮个相。
海口市靠近南门的靖南街上有一座独立小宅院,门口挂着“李氏伤科”的牌子。此刻,华南特案组的侦缉目标、代号“袁太”的伤科郎中李力靖,正独坐在小宅院内天井的葡萄架下喝着茶。
除了“保密局”特工头目、郎中这一暗一明两个职业身份之外,此公早年还有一个身份——海南黑道上大名鼎鼎的“一刀两响”王惊道。
1904年,李力靖出生于广州市的一个拳师家庭,其祖籍是习武成风的河北沧州。祖上曾凭武艺在清廷挣得过一个三品顶戴,被族中人认为“耀祖光宗”,氏族祠堂专门为其辟出一角建造生祠。当时,沧州人都认为有了这个起点颇高的开头,往下其家族的仕途发展就方便了。可是这个愿望落空了,这位三品武将在“高干”队伍中只待了六年,就因大搞贪腐运气不佳被人奏了一本,皇帝一道谕旨,就让其脑袋搬家、家产在抄。当时朝廷的指令还要连同眷属一并缉拿送京的,但有人提前通风报信,一干家眷得以集体出逃,侥幸脱险。其后长途跋涉,历尽艰难抵达南方时,逃难队伍一分为三,分赴广东、广西和福建。李力靖的祖父率妻子儿女到了广州,用剩下的盘缠作为资本开了一家武馆。李力靖出生于清朝光绪年间,七岁那年开始跟着父亲习武时,清廷倒台了
李力靖对习武颇感兴趣,也肯下苦功,对祖传的李家刀法进行了悉心钻研和改进。十七岁上,在广东省国术大赛中获得北派单刀项目的亚军。其时,随着西洋火器愈来愈多地进入中国,传统武术也即“国术”,在军队战斗中的作用已经越来越弱。但这门技艺用于护卫、捕拿方面,还是比较有效果的,所以达官贵人都喜欢雇佣国术好手做卫士、保镖。李力靖在获得全省国术大赛刀术亚军后,被当时身兼广东省长、粤军总司令、内务部总长的军阀陈炯明点名聘为卫士,遂开始了其行伍生涯。
192年,已退守东江的陈炯明被国民革命军两次东征彻底打败,就此一蹶不振,逃亡香港定居,退出政界军界,直至1933年病殁。陈炯明败逃香港时,李力靖作为卫士一路随行,到了香港后,认为长此以往没有出路,遂生叛主之念。
其时,李力靖父亲的武馆因经营不善已经关闭了,举家去美国投奔亲戚(祖上南下逃亡时奔福建的一支,其下一代去了檀香山)。李力靖暗生叛主念头后,当然得考虑今后的生计。他给陈炯明做卫士,说起来挺风光,但当初他是作为军人入伍的,军衔不过上尉,收入有限,也没有什么捞外快的机会。他出手又松,不仅没有积蓄还欠了朋友若干债务。离开香港返回省城后,他没有别的本事,只有靠祖传的武技谋生——无论武技、做人还是江湖人脉关系,他都远不如老爸,可老爸不还是混不下去,跑到海外了?既然如此,自己又怎么能凭武技吃饭呢?看来,这一行若非走黑道,已经不大可能有发迹的机会了。李力靖寻思,只有趁眼下还当着卫士,可以在陈大帅公馆随意进出的机会,设法捞些钱财,然后一走了之。
随即,李力靖开始留意公馆的相关情况,筹划如何下手。陈公馆的财权掌握在年过五十的老管家手里,公馆里的人想要取钱,都必须经老管家之手。初时想想似乎算不上犯难,用手枪逼着就成了。可是,悄悄一打听,那老头儿竟是一个绝顶老江湖,生就一双毒眼,无论何方神圣,到他面前一站他就知道你想干啥;而且,老先生跟陈大帅关系不是一般的铁,据说其对陈大帅有三次救命之恩,两人早在前清时就拜了把子。这种角色,很有可能是枪顶着脑袋也不肯就范的硬货,如果真的到了这一步,又该怎么办?再说,人家会给你这么一个枪口顶脑门儿的机会吗?
于是,李力靖按捺住下手的冲动,不露声色,继续观察。没两天,他就发现一个情况,不由暗道侥幸。怎么呢?原来,老管家对于公馆内部出现“家贼”的可能性早有防范:所有从他那里取钱领支票的人,包括大帅的正室夫人公子小姐亲信心腹在内,都须在规定时间里操作。每天规定的时限只有十分钟,时段却不一样——这得根据陈炯明的起居活动来安排;领取现金或者支票并不是来一个办一个,而是集中办理,办理顺序也非按照先来后到,而是由他随意指定,他说让谁先办就是谁先办,大帅夫人也没脾气。而且,即便是盖着大帅签名章的领款条,在老管家眼里也不是绝对权威,他时不时会随手抄起案头的内部电话,直接向陈炯明核实,陈大帅对此打扰之举也从来不曾感到不耐烦。
试想,在这样的环境里,李力靖怎么有机会下手?那就只好退而求次,设法搞点儿值钱的东西。保险柜他是不敢动心思的,搬不走也打不开,钥匙和密码肯定掌握在陈大帅手里,但他没有直接对陈大帅下手的胆量。那就只剩下古董字画之类了。陈炯明虽是秀才出身,对古玩字画却并无兴趣,自己不购字画,部属亲友也很少馈赠这些东西,客厅或书房里用来作为装饰的字画,李力靖非常怀疑是不是真迹,闹不好费半天劲弄来的全是赝品也说不定。这么一想,李力靖的最后一个“创收”希望也变成了肥皂泡。
就在这当口儿,忽然有一个发财机会从天而降。一日,有个青年妇女来陈公馆说要见李力靖。门房自然要问她是何人,她说自己姓韩,来自省城(指广州),系李力靖的邻居,李力靖自小就唤其“韩姐”,最近正好来香港办事,就过来看看这个兄弟。正说着,李力靖刚好出来,二人相见,自有一番寒暄。接着,李力靖就去向陈炯明禀报他来了客人,陈炯明当即准假半日,让太太取五元银洋给卫士作为招待费用。
这位韩姐跟李力靖已有八九年未曾见面了。她在十八岁出嫁,丈夫是汽车司机。四年后,丈夫在出车途中遭遇强盗,惨遭杀害。韩姐成了小寡妇,按照家族规矩是不能回娘家的,除非再嫁,不再是寡妇身份,方可回来探亲。所以,李力靖自此再也没见过她。当下,韩姐告诉他,自己在三个月前再婚,嫁的男人是番禺地面上的一个船行老板,姓丁名伯礼,系丧偶再娶。此次,丁老板来香港洽谈订购汽船业务,知道妻子从未来过港岛,便携其同行。她昨天抵达后,就打听陈大帅公馆在何处、该怎么走,今天叫了一辆洋车就过来了。
李力靖说:“韩姐大婚,小弟不知,未往贺喜。此次您和姐夫一起来港岛,小弟自该尽地主之谊。大帅已经批假,咱们这就去您下榻的旅馆,容小弟拜见姐夫,再选家合适的馆子,为你俩接风洗尘。”
两人便一起离开陈公馆,前往丁老板下榻的旅馆。跟丁伯礼见面后,才聊得三言两语,就觉得对方很豪爽,与自己性格很合得来。丁伯礼竟然也有这份感觉,两人聊些江湖上的传闻,越发谈得投缘,竟然忘记去饭馆用餐了。韩姐见状,便差旅馆茶房去外面馆子叫来了一桌酒菜,三人就在客房边吃边聊。没想到,这一聊,竟然改变了李力靖的人生航向!
韩姐再嫁的这个丈夫丁伯礼,是番禺船行老板不假,但他还有另一个隐蔽身份——粤省匪伙“虎豹堂”在番禺的一个暗桩,专管探听情报、传递消息,相当于地下交通员。“虎豹堂”的堂主梁银坤是个惯匪,原是另一匪伙“血义社”的二当家,其兄梁金坤系大当家。“血义社”成立于民国初期,有五十余匪徒,个个嗜血成性,杀人如麻。该匪伏在梁氏兄弟的操纵下,分成水陆两股横行陆地海上,杀人越货,纵火奸淫,无恶不作。先后盘踞广东的滇系军阀龙济光、桂系军阀陈炳焜都曾组织过对“血义社”的翦剿行动,均因事先消息泄露,梁氏兄弟率匪伙骨干逃往香港、澳门避风头,其余土匪则暂时散伙,或回家乡,或受雇地主、渔霸做伙计打工。官府鼓足一股劲儿大张旗鼓出兵,威风是威风,却没找到一个土匪,只好胡乱捉几个乡民带回省城交差请赏。这边刚把“土匪”开刀问斩,那边梁氏兄弟就返回广东,继续作案。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20年8月粤系军阀陈炯明打败盘踞广东的桂系军阀,被任命为广东省长兼粤军总司令后,方才发生改变。秀才出身讲究韬略的陈炯明先放出风声,宣布他的“治粤方略”,言辞凿凿声称要对全省匪类进行宣抚实施招安。“血义社”信以为真,没像以往那样立刻逃窜港澳,不料,也就不过短短几天时间,粤军精兵已经包围了匪伙老窝。一番激战,“血义社”五十来名悍匪被一举剿灭,死伤八成(伤者不同轻重,一律就地格杀);包括“血义社”老大梁金坤在内七人被俘,押解省城次日即被处决;只有三人侥幸逃生,其中就有梁银坤。这主儿还真是铁杆亡命悍匪,他在跟粤军的对抗中,负伤五处,竟然还能跳海逃跑。在一起逃生的两个土匪帮护下,带伤直接逃往香港,这才住院治疗。其他四处伤都让英国大夫给治好了,唯独一条胳膊的枪伤感染严重,当时还没有抗生素,最后只好截去小臂。幸好是左臂,右手还能操刀使枪,并不影响他日后东山再起。
梁银坤在香港蛰伏了三年。江湖上都以为“血义社”遭受灭顶之灾,已经全军覆没了,却不料三年后粤地江湖上突然冒出个“虎豹堂”匪伏,就是由梁银坤组建的。梁匪这回吸取了教训,完全改变了“血义社”以往的作案路数,制订内部戒律,规定低调作案,只抢劫,不杀人,不放火,也不奸淫妇女;每次作案所获财物必定抽出一成,折合钱钞购买粮食、布匹等,分发给该匪伏窝点周边的山村百姓,用以收买人心,建立群众基础,让村民为“虎豹堂”通风报信。
韩姐的再婚丈夫丁伯礼,以前就跟“血义社”有关系, “虎豹堂”成立后,梁银坤就将其发展为暗桩。番禺距广州五六十里地,丁老板开船行,消息灵通, “虎豹堂”所作的案子中,一半以上都是根据其所提供的情报采取的行动。所以,丁深受梁银坤的信任。
这次,梁银坤指派给丁老板一项特殊任务,让他去香港走一趟,弄清打了败仗下野隐居的陈炯明的居所、日常生活规律以及警卫情况。丁伯礼马上明白了梁银坤的用意——老兄,您是准备为金坤兄和自己失去的一条胳膊复仇吧?
梁银坤跟丁伯礼是无话不谈,当下坦然承认:“不仅如此,我还要为‘血义社’的一干死难兄弟报仇!曾听您说过,您老兄新娶的嫂子跟陈炯明的一个卫士相熟,这正是天赐良机嘛!”
两天后,丁伯礼以订购汽船为名,带着妻子韩氏来到香港。根据从妻子处了解到的李力靖及其家族的情况,他认为这个人是可以为己所用的。
韩氏顺利把李力靖请到旅馆,丁、李越聊越投机。因为李力靖是陈炯明的卫士,很容易就把话题引到陈公馆方面了。李力靖喝了酒,又是当着韩姐的面,没有戒心,就把自己准备离开陈炯明的话头说了说。丁伯礼听着正中下怀,当下就把一沓美元放在李力靖的面前: "古人有云,良禽择木而栖,兄弟年岁尚轻,不能跟着一个落难将军一条道上走到黑啊。老哥支持你的选择,这是一点儿小意思,你先拿着。”
韩姐跟着也开腔了:“兄弟你已经在香港了,何不干脆设法去美国找李伯父去?凭你一身本事,到了美国难道还会愁没饭吃?盘缠包在姐身上,出行渠道,老丁你能不能包了?”
丁伯礼点头:“这个自然,我做了多年船行生意,兄弟要偷渡的话真是易如反掌,说走就走。”
李力靖大喜,频频敬酒,连声道谢。
于是,丁伯礼就向李力靖摊了牌。李力靖倒也并不害怕,但提出了三项条件:一是他只能提供“虎豹堂”方面所需要的相关情报,不直接参加暗杀陈炯明的行动;二是要求十两黄金的报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三是行动前必须把偷渡的一应事情办妥。
丁伯礼一口答应,当场让韩氏拿出十两黄金给了李力靖,李力靖则开始着手收集对方要求的相关情况。可是,丁伯礼也好,李力靖也好,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好日子差不多就要过到头了——
丁伯礼事先跟梁银坤有过商量,他去香港后,“虎豹堂”方面应随时准备指派刺客赴港行动。为防夜长梦多,择日不如撞日,只要李力靖提供了相关情报,最好立刻派人过来开始进行监视、窃听电话等,以寻找下手机会。这种机会可以是在目标外出时,也可以是接待登门拜访的宾客后送客到公馆大门口时,甚至还可以冒充电灯公司检修工混入公馆直接下手。所以,送走李力靖后,丁老板就叫车前往电报局,往其番禺的船行发了一份隐语电报。那里,梁银坤正坐等消息。
不料,这一切,都已被陈炯明那边察知了!陈公馆那个老管家端的厉害,他干的是内勤差使,却有着一个反间谍的脑袋。打自陈炯明来港,他就雇佣了三名中外私家侦探,专盯从公馆外出办事的下人,不管信任与否,一视同仁。李力靖哪知老江湖的厉害,一下子就着了道。私家侦探很尽职,盯着李力靖到了旅馆后,立刻往陈公馆打电话向老管家汇报。老管家对丁、韩在旅馆叫外卖宴请李力靖感到可疑,当下就像一个反谍行动的总指挥,坐镇公馆发号施令:待李力靖离开旅馆后,维续跟踪;同时,还要跟踪那对夫妇!
于是,电报底稿就被神通广大的英国私家伙探抄录下来,递交陈公馆。老管家禀报陈炯明后,随即向香港警务处报案,李力靖、丁伯礼、韩姐三人当晚被捕,电刑伺候,全部招供。港警还想守株待免,设套抓捕“虎豹堂"杀手,但梁银坤不笨,没等着丁老板回去,便知不妙,行刺行动就此歇菜。不久,丁伯礼、李力靖和韩姐分别获刑五年、三年、一年。
李力靖服刑期满,无旅费赴檀香山,也无颜回广东,香港又不让留,最后就去了海南岛。
一到海口,还没走出码头,李力靖就被军警用枪逼住了。他顿时懵了,以为香港警务处反悔了,觉得刑罚判轻了,要重新收监,再关他儿年。但人家并没掏铐子,只是命他走到一个角落蹲下。那里已经蹲着一些人了,四周有士兵持枪看守。之后,陆续又有人被抓来。临末,一共集中了四十来个,全是青壮年男子,李力靖凭经验判断,此举不是拉夫就是抓壮丁,寻思自己来海南岛是寻找出路的,但出路并非干苦力抑或当炮灰,一会儿得瞅个机会脱身才是。
其实,李力猜遭遇到的情况比他估计的还要凶险。当时海南岛地面上的军警有一个敛财法门:当省里有则匪差事派下来的时候,先向跟他们有关系的匪伙通风报信,让其择地躲避,然后就出动武装拉丁抓夫,人数在三十至五十之间,集中关押,过堂了解各人背景,有后台背景容易引起麻烦的就释放,没有后台背景但家境富裕的,则让其与家里联系,派人携钱来赎——用的是“卷入纠纷需要聘请律师诉讼”的名目;剩下既没有后台背景也没有钱财来赎的,那就在队伍出动“剿匪”时充任民夫。这些人的最后结局就难说了,运气好的,完事放人或者留下来当兵,运气不好的, “则匪”行动结束后,可能会作为“被俘盗匪”送省里交差请赏,十有八九要人头落地。
稍后,李力靖随一干人被押解部队营房,很快就从先被叫出去过堂的人口中得知了大概情形,遂决定冒险行动,以求脱身。
他对门外负责看押的士兵说要求见最高长官,一边说着一边从门缝里塞去两枚银洋。那士兵收了钱,自是即去向长官报告。片刻,就把李力靖开出去带往连部。
连部里只有连长和一个通信兵在,对于李力靖这样一个武术高手来说,要解决这两个对象还是颇有把握的。他先报出了省城一个著名资本家的名头,佯称自己是其外甥,表示愿意发一份电报让这位富豪舅父速电邮一应“诉讼费用”过来。那连长信以为真,立刻把纸笔送到他面前,让他起草电报稿。李力靖笔走龙蛇,真的起草了一份电报稿,对方浏览过后,即命通信兵骑自行车连夜进城(海口市区),到邮局叫醒值班人员,把电报以加急形式拍发出去。从时间推算那个通信兵可能还没出营房大门,李力靖就把那个连长活活掐死了。
他把尸体藏匿好,带上连长的手枪以及搜出的一把匕首、若干钱钞,堂而皇之出了连部,从容不迫从营房大门出去了——大门口的武装岗哨以为他属于有背景被连长当场释放的,不但没生疑,还冲他友好地点头致意。
不久,军警方面自然有了反应。当晚搜捕无果,随即在海南全岛张贴通缉令,并向省城警方寄发公函要求协查。不过,李力靖作为被拉夫的对象,进的是军队营房而非警局,并未拍照存档,通缉令上只能以“身长五尺又二,体形瘦悍,脸白无须,阔嘴鹰鼻”之类的字眼予以描述,根本不起什么作用。再说,其时李力靖已在码头找到一份临时船工的工作,当晚就上了一条货船去了广西。
三个月后,李力靖又以同样的身份随另一条货船返回海南岛,在崖县(今三亚)上岸后,一路向北,大着胆子又来到了海口。三个月的海上生活改变了他的容貌,而原先贴满大街小巷的通缉令早已荡然无存,根本没有人把他跟杀军官的凶手联系起来。当初离开海口前,他把手枪、匕首和钱钞藏匿在隐蔽处,此时取出,转移到被他作为临时栖身地的一座破败土地庙里。在海口转悠了半月,他决定留在该地定居。何以为生?李力靖早年习武时,跟着父亲学了一些治疗内外伤的医术,遂做了一名游方伤科郎中。
跟大多数江湖郎中一样,李力靖携一行囊,内备医械、膏药、白布以及用来开方子的纸笔,一手持挂着黄布幌子、上书“专治跌打损伤,无效分文不取”的竹竿,另一手拿着一串叮当有声的铜铃,行走于海口的大街小巷。李家祖上武功厉害,治伤医术也了得,李力靖不过学得了一些皮毛,竟在短短半年时间内成为一名海口坊间普遍认可的伤科郎中。
地方保安团黄团总晨练骑马时不慎扭伤腰部,这人是归国华侨,笃信西医,最初是请西医治疗的,海口治不好,又专门去省城广州请海归医学博士诊治,终告无效,只好听从别人规劝,差了个勤务兵去传唤李郎中。那勤务兵只有十六七岁,小小年纪竟然深谙狐假虎威之道,当街将李力靖拦下,吆五喝六。李力靖不吃这一套,冷笑一声,扬长而去。勤务兵回去禀报长官,黄团总闻之倒也不恼,说此公如此行状,看来十有八九是有真才实学的。遂命副官赶紧追上去将其礼请过来。
李力靖到场后,一番望闻问切,以针灸、推拿、丸药加汤药,头天即让已经坐不起来的患者可以自由起卧坐立,次日可以行走如常,第三天竟然能够骑马奔驰了。黄团总大喜,不但支付了数倍诊金,还给警察局长打电话,让给找一处房屋供李郎中开固定诊所,免得穿街走巷饱受风雨烈日之苦。很快,警察局给李郎中无偿提供了一处房屋,还顺带帮他上了户口。李力靖在靖南街那处独门独户的小宅院里一待二十来年,直到海南岛解放,仍照常居住行医。
当然,这只是他的公开身份。这位被坊间尊称为“李先生”的伤科郎中不但是本地名医,还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闻名江湖的“一刀两响”王惊道,也是此番华南特案组渡海查缉的目标——“三·三血案”主犯“袁太”!
李力靖不是一个肯安分守己平安度日的主儿,他对吃喝兴趣不是很浓,但于色于赌却是视若自己的性命。他在海口地面上做伤科郎中,医术虽是了得,但海口毕竟是小地方,以当地的经济水平,靠行医过一份小康日子是可以的,若想恣意挥霍,那就是做梦了。因此,李力靖只有另打主意。考虑到自己的另一门“技术特长”,他就把主意打到了抢劫作案上面。
武器是现成的,从那个被他杀死的连长身上拿到的那支英国亚当斯手枪虽然是一战时期的老货,但在做过陈炯明卫士的李力靖手里,足可发挥寻常军人难以达到的杀伤力。不过,李力靖不想用枪作案,响动太大,不易脱身。所以,他就决定用刀。考虑到作案后警方的侦查触角必定会延伸到凶器上,他特地以外出采药为名渡海去了广东,再辗转到了广西北海,找了一家铁匠铺,让铁匠师傅按照自己设计的图样用精钢打造了一把可以折叠便于携带的单刀。前面说过,李力靖于单刀上曾下过一番苦功,对他来说,单刀不仅是一件拿在手里的武器,而是自己手臂的天然延伸,刀就是手臂的一部分,出刀时的角度力度可以随心所欲、精准控制。有了这种技能,要想杀死一个作案目标(通常都是不会武术没有反抗能力的),那简直比拍死一只苍蝇还容易。但杀人不是目的,不是迫不得已,李力靖也不打算下这样的狠手,以免警方觉得下不来台,盯住自己不放。只要对方不反抗,没必要让人家折骨断肢,见血就行。之所以一定要见血,是为了在江湖上产生影响,以便最后达到“不战而成”的目的——只要亮出单刀、报出名号,就能让对方乖乖交出钱财。为此,李力靖还给自己起了一个比较有特色的匪号,曰“一刀两响”——一刀就是在对方身上砍一刀;两响呢,其中一响是动刀前报出自己的匪号,第二响则是要显出李氏刀法的特点,出刀时带着风声。根据之前制定的原则,这一刀既不能让对方致死致残,还要产生巨大的震慑力,因而难度是非常大的,下手要重,速度要快,落点着力更要控制到位。
多年来,李力靖一直以“一刀两响”王惊道的匪号单独作案,其足迹遍及海南岛。此外,他还每年一至两次出岛前往广东广西两省的城市去作案,路数、手法跟在海南岛相同,也是公然报出自己的匪号。抗战全面爆发那年暮春,广东省警察厅组建以省会警察局刑警为主的九人专案侦查组开赴海口,会同广东省第九行政督察公署警察处(主管海南全岛治安的警务机构)对“一刀两响惯匪系列抢劫伤害案”进行专项侦查,海南保安团也派出一支便衣分队予以协助。五六十人折腾了整整三个月,除了根据“一刀两响”的特殊作案痕迹(即刀伤痊愈后留下的无法消除的疤痕)查明共有62名受害人外,再无其他进展。而这段时间, “一刀两响”没再露面作案。专案组据此分析,“一刀两响”王惊道应系常年定居于海南岛的一个有合法身份为掩护的角色。还准备继续往下调查时,全面抗战爆发,省城需要警力维持治安秩序及防范日本间谍,专案组不得不返回广州。省城刑警一离开,海南这边的刑警、保安团便衣也就歇菜了。
李力靖对专案组的来去信息了如指掌,因为他跟保安团、警察局都有关系,早在省里通知海南行署(即上述的广东省第九行政督察公署)即将展开对“一刀两响”王惊道的专项侦查时,他就已经知晓消息。于是停止作案,也停止了吃喝嫖赌,貌似老实地待在自己的诊所做他的伤科邮中。其间,省城刑警中有人扭伤了腿,还慕名来诊所请其治疗。不管省城还是海南本地的刑警,谁也没有把“一刀两响”王惊道跟眼前这个伤科郎中联系起来。
往下何去何从?李力靖考虑了一个月,还没想出答案,情况发生了变化。一天夜间,他从邻居家下完棋回来,却发现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他的诊所是前所后宅格局,当初保安团黄团总要求海口警局给李郎中找处空闲房屋作为诊所,警察局很卖力,不但给李力靖无偿提供了这处小宅院,还从看守所开出几个会干泥工木匠活儿的人犯进行了一番装修,大门装上了当时在海口坊间比较少见的德国赛犬牌司必灵锁。这款德国货质量上乘,李力靖多年使用下来,仍和新锁一样活络滑畅。此刻,他用钥匙开门入内,穿过天井,走进诊室,打开电灯后却是一个愣怔:那张白天他端坐于上给伤者搭脉医治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穿褐色香云纱短袖衬衫,国字脸上架着副眼镜,镜片后一双明亮的小眼睛微微透着笑意。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顶白色巴拿马草帽——给粤军陈大帅当过卫士、接受过正规警卫训练、又在江湖血雨腥风中浸淫多年的李力靖马上断定,帽子下面搁着一把已经上膛的手枪!
李力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脑子里闪现一个念头:来人不凡!但不会是警方侦探,若是警方要抓捕他,在门外就可以下手了。
这时,背后传来轻微的响动,李力靖侧目一瞥旁边墙上的镜子,发现诊室门口已经站了两个便衣,灰布短褂,腰间鼓鼓囊囊,料想揣着家伙。
正中坐着的那个中年男子开腔了,说一口流利的粤语,但李力靖听得出他并非广东人,不过,外埠人能够把粤语说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对方自我介绍姓凌,在“军统局”戴老板手下当差,慕名前来拜访。因为从事机密工作,只好把时间选择在夜间,而且事先没有预约,请李郎中见谅。至于夜访李力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请李先生为“军统”工作。什么工作呢?发挥李先生“一刀两响”的特长,为国家剪诛敌人——不是上阵杀敌,而是从事秘密锄奸行动。
李力靖暗忖,“军统”果然厉害,省会来的刑警查不明白的案情,没听见他们调查,竟然就已知晓了。那么,是否接受“军统”的加盟邀请呢?李力靖寻思,对方既然摸清了他的底细,那这番话其实也是警告。如果他不答应,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答应吧?他在陈大帅身边待过一段时间,知道官场特别是军界的规矩,受约束太多,纪律甚严,况且待遇不咋样。尽管加入“军统”后估摸着可以找机会捞钱,但哪有他以“一刀两响”的身份从事第二职业来钱快?一时间,李力靖的脑子里似是有架正被狂风吹着的风车,滴溜溜地急速打转。好在他脑子还算好使,片刻就想出了一个折中的主意:可以为“军统”效力,但不算正式加入组织。
李力靖知道,跟“军统”打交道必须“江湖”,所以主动提出:大敌当前,国难临头,力挽危难,匹夫有责!兄弟愿为“军统”效命, 但不会接受国家的报酬,凡有差遣,领取旅费盘缠即可,外出食宿交际打点等一应费用概由兄弟自负。不过不好意思,兄弟有一个条件,既然先生刚才已经挑明“一刀两响”之秘,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关于兄弟行走江湖之事,希望政府能够前事不究后况不问。
李力靖的意思就是,他可以为“军统”无偿效力,但“军统”必须对他罩护周全,以前的案子不能追究,之后他继续作案也不要过问。那位凌先生几乎是不假思索,立刻点头:“没向题!阁下在江湖上行走之事,‘军统’绝对不会过问。不但不过问,阁下如若有事,‘军统’还会给予照应。我给你一个广州的联络地址,以后遇到危难之事,可与其联系。”
这场相互利用的交易就这样达成了。
从1938年开始一直到1945年,李力靖以“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成员的名义,参与过十三次行动,成功九次,失利四次,秘密诛杀了十一名凌先生交办的工作目标。死者的身份,有的他知道,有的不清楚。失利的四次,倒也并非他学艺不精,而是因为他在执行使命时掺了私货,利用“军统”提供的便利趁机作案,还倒卖枪支弹药,致使行踪被日伪特工察知,被追撤离,好歹没让人家设下圆套给抓住,这已经算是上上大吉了。
与此同时,李力靖还是择机干自己的“第二职业”。不过,打自海南岛沦陷后,作案环境发生变化,他慑于形势,被迫减少了作案次数,在嫖赌方面也收敛了一些。这倒不是因为手头紧,纯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他听说海口伪警局的日本顾问(其实是行使局长权力的日本特务)是东京警视厅刑警出身,破案方面很有章法,所以不敢冒险。
抗战胜利后,凌先生不再跟李力靖联系。李力靖知道规矩,也不去打听人家的下落,一直保持低调。低调到什么程度呢?他曾治好了一位美国海军军官的内伤,人家为表感谢,让士兵从军舰上运来一吉普车军毯、军服、罐头、西药等物资。没几天军舰驶离海口,即有“军统”派赴海南的接收人员前来查抄。李力靖也不作任何解释,也没亮自己的“前辈”身份,听之任之。
九、一枚棋子
从抗战胜利到1950年1月中旬,李力靖没有再作过刑案。对于他来说, “一刀两响”王惊道已经成为历史,他不想再去回忆,也没有留恋。他曾听汽车老司机说起过,驾龄越长,对开车就越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潜在恐惧感。他认为自已可能也是这样。不仅仅是对作案如此,对于以往乐此不疲的嫖赌两门的兴趣也越来越淡,甚至觉得整个人生也没有多大意义了。用如今流行的说法,他是患了抑郁症。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1949年10月1日,北京举行开国大典,宣告新中国成立。他想到自己的刑事、政治双重罪恶历史,愈发感到恐惧,夜晚噩梦不断,白天给人治伤也时不时出现心不在焉的状态,于是决定休息一段时间,在诊所门口贴出了“研制新药,暂停献诊”的告示。
告示刚贴出,邮差就来了,送来了一封平信,里面有一张便条:久未联系,近好?恭请今晚七时“味珍斋”二楼包间相聚。落款是“知名不具”。李力靖一看那笔迹,竟是当年凌先生跟他联系时看惯了的那手行草,禁不住心头一凛。
当晚前往饭馆,果然是凌先生。两人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感慨。凌先生说他是路过海口,顺便跟李力靖见个面,然后就问起了这几年的情况。李力靖也不隐瞒,把自己的不良状况向对方和盘托出。凌先生说这是心理因素,主要是环境发生了变化,情绪产生了垃圾,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也就无法消除这种垃圾, 日积月累,越积越多,最终发展到现在这种状况。如果不予主动干涉,以后将会越来越严重,直至严重失眠,甚至有可能轻生。
李力靖听着,觉得对方言之有理。那该怎么办呢?凌先生告诉他,你其实是在担心以前所做的那些事情会受到共产党的清算,这完全有可能。当年我奉上峰之命策划组建“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时,一共有“军统”的五名资深同志,其中有两人最近已经被共产党逮捕,很难保证他们会守口如瓶。这五个人都知道你的情况,其中一位曾奉命赴海口专门对你秘密调查过两个多月,对你的情况可能比你自己都了解——有些你自己早就忘记了的事情人家都清清楚楚。如今,“军统”已经改组为“国防部保密局”了,由毛以炎(毛人凤字以炎)先生执掌全权。一个月前,我奉命密赴广西公干,临行前以炎先生找我谈话,言及当年“华南特别行动队”时,对你这个主动提出“义务报效党国”的郎中先生印象犹深,问起你的下落。得知你还在海口,又想起当年听戴先生说起过,你的父母弟妹均在夏威夷,就让人去打听一下你家人的情况。上周,我从广西到羊城,接到局本部电函,里面说已经查到令粤令堂的下落,令弟令妹也都已成家,分别从事工程师、西医工作,也都有了子女。
说着,凌先生取出一张李力靖父母及弟妹的合影,上有拍摄日期和地点: 1949年10月于夏威夷“念祖照相馆”。李力靖见之,禁不住泪流满面。
待李力靖情绪平静后,凌先生说,照你目前这状况看来,要想摆脱这种心理因素,只有换个环境,离开内地,去海外吧。这事我来安排,先去台北,然后去美国探亲。到了夏威夷见了双亲,对今后的去向,可以先听听父母弟妹的意见再作决定。如果要留在美国,应该没有问题,美国政府对脱离中共统治的华人持欢迎态度;想定居台湾也方便,“保密局”会给你把手续办妥。
当下,李力靖按捺不住激动,纳头便拜。凌先生扶起,让特务助手满上两杯酒,说这事就这样定了,咱们干杯!
临末分手时,凌先生对李力靖说,我下半夜就要离开这里了。你的事,我托给好友老金办。他跟台湾之间有联系,不会误事的。当然,眼下海南已是中共执掌,我等这班角色都须小心谨慎,否则必有牢狱之厄血光之灾。老金跟你联系时可能会采取非常方式,你不要见怪。李力靖表示理解,诺诺连声。
李力靖当时还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掉进了“保密局”精心设置的圈套。
广州解放后,台湾当局即制订了空袭破坏计划,蒋介石批示“做好准备,视情执行”。以当时的科技水平,精准空袭需要地面特务的信号配合。这活儿就下达给毛人凤那摊儿去做了。“保密局”的专家组反复研究下来,认为地面配合的任务可以下达给在广州的潜伏特务组织。但是这种大规模的空袭会对很大一片区域造成巨大破坏,伤亡更是在所难免,所以,选择地面配合特务时必须注意一个问题:空袭范围内不应有刺探空袭目标情报或在空袭时负责发信号的特务的家眷以及亲朋好友。否则,这些特务中只要有人思想出现问题,来一个反水,那这活儿就成为夹生饭了。
这是一个以前从未遇到过的新问题,一干专家都认为要慎重对待,专家组的美国顾问更是觉得“非常严重”,必须解决。如何解决呢?从理论上来说,可以对被选深执行地面配合任务的特务的相关情况进行调查,搞一次类似“政审”那样的严格甄别,然后确定一个成员中没有相关社会关系、可以毫无牵挂执行命令的潜伏小组。但是,在实际操作上,这事却很难行得通,审查档案的工作量太大,一旦延缓,那就会影响空袭计划的实施。对广州的空袭,其主要目的是破坏中共武装解放海南岛的军火供应、后勤保障,延缓或阻挠“海南沦陷”、老蒋主张的“视情执行",从时间上来说,当然是准备得越早越好。因此,这个理论上说得通的方案现实中行不通,只有另做打算。
专家组又考虑过其他几个方案,都废弃了。最后,就想到了一个其实并不复杂只是之前无人想到的方案,那就是从已经撤到台湾的“保密局”特务中挑选数名在广州并无家眷亲戚的粤籍特务,作为潜伏力量密赴广州,化整为零,分散活动。
“保密局”给此次行动起的代号比较低调,曰“无名行动”。但毛人凤对主持该行动人选的考虑却非常慎重,他向有关专家征求意见,最后列出了五个在“军统”历史上都很有名的大特务作为候选人,但都被他否定了。
毛人凤的观点是:该行动非同小可,不仅仅具有军事方面的重要意义,更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所谓“政治意义”,其实就是美国朝野对正处于风雨歌摇中的“中华民国”的看法,这将关系到美国下一步对华政策的走向。因此,毛人凤认为,“无名行动”只能成功,不可失败,这当然跟行动主持人有着无法分割的关系。毛人凤排斥有名的大特务作为主持者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考虑到这些人选尽管经验丰富、手段老到,但他们早已名声在外,料想已经被潜伏台湾的“共谍”暗中盯上了,如果让他们之中的某人主持“无名行动”,说不定这人前脚刚离开台湾,“共谍”后脚就把情报传递大陆了。
那该怎么办呢?毛人凤反复考虑下来,最后决定启用“野牛”。
“野牛”是一个特务的代号,关于此人的一应情况,下文会有交代。“保密局”通过电台向“野牛”下达指令两天后,“野牛”致电台北提出需要给他临时配备一名助手。被“野牛”看中的这个助手,就是早在1938年就开始为“军统”义务效力但并非“军统”正式成员的“一刀两响"王惊道!
“保密局”对于“野牛”竟然知晓早就被“团体”列入“永久保密”名单的李力靖的真实身份感到吃惊,同时,毛人凤也有点儿得意,认为自己还是很有眼力的,选中的人竟然能通过其他渠道(后来知道是“野牛”自己分析出来的)发现这个“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编外队员的秘密,可见“野牛”的特工专业素质不可小觑。
当初“军统”说动李力靖出山时的一应情况是被列入档案的,特工专家查阅后,认为要想再次动员这位伤科郎中为“党国”效力,办法当然是有的,但“解铃还须系铃人”,否则别说动员李力靖了,只怕连见面都不肯。于是,姜老板就被请出来了。
姜老板名叫姜存友,当年就是他化名“凌先生"说动李力靖出山的。姜存友是资历很老的“军统”特工,按说升到少将军衔不是问题,可他时运不佳,抗战胜利伊始被“军统”选派前往上海执行一位美国海军少将的警卫使命时,发生了一桩事故。虽然美军少将没受伤,但受惊不小,大为恼火。此事惊动了蒋介石,老蒋一怒之下,下令“严厉处置,永不叙用”。姜存友被禁闭数月后,正好“军统”搞战后复员,戴笠就顺水推舟,让其复员了事。
姜存友拿着一笔不菲的复员费做起了生意。由于人头熟,又有“保密局”那班弟兄帮着做手脚,很快就发了财。1949年初南京国民政府迁往广州,他知道大事不妙,直接就把公司迁移台北,继续做生意。现在,“保密局”要他冒险去海南岛走一趟,把李力靖说服就行,往下的事儿“野牛”肯定拿得下来。姜存友知道此行有风险,但没法儿拒绝,否则别说生意是不是再做得成了,性命能不能保住也难说。
随即,姜动身前往海南。也不敢从内地绕道了,由海军派军舰护送至海口附近的海面上,上了“野牛”派去接应的渔船,顺利登陆。见过李力靖后,不敢逗留,当晚即由渔船送上军舰,返回台北。此后姜在台北做了一段时间的生意,怕“保密局”再找上来要求他帮忙办事,干脆去美国定居。其晚年撰写的回忆录里,也提及了赴琼崖之事。这是后话。
却说“野牛”既能被毛人凤看中,自然不是凡夫俗子。他选中李力靖,一是看中李的能力,二是想玩一招“李代桃僵”之计。
若论资历,“野牛”也是一个老特务了。他本姓潘,名樵翁,于1902年出生于广东省琼州府文昌县的一个屠夫家庭,跟“军统”仅次于戴笠的第二个大特务郑介民是同乡。据说郑介民(其时名叫郑庭炳)早年秘密参加孙中山组织的琼崖民军担任书记时,遭当地军阀缉捕,潘樵翁的父亲还曾冒着危险搭救过郑。潘樵翁上完小学跟着老爸宰杀牲口多年,仍是穷得叮当响,连老婆也娶不起,深觉人生无趣,跳海的念头都有。听说老爸有这一层关系,遂决定去投奔郑介民。
其时郑介民早已发迹,担任国民党参谋本部第二厅第五处少将处长,兼任复兴社(“军统”前身)特务处副处长。潘樵翁去投奔郑介民时,复兴社特务处正因“两广事变”爆发焦头烂额,急需可靠而又通晓粤语的喽啰化装前往广东从事秘密工作。潘樵翁的到来,使郑介民很高兴,交谈一番后推荐给戴笠。戴笠马上将其派往广州收集情报,兼职跑短途交通。潘樵翁这个特工行业的门外汉边学边悟,竟然做得不错,很快成为复兴社特务处的正式特务。
郑介民对潘樵翁倒也并非一推了之。全面抗战爆发后,他要求戴笠把潘樵翁调往海南岛。后来听说,这是当年救过他的那个文昌屠夫托其族人向郑介民提出的要求。“军统”当时正要在海南岛建特务组织,戴笠就把潘樵翁派去参加组建工作,顺手给了个“情报组长”的头衔。后来,“军统”乃至“保密局”在海南的特务组织(即海口特别站)的老特务几乎都调动过工作,只有潘樵翁一直稳坐在那里。抗战胜利后,海口特别站压缩编制,改组为“华南特情第三室”(简称“三室”),潘樵翁晋升中校副主任(主任空缺)。广州解放后,海南岛的作用顿时凸显,潘樵翁被提到“三室”主任位置,军衔晋升上校,代号“野牛”。
今年1月中旬,潘樵翁接到“保密局”委派他主持“无名行动”的密电后,寻思这活儿的技术含量倒也不算怎么高,无非就是侦察空袭目标,在地图上标出位置,指明参照物,空军方面会根据参照物和目标之间的角度、距离另外制作精细航标图;此外就是留意目标周边是否设置了防空武器。比较麻烦的是,在广州活动的安全无法保证,中共广州市公安局的反特机构非常厉害,华南分局社会部的一批行家更是了得,自己一旦让他们盯上,只怕想逃回海南也不可能了。再说,如果薛长官的十万军队顶不住正面共军和背面琼崖土共(指琼崖纵队)的两面夹击,淘南岛失守的话,人家肯定会紧追不舍跟着上岛,届时我又该何去何从?
反复考虑下来,潘樵翁寻思毛人凤的命令是无法违抗的,但可以想个变通之法,找一个替身替代自己去广州主持“无名行动”。那么,让谁去好呢?潘樵翁想到了抗战时“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的那个“志愿者”,遂回复台北。他料定局本部肯定同意,果然,台北方面很快批准了。
送走特地为落实此事潜来海口的姜存友,潘樵翁当天下午就往伤科李郎中的诊所寄了一封隐语信函,约请李力靖次日晚上前往海边停泊着的一条渔船上见面。
潘樵翁对李力靖的“忠诚可靠”没有任何怀疑,因为光是“一刀两响”的刑事案件就已经足够这主儿被中共政权来回枪毙几次了,再加上多年为“军统”效力,哪怕他是有九条命的猫也不够用。不过,这是指正常情况下,万一他潜往广州后被捕,是否对付得了共产党的预审人员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对付审讯是一门特工技能,也是一门科学,潘樵翁曾接受过短期培训有些了解;而李力靖武艺虽然了得,但对反审讯肯定外行,没准儿让人家专业人员三绕两绕一会儿就给绕进去了,自己还以为是在“坚贞不屈”,其实人家已经拿到需要的口供了。因此,潘樵翁跟李力靖的见面设计得比较有特色。
李力靖按时前往约定的海边地点,上了那条船头锚桩上挂着安全暗号的小渔船,进到船尾装有活动芦席蓬罩的甲板上。看看离约定时间还有几分钟,便盘腿坐下,想抽烟,掏出后又觉得似乎不妥,随手扔了,闭目养神,静听浪涛之声。片刻,随着一阵船行水面的响动由远及近,一条舢板从船头方向几乎贴着李力靖所在的那条渔船的船舷停下。李力靖睁眼一看,舢板尾部那个站着的人影肩披干草编织的斗篷,头戴椰壳斗笠,签檐四周垂下的纱巾就像养蜂人那样,将其脸部罩得严严实实。
李力靖一声轻咳,就算打过招呼。从对方斗笠垂下的纱巾后传出一个男声,听上去仿佛嘴里含着槟榔,显然是故意伪装:“一刀两响王大侠?"
李力靖端坐不动,以拱手作揖作为回答。
“久仰了!敝人姓金,凌先生故友。凌先生委托在下备办王大侠离岛之事。大侠去台决无问题,抵台后赴美也易如反掌。原本即可成行,但那边朋友传来讯息,想委托王大侠帮助做一桩小事,不知阁下是否方便?”
“请吩咐!”
潘樵翁遂三言两语把情况说了说,临末道:“此事对于王大侠而言,乃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所费时间也不会长,估计最多半月即可完成。然后阁下就可径返海口,敝人禀报那边后,料想短短数日之内即可动身,届时鄙人安排船只送阁下上赴台的军舰,到得那边,自有人恭候。”
让李力靖这样一个作案经验丰富、心理素历上乘的角色主持“无名行动”,那还真算不上一桩大活儿,又不需要杀人放火,就是指使几个小特务刺探信息,国军战机飞临时,在地面发发信号而已,风险不大,干起来也便当。李力靖当即应允。
潘樵翁抱拳作揖:“如此,敝人代表那边朋友向王大侠深表谢意。明天上午,我会让人把一应联络名单、盘缠送到诊所。至于您的道上名号,此番行走江湖自然不便打出,可用‘袁太’作为代号——袁大头的袁,太阳的太。另外,不知王大侠是否需要应手武器,比如短刀手枪之类?”
李力靖摇头:“不必。”
“既然如此,那我给大侠配备一个机灵小童作为伴当吧,到了羊城也可供阁下差遣使唤。”
李力靖自认为“艺高人胆大”,根本没把这趟旅行作为什么大不了的正事儿去对待,寻思又不是杀人放火,添一个小厮算不上累赘,有些零碎小事也可差他去做,老子乐得省力些。于是点头称谢。
次日,果然有人把一应“出差”所需物品送到了诊所。来人就是唐大鹏唐癞子,他把东西交付后,向李力靖行礼,说兄弟奉命来给李先生做伴当,一路随侍先生。但凡做得不周,先生尽管责罚,哪怕割头索命,兄弟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李力靖在海口地而上待了这么些年,听说过唐癞子其人其名,知道这主儿虽然年少猥琐,却是滚刀肉、铁杆无赖,寻常痞子见到他也不愿去招惹。一个发育不良、个头瘦小又是癞痢头的家伙,能在海口地面上混成这副样子,看来这小子还是有些道行的,不知自己能否驾驭得了。有心将其退给老金吧,面子上过不去。想想反正也就半个来月,带上就带上吧。
后来华南特案组查明,这个小癞痢,早在至少六七年前就已经是“军统”海口特别站的外围临时工了。不过,他还轮不上由潘樵翁那样的特务头目直接联系,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军统”、“保密局”、“海口特别站”诸如此类,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给国民党特务组织干事。负责指挥他的人并非“军统”特务,只是中转海口特别站的差遣而已。唐癞子虽然长得猥琐,智商却不低,擅长施展急智和无赖手段,利用其瘦弱的个头儿和癞痢头的优势作为掩护,海口特别站和后来的“三室”使用他的几率比较高。
李力靖带着唐癞子潜赴广州,以“袁太”之名主持“无名行动”,未曾发生差错。他和唐在“三·三血案”发生当晚,即逃离广州,经由徐闻县南安乡横渡琼州海峡,逃返当时尚未解放的海口。
如此,李力靖算是“党国功臣”了,不过这个“功臣”在回到海口后却无法销差,因为“老金”(即潘樵翁)那晚在海边船上跟他接头时,并未交代返回海口后如何跟自己联系。李力靖是多次参与过“军统”行动的,知道规矩,“老金”没说,他就不能开口询问。好在他在海口有家,就回到诊所待着,等候“老金”通知他去台北。至于唐癞子,一踏上海口地面就无影无踪了。
这一等,就是整整七天。李力靖已经等得非常不耐烦,杀掉“老金”的心思都有。好在消息总算来了,竟是唐癞子送来的一纸条子:今晚,相同时间地点见面。
这是李力靖第二次与“老金”接触,整个过程跟上次一模一样,对方还是把自己弄得非常神秘,说话也还是那种刻意装出来的腔调。“老金”所说的前一半内容李力靖是料想得到的,无非是上峰对王大侠圆满完成使命极表赞赏,“保密局”内部已经为他记功(李郎中觉得这好像有些“越界”,毕竟他不是“保密局”正式成员);“老金”本人除了表示祝贺,对先生在完成使命后能轻而易举全身而退,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云云。
这类说辞,李力靖当年作为“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的编外成员第一次单独完成任务后就已经开始听了,多次听下来,感觉已经麻木了。他耐着性子等待对方说到下半部分——几时动身赴台。
关于赴台北之事,“老金”是这样说的:先给王大侠打个招呼,“保密局”本部要给您办理护照以及赴美国的签证,根据美方的规定,必须得有职业以及“中华民国”公务机构出面担任担保人,为此,“保密局”已经把您列入正式编制。这个,因为时间紧迫,台北海口之间联络又不便,“保密局”方面就直接拍板了,还请王大侠谅解。昨晚接到台北传来的信息,说不但局座以炎先生对您能成为“保密局”正式同志感到高兴,目前主管情治的经国先生也“闻之欣然”,说您“技能高超,足堪重用”。局本部特命敝人尽快为阁下安排行程,以便尽快赴台。事实上,早在阁下离琼赴省城时,敝人即已向局本部提出,要求主管交通的长官跟海军方面联系。军方一口答应,不过,只能安排搭乘赴台军舰,难以专门派军舰到海口这边来,让我等候消息。这也可以理解。您此次赴省城执行“无名行动”,系党国中枢的核心机密,别说海军方面了,就是海口这边的“保密局”同志也只有数人知晓。因此不能跟军方约定搭乘军舰的确切时间。在3月上旬,军方倒是通知有两条便船赴台,可当时您还没回琼,等到听说您已安返,军方那边却没消息了。这几天,我已经三次致电台北提醒此事,长官的同答是“正在积极联系之中”。我生怕大侠等得心焦,今晚特地约见阁下,告知上述情况。
对方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李力靖也就只好表示理解——尽管他对上述说辞有怀疑,好在他有合法身份掩护,又有独居住所,况且其时海口还在国民党手中,多待几天就多待几天吧。
哪知,这一等,之后却没消息了。
李力靖寻思,会不会被那个两次见面都遮掩了面容且故意装腔变调的“老金”放了鸽子?细细琢磨下来,又觉得似乎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其他不说,把他介绍给“老金”的人是凌先生,他跟凌先生打了多年交道,知道这人做事牢靠。牢靠者介绍的朋友,不会不靠谱的。眼下没有消息,估计是时势发生变化,军方那边无法安排,那就只好继续等待了。
在等候方面,李力靖具有常人难及的耐心。本来,他认为是可以通过那个跟他去广州“出差”的小癞痢唐大鹏变相了解到“老金”的信息的(他低估了“老金”老狐理式的防范意识),因为唐癞子是“老金”指派给他作为伴当赴羊城的。但他没去找唐癞子,而是继续停诊耐心等候。当然,失眠和抑郁的症状自然是越来越厉害。这样一直等到4月20日中午,终于等到了消息。
那是一个不知何人投进诊所门口信报箱的未贴邮票的信封,内中的信笺上用浅色墨迹写了几句通常患者向郎中咨询的内容。李力靖用以前去内地执行“军统”暗杀任务时使用过的法子——用铅笔涂信笺,纸面上显示出字迹,大意是:由于时局变化,海军方面的舰船已无望搭乘,按台北指令,为您联系了民用便船,明天午夜可至船厂南侧一里外的祭神台前上船。然后交代了接头暗号,并告知一应费用已经支付,不必再付分文,从容登船就是。最后还交代,让他除了金银钱财,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要携带。落款处画着一枚元宝,周围以散射形线条表示这是金元宝,想是暗喻“老金”之意。
次日半夜,李力靖提前半个多小时抵达祭神台,说好的船只还没到,他生怕待在那里目标太明显,便施展手段利索地攀上了祭神台旁边的那株百年老树,藏身于茂密的枝叶中。这个动作很有必要,他刚在树上找好位置,随着一阵轻微脚步声,一条黑影来到祭神台前。李力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现场暗淡的光线,发现来者腰间拴着一个帆布肚包,暗忖看来这主儿也是来搭船的。那人向空荡荡的海面张望了片刻,嘴里嘟哝了一声什么,掏出香烟点燃。就在这一瞬间,李力靖看清了这人的面容,不无惊奇地认出竟是惯匪朱老四!
朱老四是刻意隐藏自己真容的行家,但跟李力靖相比,这方面的技能还差一截。如果说海口地面上只有三五人知晓朱行顺就是恶贯满盈的惯匪朱老四,那么其中一个非李力靖莫属。多年前李力靖外出作案,为避雨躲入一处破败祠堂,意外目睹朱老四和两个同伙不知在哪里作案后窜至破祠堂来分赃,从同伙对其的称呼上得知,原来此人就是江湖上有名的惯匪朱老四。朱老四隐居海口后,李力靖上街时偶尔遇到,并不招呼;一次朱扭伤了手腕来找他治疗,李力靖也不点穿。
朱老四一支烟抽完,海面上还没有动静,抬腕看表,自言自语:“时间到了,怎么还不来呢?”站得没劲了,便在祭神台的台阶上坐下,又点了一支烟抽着。抽完烟,再看表,喃喃自语。如此,一连抽了五六支烟,船还没来。朱老四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放了鸽子,烟也不抽了,一跃而起,拔步欲走,可能想想又不舍,嘴里骂骂咧咧地沿着祭神台转圈,转到面对海面的坛口时,驻步眺望。如此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忍无可忍,跺脚恨声道:“海神老爷作证,*****的闵绍午,有生之日若是再能见面,老子必宰了你大卸八块!”然后,就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了。
李力靖生怕朱老四去而复归,又在树上待了十来分钟,这才下到地面。他显然也被那个朱老四咒骂的闵姓船主放了鸽子。不过,他虽然失望,但还不至于像朱老四那样气急败坏,他相信“老金”天明后就会知道他王大侠没走成,然后会再次给予安排的。
这一等,时间不长,但等来的却不是好消息——先是4月23日海口解放,然后是朱老四被杀。当天午前,唐癞子突然来访。这小子跟李力靖去广州出了一趟差发现自己在李郎中眼里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属于不受待见的对象,所以跟李力靖也热络起来,一口一个“李爷”。然后,取出一纸便条递过来,也不说来由。李力靖阅读“老金”的密函时,他找了个借口回避了。这倒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手脚勤快的主儿,趁这空当儿,把厨房、天井给打扫了一遍。
这回“老金”给李力靖的密函出乎他的意料——这是“老金”转达的“保密局”本部一份密电的抄件。确切地说,这是一道命令,大意是:据可靠情报,共党方面已经指派组建不久的华南特案组开赴海口,侦缉“无名行动”的主持者要犯“袁太”。经查,华南特案组系元月间在广州破获党国潜伏组织致使“保密局”遭受重大损失的原班专案人马。局本部高层认为,这班人马的反谍业务能力不可小觑,如果任由其活动,将对“保密局”在华南地区的地下组织造成极大破坏,故应乘其羽翼未丰予以翦除。高层决定,该任务由“袁太”执行,“保密局”在海南的潜伏人员将提供协助。任务完成后,即可安排“袁太”赴台去美。
李力靖是一个老江湖,马上意识到不论之前“老金”所说的“保密局”已经将其吸收为“团体”成员之语是真是假,他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选择了,只好乖乖地听从人家的摆布。这道来自台北局本部的命令,他必须执行,就像当初给陈炯明当卫士时一样,如果遇到有人向陈大帅开枪行刺,他明知必死,也要舍身扑救挡子弹。否则,如果大帅中弹不治,他也活不了,这是军中纪律。“保密局”隶属“中华民国国防部",也是军事单位,他拒绝接受命令,也是死路一条。以他的历史和现行罪行,人家也毋须派人前来执行密裁什么的,只要往公安部门寄一封检举信,他就得上法场。
如此,李力靖只好认命。
这时,唐癞子已经打扫好厨房天井返回诊室了,说:“李爷,往下兄弟就归您调遣了,这是金爷的命令。”
因为之前的广州之行就是由这唐癞子做伴当的,李力靖料想这主儿是个小特务,当下并不觉得奇怪,想了想,问:“你接到的命令是怎么说的?你知道我要执行什么任务吗?”
“这个……倒是不清楚,金爷只是命我一切听从您老的吩咐,叫横就横,让竖就竖。如果金爷对徒儿另有差遣,还得请您老给假放行。”
李力靖沉吟片刻:“那也好,这样吧,你给我去捎个话,就说我要跟这边主事的见个面,有些问题要当面请教。”
直到稍后横死的那一刻,李力靖也不知道这份所谓的密电其实是“老金”伪造的。但是,对华南特案组进行暗杀行动的命令的确来自台北“保密局”本部,2月间,华南特案组成立的消息很快就被潜伏广州的特务密报台北,诚如“野牛”(即化名“老金”的潘樵翁)伪造的台北密电所述,毛人凤之前签发的“卅号密裁令”在执行过程中被一个只有五名侦查员的专案组粉碎,还弄了个损兵折将,因而,毛人凤认为,中共反谍机构组建的以这五名侦查员为班底的华南特案组一旦运行起来,绝对会成为“保密局”在整个华南地区执行一应破坏计划的克星。“保密局”随即向潜伏广州的相关情报特工下达指令,要求密切注意收集华南特案组的信息。
特案组成立伊始,着手调查“保密局”、“国防部二厅”双料特务“LM”案,保密工作做得到位,且在3月初即离开广州前往桂林开展工作,潜伏特务未能刺探到亓舞牧一干人马的详细情况。“三•三血案”发生后,台北方面预料到中共反特机构会对此作出强烈反应,可能会动用华南特案组,于是再次电令潜伏特务“务须密切关注”。稍后,特案组奉命返回广州了,终于被潜伏特务刺探到相关信息,密报台北。毛人凤特地召集一班高层特工专家开会研究,最后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指令“三室”在海口将华南特案组“悉数翦除”。为此,毛人凤特批黄金七十两作为赏金,电告“三室”主任“野牛”:“备金候捷,闻报即贺”。
“野牛”是老狐狸,他接受这项任务后,并不打算由其执掌的“三室”下手,理由很简单:华南特案组这个目标太了得,尽管他们从省城来到海口属于异地作战,人地生疏,跟“三室”相比似乎处于劣势,但“野牛”长期以来与中共特工频频较量,知道中共特工的实力,在自己看来是劣势,这些人却往往能把劣势转化为优势。而华南特案组甫一出手,就破获了“保密局”精心策划的“卅号密裁令”行动,更证明其成员都是这一行中的精英。这班精英来到海口,当地军警肯定会予以协助、“三室”不去惹他们尚且难以保证太平无事,若要动把他们“翦除”的脑筋,那很有可能会引火烧身。所以,“野牛”不想自己消化这个烫手山芋。
可是,上峰的命令已经下达了,总不能消极怠工吧?“野牛”反复考虑,认为办法是有的,那就是让“一刀两响”王惊道出面。正好这当口儿王大侠闲着没事,正度日如年地等着逃窜台北,可以趁他等候舰船的这段时间,让他对付华南特案组。成功了,是“三室”的功劳;失败了,于“三室”也没什么损失。而且华南特案组来海口找的就是“袁太”,不论“袁太”被杀还是被俘,华南特案组的使命也算完成了,肯定立刻回省城复命。那就没“三室”的事儿了,台北想继续找华南特案组的晦气,只能让广州的潜伏组织接手,他们干得成干不成,跟“三室”没有关系。
这种盘算,当然不能向“保密局”打报告申请,所以,“野牛”决定自行其事,便伪造了台北电令。他还为李力靖派了“三室”编外小特务唐癞子作为助手,以便及时掌握情况,必要时指派特务、调配武器器材助李力靖完成任务。
接到唐癞子辗转转达的李力靖要求见面的信息后,“野牛”当天晚上就在“老地方”以“老方式”跟李力靖见面。这回,“老金”的舢板上多了个人,装束跟“老金”一样,也是用垂纱斗笠把头面蒙住的主儿。这人代替“老金”跟李力靖交谈,说一口地地道道的海口话。李力靖自恃武功高强,并不把几个特案组侦查员放在眼里,麻烦的是不知道目标的行踪,要求老金提供详细信息。这也在“野牛”的意料之中,李力靖之前在抗战时期执行“华南特别行动队”的刺杀任务,情报方面都是另有特务负责查摸清楚。所以,代替“老金”跟李力靖谈话的那个特务一口应允。
对方还告诉李力靖,华南特案组之前锁定了一个假“袁太”(即闵先生),这人已经离开海口了——那天就是他违约放了阁下的鸽子,致使您被迫滞留海口。那厮耍了我们,我方必须作出反应。经查,其中起关键作用的是一个严姓中介,上峰的命令是将其处决。此事就不劳阁下动手了,我们自有安排,但唐癞子需要借用一下。阁下这几天可以在家休息,等候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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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连环诡计
“野牛”决定把严生元处死,为什么还要捎上一个雷阿霞呢?
1940年2月,海南岛在日伪政权统治之下。当时的潘樵翁已经做了四年特务,在海口从事地下情报工作。一天夜间,他从郊区返回海口市区,行至彰兴街时与日伪夜间巡逻队劈面相遇,对方随即喝令驻步,要对他进行搜查。潘樵翁身边带有收集到的情报,一旦搜身,那就穿帮了。他当即拔腿窜进路旁一条小巷,日伪巡逻兵鸣枪追捕。奔逃一段距离后,潘樵翁慌不择路,攀墙爬入一处宅院。日伪追兵未曾料到他还有这一招,继续往下追,出了小巷,跟听见枪声从另一个方向赶来增援的几个伪警察相遇,方才得知逃跑者并未从小巷出来,于是立刻将小巷两头封住,挨家挨户进行搜查。
潘樵翁躲在宅院后院,听见外面的动静,只有暗暗叫苦。此时也别无他法,便摸黑往宅院前而去,想看看是否有脱身之机。这一留意,方才发现这是一家他以前曾光顾过的妓院,遂下意识地往印象中一个妓女的房间摸过去。妓院在小巷这一侧没有边门,日伪军还没破门而入,一班妓女嫖客已经听惯了深更半夜外面经常出现的一惊一乍,每个房间都没亮灯,更没人往外探头探脑。潘樵翁摸进那个妓女的房间,亮出手枪,低声叫着她的名字。也是运气好,这天该妓女没有接客,而且她还记得这个曾数次光顾、出手豪爽大方的客人。就这样,潘樵翁冒充嫖客,在妓女的配合下逃过了一劫。自然,他的特务身份也因此被该妓女察觉了。
这个妓女,就是雷阿霞。潘樵翁脱险后,向“军统”海口特别站头目汇报了这个情况。头目的意思是,要严守机密,有两个选择:要么灭口,要么发展为同志。潘樵翁权衡再三,不忍下手加害,遂选择了第二项。
于是,雷阿霞就成为了“军统”的一名由情报组长潘樵翁领导的编外特务,每月可以获取一份津贴,有业绩时还可获得奖励。这份客串职业一直维持到抗战胜利,“军统”搞复员,有编制的正式特务尚且都得离开,别说雷阿霞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子了。当时她已经从良嫁人,不知是怎么想的,对离开“团体”似乎不舍,断了两个月外快进项,更是感到很不适应,就来找潘樵翁,要求“回归”。潘樵翁当时虽然已经做了“保密局”海口特别站的头目,但他没法儿拍板——这是特务机关,不是社会上哪家公司,不是他点头就可以收人的。雷阿霞却以救命恩人自居,隔三差五前来纠缠,弄得他生意(“野牛”有一份经商职业作为掩护)都快要受影响了。无奈之下,只好跟她商量了一个变通办法:原先的津贴继续按月给予,但不必做什么事。其实“军统”也好,“保密局”也好,都是有严格财务制度的,每年还搞审计,抗战时局势混乱、活动频繁,特务还能搞些外快捞捞,战后至国共内战爆发这段时间,像海口这种小地方的特务在内部是没法儿做手脚搞贪污的。所以,潘樵翁这笔开支是他从其经商收入中抠出来的——之所以用一个“抠”字来形容,是因为他的经商投资、利润皆属于“团体”,并非其私人财产,这种情形乃是贪污行为。
这样一缓冲,总算又无事了两年多。转眼战争态势倏变,海南岛眼看就要解放了,雷阿霞可能估计海南特别站的寿数快要到头了,又来找“野牛”,说她要移居内地(没说去哪里)了以后也就不必每月来领津贴了,干脆一次性支付一笔款子算数,双方一拍两散,此后再不联系,亦没牵挂了。这笔款子是多少?她说不多,意思意思即可,黄金五十两吧。
雷阿霞这句话一出口,就等于获取了一纸直达地狱的单程通行证。
潘樵翁正为中介严生元串通闵先生放了他的鸽子恼火,台北也下令要将其干掉(其中另一原因是为灭口,给华南特案组造成“袁太”已经离海南的假象),此刻正好一并行事,把严生元、雷阿霞双双送往西天。于是,“野牛”以“黄金五十两数额巨大,须向上级请示”为由,让雷阿霞过一两天再来听回音。雷阿霞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女人,次日就再次登门前来催问。“野牛”说已与上级联系,获指示说可以满足雷同志的要求,但须让她协助执行一桩使命:以色相诱惑严生元,往下对严生元要做的事,由其他人负责。
对于妓女出身的雷阿霞来说,跟人上床算不上一桩犯难的事,跟严生元上床更不算事儿,她以前在妓院“工作”时,严老三就是她的客人之一。当下一口答应,还顺口告诉了潘樵翁。潘樵翁听了,心里一动,随即便面授机宜,让她27日午后先在指定的西茶屋约严喝茶,提出晚上找家饭馆共进晚餐,最好选在长堤马路那里开张不久没装电话的“悠云酒家”,然后提醒严生元赶紧去西茶屋附近找个混混儿小厮去订席,这边喝茶调情继续。
潘樵翁又拿出一包药粉和一瓶进口葡萄酒:“这些你都带去,届时瞅个机会把他支开片刻把药粉撒进某样他喜欢吃的菜里,你找个借口不吃那道菜就行了。这是慢性毒药,吃后至少三天才会发作,发作后又得三天才会死亡。他开始发作那天,你来取黄金,几时离开概由你自己决定。葡萄酒里没毒,两人可以一起喝的。”
雷阿霞觉得这事比她抗战时给海口特别站做临时工时所做的事儿还轻松,当下连连点头,带着毒药和葡萄酒离开了。她当然不可能想到,毒药其实是假的,毒酒才是真的,“野牛”是要把她和严生元一起干掉。
那么,潘樵翁为什么要安排唐大鹏为严生元订席呢?这是这个老特务的另一个主意——
“保密局”本部下达的对华南特案组的密杀令仅是一道文字简单的书面命令,内有亓舞牧、陈君临、麦善谋、张百行、尹小白五人的姓名大约年龄以及大致的体貌特征。对于“三室”来说,要干掉目标,首先得认准真身。否则,杀错了对象这样的差错对于职业特工来说,乃是一种耻辱;于“团体”而言,更是一个事故。想当年,戴笠指派“军统”大特务陈恭澍率一个行动小组远赴越南河内诛杀汪精卫,费尽心机终于找到下手机会,但由于情报不准确,最后杀死的却是汪精卫的秘书曾仲鸣。此事在“军统”内部被认为是一起严重事故。尽管没有陈恭澍那样有名,潘樵翁也算得上是一名大特务,他不想重蹈老陈覆辙,自然要把目标的外貌特征查个明白,以免杀错了对象。
不过,为此兴师动众动用全部力量进行调查,又可能过早暴露“三室”的实力,他就想到了临时工唐癞子——指派这小子去为雷阿霞、严生元订席,那两人死后,华南特案组肯定要对此进行调查,其视线“自然而然”就会从严生元延伸到唐癞子身上。按照侦查路数,特案组侦查员肯定要跟小唐见面,以唐癞子的资深滚刀肉功夫,在这个小情节上对付特案组料想无恙。然后,特案组对其的处置只能有两种:一是释放,二是关押。对于“野牛”来说,释放也好,关押也好,他都能在第一时间获得唐癞子这次“深入虎穴”所获取的信息——如何运作?且看下文交代。
“野牛”的这一连串动作一做,特案组果然“入港”。
特案组长亓舞牧和侦查员尹小白、张百行三人对唐癞子一番讯问后,终于获得了口供。唐癞子供称,4月27日午前,他在博爱南街“印记北方面食馆”门前的石磨盘上跟三个朋友(一个姓朱,两个姓曹)喝酒时,来了一个戴墨镜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张钞票,问你们中谁有兴趣替我去长堤马路跑一趟,在“悠云酒家”订一副今晚的双人席?这四个半大不小的混混儿都是干惯了这种“业余听差”的,闻声都一跃而起,嚷着“我去”。还是唐癞子反应最快,他一声刚嚷出来,早已把那张上一天才在海口开始兑换的面值一万元的崭新人民币抢到手里了。然后他就撇下三个伙伴前往长堤马路,完成了这项委托——如此而已,就这么简单。
特案组是否察觉到唐癞子此举背后有高人策划呢?该案侦查结束后,组长亓舞牧坦率承认:没有。亓舞牧再了得,也没有先知先觉的特异功能。之前特案组所了解到的一应情况,使一干侦查员脑子里形成了追踪“袁太”的固定思维,都是盯着那个闵先生,截至4月30日晚,调查点还在甄别“闵先生已经逃离海南”这个信息的确实与否上,哪里想得到敌特已经打好了“悉数翦除”华南特案组的如意算盘,正着手实施呢。
审讯完毕,亓舞牧让把唐癞子仍旧押回监房,对张百行、尹小白和便衣说:“夜深了,咱们回驻地休息吧。”
尹小白问了一句:“组长,您认为那癞痢小子的口供是真是假?”
亓舞牧不置可否:“明天再说吧。”
于是返回驻地,各自安歇,一宿无话。次日清晨,正在熟睡的老亓被一阵比杀鸡锯木头还聒噪的声音吵醒,只好起床,从墙上摘下琴盒,取出那把心爱的小提琴,来到后院。他的脚步极轻,正在尽力模仿他姿势动作自学拉小提琴的尹小白浑然不觉。亓舞牧在其身后驻步,二话不说就拉起了《解放军进行曲》,把尹小白吓得浑身一颤,小提琴差点儿掉落。黑仔定定神,转身开了腔:“名家到底是名家,出手就是不一样。这个……组长啊,小白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亓舞牧不由得皱起眉头:“又是拜师学琴?”
“不敢!您老已经拒绝七次了,小白的脸皮还没练到这么厚。”
亓舞牧信以为真:“还有什么其他要求?说说看。”
尹小白说他昨晚没有睡好,不过不是为了找个师傅学琴,而是在考虑工作——就是唐癞子那厮的事儿。他总觉得那小子的口供过于“完满”,所有环节都没有破绽,可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不踏实。这口供是不是提前就编好了?如果是这样,又是什么目的呢?唐癞子背后是不是还有人指使?因此,尹小白提出,由他和大张继续进行调查,核实唐癞子的口供。
亓舞牧微微点头:“这就是你的不情之请?好像过于慎重点儿了吧?”
尹小白冲亓舞牧竖起了大拇指:“组长眼力了得,小白自叹弗如,佩服得紧!跟您老说实话吧,我想核实过唐癞子的口供后,把他放了,我另调便衣同志跟踪他,看他有何作为。我总怀疑他背后隐藏着问题,而且可能是大问题!”
亓舞牧沉吟片刻:“这个想法很好,可以实施。不过,不仅仅是调换便衣,你和大张也得调换,让老梁带三个便衣上。就这样吧!”
“等等!我的不情之请还没亮出来呢!是这样的,您老已经肯定了这是个好主意,那就得奖励吧?以前您宣布过的请吃文昌鸡我不稀罕,咱们变通一下,这小提琴,你有空儿时点拨儿……”尹小白话没说完,亓舞牧已经走了!
当天上午,梁武道带便衣找唐癞子口供中涉及的那三个一起打牌的混混儿核实情况,果然属实。亓舞牧遂下令放人。梁武道在市看守所办公室接到电话,就在材料上签了名,让看守所直接把人放了就是。
唐癞子走出看守所时,梁武道和两个粤警便衣已经在看守所大门外分三个点候着他了。只见这主儿一瘸一拐地从开在大门上的那扇小铁门里起来,似是一时不适应外面的强烈阳光,站在门口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稍一定神,抬手额前挡住光线,朝马路两侧左顾右盼,侦查员正猜测是否有人来接他时(如果是这样,那就可疑了,说明这小子在看守所里有内线),一辆空三轮驶过,唐癞子举手招停,上车而去。
梁武道这样的老侦探对此类情况自然是有准备的,他事先已经让联络员老冯准备了三辆自行车,分别停在马路两侧树下,三人各持钥匙。当下,他们便开锁上了自行车,分头跟了上去。
这一跟,就跟到了南门靖南街伤科郎中李力靖的诊所。远远望去,唐癞子付钱下车前,跟一轮车夫说了一两句话,车夫点头,然后就把三轮车推到马路对面空地上的一株树下停着不走了。梁武道判断,多半是唐癞子跟车夫说他一会儿就要离开,要求车夫等候。
果然,不过五六分钟,唐癞子就出来了,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姿态也有所改变。伤科李郎中随其一起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竹编提兜,估计是去附近菜市场买菜。两人在门口分别,只听见李郎中关照说,这膏药是我最近配制的,效果很好,三两天内就可恢复正常。
照此情状判断,唐癞子的腿可能确实是扭伤了,被释放后先来找伤科郎中瞧一下。按照正常思维,梁武道当然不可能没来由地对李力靖产生怀疑,他示意两便衣继续跟踪唐癞子,自己则返回特案组驻地,向亓舞牧汇报了上述情况,提议有必要通过联络员向市看守所了解一下唐癞子在关押期间是否发生过什么情况。亓舞牧表示赞同。
冯逸做事一贯雷厉风行,很快就了解到一个情况:昨晚特案组侦查员讯问过后,唐癞子被押回监房时,其他人犯已经席地而眠,他在往监房里侧自己的铺位去的时候,踩痛了人犯汪某。汪是个强盗,早在半年前就被海口旧警局抓捕进来了。这主儿身强力壮,脾气暴躁,发作起来天王老子都不怕,平时别说同监犯不敢冒犯他,就是看守员对他也憷头——若是要收拾他,一个人不行,必须得叫上几个同事一起方能把他制住,其间没准儿哪位就会挨他一拳一脚,死是不会的,但伤那是一定的。关于这方面的故事,只要去问问伤科李郎中就清楚了。因此,全所看守员达成共识,尽量不去招惹汪犯,汪若是违反监规,只要不是太过分,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还是海口解放前的话头,解放后呢?抱歉!这才解放一个星期,公安局还没挂牌,军管会哪里腾得出手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所以,唐癞子“过失闯祸”,自然就得受汪某的教训。偏偏小唐是个久经沙场的混混儿,别人顾忌其癞痢头生怕被传染,即使被惹到了,也只是破口大骂,很少对他动手,此刻被汪某撩了一记耳光,感觉受到了严重冒犯,竟然奋起还击,低下脑袋冷不防冲对方一个头锤。汪某是练家子,头锤自然撞不着他,往旁边一闪,一脚踢在唐癞子大腿上,如此就成全了李郎中的一笔业务。
得知上述情况后,梁武道唤来尹小白、张百行,说你们俩是这个唐大鹏的原始经办人,你们认为他这个举动是否反常?张百行低头想了想摇头。老梁的目光扫向另一位:“你认为呢?”
尹小白复述了今晨跟亓舞牧所说的内容,说我认为这两桩事儿的路数相同,看着一切都很自然,也很合乎逻辑,只怕谁也瞧不出什么破绽来;可是,我总觉得这后面似乎藏着什么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梁武道思忖片刻:“我觉得小白说得有道理,这样吧,开个全组会议,大伙儿一起聊聊。”
这个会的时间不长,半个多小时。大伙儿分析下来,感觉跟尹小白一样,觉得唐癞子行为似是反常,却又说不出究竟反常在哪里。最后,麦善谋提出:“我从赞同小白‘阴谋论’的角度谈一下看法。如果说唐大鹏昨晚跟汪某在监房发生的冲突是有意而为,其目的无非是引伤上身。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想来想去只有一点,他要去看伤科,跟那个李郎中见面。这一点跟他今天是否会被释放没有关系。即使咱们不放他,他以被汪某殴打致伤妨碍日常生活为由,也可以向看守所提出来,仍然能跟李郎中见面。他为什么要急着去跟李郎中见面?其中是否有什么瓜葛?看来咱们有必要查一查。”
其他侦查员听着,都表示赞同。亓舞牧就指派张百行、陈君临两人去李郎中伤科诊所所在的管段派出所了解情况。另外,对唐癞子继续跟踪。
派出所军代表小金听了特案组侦查员的来意,随即把所里两个警龄最长的旧警察忻某、窦某和海口解放后从分局调来的年轻旧警小谢(其实是我方地下人员,但尚未公开身份)叫来,向侦查员介绍李力靖的一应情况。可以理解,在这种情况下,特案组侦查员不可能突发奇想,把李力靖跟正在追缉的对象“袁太”联系起来,所以,张百行、陈君临是以客观态度对李力靖进行调查的。一番了解后,他们获得了以下信息——
李力靖曾做过广东军阀陈炯明的卫士,未有证据表明犯有血债,解放后已来所登记身份,被定为“旧军人”;李早年在香港因参与策划暗杀陈炯明坐过牢,出狱后定居海口,从事伤科郎中至今,故其本人成分应系“自由职业者”;未参加过任何党派帮会组织,也未发现犯有政治、刑事罪行。结论:此人可归类为“一般群众”。
张、陈没忘记了解李力靖平时行医、生活的日常规律,所方提供的情况是:多年一直经营诊所,由于医术靠谱,求医者较多;其使用的自制膏药丸散,属于祖传秘方,其中有些药材是他自行外出采摘或者采购后熬制的,每年都会有两三次为期不超过半月的停诊。
至于跟街头混混儿唐大鹏的关系,以唐的日常作为,跟伤科郎中应该时有接触;最近曾听说唐正动着拜李郎中为师的脑筋,时不时上门向李郎中献殷勤套近乎。
特案组还没来得及对上述调查内容进行研究,就获得了一个令人闻之振奋的信息:被传已经逃离海南的闵先生竟在海口现身了!
十一、密设陷阱
这个情报,并非特案组侦查员所获,而是便衣龚坚收集到的。四十岁的老龚系海口人氏,十八岁上离开海南岛,先去香港打工,结识了警务处的英国刑警迈斯。迈斯见他生性机警,头脑冷静,又会武术,就时不时让他利用业余时间帮着跑跑腿。两年下来,凭其不凡的悟性,他在刑侦方面已经相当熟稔。数年后到了省城,原本想做生意,刚跟朋友一提就被人家阻止了,说老弟你还做什么生意啊,去省会警察局干侦探吧。果然,他拿着刊登警局招收刑警广告的报纸前往一试,当场拍板录用,也不必去警察训练所培训半年了,直接就以正式刑警的身份开始工作。
这一干,就是十几年。抗战后期,老龚参加中共地下党,为东江纵队秘密从事情报工作。广州解放后,经组织决定,以“无党派警员”身份留用。这次华南特案组赴海南岛办案,因老黄是海口人氏,组织上派其参加,任便衣组副组长。
早年老龚曾数次到海口办案、探访亲友,均未暴露其警员身份,只说自己在香港经商。此次回来,仍以此身份跟亲友见面、交际。这几天一直忙于应酬,结交朋友,开拓工作关系,不显山不露水地收集相关信息。
这天中午,龚坚与几个老同学在东门外街一家饭馆午餐。那几个同学都是属于“事业小成”之辈,分别从事经商、警务、记者等职业。这些朋友解放后都有一种“不受待见”的感觉,待在一起自然要发发牢骚,传播近日跟政治相关的风声。
从警的那位老邢因其已故老爸以前当过民团军官,解放后未被留用。他目前正在考虑丢了警务饭碗后应该改行做什么,仗着人头熟四处找人咨询。他是老警员,又有如此家庭背景,可想而知结交的社会关系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天午餐进行到酒酣耳热之时,老邢聊起共产党的立功受奖宣传,开玩笑说如果人民政府能奖励一份各方面都称心如意的职业,我倒有一个立功机会。然后就说起闵老板其人,说前一阵海南岛还在薛长官手里时我经人介绍与其结识,那主儿一看就是个不凡角色。不凡在什么地方呢?大军压境兵临城下之际,这个闵老板不惜重金寻觅逃台之路,料想不逃的话必是死路一条!后来,听说竟是自己斥资买下一条机帆船逃离了海南岛,厉害吧?这事儿还没完。你们猜怎么着?昨天我听说,这主儿竟然又在海口露面啦!诸位试想,如果兄弟将这条信息贡献给政府的话,算不算立功,而且可能是大功也难说吧?
其他几个都笑起来,说你去检举的话,算得上是立了一功,人家也就不过让你回到警局留用。在共产党麾下当警察那可是个苦差使,忙死忙活不说,薪饷还不高,又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的不时折腾点儿小财来发发,何苦呢?再说,你所说的那个闵老板,没准儿人家还真的是内地某省一霸或者“还乡团”头子,甚至是“军统”、“中统”的特务头目,你检举害了他,回头哪天台湾派人来收拾你,岂不是得不偿失?
老邢也认为奖励“留用”似乎划不来,但对自己遭受报复送命却不以为然。他是警察出身,这类事情见得多了,笑言“他们不敢”。龚坚已经打好了主意探问老邢邂逅闵老板的时间地点,却先不开腔,只是拿起酒瓶给各人满斟。大伙儿干杯后,他这才用充满善意的口吻提醒老邢说,不管你是否打算检举,此刻跟咱们这几位弟兄唠叨没啥,其他人面前就不要提起了。按照香港警务的规定,刚才你这话若是传到警务人员耳朵里,必来找你了解端倪,你若找个借口不说,不会当场跟你过不去,但闵老板假如真被他们逮着了,警方少不得要请你去喝杯咖啡,了解你是否故意包庇。我不知中共方面是否有这种规定,不过,老同学你还是小心为好。
大家听了便都严肃起来,又是一番众说纷纭。老邢喝了酒,心思不像平时那样缜密,当下有点儿着急,禁不住就把消息来源向一干老同学和盘托出了——
老邢丢了差使,这几天经常去姐夫开的商行坐坐,喝茶聊天。他的姐夫名叫文百事,在海口地面上也算得上是一位家喻户晓的角色,因为他经营的商行名叫“百事代办行”。关于这家位于博爱路、海府路交叉口的服务性商行,前面已有交代,华南特案组曾向该行了解过闵某向他们咨询交通工具租借或买卖的情况。老邢对于姐夫经营着这样一家商行很是钦佩,每每跟姐夫文老板见面,只要坐下来聊天,总要称赞一番——即使纯是民事性质的业务,处在这么一种社会状态中,不跟官府打交道,也不沾黑道的边儿,这个商行能够经营下来,姐夫您的确不容易。
文百事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热带地区随处可见的瘦削体型,一张已见皱纹的长脸,头发茂密,一双闪闪有神的小眼睛,鹰钩鼻子狮子口,颏下蓄着黑白相向的山羊胡子,见人未语先笑,说话喜欢时不时来声“哈哈”,一副典型的和气生财的精明商人形象。行里雇着七八个伙计,他除了老板还自任账房,每天根据业务安排伙计外出办理,自己倒也并不显得有多忙。人们经过“百事行”时,经常可以看到他在喝茶看报,或者闭目养神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戏曲。
老邢估计姐夫经常收听外国电台和中共广播,因为他对时势的预言一向比较准确。3月上旬,电台播报“国军”对广州实施空袭取得圆满成功,业已摧毁中共车站、码头以及其他跟“进犯琼岛储运战备物资”相关的目标,“琼崖足可确保安然无恙",云云。他对此却不屑一顾,说没用的,薛长官不可能守住海南岛,三个月之内,琼府必失。因此,早在海口解放前,姐夫就告诫小男子,可以考虑找一门新职业了。老邢当时还不以为然,说等共产党上岛后再看嘛!
如今,老邢的饭碗没了,文老板可能让老婆吹了枕边风,劝老邢来“百事行”做事,说他警察出身,耐烦干杂事,是一个理想的职业人才。老邢哪里看得上这份职业?但又不便反驳,正支支吾吾时,“百事行”的二号人物、文老板的助手、人称“襄理先生”的卓念仁叩门而入看其情状像是有急事禀报,见老邢在,犹豫了一瞬,冲邢点头致意,正要退出,文老板开腔了:“有啥事儿只管吭声,邢探(当时海口地面上对警局侦探的流行称谓)又不是外人。”
卓念仁开口了:"前一阵曾来行里要求我们帮他代办去台湾之事的那个闵先生,派了个伴当过来,想求见您。”
文老板一愣:“闵先生?那个操广西口音的老闵?他不是已经自己解决了问题,早就动身去台湾了吗?”
卓念仁说:“前一阵是有这个传闻,可谁也没亲眼见他登船出发,谁知道真假呢?那个伴当说奉闵先生之命求见文老板,想跟您做桩买卖。”文百事思忖片刻:“那就有请,邢弟你不必回避,一并听听,权作消遣,反正我是不会帮老闵办什么事的——我总怀疑他是从广西逃过来的恶霸地主、民团把总之类的角色,属于共产党缉拿的对象。我胆子小,不敢跟这种人做生意,哪怕他让我赚一座金山!”
不过,老邢出于职业习惯还是回避了,起身闪入与账房间相连的小休息室。
伴当小阮随即被请进来。文老板是老江湖,对待来人很客气,而且只字不提传闻其主仆渡海逃台之事。让卓念仁奉茶递烟后,文老板问:“贵东让你来敝行,不知有何见教?”
小阮说:“敝东原拟出海,现在打消主意了准备就在海口定居。所以,前一阵准备的那条机帆船想出让。因敝东不谙此行,故想委托费行代办。如果文老板认为可以,敝东想跟您约个时间找家馆子吃个饭,当面洽谈一下。”
文百事说:“这类委托原本正是敝行擅长也高兴做的,但最近海口刚解放,地面上对船只进出港口管控较严,间接影响了船舶买卖交易——不但卖不出好价钱,还得接受新政府的审查。请你回复贵东,就说此事敝人有兴趣做,但得缓些日子。方便的话,你可以留个联系方式,这边一有消息,立刻差人奉告。”
小阮连声道谢,却没留联系方式,只说这两天正要换家旅馆,待找到合适的地方定当奉告。另外,小阮我最近闲着,闵先生也没啥事差办,我每天都会上街溜达,路过贵行必会进来露个脸点个卯。
稍后亓舞牧接到龚坚的报告,认为可信程度很高,当即决定对闵的藏身处进行查摸。正要让内勤韦博秋通知全组集合,联络员老冯来了,说刚才接到“公管会”电话,称几分钟前接到“百事代办行”老板文百事的电话,说有情况要求跟“公管会”领导面谈。接听电话的办公室秘书小杨问是什么情况,对方不肯透露;再问,只说“发现了一个外埠逃来的疑似要犯,姓闵”。
冯逸是一个谨慎稳重心细如发的同志,对海口当地的情况十分熟悉。4月24日跟华南特案组接上头后,随即去见“公管会”主任陈武英,提出华南特案组此次来海南岛执行侦缉要犯“袁太”的任务,可能会遇到困难和曲折,鉴于海口本地敌特秘密活动猖獗,我们内部有些同志跟社会人员的关系尚待厘清,因此有必要通知相关岗位上的同志,一旦发现可疑情况,应通过联络员跟华南特案组及时沟通。陈武英采纳了老冯的建议,要求办公室以电话通知形式分别告知相关岗位。此刻,秘书小杨接到文百事的电话,立刻电告冯逸。老冯担任联络员,并不参与案情调查,也不参加案情分析会,不清楚文百事电话中提到的那个姓闵的角色是否跟特案组正在调查的案件有关,但他还是立刻给老亓打了电话。
亓舞牧遂作出决定,让陈君临以“公管会”军代表的身份出面跟“百事代办行”联系,请文老板前往反映情况。同时,特案组侦查员和便衣外头行动,查摸闵先生的线索。大约半小时后,一干人马陆陆续续离开驻地,各自投入工作。这时候,陈君临已经跟文百事见上了面。
实际上,这并非侦查员跟一位反映情况的普通群众的一次常规见面,而是两个代表不同阵营的资深谍报人员的对阵!只是,此刻陈君临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百事代办行”的这位老板文百事,就是代号“野牛”的“保密局”海口特别站上校站长潘樵翁。早年潘樵翁还不过是“军统”的一个寻常特务时,因为有郑介民作为靠山,受到戴笠的另眼看待,其主持的情报工作具有较大独立性,并由“团体”斥资,以其个人名义开了一家可能在全国也找不到第二家的“百事代办行”。为此,潘樵翁把自己的姓名改为“文百事”,还通过“团体”出面找了警察局,特地为他伪造了一份户籍档案,把籍贯改为海口当地。当时“军统”当然不可能预料到若干年后“党国”竟然败于中共之手,不得不逃往台湾苟延残喘,此举纯系对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日军占领海南岛的局面所做的准备。
“百事代办行”名义上归海口特别站节制,实际上属于“军统”本部直接领导。开张伊始,即配备七名特务外加一个报务员。如无必要,潘樵翁一般不去跟海口特别站联系;反之,对方也是如此,估计局本部对此是有过说法的。平时与局本部的联络,一概通过电台。潘樵翁算不上科班出身,因此,他的工作思路在科班出身的特工看来属于另类。比如,通常以经商为掩护的这种隐蔽特务机构,报务员的公开身份几乎清一色都是账房先生。潘樵翁则不同,他配备的报务员是一个长相一般举止粗拙的粤籍女子,名叫孟露荷,在行里的公开身份是女佣,而且要把自己伪装成文盲。这一手还是有效的,海口沦陷时期,日军特务机关发觉海口有秘密电台长期活动,数次组建专案班子进行侦查,但每次都劳而无功。战后,“军统”在日伪档案中发现,日军曾三次将“百事代办行”列入嫌疑名单,并进行了长时间的秘密监视,可最后在高层分析研判时均排除了,原因一致:老板、账房一看便知并非操作电台之辈,其余伙计都是粗人,即便专门培训也成不了报务员。潘樵翁非科班出身的野路子的实际效果可见一斑。
前面说过,潘樵翁接到台北方面“翦除华南特案组”的电令后,灵机一动,寻思将这活儿交给“一刀两响”王惊道——伤科郎中李力靖去办,办完将其打发去台湾即可。不过,他知道李郎中抗战时作为“华南特别行动队”编外队员执行密裁任务虽然了得,但事前事后都是有“军统”为其安排协调好的。如果让这家伙独立干这种活儿,凭着他那“一刀两响”的功底,行是行的,却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况且,对华南特案组的行动,只能干一次,必须全部解决掉,不能零敲碎打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接着往下干。以华南特案组的手段,一次不成还想第二次下手,怕是没有机会了。因此,潘樵翁必须给李力靖做好一切铺垫。
潘樵翁制订的行动方案是这样的——
抗战时期,“军统”曾在海口北帝街“福满楼饭庄”设立过一个备用机关点,当时只有海口特别站站长殷建和以及名义上隶属于海口特别站、其实独立开展活动的“百事代办行”老板文百事知道。上面的指令是,该备用点是为特别站和“代办行”两家设立的,从概率上来说,再倒霉也不至于两家机关同时被日军破获,被破获的那家倒霉机关如果能够及时撤离,可以前往“福满楼”,那里会给予最好的掩护。战后,该机关撤销。之后一直到海口解放,该机关也没能再恢复。而当初的海口特别站站长殷建和在战后因贪污之事败露自杀,现在海口地面上只有潘樵翁知道这个备用点的秘密。“福满楼”的老板没换,还是当初那个肥头大耳的鲁胖子,潘樵翁只要派人前往说出接头暗语,不管对方是否愿意,都只能配合。否则,中共方面就会接到检举电话或者信函,肯定要请他进局子。再者,鲁胖子既然是干这一行的,就应该知道“团体”的手段,让他凭空消失算不上一桩犯难的事儿。
鲁胖子的来历潘樵翁不知晓,当年上司交代这个秘密备用点时,倒是说起过那里的建筑格局颇有些名堂,很多客人哪怕已经光临过多次,进出包房没有跑堂引领只怕也得折腾半天。“福满楼”的走廊跟诸葛亮的八卦阵有一比,两侧墙上一扇连一扇都是一模一样的厚实木门。推开一扇,是一个大约一平方米的空间,迎面和左右是三扇同样的门,却暗藏机关,每一扇都不会让人轻而易举打开。有的是假门,就是墙壁上嵌着块门状木板;有的看似真门,可是等你好不容易把机关对付下来打开了,迎面却是一堵坚固的砖墙;即便遇到真门,打开之后、等着你的没准儿又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墙上又是一扇紧挨着一扇的门——
据鲁胖子对外界的解释,他这家饭馆的名字——“福满楼”是花了大钱请名闻两广的“睁眼瞎子”郝见白不吃不喝推算了一天一夜方才定下的。他本人又特地去寺庙沐浴茹素整整七天,方才悟出其中真谛,构思出了建筑布局图。开张以来,端的是顾客盈门,生意兴旺,令海口同行羡慕不已。在潘樵翁想来,这应该是鲁胖子摆的噱头,如此布局,无非是在发生紧急情况时对付登门搜查的日伪军警,为人员逃脱、销毁机要争取时间。
抗战胜利后,潘樵翁松了一口气,寻思总算运气不错,从来没去“福满楼”躲灾避难。之后,天下太平,这种场所大概派不上用场了。那段时间比较空闲,潘樵翁就让襄理(内部身份是少校特工)卓念仁去订了间包房,全行老板伙计包括厨娘一起去光顾了一回。没跟鲁胖子亮底,所以也没享受打折。但这家饭店的内部布局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寻思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情况,没准儿是可以救命的。当时也就不过一闪念,没想到现在尽管不需要赖“福满楼”救命,却还真的用上了,潘樵翁决定把这家饭馆作为“翦除华南特案组”的场所——
第一步,设置一个诱饵,让华南特案组全组人马开往“福满楼”;第二步,跟诱饵约定时间(应定在晚上),提前向“福满楼”订下一间位于饭店后侧的包房;第三步,指派“百事代办行"的特务深夜悄然潜入该饭店,在该包房的天花板里放上烈性炸药,连接与外界相通的经过伪装的电线,电线的终端置于饭店后墙外死角处的那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上;第四步,通知李力靖提前赶到饭店后墙外,上树等候,并将当天预先藏在树上的电话机接上从饭店内通出的电线;最后,在“福满楼”大堂里化装食客用餐的特务候得华南特案组侦查员进入饭店,并由跑堂引领前往预订的包房时,即从饭店后门撤离,用手电筒向李力靖发出行动信号,李力靖摇动电话机手柄,爆炸即会发生。
这个行动方案的关键在于,要物色到一个事前事后都不会暴露自己,又肯定能使华南特案组上钩的诱饵。因此,这几天潘樵翁一直在等候一条船抵达海口,船上的那位去而复归的乘客,应该就是最理想的诱饵。
这个乘客,就是闵先生!
闵某不是早就离开海口前往台湾了吗?离开和前往是确实的,可是前往并不等于抵达。原本潘樵翁安排李力靖有偿搭乘闵某的那条机帆船前往台北,不料竟然被那主儿放了鸽子。这是潘樵翁有生以来第一次遭人如此戏耍,所以,他的“野牛”性子便按捺不住要发作一下了。他当即向台北“保密局”总部发了一份密电,称有歹徒闵某盗窃“百事代办行”购置的一条准备在特殊情况下(即海口被中共占领)作为交通工具的“百胜号”机帆船,该船已经离开海口,正在前往台北途中。他要求局本部联系海军方面,命令游弋于海口至台北航线上的舰船注意搜索,如若发现,即予以拦截,将其拖押至海口外海,并监视其返航海口,以追回党国财产,惩治胆敢向“保密局”外派机构伸出贼手的不法之徒闵某。
其实,“野牛”这个请求的成功概率大约只有一半,也是闵某合该倒霉,还真让海军“建义号”运输船给发现了。船长一声令下,船上的武装士兵当即鸣枪警告,将“百胜号”逼停。二话不说,跳帮登船进行搜查,把闵某携带的贵重细软全部掠走,又把闵某和其伴当小阮带到自己船上软禁,只留下几个海南当地的船工和水手。
“建义号”在拖押机帆船前往海口途中发生故障,停泊于一无名小岛进行修理,耽误了数日,直到4月29日夜间方才行至海口外海。因海口已经解放,不敢继续往前,就解除了闵某和伴当的软禁,让他们返回机帆船,命令船工水手把船驶进港口。为防止闵某再次出发,还搬走了机帆船上的柴油和帆篷,所剩油料仅够进港靠岸。当时我海口驻军并无舰艇,只有少得可怜而且简陋破旧的小型机帆船,无法进行外海巡逻。“建义号”就在港口外停泊了一夜,次日黎明方才驶离。
而这时,“野牛”已经收到“保密局”总部关于此事的回电,指派特务在海边守候,跟踪闵某进入市区,摸到了他的临时落脚点。在确认闵某已经返回海口后,潘樵翁脑子里形成了将其作为诱饵钓华南特案组进入“死亡之地”——“福满楼”的完整方案。本案侦破后,华南特案组对“野牛”制订的这个方案进行了复盘,不得不承认这个方案细致周密,几乎没有漏洞。该方案除了上述业已披露的内容,还有若干“亮点”——
比如,潘樵翁对其妹夫老邢的精准利用,用老邢引特案组上钩。“野牛”算准闵某的财物被国民党海军搜掠一空后,不管他意欲何为,只要他还想继续活下去,那就需要钱钞。海口已经解放,况且他人生地不熟,作案是不敢的,那就只有卖船了,卖船多半就要来找“百事代办行”。通过特务跟踪知晓闵某的落脚点后,“野牛”就在行里坐等闵某上门。他特地关照助手卓念仁,如果闵某或者其伴当来访,只要老邢不在行里,就以“老板不在”为由回掉。那天老邢遇到登门拜访的伴当小阮之前,小阮已经去过一趟,让卓念仁打发走了。
潘樵翁为什么一定要当着妹夫的面接待闵某的伴当呢?因为他想通过老邢之口把闵某逃台不成已经回到海口的消息传递出去。他并不知道华南特案组有随行的九名省城便衣参与对“袁太”下落的调查,但吃准特案组侦查员这些日子肯定在海口昼夜行动四处打听闵某的信息。老邢在社会上朋友甚多,又特别喜欢交际,酷嗜杯中物,这种角色一到酒桌上,只怕用枪逼着他不让他开口都难。一旦妹夫亲眼目睹那一幕,肯定要把消息传出去的。
老邢传播的信息,一两天内必会被华南特案组知晓。对于专业侦探来说,这仅仅是一个传闻,要确认尚需进行缜密调查。那时,“百事代办行"文老板就可以主动跟警方联系,表示有重要情况报告。因为要求见“公管会”领导,接电话的秘书之类肯定要追问具体反映什么内容,他只消说几个关键词就能镇往对方。自然,出面接待他的不会是“公管会”干部,这种重大案件,华南特案组决不会和连公安局牌子还没挂的海口警方联合侦办。接下来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那位跟他见面的侦查员尽管自称姓周,但“野牛”一看就知道,来人必是特案组侦查员无疑。
再比如,“野牛”预料到特案组在听其反映的内容后会提出要求,届时让他出面跟闵某谈那笔出让机帆船的中介生意,并在约定后的第一时间告知“老周”。文老板则表现出“胆小怕事”的样子,再三婉拒——“野牛”是不能去爆炸现场的,那不是自寻死路?谈到最后,对方很有可能会提出折中方案,让他指派一个特案组能够接受的代表前往。选择谁为代表?为避免事后被中共追查到头上,他早已反复考虑过数名候选人,最终选择了谁也料想不到的一个——老邢!
不出所料,陈君临接受了文老板提出的人选。
“野牛”告辞而去时,心情非常舒畅。稍后亓舞牧听取陈君临的一应汇报后,也是一阵轻松。当晚特案组侦查员开会研究捕拿闵某的细节时谁也没想到他们正一步步走向敌人设下的陷阱。
事后复盘,亓舞牧不禁冷汗淋漓,连连自责,还起草了一份检讨,以密电形式发往广州华南分局社会部,请求上级处分。副组长梁武道的神色更是一连阴沉了数日,本来对他就有点儿憷头的尹小白自然退避三舍,要是不小心遇到,恨不得马上把自己变成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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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意外情况
套用事后尹小白“福星高照”的说法,特案组竟然有惊无险地避过了这一劫。
5月2日,驻地众人刚吃过早餐,联络员老冯骑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日本“陆王”摩托车急急赶到。亓舞牧其时因受不了黑仔的纠缠,改变主意,同意每天见缝插针教他拉琴,先从理论课开始。这天刚开讲,忽闻摩托车声响,便立刻中止。
老冯带来一个消息:今天一大早,惯匪朱老四的相好苗如翠的母亲荣氏去了其住所地的公安分局,要求跟之前为调查朱老四被杀之事去她家的公家人见面,生怕分局接待人员不予重视,她特别强训,上次那三位同志关照过她,如果有什么新的情况务必尽快向分局报告。分局门卫一听打着朱老四命案的牌子,哪敢迟缓,随即向值班领导报告。值班领导知道涉及朱老四案件的情况概由冯逸负责,就给老冯打了电话。
朱老四命案其实已经侦破,凶手黄鑫被缉拿归案,关在市看守所的死囚牢房里。但此刻亓舞牧、梁武道一听这个话头,还是一个激灵,寻思荣氏尽管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可脑子不糊涂,不会平白无故大老早就去分局要求反映情况。况且,她家里就是她和女儿苗如翠,通常说来,即使有事非得向侦查员反映,也应该是由苗如翠出场。现在苗不出场,却是其母赶到分局,那看来还真的有事,没准儿还跟疑似“袁太”的闵某有关哩!
于是亓舞牧对老梁说:“上次是你和老陆、小景去的苗家,这次还是你们三个走一趟吧。”
待梁武道和便衣陆行疾、景美赶到分局,荣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数次起身要去大门口看看侦查员是否过来了,被秘书拦住。此刻一见老梁三人,就像久旱盼甘霖,站起身迎上前来,握着景美的双手连声说:“快!快!我女儿她……有危险!”
苗如翠十六岁结婚,十八岁上丈夫去世,一年后再嫁,不到半年第二个丈夫又死了,算命先生说她生就克夫之命,不宜再婚。那时坊间小道新闻堪比如今的网络,不但传播快,还被人有意无意地添油加酱,导致她很快就有了“克夫星”的不雅之号,别说她心灰意冷不打算嫁人了,就是想再婚,人家也缺乏娶她的勇气。成为寡妇后,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原本她以沿街叫卖洋货小商品为业,由于心地善良性格开朗,生意还不错。但自从有了“克夫星”名号后,生意一落千丈,直至做不下去。为谋生计,她便做起了暗门子生意,还替小姐妹穿针引线拉皮条,即《水浒传》中谓之的“马泊六”。稍后姘上了朱老四,朱要娶她,婉拒。之后一边与朱来往,一边继续从事暗门子和马泊六的行当。
4月23日海口解放,24日朱老四被黄鑫所杀。苗如翠有一种不祥之感,决定停止暗门子和马泊六,今后还是做小洋货生意为好。解放了人民政府提倡破除迷信,什么“克夫星”之类的,料想也在破除之列,那就不会影响她做小生意了。这几天她一直在外面四处奔走,联系进货渠道,还打算寻个合适的地段租一个小门面,干脆开一家专卖小洋货的店铺,也省得风里来雨里去满城叫卖了。
昨天下午,突然来了一个青年男子,一看就是岛外人。荣氏没听说过女儿跟岛外人有来往正要问人家是不是走错了门头,午睡刚醒的苗如翠从里间出来,竟是认识来人的:“哎!这不是小阮吗?"忙着招呼来人落座,又让母亲沏茶说这位就是上次从老朱刀下救我一命的那位闵先生的朋友。荣氏闻之,连连向人家道谢,又说家里就咱母女两个,没烟存着,要去外面买香烟被小阮拦住了。小阮没坐,也不喝茶,掏出一纸折成梅花状的条子递给苗如翠,说是闵先生让捎来的。
苗如翠上过学,初小毕业(旧时称小学一年级至四年级为“初小”,五六年级为“高小”),识得几个字,寻常书信报刊勉强看得下来。看过条子后,随手往桌上一放,对荣氏说有事儿要出去一趟,晚饭就不回家来吃了。
就这样,苗如翠跟着闵某的伴当小阮出门了。据荣氏此刻对老梁说,对于女儿的突然出门,当时她心里就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苗如翠离开后,她啥事也没干,就坐在家里等着女儿回来。这一等,一直等到半夜还没等着。下半夜当然是没法儿入睡了,坐卧不安,几次似乎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疑是女儿回家了,起来开门查看,每次都是失望。熬到清晨,这位母亲想当然地认为女儿可能出事了,便奔分局来了。老太太虽然着急,却方寸未乱,她把女儿的失踪跟朱老四命案联系起来,理由是朱老四跟那位闵先生一起吃过饭,所以,到了分局她就提出要见前几天曾去她家了解情况的那三个公家人。
老梁听老太太如此这般说下来,寻思闵某在海口出现这个情况应该确凿无疑了。之前闵某要跟“百事代办行”的文老板洽谈出让机帆船之事,现在又指派其伴当小阮把苗如翠唤去,看来必有原因。至于是不是如荣氏所想象的女儿有生命危险,那就不一定了。如果让老梁作个判断他倒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闵某即便确实是“袁太”,不管他出于什么动机,都没有必要特地差人把苗如翠从家里约出去,然后将其干掉。从之前调查朱老四命案时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苗如翠跟这位闵先生并不熟识,只在饭馆见过一次,闵某出手从朱老四刀下救了她,然后就没再打过交道。不管闵某是不是“袁太”,都缺乏把这个弱女子杀害的动机。
梁武道稍一沉思,问荣氏:“那个小阮递的条子还在吗?”
荣氏摇头,说女儿出门前进里间换衣服的时候,那个小阮已经划了根火柴把纸条当场烧掉了。现在回想起来,她的不安就是从小阮此举开始的。这老太太的思维能力还真不可小觑,她随即明白老梁此问必是想寻对方的线索,马上补充说,女儿随那个小阮出门后,她想想觉得不放心,就跟到门口去看,只见小阮和女儿上了停在马路对面树荫下的一辆三轮车。
“看清车牌号了吗?”
荣氏苦笑:“我这老眼昏花的,隔着一条马路,哪里看得清啊!只记得油布车篷是草黄色的。”
三个侦查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行疾摇了摇头,说这种车篷海南岛各地有很多,都是用日军投降后流到市场上的军用油布制作的,以此作为特征查找那辆三轮车的话,希望不大。我建议,与其在这里分析,不如去现场看看。
三人去了现场,发现荣氏所说的三轮车停车地点在苗宅斜对面的一家誊印社门前。这家誊印社不大,只有一个门面,海口其时正处于新旧政权交替阶段,因而生意清淡。店主是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子,坐在门口一张旧藤椅上,手持一册线装书在阅读。老梁使个眼色,景美上前用一口流利的海南话向店主打听相关情况,竟然轻易就获得了三轮车的出处。原来,这辆三轮车的车身右侧用蓝色油漆喷着车行名称和编号:依福•017,“依福车行”是当时海口市最大的一家车行,不但出租自行车、黄包车、三轮车,还有十几辆两轮、三轮摩托车供大众租用。
往下的查摸也很顺利,侦查员找到了017三轮车的车夫。车夫说昨天下午三时多确实在仁和坊载过那么两个男女乘客,他们是在忠介路上的一家西茶屋门前下的车。
接着去西茶屋,侦查员了解到,昨天下午三时许,有一个年龄、体貌均似闵某样的男子进店要了一间位于楼上的包间,半个多小时后,又来了两个不到三十岁的男女。女的是本地人,男的听口音并非海南人。两人进了包间,但男的随即就出来了,坐在包间门口。他那副身板及举止,一看便知是保镖伴当一类的角色。一个多小时后,三人结了账一起离开。那个女的神情轻松,不像受到胁迫的样子。
离开西茶屋,三人穿过马路在一条小巷口站定,正好巷子里有个老头儿推着一辆自制的小平板车出来,车上装着一桶凉茶,旁边两个竹篾编制的箩筐里,分别放着用过和没用过的粗陶杯子。老梁掏钱买了三杯凉茶,一人一杯喝了。目送老头儿推着小车离开,老梁的目光锁定对面西茶屋前围着四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乞讨的一群小乞丐,轻声道:“你二位过去,向小叫花打听一下,昨天下午是否见过进出这家西茶屋的闵苗阮三人,估计他们也会乞讨,还会帮着拦车,有可能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说着,掏出一把零钱递给陆行疾和景美。
诚如老梁所料,陆、景花了几个零钱,轻松得知闵某三人离开西茶屋后,是小乞丐给他们叫了两辆三轮车,听见闵某吩附车夫“去马鞍街”。
情况反馈到特案组,舞亓舞牧也顾不上为闵某跟“百事代办行”文老板的约会做准备工作了——毕竟这是几天后的事,而闵某的线索就在眼前,当即开会对这个意外情况进行分析。
首先,闵某打发伴当小阮约见苗如翠的用意是什么?从不利方面去考虑,苗是朱老四的相好,而朱可能知晓一些闵某的隐秘,没准儿向苗透露过,所以要探一探她的口风,如若确实,那就灭口。可是,这种推测不合逻辑。如果闵某准备“一个不对”就把苗灭口的话,完全可以指派小阮悄然把苗如翠干掉,何必多此一举,而且还当着其母荣氏的面约见。如果探出口风不对头把苗杀了,荣氏肯定要向警方报告——事实上约见之举已经让荣氏起了疑心,而荣氏也的确向警方报告了。再说,如果闵某确是“袁太”,他犯下“三•三血案”这么严重的罪行,此刻还在乎苗如翠一条性命?根本不必探什么口风,既然怀疑,直接把她杀了就是。即便他并非“袁太”,大老远的从内地逃窜海南岛,料想不是善茬儿,不是反动军官就是保安团地主恶霸帮会头子之流,所欠血债料想不是一丁点儿,这类家伙都是生性残暴之辈,杀人根本不当回事,如果认为苗如翠妨碍或者可能构成妨碍,还不是想杀就下手,何必多此一举搞什么甄别?因此,侦查员认为闵某找苗如翠应该不是要杀她,而是另有企图。
其次,是对闵某前一阶段一个多星期没有消息的情况进行分析。据黄鑫交代,他从朱老四口中得知闵某已经购买了一条机帆船逃窜台湾了,时间是在4月21日。他因此还与朱老四结下了梁子,最后甚至把朱杀了。这个情况看来不假,闵某当初多半是逃跑了。可是,逃跑了的人怎么又在海口出现了呢?侦查员分析下来,认为可能是逃跑途中发生不测,致使无法继续前行,只好原路返回。先在海口暂时落脚,毕竟他之前已在海口待过一段时间,比胡乱跑到另一处完全陌生的地面上要好些。当然,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闵某可能真的没有离开海口,这段时间一直隐藏在某个隐秘处所。
众人把上述情况梳理出来后,亓舞牧把话题扯回“他为什么在这当口儿要找苗如翠”上。一干侦查员又是新一轮的七嘴八舌,最后达成一致意见:或许,他感到原先的藏身处所的安全性可能发生问题了,不牢靠,想调换一个地方。他在海口地面上几无值得信任的当地人,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不久前他曾从朱老四刀下救下的苗如翠。他知道苗如翠的暗门子职业,推断苗在江湖上可能有他可以利用的人脉,于是找苗面谈。
这一番案情分析,厘清了特案组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路,接着言归正传:梁、陆、景三人对闵某线索的追查,已经延伸到马鞍街。从之前闵某的行事风格来看,这家伙生性警觉,应该会考虑到自己“斥资买下一条机帆船逃窜台湾”的消息肯定在海口黑道上不胫而走,他可能已经跻身“外来籍名流”行列;而他认识的当地人很少,可当地知道他名头的人相对较多。这种情况下,一般说来他不敢堂而皇之招摇过市,从忠介路那家西茶屋出来后乘三轮车到马鞍街下车的行为,应该是事先作过考虑的。那里是个热闹地段,白天晚上都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叫代步车辆很难,经常发生叫车纠纷,不时上演街头武打戏。闵某不会不考虑到这一点,处于这种形势下,他肯定不想惹人注目,因此,他从西茶屋坐车返回落脚点应该是一路到底,不会选择再次换车或者步行。换句话说,他的藏身地点应该就在马鞍街附近。
特案组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前往马鞍街一带在访闵某。亓舞牧、梁武道两个低声商量人员如何分工的时候,尹小白和张百行也在嘀嘀咕咕。这一幕当然逃不过亓舞牧的视线,当下抬眼扫视两人:“你们两个在窃窃私议个啥?”
张百行一个愣怔,随即一跃而起立正答话:“报告!我们在交流一个观点——小白说以苗如翠这种女人的性格,没准儿她什么事也没有,此刻已经回家了。我觉得有这种可能,不过转念想,如果她回来了,荣老太太应该向分局报告的呀……”
梁武道打个手势示意“不必往下说了”,扭头对老亓说:“我这就请人去核实。”
亓舞牧点点头:“全体队友——暂时休会!”
按照惯例,特案组开会分析案情研究对策时,便衣在驻地休息待命,联络员冯逸则在会议室外面坐着,随时准备按照特案组的要求跟地方警方进行协调。现在,老梁把这事跟他一说,他随即就给分局打电话,请军代表安排警员暗查,强调不能惊动荣、苗母女。
没想到,老冯的电话打过去没多久,估计分局那边暗查的人手还没安排好呢,市“公管会”来电话,告知门口来了一对分别姓荣、苗的母女,要求跟上午曾谈过话的那三个干部同志见面。
亓舞牧说:“老梁,你活儿又来了。”
梁武道随即带上老陆、小景,直奔“公管会”。一路走一路寻思,这尹小白的直觉还真没得说,这不,苗如翠不但平安回家,还主动奔公安局来了。老梁也注意到,荣老太太没像上次那样去分局,而是直接去了“公管会”(即市局),那说明情况在她们看来是比较重要的。
不过十几分钟,梁武道三人已经跟荣、苗母女俩见面了。苗如翠说了她离家后大约二十四小时的经历,结合后来被捕的闵某伴当小阮、“野牛”等案犯的口供,综合如下——
诚如特案组先前的分析,闵某约见苗如翠的动机确实是想让这个被他从朱老四刀下搭救的风尘女子帮助找一个安全处所暂时藏身。
闵某至死也不知,他的走麦城遭遇是由“百事代办行”文老板所赐,否则,他早已抵达台北了。之前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想过从海口赴台北途中竟然会遭到“党国”军舰的拦截,被拦截后用黄金收买也没用,而且人家干脆把行李箱笼内的贵重细软全部搜没了。情急之下,他也曾亮出过“自己人”的底牌,但对方根本不予理睬。平心而论,闵某想如果自己跟对方换个位置,肯定也会如此——这种时局,不捞白不捞。
好在那班海军弟兄只是拦截、搜没和遣返,没动将其干掉的心思。那天晚上,机帆船在海军弟兄的监视下,硬着头皮在海口郊区靠岸。使一干船工感到惊奇的是,这位闵老板明明被搜过身,临别时居然从身上掏出几根一两一根的小金条,人人有份,作为压惊和致谢,让他们各自回家报个平安,天明再过来,把机帆船驶往附近隐蔽的汊港。
船工离开后,闵某与小阮又去了尾舱,从先在船厂对机帆船进行改装时做过手脚的夹层暗格中取出手枪、子弹、金条、首饰等,这才离船上岸,趁着黑夜的掩护,潜往市区,来到位于绣衣坊的一户民居后侧,攀墙而入。两人自以为行踪隐秘,却不料已被“野牛”指派的特务暗暗跟踪,尽收眼底。
这户民居的主人姓奚,名百郎,是海南岛山区一个苗族土司的少爷。年前因与家族不睦,携妻妾儿女愤然出走,在海口市内置屋定居。一家人中只有一个女佣是汉族,外出可以跟人沟通,其余全是一口苗话,且是苗语中最为复杂的川黔滇方言,别说汉族人了,就是同为苗族,也未必听得明白(苗族有八大方言,其中川黔滇方言还有分支)。因此,奚大少爷尽管有钱,也有点儿势力(他在旧警局有同族朋友,还加入了海口的苗家同胞兄弟会),但平时上街去西茶屋喝咖啡、去饭馆用餐,却很难跟人交流,弄得他既恼火又沮丧。
3月中旬,奚少谷在饭店跟通晓苗语川黔滇方言的闵某、小阮邂逅,这种状况得到了解决。奚少爷只觉得一见如故,立刻视为知己,热情邀请闵先生去自家宅子同住。这意外之遇对于闵某来说,自是求之不得,后来闵先生要离开,奚少爷极力挽留,闵只好骗他说有事暂时外出一段时日,不久即会回来,奚信以为真。这天晚上闵、阮两人突然出现,令奚少爷喜出望外,根本不计较他们的进入方式。
这次安顿下来,闵某即使自己不出门,只是听小阮每天外出后回来说说,以及阅读报纸和收听收音机播报的新闻,就已经感受到新政权的威力。所以,他盘算着应该换一处地方。跟奚少爷说起,佯称自己有仇人追杀,要另找一处安全处所轮流居住。奚少谷对闵所述处境和心情表示理解——他也发觉海口如今情势不对头,他在旧警局的朋友都已销声匿迹,“兄弟会”也停止活动了。他倒非常讲义气,当即为闵先生介绍一个去处。哪里?说来脑洞还真的有点儿大——竟是大西门外市郊接合部的一家尼姑庵!
这家尼姑庵的住持是个汉族老尼,据说原是清廷官家女,四十年前她只有十几岁时,举家乘船欲迁居海外,途中遭遇海难,一船人只有她被冲到海滩上,被奚氏土司的家丁救起,成为土司家的丫环。后因不堪欺凌,何机脱逃,在海口的尼姑庵出家。土司家找了一阵没找到,也就作罢。抗战期间,奚少爷赴海口会友,在街头与她邂逅,这时,她已是尼姑庵住持,跟海口地面上的官眷关系密切,当下与奚少爷坦然相认。奚少爷开明,根本无意对这个“逃奴”如何如何。两人还有了来往。现在,奚少爷把闵、阮介绍过去,老师太一口答应。当然,这家尼姑庵是正规的佛教场所,全庵尼姑都是恪守清规戒律的出家人,不可能把两个大男人留在庵中居住。不过,老师太袖中另有乾坤——尼姑庵占地不大,但在庵外却颇有房产地产,她把闵、阮安置在距尼姑庵数十米外的一座独立小宅院内。
前面说过,“野牛”自4月30日小阮去过“百事代办行”后,即命手下特务对阮进行秘密监视。小阮作为闵先生的伴当,勇猛足够,警觉欠缺,饶是如此,终于还是让他发现自己受到跟踪了,遂向闵某禀报。闵某马上意识到第二处落脚点多半也不安全了,只是不知道跟踪自己的是何方角色,以老闵的一贯理念,在遇到吃不准对手底细的时候,如果想继续好好活下去,那不妨把对手当作高手看待。所谓狡兔三窟,老闵寻思自己只有两窟,还得开辟一个新窟,就想到了苗如翠。
昨天下午,老闵在西茶屋跟苗如翠见面。两人在一起,相当于老狐狸和小白兔,在老闵刻意制造的轻松气氛中,很快就把小白兔的身世底细、脾气秉性、思想动态基本摸清了。接着就是摊牌——当然不会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会提及自己的尴尬处境,只是说自己从内地到海南岛,原是准备经商的,哪知局势如此,不敢投资,一时也不知道涉足哪一行为好,只好暂时不去考虑,先休闲一段时间再说。之前住在市区觉得太嘈杂,想在郊区找个僻静之处作为住所。自己在海口人地生疏,希望苗小姐帮忙代为物色合适处所,至于房租什么的,一概不成问题。
苗如翠这种性格,遇到别人求助,而且对自己来说算不上难事,别说眼前这位闵先生是她的救命恩人了,就是寻常熟人也不会打回票。老闵这么一说,她当即点头,非常热情地表示“这个没有问题”。当下,就把自己觉得合适的对象跟闵先生一一道来。老闵听着,对其中一处位于市郊接合部海边聚虎冈的小别墅产生了兴趣,提出苗小姐若方便的话,是否可以这就去看房。苗如翠说没问题,房东是她的闺蜜,比她大两岁,姓邝,两人一直姐妹相称。
那么,既然是去看房,闵先生出了西茶屋叫了三轮车后,怎么去了市区的马鞍街呢?原来苗如翠那位邝姐姐的丈夫是做药材生意的,三年前不知何故突然失踪,留下她和一个十三岁的女儿一起过日子,平时就住在马鞍街那边。
在马鞍街和邝女士见过面,邝就带闵先生去看那套小别墅,苗、阮自是随行。看下来,老闵很是满意,立刻拍板:“就是这里了!”也不问租金几何,直接掏出五十万元人民币,“我先住一个月吧,今天——最迟明天就过来入住。”又要给苗如翠五十万元介绍费,被苗婉拒。
返回市区后,闵先生先行告辞。邝小姐因已有段时间没跟苗如翠见面,便扯住她去家里好好唠唠。两姐妹这一唠,开了头就不知尾在哪里了。看看暮色初上,便去对面饭馆叫了几个菜肴,自己煮了一锅海鲜汤,开了一瓶酒,搬张小桌子坐到天井里边喝边聊。这顿饭结束时,差不多已是午夜时分,苗如翠当然不便回家了,就在邝家住了下来。
今天苗如翠回到家时已是午后,其母荣氏正一个人呆坐在家里等候警方的消息,突见女儿平安而归,禁不住喜极而泣。苗如翠吓了一跳,以为老妈遭遇了什么倒霉事儿,问下来才知道是在为自己的安全担心,这才定下神来。她不知道闵先生的真实身份,老闵可能生怕弄巧成拙,也没关照她要保密,遂把一应情况向老妈简述了一遍。荣氏听女儿说还没吃饭,便赶紧张罗午餐。母女俩吃完饭,老妈这才想起该把自己去分局之事告诉女儿。苗如翠一听,说这是惊动官府了现在我已经回家了,得把消息报告给他们,免得他们为找我四处奔走。
梁武道三人听苗如翠如此这般一番叙述,顿时喜出望外——闵某的藏身处有着落了!老梁立刻去军代表办公室往驻地拨了个电话,顺便说了说接下来如何行事的设想,亓舞牧沉吟片刻:“好,我这就布置下去。”
老梁的设想是,特案组立刻指派侦查员陈君临率数名荣、苗母女没见过的便衣前往仁和坊宅和管段派出所,对回家后的荣、苗母女进行秘密监视,倒也并非怀疑其中有诈,而是考虑到不能排除闵某临时想到什么情况,指派伴当小阮前往联系,苗如翠可能会口无遮拦透了底,所以要进行防范。
如何防范呢?亓舞牧下令,如果小阮前往,应在其离开时予以跟踪。万一跟踪被发现,即行抓捕,然后,全组出动前往闵某租居的小别墅将其抓获。
梁武道打完电话回来,又跟荣、苗母女不露声色地扯了一阵,接到陈君临率钟小锋、林强、肖震三便衣分别抵达派出所及苗宅外围的消息后,便结束谈话,送荣、苗母女出门。
老梁回到特案组驻地,亓舞牧即召集一干侦查员,通报了最新情况,宣布全体做好随时出动抓捕闵某的准备。在这之前,指派尹小白和女便衣景美前往市郊接合部,查摸闵某是否已经入住新租的小别墅。
尹小白表示一定圆满完成任务,话虽如此,却没动地方。亓舞牧看了看他,脸上微微露出诧异之色:“是不是还有什么要求?”
尹小白嘿嘿一笑:“要求倒是没有,不过小弟早年为革命奔走江湖,日晒风吹,弄得肤色黝黑,名字虽叫小白,外号却是黑仔。再加上幼年痛失双亲,流离失所,街头行乞,营养不良影响身体发育,如今二十又二,也就只长到一米六六的高度。照照镜子,相貌得父母遗传,似还过得去,在香港的时候曾有机会出演电影角色,组织上没同意。说了这么多,我的意思是,小白虽然耐看,但有耐心看小白的人并不多,第一次相见,多半也不会觉得小白如何玉树临风,说不定还会认为小白个头矮、皮肤黑、举止气质不够斯文,身份最高也不过是个司机、伴当什么的。组长您让我跟貌俊肤白的小景同志一路同行,这算是什么角色搭配呢?所以小白觉得稍有不妥其他不说,容易使人过于注目,产生疑问。要不,您给我换一个搭档吧。”
尽管尹小白啰啰嗦嗦铺垫了一大堆,亓舞牧听得头都大了,但最后几句话说到了点子上。特案组长手抚额头:“你这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叫老冯给你弄辆小车吧,景美化装富家小姐,你黑仔呢,劳动布工装加鸭舌帽,配上你这副尊容,活脱一个私家车司机嘛!”
尹小白还有想法:“那到了现场是我听她的还是她听我的?”
“凭你黑仔的脑子,这还用问?你自己去想吧。反正必须在不暴露真实身份和意图的前提下,把情况打探回来。对你黑仔来说,这没什么难度吧?”
特案组长没有料到,本以为没什么难度的事,却出了岔子……
抛开主题不谈,故事里讲了很多旧社会为人处世、混江湖的细节,这也是很管用的社会知识啊
没错,还反映了当时各地的风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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