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反”运动与“抗美援朝”（63）
朝鲜战争中的中朝矛盾
在朝鲜战争中，中苏两党是处于这样一种暗斗的状态。那末金日成对中共又是怎样的心态呢？实事求是地说，金日成是非常不愿中共插手朝鲜事务的。他之向中共求助，实在是出于无奈。这或许是所有附属国国民对原宗主国普遍的心态：依附你是被迫的，真正的想法是不再继续受其控制；亲密关系表面下是历史积淀下来的数不清的恩怨。对于志愿军的入朝参战，金日成的态度是既欢迎，又警惕、排斥。因此在抗美援朝中，中朝之间也发生过无数的矛盾。
当初，金日成在多次向斯大林提出帮助统一南北韩的请求被拒绝以后，曾转而向毛泽东寻求支持，并得到三个朝鲜族师的兵力支持，大大地增强了人民军的实力。但是，当斯大林准许他发动战争，而他又自估可以凭一己之力打下南韩时，他就要竭力避开中共单独行事。一九五〇年五月十三日金日成奉斯大林之命访华，通报他与斯大林会谈发动战争等事。金日成向中共说了斯大林已批准发动战争一事，却没有透露具体的发动时间和行动计划，更避而不说斯大林关照的、“这个问题必须与中国同志和毛泽东本人讨论”，及“如果中国同志不同意，则应重新讨论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句至关重要的话（见沈志华《朝鲜战争爆发的历史真相》一文）。直至战争爆发了，金日成也不来及时知会一声。据时任中共中央领导人俄文翻译的师哲回忆，金日成是在战争爆发的第三天才有一名校级军官来北京通报情况，连级别高一点的官员也不派。所以金日成不欲中共插手朝鲜事务的态度是十分明显的。
相反中共在得知美国出兵的消息后，即主动、迅速地做好随时出兵支援朝鲜的军事准备。尤其在战场形势起了变化后，斯大林也希望中共能及时帮助北朝鲜。但是，中共要派军事参谋去朝鲜勘察地形，朝鲜也不让去。不得已，中共派了一个老军事情报人员柴成文以驻朝鲜大使馆武官身份去了解战况。然而柴成文到了朝鲜以后，金日成却让他住在高级宾馆里，按了一个可与金日成通话的直线电话就算完事了。朝方送给柴成文的情报，都是第二天就要见报的消息，既没有最新的，更没有机密的，完全是应付。柴成文要求朝鲜提供最新的详细的朝鲜地图也不肯，给的是日本统治朝鲜时期出的旧地图。直到美军仁川登陆后要打过三八线了，金日成才不得不放下身段向中共求救，而这也是在要求苏联出兵无果以后，才不得不转而向中共求救的。金日成向毛泽东求救的时间比向斯大林求救的时间至少晚了二十多个小时。这二十多个小时的时间差，我以为充分地反映了金日成死到临头仍不情不愿让中共插手朝鲜事务的纠结心态。
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我认为有必要提出来让大家深思一番的，那就是金日成为什么宁肯让苏联插手朝鲜事务而不愿让中国插手？这除了金日成是由苏联扶植起来的，恐怕也与金日成对中国的感观有关。金日成一九二五年十三岁随父亲到中国来。他在中国读书，在中国加入共产党，又在东北抗日联军中当到师长级干部，可说是在中国成长起来的。他后来去苏联是在一九四〇年二月，是东北抗日联军失败后随军撤退到苏联去的。此后金日成在苏联住了五年多，日本投降后才随苏军回到朝鲜。如此经历，按说金日成对中国的感情应该不会比对苏联少。虽说现在金日成的地位是苏联给他的，他倾向苏联也是很自然的，但不至于因此就对中国这样排斥吧？所以思量起来，除了两国历史上的恩怨，那种附属国国民普遍对宗主国既怕又恨的心态影响了他，是不是还因为他对中国、尤其是中共太了解的缘故？又或者他在中国呆的时间那么长，期间听到过、看到过或亲身经历过什么让金日成不愉快的经历，所以反而让他产生不想与中国亲近，甚至抗拒中国的想法呢？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猜想，由于对金日成在中国期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我现在所知也不多，所以也不好妄下结论。但志愿军出兵朝鲜后，中朝之间发生了很多矛盾和争执，闹得很不愉快则是肯定的。
志愿军出兵朝鲜以后，中朝两国在军队指挥权上面首先就发生了严重分歧。在开始，中朝两国军队是两个指挥系统，分别作战的。这当然是不利于整个战争的。因为双方讯息不通，据说还发生过志愿军在前面追击美军，而朝鲜人民军在后面攻击志愿军的乌龙事件。因此统一指挥势在必行。但是由谁来指挥呢？在金日成想来，仗是在朝鲜土地上打，主人是朝鲜，志愿军是客军，战争当然应由他来指挥。但是在彭德怀想来，你金日成根本就不会打仗，前期人民军打得一败涂地就是证明，我这几十万志愿军怎么可能交他指挥？若以资历论，金日成给彭德怀当参谋都不够格。为此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后来是斯大林出面调停，成立联合司令部，规定以中方为正，朝方为副，军事指挥权归中国，金日成才不得已服从。
军队在前方打仗，后勤保障供应是攸关战争胜负的重要一环。当时志愿军是战场的主力，却常常因为后勤供应跟不上而严重影响作战。后勤供应不上原因，第一是美军空军轰炸破坏严重，第二是管理混乱。因为军队与后勤管理不统一，中朝军队为此发生过好多次抢火车头，抢铁路线，抢仓库的闹剧。因此为了保证战争胜利，在中共看来朝鲜的后勤，特别是铁路运输系统应由志愿军来管理。但是这在朝鲜人看来，后勤管理也是一国之主权，不能放弃。彭德怀把情况反映到国内，周恩来代表中国政府去跟金日成谈，然而金日成不肯让步，周恩来只得放弃。后来也是斯大林来电，说铁路必须军管。金日成才不情不愿地将铁路管理权交给了志愿军。然而当志愿军第五次战役以后，战争进入相持阶段，金日成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收回铁路管理权。周恩来和彭德怀以战争尚未结束为由，坚持继续实行军管，不肯交权。金日成无可无奈，但心中的不满可想而知。
志愿军第三次战役结束后，彭德怀认识到联合国军并非真因战败南逃，而可能是有计划的后撤；相反志愿军的战力已是强弩之末，无法继续作战，因此提出要让部队整休两到三个月。当时毛泽东好大喜功，要彭德怀趁胜前进，立即准备发起第四次战役，一鼓作气将美军赶到大海里去。这当然是不切实际的妄想。经彭德怀力争，并亲自赶到北京去详细说明军队情况，主要是部队伤亡严重，缺乏粮食，缺乏枪支弹药，缺乏冬季作战必须的装备，许多部队是单衣赤脚在战场作战，冻死冻伤无数，而新的补充部队也尚未到达，指出志愿军已到非整休不可地步，毛才勉强同意。金日成原指望志愿军一鼓作气攻下南韩，见志愿军要停下来整休就大为不满，与彭德怀在志愿军司令部足足大吵了三天。争吵的激烈程度据当时一个传说，脾气火爆的彭德怀还搧了金日成一个耳光。最后彭德怀以“撂担子”的姿态对金日成说：“你不是说现在风一吹就能把美国人吹到海里去了吗？你去吹风，我帮你去守后方，省得让人家抄你后路。”所谓“抄后路”，这是彭德怀明言在讥讽金日成无能，让美军在仁川登陆一事。金日成这才知难而退。但双方的矛盾并没有解决。这件事最后还是斯大林发了话，说彭德怀是对的，这才表面上将金日成摆平。然而金日成对此事心中一直有怨气，因为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解放”南朝鲜的机会了。
据沈志华说，在朝鲜劳动党中央政治局中一直有一种看法，认为朝鲜没有实现统一是中国人故意造成的，中国人不想我们统一，因为中国人害怕我们统一。“中国人害怕朝鲜统一”，为什么朝鲜人会有这种想法呢？我以为朝鲜领导人如果不是从被控制和反控制的角度来看中朝关系，怎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所以朝鲜人的这种想法，是很值得我们中国人深思的。人多习惯站在自己的立场想问题，其实也应该站在对方的立场想想，这样才能得出一个比较公允的结论。
如前所述，早在中共出兵朝鲜以前及以后，印度等国曾多次提出停战呼吁，但都被毛泽东拒绝。可是到了第五次战役以后，志愿军前线指挥员都发现这个仗打不下去了。因为志愿军人数虽多，但武器不及人家，制空权在人家手中，志愿军的后勤补给线无法保障，粮食上不来，武器上不来，新兵上不来，伤兵下不去，这仗没法打。而苏联与北朝鲜对战争也开始产生厌倦情绪。于是停战声浪又起。一九五一年六月二十三日，苏联驻联合国大使马立克建议停战谈判。美国赞同。在这种情况下中共也只得表示赞同。这才有了七月十日在开城凤来庄开始的停战谈判。但是在谈判过程中，据说朝方对中共谈判代表一直抱有戒心，看中方有没有出卖朝方利益；又抱怨中共代表在谈判中没有充分重视朝鲜代表的意见。尤其在划定停火线问题上，尽管志愿军一直打到规定停火的最后一刻，想多为朝鲜打下一点领土，可朝方就是认为这是中共为急于达成停战协定而对美国人过分的宽容和让步，是出卖了朝鲜的利益。甚至金日成私下对朴宪永这样说：“我宁愿在没有中国人的帮助下继续进行战争，也不愿意做这种让步！”苏联驻朝大使也注意到：“最近数月来，朝鲜人对中国人的态度明显地冷淡了，朝鲜人更加坚定了依靠苏联的方针”。（见沈志华：《朝鲜战争停战协定的谈判过程与战后影响》）
与此相反，在谈判战俘归还问题上中朝的态度又反了过来。毛泽东为了面子问题，也为了拖延战争的目的，坚持战俘要全部遣返。美方则坚持要尊重战俘个人意愿。为这个问题双方磨了一年多没有结果。停战协定签字签不下来，美军飞机就照炸朝鲜后方不误，朝鲜的损失很大。金日成就受不了了。一九五二年秋，金日成给斯大林电报，抱怨说：他不明白中国人到底想的是什么，他们一天就为那点战俘在那拖着。那点战俘本来也不是你的，本来就是国民党的俘虏，人家又被俘虏过去了，人家要去台湾就去了。说现在美国轰炸炸死的朝鲜人比你们战俘还要多。他也给毛泽东写信，要求毛接受美国处理战俘的意见，尽快实现停战。毛泽东见金日成不听号令十分生气，也向斯大林告了一状。其时斯大林又改变了注意，希望这场战争继续拖下去，因为拖下去既拖住了美国人也拖住了中国人，最终得益的是苏联，于是说毛泽东是对的。就这样，战争就一直拖到斯大林死后才得结束。
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斯大林去世后，苏联新领导集团立即改变对朝鲜战争态度，要求中共停战。态度之强硬，不容中共申辩。毛泽东此时虽已有不服苏共之意，但毕竟国力、国际声望还远不及苏联，目前还不是公开对抗的时候，而且苏联也许了他好多好处，这才在战俘问题上鬆口，同意按美国说的办，结束战争。但是，毛泽东在结束战争前还要再捣一下蛋。一九五三年六月十五日，停战协定的全部协议都已达成，就等一个签字仪式了，可是毛泽东在七月十三日又发动了一个“金城战役”，出动的兵力达到二十四万人。毛泽东在停战前还打这一仗，目的之一是想在停战前再捞点好处，同时也向全世界展示一下中共还能打的实力。目的之二就是向苏共新领导集团示威。他要以此告诉苏共：朝鲜战争想停想打，主动权在我不在你；是我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金城战役”打了十五天，到七月二十七日嘎然停止。这一天交战双方在板门店签了停战协议，历时三年多的战争这时才真正停了下来。在整个停战谈判过程中，要打要谈，几乎全是由中共说了算，朝鲜差不多是个傀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