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的启示】(财新文化专栏作家 米琴)刚刚去世的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1927-2015)曾引起不少争议,但这似乎并没影响到其代表作《铁皮鼓》的“世界经典名著”地位和“伟大小说”称号。《铁皮鼓》是一部充满人情味的小说,叙述了主人公奥斯卡的个人经历。小说呈现的丰富内容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反纳粹极权统治的主题。
奥斯卡诞生时正逢希特勒上台。希特勒曾有过“决心当政客”的名言,而奥斯卡在三岁时就“决定了无论如何不当政客”。他还决心“不当殖民地商品店老板”,也就是不做他养父的继承人,并为此拒绝长大,永远保持三岁孩子的体形。而他的养父马策拉特1934年就加入了纳粹党,后来成为支部领导人。
马策拉特加入纳粹党后,就把家里钢琴上方悬挂的贝多芬像取了下来,在同一颗钉子上挂上希特勒像。他本想烧掉贝多芬像,可喜欢弹奏贝多芬钢琴曲的妻子,也就是奥斯卡的生母,“坚持要把贝多芬像挂在长沙发或者碗橱上方,结果造成了那种最最阴森可怕的对抗局面:希特勒和这位天才的像相向挂着,他们对视着,互相看透了对方的用心,因此不能愉快地相处”。贝多芬是浪漫主义音乐大师,崇尚个性、个人感情和个人才能;希特勒的铁腕极权统治,要的只是领袖意志和集体行动。这一对抗画面也引发出一个问题:产生了贝多芬的民族,为什么会产生希特勒?
马策拉特之所以加入纳粹党,是因为“比较早地认识到秩序的力量”。“秩序”是极权统治的吸引力之一。而为了维持“秩序”,纳粹党实行“一体化”,把全体男女老少都吸收到党的各种外围组织当中。从少年队到青年团,从妇女同盟到农民同盟等,不一而足。
小说描写了地方上纳粹党员和外围组织成员一起举行的政治集会。集会上旗帜飘扬,党员身着制服,群众则身穿假日盛装。人们奏军乐,唱豪迈歌曲,讲英雄事迹,热情高涨,血脉喷张。小说形容“他们摩肩接踵”,也就是参加的人很多,大家的积极性都很高。“部分人望完早弥撒,感到在那里不能令人满意”,也就是说,单单参加宗教的集体活动还不能使他们完全满足,因此来参加这场面更大的集体活动。“有的挽着未婚妻,带她来见见世面”,也就是说人们把这种集会看得非同凡响,是属于“经风雨,见世面”的那种;“有的想在创造历史的时刻亲临现场”,说明人们为希特勒发出的“创造历史”的号召所吸引。大家似乎都陶醉在为共同的伟大目标而一起奋斗的幻景中了。
只有小奥斯卡“已经开始对党感到失望”。那倒不是因为他有何不同政见,而是他对集会上人们步调一致、左右对称的合唱和喊口号产生怀疑,对糟糕透顶的军乐吹奏技法感到悲痛。于是,他把自己的铁皮鼓“放端正,两手松弛地拿着鼓棒,运用柔软的手腕,巧妙地敲出了欢快的圆舞曲节奏,使人联想起维也纳和多瑙河”。他先把第一和第二小鼓手吸引到圆舞曲上来,又让定音鼓手也跟着他给的节奏敲起来。他形容道:“其中当然也不乏死脑筋的,他们毫无审音力,继续‘砰砰’地敲着,而我心中想的却是‘砰砰砰’,是普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四三拍子。”终于,横笛手们吹出了《蓝色多瑙河》圆舞曲,而人们也随之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此后一段时间,奥斯卡总是带着他的鼓,“蹲在演讲台底下,观看较为成功或不太成功的游行,驱散集会,搞得演讲人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把进行曲和颂歌变成圆舞曲和狐步舞曲”。他以浪漫舞曲对阵军队进行曲和崇拜领袖的颂歌,是想使人们重新回到充满人情味的个人化日常生活。
奥斯卡以音乐对抗极权统治的象征性描写,正体现了人性社会与反人性社会的对立。而一个音乐大师辈出的民族,又为何会整体卷入纳粹运动?
奥斯卡的亲友和邻居中,有很多人加入了纳粹党。他的朋友迈恩是小号手,每每喝醉时,便以罕有的音乐感吹出非凡美妙的音乐。他响应元首的禁酒号召,戒掉了酒瘾,感觉自己开始了“新生活”,不再是一个“放纵堕落的青年”,不久就当上了冲锋队骑兵队乐队队员。可从此,他再吹不出美妙的音乐,艺术需要的个性和创造力为极权统治所扼杀。不仅如此,小号手迈恩变得越来越残忍。他先前养了四只猫,非常疼爱。成为冲锋队员后,他竟用火钳狠揍自己的猫,把四只猫都“揍得皮开肉绽”。在火烧犹太会堂和洗劫犹太人商店的行动中,他“表现得特别勇敢”和“相当卖劲”。小说揭示,极权统治或是扭曲人性,或是激发出人性中潜在的恶的一面。在强权之下,奥斯卡也曾为自保而出卖了自己的生父。
“在事实证明对圣诞老人的信仰原来就是对煤气抄表员的信仰以后”,也就是纳粹宣传部长称之为“历代最伟大的圣诞老人”的希特勒开始在集中营使用煤气屠杀大批犹太人之后,还不断有民众积极加入纳粹运动。二战爆发后,面对德国法西斯种种暴行,很多德国人还相信所谓“德意志民族的神授使命”。奥斯卡的亲友们在聚餐时会“扳着手指头算俘虏的人数”,一个指头代表十万人,而几乎每家都有儿女“为元首、人民和祖国”而阵亡。可见,与极权密切相关的领袖崇拜、个人迷信以及极端民族主义的危害非常深重。战争后期,连奥斯卡也受到他先前的师傅贝布拉鼓动,而参加了前线剧团,为在法国的德国占领军演出。他的演出项目之一,是用自己那唱碎玻璃的特异功能,把从法国各个宫殿里精选出来的花瓶和水果盆唱成碎片。这让人想起文革中“破四旧”的疯狂行动。
战后,新的造神运动产生。有商家利用奥斯卡的击鼓天才和唱碎玻璃的功能,把他装扮成“魔法师、祈祷治疗师、一位救世主”。奥斯卡评论说;“如此宣传,手段卑劣,然而效果非凡。”他的听众和信众,大部分是经历过“二战”的中老年人。这些人似乎并没有吸取经验教训,仍然那么盲从,并喜欢赶潮流、随大流。奥斯卡叙述道:“他们在搞对我的个人崇拜,宣称我和我的鼓有治疗效果,说我的鼓可以消除记忆力衰退。‘奥斯卡主义’这个字眼也冒出来了,据说不久就变成了流行字眼。”缺乏独立思考能力,正是许多普通人被卷入纳粹运动的原因之一。而这一点不改变的话,就还有可能出现新的纳粹运动。小说中,在“二战”后,甚至还有执法人员仍在机械地执行“一九三九年的枪决命令”,追捕一个反抗过纳粹的人。
小说描写的纳粹倒台后很多德国人又搞个人崇拜的情况,也不足为奇。极权社会造就软弱的民众,而软弱者在本性上都有偶像崇拜的需要。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宗教大法官甚至认为,大多数人都是软弱的,他们最不断关心的就是尽快找一个崇拜对象,而且是大家必须一起崇拜的对象。大法官总结出,世界上只有三种力量可以征服并俘获那些软弱者的良心,那就是奇迹、神秘和权威。[注]实际上,极权统治迎合了那些缺乏自主能力和思考能力之人的心理。《铁皮鼓》以德国人的亲身体验和形象化的描述,展现了极权统治对普通民众产生的魅惑和危害。■
注:详见本文作者的《自由还是面包?——陀翁的<《宗教大法官》>一文》。
米琴为财新网专栏作者,比较文学博士,曾于美国的大学教世界文学,出版过《爱情十九谭》等中文著作,阅读更多专栏文章,请移步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