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细节出现在第二十六回。先说背景:在王婆的帮助下,潘金莲与西门庆勾搭成奸。武大郎捉奸反被西门庆踢伤,躺在家里求生不得。他请潘金莲好好待他,否则武松回来麻烦大了。潘金莲等人一不做二不休,将武大毒死。只等一把火烧了尸体,就万事大吉。何九叔是本地管送死发丧的“团头”。西门庆送他十两银子,要他“一床锦被遮蔽则个”,激起他的疑虑。尸体火化时,何九叔偷了两块骨头,和那十两银子一起留作证物。且看送丧那天:
“那妇人带上孝,一路上假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叫举火烧化。只见何九叔手里提着一陌纸钱,来到场里。王婆和那妇人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体没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买了大郎一扇笼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至诚……”
我要谈的,是这个买了炊饼没给钱、来烧纸钱的细节。武松杀嫂的故事,可圈可点的很多,为什么提这个呢?原因是,这是一个不显眼,但非常棒的细节。每次读武松的故事,到了这里,总生出一种敬畏,想说说它。
好的细节,有些是明显的。比如王婆的寿衣:她设计撮合潘金莲和西门庆,让一个出钱,一个出力,给自己做寿衣。三人最后都死在这上面。读者不难领会其中的讽刺。施耐庵也喜欢,多次提及。有些则不明显,像是考上了名校、衣着普通的穷孩子。何九叔烧纸钱应属此列。作者也许也是一时的灵感。何九叔欠武大的钱,只这里提到,之前之后都没有。
这个细节好在哪呢,它看似没有必要啊:剧情是何九叔偷骨头。有了骨头,武二郎才有了凭据,先经官府(他未定有指望,但必须走这一步)再设宴逼供,最后杀死潘金莲和王婆。我们可以理解这件证据的重要性。武松用私刑,他是探长、法官,也是行刑人。没有何九叔的证物,两个女人未定会招认,武松杀了她们,虽然她们确实有罪,我们也难免会认为他蛮横;大英雄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冤杀两个女人,这种可能性会让我们,还有那些被武松邀来作证的高邻,不寒而栗。《水浒》不是女权主义的先驱(《红楼梦》是)但作者杀死哪怕一个王婆,也不能那么草率的。
言归正传。何九叔即使没烧纸钱,也可以偷骨头。为什么要烧纸钱?不仅如此,他还自愿给了个理由:欠武大的炊饼钱。按理,武大死了,他不必提这个欠账;即使提了,也该将真钱还给死者的家人潘金莲。巧的是,不管是何九叔,还是潘金莲,都对这笔真钱没兴趣。这不是作者的疏忽;其实真钱不如纸钱重要。或者说,九叔与武大之间有个抽象的借贷关系,比具体的那个更要紧。作者还借王婆的口(王婆说的当然是套话)做了暗示:“九叔如此至诚。”
这是个重要场面。武大郎的冤情能不能昭雪,潘金莲等人能不能令人信服地伏法,全在九叔的表现。如果拍电影,他提着纸钱来到火葬场必须用慢动作等手法渲染,因为初读时我们未必意识到这场面的重要性。重要的场面得有相配的细节。所以九叔买的这扇笼炊饼还是豪华版(子母炊饼;我一直想知道它长什么样)。
买了炊饼还纸钱不仅写实,也是象征。武大生前弱小,常被人欺负。他们骂他“三寸丁、谷树皮”。他死后,明明死因蹊跷,人们却都怕西门庆,不敢为他出头。镇子总体是一个欺软怕硬、无甚德行的所在。何九叔也不是因为义愤才去偷骨头的——他是怕武松回来不好交代。假若武大没有这个硬汉弟弟,他就像当今美国城市的无家可归者一样,死了也没人问。那么是否一点亮光也没有呢?一个人冤死了,人们是否就忘了呢?也不是。何九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保护自身利益的同时,保留了证据,稍微回报了武大生前对高邻的善意,赔偿了他们对他的恶行。偷骨头是何九叔的“至诚之举”;他凭此承认并报答了他(还有镇上的人们)欠武大的。但是,文学上复杂、抽象的安排得有精美、切实的细节来帮衬,才能产生效果。承认他欠了炊饼钱,特意来烧纸,就是这个看似不必要的精美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