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之00xx:华南特案组之天涯擒枭 —— 元旦特刊,未完待续

来源: 信笔由墨 2021-01-01 09:32:0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9313 bytes)

【尘封档案】系列之00xx:华南特案组之天涯擒枭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21年第01期

文:《未知》

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本刊金牌栏目“尘封档案”隆重推出华南特案组之天涯擒枭,回顾新中国成立初期惊心动魄的谍战风云,再现红色侦探与敌特进行的殊死较量,重温新中国第一代人民警察为捍卫新生人民政权舍生忘死的赤诚之心。

1950年3月3日,国民党军机从海南岛起飞,对广州进行空袭,在潜伏特务事先提供的情报以及现场信号指引下,敌机对我军事、民用设施投放炸弹,造成巨大伤亡。华南特案组受命查明此次轰炸中的涉特情由,历经几番曲折,终于确认一应涉特犯罪活动概由台湾“国防部保密局”策划并指挥实施,在广州的潜伏特务组织头目代号“袁太”。但此时“袁太”已逃离羊城,前往海口。4月23日海口解放当晚,特案组侦查员渡过琼州海峡,在逃亡分子扎堆的海南岛搜索“袁太”的踪迹……

华南特案组之天涯擒枭

1950年3月3日,国民党空军多架当时世界上最为先进、被称为“明星战斗机”的美制米切尔B-25中轻型轰炸机从海南岛起飞,采用低空飞行方式避开我方雷达侦察,从从化方向潜窜广州上空,于十二时三十分左右开始实施对广州市区的空袭。根据潜伏特务事先提供的情报以及现场特务的信号指引,敌机相继对包括西村电厂、广州自来水厂、黄沙火车站(即已于2005年关闭的广州南站,当时是为解放海南岛的部队运送物资的交通枢纽)、码头、丛桂街和龙津西路百岁里等位置的工厂、学校、民居,以及珠江江面上的船只进行轰炸,共计投下八枚五百磅的炸弹和十三枚燃烧弹,并进行机枪扫射。此次空袭,共造成市民七百四十五人死亡、三百一十四人受伤,炸毁房屋五百六十四幢,炸沉船艇近百艘。当晚六点至次日凌晨两点,又有三批敌机相继对白云机场、火车北站实施空袭,共投掷十一枚炸弹。

这是广州市解放以来遭受的规模最大的一次轰炸,史称“三·三轰炸”,亦称“三·三血案”。

“三·三血案”发生后,中共中央中南局华南分局向广州市公安局下达指令,要求组建专案班子侦查一应涉案特务行踪,务须捉拿归案,绳之以法。稍后,北京传来高层指令,要求广东方面尽快查明“三·三血案”中的涉特情由,上报中央,以供研究总结形成防范经验,下发各地参照实施,力图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华南分局社会部根据该指令精神,决定除由已经投入侦查的广州市公安局专案组继续开展工作外,另由华南分局社会部指派力量进行调查,以图尽快完成中央下达的使命。经华南分局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将这项使命交由华南特案组执行。

1950年3月15日,已在广西完成对台湾派遣特务“LM”一案侦查任务(详见《啄木鸟》2020年第3、4、5期《华南特案组之李代桃僵》)的华南特案组奉命返回广州(卧底敌方内部的侦查员侯烈暂不归队)。短暂休整后,特案组于3月下旬正式投入对“三·三血案”涉特情况的调查。同年4月9日,特案组几经曲折,终于厘清了相关情况,确认该案一应涉特犯罪活动概由台湾“国防部保密局”策划并指挥实施。

“保密局”为实施该项轰炸计划,早在去年10月14日广州解放前就已有布置,采取“松散型结构”的特殊方式组建了一支由五名潜伏特务组成的情报特工组,该组织成员互相之间既不认识,也不建立任何方式的联系,只接受一个被称为“袁太”的上司下达的指令。广州解放后的近四个月间,“袁太”未曾跟他们有过联系,因此这五名特务属于间谍行业所谓的“冷棋”。今年2月初春节前,“袁太”突然向这五人分别下达激活指令,命其收集空袭所需要的一应情报。2月的最后一天,他们又分别收到“袁太”的指令,从即日起昼夜待命,随时准备前往事先分派的区域,给飞抵羊城上空的国民党战机指引空袭目标。3月3日上午,这五名特务都接到了行动指令。

“三·三血案”后,“袁太”销声匿迹。关于该特务头目的详细情况,诸如是男是女、是生是死、是留是逃,特案组一概不知。

4月14日,华南分局社会部领导召见特案组长亓舞牧,告知据可靠情报证实,“袁太”在“三·三血案”后逃离羊城,去了海口。因此,组织上决定指派特案组前往海口,查明“袁太”下落,将该犯捉拿归案。如果行动中出现意外,可以将该犯就地处决。特案组接手的这个任务,以当天日期定名为“4·14”案件。

当时海南岛尚未解放,军方正紧锣密鼓准备发起主力渡海作战行动(之前已有数批零星部队渗透海南岛),海南解放指日可待。故领导指示,特案组自即日起做好跨海侦查的一应准备工作,一俟条件成熟,立刻行动。

4月17日,特案组侦查员亓舞牧、梁武道、陈君临、尹小白、麦善谋、张百行并内勤韦博秋、报务员郑小炯,以及从广州市公安局临时抽调的九名政保战线精干侦查员(下称“便衣”),悄然离开广州,前往千里之外的广东省南路专员公署徐闻县南安乡(1952年8月改称海安乡,1985年改称海安镇,系著名的港口镇)待命。

4月23日,海口解放。当晚,华南特案组渡过琼州海峡,抵达海口市……

一、意外失联

4月24日凌晨三时,华南特案组抵达海口市区,入住由琼崖临时人民政府公安厅长陈武英(同年5月3日,海南军事管制委员会人民公安接管委员会对外公开挂牌宣告成立,陈武英担任主任。本文为叙述方便,概以“公管会”指称当时的海口市警方)事先为他们安排好的驻地。特案组长兼指导员亓舞牧把侦查员、便衣召集起来简短训话,要求全体同志抓紧时间休息,何时开始投入工作,听候命令。

尹小白听着,扯了扯旁边因横渡琼州海峡晕船早已疲惫不堪的大个子张百行的衣角,悄声道:“张哥,咱得抓紧时间睡啊!我估摸这一觉睡得不会长,什么‘自然醒’那肯定别想了。您中途晕船,呕吐不止,更需要尽快恢复体力。先睡片刻,回头醒了就有胃口吃东西了。这海南地面上,第一美食是文昌鸡,兄弟身边还有些钱钞,回头咱俩瞅个机会去搓一顿,准保让您彻底恢复……”他还要往下说什么,亓舞牧已经宣布散会。

往下的情况还真让尹小白预见到了,这一觉也就不过睡了三个多小时。天刚放亮,亓舞牧的起床哨子就吹响了。事先已有严令,此次特案组渡海侦查,实行军事化管理,起床、漱洗、早餐时间加在一起不过半小时。会议室一角那口古色古香的落地大钟刚刚敲完七下,特案组六名侦查员已经进门落座了。

亓舞牧比其他同志睡得还少,今晨大伙儿就寝后,他就跟如约而至的陈武英见面,听陈介绍了海口当地的相关情况。送走陈武英后,事先接到华南分局社会部密电的南社部琼崖地下情报组组长老贾同志又悄然来到特案组驻地。两拨谈话进行完毕亓舞牧才休息,只睡了一个多小时。不过,此刻他看上去精神状况倒还不错,思路清晰,声音响亮,整个会议从头到尾没打过一个哈欠,也没抽过一支香烟。

这个会议应该是“4·14”案件的首次案情分析会。之前在广州、渡海前在南安乡,甚至在渡海途中,侦查员都曾以非正式的方式进行过分析研究。可是,实在没有可以发挥的余地,因为大家对于这个披着一层神秘外衣的“袁太”的了解几乎就是一片空白——除了知道此人是台湾“保密局”指派的特工头目,指挥五名潜伏特务收集空袭目标的情报之外,其余情况就一概不清楚了。现在,亓舞牧大清早吹响哨子把大伙儿召唤到会议室,莫非有新线索出现了?包括副组长梁武道在内的全部侦查员都定定地瞅着老亓,希望能从他的表情读出“柳暗花明”的迹象。

亓舞牧自然读得懂众人的眼神,他也真会逗人,脸上随即露出尹小白式的“真诚的微笑”,大家的心都为之一松。尹小白窃喜,朝张百行递过去一个眼色,同时动了动嘴唇。这一幕尽管迅速而隐蔽,但未能逃过特案组长的目光,遂指指尹小白:“黑仔有话要说?允许发言。”

尹小白冲老亓拱手:“组长您这是高抬小白了,我是关心张哥——哦,大张同志,昨晚渡海时他晕得厉害,到达后夜宵也放弃了,刚才早餐吃的也不多,我许诺过请他品尝这边的特产文昌鸡。看见您神情轻松,料想对于查缉‘袁太’这厮已经胸有成竹,寻思大约有时间兑现这个许诺了,所以就提醒一下大张,让他振作精神,尽快恢复,好去吃鸡……哦,不对,好投入工作。就这些话。”

亓舞牧点头:“海南文昌鸡可是大大有名,我也有请大伙儿品尝的打算,到时候还要麻烦小白担任向导。哦,小白,费用是你出还是我出?”

尹小白吐吐舌头:“自然是您承担啦,我哪里拿得出这笔开支,除非先打个借条告贷,不过几时还那就说不准了……”

他还要唠叨下去,被亓舞牧一个手势打断:“这里先宣布一下,这回哪位同志最先找到目标线索,我个人出资奖励文昌鸡一只,大小个头任其选择。”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说这么热闹,敢情还没线索啊!老亓微微一笑,话题随即转到案子上——

亓舞牧认为,这回要查缉的“袁太”,其难度似乎比上回那个具有“保密局”、“二厅”身份的双料特务“LM”还要大一些。尽管同样是敌特,还是具有一定级别的头目,同样是不知道真名、性别、年龄、外貌,但“LM”还是有其职业特征可供特案组进行研判。后来的事实证明,特案组就是结合其潜入内地所要进行的特务活动(即策划反革命暴动),制订调查方案,一步步获得相关线索,最后查明其人其踪的。

而特案组眼下要查缉的这个对象,他的特务活动已经完成,专案组唯一掌握的是上级提供的那份情报,该情报唯一的内容就是“袁太已从广州潜逃海口”。既然是“潜逃”,“袁太”很可能只是把海口作为一块跳板,临时藏身,待上数日甚至更短时间随即离开,搭乘国民党军机或者舰艇前往台湾。

之所以这么急不可待,有可能是因为海南即将被我军攻占,为自身安全计赶紧逃离为上策,也可能是严格按照“保密局”的纪律行事,在潜入“敌占区”执行任务后尽快返回局本部述职。反正,“袁太”不可能在海口乃至海南岛上待较长时间,除非有其他原因。亓舞牧估摸着,这个目标此刻还在海口的概率是一半对一半。

尽管如此,面对神情正在发生变化的部下,亓舞牧的声音里并没有丝毫沮丧之意:“对于我们特案组来说,别说尚有一半可能,就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必须尽到百分之百的努力。不瞒诸位说,我原先指望待命渡海的这几天里,上级传来新的情报,即使一丁点儿道听途说的关于‘袁太’的信息也是好的。可是,这个希望目前已经成了一个肥皂泡泡。还曾对南社部在这边的同志可能会提供什么线索抱有希望,可是也落空了。所以,咱们只能自己设法在海口寻找‘袁太’的线索了。至于怎么寻找,接下来应该请大家发表意见了。”

特案组一番讨论下来,最终形成了以下观点——

“袁太”从广州赴海口,属于“完成任务后的撤离”,用我方的话来说就是畏罪潜逃。这个特务所犯的罪行虽然以“罪大恶极”来定性犹嫌不及,但是从已经落网的几个下属特工的供述来看,其在敌特内部的军衔、职位并不算高,充其量也就是个少校组长,在完成任务返回台湾时得自个儿设法解决交通问题,不像一些高级特务,可由“组织上”专门安排秘密护送,给予安全方面的保证。

根据以往的经验,“袁太”的返程路线通常应该是从广州前往香港,由“保密局”香港站接应,然后搭乘香港赴台北的客机返台。但“袁太”显然没有料到,“三·三血案”发生后,我方迅即对这条敌特往返的常规路线加强了警戒,他不敢硬闯,只好绕道尚由自己人控制的海南岛。这条路线并非“组织上”事先安排,因此,“袁太”在抵达海口后不能立即赴台,主要是交通问题。此时海口与台湾之间唯一的通道是偶尔赴台的军机或者军舰,必须由“保密局”打招呼并办理相关手续后方可搭乘,即使“袁太”有这份能力和运气获得通行条子,何时登机登舰也没有确切日期,得耐心等候。

据我方掌握的情报,海口没有“保密局”的长驻机关。在等候期间,他的食宿问题得由自己解决。通常经济上应该没有问题,但他没有“组织关系”,无法入住军方的营房、招待所,只好住旅馆,或者借住在亲朋好友那里。有了落脚点,安全暂时无虞,“袁太”一直绷得很紧的神经自然要放松下来;再说是在自己人的地盘上,不可能想到若干天之后海南岛就会“沦陷”,他在行动上多半会不加克制,不说是否会吃喝玩乐花天酒地——这要看其个人品性,并不是所有的特务都喜好这一口,但泡茶馆下饭馆,或者在海口的热闹地段随意逛逛总是少不了的。这是一个调查“袁太”踪迹的切入点。

还有一个切入点,那就是“袁太”的运气可能有点儿背,他逃到海口后,并未获得通过“组织上”的协调搭乘飞机或军舰去台湾的机会。要想去台湾,只有自己想办法。这就需要花钱打点,光花钱可能还不行,毕竟琼州海峡对面四野第40军、第43军重兵逼近准备渡海解放海南的消息时不时要传过来的,这边需要尽快逃离海岛的达官贵人、恶霸匪盗以及之前从内地逃过来的土豪劣绅、“还乡团”之类多的是,大家都在花钱购买搭乘军机军舰的逃命机会。如此,“袁太”必须寻找路子“抢票”。

像他这样的特工,肯定知晓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深谙“桃树不结果子就到李树底下去”之道,军机军舰无缘搭乘的话,机帆船、木船这种备选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当然,这种机会也需要自己寻找,毕竟对于船家来说这是一桩颇有风险的买卖——“国军”是严禁未经批准的此类船只离岛的,一旦发现,在近海巡逻游弋的炮艇军舰会追赶拦截,截获后拖回港口,那船老大、船主的性命是否保得住就要看其祖坟是否冒了气走了风脉。所以,此类船只的“票价”同样昂贵,得手概率跟前一类有一比,需要“袁太”自己或者托朋友钻天打洞寻觅。

以上两种可能中,无论“袁太”选择哪一种,他都会在海口社会上抛头露面。从理论上来说,只要他露面,就会留下蛛丝马迹。这就给特案组提供了寻觅其行踪的条件。

于是,众侦查员达成共识,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分散到海口社会上去,各自施展技能手段,可能还需要若干运气,通过跟估计“袁太”会打交道的那些人士的接触,在不暴露自己意图的前提下,打听“袁太”的消息,寻觅其蛛丝马迹。

亓舞牧目光炯炯扫视众人:“具体如何做,我已经有了安排。”

尹小白觉得这种撒网出去捕鱼的方式颇适合自己的个性特点,顿时有一种“信心满满”的感觉,当下忍不住露出跃跃欲试之色。不料亓舞牧胳膊一伸,指着尹小白:“黑仔!”

尹小白吓了一跳,以为又要挨批,赶紧应声起立:“有!”

“你去问问小韦,老冯到了没有?”

尹小白松了一口气,立刻照办。出门步出走廊,正想抄近道从院子正中的假山穿插过去,到月洞门一侧的那三间平房(分别是内勤和便衣办公室)询问特案组内勤姑娘韦博秋,却见小韦和一个瘦高个儿中年男子一起从假山那边的甬道上走过来。韦博秋看见尹小白,立即把他叫住,说是老亓让你过来的吧?老冯同志已经到了,你陪老冯同志去会议室吧。

亓舞牧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随即从会议室迎出来,隔着老远就伸出手来热情招呼:“欢迎!”尹小白机灵,一看那架势,便猜测可能要对暗号,自己不便留在现场,遂紧走几步进了会议室。背后,亓舞牧果然驻步,跟来人悄声嘀咕着什么——其时海口解放才两天,海南全岛尚未解放,隐蔽战线形势复杂,南社部领导要求还是按照解放前那套做法,务求不出纰漏。此刻,亓舞牧跟这位名叫冯逸的由海口市军管会公安接管委员会派来的联络员见面,依旧使用几小时前跟陈武英主任约定的接头暗号。

暗号对接无误,亓舞牧把冯逸引入会议室,给大家作了介绍。大伙儿逐个上前跟老冯握手,而后者的举动竟连亓舞牧都有一种“大跌眼镜”的感觉:此刻虽是仲春的节气,但海口的气温已经有点儿高了。冯逸衬衫外面穿着一件卡其布外套,有些大,畅着怀,也没见他怀里揣着什么,却是每跟一人握手说句“欢迎”后,就变魔术似的递过一盒十支装的美国香烟。香烟发完,一声“拜拜”,冲大伙儿鞠了个躬,转身出门而去。

尹小白对老冯这一手大感兴趣,却不知他是怎么弄的。忽然想起张百行是杂技魔术世家出身,正要向其请教,被亓舞牧一声“请大家各就各位”阻住。众人回归原位,不约而同把香烟放在面前的桌上。

亓舞牧没有落座,说了句“这烟只能在驻地抽,不可带出去”,又扫了一眼尹小白,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似的:“老冯就待在驻地不走了,回头谁有兴趣探究的,可以向人家请教。”继而话锋一转,开始布置任务——

亓舞牧坐镇驻地负责协调,梁、陈、麦、张、尹五位,分别在市区按东南西北中五个区域进行活动;在月洞门办公室待命的广州市局的九位便衣同志,施良义、景美两人作为机动力量留在驻地,其余龚、钟、柏、林、陆、彭、肖七位也一并出动。具体分工是,特案组五位侦查员分别使用化名和虚拟身份,在各自划定的区域,按照组长亓舞牧下发的联系人名址前往拜访。此外,在各自的活动区域里自由选择两家旅馆办理入住手续,视情可以入住,也可以暂时不住,但每天都必须去那里露一露面,待一会儿,跟账房先生、茶房伙计乃至厨师杂工都混个脸熟(为何要这么做,后文自有交代)。至于便衣同志,则不划分活动区域,全市各处都可跑到,单兵活动,各自伺机打听信息。两路人员,每天晚上八点都须回驻地报告当天活动情况,以备汇总、分析。

布置完毕,亓舞牧从尹小白开始,依次在各人面前的桌上放了一个未封口的信封。“全体都有——不准互相窥视交头接耳,各自默阅两分钟,阅后即焚!”

亓舞牧声音不响,语调却异常威严。特案组诸君大多有秘密工作经验,这种场面并不陌生,但自参加华南特案组后还没遇到过这一幕,气氛顿时严肃,谁都不吭声,小心翼翼地从信封中抽出清一式但内容肯定各不相同的两张纸,认真阅读,默记于心。片刻,看着怀表计时的亓舞牧轻声道:“时间到!”

说话间,他的手里不知怎么的已经多了一个铜盘,往桌子中间一推。众人把各自的两张纸张重新装入信封,放进铜盘,特案组长划根火柴,把这五个信封一并焚毁。继而朝张百行做了个手势,大张随即把窗户打开,让室内缭绕的烟雾散出去。

今晨,亓舞牧跟陈武英密谈后,意识到特案组登岛后面临的情况跟他之前的估料差不多,遂决定实施之前已经在脑海里形成的预案。这个预案需要侦查员单兵出击各自为战,鉴于海口这边形势严峻,他决定把保密措施提高到最高级别——即使特案组侦查员互相之间也不能知晓对方的活动内容。因此,他向陈武英提出要求,希望地方同志能在最短时间里为特案组准备五份综合资料,在这些资料中,要把海口市区划分为东南西北中五块区域,标明界线,并写明每个区域中需要拜访的若干个社会关系的基本情况。此外,还要通知各个被拜访对象,即将前往的侦查员的化名、虚拟身份以及接头暗语。上述资料,要求在今天上午九点之前送达。

刚才,联络员老冯把材料送达后,亓舞牧也不翻阅(昨晚跟陈武英见面时,他已把相关情况牢记于心),亦无须分派,随机发给五位侦查员就是,他相信特案组的每个成员都具备在各种复杂环境和艰难条件下单兵作战的能力。当然,也相信地方同志对这份工作的认真细致精神。琼崖纵队的战友长期在强敌控制的环境下坚持斗争,积累了丰富经验,二十多年来队伍不断壮大,这足以说明他们在隐蔽斗争方面的出色能力。

于是,老亓宣布散会。梁武道等侦查员去找韦博秋领取经费,各自化装后分头出动。亓舞牧则另向施良义等七名便衣下达行动指令。

一干人员离开驻地,梁武道、麦善谋、尹小白、陈君临、张百行分别去了海口市区的东南西北中五块区域,他们最先要做的就是以化名和虚拟身份选择一两家旅馆办理登记住宿手续。这样做的目的,是考虑到目标“袁太”逃窜海口后,可能曾下榻于某家或某几家旅馆(特工活动的惯常做法,是根据“狡兔三窟”的路数制订的反跟踪和应急安全措施),现在特案组侦查员采用隐蔽手法对“袁太”的行踪进行调查,那也只能登记入住,利用住宿之便跟旅馆方面混个脸熟,然后进行查摸。另外,此时的海南岛斗争环境复杂,敌特出没频繁,不能不考虑到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对手由“袁太”一人变为数人甚至多人的团伙,双方将在海口这个时代大舞台上进行你死我活的较量,如此,预先用化名、假身份在旅馆登记入住,就不容易引起对手的注意。

上述五侦查员办理入住手续后,将自行决定如何开展进一步调查。稍后出动的广州市局便衣,则利用各自化装后的身份,在海口市区各处暗查。根据特案组长亓舞牧的要求,这些便衣除了具备出众的业务能力,还要求能听能说海南话(海南当时虽属广东省,但海南话跟粤语有所不同,系一种具有闽南语元素的独立方言体系),并了解海南一应民俗风情。广州市局为此专门进行了遴选,派来的九名便衣中有四个是海南人,其余五位虽然不是海南人,但都曾在海南岛上生活过若干年头儿。他们报到时,亓舞牧让特案组具有听讲海南话能力的两位侦查员尹小白、麦善谋对他们进行测试,均顺利过关。

如此,亓舞牧应该有充分理由对出动的所有人员的个人安全、活动能力放心,这一个白天,他的确也没为此操过心。哪知,真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到了晚上八点,规定的汇总时间到了,侦查员和便衣一个个都悄然返回驻地,唯独特案组年龄最大的侦查员陈君临不见人影!

起初,亓舞牧并未在意,这种时间约定,就像解放前白色恐怖状态中在敌占区的地下党约见,得有一定的时间余量,不可能卡得那么准,差十几二十分钟也是正常的。于是,就说“等等老陈”。二十分钟转眼就过去了,陈君临还没露面。亓舞牧跟副组长梁武道交换了意见,说要不咱们先开始吧,便衣同志先报告调查情况。

几位便衣并未调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无非是今天去了哪些地方,接触了什么人,看见以及听到了什么情况,等等。不过,从“持久侦查”的角度来说,他们的基础工作做得还是比较扎实的,体现出了资深侦查员的职业素质。

等便衣侦查员汇报了一半,一向沉稳的副组长梁武道看了看表,眼神中透出了焦虑;亓舞牧心里也在上下起伏忐忑不安,终于打个手势示意停止发言。尹小白、张百行不约而同一跃而起,看着组长。亓舞牧又看了看表,开腔道:“老陈还没回来,也没电话,看来是出了意外……”说着,目光炯炯扫视众人,“全体都有,立刻出动,前往北区(此指特案组侦查员的分工区域,并非海口市区的行政划分)暗中查摸老陈的下落!”

事先布置时,亓舞牧要求侦查员自行物色旅馆办理入住登记手续后,须选择临街房间,在窗口设置特殊标记,以便需要紧急联络时能够让自己人一眼认出其下榻在哪家旅馆哪个房间。标记每天调换,当晚八时返回驻地开汇总会时,侦查员之间互相口头通告。当下,特案组侦查员并便衣全体出动,直扑北区,很快就在永北街找到了标有暗记的一家旅馆。女便衣景美入内向账房打听,得知确有一位“赵先生”上午前来登记入住,预付了一周费用,但登记后不久即离开了,至今尚未回来。

继续寻访,又在中成街“幸运旅社”二楼临街的楼梯窗口发现了暗记。这回是麦善谋、尹小白两个会说海南话的特案组侦查员入内,以访友名义打听,得知确有“赵先生”登记入住。账房说该旅客要求安排临街房间,但临街客房已满,只好选择了另一侧的一个房间——这就应是老陈为何把暗记标于楼梯窗口的原因了。账房说这个客人是傍晚从外面回来的,好像没再出去,现在应该在房内,继而吩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茶房领访客上楼,顺便拎一瓶开水上去。

小茶房很热情,主动介绍自己姓丁,来旅社学生意才八个月,又说这位“赵先生”人很好,态度和善,傍晚从外面回来时还摸出几颗糖果让他品尝呢。

可是,这位待人和善友好的“赵先生”此刻却并不在房里。尹、麦两个叩门不应,便让小丁用钥匙把房门打开,发现陈君临确实入住该房,他上午离开驻地时携带的那个密码箱不在,但原先装在箱子里的毛巾牙刷牙膏等漱洗用品已经取出来了,而且毛巾是湿的,说明他曾经使用过。床上的被子没有动过,写字台前的那张软椅被挪到小圆桌前,桌上有一杯喝了一半的绿茶,旁边还有一份当天的报纸。

最引人注目的是,原先靠在一侧墙边的两把折叠椅已经打开,放在小圆桌一米开外处,两把椅子之间有两米左右的距离——显然是有外人来过这个房间。来者有两位,曾打开折椅坐下过。可是,此刻房间里却没人,而账房先生和小丁则称“赵先生”傍晚从外面回来后没有再出去过。那么,老陈去了哪里?这个房间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竟然使得一位资深侦查员违反命令未准时返回驻地,而且连任何信息都没留下?

麦善谋、尹小白面面相觑——如此,只能往“出事”上面去考虑了!

二、两个匪盗

其实,此刻陈君临跟麦善谋、尹小白两位战友的距离之近,可以用“近在咫尺”来形容——他就在隔壁房间里。

不过,此刻他的境况不是一般的不好,而是正处于生死攸关的危急关口——正有一支手枪、一把匕首左右交加对着他呢!

事后,陈君临提起自己这次的意外遇险,说那真可以算是“阴沟里翻船”。老陈上午化装掮客离开特案组驻地,并未径直前往指定的北区,而是先去西门,再从西门转往北门。这段路程,一部分是步行,一部分是乘坐黄包车。他是第一次来海口,不过对海口并不陌生。早在之前窝在琼州海峡另一侧的南安乡临时驻地等候渡海时,尹小白闲着无事,拎着一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被亓舞牧称为“来路不明的破琴”,老是盯着亓舞牧讨教学拉小提琴的问题。特案组长被黑仔缠得烦了,突发奇想,给他指派了一项临时差使:弄一个海口市区的沙盘出来,如果一个人干不了,就让张百行、韦博秋两个协助。

尹小白以前干秘密工作时曾三赴海口,对海口市区的一应情况了如指掌,此刻又有南社部提供的该市军用地图,搞个简易沙盘不算一桩犯难活儿。当下就当起了甩手掌柜,用张百行的说法就是“让你主持就人五人六起来了”,把大个子和内勤姑娘小韦指使得马不停蹄团团转,倒是很快就把沙盘搞出来了。这个沙盘对于大伙儿了解海口地理颇有好处,深受众人欢迎,连一向冷着脸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的梁武道也说“该记功”。

站在沙盘前熟悉这个陌生的城市,比地图直观便捷,陈君临几天时间看下来,海口市区就像在他手掌上画着一样了。今天上午实地查看,发现跟沙盘八九不离十,不禁暗夸尹小白好记性。

对于特案组侦查员来说,一心两用甚至三用乃是基本素质,老陈不管是步行还是坐在三轮车上,不管眼晴盯着什么目标,对身后以及两侧的动静也一直在留意。一路上,他并未发现有人跟踪,也没有人对他这个惟妙惟肖的外地掮客给予特别的关注。于是,他先以“赵先生”的名义登记了两家旅馆。

这里要作个说明。海口解放前半年开始,由于形势紧张,国民党当局要求,旅客登记入住旅馆要出示证件或者证明,没有证件、证明的则需本地铺保。一天前,也即23日上午八时许,人民解放军第40军、43军占领海口之后,国民党警察局的这个规定就不起作用了。而此时新政权尚未建立,市军管会下辖的公安接管委员会要过十天才挂牌,所以旅馆业就处于无人监管的状态中,这当口儿有人来住宿,那就像旧时一样,把登记册子往人家面前一放:这位客官您自个儿登记一下,哪里来哪里去,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不会写的则口述,由账房代书。陈君临就在登记册子上留下了自己的化名和假身份:赵真光,来自广东韶关,中药材批发商。

第二家登记的是中成街上的“幸运旅社”,老陈看中的是这家旅馆的位置,正处于北区的中心,其档次属于中等偏上,进客房看了看,收拾得很整洁,茶房伙计也很懂规矩。他以“袁太”的逃亡者思维来考虑,认为“袁太”来到海口地盘后,如果未能立刻获得搭乘军机或者军舰返回台湾的机会,很可能就会选择下榻这家旅馆。根据老陈长期跟敌特打交道积累的经验,这些家伙或多或少都有些迷信,“幸运”是个吉词,对“袁太”这种人多半有些心理影响。另外,旅馆附近有一家西茶屋(供应咖啡等西式饮料点心的店铺,相当于咖啡馆),那正是传播各种小道消息(其中包括有无搭乘军机军舰赴台的机会)的理想场所,那些有路子的掮客应该每天都会光顾。“袁太”对这个路数应该是非常熟悉的,下榻“幸运旅社”,每天过来打听信息非常方便。

陈君临办理登记入住手续后,决定今晚就住在这里。整个下午,老陈去了两处场所,一个就是附近那家西茶屋,另一处则是稍远一点儿的海口市中药材同业公会。他既然是以中药批发商人身份出面活动的,就应该首先去当地同业公会了解生意方面的信息。在陈君临的公开职业生涯中,曾有过开中医诊所坐堂问诊的经历,他凭着自学达到了一个职业中医的水平,深谙望闻问切的中医四诊之术,对中药也颇内行,如若真改行从事中药材经纪职业,不必接受培训即可上岗,而且还能做得不错。

两处场所跑下来,已是晚饭时候,便在外面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回到旅馆。返回途中,买了一份报纸。一路上,照例下意识地留意,没发现可疑迹象。

按照正常思维,陈君临没有理由料想到外面没有遇到的事儿,竟然会在回到旅馆后出现——

他进入二楼自己的房间后,沏了一杯茶,边喝边看报纸。刚喝得半杯,房门被叩响了。老陈便去应门,那时还不时兴在房门上装什么猫眼,所以先隔门询问:“哪位?”

“茶房,给您送报纸。”

老陈不疑有他,只是开门时脑子里一闪念:这海口地面上共有多少家报馆啊?这个事先倒没有了解过。门开处,出现在眼前的果然是一个穿旅馆茶房服装的青年,有着一张胖脸,看上去给人一种憨厚的感觉。他一手拿着一份报纸,正好挡住了另一只手。这个姿势使人看着有一种怪怪的感觉,陈君临顿起警觉。可是,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对方报纸一移,露出了黑洞洞的枪口!

几乎是同时,只开了一小半的房门被撞开了,其力之猛,把猝不及防的陈君临撞得往后连退数步。等他站稳脚跟,持枪青年已经跟进,那个撞门的大力士也尾随而入,顺手把房门关上。陈君临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大约七寸长的匕首,寒光闪闪。陈君临长期从事秘密工作,对于这种遇险并不陌生。他怀里掖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有把握凭借其训练有素的身手闪转腾挪,借机拔枪反制那个穿茶房服的家伙,至于另一个持刀青年,别看他似乎力大无穷,老陈却没将他放在眼里,料想拔枪以后,他也只能乖乖听命。

老陈正在考虑是否需要反制时,持枪那主儿沉声喝令:“往后退!椅子上坐下!”

这句话使陈君临立刻打消了反制的主意。何故?他从这句话里意识到来人并非敌特,而是寻常刑事案犯、土匪强盗之类,而且是在江湖上混的角色。对方没让他做转身面壁、抱头顶墙、双脚后移这一套用于防范反制的特工规范动作,一个虽然用枪,却是一把老式左轮,而另一个拿刀,这就暴露了其匪徒身份,试想,“保密局”的特工哪会这么寒碜?

于是,老陈照办,退至椅子坐了下来。房间里还有靠墙放着的折椅,他下巴一努,说:“不必如此大动干戈,赵某不过是一个寻常生意人。二位有什么事需要协助,尽可畅言,那边有椅子,扯开了坐下聊吧。”

陈君临的估测是准确的,这两个还真是行走江湖的匪盗。持枪者姓何,大个子姓符,是一对姨表兄弟,双双结伙作案已有六七个年头儿,却始终是业余性质。他们本身是有职业的,干的是摇着一条小舟在海口地区沿海渔村收购珍珠的买卖,这个职业比较适合掩护其匪盗犯罪,两人从来不曾被人识穿过。那么,这二位凭什么要持枪拿刀对付陈君临呢?答案比较简单,也在特案组事先的预案之中:何、符二匪盯上了陈君临手里提着的那个密码箱。

早在接到侦缉“袁太”使命伊始,亓舞牧和梁武道就已经在商量化装侦查的具体细节。当时谁也不知道军方主力何时发动渡海作战,一举解放这个中国第二大岛,而目标“袁太”是不会一直待在那里等着特案组去逮捕他的。亓、梁两位组领导就以以前搞秘密工作时的思路,对如何完成任务作过数次研究,最终有了“潜入敌占区执行任务”之想。这就要求特案组侦查员在化装和使用虚拟身份时有一个比较完备的预案。为此,每个侦查员以前曾经化装过何种职业身份、个人经历中对哪几种职业比较熟悉,特案组长都要了解清楚,然后进行评估。

亓舞牧自己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曾利用多种虚拟身份潜入日军占领区及国民党统治地区从事收集情报、锄奸杀敌的使命,无一失误,所以,他在这方面有绝对发言权。针对全组侦查员不同的情况,亓舞牧替他们设计了不同的虚拟身份。其中给陈君临设计的虚拟身份就是中药材经纪人、中医、教书先生,为此还特地向南社部申请制作了这方面的做旧证明,并让当地社会部与相关进驻行业公会的我方人员进行了“保险对接”,以备应付敌方可能通过电台指令当地潜伏特务进行核查。这一切由亓舞牧经办,无不妥妥帖帖。

后来的情况是,大军登岛,特案组随即跟进,侦查员的工作环境有了变化,但上级出于谨慎的考虑,还是要求特案组按照原方案开展行动。所以,特案组的这一切准备工作没有白做。

一般来说,一个中药材经纪人或者中医,是难以跟“袁太”这样的主儿“有缘相见”的,“袁太”即使急病缠身危在旦夕,也不可能找无名郎中“赵真光”求医。因此,陈君临要接触的有效对象并非有旧官方背景的人士,而是可能对“袁太”的信息有所了解的那部分人,其中之一就是匪类。这类对象平白无故不可能有兴趣跟中医打交道,但他们感兴趣的是钱财,这就给老陈提供了机会。特案组长就让老陈带上这口密码箱,从而让此类对象产生适当的联想,联想的结果是什么?那就是此刻何、符二匪对陈君临采取的行动了。

何、符这对姨表兄弟多年作案没失过风,除了前述原因,跟他们的“另类思维”也有关系。比如,其他跟他们干同一行当的道上朋友,往往采用“随机作案”的小蟊贼路数。何、符对此则是嗤之以鼻,他们有自己的特有路数,坚持事先踩点,不计成本。只要进城(包括县城),必定穿戴齐整,食宿皆选中上档次的饭馆、旅馆,住在旅馆里耐着性子耗着钱钞等候机会。

陈君临手拎密码箱步入“幸运旅社”大门时,何匪正好在马路斜对面一家烟纸店里买香烟,被这厮瞅个正着

这次也是这样,他们是在4月22日海口解放前一天进城入住“幸运旅馆”的。当然,他们不可能知道只过了一个晚上解放军就占领海口了。他们所想的是,海口即将被解放军占领,早先从内地逃来避险的有钱主儿中,必定有不少共产党新政权“不待见”之辈,其中只有少数可以花大价钱抢得搭乘国民党军机军舰逃赴台湾的机会,而大部分则无缘离岛。这当口儿,他们肯定六神无主走投无路,原先结识的当地军政警特保安团帮会恶霸之流,此刻料想也必是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这班临时朋友?这当口儿冲这类对象下手,不但安全系数高(旧警局已经崩溃,新警局尚未开张,正是治安空白点),而且作案对象应该会把钱财都随身带着。

这不,这对表兄弟才在旅馆住了两夜,就候到了陈君临。诚如亓舞牧推出密码箱道具的初衷,这个道具在其主人陈君临那份非常到位的从内地赴琼的商人做派的衬托下,立刻发挥了预期的作用。只是,老陈当时未曾对此有所察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何、符二匪竟然不是在大街小巷对他实施跟踪,而是在这家旅馆内部“守株待兔”。陈君临手拎密码箱步入“幸运旅社”大门时,何匪正好在马路斜对面一家烟纸店里买香烟,被这厮瞅个正着!返回时老陈已上楼,何匪给账房先生发烟,只聊了数言,就已经打听到这个“来自韶关”的“赵先生”恰好入住他旁边的房间。

何匪回房跟表弟一说,大力士符匪窝了两天正觉得浑身蛮力无处施,当下大喜,主张立马下手,把那口箱子劫了就离开。何匪考虑得就比较周到了,其时密码箱还没在中国社会上流行,二匪虽然见过,但出道数年来一直无缘接触,从来没有劫到过这种箱子。出于慎重,何老兄便告诫符小弟说,这口箱子不是凡品,听说这位“赵先生”是来海南进货的药材商人,但我琢磨这个身份可能有问题。试想,这当口儿正是战火纷飞、国共两方一守一攻争夺海南岛的关头,哪个做生意的会不要性命往岛上奔?再说,琼州海峡这些日子都是国军的军舰炮艇和共军的机帆船木船,渔船都不敢出海,他又是怎么渡海而至的?所以,哥估摸“赵先生”很有可能是内地逃亡过来的财主、老板之类,不但有钱,而且负罪在身,是花了大钱买通了海峡对面的渔家船户,从两军的夹缝中偷渡过来的。原以为过来了就可以把海南岛作为跳板,再花些钱溜台湾去,哪知合该倒霉,海口刚好就被共军占领了。所以,他这口箱子里,装的不会是寻常药材商进货的货款,多半是毕生浮财黄金珠宝美钞之类。老弟你想,盛装这些东西的箱子,会是寻常箱子?我估计,密码锁仅仅是防范手段之一,说不定还另有玄机。你问会是什么机关?哥也说不清楚,可能有夹层,外表的皮革里面还有钢板之类。

符匪听着吃惊不小,说还有这样的手提箱?这不就是一口保险箱了吗?不过,保险箱也不怕,咱可以用大锤砸、旺火烧啊!何匪看着表弟,脸上神情透着“恨铁不成钢”的痛惜,说凭你老弟的蛮力,大锤可能砸得开,不过里面的珠宝只怕就给砸烂了!火烧?点把火容易,可是,珠宝也怕火啊,至于美钞港币什么的,那就肯定给烧成灰了!

那么,应该几时下手?怎么行动才妥当呢?何匪说,要等到天黑以后,这旅馆里除了账房先生,只留下一个小学徒,其他旅客也都缩在房间里不会露头。我去后面院子里借用一件晾干了还没收的茶房衣服,以茶房送报纸的名义去敲门。“赵先生”只要一开门,咱们就成功大半了。凭咱哥儿俩的手段,有枪有刀,别说对付这么一个商人了,来几个警察也不在话下!把人控制住,先了解基本情况,密码锁我们是对付不了的,得要他供出密码。箱子打开后,取了钱财即刻开溜。海口没有城墙城门,夜间共军可能会有巡逻队,不过咱们熟悉地形,躲得过的,连夜逃离市区,往下就没事了。

就这样,陈君临猝不及防,中了何、符二匪的招,被刀枪逼着坐了下来。这时,他已经基本吃准对方是刑事罪犯,寻思这倒还真应了亓舞牧的设想,匪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遂招呼对方坐下聊聊。二匪对“赵先生”的这份镇静感到意外,暗忖还真应了先前的估计,这主儿不是药材商人那么简单,说不定还是混江湖的人物哩!

前面说过,何、符两个行事有点儿另类,换了其他匪盗,这当口儿肯定挥舞刀枪相威胁,拳打脚踢是免不了的。但是,这二位讲究效果,还不想跟苦主过于“过不去”——他们以往作案时,也很少有伤害苦主的情况。反正目标也跑不掉,那就坐下来聊聊吧。

凭陈君临的手段,别说他怀里揣着勃朗宁,就是赤手空拳,也足可把这两个主儿对付下来。但特案组来海口并不是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一举一动都应该往侦缉“袁太”这厮上面去考虑。此刻老陈心里已有打算,先把这二位的底细弄明白,如果真是寻常匪盗,那倒是可以利用他们打听“袁太”信息的。见对方已然坐在对面,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那就好好跟这俩小子盘盘道:“请问二位尊姓大名?哦,何兄,幸会幸会……这位大力士?姓符?哦,那是黎族兄弟了?听说海南岛姓符的基本都是黎族啊……您二位问这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不瞒二位说,这口箱子里装的是两家店铺——药材店。别看这口箱子不大,我可是把它看得比我性命都重。”

符匪听着脑子转不过来,问表兄:“他说什么?两家药店装在这口箱子里?这是什么箱子啊?难道跟《西游记》里的金角大王银角大王哥儿俩争的那个紫金红葫芦有一比?”

何匪倒是玲珑心眼,一听就明白了:“这真厉害啦!原来先生是富豪啊!”然后跟大力士表弟解释,“市面上开店铺的,什么饭馆、茶馆、西茶屋之类,别看每天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热闹非凡,其实没多少底财的,手头有百几十个大洋就可以租房开家像样的馆子了。开药店就不同了,没有两三千大洋根本开不起来,因为只要开张,就必须把郎中先生可能会开在方子里的所有药材都购进来。早些年头儿,我听说在省城开一家三个门面的中药店,如果算上房子,没有四五千大洋可是别想办下来!”

陈君临说:“这位小哥有见识,说的一点儿没错。我这口箱子里装着的两家药店,可都是连同房子在内的。”

符匪脑子转过来了,倒抽一口冷气:“乖乖!您这口箱子里得装着上万钱财吧?”

陈君临淡淡道:“估摸差不多。”

何匪觉得这话蹊跷:“差不多?难道这钱财不是你的?”

陈君临缓缓颔首:“实不相瞒,我是那两家盘出去的中药店的总账房;这钱财吧,是徐云际徐老板的,他是我表兄。我俩说好一起渡海的,但一起渡海的人有十多位,船是小舟——稍大的船都让解放军征用了嘛,所以分乘四条船。本来跟船家说好,我们哥儿俩是坐一条船的,没想到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绕开军队和民兵的岗哨刚刚到海边,不知怎么让人家发现了,从村子里打着火把追了出来。二位干这一行的,料想想象得出当时现场是怎么一派情景,众人争抢上船,哪里还顾得上按照原先说好的顺序,亲朋好友坐在一起?乱哄哄的只要能上船就算是撞好运了。结果,我就跟徐老板分开了。我上的那条船最早离开岸边,其他三条是否跟着起锚了,不得而知。反正抵达这边海滩后,我上了岸,待在海滩上足足等了大半天,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其他船只过来。唉,这口箱子里的钱财是表兄亲手装进去的,当时我倒是在旁边,只见他又是黄金银洋又是美钞港币的一样样放入,总共多少,我当然不可能开口问。你们可以掂掂,这箱子是有些分量的,正因为有分量,从藏身的村里到海边这段路上表兄才让我拎着。他生着肺痨,体力不支,一口气肯定拎不到海边的……”

何匪恍然:“原来如此!”稍一沉思,对表弟下令,“小符你开门看看,外面走廊是否有人?”

符匪窜至门前,先耳贴房门听了听,再轻轻拉开门探头出去左右张望,返身摇手。何匪站起来,手枪对着陈君临:“赵先生,请你跟咱们走——别害怕,只要按照命令行事,不会动你一根毫毛。我住在隔壁房间,去我房间继续聊吧。把箱子拎上,走!”

陈君临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主儿也是住店旅客,匪盗如此作案,这份构思倒是少有。不过,照此情形判断,至少眼下匪徒对他还没打算采取夺命措施,否则,就在这屋里动手岂不简单方便?

何匪转移现场的决定还真及时,从时间推算,就在他们离开这个房间时,特案组侦查员麦善谋、尹小白刚刚走进这家旅馆跟账房先生搭上话。如果晚走片刻,那双方就撞个正着了。

进了隔壁房间,何匪让表弟扯出小圆桌前的椅子,命陈君临坐下,那口箱子就放在老陈面前的小圆桌上。何匪指着密码箱刚要开口,忽然外面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这两个毕竟是具有较多作案实践的惯犯,不用互相提醒,连对个眼色都不需要,就像用机器控制的玩具被人同时按下启动开关似的,端枪举刀一左一右对准老陈,一个凶神恶煞,一个虎视眈眈,目露凶光发出无声警告:敢吭声就要你的命!

这时,陈君临已经听出外面走廊里麦善谋和尹小白跟茶房学徒小丁的说话声,寻思已经弄清了对方的身份,战友也找过来了,这场戏看来是该结束了。于是暗中做好准备,表面上却显得很顺从,不住点头表示明白。

麦、尹两人从老陈的客房退出来,见隔壁房门下面的缝隙透出灯光,便商量着是不是向左右的旅客打听一下,没准儿有人知道老陈的去向。两人还没商量好,学徒小丁已经上前敲门了。何、符哥儿俩有心不应门,可隔着房门听见小丁手里的钥匙板叮当作响——即便房内真的无人,小丁也会进来把电灯关掉。无奈,这门是必须得应了。何匪生怕表弟应对失误,赶紧来到门口,一边问“哪位”,一边把房门开启一条缝隙。就在这时,陈君临倏地跃起,手里已经握着勃朗宁,大喝一声逼住了符匪。

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的麦、尹两个同时出手,推开房门,闪电似的下了何匪那支破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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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惯匪被杀

何、符二匪被捕后,即头蒙布袋推上由联络员弄来的一辆卡车,押解特案组驻地。亓舞牧安排麦善谋和张百行负责讯问。麦善谋让张百行先跟那个大个子唠唠,他则去向老陈了解一下相关情况。一会儿,麦善谋走进关押符匪的屋子时,看到了让人忍俊不禁的一幕——

张百行已经把铐住符匪双腕的手铐由其身后移到身前,那大力士正坐在那里发劲儿,要把手铐链条挣断。挣了片刻,弄得满脸绯红、额头沁汗,链条却是没有丝毫变化。张百行问他“怎么样”,符匪不服气,表示他坐着用不上劲,若是允许他站起来,挣断肯定没问题。张百行嘿嘿一笑:“你可以试试——随便什么姿势都行嘛!”

符匪于是站起来,双脚叉开,站了个桩,运气行功,双手抬起,嘴里一声狂吼,猛力一挣,结果依然如故。沮丧之下,符匪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连连摇头,嘟哝说:“你们这手铐太结实了,以前我被抓壮丁关在县里的警察局,也给戴了手铐,我一挣就断了。”

这话换得张百行的连声冷笑。符匪大恼,瞪着一双牛眼:“那你来试试?”

张百行用钥匙把手铐打开,双手各攥一个箍圈,说声“你看好”,鼻腔里“哼”了一声,双手发力,还真把链条给拽断了。

这一手把符匪看傻了,呆愣片刻,抱拳作揖:“兄弟佩服!我力气没你大,我输了!大哥,就按刚才说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办。”

麦善谋这才明白两个大个子之间发生的这一幕是怎么回事:张百行先对人犯进行非正式讯问,对方不肯配合。大张就估摸着对方的性格,设了个套套让他钻,诸如怀疑对方的体能实力,自己也秀了秀肌肉。结果如愿以偿,符匪扬言“有种把手铐开了咱俩比试一番”,大张则让他有本领自己把手铐挣断,估计下面还有“你如果挣不断,我来试试;如果我挣断了你怎么说”之类,符匪被这么一激,就有了如果自己输了就“你怎么说,我怎么办”的许诺。

符匪说话算话,老老实实有问必答。一番讯问后,麦善谋、张百行弄清了这两个匪盗的来路,关于他们哥儿俩的为匪情况前文已有交代,这里不再赘述,只说另一个下文有用的内容:两人土生土长的那个村庄名唤“三七洞”,全村一半以上人家都像他俩一样兼职客串匪盗,坊间称之为“匪窝子”。

麦善谋一边听着这个名叫符端石的人犯的供述,一边寻思:老陈化装登岛,被这两个匪盗当作作案目标瞄上。那么,敌特头目“袁太”来到人地生疏的海口,会不会也遇到类似被盯上的情况,甚至已经有人冲他下手了?如果这个推测靠谱的话,符、何二匪是否曾听到过相关信息呢?这个符端石不是说他们村被江湖上称为“匪窝子”吗?

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审,符端石起初不肯说同村其他人打劫的事儿,张百行便过来帮腔,说你不是答应过我,输了就要认账吗,怎么耍赖了?加之麦善谋进行政策攻心,“坦白从宽、将功折罪”之类一番开导,如果检举的案子够大,那就属于“立大功”,还可以受奖呢!一番话终于把这个二愣子说得动了心。往下,符端石一下子检举了七八个同村人的十余起案子,要说案情,有大有小,其中最大的一件,有三个苦主被杀。每检举一个案子,符端石总要问一声:“这算不算是立功?可以将功折罪吗?”

可是,特案组侦查员对这些案子都不感兴趣,只好叫停,说小符你这个态度很好,记性也不错,不过这些内容最好回头去跟我们指定的警员说。我们现在想听你说说,是否有人像你和你哥何兴火一样,对从内地来海南岛的人下手作案。符端石闻言卡壳,眨着眼睛一副回不过神来的样子。张百行去门口向便衣要了半包香烟,都给了符端石,说你先好好想想。

说罢,张百行和麦善谋一起去外面小议片刻,认为符端石很可能真不清楚侦查员需要了解的那些情况,如此,就应该换一个讯问对象了。

面对侦查员的讯问,另一案犯何兴火耷拉着眼皮,看都不看麦、张一眼,问他要不要喝水,要不要抽烟,也不吭声,一副零口供的架势。麦善谋对付零口供的人犯有经验,从前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务尚且对付下来了,哪里在乎眼前这个小蟊贼?当下,便招呼便衣把人犯带往“三号”(特案组驻地并无专门审讯室,更没把屋子编号,这编号是随口扯出来的)。

“三号”就是符端石待着的那间屋子。何兴火一进门,见表弟脸上神情自在,正抽香烟,暗吃一惊。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眼前这一幕,符匪开口了:“哥你来啦,抽烟吧,这烟还不错。”

何兴火不笨,马上意识到表弟已经招供,脸露怒意,刚要说什么,又被符端石打断:“哥啊,人家说了,官府有章程,坦白从宽,检举算立功,可以折抵我们犯过的那些事儿;检举的案子大的话,算立大功,不但放人,还有奖励呐!我刚才已经把咱哥儿俩以前做过的事儿都告诉他们了,还把咱村乡里乡亲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跟他们说了说……”

何兴火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不由一声长叹:“老弟啊,你这真是害了自己不算,还害到哥哥我啦!再说,得罪了乡亲,咱们回去还有个好吗?没准儿哪天夜里把咱哥儿俩绑上石头沉海也有可能哩!”

不料,符端石的脑子这当口儿像是开窍了:“哥您这样说就不对了。你想啊,咱们坦白检举被宽大回村了,那些犯事的乡亲可就被人家一个个都抓进来了,咋会害到咱哥儿俩呢?”

这话说得没毛病,不但一旁的麦善谋、张百行连连点头,何兴火也转过弯来了,马上表示:“事到如今,我也跟这傻老弟一样,把一应事儿都跟您二位说说吧!好在咱兄弟俩干的都是小案子,只不过打劫几个有钱主儿,从来不曾干过杀人放火、强奸民女之类的大案,再怎么处置也不至于上法场的。”

麦、张趁热打铁,把其所犯刑案暂时放到一旁,先让他说说他们那个江湖上有名的“匪窝子”里的乡里乡亲最近有没有冲内地来的对象下过手。何兴火跟其表弟就不同了,根据侦查员的提示,其交代比较有针对性,而且只说最近的,陈谷子烂芝麻先晾在一边,一连说了三起最近一个多月来他听说的类似情况,其中有一起在侦查员听来似与“袁太”有关——

三七洞村有个跟何兴火不出五服的同宗族亲何旺星,比何兴火大七岁,但按辈分该是侄孙子。这人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常年来歹事儿没少干过,若论非法收入应该是不少的,可这人只要手里一有钱,就尽情吃喝嫖赌,外加抽鸦片,还讲阔气玩虚荣,所以手头从来存不了钱财。大约一个月前,这主儿在外面转了一段时间回村,摆了一桌酒席请几个同道小聚,何兴火也是受邀者之一。酒酣耳热之际,何旺星说起他这次在海口撞上的好运气,说是遇到了一位贵人闵先生,出手阔绰,而且看他那副气派,似是手眼通天的角色。何旺星的姐夫老黄私下告诉他,这位闵先生正准备去台湾发展,曾透露过想物色数名跟班伴当一同渡海,目前正在筹备合适的机帆船作为交通工具。老黄还说,他自己已跟闵先生提起过想随其渡海赴台之意。何旺星听了,即求老黄向闵先生举荐,老黄一口答应。当时,包括何兴火在内的那七八个受邀食客闻之无不羡慕。

特案组对这位“闵先生”产生了兴趣,连夜讨论如何对这条线索进行追查。4月25日上午,由联络员冯逸指派的海口市原警察局留用刑警老刘、小马引路,副组长梁武道率侦查员陈君临、尹小白及便衣钟小锋、柏树峰前往那个被江湖上称为“匪窝子”的三七洞村。

民国时的“警匪勾结”乃是常见现象,老刘、小马以前办案没少去过该村,一行人一进村,村民就纷纷跟刘、马打招呼,有人还问这次是来找谁“打牙祭”的。一行人径直去了旧乡公所任命的符姓保长家里,符保长忙着张罗接待,尹小白操着一口流利的海南话婉拒,说多谢符保长的好意,咱们这回的事情有点儿急,也就不麻烦地方了,请你这就派人把老何也就是何旺星唤来即可,咱们有事儿要向他请教。保长诺诺连声,即命闻讯过来的甲长去叫人。

甲长来去匆匆,回报说何旺星家铁将军把门,他是单身汉,邻居说已经有段时间不在家了,过年都没回来。大约一个月前回来过一趟,也只待了两三天,弄了些酒菜摆了一桌酒席,请七八个平时谈得拢的村民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就不见影子了。

侦查员就地交换了意见,即向保长下令:去把邻居请来。

保长做事还算仔细,一下子请来了四邻八舍十来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尹小白、陈君临出面跟这些人沟通,老陈先散香烟,尹小白事先想得周到,还带了些糖果,拿出来给两个少年。一番了解下来,证实何旺星是3月26日那天从城里(指海口市区)回村的,27日摆酒席请客,来了八个平时经常在一起厮混的中青年村民,何兴火也在其中,其余几个人现在都在村里没离开。29日上午,何旺星又走了,跟邻居说去市区做事,估计要有些日子才会回村。至于何旺星在海口市里操何营生、落脚何处,一干邻居概不知晓,因为他们平时跟何旺星基本没有来往,见面只是点点头打个招呼罢了。

梁武道再次下令:把3月27日参加饭局的那几位唤来。

不一会儿,除了已被捕的何兴火之外的其余七个狐朋狗党都过来了。这些人都是负案在身的主儿,过来一看梁武道等人那副架势,自是个个忐忑。还是陈君临、尹小白两个出面,一上来先散香烟,因为都是成年人,糖果就免了。烟一点燃,气氛无形中就松缓下来了。陈君临向他们亮出的身份是“海口市军管会公安接管委员会”,说此行无意跟诸位过不去,只是奉命来找何旺星,请大伙儿提供其行踪下落。

这一干人听着,起初都不吭声。尹小白再次申明,我们此行不是来跟诸位过不去的,只是来找何旺星,找老何也不是要为难他,是因为上级领导听说他经常在外面转悠,对海口市区郊区情况比较熟悉,想请他去聊聊,以供即将组建的人民政府日后开展工作时作为参考依据。我看咱们不妨放松点儿,先从3月27日在座各位跟他一起吃饭的情形聊起吧?这个,大伙儿总该知晓的,一起喝酒的嘛,喝酒总要聊天,聊天总有内容,大伙儿就说说这些内容。

这番话说下来,七人仍旧不开腔,只管埋头抽烟。最后,梁武道开口了。老梁天生一张凶神脸面,话语能少则少,能简则简,不管说什么意思的话,总是一副秋风黑脸的模样,连尹小白见之都憷头,别说在场这些个个身负刑案的家伙了。只是,他们听不懂老梁的蓝青官话,一时面面相觑,以目光交流——他说了些啥?待到尹小白用海南话一翻译,他们心里就各自敲起了边鼓。原来,老梁说的是:要么这就说清楚,否则,也不必费口舌了,统统带到城里去,一个个单独问,看他们讲不讲!

尹小白翻译完毕,冲一旁的保长、甲长使了个眼色。那二位继续轮番劝说,让七人也不必绕圈子耗时间了,知道何旺星行踪下落的只管提供给公家人,回头老何回来,大伙儿就当啥事也没发生过;如果他问起这话头,大伙儿往我们身上推就是。

七人还在犹豫,两个便衣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捆麻绳,往门口一扔。老梁扔下烟头,清了清嗓子,目光炯炯在那几个脸上扫视。终于有人受不住这份压力了,说人家不就是让我们说说3月27日那天吃饭的事儿吗?这有什么不可以开口的呢?我先说吧,于是扯了扯若干内容。有人带了头,往下就顺利了,一圈轮流说下来,侦查员终于弄清楚了目标的下落。

那是何旺星在喝酒时自己透露的——

去年秋天,他凭着祖传的那手半吊子治疗蛇伤的手艺(旧时治疗蛇伤不被视为行医),给海口一个开小百货铺子的店主治好了毒伤,救了其一命,自此相识,成为朋友。今年春节后,店主去码头从一条台湾来的军舰上取走私货时,不慎落水身亡。何旺星闻讯,寻思朋友一场,该去吊唁。发现那边办丧事人手不够,就留下帮着干了一些杂活儿。店主老婆祝氏说他手脚勤快,能沾手的活儿也多,与其住在附近的姐姐商量后决定雇佣他。这样,何旺星就有了今生第一份正式职业。

据何旺星说,他在店里有独自居住的屋子,日间干些杂活儿,晚上兼带看店,老板娘以及家人对他比较客气,每餐都是在同一张桌上吃相同的饭菜。他喜欢喝酒,晚餐时也给他备着——如此说来,那家小百货铺子就相当于何旺星在海口市区的落脚点。具体地址众人不清楚,但听何旺星说离黑袍教堂不远(上世纪二十年代,法国天主教士在海南正式开始传教,坊间百姓因其身穿黑色教袍,故将天主教称为“黑袍教”;1929年,教会在大同路建造天主教堂,坊间称为“黑袍教堂”),有人记得店名中有一个“秀”字。

对于侦查员来说,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了。一行人立刻返回海口市区,去百货同业公会一查,大同路区域的商铺专售便宜货,店名中有“秀”字的只有一家,名唤“锦秀洋货”(旧时百货称为洋货),店主胡古南已经亡故,现由遗孀祝艳彩经营。同业公会那个老干事告诉侦查员,祝氏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为人厚道本分,做生意从来不搞坑蒙欺诈;倒是其夫在世时喜欢玩出点儿幺蛾子,据说常遭祝氏谴责。

几人离开同业公会后,梁武道安排尹小白和便衣钟小锋、海口旧警局留用刑警老刘出面传唤何旺星。说是传唤,其实就是把人叫出来去附近找家面馆什么的解决午餐,顺便向何旺星了解关于那位闵先生的事儿。

尹小白三个这一去,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怎么说呢?原本是要先找何旺星,再通过何找到那个有希望成为闵先生跟班的姐夫老黄,哪知,钟、刘两个赶到“锦秀洋货”时,却见店堂一侧何旺星正坐着在喝茶,茶几对面是另一个男子,年龄看上去比何大三四岁的样子。初时以为是何旺星在帮着祝氏接待客户,也没特别留意,刘、钟两人上前去只盯着何旺星“验明正身”。

尹小白跟钟、刘保持一段距离,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尾随而行,他那天生黝黑的肤色和多年从事隐蔽工作而形成的装啥像啥的本事,在旁人看来,只以为他是前来淘便宜货的海口当地市民。他到了“锦秀洋货”店铺门前,没进店堂,而是站在对面那家专售大大小小各种镜子的店面前饶有兴致地浏览商品。忽见原本正在和何旺星一起喝茶的男子仓促起身,也没跟何打个招呼,拔腿就往外走,尹小白顿起疑心。他也不吭声,待其出了店铺,随即不露声色地跟了上去。只见那男子越走越快,便知疑得不错,暗忖这主儿必跟何旺星有染,没准儿就是那个要跟闵先生去台湾的准伴当老黄!

尹小白紧走几步,隔着七八米远时唤一声“黄哥”。那人闻声驻步,下意识回头张望。行人不少,他一时不知是谁在喊他。这时,尹小白已到面前:“哎呀!黄哥啊,可找到你啦……”

男子使劲眨着眼睛:“这位兄弟,我不认识你啊……”

尹小白打着哈哈:“黄哥你真健忘啊,那天你跟闵先生见面时,我不就在那旮旯吗?”

说话间,钟、刘两个已经带着何旺星过来了。尹小白朝他们点点头:“二位,买一送一,这边还有一位。”

老黄顿感不妙,朝尹小白劈面一拳,继而转身就跑。可他哪里还跑得掉?尹小白闪过拳风,脚下使个绊子,老黄当即仆地。便衣钟小锋紧跟着扑上去以膝盖压住老黄的后背,尹小白说:“搜他!有枪!”

果然,钟小锋从其腰间摸到一支手枪。这个老黄,正是何旺星跟何兴火等哥们儿喝酒时聊到的姐夫黄鑫!

梁武道见一下子整来了两个,寻思面条是吃不成了,干脆带到旧警局去审吧。黄鑫给尹小白这个绊子整得不轻,走路一瘸一拐,只得叫了辆三轮车。梁武道说黑仔有功,坐车吧!尹小白也坦然,上车与黄鑫并排而坐,还对黄轻声嘀咕,说我这可是沾你光啦!黄鑫只有冲尹小白翻白眼。

到了旧警局,其他留用刑警回避,梁武道对陈君临、尹小白说:“咱把姓何的搁在一边,先审这个黄鑫。”

梁武道是沉默寡言的性格,再者不会说海南话,虽然坐在正中主审的位置,却并不开腔,全由老陈、小白两个对付。陈君临问黄鑫的姓名、职业、住址等基本情况时,尹小白坐在那里摆弄缴获的那支手枪,转眼就把枪拆了个支离破碎,一样样摆在面前。梁武道看着,来了兴趣,也动手摆弄了片刻。尹小白借机观察人犯,那主儿的面部神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尹小白把拆下的枪管递给陈君临,老陈凑近鼻腔闻了闻,微微点头。

这时,老梁突然开腔了,语调竟然比较温和,而且称对方“老黄”:“你刚才摔了一下,好像腿脚弄伤了吧,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送你去这边的临时野战医院请军医瞧瞧?”

黄鑫对这几句勉强能够听懂的蓝青官话有一种一时回不过神来的感觉,嘴里“嗯嗯”着还没回答,陈君临已经起身走到他跟前:“你把摔伤的那条腿抬抬看,是不是能动,有没有伤到骨头?”

尹小白也过来了,在一旁介绍:“我们这位可是在省城正式开诊所坐堂问诊的郎中先生哦。”

黄鑫的那条伤腿刚动了一动,已被陈君临一把扯了起来,尹小白跟着托了一把,让老陈以手按抚着进行检查,最后的结论是:骨头没伤。

尹小白冲老梁使个眼色,老梁会意:“行了!”说着,拿起那根枪管问黄鑫,“关于这支枪,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黄鑫浑身一颤:“没有!”

尹小白接话:“没有?我倒有话要问你呐——为什么早晨用这把枪杀过人后,没擦擦枪管,把火药味儿去掉?”

“我哪里杀过人?你们搞错了吧?是这样的,我早晨练拳时看见一只大鸟,动了吃野味的念头,就开了一枪,没打中,飞跑了。后来我去茶馆喝茶吃早点,接着又去洋货铺子会小何,就没擦枪。”

“那么,你鞋底的石灰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兴许是路过正在施工的地方踩上的。”

“不对!今天清晨五点多,长堤路那所废弃的小学里发生一起凶杀案,惯匪朱老四被枪杀,尸体被拖至校园一侧的石灰池里。往下,就该你说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朱老四又是何人?特案组侦查员怎么知道黄鑫是杀害朱老四的凶手?

今天上午,尹小白在驻地用早餐时,市“公管会”联络员冯逸向特案组通报了几个与当地治安相关的消息,其中一起就是发生于原私立长堤小学校园的凶杀案,围观群众中有人认出死者是惯匪朱老四。对于特案组侦查员来说,这种消息接触得多了,通常听过也就听过了。尹小白也是这样,只想着今天要去郊区三七洞村调查疑似目标“袁太”的闵先生的线索。稍后返回市区去“锦秀洋货”传唤何旺星,小白走在最后,见黄鑫从洋货铺子溜出来,遂下手将其抓获。其间,黄鑫武力拒捕,挥拳袭击尹小白的一瞬间,尹小白注意到,黄有过把手伸向腰间的意向性动作,伸到一半又改了主意,放弃拔枪(可能虑及开枪后无法脱身,因为梁武道等人已经押着何旺星过来了,他一动枪人家肯定要还击),反正旨在脱身,而不是要结果尹小白的性命。小白何等精明,使个绊子将其撂倒后,随即提醒其他侦查员这厮有枪。

此刻讯问黄鑫,尹小白突然把眼前这支缴获的手枪跟早上冯逸通报的那起枪案联系起来,就把手枪拆卸开来进行检查。够得上在特案组当侦查员的,都是这一行的尖子。尹小白一动手,梁武道、陈君临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也不必暂停讯问交换意见什么的,老梁立刻作出反应,陈君临则心领神会上前“关心”人犯的伤情,尹小白趁机查看黄鑫的鞋底,发现果然沾着石灰,于是就摊牌了。

陈君临抛出了从留用刑警老刘那里听得的情况:“老黄啊,你在海南黑道上也算小有名气,搞拦路打劫绝对是行家里手。不过,听说你信佛,每月初一十五还吃素,抢劫归抢劫,杀人的传闻倒是没有。不知是否确实?”

黄鑫点头如鸡啄米,一迭声道:“对!对!对!我没杀人!”

“杀没杀人,咱们靠证据说话。凶手在原长堤小学杀人抛尸石灰池时留下了脚印,只要把你的鞋子脱下来去现场一比对,那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黄鑫听着,顿时崩溃,脸色灰白了片刻,忽然大叫:“我杀的是惯匪朱老四,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是为民除害!况且,他还骗了我的全部积蓄!”

为民除害之说当然不予采信,不过,动机倒是可以作个陈述。尽管这不是特案组分管的案子,但黄鑫是正在追查的闵先生这条线索的一个分枝,特案组需要了解清楚。

哪知,黄鑫一开口交代,竟然立刻就把话头引到了侦查员感兴趣的问题上:“朱老四说给我牵线,让我做闵先生的伴当,跟闵先生去台湾发财……”

说到这里,可能是过于激动,黄鑫忽然剧烈咳嗽。而侦查员一听“闵先生”三字,也顿时一个激灵,寻思难道歪打正着,让我们撞上了好运气?可接下来等黄鑫缓过劲止住咳嗽,往下说的话却让侦查员白兴奋一场。他说的是:“可是,他骗走了我的二十两黄金,今天早晨告诉我说闵先生昨晚提前出发,偷偷上了一条黑船去台湾了……”

 

(未完待续)

 

【附录】

谢谢分享!这篇是2021年1期?1号就出版了呀,真快!

 。。。兄弟厉害,元旦就把一月份的《尘封档案》上传了,多谢多谢

感觉这篇有点乱,有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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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罐啤酒备下了.... -小宁波♂- 给 小宁波♂ 发送悄悄话 小宁波♂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01/2021 postreply 10:52:20

抱歉,让你大破费了。 -信笔由墨- 给 信笔由墨 发送悄悄话 信笔由墨 的博客首页 (177 bytes) () 01/01/2021 postreply 11:15:09

新年吉祥 -小宁波♂- 给 小宁波♂ 发送悄悄话 小宁波♂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01/2021 postreply 11:18:12

举杯同饮杯中酒,阅尽尘封故纸秋。昔日旧闻何其贵,铅华洗去水长流。 -whalx- 给 whalx 发送悄悄话 whalx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01/2021 postreply 12:00:21

新年吉祥... -小宁波♂- 给 小宁波♂ 发送悄悄话 小宁波♂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01/2021 postreply 12:02:06

信兄辛苦!元旦快乐!小宁波性情中人,以酒相待!酒逢知己千杯少,共祝新年好! -whalx- 给 whalx 发送悄悄话 whalx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01/2021 postreply 12:26:00

续集在哪里呀? -zhige- 给 zhige 发送悄悄话 zhige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06/2021 postreply 17:00:44

刚才才弄明白:下半部分还没有登出来呢! -whalx- 给 whalx 发送悄悄话 whalx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07/2021 postreply 11:5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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