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常常会看到那件白背心在风中坠落;别的衣服也开始告诉我它们的故事。
在某种程度上,那些堆成一堆,可有可无的衣服,都不是一种简单的布料,或,款
式。而是,它们折叠着过去,甚至,折叠这"命运"的脸孔。
那,是一件极为普通极为简单的白背心,细细地竖条纹。
那年夏季,我放假回国。
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的人群中混了一些时日,始终找不到归属感,仿佛一颗无法着
地的尘埃。好奇的陌生只是变成熟悉的陌生。
表妹正好在那儿上班。她高中毕业后,就离开了小镇,在那儿找到了一份工作。
我和她约了见面。
我们并不一同长大,只在五六岁的时候有段稍长时间的交集,大约两三个月。母亲
神经衰弱,去省城医院住院。我不喜欢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就缀学跟了母亲寄居在
舅外公家里。也生平第一次见到我母亲那边的亲戚。以前只在母亲和舅外公的通信
里,听过他们。
尽管我们相差仅仅一岁,但我的早熟并没有让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我更喜欢和表
哥们一块。很小就对性别的不同有着某种敏感,对异性有一种隐秘的期待。
我对她最清楚的记忆,是我们从一个田坎的两头走近,我要往东,她要往西,两人
都不让。最后,一同从窄细的田坎掉进泥泞的田地里,滚成了泥人。两人被大人抓
起来拧回家。一路上,我们互相抱怨着,又忍不住被彼此泥乎乎的样子惹得大笑。
而后,我们只是在成年人的信里被互相告知各自成长的消息。
她是苯小孩,我是聪明小孩;就这样被成年人简单地分类。
我记得她有一张圆圆的脸,极为白皙红润。在现在回忆里,我都能感觉它的柔嫩。
她的笑容,仿佛是柔嫩中一个惊讶的绽放。
那天正午,阳光白花花的。
我在有着斜坡的街道等待她。整个街道凝滞在那种明晃晃中。远远的,一个高个儿
女孩从斜坡上背着阳光朝我走下来,走到我面前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才知道
是她。她穿着一件紧身白梯恤,一件红花纹的长侗裙。二十出头的她的颧骨特别高,
嘴唇丰满,但不性感,而是一种我说不出的"非圆润",离沧桑也遥远。但,对此描
述,我想到的是,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要重新,仔细地,打量着她的面孔,想看
到那一刻我没有看到的。
我对她的认识还停留在五六岁那年。她和我说话时也是五六岁那年的口吻。
她仍是我当年的一厢情愿的跟屁虫,对我───她从成年人信中嘴中认识的我──
──的经历有着某种崇拜。生活总是充满了诸如此类的误解和荒谬。然而,在那一
刻,我的确有种没有说出来的优越感。我们聊了一些彼此的生活。仿佛,"美国",
或者,那种人造的优越性,是我最好的光环,它掩盖了我的自私,脆弱,甚至,自
卑。它让我走在这样一条陌生的街道,从起初的忐忑,瞬间,让我如行云端。因为
我有两个世界可以选择。一起转身,就能去一个她陌生的,通常,向往的世界。
她注意到我身上的白背心,说特别喜欢。我忘记了怎么回答她的,但脑海里闪现了,
她穿着这样的白背心和现在身上的那条红花长筒裙,盘着的髻,修长光润的脖子,
那惊讶地绽放的笑容。
隔几天,我去了他们家,和她还有几个表兄弟去了迪斯科舞厅。
自从来美国后,我就没能那样放任地跳,以至于有些超常地发明了很多动作。普拉
辛克的花样滑冰。跳舞的人们让出一个小空间,让我旋转。我转着,飘着,但。突
然,倒下来,但,奇异地漂浮在黑暗中,舒适温暖。后来,从黑暗中交织这霓虹灯
的人们友好的笑声中,我被拉了起来。再后来,我发现,我的脑袋缺乏什么,常常
无法平衡。如果闭上眼睛,旋转,就会身不由主地倒下去─ ─ ─没有丝毫伤害地
─ ─ ─漂浮着。象在梦中。也和我小时候溺水的那种感觉特别相似。我试图用手
舀住池塘里的小鱼,一头被那些"游" ─ ─ ─ 我无法找到另一个词语来表达那种
游的自如和莫名的吸引力─ ──给拽到水里。沉在水里,我的手仍在不停地抓那些
从眼前游过的小鱼。直到有人将我从水里拉出来。我,冰冷地站着,湿漉漉地淌水,
看到母亲的焦急,但特别遥远。就像这黄昏暴雨即将来临的村庄的远山,青灰,而,
遥远。我什么也听不到。那些话语,就像我捉也捉不住的小鱼,都游走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放任地跳舞。在一个无人的空间里,霓虹灯不停地从黑暗中闪亮,
和心里某种东西有种奇异地对话,我的身体,一件白背心,随着它们的对话旋转。
(pastel - - - in memory of autumn)
再过些时日,我回到那高高的楼上,晾衣服。
那天的风有些大,暴雨即将来临。我将衣架挂在一个破旧的窗户上。风,倏地,就
将那白背心卷走了。我来不及反应,只是茫然地,看着它纷纷洋洋的飘往一堆乱草
从中。再也寻它不着。
后来,我回到美国。听说她结婚,刚生了孩子,就被诊断得了骨瘤癌。手术之前,
麻醉医生用药过量,她就此昏迷不醒,成了植物人。我母亲和她母亲每隔几天就通
一次话。我听到了她的一些信息。她的亲人呼唤她时,泪水从她的眼角滚出来。
在她的缺席里,她刚出生的孩子已经可以和邻居的小孩一起撒野,她的丈夫,一个
出租车司机,想离婚,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她的母亲和哥哥跟医院打没完没了的
官司。
她沉睡的时候,周围的世界更疯狂地旋转。
战争,地震,崩溃,失业,死亡 。。。。。。。。。。
世界,从一个找不到有规律的开始到更无规律的爆炸,扩展,旋转。
癌细胞,也没有停止扩散。
。。。。。。
有时,我会问自己,如果那年夏天,将那件如此简单如此普通的白背心,送给她,
即便我穿过,它,是否还会重复,不断地重复,在我意料不到的时候,从我眼前,
心上,不停地,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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