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乡的第二天早晨,美芝带着小女儿,和哥哥一起去上坟。
坟场离小村大概有三里路远,在村东北角的荒野之地。从村口望过去,只见高坡上深绿色的一簇,孤零零地。
美芝出国近二十年,几乎和她在小村呆的时间一样长。她身在他乡,嫁给异乡人,说着异乡话。她在异乡的生活环境和信仰,与小村的人的差距,岂只是隔着太平洋的。
牵着女儿的小手,美芝的另只手举着一把阳伞。还是早上,头顶上的太阳,烤得美芝热汗直流。乡间的小路也被太阳晒干了,双脚起落处,腾起一股小雲烟。美芝望着寂静的田野,一望无垠的绿色黄豆田里,黄豆叶子在阳光照射下,绿得刺眼。田野上,几乎见不到农人。
因为宗教信仰,美芝没有带上坟用的香烛。她只是带了花,让哥哥拿着。美芝在心里默默的告诫自己,在父母坟前,不要跪拜。因她只跪拜那至高无上的、创造万物的神。美芝总不肯相信,父母真的己不在人间。她要上坟场,亲自看一眼父母的墓碑。
漫长的乡村路,坑坑洼洼,弯弯曲曲。从前在土路两边,栽着一排排柳树。路边的排水沟,近两米宽,溪水清澈。美芝记得小时候,帮父母干农活,热了,妈就叫她去树荫下乘凉。仰头望着柳树枝头上,侧耳倾听鸟儿们唱歌。渴了,美芝就下到沟边,蹲下来,双手捧着溪水喝。沟里的小鱼儿,总是在水里优闲的东张西望。美芝用小手划破水面,那些小鱼儿们,立刻惊慌地钻进水草里不见了。如今,土路两边光秃秃的,排水沟已瘦成尺把宽。沟里的水,浑浊不堪。
走了半天,眼前不远处就是坟场。美芝望着那一片阴森诡异的,被高出一人多的野草包围的,寂静的墓地,心里直发毛。她怕小女儿被吓着,将阳伞让女儿拿着,并再三叮嘱小姑娘留在原地等她。自己跟着身体瘦弱的哥哥,又往前走了近半里。
坟地的入口处,有几座新坟。那裸露着黄土的坟头上,堆积着花圈。插在坟墓上的细竹竿上的、长长的白色纸条,在烈日曝晒下,竞生动地晃荡着,仿佛有鬼在招魂。美芝瞧见,头皮发麻,脚下有些迈不动了。
美芝紧紧的跟在哥哥的身后,从坟场中间的小路走进墓地。突然,美芝听到从寂静的坟场里,传出阵阵哀哀的鬼哭声,如泣如诉。美芝的头发都根根竖起来,心也吓得"咚咚!咚咚!"直跳。美芝双手一把?住哥哥的瘦削的手臂,她感觉到大病初愈的哥哥,浑身上下也在发抖。
兄妹俩并排着,慢慢往坟场深处走。那凄凉的、哀伤的、无助的哭泣声,鬼魂似紧紧地追随在美芝的耳边、身后。美芝恨不得抽身往回跑!回头望见小女儿,在路那边眼巴巴的盯着她。美芝想:不能让女儿看见她的狼狈不堪的样子!
坟场被水田四面包围着,只有一条小路从坟场中间穿过。越往前走,越恐怖。两边高高的坟墓挤在一起,低洼处,留给活人走的路,己经只有一脚宽。稍微不小心,就会惊动坟墓里沉睡的鬼魂。头顶上的天空似乎也窄了许多,低垂下来,压得美芝气都透不过来。四周除了那甩不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声,再无一点生气。
哥哥终于站住,对美芝说:到了。在里边。进去吗?美芝看着眼前近两米高的带刺的绿色荊条,密不透风的死死地包围着坟地。美芝不知道进入到荆条刺后,还要走多远才是父母的坟墓?她突然害怕起来。她怕杂草丛生的墓地上,会踩到野蛇一一村里几年前,有人被坟场里的野蛇咬死!美芝担心地回头望见小女儿,孤孤单单站在来路的尽头。她更怕丢下女儿,进去出不来。她得好好的,带着女儿平安无事的回家。但是,美芝又多么的想到父母墓前看一眼啊。
哥哥看着美芝,体贴道:你就在这里等我吧。我将花送过去,跟爹妈说你来了。里边有很多野蛇,不安全,你最好不要去。美芝点头。
美芝两眼紧盯着哥的背影,他穿着白衬衣黑裤子。瘦弱的身躯,仿佛一阵阴风,就能将他直接刮到坟墓里。青筋暴露的手,举着花,晃悠着,一步一步地、钻进那死一般寂静的绿色地狱里,不见了。
刹那间,美芝从心底升起一股強烈的恐惧感。害怕她的可怜的哥哥,从此真的就此走进坟墓里了。美芝感觉自己全身颤抖着,此时恰似又有鬼神从她背后,打了她一棍子。站不稳,"扑嗵"一下,跪倒在小路上。面对着父母坟墓的方向,美芝趴在地上,忍不住嚎啕大哭,心里是纠结万分。
美芝曾怨恨过父亲,在她年少时,重男轻女一一说女儿都是替别人家养的!怨恨过父亲在她少年时,甩了她一巴掌一一因为她不知道好歹!她也还怨恨过父亲,将她赶出家门一一因为她败坏了家风!美芝睹气,远走他乡,飘洋过海。直到她己为人妻,为人母。她才理解父母亲的苦衷,她为自己的言行举止感到羞愧难当。美芝自以为,等孩子们长大一点,等曰子更好些,她会回去孝敬他们。父母虽活不了千年万年,只要她还活着,父母亲就一定会在老家等着她回去。
还有母亲,美芝也曾抱怨过母亲,因工作关系,总是要她来承担许多家务。直到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她才明白,母亲的工作,也是为了养活一家人。也因为正是在母亲的呵护下,她美芝才能活下来,走出去。只是走得太远了,远在天涯。有人告诉美芝,她母亲临死时,手中紧抓着她的衣服不放手。母亲该是多么的思念她的女儿。而今,她的女儿终于回来了,却又怕死怕苦,不敢到坟墓前跪拜!
爹娘啊!一一
美芝五体投地跪着,趴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泥巴地上,用头撞地。双手紧握着两把黄土,她哭着,她嚎着。长眠在地下的爹娘啊,您们醒醒吧。我两手空空的回来看您们,还求您们体谅我的苦处。求您们宽恕不孝的女儿,求您们在那边,不要因为我又吵起来!
爹娘啊!我信那至高无上的神。但此时,我情愿得罪我的神。我愿跪拜在您们的面前,我愿意烧香烛给您们,只要您们能够闻到。我愿意烧纸钱,烧很多很多的纸钱,只要您们能在那边用得上!!!
爹娘啊!除了我的命一一我得留着给我的丈夫、我的儿女呀,他们不能没有我。除此以外,我还能给您们什么啊?我的亲爹!!!我的亲娘!!!我还能给您们什么呀?!您们怎么不给我一点点时间,来恕我的罪?来报答您们的养育之恩?!
……
耳边传来人声,美芝恍愡听到哥哥跟别人说:帮帮忙,把我妺妹拉起来吧?大热天的,她会哭死过去的。美芝昏昏沉沉的被哥哥和路人架起来,拖离坟场。扶到来时的路上,小姑娘的身边。美芝抱着女儿,又哭倒在地上。
大概是正午时,美芝牵着女儿的小手回村,她一步一声的痛哭流涕。回头、泪眼婆娑的望见,渐渐远去的寂静的坟场,那还在耳边回荡的,凄凉的、如泣如诉的哀声,还有那白花花的太阳下,一望无边的绿得刺眼黃豆田。
亏心的断肠人在天涯痛哭:子欲养而亲不在!亲不在呀!!!
呜呜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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