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岁的感怀》
李锐
一、
我今年九十九岁,过去做梦也没想到,能够活到这个年龄。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的生命力很顽强。现在我还坚持游泳,
我写过一首诗:"百岁当今相见稀,鄙人运气自稀奇。
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文革,自杀的人很多。好朋友田家英、
他们两人胸怀坦荡,性格刚烈,受不了无端的侮辱,对"主公"和国
我受到的苦难比田、周两人不少。毛泽东说不怕戴帽子、撤职、
在延安诬我为"特务",受刑很厉害:五天五夜不许眨眼睛,
1959年我从庐山一下来,水电部就开上千人的大会批斗我,
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和周小舟只受到撤职处分,没有开除党籍,
那时候很多右派都在北大荒850农场,由部队直接管。
我是1960年5月到北大荒,在兴华村待到1961年秋天,
到兴华村半个月以后,从中央组织部来了一个处长,
了庐山会议,可能对开除我党籍有不同看法。
庐山会议最后的大会上,周小舟说出田家英批评毛泽东的三条:
能治天下,不能治左右;不要百年以后有人议论;听不得批评,
当时田家英、胡乔木坐在会场内,面无人色,全场紧张得不得了。
那天的会议是刘少奇主持的,他立即问我:"李锐,怎么回事?"
我没有慌,马上站起来回答说:
"小舟听错了,这是我的意见,他误会了,以为是田家英说的。"
刘少奇反应很快,说:
"李锐不是中央委员,他的问题不在这里谈。"
就把这个问题掩过去了,没有继续追究,
他以后对我非常好。我去北大荒以前,
我却因为庐山召开党的最高领导层会议,
到北大荒以后,安子文又派这个处长来,希望我讲一点请求的话,
那个处长听我讲了出身、家庭,谈来谈去,也没有可能改变,
刚到兴华村时,村里的负责人让我去铲大粪堆,我照办。
那时的思想状态是:要我劳改,我就老老实实劳改。
开始伙食还可以,到1961年粮食就很困难了,菜也没有,
我寄了一块给范元甄,告诉她我的生存状况,她还是帮助了我一下,
结果公社负责人把信和粮票都截下来了,那时最值钱的是粮票,
我饿得没办法,在地里头捡到一点土豆、野菜,立刻就生着吃了。
后来我大姐从湖南寄了一点饼干给我,我放在一个布袋里,
那个时候公社仓库里有公粮,老百姓不能私藏粮食,
被打成右派的王怀安和画家胡考在850农场劳改,有一天来看我,
王怀安到现在还记得这件事,感激莫名。他们的生活比我还糟糕。
右派刚到北大荒 ,没有房子住,就在野外搭帐篷。冬天来了,零下三十几摄氏度,
北大荒当地农民也非常苦,跟我一起劳动的一个老头,
当地老百姓甚至怀念日本人统治的时代:玉米喂牲口。
跟我一起劳动的一个老头,头天还在一起干活,第二天就死掉了,
公社食堂那个时候已经基本没有吃的了。
但是我发现一个现象,公社管公共食堂的人,村子里负责的人,
田家英从刘澜波那里知道我快饿死了,我寄过一块吃的黑饼给澜波,
富春就把我调到虎林镇发电厂劳动。那是一个小火电厂,
电厂人对我还可以,劳动就是摆个摊子卖菜籽,体力消耗不大。
后来电厂传出去了,镇上很多人知道,有个八级干部在这里卖菜籽。
在虎林镇,我碰到故宫博物院的右派于善浦,
关于范元甄,文革中让我写她的材料,我从来没有讲过她半个不字,
我在北大荒认识到,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挨饿。
后来我被下放到安徽磨子潭,还听到那里的公社书记说,
我真正是看到大跃进、人民公社造成的恶果,自己几乎被饿死,
我在兴华村时,看到有白头发俄国老太婆在邻村地里劳动。
于是了解到:中国大跃进这种事情在苏联搞集体农庄时也发生过,
在北大荒劳改的歌唱家张权的丈夫莫桂新饿死了。
我是"右机",不是右派,比他们晚回来 3个月,1961年11月,富春出面把我调回北京 ,总算活了下来。
我回来后,范元甄要和我离婚,到法院办了手续,
碰面以后,就在街上散步,两个人都戴着口罩,怕有人认出来。
那次谈话谈得很深,主要是谈毛,谈到大跃进错了,
田家英也谈了他自己的境遇:从庐山下来以后,毛对他已不太信任,
分手时我说,毛在出了大跃进这种问题之后,应该转弯了,
我觉得,国家不能再折腾了,死了那么多人哪!
们把我救出来的,家英却没有活过文革这一关。
二
1963年11月,我被发派到安徽磨子潭水电站,
文革开始后,就不让教书了,变成劳动改造。
1967年11月11日,一架专机把我弄到北京,关进秦城,
被关秦城的起因是1967年,
我说这几个人没有问题,
狱,1979年我平反回北京,归还我的材 料,缺了那本庐山会议上的笔记本,我让人到陈伯达的档案中去找,
在秦城监狱,都是关的单监。西方的刑法中,最重的是死刑,
我在延安时,就听到王若飞的一个故事。
抗战开始,王若飞出狱,有老朋友送他一块怀表。他看了一阵,说:
我在秦城八年,苦中作乐,想尽办法来转移心中的烦恼,
秦城是20世纪50年代初按照苏联图纸修建的,
这种心理不知是为什么,好像蒋介石对内部也不这样。
秦城原来关国民党战犯,文革开始后,关自己人,
里面常听到各种呼喊声:有整天喊"毛主席万岁"的,
我在秦城后,有一段时间跟陆定一是隔壁邻居,他的隔壁是凌云。
我很熟悉陆定一的声音,在延安时他是《解放日报》的总编辑,
陆定一是在1966年5月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作为"彭、罗、
放风的时候 ,他就唱《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我从他的声音听出
平反后我在北京医院病房里碰到他,一问,果然就是他。
陆定一于上海南洋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前身)电机系毕业,
陆定一文革后是真正清醒了,但邓小平不给他安排实质性的工作,
阎明复同我谈过,他是1968年关进去的,
的日期,立即告诉了周恩来 ,周即告诉斯大林,苏联还不相信,后来给阎发了勋章,阎明复说,
我同崔月犁住同一栋楼,崔也跟我谈过,他在秦城也患过精神病。
文革期间,秦城共关了502人,一半以上是高级干部,
我后来负责组织编写中共组织史资料,查清了这些数字。
我在秦城被关了一年后,从墙上高窗户看到,外面的"大老吊"还在
除了锻炼身体外,还要注意保护好脑子。
怎么保护好自己的脑子?那就是:不停止思考,让脑子动起来,
于是就不断吟诗,绝句和律诗,还有词 ,牢牢记住。
在秦城监狱想看书读报,开始时监狱方面不允许,后来可以看书了。
审问我的人从我家里找来几本书,《列宁选集》和《马恩文选》等。
有次在牢房里跑步,摔了一跤,擦破了皮,流了血,
于是我用紫药水在书中的空白处录诗,共保存了四百多首,
我的痛苦和烦恼因此得到转移和缓解,把脑袋瓜保住了。
1980年,袁鹰把其中的三十多首在《人民日报》发表,
同年在湖南出版《龙胆紫集》,后来再版过几次,香港出了最新版。
湖南的老朋友还为这本书写了《李锐诗词本事》,
有一首的缘起是1959年从庐山会议下来后,水电部开大会责问我
我就把过去写过的文章都交出来,让他们找毛病,
我就此吟得一首七律,其中一句上联是"平生文字难成狱",
三
1975年5月我出了秦城,又回到安徽磨子潭水电站,直到197
随后两部分开,1982年2月,我已经65岁,
在办手续之前,陈云让他的秘书王玉清捎话,
后来陈云写了个条子给我,说是不是嫌当局长职位低了,先干着,
一去就参加了十二大人事小组,组十二大班子。帅大姐、
十二大上,电力代表团的李伯宁不同意我进中委,
大林也在那个代表团里,说:"你对李锐有意见你自己反映,
后来由李志民接替我当了青干局局长,我担任中组部常务副部长,
1984年陈云收到三封对我的告状信,其中有邓力群一封。
陈云在邓力群的信上批了:既然这么多人对李锐有意见,看来他继续待在组织部不合适,
新任组织部长乔石主持召开了一次常委会,同意我离休,
李锐在组织部的工作是有成绩的,年龄过线,自己要求退下来。
耀邦下台以后,王震出面向高层活动,推荐邓力群当总书记,
指出他反对改革开放,反对建特区,
邓小平批了三条:第一,撤销邓力群一切工作;第二,旧账不算;
然后将信转给陈云、李先念和薄一波阅,这三个人都圈了,当晚,
在中共十三大上邓力群落选中央委员,没法进政治局了;
四
尽管我的体质比较好,可铁打的好汉也经不起太多的折腾。
十一年流放,八年单监,我的身体受到很大的摧残,病痛不少;
1979年平反回到北京,刘澜波(电力工业部部长)
材料当年交给邓小平,邓说:"太恶劣了!烧掉!"
刘澜波告诉我,这份材料传到他手里时,已布满烟蒂烧痕。
1979年我62岁,我头发还是黑的,不少人要给我介绍对象,
她是陕北米脂人,家是贫下中农,14岁进绥德抗大学习,
更重要的是她人品好,为人正派,愿意帮助有困难的人,文革时,
她去世的前夫是老红军,她在建设部负责老干部工作,受到好评。
结婚前,张玉珍知道我和前妻有三个孩子,前妻还在,很犹豫。
刘澜波找她谈话,说李锐如果同范元甄复婚,我们党组反对,
玉珍对我的关心和护理可以说无微不至:我三次半夜发病,
耀邦去世那年,她担心我会入狱,特地找帅孟奇大姐,
我给她写过一首诗:"我还越活越年轻,感谢婆姨米脂人。
2004年12月29日下午,
病房门口有四个便衣,守在那不让进,说正在进行紫外线消毒 。
玉珍说:"我也搞过护士工作,消毒不能有人在里面,
磨了半个小时,我都要打退堂鼓了,
那个人只好到房间外边打电话,回来之后,就让我们进去了。
我看见紫阳坐在病床上,角落里有个小电视机,床上放一张小桌子,
看见我们,紫阳说:"你们来了,我都不知道你们来。"
我看他的神态是不行了,心里十分难过。我劝他不要看报,
紫阳担心刚出了一本有关他的书(指杨继绳的《
我说没有问题,这个人我认得,他现在没事,让他放心。
紫阳说他想回家,不愿意住在医院。我说,
的。
和紫阳分别十五天后,他就去世了,没有我老伴坚持,
二十世纪是人类历史发展变化最大的世纪,两大阵营对抗,
一场以消灭私有制为结局的革命,
代表先进生产力和先进文化的知识分子阶层和资本家阶层,
人类社会进步,主要靠科学和民主,没有民主,科学也发达不了。
还要靠法治,依宪治国,而不是靠什么"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
乏民主、科学,只有人治,而无法治。百年来又迷信暴力,
我还想看看这个世界的变化,当然更关心中国的变化。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