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件旧事





——王亚法


 


我平生与书法无缘,每提起毛笔练字,脑子就走神,心猿意马,海阔天空地乱想,刚才临《九成宫》礼泉铭中“仰观壮丽”的“壮”字,突然脑子里闪过民国时代的篆刻大家乔大壮先生,也联想起他女儿的一件旧事。


乔大壮先生生于一八九二年。


一九四八年时莫名其妙在苏州梅村的一座小桥上跳水自溺。余生也晚,无缘与先生谋面,更无福聆听謦咳。但我和乔先生的女儿,乔无疆女士有一面之缘,听她讲述了乔大壮先生自杀的这段公案。


乔大壮,四川华阳人,其诗词、书法、篆刻,为世人所瞩目,曾被傲视一切的怪人辜鸿铭称之为通才,鲁迅先生书房中的那副“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对联,是他的手迹。他还通晓法文,由此与留学法国的徐悲鸿先生交往频繁。徐悲鸿所用印章,大多为乔大壮所治。应徐悲鸿先生所邀,曾与齐白石、张大千、谢稚柳……一起被聘为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


因徐乔二公的友谊,乔无疆女士得到一幅徐悲鸿赠予的《猫石图》。前几年乔无疆往拍卖行送拍此图,在业界引起轰动。二〇〇七年,曾克耑的孙婿王和平先生来沪,与我聊起曾、乔两家的通家旧事,约我联袂去拜望乔无疆女士。


提到曾克耑先生,笔者难免要絮叨几句。


曾克耑,福建闽侯人,出身四川,据传与张大千的正房夫人曾正蓉是本家,故此与张大千交往密切。张大千在巴西八德园勒石的“笔冢”二字,就是请曾克耑的题写的。曾克耑的诗文俱佳,可惜用典太多,读来较为生涩。他曾任孔祥熙的中文秘书,还当过黄苗子的老师,后终老香港。


乔无疆女士住在上海福州路的一条巷子里。进入他的屋里,只见窗帘半掩,光线暗淡,满房间的书籍杂志,凌乱堆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霉尘味。


女主人请我俩随意就坐,我仔细端视她,发现他虽然神情颓然,脸色憔悴,但记忆尚且清晰。


一番寒暄过后,我单刀直入问:“外面传说,令尊是不满国民党统治,愤而跳水自溺,有否此事?”


他回答道:“哪里,家父突然自寻短见,我至今也是个迷,他午饭前出门,临行前还和我聊了许多家常,根本没有任何寻死的迹象。也许我们家属有精神病隐史,乔家的上几代人都发生过自杀的事。”(注:其子李振平一九六九年因家庭出身问题,被发配至吉林山区劳动,同年底返沪探亲,火车进入上海东站时,莫名其妙坠车身亡)。


话锋一转,乔女士突然说起吴丈蜀先生。


说到吴丈蜀先生,笔者难免又要絮叨了。


吴丈蜀,字恂子,四川泸州人,湖北文史馆馆长、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诗词书法俱佳,著作等身,为楚地翘楚,其书法萧疏劲逸,质朴率真,别有风格,在日本颇具影响。


乔无疆女士是世界乒乓球冠军李振恃的母亲,复旦大学早期的高材生,反右中被打成右派,其夫李弗唐,一九六三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后,无罪释放,不久病逝。她中年守寡,又戴着右派帽子,个中苦楚,难以表述。多年后,她与丧偶多年的吴丈蜀先生相遇,彼此相慕,在逆境中相濡以沫,勉度岁月。吴先生晚年患癌症,多亏乔女士悉心照料,致使病情稳定,可惜不料好景不长,因吴家子女不放心老父寄居乔无疆家里,硬行接回武汉……


说到这里,乔无疆女士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道:“他回了武汉,有谁能像我这样知痛知热地照料他呀,好好一个人,分别才几个月就没了……”我听她诉说生离死别的痛楚,满脸黯然,一时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临告别,乔女士指着满房间的书刊说:“这些书你们谁要谁搬去,人生太无常了,要这些东西干什么?你看吴先生生前嗜书如命,至今留给谁看!”


我俩再三谢绝。


最后她拿出两本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乔大壮印集》说:“这是我前几年整理出版的家父印谱,还剩下不少,送给你们。”


对印集我俩却之不恭,在道谢声中收下了。


事隔多年,只要胸有不适,乔无疆女士撕心裂肺的哭诉的涙容,时常在我眼前隐现——


我不由叹息,年轻人啊,你们尽情享受着爱情,挥霍体内过剩的汁液,但你们却哪能体恤老年人的孤寂,哪能理解夕阳余辉的爱恋……


唉,我想起这件旧事,我理解这件旧事,我同情这件旧事,因为我也老了。


人生真无奈啊——


 


二〇一五年五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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