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岳峰:我们配音演员的骄傲 - 摘自《我的配音生涯》苏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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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岳峰网上纪念馆观众留言:

当我真正意识到你在我生命中的地位时,
你却离去了。
但我终于发现你还活在我心中,
永不磨灭!

对他的思念犹如被陈封的酒,
不打开不知道,
一旦有人打开,
还能闻到二十年前思念的醇香。

每当我遇到陌生人,对方知道我是配音演员时,就会说一句"你们厂邱岳峰的声音真好听"。其实邱岳峰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可是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的声音好听呢?我想,可能因为他配的人物都那么贴切、那么鲜活,给人一种艺术上的美感,让人觉得他声音好听吧?

邱岳峰无疑是我们配音演员中最受观众爱戴的了。他生于一九二二年,父亲是福建人,母亲是白俄。他自幼被送回福建老家,没有在母亲身边生活过,所以他不会俄文。但是他中文水平却很不错,知识面也很广。解放前,他在北京、天津一带演过话剧,被称为"表情圣手"。所以他也是我们演员组中最有表演基础的

他配的人物鲜活、有灵气,所以能引人入胜。他在《警察与小偷》中配的小偷,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不得不骗人,不得不讨好别人,但又不甘示弱……于是就有了影片中那种令人心酸的幽默。老邱把原片演员那种语速很快、说话脱口而出的感觉配得那么入味。我跟朋友们说:"邱岳峰的小偷都配出意大利味儿来了。"

除了小偷,《白夜》中的幻想者、《漫长的路》中的十等文官、《凡尔杜先生》中的凡尔杜、《大独裁者》中的犹太理发师……这些林林总总的可怜的小人物,他无不配得出神入化。于是,大家就认为:邱岳峰是最擅长配小人物的。

且慢,他在早期苏联片《列宁在一九一八》中配的托派卡尔达绍夫、在《悲惨世界》中配的小店主德纳第耶、在《巴黎圣母院》中配的神父、在《金环蚀》中配的奸商……也无不入木三分。于是,他又被认为是最擅长配坏人的。

可是,谁又能忘了他配的罗杰斯特呢?!他配的那个英国上层社会的绅士,多么有教养,多么有贵族气,对简又多么深情!哪里还有坏人或者小人物的痕迹!这个怪癖的英国绅士对简·爱表面粗暴,内心又把她视为知己。他极富教养又盛气凌人。老邱把人物这些相互矛盾的表现都配得丝丝入扣。《简·爱》无疑是他最成功的一部作品,是他的代表作。

《红菱艳》也是他的一部杰作啊!他配的雷蒙托夫,是一个把芭蕾事业当作生命的人,因此他不能容许一个有天赋的演员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事业。他的作法看似不近人情,可这正是因为他对芭蕾事业的执着。有人说雷蒙托夫就像老邱自己。诚然。他们同样执着,同样对事业全身心地投入,所以他配得特别出彩。

还有一部不大为人关注的影片《猜一猜谁来赴晚宴》。其中那个为女儿婚姻操心的父亲(由好莱坞著名演员斯宾塞·屈塞扮演),是一位学者,是美国上层社会的成功人士。他聪明,自信,思想开明,一向反对种族歧视,可是当他的独生女真要嫁给一个黑人的时候,他却无法坦然面对了。他为此生自己的气。那一大段在晚宴上的演讲,其功力与精彩,决不亚于毕克在《尼罗河上的惨案》中分析案情的大段独白。只是由于《猜一猜谁来赴晚宴》曲高和寡,没有那么广泛的观众群,使得邱岳峰也被埋没了。
 

邱岳峰节奏感极强,和他一起跳舞,被他带着前进、后退、旋转,会使人感到自己和音乐完全融为了一体,所以他是最抢手的舞伴。我曾跟他说:"你也应该像舞会皇后那样,手腕上挂个小本子,记上哪个舞该跟谁跳。免得为了抢你,大家打起来。"和他一起配戏也是如此。他从来不是一字一句地抓口型,而是完全掌握了人物的节奏,所以他曾开玩笑说:"我可以背对银幕配戏。"

他除了舞跳得好,还会说相声,会唱京戏,他还曾教会我一段《霸王别姬》中虞姬的唱段。他其实是个性格开朗、兴趣广泛的人,性格并不内向,只是有些事,他是不能随便跟人说的。

我这一生多次和邱岳峰演对手戏,演恋人,演夫妻,而且这些戏多半是我的主要作品。像五十年代的苏联片《漫长的路》,那是一个发生在沙皇俄国时代的故事。他配一个懦弱的青年瓦西里,我配一个富于幻想、敢做敢为的姑娘拉雅。瓦西里是一个十等文官,他的上司拉特金看中了美貌的拉雅。拉雅建议和瓦西里一起私奔,瓦西里却没有这个勇气。拉雅有一位家庭教师--季米特里,是一个革命青年。拉雅为了保卫自己的爱情,托季米特里买了一把手枪,给了瓦西里。可瓦西里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拉雅向拉特金提出:如果拉特金能让瓦西里来做媒,她就嫁给他。拉特金居然把瓦西里领来了。拉雅失望之余,又提出:要瓦西里给他们做佣人。瓦西里这才无法忍受如此的屈辱,向拉特金开了枪。他因而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的一个小驿站。有一天晚上,当他正在向一个商人讲述他的故事时,宪兵又押解一个流放到西伯利亚来的政治犯到这个驿站来住宿了。这个流放犯竟是拉雅!第二天,拉雅也认出了瓦西里,她向他扑了过去,可是拉雅又该上路了。她被宪兵拉上了雪橇,瓦西里追到门口,拉雅的雪橇已经远去了。这部影片是一九五七年译制的。我几乎连拉雅和瓦西里的容貌都记不清了,可是那马拉雪橇在雪雾中渐行渐远的画面,仍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我记不清是这部影片在前还是《警察与小偷》那部在前,那就是我和邱岳峰的初次合作,都在一九五七年。

《警察与小偷》,他配小偷,我配小偷妻子。但是小偷妻子的戏并不多,只能算女配角吧。

《第四十一》,我配女红军玛柳特卡,他配白军中尉。扮演这个角色的原片演员斯特里席诺夫是个英俊小生,曾主演过《牛虻》。邱岳峰的声音虽不漂亮,却配出了人物的潇洒和魅力,他的声音也不年轻,可人物却配得很年轻。

《修女院院长约安娜》是一部内片,于一九六一年译制,是波兰拍摄的。这是一部非常怪诞的影片,因约安娜有魔鬼附体,苏林神甫是来驱鬼的。由我配约安娜,邱岳峰配苏林神甫。约安娜是个圣洁的修女,虔诚的教徒,但是一旦魔鬼附体,便立即变得轻佻、放荡,判若两人,把整个修女院都带领得疯狂了。她向苏林倾诉了她的痛苦和愿望,苏林为了救赎约安娜的灵魂,竟用斧头砍死了两个人,以便把魔鬼引到自己身上。整部影片的氛围阴森、诡秘,给人以异样的感觉。

一九七五年,我们译制了好莱坞名片《化身博士》。男主角杰柯大夫由斯宾塞·屈塞扮演,邱岳峰配音。女招待艾维由英格丽·褒曼扮演,由我配音。在这部影片中,邱岳峰一会是善良的杰柯大夫,一会又变成了狰狞、恶毒的海德医生。两个人物代表了一个人善恶的两面。这两个人物,老邱用了不同的声音和语调。照道理一种声音录完了,再录另一种是比较容易掌握的,但是导演陈叙一为了照顾我有哮喘病,每个班要给我留一点休息时间,只能把老邱的戏全都打乱了。我觉得很对不起他,可他一点都不在意。也许在他看来,这种语调和声音的转换,根本就不算一回事吧。

一九七五年,我们合作了另一部电影《红莓》,也是一部内片。

邱岳峰配舒克申演的囚犯,我配农村妇女柳芭。

我们合作的六部影片,倒有四部没有上映过。好在《第四十一》和《化身博士》已经出了碟片。《红莓》可能也有希望出碟片吧。这已经够叫人欣慰了。

自从我厂有对口型工作以来,邱岳峰可以说从头到尾都在做这个工作。"文革"以前,一直是他、张同凝、姚念贻和我四个人轮流做。姚念贻一九五八年去世后毕克和潘我源加入了进来。对口型工作要念翻译的初稿,而且念的节奏必须与原片演员完全一致,这样才能知道译本的台词字数是否有长短。所以担任对口型的人,第一要阅读能力强,要能熟练地读出翻译的初稿;第二要有节奏感,要严格地跟着原片演员的节奏走,他停,你也要立刻就停,他说下去,你也要跟着说下去。当年,孙道临做配音导演时,我给他做口型员,他说我是"残酷的一二三"。因为,如果翻译的字数多了,不管念到哪里,我都会立即停下来。例如,翻译的台词是"只要你生活得幸福",可口型只有七个字,我就会念成"只要你生活得幸",不管话有多么不通,只要口型没有了,我都会"残酷地"停下来。如果翻译的字数少了,不能接着念下句,也要在这一句中加出来。例如,"只要你生活得幸福"少三个字,我便会念成"只要你生活得幸福一二三",然后再根据这样的口型本去修改台词。我们几个做口型员的从来都不是单纯地数口型长短,而是积极参与修改台词的。法文翻译李成葆说:"有时候老邱说我翻错了,我一查,果然错了。他说,可能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他真神了。"我说:"他虽不懂法文,但是他懂戏。他说你错了,是因为戏顺不下去。他说可能是这个意思,他是从上下文推断出来的。"陈叙一创立了编辑制,除了翻译、译制导演的努力之外,口型员的努力也是功不可没的。七十年代,乔榛、杨成纯接替我们做了口型员,再以后,又有了程晓桦、翁振新和施融的加入,我和毕克便不再做口型员了。但是,邱岳峰却一直做到他死。

那是一九八〇年初,有一天,演员休息室好像没什么人,老邱把我拉到阳台上,兴奋地告诉我:"我的同案犯平反了。"我也高兴地说:"那你赶快跟领导说一声,把材料调过来就行了。"

后来,陈叙一厂长召集了我们四个人--我、伍经纬、杨成纯和邱岳峰开了一个会。老陈说:"有两部戏,一定要搞好。一部是《雾之旗》,这是文代会放映过的,大家印象很深,人家会对比着看,看我们是不是能够还原,所以一定要搞好。这部影片交给苏秀和伍经纬。另一部是电视片《白衣少女》,是我们给中央电视台搞的第一部片子。也一定要搞好,才能占领这块阵地。这部片子交给邱岳峰和杨成纯。"

我一直认为,邱岳峰是我们当中业务最好的,早该让他做导演了。可能就因为他的历史问题,才没让他做。现在忽然让他搞重点片,大概他的问题真要解决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最后并没有解决。

一九八〇年三月,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一走进演员休息室,就感到气氛不对。没有往日的说笑声,甚至大家脸上也没有笑容。我忙问坐在我对面的伍经纬出什么事了。他说,你先坐下。我听话地坐了下来。他说:"邱岳峰死了。"我一听,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叫道:"怎么死的?什么时候?这怎么可能?他星期六不还好好的吗?"小伍说:"他星期六和妻子吵了一架,就吃安眠药自杀了。虽然很快就被家人发现,送进医院,厂领导也立即赶往医院,要求不惜任何代价进行抢救,可终因他服的药量过大,未能抢救过来,星期天下午不幸去世了。"

厂里因为他是自杀的(那个时代,凡是自杀的,全被看成自绝于革命),不愿出面为他举办追悼会。我们演员组富润生、李梓等三人组成了"治丧委员会"。在全厂大会上,厂领导表示,如果治丧委员会请他们,他们将以私人身份参加。老富立即站起来说:"我现在代表治丧委员会邀请全厂同志参加。"

我们决定大家亲手为他做花圈。小丁说:"老邱活着的时候说过,将来他死后,不要五颜六色的花圈。要一色白的,或者一色蓝的。"我们做了三个大大的花圈,一个白的、一个蓝的、一个淡黄的。有人跟我说,厂领导想要那个淡黄的。我说:"太好了。他们想要哪个,就给他们哪个。他们肯送花圈,对死者家属,将是个安慰。"但是,厂里还有一个规定,没有工作的可以去参加追悼会;有工作的,工作不能停下来。所以我未能参加他的追悼会,未能最后再看他一眼。但是我听大家说,观众闻讯赶来,把一间中厅挤得水泄不通。龙华殡仪馆的人说,从来没见过哪个追悼会有这么多自发来的群众。有一位观众,送了一只全部是白色康乃馨扎成的花篮。

几个经常来我们厂配音的孩子,金霖、梅梅、王东、李晶兵、刘小庆,每人手里拿了一朵小白花,把花瓣一片一片撒在他的遗体上。

当年听到他的死讯时,我没有哭过。二十五年来,无数次地提到他,想起他,我也从来没有哭过。可这次不知为什么,在补充、修改这篇文稿时,我却一直忍不住,一面写一面泪流满面。也许今天,我对他的痛苦和渴望更多一些理解了。也许,因为我自己老了,容易伤感了。我觉得我能体会到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是那样渴望得到党领导对自己政治上的肯定,渴望领导还自己政治上的清白,甚至把这看得比生命更贵重。

不过我认为,他这一生在配戏上,并没有受过歧视。相反,他在陈叙一手下是受重用的。他遇到陈叙一是他不幸中的大幸。如果我当年有我今天对人生的感悟,如果我当年有机会和他谈心,我会劝他:"对有些事,其实不必看得那么重。"但是人生是没有如果的。值得欣慰的是,做为一名配音演员,他留下了那么多作品,受到观众那么深的爱戴,上苍待他不薄。他该瞑目了。

他去世的那天晚上,中央台播出了《白衣少女》。

二○○五年三月二十五日
于邱岳峰二十五周年忌日前夕

摘自《我的配音生涯》苏秀著 文汇出版社2005年8月







纪念邱岳峰(配音大师)- 上译
v.youku.com/v_show/id_XMTA5NDE4Njcy.html



向邱岳峰大师致敬;这是邱岳峰的配音和上译厂的纪念大会
v.youku.com/v_show/id_XMTMzNjMxMjI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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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岳峰还在阿尔巴尼亚电影〈脚印〉里配音。这是2009年一群爱好朗诵的人在他墓前献给他的视频。那是人们对美好的追求和回忆 -聂耳- 给 聂耳 发送悄悄话 聂耳 的博客首页 (616 bytes) () 04/05/2018 postreply 12:34:55

向邱岳峰大师致敬;这是邱岳峰的配音和上译厂的纪念大会 -聂耳- 给 聂耳 发送悄悄话 聂耳 的博客首页 (133 bytes) () 04/05/2018 postreply 12:46:46

谢谢!把你这两段Youku链接加到上面帖子里了 -流水小桥- 给 流水小桥 发送悄悄话 流水小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05/2018 postreply 14: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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