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把小弟弟接走后,我几乎每天都跟妮妮在一起,不是我去她家,就是她来我家。有时我们会一起上街闲逛,有时我们会一起步行到大哥所在的新风林场,到那儿的果园和大哥的房间还有自留地里去猎奇......
我喜欢约妮妮到我们家,因为感觉比在她家清静很多,而且她到我们家,能让我觉得自己的势力强大不少,有个女伴呆在一起,可以不用“畏惧”二哥那群“狐群狗友”。有时我们到我房间时,二哥和他的朋友们已经把能坐的位置占满了,这种时候,我会带着妮妮勇敢地直接撞入,我会径自走到床边,旁若无人地把鞋一脱,爬上床去坐着,毫不在乎二哥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妮妮常常显得很是羞涩,我会在床上盘着腿大大咧咧坐着叫她:
“妮妮,快上来,我们自己在这儿玩。”
妮妮最终会羞答答地服从,上床跟我一起玩“脚儿搬搬,行走南山……”的游戏......
二哥1965年小学毕业后没能上初中,他不知道为什么,以为是自己考试没过关,他约上跟自己一样没被初中录取的同班同学王玉祥(二哥总是叫他小名“安安”)一起,回小学补了一年课,1966年他俩一起回小学参加升学考试,结果分别考了前两名,可初中入学通知仍然没有他们。安安的妈妈丁明珍是一位缝纫社女工,得知儿子这次考试成绩数一数二也不能上初中后,她忍无可忍地到普定县教育局质问:
“你们凭什么不录取我儿子?”
县教育局接待她的人冷冷地回道:
“右派子女不能上初中。”
二哥和安安是那么地渴望能上中学,可因为父亲是右派,13岁的他们就这样被无情地拒之学校门外了!在那个疯狂的唯成分论且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因父母或家庭成员是黑五类被拒之学校门外的何止他们俩!
不能上学的二哥和安安,没有自暴自弃,他们看着同龄人都在上学,在家难过了一阵之后,开始自娱自乐起来。安安的妈妈知道二哥没有父母,很疼爱他,常常叫安安约二哥到他家吃饭,安安的大妹妹还常常帮他洗衣服。他和安安习画一起读书习画、自学乐器,四年下来,他俩都能十分娴熟地拉小提琴、二胡、弹琴琴了。二哥自己在家,自学书法、绘画,安安自己在家自学安装收音机,他们不能上学的日子,似乎过得很是有滋有味……
二哥和安安还有几个共同的朋友,他们都是各种家庭原因被剥夺了上中学权利的大男孩。这群朋友中,二哥和安安年龄最接近,其他几个比他们要年长半岁到三岁不等。我记得他们中年龄最大的叫“徐宗文”,大家都叫他“小宝哥”,有一个叫“王文锦”,大家叫他“小篾幺”,有一个叫“蒙瀑”,大家叫他“小蒙瀑”。
二哥的朋友们喜欢到我们家聚会,因没有哪家能像在我们家这样没有家长制止他们无拘无束地谈天说地,没有人会抱怨他们无休无止地吹拉弹唱。二哥住的街房房间很小,他的朋友们隔三差五地会先后不一地来我们家,当所有朋友都到之后,二哥会把他们带到我的房间去。他们一帮小伙子在我房间里天南海北随心所欲地侃大山,吹拉弹唱,自得其乐,常常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们常常相互走访,交换着玩不同的乐器,似乎每个人都会拉小提琴、二胡、弹琴琴。
有一天我和妮妮在黑黑的厢房里等他们都离开我房间时,我大声对正要离开我房间的二哥说:
“你的狐群狗友们终于走了!”
二哥对我把他的朋友叫“狐朋狗友”毫不在乎,他看看我和妮妮,仰头“哈哈哈”地笑着,迈着他特有的大懒步回他的房间去了。
每次二哥的朋友来找他时,见到我都会问:
“你哥在不在?”
我从不答理他们,会直接跑到二哥房间去告诉他:
“你的‘狐朋狗友’来了。”
二哥总是在忙着什么,他常常头也不抬地告诉我:
“哪个?叫他来我这里。”
二哥的朋友安安是来得最勤也最早的,他常常中午就到我们家来了。他到我们家时,常常碰到二哥正好要去挑水,他会主动跟二哥一起去挑水。我们家到普定县城最大饮水源大龙井有好几百米,一个人去挑水要歇几气才能挑到家。安安和二哥一起去挑了一段时间的水之后,表示可以自己去挑水了,可二哥没让他单独去挑过水,他总是会跟安安一起去。一开始,二哥会笑他,说他不行,因为他挑水摇摇晃晃,显得很吃力。所有朋友在一起时,我偶儿会听到他们一起取笑安安,说他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花花公子。安安显然不愿意被如此看待,他越来越多地跟二哥一起去挑水,也越走越稳,歇气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几个星期后,当其他朋友取笑安安时,二哥会说:
“安安已经大有进步了。”
不知何时开始,15岁的我注意到安安有时候会显得忧郁失落,跟朋友们在一起时他常常心不在焉的。那段时间二哥的“狐朋狗友”们好像都不很开心,吹拉弹唱的时间少了,叹气和沉默多了,散伙的时间提前了。我和妮妮也变了,我们越来越喜欢在眯豆的房间里玩,还会特别注意听二哥的“狐朋狗友”们对话了。
有一天我们听到二哥大声叫“王安安!”,然后听见二哥问:
“你卖什么呆?”
安安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回道:
“哦,我没卖呆啊。”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一会儿,我们看见安安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二哥很少带他的朋友到我的房间来了,我发现安安有好多天没有来找二哥了。近期安安没有了我曾看到过很多次的开心且阳光的笑,他一笑嘴角就出现两个很小的酒窝让我感觉特别可爱。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忧伤失落的神情留在我的脑子里,怎么都挥不去。我已经习惯于天天看到他,突然看不到他,我竟然有些不习惯了,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二哥:
“安安怎么不来找你了?他生你的气了吗?”
二哥大大咧咧地说:
“他凭什么生我的气?”
“那他怎么不来找你了?”
“他到贵阳找他的女朋友去了。”
知道安安没生气,我没再说什么。
有一天,二哥问我和妮妮:
“小平,你们想不想让我给你们画像?”
我看着妮妮,见她羞涩地点了下头后,我对二哥说:
“可以啊。”
我拉着妮妮的手,跟着二哥到了他的房间里。二哥决定先画妮妮,我在二哥装炭精画作品的抽屉里翻看他的东西。我看到了一张2寸的女子半身照片,照片上的女子含情脉脉地笑着,抽屉里一幅尚未完工的头像画的就是她。我还看到了一封前两天安安从贵阳写给二哥的信,安安告诉二哥贾六妹不理他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还看到了二哥给安安的尚未写完的回信,二哥告诉安安尽快回普定来算了,他看贾家姐妹不会诚心对他好,只是玩弄他而已。二哥还告诉安安他不继续画她了,如果她愿意跟他好再继续画。我拿起那女生的画走到二哥面前,当着龚妮妮的面问道:
“哥,这个人是谁?”
二哥从我手里抢过画像扔到一边后漫不经心地说:
“不认识,你管她是谁。”
那时的我们,身心变化是迅猛的。我和妮妮在我房间玩的时候,看到二哥她的脸会发红,还会显得紧张,有时候她会突然一边看着二哥一边悄悄告诉我:
“王小平,我们去我家吧。”
妮妮的情态让我注意起二哥来,这种时候我已能感觉到二哥的不快。但我会更在乎妮妮的态度和感觉,我会毫不犹豫地跟她一起离开我的房间到她的阁楼上去玩。
到妮妮家后我问过她为什么要离开我家,她说:
“你二哥老斜着眼睛瞅我,他不想要我们在你家。”
知道妮妮为什么离开后,我开始提议在妮妮家玩,可她常常表示她家弟妹太烦,还是去我家好。于是我们还是常常去我家,只是二哥和他的朋友在我房间时,我们不再进去,而是在隔壁眯豆住的房间里玩了……
那时我很想学弹琴琴,还想自己拥有一个琴琴。我写信告诉在遵义劳教的父亲我很想要一个琴琴,父亲很快回信告诉哥哥们,他会尽快汇钱来,要哥哥们负责给我买琴琴。很快父亲果然就把钱汇来了,大哥把钱交给二哥,要他负责给我买琴琴。
有一天,二哥告诉我安安想卖掉他的琴琴,他把我带到安安家看了他挂在墙上的芭蕉扇形状的琴琴,问我是否喜欢,我表示喜欢。那天安安不在家,他妈妈看见二哥和我,知道我是光继的妹妹后,她显得很是热情,告诉我们安安一会儿就会回来。我第一次到安安家,感觉很不好意思,浑身不自在地等了一会儿,我便催着二哥回家了。
不知为什么,最终二哥没给我买安安弹过多年的琴琴。有一天,二哥拿回来一个圆形的新琴琴,问我是否喜欢,我表示喜欢后,二哥就把琴琴给我了。
从二哥口里,我知道安安有两个妹妹,还知道他在家从来不做家务。有时候二哥会告诉我,安安的衣服都是他妹妹洗,他妹妹有时候会顺便把他的衣服也一起洗掉。我不知道二哥为什么要告诉我此事,他也许是想启发什么都不会做的我?
知道安安的女朋友不理他之后,我开始可怜起他也特别关心起他来。他不到我们家时,我会想象他一个人躲在家里难过的情形,会产生一种要去看看他怎么样的冲动。我甚至悄悄到他家门外走过几次,透过半开着的门瞥见他们几个过去常常一起去我家的朋友兴高采烈地侃大山,听到他愉快的笑声时,我回家的脚步都会变得轻愉起来。
有一天二哥不在家,安安突然来了,他在眯豆的房间里与我单独碰了面,他显得有些紧张,我听见他机械地问道:
“你哥在家吗?”
我也有些紧张起来,机械地回答:
“不在。”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
“他回来你告诉他我来过,好吗?”
“好。”
这一次见到安安,他让我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其妙的心跳与紧张的感觉……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