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知青叙事(2)

 

知青叙事

(3)蓦然断根

 

从白银返回兰州已经几天了,莹梅的日子像是踩在薄冰上。在宣传队里,她更加沉默;排练时,她总站在最不显眼的位置;生怕哪个动作不够“有力”,哪句歌词不够“忠贞”,会引来旁人对自己“成份”的更多联想。那根红绸带被她藏在箱子最底层,像一道不敢触碰的伤疤。

卫东依旧热情,但那份热情里,莹梅能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建军则更加沉默,只是在没人注意时,会悄悄递给她一本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书,低声道:“看看这个,会有好处的。” 那是本《普希金诗选》,书页泛黄,带着霉味,却像一扇微小的天窗,透进一丝外面世界的空气。

山雨欲来的压抑,在一个烦闷的秋日达到了顶点。

那天,莹梅刚排练完回家,刚进家属院,就感觉气氛不对。几个平日熟悉的邻居聚在院门口,看到她,立刻散开,眼神躲闪,交头接耳。她的心猛地一沉,加快了脚步。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如遭雷击。

家里像是被洗劫过。衣柜洞开,衣物被翻得乱七八糟,散落一地。母亲陪嫁的那口樟木箱子歪倒在墙角,箱盖朝天,里面空空如也。父亲常坐的那把藤椅,断了一条腿,可怜地歪在屋子中央。

母亲瘫坐在炕沿上,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大的哭声,只有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父亲蹲在门口,背对着她,脚边是一堆凌乱的烟头,那个总是挺直的脊梁,此刻佝偻得像一张快要折断的弓。

“爸...…妈...…怎么了?”莹梅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母亲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女儿,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她把手里的那张纸递过来,像递一过烧红的炭块。

那是一张油印的通知,标题是《关于清理阶级队伍、遣送反动家庭返乡生产的决定》。上面的字迹模糊而冰冷:“经查,品乐书之父品守仁,在旧社会曾任伪联保长,欺压乡里,血债累累...…现决定,将其后代遣送回原籍河南省巩县北山口公社白窑大队第三生产队黄瓜峪村,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

“遣散返乡”...…“监督改造”...…这几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莹梅的胸口。她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那个只在照片上见过的、穿着长衫的祖父,他的影子,此刻化作一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下,要将他们一家彻底压垮。

“返乡?我们哪里还有乡?”母亲终于哭出声,声音嘶哑破碎,“我们生在甘肃,长在兰州,那河南巩县...…都没想过啊!黄瓜峪...…那是个啥地方啊?”

父亲猛地站起身,转过身来。才四十岁的男人,一夜之间仿佛老了,眼窝深陷,鬓角竟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白霜。他看着女儿,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痛苦、茫然,还有一丝十五岁的莹梅看不懂的...…屈辱。

“莹梅...…”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又蹲了下去,双手死死插进花白的头发里。

接下来的日子,品家像是在经历一场公开的、缓慢的凌迟。

家里的东西被一样样搬出去,摆在院子里廉价变卖。那台承载了无数家庭欢乐的红灯牌收音机,第一个被邻居老周以十块钱的价格搬走。母亲陪嫁的樟木箱子,被收破烂的用五块钱收购。父亲手腕上那块视若珍宝的上海牌手表,也只换来了二十斤全国粮票。

每搬走一件东西,都像是从这个家庭里割下一块肉。来捡便宜的人络绎不绝,他们的眼神里,有好奇,有冷漠,也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往日和善的邻居面孔,此刻变得如此陌生。

卫东在一个晚上偷偷摸摸地来过一次。他塞给莹梅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扉页上的钢笔字刚健有力:“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莹梅,别灰心!”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希望,“农村是所大学校,你去那里锻炼几年,好好表现,一定能早点回来!我...…我们都等你!”

他的话真诚而炽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无法传递到晓芸冰封的心里。她看着这个阳光依旧的少年,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即将走向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建军也来了,同样是在深夜。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悄悄塞给莹梅几本用旧报纸包了又包的书,低声道:“藏好,别让人看见。知识...…总有一天会有用的。” 莹梅摸了摸,书脊硬硬的,她认出其中一本是《代数》,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谢谢你,建军。”
建军推了推眼镜,在月光下看着她,眼神复杂:“保重。”

离别的日子,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到来。没有太阳,天色和人的心情一样阴沉。一辆破旧的解放牌卡车停在院门口,发动机发出沉闷的轰鸣,像一头不耐烦的野兽。

没有送行的人。只有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远远站着,指指点点。

家里的最后几件行李被胡乱扔上车厢。母亲死死抱着门框,不肯上车,哭得几乎晕厥。“这是我的家啊!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父亲红着眼睛,用青筋暴起的手,几乎是拖着,才把妻子拉上了车。

莹梅最后一个爬上车。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熟悉的院落,斑驳的墙壁,窗台上那盆母亲精心照料、却已然枯萎的茉莉花...…一切都将在她的生命中被连根拔起。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服,那本笔记本,建军给的书,还有那根深埋箱底的红绸带。

卡车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缓缓开动。

就在车子即将拐出家属院大门时,远处街角,卫东推着自行车站在那里,正用力地朝她挥手。而在更后面的一个土坡上,建军瘦削的身影静静伫立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直到卡车转弯,再也看不见。

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猛地扭过头,把脸埋在臂弯里,不再回头。

车厢里,挤满了命运相似的人。有唉声叹气的老人,有目光呆滞的中年人,也有和她年纪相仿、脸上写满惶恐的少年。没有人说话,只有车轮碾压碎石路面的单调声响,偶尔有婴儿细弱的、仿佛累了的啼哭。

卡车驶出兰州城,窗外的景色逐渐从熟悉的工厂、楼房,变为一片望不到边的、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绿色几乎绝迹,只有裸露的黄土和嶙峋的石头,像大地裸露的骸骨。风变得粗粝,卷着沙土灌进车厢,呛得人直咳嗽。

莹梅紧紧靠着母亲,能感受到她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低泣。父亲则一直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越来越荒凉的景色,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先于身体,去了那个名叫“黄瓜峪”的陌生地方。

旅途漫长而煎熬。白天颠簸,夜晚寒冷。他们挤在四面漏风的车厢里,靠着彼此的身体取暖。干粮是硬邦邦的玉米面窝头,就着水壶里日渐减少的冷水往下咽。

就在这趟仿佛没有尽头的旅途中,莹梅度过了她的十五岁生日。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亲人的祝福。只有车厢外呼啸的风声,和车轮与砂石地面的摩擦声。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头顶缝隙里漏进来的、冰冷繁星,默默告诉自己:十五岁了。从今天起,你再也不是孩子了。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卡车终于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口停下。司机跳下车,不耐烦地喊道:“巩县北山口公社的,到了!自己下车找去吧!”

众人茫然地下了车,站在漫天黄尘里。眼前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山岭,一条被雨水冲刷得不成样子的羊肠小道,蜿蜒着插入山沟。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牲畜粪便混合的气味。

一个穿着旧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拿着花名册走过来,挨个点名,语气淡漠。
“品乐书!”
“到。”
“张素贞!”
“……到。”声音微弱。
“品莹梅!”
莹梅看着眼前苍茫、陌生而狰狞的大山,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这就是...…老家?
“品莹梅!”干部提高了音量,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到。”一个细微、沙哑的声音,终于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

那干部合上花名册,指了指那条山路:“顺着这条路走,翻过前面两个山头,就是白窑大队。自己去找队长李满仓报到!说是县里遣返下来的,他就知道了。”

说完,他转身上了卡车。发动机轰鸣着,卡车调头,卷起漫天尘土,毫不留情地消失在来路上,仿佛丢弃了什么不堪的累赘。

一家三口,像几颗被随意抛撒的石子,孤零零地站在荒凉的山路上,面对着沉默而巨大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群山。

天色迅速暗下来,山风呼啸着穿过山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野兽的悲鸣。

父亲辨认了一下方向,哑着嗓子说:“走吧,还得赶路。”
他挑起最重的行李,母亲拄着一根树枝,莹梅背着自己的小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始爬山。

他们并不知道,按照原计划,晓芸老家的一位四叔应该到巩县火车站接他们,但因为信息不通,加上他们提前下了卡车步行,双方就这样错过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终于看到山坡上散落的、如羊粪蛋般的几十孔窑洞。几经打听,找到白窑大队队部时,天已黑透。队长李满仓,一个黑瘦精悍的汉子,正就着一盏煤油灯算工分。听他们说明来意,他抬起眼皮,用那双像山里的石头一样硬冷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鼻子里哼了一声:

“哦,兰州下来的遣返户。窑洞给你们找好了,在村西头,以前堆放杂物的,自己收拾去。明天一早,听到哨声上工。” 话语简短,没有任何欢迎的意思,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漠,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当他们终于找到那孔位于村西头最偏僻处的废弃窑洞时,母亲最后一点力气仿佛被抽干,瘫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再次掩面而泣。窑洞又低又矮,门板歪斜,里面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土腥气。土炕塌了半边,墙角挂着厚厚的蛛网。

就在这时,窑洞外传来脚步声和一个带着浓重河南口音的、迟疑的问话:
“是...…是乐书哥一家不?”
父亲一愣,猛地站起身。只见一个穿着黑棉袄、脸上布满风霜皱纹的汉子提着一盏马灯站在门口,眼神里带着急切和探寻。
“我是乐书,你是...…”
“我是老四啊!我听说你们今天回来,就早早到火车站接你们,左等右等不见人!一路打听才摸到这儿!” 汉子激动地跨进门,马灯的光晕照亮了窑洞里的破败和品家三口狼狈不堪。

看着这所谓的“家”,看着兄嫂侄女憔悴绝望的面容,这个叫老四的汉子,嘴唇哆嗦了几下,这个朴实的农村汉子,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蹲在地上,用粗糙的大手,捂住了脸。马灯昏黄的光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颤抖的影子。

那一刻,窑洞里只剩下母亲压抑的哭声......十五岁的莹梅站在破败的窑洞中央,看着眼前这令人唏嘘的一幕,感受着从脚底蔓延至全身的、彻骨的寒意。她的根,断了。而未来,如同这窑洞外的深山黑夜,深不见底,茫然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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