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光勝膚
和平的早上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星期日清晨,天氣晴朗,微風輕拂,空氣中透著暖意。許多年輕人駕著快艇,帶著衝浪板,從火魯奴奴一路來到歐胡島中部碼頭上岸。
他們沿著小道穿過椰林。每天都有孩子們在林中嬉戲。不久,便可看見一間細小而精緻的「吉祥炸雞店」。店後是一片糖蔗田,沿著小山坡層層延展;店前搭著涼棚,擺放長桌長凳。側邊仍是椰林,直通向他們熱愛的海灘。
店內清晨供應香濃咖啡與本地糕點,午餐則有老闆陳瑞華自創的「中西合璧炸雞」、雞焗黑豆飯與沁涼紅豆冰飲,深受年輕人喜愛。每當衝浪歸來,他們總會先在涼棚下坐下,來上一杯遠近馳名的夏威夷咖啡,再配上土著員工黑熊與妻子親手製作的糕點。
由於陳瑞華特別照顧黑熊一家,他們得以住在店內,方便夫妻二人工作兼顧家庭。黑熊的大女兒 Lulu 個性獨立,每天吃完早餐,便帶著兩個弟弟與八個月大的嬰兒 Jojo 出去玩耍,不讓父母分心。
珍珠港託孤
當天清晨五點,陳瑞華與黑熊夫婦已早起準備工作。黑熊性格開朗,笑道:「陳先生,今天天氣真好,又逢星期天,肯定有許多客人上門,您可得精神點,別偷懶啊!」
黑熊妻子剛下樓,聽見這話,笑著拍了他一掌,對陳瑞華說:「陳先生,別理他,他總是嘴上不饒人,像自己是老闆似的。」
陳瑞華哈哈大笑:「無妨,大家開心,才有勁頭幹活嘛。」
店裡氣氛輕鬆而溫馨。
未及七點,涼棚下已坐滿年輕人,笑聲與音樂聲此起彼落。七點五十五分,忽有大量飛機朝珍珠港美國海軍基地方向疾馳。年輕人仍未察覺,直到震耳欲聾的爆炸與警報聲響起,人群驚慌四散。
黑熊端著咖啡走出,見人群奔跑,杯中咖啡潑灑在地,桌椅翻倒。轟炸機投下炸彈,硝煙與烈焰撲面而來。他驚呼:「不好!我的孩子們!」拼命衝向外頭。妻子聽見,也奮力追出。
陳瑞華從廚房衝出,只見黑熊妻子滿身鮮血,跌撞而入;Lulu 背著弟弟 Jojo 哭喊著跑來。
黑熊妻子氣息微弱,掙扎指向廚房架上的錢箱,將它塞入陳瑞華懷中,顫聲道:「日本飛機……快帶孩子們逃走……請您照顧他們……」
她轉向女兒,低聲囑咐:「快帶陳先生去藏身……照顧好弟弟……」
話音未落,身體慢慢滑落,氣息全無。
陳瑞華抱著她痛哭,Lulu 也淚流滿面。但炸彈轟鳴聲已近在耳邊,他們無暇停留。Lulu 背起弟弟,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人要活下去才有希望。
她毅然拉著陳瑞華,穿過糖蔗田,鑽入椰林,直奔海崖。原來崖下有個岩洞,居民們正避難其中。爆炸聲震天,眾人屏息忍耐,直到夜幕降臨,外頭才漸漸平靜。
當他們返回店時,眼前盡是焦土殘垣。半邊廚房尚存,黑熊妻子的遺體仍伏在地上。陳瑞華與 Lulu 痛哭失聲。想到黑熊,他奔向街道尋找,終在椰林邊發現——黑熊倒臥血泊,用身軀護著兩個兒子。三人皆無氣息。
陳瑞華撲上去,悲痛昏厥。直到半夜方悠悠轉醒,望著月光灑落的椰林與血跡,心如刀割。他低聲說:「黑熊兄弟,你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孩子們……」
他忍著悲痛,將黑熊一家掩埋於蔗田邊,立下木牌,刻著「黑熊一家之墓」。
夜風拂面,Lulu 抱著弟弟靠著椰樹坐下,臉上淚水未乾。母親臨終前的囑咐,沉沉壓在這十歲女孩的肩上。
逃亡之路:
珍珠港事件後,歐胡島陷入恐慌。軍隊封鎖道路,居民四散逃命。陳瑞華帶著 Lulu 和 Jojo 輾轉數月,終於搭上教會與救世軍安排的難民船離開夏威夷,抵達舊金山。兩年後再轉赴紐約。
Lulu 在逃亡與生存中漸漸成熟,展現堅毅與責任感。抵達唐人街後,他們在中華策劃會的協助下借宿於陳氏公所。當時的唐人街不過幾條街:乜街、擺也街、茂比利街、彼露街與宰也街。早上,老板和工人们忙碌著操作他們的日常生意和工作,晚上,街道依仍人氣鼎盛出入餐廳。因排華法案未廢,多數華人仍孤身討生活。
陳瑞華安排 Lulu 與 Jojo 進入唐人街唯一的雙語學校容宏小學。Lulu 每天背著 Jojo 上學,卻因膚色與身世飽受孤立,常被同學嘲笑,承受無形的歧視與孤單。
一次,小義大利區舉辦節慶遊行。Lulu 答應弟弟帶他去看熱鬧。剛過馬路,幾個義大利少年對她出言侮辱,推搡相向。危急之際,安良堂三位青年從樓上縱身而下,護著姐弟退回唐人街。
晚上,陳瑞華問:「聽說妳被欺負了,有沒有受傷?以後要小心啊。」
Lulu 強忍淚水,低聲說:「沒事……叔叔,我不想上學了。我快十四歲了,我們開炸雞店吧。」
陳瑞華看著她求助的眼神,心中一陣酸楚。他明白這孩子已承受太多。兩人目光都落在那只錢箱上——黑熊妻子臨終前交給他的錢箱。陳瑞華輕輕打開,Lulu 湊過去,一起數著裡面的錢——新的生活計畫,從此開始。
重生的開始:
四十年代中,初雪飄落的紐約。中央街地鐵站前,一間小店亮起紅燈籠——「吉祥炸雞店」重新開張。
早晨七點,熱氣騰騰的夏威夷咖啡香飄四溢。Lulu 忙碌的身影穿梭其中,英語流利,動作俐落;陳瑞華則熟練地炸著雞,將一份份餐點端上。
店面雖小,但在Lulu和陳瑞華的经营下生意兴隆。燈火溫暖。對兩人而言,這不僅是一門生意,更是黑熊一家精神的延續。
勝利的慶祝與感情糾結: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投降。紐約街頭人潮歡騰,彩旗飛舞。
聖誕節時,中華公所舉辦慶祝會,宣布抗戰勝利,並協助僑胞申請回鄉。
宴會中陳瑞華端著酒杯,心潮起伏。三十年前,自己拿著買來的那張合約紙,匆匆離開了家鄉和新婚妻子,前往夏威夷,因戰火隔絕。無法回鄉團聚,現在他終於有機會回家鄉——錦塘里。腦海浮現村口榕樹與妻子梅玉妹的身影,淚水忍不住滑落。
就在此時,他瞥見站在大廳邊端茶的 Lulu——她孤單的背影令他心頭一顫。多年相依為命,情感早已超越親情與責任。他的心在兩個世界之間撕裂。
宴會結束後,陳瑞華遞交回鄉申請。Lulu 心知他即將離去,心中煎熬。
某夜,她叩門,輕聲喊:「叔叔。」
陳瑞華開門的一刻,Lulu 撲入他懷裡,哭道:「不要離開我……」
他愣在原地,思緒萬千。燈光映在她的臉上,淚光閃爍。陳瑞華轉過身,沉默良久??。那一夜,誰也沒再說一句話。
回鄉與新生:
一九四六年五月,陳瑞華踏上久別三十年的故鄉——錦塘里。戰後的村莊滿目瘡痍,但土地的氣息仍熟悉。他走入巷口,看到白髮蒼蒼的梅玉妹。兩人對視,淚眼盈盈??。
此時在紐約,十七歲的 Lulu 發現自己懷孕。雖然心情複雜,卻未退縮。她告訴自己:陳先生和他的太太已年過五十,决定要為陳先生延續生命。她一邊照顧弟弟,一邊經營炸雞店。數月後,她誕下一女,取名「夏蓮」,寓意「新生」。公所老人替她取英文名「Shelly」,象徵融合與希望。
一九四九年,陳瑞華帶梅玉妹赴香港安頓,隨後返回紐約。看到 Lulu 和女兒,他既欣慰又愧疚。五年後,梅玉妹終於持難民證來到紐約。初見滿屋孩子與黑人面孔時,她一度驚訝,但在 Lulu 的體貼與孩子們的笑聲中,逐漸融入這個重組的家庭。從此,她與 Lulu 分工合作,共同經營吉祥炸雞店。
沉重的衝擊與後繼傳承:
一九六三年正月,紐約大雪紛飛。Lulu 在高雲尼醫院誕下第六個孩子——寶蓮。陳瑞華懷念家鄉的海,常對孩子們說:「當你們看見水,就能找到家。」因此他為孩子們取名皆帶「水」字:夏蓮、成洋、成江、成海、成渠、寶蓮。
然而,同年春天,Lulu 因病驟逝,年僅三十出頭。這場突如其來的打擊幾乎讓全家崩潰。梅玉妹擦乾眼淚,抱起六個孩子,立誓:「無論多艱難,我都要把你們養大成人。」
此後,她嚴管家務,悉心教養。孩子們相繼成長:夏蓮與成洋進醫學院;成江與成海開設藥房;成渠與寶蓮經營印刷公司。
陳瑞華晚年常對孩子們說:「記住黑熊的話——上天給我們黑皮膚,但心永遠要敞亮。」
吉祥炸雞店門口,那塊舊木牌上,仍刻著那句話。風吹雨打多年,字跡模糊,卻依然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