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生物群落里奔放

 

人间太多荒谬。有罪恶层面的，如性侵四岁女童，硫酸毁人面容，撞人不死下车补刀，拐卖妇女儿童……有卑劣层面的，如幸灾乐祸，挑拨离间，落井下石，伤口撒盐……有猥琐层面的，如占小便宜，窥人隐私，溜须拍马，看人下菜碟……有不投缘层面的，如鸡同鸭讲，对牛弹琴，话不投机半句多。

 

 

世界是个大生物圈，里面充斥着各种生物群落，每个人都隶属其中一个。当你与这种归属隔绝，你会感到荒凉无比。

 

 

刚来美国时，和某人在Mountain View某剧院看了场莫名其妙的的演出。说莫名其妙，不是指话剧，那是个南北战争题材的故事，老气归老气，但没啥不能看；莫名其妙的是整个剧场里，我们是唯二的年轻人。满场老头老太不说，还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老头都秃顶。灯光一灭，放眼一望，满眼秃头的微光，诡异之极。到后来我简直无心看剧，只觉瘆得慌。那是被囚在年龄的孤岛的感觉。后来读龙应台的一篇散文，里面提到她那九十高龄的老母走在街头，衣服也买不到合适的，鞋子也买不到合适的，所有老友都故去，那种无所皈依的荒凉感，我特别能感同身受。那日散场后我第一个冲出剧院，重归阳光之下，重归红男绿女之中，安全感瞬间归来。

 

 

年轻时曾混迹艺术生的队伍，参加过他们的聚会。都是很有才气的年轻人，眼睛是闪亮的，微笑是魅惑的，男人抽烟，戴单只耳环，手指修长骨感，灵感来袭时，可以扔下碗筷，抓起画板就左右开弓，而旁人见怪不怪。女孩子都一脸清高，浑身艺术范儿，像野地里的红罂粟，傲娇不羁。和他们相处应该说很有意思，有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之感，所闻，所见，都不同于我所熟知的世界。作为对艺术心怀热爱也有一定悟性的年轻人，我似乎该有如鱼得水之感，实际却不然。表面上我和他们谈笑风生，怡然自得，内心里却感到如芒在背。我非常确定，即便爱艺术如斯，即便骨子里也是天马行空，特立独行，我和他们还是泾渭分明。我所熟知的那个静水深流一笑会心的世界，才是我真正的精神园地。在所有狂放不羁肆无忌惮的场景里，我都会感到真正的寂寞和隔离。

 

 

回国探亲，常有饭局。酒桌上，众人此坐彼起，手握酒杯，直直伸到桌子中央去，对着某个人或所有人敬酒，嘴里的词一套套，听得我，自惭形秽。我不会这个。每次母亲说，你敬某某叔叔或阿姨一个，我就会身发热，脸发红，举起杯子，舌头像打了结，吞吞吐吐说，叔叔阿姨我敬您一个，谢您blah blah。说完如释重负，赶紧闷头吃喝，同时焦虑下一轮敬酒任务的来临。我惊讶于众人对此道的精通，那种嘹亮，流畅，真挚，文采，完全让我这以口才自负的人所望尘莫及。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体系，我所擅长的一切在它面前都显得苍白和无力，甚至笨拙和愚蠢。所有需要敬酒的场合，对我来说都如沙漠，需要以赴死般的心情去穿越。

 

 

人到中年，热心写作。按说，在文学世界里应该没有这问题了，毕竟都是文字么。但我发现不然。即便在这个纯精神世界的世界，我也会有所亲近，有所疏远。比如不管别人爱不爱看，不管点击量多低，我都会坚持纯文学的书写，不会写讨巧的段子口水文鸡汤文。想都不会。不是没那才干，正相反，我骨子里是特能耍宝一人，写段子应该说可以信手拈来，但我觉得没劲。人生苦短，光阴有限，得干点儿有意思的事儿，能触及人灵魂的事儿，而不是制造茶余饭后的笑料，除了哈哈一笑，一丝痕迹不留。

 

 

在我的经验里，与人交，最荒凉的感受是：你们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一个星球，甚至一个时空。三观皆异。一照面，一对眼，开口说几句，立刻隔膜，直觉地知道此人非我族类。年龄越大，分辨力越强，最后臻于化境，一个人对面站着，只需看一眼其眼神，表情，肢体语言，穿衣风格，都不需搭话，就本能地会有亲切感或疏离感，愿意靠近或敬而远之。一般来说此种直觉有如雷达，无情地精准。不甘心受直觉驱策的话可以试着聊聊，很快会发现这交流有如排水管堵塞，水流极为不畅，或车道上的缓行带，磕磕绊绊，没法儿正常行驶。身体也开始真诚地不适：肠道里蝴蝶乱飞，浑身肌肉紧绷，面部僵硬，端不出一个和谐的笑容……分分钟是受罪。你之于对方，亦是如此。

 

 

而最幸福的感受就是，你们的精神契合度，灵魂共鸣度，登峰造极。哪怕全世界你只有这一个同路人，你都将无惧尘世的风雨。因你知道不管你怎样，他都可以理解你，接纳你，欣赏你，爱惜你，并且坚定不移。而你亦然。最高的契合就如连通器，你心中一切都流淌在他心底。在无数个交谈的瞬间你们看到彼此看到的意境和灵光，感到丝丝入扣的合拍和共振。你们从不错失一次对方投掷的花火。你们接得住每一个亮光的球。你们一起演绎一场灵之舞，天光水影，徘徊无极。

 

 

那是人间最美的归属，水乳交融，了无距离。

 

 

不必质疑，它真的存在。

 

 

不惑之年，真是最美的年轮，青春不换。在这个年轮我们终于可以逍遥自在地做自己，做想做的事，走想走的路，交想交的人，在自己的生物群落里奔放，昂扬而自由。

 

 

在我，这就是最高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