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 躲得过汗水，逃不过泪水
王桦一进门看见我大吃一惊。这神色告诉我他和豆豆估计好几天没说话了，所以甚至连我要来都不知道。
“我那里放假了，就突然想过来看看你们，给你们个惊喜。”
王桦脸上堆了些客套的微笑，但他沮丧颓唐的气色仍旧从底子里透露出来。他原本发面馒头似的大白脸，现在有点皲，黄巴巴的像窝窝头。他不自在的招呼我坐下来喝茶，但没有去卧室看一眼豆豆，自己则走进浴室打算继续铺地砖。
“我帮你一起铺吧。” 我跟他进去，“我在荷兰自己也铺过这个。”
王桦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既没有反对，也没有欢迎。搁以前，他一定会就这个话题跟我滔滔不绝地讨论一番，可现在竟然连一句话都懒得说。不幸福的婚姻让高傲的女人满腹怨言，也让健谈的男人变得沉默寡言。
他们家浴室的面积不大，只是因为形状不规则，需要切割地砖所以进展缓慢。不过我和他两人一起合作明显进展快了很多，我们一起干了两个小时，完成了大半，明天再有一天应该可以结束。
我要回酒店了，跟豆豆打了招呼明天再来看她。从王桦回来到现在，他俩一句话也没讲，偌大的屋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不是哑巴。王桦主动提出送我去酒店，我也正好想找机会跟他单独聊一会儿。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失败？” 自跟王桦认识以来，他就一直各方面憋着劲的跟我较量，从来不肯在我面前认输，如今天这样颓唐的状态还是头一回。
“吵个架而以，怎么就能算失败了？按你这么讲，我跟男朋友分手了，现在孤家寡人一个，岂不是更失败？”
“我们吵架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自从结婚后几乎天天吵。” 王桦的小眼睛像两根快要熄灭的火柴棍，昏暗无光，“我觉得她根本就不爱我。”
杨豆豆并不爱王桦，这件事我早就知道，她自己也清楚，只有王桦是现在才发现的。我有些做贼心虚的惊慌和愧疚，本想搪塞一句“她不爱你干嘛嫁给你”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避重就轻的说：“她……挺需要你的，尤其是现在。你了解她，她就是个马大哈加没头脑，要没你照顾，她一个人哪里活得下去。”
“她是挺需要我的，需要我当饭票和保姆。” 王桦苦笑到，“在她眼里，根本就没把我当作她的男人，只会对我呼来喝去。”
我能想象得到这种杨贵妃传唤小太监的场面，说实话这也是他们俩一贯的相处模式。他俩以前可是各得其所的甘之如饴，因为他以为这模式是暂时的，而她以为这是永远的。现在暂时的那个发现居然是无期徒刑，以为永远的那个发现只是昙花一现，于是都不满意了。
“婚礼后那天我跟你们道别时，不是已经和好了吗？”
“她也就刚结婚那阵子收敛了一阵，之后还是老样子。我当初向你保证过，只要她死心塌地跟着我，我一定会对她好。所以一直以来，家里家外的大小事务几乎都是我一手包办。办签证、找房子、申请各种文件证件这些就不说了，反正她语言不通，自己也办不了。
来了之后，家务基本上全落在我身上。每天我在学校忙了一整天，回到家却总是冷锅冷灶，等着我来开火。她一个人在家连炉子都不开，全靠微波炉加热食物，甚至为了省事连碗都不想洗，全用一次性餐具。这些我都忍了，毕竟是我自己要娶她、要照顾她。可关键是，我已经做了这么多，她还嫌我抠门，嫌我对她不够好。她从来没想过，我一个人就这么点奖学金，要养活两个人，还得尽量满足她的各种需求，那不就得从这里省点、那里省点吗？
原来的房子虽然要跟别人合住，但房租便宜，而且离我学校近，走路就能到，这样我还能多腾出点时间做家务和学习。可她非要闹着搬家，说不想跟人合住，上厕所嫌脏。现在换了新房子，租金贵了一倍不说，光我每天单程通勤就要一个小时，只能减少睡觉时间来应付学业和家务。可即便这样，她也从来没有感激过，反而总觉得我没给她足够的物质保障。” 王桦说完，重重的吐了口气，像是要把一年来的淤积都吐出来。
同样的事情当时从豆豆嘴里说出来的完全是另一个版本，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对错。
“我刚才已经批评过她了，她也有悔改的意思。主要以前在家从来都不干活，而且你也向来宠着她，她习惯了。我告诉她把身体养好后，多多帮你分担家务。”
“林溪，你倒是进步很大。以前你比杨桐娇气多了呢，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现在连地砖都会铺了。” 王桦侧过脸微微咧了咧嘴说。
“哎呀，我等你表扬等老半天了，怎么现在才夸我呀。” 我嬉笑的逗王桦，“我没她好福气，有个好老公宠着，我得靠自己啊。杨桐会醒悟的，不过当务之急得先让她把身体养好，不然以后你可更有的麻烦了。她现在这状况，你不给她做饭有点说不过去啊，虐待产妇。”
“哪有……” 王桦有点儿羞愧，“昨天还给她做饭来着，她自己不爱吃，今天我就生气没做。”
“现在这状况你做点她喜欢的东西呗，老吃面包哪受得了。我看超市里苏里南米挺便宜的，就比面包贵了一点点，我在荷兰也吃过，口感还行。她爱吃米饭就给她做点，养好身体才能再接再厉不是。”
“行，我知道了。我可没打算苛刻她，就是生气她非要提前搬进来，结果把孩子给弄没了，多可惜。”
“现在你俩过日子都紧巴巴的，再来一个孩子更加捉襟见肘，没了就没了呗，以后条件好了再要。”
“也只能如此了。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一定要快点努力赚钱。” 王桦不自觉的握了握拳头。
溜达到酒店门口时，王桦也差不多平息了怒气，我算胜利完成任务了。第二天去看豆豆前，我买了一只电饭锅，米太重就买了一袋小的，到家给豆豆熬了一锅粥，然后学着我妈的做法打了一个鸡蛋进去。
我将蛋粥端给豆豆时，她食指大动直呼好吃：“这碗粥下去，我肚子也不疼了呢。我觉得我好像有一年没吃米饭了。”
“以后王桦不买不做，你自己买自己做，又不难，连我都学会了呢。别太懒，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这个来之不易的家。”
我特意强调了“来之不易”四个字，豆豆心知肚明的看了我一眼。她一定明白我在说她陈可事件后王桦不理她，她的后悔和难受。我乘势把昨天王桦跟我倒的苦水编织了一遍以豆豆能接受的方式讲给她听，让她也多体谅王桦的不易。
她低着头，乖乖的说了声：“知道了。”
那天王桦下午早早回来，果然买了一袋苏里南米回来。晚饭时他特意多做了几个菜招待我，又盛了碗米饭端到豆豆面前，豆豆则帮他倒了饮料，两人算是冰释了。
一周的假期很快过去了，豆豆依依不舍的拉着我：“这次来慕尼黑都没带你出去玩，还尽让你帮我们干活了，真是过意不去。”
“你知道就好，我这双可是拉琴的手，每小时工资30欧元呢，你欠我的还不清了。” 我笑着拧了拧她的鼻子说，“我费了这老大的劲，可别等我一走你们又吵上了，好好过，让自己开心一点。”
“我若是也能自己挣钱就好了，家里经济能宽裕些，想买什么自己买，两人矛盾也能少点。我现在明白过来了，我过得不顺心，除了跟王桦感情没那么深以外，重要原因是我自己没有赚钱能力。我一直以为嫁汉就能穿衣吃饭，但婚姻就是一地鸡毛，要在一地鸡毛里保持点尊严和体面，还是得靠钱，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 豆豆叹息到，“我想等身体好了后去王桦学校里找个零工干，就是我语言不好很受限制。”
我觉得豆豆的痛苦在于没有搞清爱的本质。她一直把恋爱时王桦单方的不断给予当作爱，即使自己没那么喜欢他，但因为对她好就感动了。可如果爱不是双向而生的，就注定不可持续。她不爱他，就不该因为怕孤独，怕未来吃苦就接受他爱的馈赠，这些馈赠都是有价格的。
“你还是去读个书吧，一方面是把语言关过了，再就是学个技能，不用只打那些挣钱少的散工。你别看我现在拉琴挣钱多，那是很多年三伏寒冬苦练出来的，连高三那年我还每天练琴一小时呢。想要有一技傍身，不可能不付出些努力的。你就想，比起每天吵架，吃米饭还要看人脸色的苦，读书工作的苦又算什么呢？今天逃避的汗水，就是明天的泪水。”
“你以前就劝过我让我去读书，我总是偷懒不肯去，但现在我觉得你说得对，所有偷过的懒，都被老天爷记在账上呢，利息还很高，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偷偷翻倍回来。” 豆豆眼神刚刚一亮，又变暗了，“只是去读书需要交学费，还不知道王桦愿不愿意出。我爸妈工资都不高，我不想向他们要。”
“我可以借你钱，自从演出后我攒了不少钱，应该够你付第一年学费的。”
“那怎么行，刚才还说我欠你的还不清了，现在借这么多钱，更还不清了。” 豆豆急忙推辞。
“反正也还不清了，就再多欠点吧。再说我留着这些钱也没用。”
“钱在你手里可以投资，会变成更多钱。而且你不是还想买那把古董小提琴吗，你把钱给我就买不了琴了。”
“琴不着急买的，老爷爷说了会给我留着，我可以明年再买。你读书要紧，时间不等人。你赶快去找几个学校，挑一下专业，办好申请了，我转钱给你。” 我拍拍豆豆的手说，“就这么一言为定，不用跟我客气。” 女孩子读书要趁早，我怕她拖着又会冒出各种事情来最后读不成。
“行，我就不跟你假客气了，我以后慢慢还你，带利息的。” 豆豆脸上难得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说说你，一直都一个人呐？有喜欢的人不？”
“哪这么容易有啊，还是在外国。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没人让我伤心。” 我假装满不在乎，可是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我鼻子有点酸。
豆豆看在眼里，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劝你别要求太高，找个差不多的就行。可你看我，找了个 ‘差不多’的，过得却一塌糊涂。你呢，不愿退而求其次，不勉强自己，可好像又有点孤单。咱俩一个有男人没钱，一个有钱没男人，也不知道谁比谁强些。”
“咱们是难姐难妹，谁也别羡慕谁，谁也别笑话谁。”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对了，欧阳飞宇找到我了。”
“真的？” 豆豆一下子来了精神，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一定是挖地三尺才把你找到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啊！要不你考虑考虑他呗？他真挺好的，比那个……比……”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踩雷，赶紧把话咽了回去。
“隔着千山万水的，谈什么呀。” 我假装没听见她的弦外之音，自嘲道，“不想再冒险了，还是专心挣钱吧，比谈恋爱容易。”
“嗯，我不劝你。” 豆豆叹了口气，靠在沙发上，“有男人也未必就幸福，等你遇到一个让你心动、又爱你到骨子里的好男人再说吧。”
心动的、又爱我的，听上去只是两个条件，可惜它们从不在同一个人身上同时发生。爱我入骨的，我偏偏无动于衷；而让我心动的，又爱得不够。爱情大概就是这样一场错位的游戏。我手里握着一块不合时宜的拼图，兜兜转转，却始终找不到它该嵌入的地方。
回到荷兰后，我很快又回归到忙碌而规律的日常里。豆豆这一次倒是真下了决心去读书，很快申请到了一所语言学校，新年后可以入学。王桦果然说拿不出钱给她交学费，我二话不说就给她转了半年的学费。豆豆在国内时已经考过B2，如果早点学完考了C1，明年就能申请正式大学读个学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