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坪是第三女子中学的第一负责人。这个学校有一位副校长董光苔。她在 5 月刚生了孩子,还没有满月就被拉到学校“批判”,然后又在“劳改队”中受到残酷的暴力虐待。董光苔的父亲叫董振堂,1931 年从国民党的军队投向共产党,成为共产党“红一方面军”的“红五军团”的军团长,是共产党军队的重要人物。1937 年 1 月董振堂在甘肃高台战死。董振堂死后被尊为“革命烈士”,他的妻子即董光苔的母亲一直受到优待。董母听说校长沙坪已经被打死,女儿被关在学校“劳改队”中不能回家,她深恐下一个被打死的就会是她的女儿。她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陈述女儿的处境,请求救助。她通过解放军总政治部的关系,把这封信递了上去。由于这种特殊关系,毛泽东收到了此信,并对此信作了一个批示。这个批示没有发给董光苔看过,只是通过解放军军人来学校传达给红卫兵和董光苔。董光苔记得的内容是:“此人如无大罪恶,可以放出来。”因为得到这个批示,董光苔就被从“劳改队”里释放出去,在当时算是极大的幸运。她安全活了下来。但是,三十年后,她和笔者谈到毛泽东“如无大罪恶”的话,她还是感到很不舒服。她说,她跟“大罪恶”有什么关系呢?
董光苔出了“劳改队”,可是女三中别的老师还在其中。其它学校的大批老师也仍然在“劳改队”中。在“劳改队”中的人,随时可能遭到打骂侮辱甚至杀害。他们又有什么“大罪恶”呢?就是有“罪恶”,也应该由司法部门来审理,而不是由学生红卫兵用如此残酷的方式处置。可是,没有人来给他们任何帮助,没有人为他们说一句话。
1966 年 9 月 13 日,女三中的“文革委员会”又把“劳改队”分成“劳改一队”和“劳改二队”。这标志着这种校园“劳改队”变得更为体系化和权威化。“劳改二队”中的教职员在“劳改队”中长达四个多月,受了无数折磨。“劳改一队”中的人则受到更长时间、更严重的摧残。
董光苔由于毛泽东批示而离开“劳改队”的故事显示,文革的最高领 导人知晓当时发生的种种残酷,而且始终控制着这种残酷的程度和范围。没 有理由说他们“不知情”或者“群众运动失控”来为他们辩护。当时有不止一个情报部门,每日向上报告北京被红卫兵打死的人的数字。文革领导人一 再热烈支持红卫兵的行动,这说明,种种残酷的暴行,正是他们所要的。
应该说明,1966 年 8 月,当红卫兵在北京进行大规模抄家殴打以至杀戮的时候,文革的最高领导人是“保”了一些人的。从现有资料看,北京的教育工作者中,董光苔是唯一被“保”出“劳改队”的一个人。另外,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在 8 月 30 日写了一份他要给予保护的人的名单。其中第一个是孙中山夫人、当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宋庆龄。这一名单发表于
1984 年出版的《周恩来文集》第 450 页。全文照录如下:
一份应予保护的干部名单
宋庆龄 郭沫若 章士钊 程潜 何香凝 傅作义 张治中 邵力子 蒋光鼐 蔡廷锴 沙千里 张奚若
(1)副委员长、人大常委、副主席
(2)部长、副部长
(3)政副
(4)国副
(5)各民主党派负责人
(6)两高
(李宗仁)
这份周恩来的名单,在文革后被一些文章津津乐道,作为周恩来在文革中“保护老干部”的具体证明加以称颂。这种称颂实际上及其荒唐可笑。 很容易看出,这张名单上的人,13 个有具体名字的都是最高层的共产党的所谓“统战对象”,其它六类人,地位都远远高于象沙坪这样的中学校长。名单上的这些人得到了保护,他们没有被打或者被打死。至于北京普通教育工作者们,除了董光苔一人,都不被保护。
北京有巨大的人口,当 8 月下旬抄家、殴打和杀戮大规模展开,由周恩来开出名单保护数字很少的一些人,显然也意味着宣告这些人之外的其它人不被保护,任凭红卫兵处置。
最高权力当局一方面对红卫兵大力赞扬和鼓励,一方面对只有数百人 宣布“保护”,在这种情况下,沙坪这样一个中学校长必然难以逃脱被打死的悲惨命运。沙坪等一批人被如此残酷地打死,而且,只被当成“28 块钱 的事儿”,也就是说,只被当作无足轻重的小事。
实际上,在红卫兵暴力的高峰期间,仅仅北京一个城市,每天有数百 人被活活打死。还有大量的人在被毒打和侮辱后自杀。火葬场的焚尸炉超负荷作业,尸体依然积压。尸体从各处运来,衣衫破烂,血肉模糊。火葬场在尸体堆上加上大量冰块,场景和气味极其可怕。
发生这样残酷的事情,文革的领导人,包括毛泽东、林彪、周恩来, 需要承担罪责。
毛泽东对董光台批示“此人如无大罪恶,可以放出来”。实际上,在 北京这样一个有三千年历史的文明古都,发动组织大中小学的红卫兵学生杀害教师和居民的文革领导人们,才真正有“大罪恶”。
然而,三十年来,“罪恶”一词还从未被用在 1966 年夏天的这一场杀戮上。
1966 年的暴力迫害只是文革的一部分。1968 年初,“清理阶级队伍运 动”开始了新的一轮大规模的迫害。在沙坪的学校中,两位教师,方婷芝和孙历生,被“隔离审查” 在学校中时自杀了。当时所谓“隔离审查”,是 指把被“审查”的人,关押在工作单位自设的牢房里,不准自由行动,不准会见亲人朋友,不断遭到审问甚至刑讯,“隔离”的时间可以长达数月甚至几年。与 1966 年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时期的暴力虐待更多地在关起来的门背后进行,也更加有组织有系统,1966 年时则常常在群众集会上大张旗鼓地打人和打死人。就这样,在北京第三女子中学,文革的前三年,有一位校长被打死, 三位教师受到暴力迫害后自杀。
方婷芝老师教化学。她被关押的时候,一天中午被准许出学校上街买药,她撞死在疾驰的汽车上。孙历生老师在 1957 年被划成所谓“右派份子”,后来“摘”了“帽子”,在文革中又受到攻击和折磨。她上吊自杀。 一个在五十年代在女三中上过孙历生课的学生说,孙历生老师是一个外形和气质都很美的人,后来成为作家王蒙在八十年代初所写的小说《蝴 蝶》中的一个人物的原型。那个人物有和孙历生相似的经历:一个参加了共 产党革命的年轻的知识女性,在 1957 年被划成“右派份子”,然后和当大干部的丈夫离了婚,最后在文革中自杀了。小说描写了那个人物的单纯和善良,但是对那个人物的死只是含糊地提了一下。小说当然属于虚构文学,作者可以编排自己喜欢的情节。问题在于,在文革中这样的众多的死亡不是虚构的,是真实的。然而,沙坪、张岩梅、孙历生、方婷芝和其它老师在文革中的死亡,三十年来从来没有被允许清楚地记录下来或报告出来。于是,孙历生、沙坪们的死亡,以及这种死亡的异乎寻常的恐怖性,被掩盖被忘却了。在王蒙同时期发表的另一小说《布礼》中写道,共产党象是母亲,母亲有时会错打了孩子,但是孩子决不记恨母亲。这一比喻也多次出现在当时的 官方报纸上。这一比喻被官方用来解释和定性文革中普通人身受的迫害,并指示普通人应该如何对待他们身受的迫害。这是一个什么文学化的比喻?孙历生和沙坪们的惨死,以及北京的中小学教育工作者在文革中受到的残酷迫害,可以作如是比喻吗?这个比喻意味着对生命的轻蔑还是对权力的迷狂? 文革后,1979 年,北京市教育局曾经调查沙坪之死。由于胡耀邦关于对文革平反“宜粗不宜细”“水落石不出”(意思是只给受害者平反,但不 追究害人者的责任)的指示,这个调查进行到中途就不能继续了。打死沙坪的主要参与者住在北京的军队“大院”里,调查的老师在“大院”的大门外被挡住了。不准他们进门。
(选自王友琴《文革受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