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 一 家有儿女

 

  蒋霭青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屏幕上的电子邮件写了半行，老板，我要辞职，因为，因为什么呢？她琢磨着用最合适的词语，怎么样讲才能让老板不会感觉被炒鱿鱼，怎样讲才能让他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在美国工作了快二十年，经历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公司和更多的老板，霭青闭着眼睛，暗暗数了数，每次离开，有谁有过什么过激的反应吗？好像没有，除了第一次，把自己紧张得出了一身的汗，经理很理解地接受了她的辞呈，谁不往高处走？恭喜你。当然也赶上过公司倒了，人人都逃离沉船，你找到工作啦？太好了，明天我也辞职，可惜没办法带着你走，祝你好运。

 

唉，其实活了大半辈子，这一点早就应该明白，这个世界上，缺了谁，地球都会照样转。可是她责任心上过不去，倒不是觉得自己多么重要，在这家公司五年了，是她工作年限最长的公司，五年里发生了很多事，经历了很多人，有的在公司档案里，有的只在她脑子里，她这样一撂挑子，Marc肯定要抓瞎。

 

天塌不下来，霭青叹口气，Marc，我会给你找个好接班人，他是个不错的老板，做人不能太薄情。

 

Marc，她的老板，其实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之一，毕业于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微生物专业，服务了两大制药厂之后，Marc和同事Taylor十五年前成立了新临药业咨询公司，专门为各个药厂如何进行新药临床实验做咨询顾问。

 

公司刚刚开始的时候，一个萝卜好几个坑，不善言辞的Marc兼职着公司的IT，人事，会计，而Taylor则是管理，销售，客服。慢慢的公司做大了，Marc和Taylor有了条件可以招兵买马，霭青就是这样进入了新临，成了会计主管，从Marc手中接过了这一摊儿，另外还负责工资，员工福利，报税，等等。

 

霭青点了消除键，重新开始，Marc，由于个人原因，

 

看着桌上孩子们的照片，霭青犹豫了，还是不提什么个人原因吧。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写，霭青把会计软件调过来，占据屏幕，上面是月结的报表和数据。

 

像大多数在美国的老中一样，从小背九九表的结果，霭青对数字很清楚，很敏感，甚至很热衷，所以她才选择了会计这个职业，一干就是二十年。

 

MBA毕业做会计，当时有不少人都说可惜，霭青心里明白，英语不是母语，甭管做投资做市场做管理，竞争力都强不过老美，而且她还是个女的。

 

Marc，我要辞职，因为我是女的，不管我多努力，美国的公司文化就是兄弟文化，女人是没有位置的，新临也不例外，甚至更甚，所以，去你妈的，老子不干了！

 

霭青看着这段话，摇摇头笑了，好个政治不正确，不能像总统似的大嘴巴实话实说，她轻轻敲着消除键。

 

手机响了起来，霭青拿起一看，是她的前夫。

“哈喽，George。”

George是霭青读MBA时的同学，在选修国际贸易课时，两人分到了一组做课题，一堂讨论课之后，George请霭青吃披萨，听她讲中国的童话故事，女娲补天，牛郎织女，他给她讲美国笑话，看见她仰面大笑，他吻了她。

 

毕业以后，他选择做销售，她选择做会计，可那个时候，没有几个公司愿意为一个会计办H1B，霭青拿到了六个聘书，可是一听没有工作许可，又都泡了汤，学生签证无法延期，霭青只好提出分手，George问她，如果我们结婚你就能留下来？

 

结婚后，两个人一起回到George的家乡，旧金山湾区。George家是五代老住民了，祖上曾拥有几千英亩的土地，成群的肉牛奶牛，可是后辈们鲜有继承祖业的，牧场渐渐地一片一片卖掉，到了George父亲手上的，只剩下Livermore的三十亩地和一栋百年老房，外加Sunnyvale的十亩果园和上面的另一栋快百年的老房子。

 

“哈喽，爱。”

George是少有的能准确念出她名字的人，蒋霭青这个名字对老美来讲太难了，明明有着诗意的名字却被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问题出在这个青字，Qing，按英文的拼音习惯，Q后面多是带着U，Qing就成了Quing，霭青一会儿是爱困，一会儿是阿姨皇后，一次干脆成了开收银机咔秤的那一声。

 

George不仅能发准霭青的名字，学会几个中文字以后，改叫爱了，真浪漫，当时让霭青感动得流泪。

 

“爱，JJ高中毕业了？太棒了！你是个伟大的妈妈。”

霭青的目光又投向桌上的照片，她和George的儿子，JJ，Julien的昵称，微笑地看着镜头。JJ谁都不像，既不像法国种的George，又不像中国种的霭青，JJ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深棕色的卷发，大大的眼睛，浅色的皮肤。JJ是霭青的第一个孩子，她一生的挚爱。

 

“是啊，JJ很努力。”

“爱，Paige已经和摄影师约好了，后天来照全家福，你送JJ过来吧。”

 

从JJ出生起，每年都在圣诞节前拍个全家福，然后做成圣诞卡，寄给亲朋好友。当然现在里面的女主人从霭青换成了Paige，George年轻漂亮的现任老婆。

 

“好的，后天。”

“还有Nina，她答应我，今年不会再错过。”

Nina，同样咧着嘴微笑，右手勾住JJ脖子。女儿就不如哥哥好看，脸似乎太长了，肤色太黑了，眼睛太小了，还是单眼皮。和JJ略带羞涩的笑容不一样，Nina的笑是自信的，带着超出她年龄的成熟。

 

“嗯，恐怕最后一次机会了，明年去了波士顿，谁知道呢。”

女儿是太聪明了，十六岁的Nina，已经被MIT录取，霭青常常看着一双儿女想，老天爷给了JJ漂亮的外表，却暗中把他的一些脑细胞给了Nina。

 

霭青不是个推妈，JJ推不动，Nina不用推。女儿是太优秀了，她是全A学生，小学中学跳了两级，女儿不光只会学习，学钢琴学跳舞不过两年，老师已经提议送她去学专业，Nina踢足球打网球游泳，只要她想做，什么都是优秀的。霭青只不过是带她跑来跑去的司机而已。

 

“噢，波士顿，去斯坦福不是更好吗？”

霭青也希望女儿能留在加州，不要和JJ分开，毕竟将来妹妹是要照顾哥哥，一辈子。

“Nina听Paige的，你们和她谈谈吧，我负责送到。”

 

挂断电话，霭青依然看着照片上的兄妹俩，Nina，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JJ特殊啊，他是你哥哥，你答应过，要照顾哥哥。

 

霭青对女儿是愧疚的，当初决定生Nina的时候，就是为JJ的将来，是为了自己和George百年之后，JJ还有人疼有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