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强搀着阿信回到了枪楼。走到门口，阿强愣住了。“阿信，这个是谁贴的？”阿强指着门上方那个“贫农之家”的联子。联子贴得不整齐，上面的字既潦草又不好看，像是蹩脚的写字手匆忙中写的。
“我不知道啊，”阿信说，“我出门的时候还没有呢。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阿强告诉她上头写的是“贫农之家”。阿强十六年劳改过来，已经识得了不少字。
“哦，”阿信有点明白了。“怎么回事？”阿强追问。
阿信低着头，半晌没发声，她的嘴唇在颤抖。
阿强扶着她的肩膀，“阿信，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信指了指煤油灯：“阿强，点上灯，我们先烧点水。”
阿强会意：“哎，我来。”
小煤油灯点起来了。
炉火升上了。
炉子上的水开了。
阿信看着那炉火，听着那水开的声音，又见阿强提起热水壶往热水瓶里装水，她感觉自己好像是在混沌的空中飘流了一大圈后双脚终于踏在了敦实的地上那般。
“你进去劳改场的一年后，我被镇上的人抓去批斗。我就站在那高高的台子上，黑压压一群人就对我叫喊着吐口沫，就像当年他们对许荣叔那样……”阿信开始叙述。
“批斗？为什么？”阿强心紧了起来，当年许荣叔被折磨致死的恐怖经历又出现在眼前。
“因为我曾经在鸿香楼做过事……”
“天哪，你又不是自愿的！”
“说的就是。他们要我坦白，我就坦白。我说我老家在山东，是山东贫农的女儿，当过童养媳，被卖过好多回，最后被卖到了鸿香楼。我又说了，我是装成疯子才逃了出来。当时有位长官——领导——就说了：放了她；她是贫农。昨天？还是前天？你回家前，那个龚三兴。带着人又把我抓去游行。这回还厉害了，他们给我带高帽子，还把一个写着坏字眼的牌子插我背上。这里给他们占了，夜里我没地方去，就睡那破庙里……”阿信一辈子也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她喝了几口水，继续往下讲：“第二天早上我肚子饿，回来找东西吃，给他们看见了，又把我带去游街……说来也奇，游着游着，龚三兴突然就叫人把我放了。我当时已经感觉很不舒服了……一走进家门，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阿信叙说到这里，嘴唇发颤，再度哽咽。
阿强抱住了阿信，“怎么会这样！阿信，太委屈你了！阿信，都怪我……”
阿信继续诉说：“我琢磨着，一定是上面的领导叫龚三兴放我，还贴了这联子。有这联子贴门口，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阿强，你离家前说的话还真应验，老天真是一直在保佑我。每次我快挺不住的时候，就有人来帮我一把。没想到，这次没死成，是你提前回家救了我……阿强啊……”阿信投入阿强怀中，像孩子般呜呜哭了起来。
阿强心里像有几根针同时在扎着那么痛那么难受。他还感到万分的内疚，假如坐牢能减轻一点怀里这个女人的痛苦，能让她过上好一点的日子，他宁愿再回去坐牢！
“我没用，让你受这么多苦遭这么大罪！”阿强一手搂着阿信，一手托着自己低垂的额头。
阿信抬起头来看着阿强，“不要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
阿强看看四周，问：“立鸿和宵鸿呢？”
阿信：“我被抓走，房子给人家占去，两个孩子一定是到他们同学家去住了。那一阵闹武斗，立鸿几个晚上都没有回家。”
阿强迷茫地：“唉，真的不知道这个世道是怎么了。”
那天晚上，这对生离十六年的苦难夫妻，相拥着卷曲在那筒楼二楼的木床上。寒风在外面呼呼地响，筒楼里一盏提灯暖暖地、执着地亮着。
“阿强，我真不敢相信我们还会有这一天！”阿信抱着自己的丈夫。
“是啊，像做梦一样。在劳改场的那些年，我一直等着这一天。为了这一天，我什么苦都能吃。看着那些看守人的眼睛，我就觉得我有出来的这一天！”
阿强搂着阿信，思绪穿过那劳改场的日日夜夜，接到了许厝磨坊和鸿香楼的那些日子……因了磨坊的一场火灾，他和阿信有缘相遇。那时的阿信，多么样的迷人！他阿强和她亲热的第一个晚上，他就知道，他们的缘分已经定了。
阿强抚摸着阿信的身体，轻声细道：“阿信，来吧！就像我们那晚在鸿香楼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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