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才未敢忘风雅-----附庸者说

来源: 2013-01-16 16:56:44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本是一篇随想小记,不曾想未煞住车,秋风过后,寻且团扇闲笔,虚语繁枝。有兴趣读完者,欢迎批评讨论,我的目的是把事情说清楚,把人说糊涂,而致重新思考。阿宋在此先行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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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才未敢忘风雅-----附庸者说                   

冬日的周末,窗外飘着白雪,人不记秋。一杯绿茶醒醒脑子,我认为继续在电视面前坐下去,于我提升智力或者减少空虚都帮助不大。我应该坐到那桌子前去看书作文或者写字。闭门天许作闲人,闲人也不可太负了这天许,方不致在空虚的躯壳内更添生些焦虑和莫名的恐惧。太太注意到我近来头发似乎有些稀松起来,大概是受电视或者电脑的辐射影响。但我认为这也可能是阅历高了,脑门上要为眼睛腾挪出额外地方来的缘故,证据是看什么都似乎扁矮些(是否阅历春风人眼恕还是狗眼看人低,倒不能确定),况且,谁不见那脸上有横秋之气的始脱发者多为阅历始深或者急求阅历深邃的半老熟男呢?

然而,阅历--(或者智慧?)--的提高,也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尴尬,例如不容易找到好书看了。由自己来写一本高质量的书,自然是个更好的主意,不过在我阅历不够时,不能明白到这个事理;而一待明白时,却似乎又晚了,纵有思绪万千条,每一条却都如头上华发,细而干枯,事实上正是被充盈阅历从大脑中挤压出来的。灵感遭淤塞,使行文变成一种苦吟,笔履艰难,练之未定。比较词不达意“内涵”到不了位的焦楚,立马良久文意难搜则是痛之伐命;至于写字,也是早错过了“天真烂漫是吾师”的时机,少不习勤而又陋习累累,手中之笔不寻宗旨,“放纵”既不得,“攒捉”也不能,(1 无处不见信笔和牵强之病,恐亦难救。但,这些问题不应成为放弃的理由。阿Q口袋里没多少铜钱,赌技也并不高明,不也无妨他将赌博进行下去?有喜好(我一直认为生命之最大意义在于天赋个性之发挥),事情就可继续下去。“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圣贤早已明示过了。况且,这种壮夫不为的事,对于不是壮夫的我,也算是百无好一事的唯就那一事。钱钟书笔下的好古吴生,不只是一个大儒的歉抑自牧,大概也可以为三教九流的末一流作写照的,君不见:吴生好古亲风雅,翰墨淋漓乞满家。见役吾非能事者,赏音子别会心耶。声如蚓出诗纤弱,迹比鸦涂字侧斜。也自千金珍敝帚,不求彩笔写簪花。(2

如果不是那台历的一页页飘落进桌子下的垃圾桶,拂动一月中那一刻的时间记忆,生命于我似乎也就是那样的日复一日,旦去旦归。但毕竟,那每一页小小的台历纸都捎走了一月金灿灿沉甸甸实实在在有气有息的鲜活生命。生命旅程是一条既单向又有尽头的不归路。人无论何等作为,壮夫英武或者侏懦胆怯,在时间川流面前,都远远没有一张小纸片的韧性耐耗经久。当白发苍头崔生命老去,就如尘埃积起要把小纸片在时光中封存。但区别是白发将抽干生命的精血,而尘埃会保护小纸片的完璧不损。时光对于生命是苛刻的,任何生命涂染过的东西(生命外物),时光都会让它或变金贵或成珍宝,但对那个曾经创造或者玩弄“东西”的生命实体,时光却将其早早淘汰,无影无踪,空留云间一声叹息:“嗟人生世须臾里,未必能如电久长” 。(3

然而,人的个体生命的另一部分意义大概就孕藏在此----延续生命,并寄希望于生命外物(例如名声或者承载名声的体物)尽可能长的延伸自己的生命气息。“生命本没有意义,你要能给它什么意义,它就有什么意义”,胡适的实用主义对我来说即太沉重,也过于矫作。雁过要留声,人过欲留名,此为天性使然,文明社会一路走来也已约定成俗。东晋的恒温对此渴望直言不讳,了无遮蔽:“既不能流芳百世,不足复遗臭万载耶?”哦弥陀佛哦,聊胜于无,聊胜于无啊!。。。然而你不能被恒温极端的残暴和功利一面所迷惑和误导,他之退而屈求“遗臭万年”,其实是一种深刻在生命密码中渴求永生的悲壮和绝望呐喊。李敖耿耿许愿身后埋在钱塘名妓苏小小的坟旁,不全是因为难以决断百年后与哪一位前妻葬在一起而担忧黄泉路上的孤寂吧?孤山脚下油壁车,西子湖畔香红柳,风流李敖平常事,羡杀娘家在杭州。千古雅事呵。。。所以,回过头来看,我的舞文弄墨也好,信笔涂鸦也罢,还偶凑热闹上网去评字说画述己拙眼屡见,既是我的喜好,理论上说去,挖至内心的最本源,大概也是有一丝丝的寄望生命后灭灶有残痕之企图的----尽管清醒的说,如果以我拙劣之技真的去企图近墨而黑,难免不会在客观上贻笑大方,被很分明地陪衬出我的愚昧和浅薄来。所以太太说我是附庸风雅,我自觉颇是形容的鞭辟人里。

附庸风雅,词典上说是“指为了装点门面而结交名士,从事有关文化的活动” 一个很合用的例子是上世纪民国早年,胡适以《文学改良刍议》一文瞬成新文化运动旗手,一时间大紫大红,文化圈内众口争说“我的朋友胡适之” ,(45 几成一朝“世说新语” 。赖孤狗(Google)去追溯附庸风雅一词的最早出处,大概为明末清初时期。但似乎,这尚还是一笔糊涂账。因为根究附庸风雅四字之原始本义,应是指诗经时代唱风者或歌雅人的伴舞或陪唱的人,有点像今日宋祖英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唱歌时,一声“小妹子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哟?” 然后会有一群老外跟进:“哥哥来背你哟” ,那老外哥哥即是歌风雅者--宋祖英--之附庸群体。由此推测,附庸风雅原本是一件正经差事,而且颇是一件荣耀的事(谁不想跟宋祖英一起唱歌呢?)当然不能排除的,附庸风雅也可能指台下随歌起舞的听众歌迷,但当时(诗经时代)能招风纳雅的必都是王门侯家,附庸风雅应也是件有面子的事,而且很显然还必须是有面子才能做的面子事。或许还不妨这么来看,风雅者最先是由附庸风雅者造就的,其目的,就是给人附庸的,难道不是吗?

那么,是什么神鬼差使,让本是颇亦风雅的附庸风雅--- “平斗量珠玉,以救风雅渴” ,谁敢说黄庭坚这事不是比风雅还风雅的雅事---后来阴错阳差演绎成让人委屈的诟谇之意呢?据典记,明代有文人陈继儒称隐居,却又与名士显贵勾串,遭人(钱谦益)讥为“装点山林,附庸风雅” 大概自此,附庸风雅一词有了贬抑之意,且被演绎到天下人皆知,鞭笞那并不妨碍他人多少的内涵嫌不足而补以形式涂饰的生命冲动,信不信,有清容居士蒋苕生(清)《临川梦•隐奸》为证:

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

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无论如何,精诗通画绝意科举的继儒先生是有雅气的,便是名家黄道周也自认“志向高雅,博学多通,不如继儒”。如果说讽陈附庸风雅,尚有因其风雅附身的原因,那么到了后来,人们已是不顾对方风雅与否,直接的以“附庸风雅“骂将过去了,如清•吴趼人《情变》第八回:“那班盐商,明明是咸腌货色,却偏要附庸风雅” ;郭沫若《洪波曲》第十六章:“为了附庸风雅,不得不矫揉造作一番,骗骗自己而已”

由此看来,尽管间隔风雅和附庸风雅,会使风雅有万一跌倒而遭斯文扫地的风险,人们也要力图将二者剥离,定级高低,册别优劣。非我族类,必异其类,而自己是否属“族”或被别人异类,却无需过多较真的。鲁迅分析蒋苕生之诗讽陈继儒,认为是一种求之太高的误解,原因在于“ 一方面是自视太高,于是别方面也就求之太高,彼此忘其所以,不能心照,而又不能不宣,从此口舌也多起来了” 。(6 但在我看来,如果盘根究底,这实际上是一种习惯于依次排位跪拜有序社会的奴化思维。“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7 是儒学法宝,更是宗旨。中国书法史上称为最接近 “人心本田”、 “书为心迹”(8)的颜真卿《论座帖》巨卷,不幸正是这种奴化思维的最纯正产物。“乡里上齿,宗庙上爵,朝廷上位,皆有等”,颜真卿以耿耿赤胆忠心,争那李家王朝座次有序。问人间泣血崩心何事?莫此为甚,莫此为甚啊!。。。而古时俞伯牙摔琴绝弦,表面上看是对知音钟子期死的过于悲伤,察其始末缘由,也根在于他“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了。物须以类聚,人必以群分的奴性,是俞伯牙之悲剧,也是钱谦益,蒋苕生以及所有不幸吾辈--“暂时做稳了奴隶”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们(9--之刻骨不能抹去的精神宿命。这一点上,洋文将附庸风雅翻译为mingle with men of knowledge and pose as a lover of culture(命苦市民脑力竭破碎时之拉风哭泣),虽说是照例的形而上学的自以为是,局限于附庸风雅者外围小动作的传神妙肖表述,但却没有担起将人分门别类的使命和道义,是更富人情些的。古人云:风雅含情苦不才。可知是不才世人才去附庸风雅,而且并非易事一件,更可能的还是件辛苦事。

风雅,就像一条前行的船,后面跟着游泳前行的人们。游得快的人就上了船去,成了航标和风雅人,继续跟着游的便算是附庸风雅的人们。故此,风雅(者)和附庸风雅(者)的人性之表述方向是一致的,或者可以说,二者对生命之终绝意义的尊重和个人价值的偏好是一致的。区别在于对这种人性表述的不同之热忱度,完美度,着力度,和是否能最终登上船去。然而,奥妙也是正是在此。举个例子,在婚姻的江河里,佼佼者戏涛弄潮,手把红旗旗不湿,引来凤蝶围看情人倾眼。这时候他若能从情人身上读出诗歌---在妻子身上读到的则是散文---其风雅可如矛盾(10);而如果看那月下情人如是“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也风雅如胡适(11);再如果对那情人唱出“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人,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己身不可的……”且终在这爱中被烧尽生命,一缕青烟散去,那是真的名士,真的壮士,真的猛士,天赋风雅无与伦比的郁达夫(1213)!。。。然而如果这个男人青眼抛去,见到的只是老婆的堂下糟糠和情人的旅店风情---例如去年倒下的雷书记政府先生---那就至多只能算滥情风流之人,多半的,他只能屈就于附庸风雅之列了。而雷之附庸还不幸尚是一种蹩脚和失败的附庸,没有人会认为那于无声处的电影真有何奇异之处,借一句胡适的说法:“这种东西都一览无遗,不够趣味”。(5)  至于近日颇耸动京城视听的某海归教授之“捐精”说,实为风尘中的孤独自恋而已。燕地妩媚,雌了男儿,再无荆轲,纵然长辔远驭,教授去离风雅亦遥遥而附庸不及了。倒是那法官,以教授与人合贪120万元(约20万美元)的科研费,按美国法律处他13年重刑,顺势就成一桩虽浅尝辄止但清晰明丽的附庸风雅。

公平的说,雷书记之倒下,并非在于他的附庸风雅之天性或者说喜好。孔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食色是人之为人的两大必须有的事。《孟子•告子上》里也说:食色性也。作为儒制的高级保镖,圣贤的话自然要听(谁又不听呢?)但周公和孔子在同性的食色之间安插进一个巨大的“礼”字,将二者隔如西月东日,颇让人迷愣谜缪。即人之食性似乎可以随意随时随处表露彰示,无需过虑,不受节制。尤以雷政府君之官位,然已臻吃什么有什么有什么吃什么的风雅境地,让百姓尤附庸而不能及。司马有命摇铜铃,苍生无钱唱挽歌,尔奈我何?但人的色性之伸展和抒发,周公定了是“敦伦之礼” ,有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和规定的对象的界定。政府亦颁发专门的红本许可证,以录记这“三规”之正统。雷书记的跌落,或者说在附庸风雅中意外沉沦,显然由于他未予自己为之努力服务的“三规”足以耐心的读解。十年一觉“山城”梦,赢得青楼幸薄名,算是他糟糕结局中额外收获的一抹亮色了。

2007年月元的一个周五早上,上班人流的高峰时间,美国华盛顿地铁站,有一个男子在寒冷中开始了他的小提琴演奏。近一小时内,上千人过往,几乎没有人真正停下来认真听他演奏。他没有得到任何掌声,最终得到小费32美元又17美分。对于所有街头艺人,这是平常不过的事。但这不是别人,他是小提琴王子“如上帝般演奏(plays like a god)”的约书亚•贝尔(Joshua Bell)。他之肩托的是意大利人斯特拉迪瓦里(A Stradivari1713年制的名琴,琴弦上流出的是被称为“小提琴照妖镜”的巴赫(J. S. Bach)名曲。三天前,贝尔在波士顿歌剧院演出,上百美元的门票未让歌剧院留下一个空位。《华盛顿邮报》精心策动的这场试验,(14 本是想看看在退去了华美的舞台包装后,艺术本身能吸引住多少人的心灵。但这是一个失败的实验,因为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并非艺术的失败,而是时机点的选择失败(This is about having the wrong priorities)。美永远有拥趸者,艺术和风雅也永远有附庸者。确切的说,因为后者,才有了前者。一个形体走偏的胖工嫂,或者野村姑,或者任何一个不被认为好看的妇人,在商场里精选她心爱的漂亮衣服,她之美的审度能力与任何人相较并无差歧,也无与专业设计师有多少出入(区别只在于美的表述能力),她之求美的虔诚心境更是毋庸置疑。一个时装设计者要成为引领潮流的大众之“师” 必须的条件是能捕获大众对美的相同感知。所以,艺术(如约书亚•贝尔小提琴)本身的存在,即是明示了其生存土壤和生存前提---附庸大众---的存在。但前提是,这种风雅是有可让人附庸的明白标号的,在时机上可让人从容附庸的,并在身临其境中享受附庸的。一句话,附庸者是需要一些或多或少的灵魂准备,才能与风雅对接和沟洽的。公明仪对牛弹琴而牛不予应,并非牛不懂仪君的“三弄琴声弹大雅”,而在于牛当时的灵魂正倾注于草 ,就像华盛顿地铁站的人们灵魂倾注于面包一样。牛本是可识风雅的,若不然,何来“犀牛望月”之雅绪,“牛气冲天”之豪情?“喘月吴牛知夜至,嘶风胡马识秋来”,公明仪自己不识罢了。(15 风雅不继骚人死,可见风雅是需要被附庸的,也是为了被附庸的。套用一句鲁迅的话,世上本无风雅,附庸的人多了,便有了风雅。(16

诗云:

漫郎入骨爱斯文,何奈风雅卧高门,暮已残更人无梦,熙攘尤见附庸人,

白首多少骚人客,吟行空留访春息,一样人间香客事,天堂同处换帖名。

世上的人们啊,为了风雅,都附庸起来吧!

 

注释:

1    董其昌 (明)言:作书之法,在能放纵,又能攒捉。每一字中,失此两窍,便如昼夜独行,全是魔道矣。《画禅室随笔》。

2    钱钟书:吴亚森[忠匡]出纸索书余诗。《槐聚诗存》 三联书店2001年。

3    吴芾 (宋):又登碧云亭感怀三十首。

4    唐德刚:胡适杂忆。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5    黄一鹤: 我的朋友胡适之:胡适的圈子。湖南文艺出版社。

6    鲁迅:隐士。

7    《左传》(隐公五年):臧僖伯谏观鱼。

8    崔学路:震魂慑魄的行草书巨卷交响——颜真卿《争座位帖》评析。

《美术教育研究》2010年第02

9    鲁迅:灯下漫笔。

10 沈卫威:一位曾给茅盾的生活与创作以很大影响的女性——秦德君对话录。

《许昌师专学报》  1990年第02

11 陈漱渝:秘魔崖月夜:胡适与曹诚英。《报刊荟萃》  2006 05期。

12 王观泉:达夫书简—致王映霞。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

13 据袁庆丰所著“郁达夫传:欲将沉醉换悲凉”( 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0年),郁达夫与王映霞这段生死恋,实是通篇“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生的是王,死的是郁。郁达夫最终“樽已破矣,何再顾为” ,走上妻离子散流亡南洋的绝路,命亡于日本宪兵刀下,都缘于这段烦恼复烦恼,烦恼无穷尽的婚姻。

14 Gene Weingarten Pearls Before Breakfast Can one of the nation's great musicians cut through the fog of a D.C. rush hour? Let's find out.   Washington Post April 8, 2007

15 公明仪对牛的了解,可说是既不如谭用之(五代),也不如贝多芬。“对牛弹琴”实为一桩于牛不公的冤案。据英国莱斯特(Leicester)大学 North MacKenzie 博士2001年的一份研究报告,牛在欣赏舒缓风格的贝多芬第6交响乐时,每日可多产奶百分之三(Sweet music for milking BBC NEWS, Tuesday, 26 June, 2001

16 鲁迅在《故乡》中说: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 多了,也便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