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阿强在供销社工作了一年多后，二十一岁的立鸿跟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流，离开筒楼，去到了近两百公里以外的漳平农村。当他背着行李走出这座和它相依了二十一年的筒楼时，心里没有半点的依恋不舍，相反，他感觉自己好像雄鹰展翅那般，飞离昏黑狭小的筒楼，飞向广阔的天地！他带着光荣花，站在满载着知青的卡车上，向父母及弟弟挥手道别。他看见弟弟眼里的茫然，看到母亲不停地擦着眼泪……他心里非但不难过，反而有一种平静，更有一种豪爽。
阿强安慰阿信：孩子像小鸟，翅膀硬了就得飞走。不过阿强自己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毕竟，他和儿子相聚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听说家有两个孩子的，有一个下了乡，另一个就可以留镇。也就是说宵鸿毕业后不用像哥哥那样上山下乡了，这对阿强和阿信来说是个很大的安慰。
不用上山下乡，但是也没有大学上，宵鸿高中没读完，便开始学谋生的本领。小路另一头的一排住家里，有一户是做木工的，男主人叫郭全仁。宵鸿经常去帮郭家干活儿，也顺便学习木工。见宵鸿这么勤奋，郭全仁便把他介绍到一家木材加工厂去做临时工。
除了在木材厂做半工外，宵鸿自己也开始帮镇上的人修理门窗桌椅。有一次，他到了一个寡妇家里修门锁。寡妇有个辍学的女儿，叫兰馨，在家里为镇办企业编竹篮。兰馨长着桃子脸，一排刘海底下是一双双眼皮大眼睛，两条秀美的长辫垂在背上。宵鸿一见兰馨，魂好像被勾去了一般。他看着她，露出纯纯的笑。兰馨的心被那笑吸了过去。
他看到兰馨身边一地的竹篮子，就问：“你要送这些到手工社吗？”
兰馨点点头：“是。我还要领一批竹条回来。”
“我有板车，放我板车上吧。”
兰馨正愁今天要送的竹件太多，听宵鸿这么一说，高兴地说“好”。
从兰馨家到手工社满有一段距离。他们先要穿过一些小街，然后转入大街。路上他们互问了姓名，还有学校的情况。宵鸿得知，兰馨比自己小两岁，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被母亲招回家来做工挣钱。
两人一路聊着，不觉就到了手工社。手工社里的接纳员和其他几位手编工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们。
接纳员检查通过了兰馨编的篮子后，又分发了新的一批竹条给她。“上头催得紧，要加快哦！”她说着，又瞟了两人一眼。
“哎！”兰馨回应着，在接纳员的本子上写了几个字。
宵鸿帮兰馨把那一束一束长长的竹条放进了板车。
两人在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中走出手工社。
回家路上，兰馨告诉宵鸿，她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她也没有哥哥弟弟。她从小就觉得很没有安全感，因为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上学的时候，她和母亲两人，不是被学校里的同学欺负，就是被邻居周围的人欺负。
“以后，我常常推着板车到你们家，给你们壮壮胆!”宵鸿说,很有点英雄气魄的样子。
宵鸿的主动请缨正中兰馨下怀，“好啊！”她笑眯眯地应道。
从那以后，宵鸿真的就经常往兰馨家跑，顺便帮助这母女修理这修理那。一开始，兰馨的母亲也很高兴，问长问短不说，还端水倒茶的。有几次，她还留宵鸿在家里吃饭。那几次在兰馨家吃饭的时候，兰馨就坐在他的边上，一双动人的眼睛不时送过来温柔的光。宵鸿吃着，只有满心的甜美，却闻不到饭菜香。
宵鸿的经常出没引起了邻居的注意。有一次，邻居一个五十多岁的叫葱婶的女人见到兰馨的妈妈，就神神秘秘地过来，对她说：“淑玉，你可要当心那个男孩子。”
“为什么？”兰馨的母亲很讶异。
“那个男的他家不是好人家。你不知道么，他妈原来就是那鸿香楼的妓女；他爸还蹲过监呢！这样的家，这孩子能好得了么？！”
“有这事？！我怎么都不知道！”兰馨的妈妈震惊不已。
“所以说呀，你眼睛要擦亮一点，别让女儿跟了坏男人！”
那以后，兰馨的妈妈对宵鸿完全变了一个态度，一副眼光。宵鸿是个敏感的人，很快便觉察到了这份不同。不过他和兰馨已经非常相爱，他顾不得这许多，还是经常来和自己心爱的女孩相会。有一天，他来的时候，看见兰馨的眼睛又红又肿，便问：“兰馨，你的眼睛怎么了？”
兰馨不说话，只低头编着竹篮。
宵鸿感觉不对，他注视着兰馨的脸，发觉兰馨好像是刚刚哭过。
“兰馨，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兰馨终于停住了手中的活儿，站了起来。“跟我来。”
宵鸿跟着兰馨到了后门外。“宵鸿，我妈不让我跟你来往了！”
似乎是意料中的事，可宵鸿还是非常吃惊，“为什么？”
“我妈说，你的家不是好人家，你妈……你爸还被劳改过……”
宵鸿明白了。他咬着唇，沉默了片刻，又问：“那你呢，兰馨，你怎么想的呢？”
“我……”兰馨还没说先哭了起来，“宵鸿，我是很爱你的，你知道的。可是我妈坚决不答应，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那天，从兰馨的家走出来，宵鸿感到天是灰色的。他往前走，却不知道自己竟要去哪里。他没有目的地，他唯一的“目的地”，就是那栋黑黝黝的筒楼！
兰馨的妈妈本来以为宵鸿再也不会来了。没想到，真爱难舍的宵鸿失眠了两个晚上后，第三天再度到了兰馨的家。
这一次，兰馨的妈妈酝酿好了，宵鸿一到，她便说：“宵鸿，兰馨没有告诉你吗？你以后别再来找她了！”
“婶子，我能问为什么吗？”
“因为……没为什么。你就是别再来了！”
“是因为我偷了东西还是杀了人？你们家姓秦，秦始皇杀了多少人？还有一个秦桧呢，是个卖国贼。他们不都是姓秦的先祖吗？兰馨的爸爸呢？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兰馨呢？”
“别说了！你别说了！宵鸿你要体谅我们孤儿寡母的难处。你是一个好孩子，我心知肚明。可是我，我希望兰馨找到一个家庭硬气的婆家，我们将来才有个依靠。你明白吗？宵鸿，算我们家对不住你了！”
兰馨妈妈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宵鸿反而是一句话都没有办法说出口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转身走人。
“宵鸿！”兰馨追了出来。
宵鸿应声转过身来。瞬间，兰馨已经站在了自己跟前。他能听见她那因急跑而加粗的呼吸声。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和发梢上挂着的晶莹汗珠，多么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可是他不能。如果他知道她将会是别人的女人，他怎么能去动她？
“宵鸿，我这辈子不会再爱别的男人了！”兰馨带着哭腔的话传入了他的耳膜。
“兰馨，我也一样！”
宵鸿从此变了一个人。本来话就不多的他，现在几乎是沉默寡言了，脸上也难得有笑。阿信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到底是怎么了。也许是长大了吧，她想。毕竟，她和阿强都是话不多的人。（ 版权声明：长篇小说《无房》，未经作者虔谦许可，严禁转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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