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童年
作者:彭涵娜
一条被人工改写、环镇而流的河,将他故乡慵懒地分成三瓣。这是他心中世界的归处;而那由三位家长用智慧与温柔,藏于错落山墙之后的私密天地,是她整个世界里最初与最后的温柔之乡。
她的家庭像梯田上的稻穗般层次分明。七尾鲤鱼在假山缸里聚散,恰似七口人在对称小楼里共生共息。父亲是门后警帽与深夜归影,如冷冽深水;大大是河中怀抱与院坝笑声,似温暖浅滩。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共同凿出了她生命最初河床的蜿蜒走向。
在那个晨光氤氲的清晨,一个骑着摩托车的青年载着宛若天使的弟弟,闯进了她静谧的童年。弟弟雪山白的衬衫与灵巧的左撇子姿态瞬间成为全校焦点,而如山般沉默的哥哥则像一道遥远的背景。她在一种干净明亮的怅然中,初次体味到了身为女孩的懵懂悸动。
左撇子神童每日午后总带着一身疯玩的尘土闯入教室,又在次日清晨恢复雪山般的整洁。他以无人能及的聪慧永远占据榜首,用无可辩驳的理由捍卫自己的天赋。她始终伫立在那座名为“第二名”的桥头,凝望那个被阳光描亮的背影,直至多年后从泛黄的成绩单里,终于读懂这命定般的距离。
八个被遗忘在镇上的孩子,度过了一段如水般清澈的农忙假。左撇子神童在公开的河流中,以一种天真而笃定的骄傲,坦然裸露了身体与成人世界的秘密。这颗投向她懵懂心湖的石子,打破了孩童间微妙的平衡,也悄然种下了漫长幻想的开端。
阴冷的南方冬日,他以一双异于年龄的厚实大手,固执地焐热她满是冻疮的手,也捂烫了整个童年的耳根。当他在教学楼台阶上向全世界宣告要娶她时,她正站在身后,成为这场童年誓言最沉默的见证者。直至大半个世纪后的雪夜,当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再次准确握住她当年的冻疮位置时,她终于听到了那个穿越六十年的答案。
那个暮色四合的黄昏,在等待哥哥来接的时光里,他一边用左手勾勒夸张的三国战将,一边用清泉般的童音唱着温柔情歌。歌声与画笔如潺潺小河,在她生命里留下最初印记。多年后当旋律再度响起,她才发现记忆早已为它镀上金光。世人皆见他画中铁锤,唯她记住了那条小河。
父亲难得带着孩子们下河洗澡。当哥哥从深水区走来时,他已是个初具轮廓的少年。父亲温和地教导妹妹尊重男子汉的体面,大大则默默为他备好第一把剃须刀。在三位家长相视而笑的温柔瞬间,这个家庭特有的默契与爱意自然流淌。
他们独享了春游的秘密。他从容站上讲台宣布注意事项,带着远超年龄的沉稳。在桃花纷飞的果园里,他许下带她看世界的诺言,描绘着子孙满堂的未来图景。
亲爱的人啊,若你遇见一个戴金边草帽的老头,请告诉他,如果迷路了,请站在原地,总会有人来接你。
孩子们怀揣着咕嘟冒泡的兴奋奔向果园。她第一次近距离看清那个如秋水般沉静的哥哥,与弟弟阳光般的活泼形成微妙对比。穿过铺着青石板的乡间小路,两旁翻涌的金色油菜花田和倒映蓝天的秧田,远处山坡上桃花如粉雾梨花似雪。同学指着山脚下黛灰色屋顶说那是他的家,田间弯腰插秧的农人身影悄然入画,为这个宛若童话的场景添上一笔真实的注脚。
石桥尽头,一个被天地宠爱的男孩飞奔而下。军绿色工装裤上飞舞的细绳如彩蝶,鹅黄衬衣在翠绿山间明亮如迎春绽放,帽檐滚着金边的草帽下,瓷白小脸盛着几乎溢出的欢喜。他向师长们恭敬问好,最后携着满身春光,笑着扎进小伙伴的队伍。
沿着缓缓攀升的山路,果林如画卷般渐次展开:梨树燃着雪白繁花,低处草莓地缀满红果,杏李枝头悬着青涩果实,更高处的桃花正灼灼燃烧,而山顶大榕树始终如一句未完的省略号。他轻声讲述父亲设计的果园布局与哥哥打理的草莓地,风中飘落的梨花瓣为故事添上温柔的注脚。
院坝里,林伯伯穿着褪色军装笔直如松,婶婶鬓角簪着栀子花微笑而立。那个被全家宠爱的男孩,独居正房二楼,拥有山林最大的书房。他自然地伸来筷子,分担她碗中剩余的荷包蛋,那句体贴的低语成为跨越数十年的温柔伏笔。多年后的另一场婚宴上,同样的筷子再次轻轻掠走甜蜜负担,带着心照不宣的浅笑,让记忆与现实在糖霜般的时光里融成永恒。
他欢快地篡改了所有计划,删减了注意事项,将严谨的日程变成了自由的冒险。五叔的憋笑和哥哥的默许,成为这个春日最温柔的注解,印证着有些规则生来就是被用来打破的,而有些人总会纵容所爱之人的小小任性。
在桃林分叉的十字路口,他系上一根亮黄色的布条作为路标,将队伍分成两组奔向不同风景。他的安排周密又灵动,总能瞬间找到应对突发状况的方案。那抹亮黄在花枝间轻轻摇曳,如同一个永恒的承诺,多年后依然在她记忆里守着那个春天的路口,等着所爱之人归来。
后山的风景与前山截然不同:杨梅花低调垂落,柑橘林静待花期,水塘边垂柳与樱花交织。他如数家珍般介绍着家中的动物、守夜的规矩和远方的老宅,却不知那句无心之言早已埋下命运的伏笔。多年后,当炊烟系紧哥哥的今生,他的风筝却飘向了远方,唯有山里的桃花年复一年地开,再不是当年模样。
在桃树荫凉的环抱中,他铺开布垫,取出精心准备的草莓,用略带霸道的温柔分给大家。当他将最大最红的那颗递给她时,那句关于“我们孙子”的遥远设想,如同阳光般悄然照进她心里。那一刻的草莓甜味与懵懂的承诺交织,成为她一生中最珍贵的记忆。直到后来她才明白,有些甜味永远只能停留在最初的瞬间。
大榕树如绿色城堡般巍然矗立,垂落的气根宛如时光珠帘。他将她拉上枝头,两人并肩悬空晃荡双脚,镇上的屋顶与远方的山景在眼前铺展。那一刻的靠近让她心生欢喜,仿佛消融了两人之间无形的隔阂。此后多年,那个枝头晃荡的少年背影成为钉在她心尖上的白月光,那座山头是她一生未能抵达的乌托邦。
天蓝色更衬出他瓷白面容的清秀。当三婶婶轻拍他脸蛋笑叹时,她羞红的脸颊与他忽闪的睫毛,在那一刻成了比满桌佳肴更鲜活的存在。所有未说破的心事,都藏在了大人们狡黠的眼神与孩子们放肆的笑声里。
落日余晖为他的天蓝衬衣与金边草帽镀上暖光。众目睽睽之下,他亲手奉上精心挑选的果实,将明目张胆的偏爱化作她余生再未尝到的甜。
哥哥以一分之差与重点中学失之交臂,这个家以独有的方式守护着他的骄傲。闷热的晚宴上,电风扇嗡嗡转动着大人们未说出口的遗憾与补偿。当妈妈第一次举起酒碗,大大轻声说出“喜欢这个家”时,所有未竟的梦想与执念,都融在了橘子汽水的甜与啤酒的涩里,化作他们用沉默与坚守共同酿造的家的味道。
他在哥哥的陪伴下为班级图书馆捐出整箱藏书,每一本都承载着另一个世界的重量。当她在周六阅读课上沉浸于武侠世界的悲欢时,那些书页间翻动的风声,早已悄然勾勒出未来世界的雏形。基督山伯爵的复仇、雪山飞狐的孤勇、许褚的豪迈与赵云的忠贞、青衫少女的寻找、万水千山的漂泊,都将在她的生命里找到真实的回响。
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时期,五年级的他击败所有候选人,当选大队长。在全班无记名投票中,他以压倒性票数,当选三好学生。粉笔灰如细雪般飘落,他仿佛站在了整个年级的最前方,白衬衫的领口收束着整个小学时代的庄严。
六一儿童节,他穿着熨烫平整的校服站在主席台,从容主持着整个流程。当念到市级三好学生名单时,那个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不是他,而是她。在全校的哗然与家庭的庆贺声中,奖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鞋底的碎玻璃般隐隐作痛,让她彻夜难眠。
她准备了很多无用的道歉方法,但都没有派上用场。那个座位一直空着。她收起了那些三国战将,私藏了那张证件照。当她鼓足勇气去询问姥姥时,老人从最初的冰冷转为怜悯,却终究给不出归期的承诺。水蜜桃如期成熟,集市上却也寻不见他的身影,那个骄傲的左撇子少年,连同他未说出口的委屈,彻底消失了。
她得知他已跳级去了初中,“一起上重点中学”的承诺如樱花般飘散。家中,她以冰冷的称呼作无声反抗,哥哥也在为另一种不知名的原因冷战。在三楼的小卧室里,金庸书页间那个执着寻找大哥哥的青衫女子,成了她内心最真实的映照。
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带着烫金校徽和朱红火漆送达,那份沉甸甸的荣耀却化作无尽的怅惘。那个本该与她共享这份喜悦的少年,已带着未兑现的承诺消失在时光里。烫金的文字在纸上闪烁,映照出两个平行时空:一个她握着通知书走向遗憾,一个他消失在了五年级的夏天。
夜深人静时,《飞狐外传》成了她跨越多年的慰藉。夹在书中的照片如同一个缥缈的谜:究竟是她婚前决绝的告别,还是时光自作主张的抹去?当熟悉的旋律响起,荧幕上胡斐在风雪中独行的身影与“无缘”二字重叠,将她永远困在了那个未能圆满的夏天。
在姥姥热闹的寿宴上,她终于见到了消失一年的少年。他站在二楼阳台,身形已初具青年轮廓,亮红色T恤映着瓷白肌肤,却掩不住眼中的沉静与疏离。她鼓起勇气替大大道歉,那句“不必,那是他的权利”像一道清晰的界限,划破了童年最后的幻想。逃离宴席的路上,小学校门口哀鸣的小狗正如她自己:逃不开,也挣不脱。而前方,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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