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告别 _ (1)

来源: 2017-06-19 15:45:3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8345 bytes)
本文内容已被 [ 立 ] 在 2017-06-19 15:46:05 编辑过。如有问题,请报告版主或论坛管理删除.

告别

——在那些众生狂欢的日夜里

 

一张CD的目录

林娜在网上订的CD终于到了。她拿了快递的送货回到屋里,就迫不及待的拆开信封取出那盒CD。这是飞利浦公司出的双碟装CD,由布伦德尔演奏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林娜先是仔细地读了一遍CD盒子上的目录:

Ludwig van Beethoven

1770-1827

Favourite Piano Sonatas

CD 1.

No.8 in C Minor, Op. 13

Pathétique《

1. Grave - Allegro di molto e con brio

2.  Adagio cantabile

3. Rondo (Allegro)

No. 14 In C Sharp Minor, Op. 27, No. 2

Quasi una fantasia《

1. Adagio sostenuto

2. Allegretto

3. Presto agitato

No. 15 In D Major, Op. 28

Pastorale《

1. Allegro

2. Andante

3. Scherzo. Allegro vivace

4. Rondo. Allegro ma non troppo

No. 26 In E Flat Major, Op. 81a

Les adieux《

1. Das Lebewohl (Adagio - Allegro)

2. Abwesenheit (Andante espressivo)

3. Das Wiedersehen (Vivacissimamente)

 

CD 2:

No. 17 In D Minor, Op. 31, No. 2

The Tempest《

1. Largo - Allegro

2. Adagio

3. Allegretto

No. 21 In C Major, Op. 53

Waldstein《

1. Allegro con brio

2. Introduzione (Adagio molto)

3. Rondo (Allegretto moderato - Prestissimo)

No. 23 In F Minor, Op. 57

Appassionata《

1. Allegro assai

2. Andante con moto

3. Allegro ma non troppo

 

ALFRED BRENDEL

 

Total playing-time: 2.32”09”

 

Pathétique,是《悲怆》,她听过;Quasi una fantasia, Moonlight,是《月光》,她听过; The Tempest,第17,《暴风雨》,她听过;第15,Pastorale,《田园》,她没有听过,第21,Waldstein,《华尔斯坦》,她也没有听过,第23,Appassionata,《热情》,她最喜欢。但是第26首她没有听过,那个标题,Les adieux,她不认识,甚至都猜不出这个单词会是什么意思。于是上网一查,是《告别》。维基百科中介绍:

告别奏鸣曲是连接贝多芬中期和晚期作品的桥梁,在这之后的作品中,贝多芬更多地表达出深沉而非激烈的情感。因为要表现出乐曲中承载的深情,告别奏鸣曲也被认为是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中最难演奏的曲目之一。

读完,林娜想这么重要的作品,自己过去怎么竟然从来不知道呢?她从盒子里取出CD,翻过来看了看,就放进电脑,开始播放起来。

 

地铁站

肖克那年三十三岁。一天早晨,像往常一样,他在Martin Place,悉尼最繁华的地段,下了地铁,随着人流匆匆向外走。在就要走出地铁站时,肖克在地铁站的门口突然停住,他看见角落里躺着一个乞丐。乞丐脏兮兮的,头发花白,但身体硬朗,睡在一条破旧的睡袋里,面朝墙壁。所以,肖克看不见他的脸。刚才一瞬间让肖克突然停下来的是,他看见乞丐的头边放着一本很厚的书。书的名字肖克看不清,那样子像是一本小说,书里还夹了一支笔。那时是清晨,一天最忙碌的时候。市区的街上人行拥挤,所有的人都穿戴整齐,匆匆赶着去上班,步履急促。在肖克突然停下来的一刻,感觉身后的人几乎是跳了一下闪开,接着就从他的身边一擦而过。肖克想看清那本书的名字,脑子里却蓦然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像这个乞丐,抱着一本大书流落街头。他的心头稍稍阴郁了一下,那种感受难言。但马上解嘲的想:这可真是一部XX巨著啊!可是那四个字的成语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出来。肖克心中懊恼。这一切都只在片刻之间。肖克只稍稍停顿,随即便仿佛是被不断从他身边涌过的人群簇拥着推搡着向前冲去,转眼走出了地铁站口进入繁华的市中心的街道。肖克提着包,打着一条深蓝色斜纹领带,皮鞋锃亮,大步流星向前走,不时超过一些不知姓名的男男女女,而在这同时又不断被另一些走得更急的陌生人超过抛在身后。街上人潮涌动,沿着道路向各个方向流去,片刻不停。不久,肖克就消失在远方的人群中,找不到了。

 

灾难

马丁光着身子只穿着了一条三角内裤站在镜子前。他正审视镜子里自己的身体。那天,马丁先是看见镜中那个男人的眼睛,然后是鼻子,面颊,然后,他才开始观察起自己的身体。那一年马丁45岁了,身体仍然结实,但比年轻时胖了许多。在大学里,马丁很瘦,踢球总是踢前场,那时人们都叫他“瘦猴”。而现在,马丁的腰已经被来自肚子的多余又多情的脂肪给长期占据了,他看见肚子隆起来,又圆又软,肚皮白白的,肚脐下面露出一些黑毛,那样子有些滑稽,但很可爱。在过去上学时,马丁的肚子一直是瘪瘪的,那时家里穷,总是饿。马丁用一根手指在上面一按,就按下一个坑。他松开手,那个坑又立刻柔软的浮起来恢复原状,仿佛是不可改变的。马丁知道岁月是不饶人的,它在无情的改变着自己。但仿佛又不相信,或者不愿服输,自己是胖了,但情况并不太糟。他对着镜子绷起了自己的肱二头肌,那块儿可能是最著名的肌肉了,现在在马丁的手臂上出现了臃肿的一坨,体积不小,可一点儿也看不出肱二头肌那刚劲的线条。但马丁知道,那也是肱二头肌的一种表现形式嘛,仿佛理想与生活。他用手指掐了掐,在一层肥肉下面,那块肌肉仍然存在着,而且还是很硬的。马丁拎起覆盖在上面的皮肤,然后松开手,重新注视镜子中自己的脸,眼角的皱纹很明显,但皱纹不深,脸上没有赘肉,面部线条仍然清晰硬朗,眼睛也没有眼袋,目光明亮,深邃。他相信,自己并不老,看上去仍然年轻,像三十多岁,而且,有一种中年男人特有的成熟的吸引力。他需要做的只是去健身房健身,消去身上的赘肉。又一次焕发青春。想到这儿,马丁在镜子里的目光变得坚毅,他双手举起,在额头上方握拳,然后再向下划出两道弧线,停在腹部,双拳相对,微微躬腰,他扬起头,看着镜子,用力绷起了自己的胸大肌。然后,又松开手,侧身,像健美比赛中专业运动员那样,拉开一个稳健的弓步,做出了一个古希腊式的造型,左手扶腰,右臂弯曲,抬起,右手握拳停在眼前,上身微微后仰,扬起下巴,眼睛向前上方的空中看去,用力绷起了肱二头肌。马丁感觉整个身体的肌肉都被拉紧了,现在它们微微发热,血流加速,这时才又转过头去看镜中的自己,可是在镜子里却看到了公司最近新来的那个女孩子,大学刚毕业不久,就坐在离他办公桌不远的地方,留着利落的短发,精心修剪,每一根头发都乌黑,闪亮,垂直,这时,在镜子里,她向着他转过了身体。

星期天下午,马丁就办好了健身卡,并在那家健身馆的前台买了一套专业健身服,和一副护腕。马丁当场戴上护腕试了试,感觉双手更加有力了。工作人员还向他推荐护腰,和运动用的水瓶,说这个护腰是国家举重队专用产品,可以保护腰部不受伤。然后又拿出一只水瓶晃了晃,放在柜台上,说这是进口的。马丁接过护腰,翻弄着看了看,又放回去。护腰太大,显得也太专业了,还是留给那些大力士们去使用吧。水瓶则看也没有多看一眼,像是女孩子拿的,他并不需要在健身时还拎着一只水瓶,补充水分。马丁甚至轻轻的笑了一下。付款之后,工作人员建议马丁可以先到健身房里参观一下,马丁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说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做,之后就拎着那只轻飘飘的塑料袋匆匆离去。刚才只是片刻的犹豫,但为什么不先进去看一眼呢?马丁上学时爱踢球,但从来没有进过健身房,也没有练习过健身、举重之类的项目,那时健身房还很少,而且他也没有钱。现在到了中年却想练练健美,长些肌肉了。可能是一些说不清的原因,使他突然不想进到健身房里看一看,甚至在内心深处突然间想放弃了。但也许是要把新鲜感延迟到最后一刻,使快乐更加强烈吧。

不久之后,马丁终于第一次走进了健身房。那一刻,感觉兴奋,还略略的,有一点紧张,和些许的尴尬。他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看着。周围的小伙子个个精力充沛,仿佛力大无穷,都露出一身明晃晃的腱子肉,那上面盘曲着粗大的血管。那些过分发达的肌肉有一种视觉冲击力,当遍布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时,让人乍看到会感觉触目惊心。有一段时间,在这个世界上,遍布着恐龙,从天上到地下,到水中,它们身体庞大,力大无穷。马丁好奇地看着,忘记了健身,他一时间有些迷惑,一个人怎么能练得这么强壮呢?专业训练!能把人变成一种异物。他看见一个大力士正在举重,杠铃两头上了厚厚两摞巨大的生铁片。那个大力士一声低吼,就把它们稳稳地推举了起来。那些铁片把杠铃的铁杆都压弯了。马丁此时感觉自己这一身赘肉站在这里很滑稽,他好像矮小了许多,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有些口渴,但手中没有水瓶。健身房里的器械都非常专业,大部分马丁从来没有用过。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等到一个用的人不多的器械空下来时,他走了过去,在器械前坐下,先镇静地研究了一番,稍稍调轻了一些重量,然后重新坐正,抬起头,看了看悬在半空中的那只黑色的铁杆。马丁做了一个深呼吸,伸手抓住了铁杆两端的海绵把手,屏吸,稳住,头向前一倾,猛的将生铁杆拉下来,一直抵到他的后颈的大椎。那只铁杆另一头连接的一摞生铁块,被忽的一下拉起来,悬在了半空里。

当肌肉的酸痛消失之后,马丁开始感觉精力旺盛,浑身是劲,仿佛青春正在回复。他真的觉得自己和那些小伙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差别不大。他依然年轻。他,现在又重新体会到肌肉发胀的那种感觉,痒痒的,有些憋的难受,想要发泄,渴望去健身房里大练一场,哗哗的推举那些巨大的哑铃,不断增加重量,渴望力量,渴望超越,那是许多年前,一个和他有着同样一个姓名的男孩子的身体里曾经有过的感觉。那时,马丁每天都在生长,从来没有停止过。现在,他依然年轻。马丁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脂肪在如青春般燃烧。而且现在,马丁又养成了另一个习惯,只要有镜子就要对着镜子摆弄摆弄自己的肌肉,就是在单位里,或者走在街上经过一块反光的玻璃窗,也要自觉或者不自觉的,把目光瞟向那里,看一看自己在反光中的影子,衣服掩盖下的体型和那些肌肉隐约的轮廓。

在一天晚上,马丁给自己的前妻打了电话。他们一年前离了婚。分手很平静。但痛苦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至少对马丁是这样的。妻子爱上了单位里另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并且出轨了。不过,痛苦终于渐渐淡去。马丁知道生活就是这样的。他又开始,偶尔,给前妻打个电话。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前妻也开始,偶尔,给马丁打电话。每次通话结束,马丁都有一种难言的感触。有时是在痛苦中的难言的感触;有时是在轻松中的难言的感触;有时则是麻木,反正生活就是这样。快乐无以挽留,痛苦无以抚慰,感慨无以言表,内心没有人知道。所以,没有必要,太当真。一切是虚幻。在电话里,马丁告诉自己的前妻,他现在正在健身,感觉很好,仿佛听到了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嘲讽的笑声,很轻微,像是漂浮在嘴边的一团气体。透过那团气体,马丁又看到了,过去有多少次妻子的这样的嘲笑,让他心虚气怯,又感觉自尊受到伤害而生气,但现在无所谓了。马丁低下头,绑了绑肱二头肌。然后嘱咐他的前妻,让她也要注意锻炼身体。“你现在也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女人过了四十老的会很快的。”他笑了。故意有些残忍的说出那个敏感的数字,知道这对于一个女人是非常刺激的。四十岁了!果然,前妻在电话那头发起飙来,放你的狗屁,谁四十多了?狠话接着像连珠炮一样砸向马丁。不过马丁并不在意。他一边听,一边仍然在欣赏着自己的肌肉。挂断电话,马丁的头脑里同时浮现出他的前妻和公司里新来的那个女孩子。他的前妻比他小五岁,那个女孩子比他前妻还要小好多,可是,在他们结婚的时候,马丁的前妻比那个女孩子却大不了多少。刚才在电话里前妻嘲讽他,说他就像《美国丽人》中那个恶心的中年男人,意淫着干自己女儿的同学。马丁知道前妻已经和那个男人分手了。那个男人不肯离婚。他告诉他的前妻,是的,他又要开始约会了。

马丁想到了他们结婚时自己前妻的美丽的容颜。他的妻子的确非常漂亮,过去上学时一直是校花。但嘴唇很薄,马丁喜欢女人丰满的嘴唇,有点翘的样子,她有时爱说狠话,有时说话行事很冷酷,但有时也很温柔,甚至偶尔会显出无助。所以马丁觉得自己并不能说很了解她。马丁又绷起自己的肱二头肌欣赏,其实那一坨组织还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所以爱与不爱是一种非常主观的情感。前妻其实也并不显老,她一直过分的注意保养,但毕竟四十岁了,一眼就会看出不再是一个小姑娘了,甚至不再是一个年轻女性。所以,既不像四十岁的女人,也不像三十岁的女人,也不像二十岁的女人。在上大学时,她的胳膊很瘦,细细长长,但现在变得很丰润,甚至显得有些粗了。而健身房里的那些小伙子身上的肌肉,有棱有角,薄薄的皮肤下面,一条条肌束清晰可见。马丁想到这里就又想去健身房里甩开膀子大练上一通了。现在,只有一走进健身房,他就会觉得浑身是劲。

但是就在不久后的一次健身中,当马丁猛然发力要推举起一副沉重的杠铃时,他的腰却突然拧了一下,马丁一声大吼,把整座健身房都震动了,然后,就瘫在地上,腰部剧痛动弹不得,他的额头瞬间渗出一片豆大的汗珠,那副杠铃压在了他的胸口上。刚才马丁似乎听到腰椎咔嚓响了一声,他以为自己的腰折断了。一群强壮的小伙子立刻围拢过来。两个小伙子一起小心地把杠铃从马丁的身上抬走。马丁听见健身房的教练正在向大家喊:不要动他。然后,教练过来询问马丁的情况,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刚才发生了什么?同时一只手摸住了马丁的脉搏。马丁皱着眉头,紧闭双眼,没有回答,腰部仍然剧痛难忍。教练又扒开马丁的眼睑。马丁看见了光,然后,用一只眼珠注视着教练两只乌黑的瞳孔。随后,教练松开手,马丁眼前又变成一片漆黑。他听见仍然有人在向他说话。现在,他的脸上已经挂满了密密的汗珠。但他什么也不能回答。过了一会儿,没有声音了,大家仿佛同时寂静下来。马丁睁开眼,看见自己头顶上方围拢了一圈粗壮的脖子,每一段脖子上都连接着一个男人坚硬的脑袋,那上面的一对黑眼睛正从空中一起向下注视着他。马丁又使劲,想活动一下腿,结果腰部轻微的闪了一下,又是一阵剧痛,他两眼发黑,低吟了一声,便再次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他突然间觉得自己非常的脆弱,一点力量也没有。随即有两只有力的手同时按住了他。他听见几个声音在说,不要动。不久,救护车来了。马丁被放进担架,抬上车,送往医院了。

 

乔从四十岁之后,就经常在踢完球和大家一起喝酒时宣称,他要就这样踢到七十岁。这当然是在吹牛。那时,乔已经是球队里的高龄球员,长老级的啦。不过,乔坚信他的身体踢到五十多岁,甚至六十岁,是绝绝对的没问题的。不开玩笑。乔的身体健壮,四十多岁的人在球场上奔跑起来,一点儿也不输小伙子,而且年龄大有年龄大的优势,经验丰富,心理阴暗,因此一直是球队里的灵魂人物。公司有一帮铁杆球迷,每周都要聚在一起踢上两场,仿佛来公司上班就是为了这个,和每月领工资。偶尔他们还要来上一场特正式的有裁判的比赛。对于他们,这真是一件极大的快乐。但是,在乔四十五岁就要结束那一年,终于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

乔的一只睾丸给他们踢爆了。

就在这一年里,乔的温柔的妻子,几次劝乔不要再踢了,都这么大年纪,要是受了伤怎么办。但这其实和年龄没有关系,纯属偶然发生的意外事件。诚然,如果乔不去踢球,而是出去跑步,那么回来时少了一只睾丸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可问题是,踢球踢掉一只睾丸的概率高也高不到哪儿去啊!同样是微乎其微的。所以这么一分析,乔踢球踢掉一只睾丸,就似乎成了一件必然发生的事情,带上了一层神秘的宿命论的色彩,就像那个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乔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代替杨利伟去登月,看来这只睾丸怕也是保不住的。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当时,乔带球突破,速度并不快,但被对方防守队员别倒了,这种情况在踢球时太常见了,根本算不上什么。可是,就在这时对方球队的另一名一米八几的小伙子,可能是出于紧张,或者是做任何事情为了赢都可以不择手段的习惯,却使出了一记飞铲贴着草皮飞铲过来。结果,他的铁铲就,凭借着惯性和,不可知的偶然性,铲进了仰面摔倒在地的乔的两腿之间。乔当时像一只被利剑刺中心脏的公牛,发出一声大吼,两眼一黑,差一点儿就昏了过去。年轻气盛啊!这个小伙子也真是的,在一场业余的足球比赛中,怎么能用这么专业的动作呢?

损失是无可挽回的。乔被送到医院,一只睾丸已经被踏偏了。现在,只能摘除。在手术前,乔的妻子失声痛哭,乔想到了很多,但还是笑着对医生说:没事,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了。医生面无表情的告诉他说,没事,如果你想要,还可以再生。医生解释,睾丸有着巨大的生产精子的能力。她在我们的身体里,没日没夜的生产。从不休息。人有一个睾丸就足够。生产的精子比全世界的袜子都多。其实,医生补充说:半只我看就足够了。显然,这位医生有些愤世嫉俗的情绪。不过,乔这才知道,噢!原来是这样的!这并没有减轻他对于失去一只睾丸的悲哀。毕竟不是阑尾,割了也就割了。喜讯是手术后的第二天下午从公司里传来的。乔荣升为公司最重要的部门的部门经理。原来的经理莉莉娅发现了肿瘤晚期。消息是乔的好友林在第一时间告诉他的。林的妻子在公司的决策层。这一天的上午,林走进他们的那个部门,站在门口,举起了双手。大家都转过身来看着他。“黑暗的时代终于过去了。”因为过去莉莉娅是一个暴君,脾气坏得可怕。乔虽然也性格暴躁,但现在他的一只睾丸已经被摘除了。林这时振动双臂,激动的大声说道:“上帝仍然是爱我们的!”于是,所有的同事都欢呼了起来。

乔再次走进公司,已经是部门经理了。那时正值炎热的夏天,乔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两腿间夹着只剩下一只的松松垮垮下坠着的睾丸走进他们的部门时,全体同事都起立,鼓掌,欢呼。那一刻,乔的脸上开始泛出红润,两眼放射出兴奋的光芒。

 

李兰芸

李兰芸是我的一个病人。第一次她来找我看病,一进屋就在我的诊桌前坐下来,也不说话。我问她叫她什么,她说她叫李兰芸,声音大的震耳。她说话有着明显的四川口音,但是气呼呼的,仿佛脾气很大,在和我生气。说完又径自拿起我用的圆珠笔,在我的处方上写下她的名字。我拿过她写的名字看了看,才知道原来是这个“芸”字。我觉得她的名字很好听,而且她的字写的也好看。李兰芸说解放前她在上海教书。我顿时对她很感起兴趣来,想到了五四时期的那些个性张扬的新青年,私奔到十里洋场的大上海!于是,我说,在那时你可就算高级知识分子啦。我打量着这个老太太,她显得很老了,小个子,圆脸,满脸皱纹,眼睛很大,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像是个知识分子的样子,但背驼的厉害,一只手臂放在我的桌子上,人就伏在手臂上,背都拱了出来。她不抬头看我,说话时也看着桌子,眼光失神。我一直能听到她的喘气声,气息声很粗糙。我和蔼地问她过去是教什么的?她透过眼镜仍然看着桌子,没有回答我,像是在那里沉思,回忆往事。我又问她那时是怎么上学的?她还是失神地看着桌子不回答我。我突然提高声音,大声对她说,你就是成都人吧,都能听出你的口音。她这时也大声地看着桌子对我说,她是重庆人,她说的是重庆话,不是成都话。说话时仍是气呼呼的。她说话声很大,我靠进座椅里想,她肯定是耳背。于是也大声对她说,你讲讲来这儿要看什么,都有哪些不好。

李兰芸听到了便皱起眉头,说:睡不着觉。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然后,她开始讲起来。她说在两年前她做手术时,麻醉中出现意外,术后一直昏迷不醒,整整三天三夜,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觉了。我问她一天大概能睡几个小时,她说根本睡不着。我发现每当她说到睡觉时,脸上总有一种痛苦的表情,但还是垂着头,只看着桌子说,偶尔抬起头瞟一眼我。她说,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整宿睁着眼睛,一点儿也睡不着,非常痛苦。我对她大声说:那白天呢?白天能睡一会儿吗?她说,白天也睡不着着。现在,我不仅对她的名字和年轻时的经历感兴趣,又开始对她的病情感起了兴趣。我为她诊脉,但突然想起来,大声问她:你有没有去告医院,让医院给你赔偿?李兰芸说,没有告。告不了。医院不承认这是事故。我又问她:你检查过没有?治没治过?她说检查过,什么也查不出来。我问她吃安眠药管用不管用?她说不管用,她不想吃安眠药。我有些怀疑了,又追问她,白天难道连瞌睡也不打吗?她说不打。我又问,吃安眠药也不管用?她说不管用。我这时想要问问她的亲人,是否真的是像她讲的这样。于是一抬眼,这才发现门边坐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

她个子不高,可样子像是葡萄牙人。我端详她,体型匀称,娇小,很年轻,胸部圆润,突出,腰很细,臀部很丰满。我对正伏在桌头的李兰芸大喊:是她送你来的吗?她是你的小保姆?你请了一个澳洲人做保姆?李兰芸说她是她的孙女。我啊的一声问:你孙女是混血儿吗?她说是。我又去看她,我看见尽管我们俩在这里说话声音很大,可是她却坐在那里,像放在椅子上的一只芭比娃娃,一动不动,微笑着看着窗外,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不可思议地转头也去看窗外,外面天气很好,天空蔚蓝蔚蓝的。我又看看她,她的胸部真的很好看。我问李兰芸,她听不懂中文吗?李兰芸说她听不懂。现在我已经不仅是对李兰芸的病情感兴趣,而且开始对她的孙女也感兴趣了。我问,她跟你住在一起吗?她说不住在一起。我问,她现在是上学还是工作?她说她大学刚毕业,然后又说,她是自己一个人住养老院。我想问她为什么不和女儿住在一起,但是没有问,而是问她的女儿为什么不来送她。她说女儿太忙,没有时间。我问她:你的丈夫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她说是中国人,但早就不在了。我于是让她伸出舌头来看。李兰芸的舌质暗红,舌苔白厚,微腻。我沉吟片刻,提笔开出处方:

制半夏15g 夏枯草15g 生薏米15g

半夏秫米汤原名半夏汤,出于《灵枢?邪客》。整部《内经》只有10张方子,治疗一些怪病时常有奇效。秫米一般认为,即“糯小米”、“黏粟”、“糯粟”、“黄糯”,也就是黄黏米,或者有人考察认为先秦两汉文献中的“秫”本指黏高粱。这些现在都没有,只能用薏米代替,而她的苔腻,用之倒也恰当。不过,我过去在国内用半夏治疗失眠都是用生半夏。考先秦两汉半夏尚无炮制法,仅用水洗。不过,生半夏有毒,在澳洲是禁用的。可制半夏治疗失眠效果就差多了。半夏配夏枯草,又名“不睡方”,《冷庐医话》引《医学秘旨》云:“余尝治一人患不睡,心肾兼补之药遍尝不效。诊其脉,知为阴阳违和,二气不交。以半夏3钱,夏枯草3钱,浓煎服之,即得安睡,再投补心等药而愈。盖半夏得阴而生,夏枯草得至阳而长,是阴阳配合之妙也”

开完药,我又给李兰芸扎上针。在行针的过程中,我两次偷偷去看她,希望能看到她在行针时睡着,可是她躺在床上一直没有睡,但也没有睁眼,而是闭着眼,皱着眉。起针后我有些失望,突然想起来,问她是怎么知道我这里的?李兰芸告诉我,是霍善平让她来的。这时一下来了好几个患者,我嘱咐李兰芸回去按时吃药,然后去把芭比娃娃叫来。刚才在行针中间,我观察了几次芭比娃娃。她已经不再看着窗外,而是一直低头看手机。现在我走过去对她说,好了,可以回去了。芭比娃娃于是就过来扶李兰芸向外走。我看着她们俩的背影,芭比娃娃的身材娇小,但李兰芸的背驼的厉害,才到她的肩头。她蜷缩着走在前面,芭比娃娃在侧后,略略扶着她。两个人一老一少,缓慢地走出了诊室。

霍善平老太太是个大个子,皮肤很白,这把年纪了背却一点也不驼。她有严重的帕金森,平时不停的点头,右手一直震颤。因为疾病表情僵硬,说话也很费力。第一次来看病,她一见我就哆哆嗦嗦地上来和我握手,说久仰我的大名了。我一怔,接着她又说,平时一直在看我的养生堂节目。我这才反应过来,她是把我误当成我的那个著名的师弟程凯了。程凯是我博士研究生时的师弟。去年在布里斯班开了第一家大成中医的海外分店,而我在悉尼又正好失业,因此就来到这里坐堂。程凯对我很照顾。他想把程氏针灸推向世界,对我在这里的工作自然是抱有期望。这让我一直对他很内疚。从内疚的“疚”字,你就可以看出,久病也,是一种慢性病,而且病在内里。那种感觉一点儿也不好。我原来虽然是学中医的,但过去十多年一直做科学研究,后来眼睛坏了,无法继续工作,于是重操旧业。更糟糕的是,那时我一直在想写一本小说。的确,我曾将我的青春与热情全部投入到祖国的伟大医学之中,但大火之后剩下的是灰烬。现在,我对中医即无信仰,更没有发展弘扬祖国伟大医学的雄心壮志。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生活。不过,十多年后,重回中医这个行业,我却惊讶地发现,中医现在在国人中竟然这么火。有那么多的人热切的笃信中医,而且师弟俨然像明星一样。开业时他来到布里斯班,每次出去吃饭都会被人认出要求合影。第一次发生时,我惊讶的简直不敢相信。后来多了就习惯了。在他的微信群中,每天有无数粉丝追随他。以至于我不禁开玩笑的想,崇拜一个医生,是否就是有病的开始?

我纠正了霍老太太,说我不是程医生,程凯已经回北京了,您来晚了。我只是这里的一名普通的医生。然后,我告诉她了我的名字。我的纠正显然给霍老太太带来了混乱。在这之后,霍老太太对我的称呼时对时错。错时就幸福的叫我,“程医生”;对时就礼貌的叫我,“医生”。后来,我也懒得去纠正她了。所以,有大约一半的时间,霍老太太是在被北京著名的程医生治疗着。我不认为我能治好帕金森症,幸好我也不认为程凯有能力治好这种疾病,而霍老太太又相信中医有着神奇的疗效。因此,我们三个人就在一起愉快的合作了很久。

有时我想,现代传媒真是魔力无穷。

霍老太太很热心,后来又给我介绍来了五个老太太,李兰芸就是其中之一。除了她,其他四人都是慕名而来的。我只好一一向她们做出解释和纠正。第一个老太太知道后就不来了。临走时,她问我,程凯什么时候来?我知道她在期盼奇迹,就告诉她:等待;第二个老太太一来就认出我不是程医生,并一直正确的称呼我的名字;第三个和第四个老太太,则和霍老太太一样,糊糊涂涂的不时的还是称呼我“程医生”;而李兰芸一直没有称呼过我。她只是自顾自的低着头大声诉说她的病情。而我对她最感兴趣,总想和她聊聊她过去的经历。可她却几乎从不给我讲,只是有一次告诉我,她过去是教音乐的,这就让我对她更感兴趣了。我问她,那么会弹钢琴了。她说会的。我又问她,那你现在还弹琴唱歌吗?她说,早就不弹了。然后,就又不再说下去了,任凭我在一旁大声追问。

每次都是芭比娃娃陪李兰芸来看病,把她扶到我的诊桌前坐下,对我笑笑,然后她已经转身离去了,向着门口放着的那把椅子走过去了。刚才在她转身时,她胸前的两道美丽的倩影,从我的眼前像小鸟一样的飞过,像一对花样滑冰的舞者,在冰面上倾斜了身体,伸展开双臂,侧着头,划出两道优雅的弧线,在空中向着门口移去了,现在她们已经到达那里了,已经坐下来了,已经坐在了,门口的那把候诊的椅子上,安详的低头看她的手机,像维米尔画的一幅不为人知的肖像画。她从来也没有,在我给李兰芸诊疗时,从那古老昏暗的画面里抬起头,透过时光和凝重的色彩,转过她带着珍珠耳环的美丽的面孔,向我这里看一眼,哪怕是在我一点也不知晓的时候,哪怕是用一种连一点怜悯也没有的淡漠的目光。我抬起头,看见那把椅子里是空的,没有人坐在上面,那黄色的歪斜的椅子,像梵高画的椅子,但梵高的椅子上还放着他的一副烟斗,而这把椅子里,空无一物,“有许多空椅子,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世界最终会变得空无一物,连空无一物也没有,就像这间诊所。现在,诊所里,只有我一个人枯坐着。她已经和刚才那个佝偻着腰的枯萎了的小老太太走回进了时光里,不见了。我看看窗外,外面天气出奇的晴朗。在几百年以前,这里没有城市,是一片荒野、大海和茫茫无际覆盖着山岭、溪流的原始森林,那里只有一些赤裸身体手持长矛的土著人,和各种各样奇异的动物。海岸边的悬崖,年复一年,被海浪拍打。但那时的天气和现在一样的晴朗,有时下着没日没夜的大雨,打得那些茂盛的野生植物在昏暗的暴风雨中不停的来回摇摆,抬不起头。布里斯班的秋天,阳光明亮,空气清凉,天总是蓝蓝的。

有一次,她们走后,我来到窗前站在窗边向下看。不一会儿就看见一老一少从楼里走了出来,她们走到楼下停着的一辆黑色高大的大众越野车前,她打开后门,扶着她费劲的坐进去,然后,自己又跳进前面的驾驶室,打着车子,把车开走了。

 

三万英尺

大学的最后一年,就像世界末日。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些奇怪的事情。在3万英尺的高空。奇怪地爱上了一个眼镜姑娘。她在另一个专业,戴眼镜,不是我的菜。但大学即将结束,那时每个同学都在谈恋爱。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段恋情。因为,它非常短暂。那些日子,我所能做的就是,晚上在图书馆假装偶然坐在她的身旁或者对面。坐在身旁时感觉会更好受些,这样我就不会总去看她。等到图书馆闭馆,我们各自走回宿舍。然后,就是无尽的长夜。但有时也会很快地睡去。一天晚上闭馆后,我们俩一起出来。眼镜突然对我说,我们去操场走走吧。那时身边是熙攘着正在散去的人群。于是,我和眼镜去操场上散步。沿着暗红色的跑道逆时针旋转。最后操场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那天晚上,我都说了些什么?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而眼镜,我是在事后才意识到的,她一直在谈她的爸爸。后来,我们要回去了。就在快到宿舍楼时,我突然沮丧起来。整个大学里,我没有谈过一次恋爱。难道今夜就要这样结束吗?那时,我终于鼓起勇气,停了下来,眼镜也站住了。我看着她的眼睛,想说什么,但突然伸手抓起了她的双手。像从噩梦中惊醒,我的心砰砰地跳,但已全然记不住做的是什么梦了。我听见他们在喊我:立,快来呀。快来呀。我立刻撒腿跟着他们,向校园门口飞跑。我们跑呀跑呀。其实只有很短的距离。学校在三环边,过了马路就是居民楼。我奔跑出校门,穿过汽车飞驰的马路,噪音,尾气,黑色炙热的柏油路面,站到了马路对面的居民楼下,我看见了那个男人。这是大二刚开学的一天。他挂在一层一家窗外的铁栅栏中。身体从栅栏间穿过。头卡在栅栏上,肩膀在栅栏之下,一根脖子连接着头和他的身体。我抬头看。看见了楼的最高层敞开的窗户。3万英尺高的天空。在那天晚上,我握住了眼镜的手。然后,她惊叫一声。把手抽了回去 。我的大学生活结束了。后来,我收到过眼镜的一封来信。但我没有看。我把信烧了。总是做梦。在夜晚的宿营地。一个马戏团的小丑,在玩火把。燃烧的火把,被他舞动得像一条金龙。呼呼作响。然后,他停下来。扬起头。把火伸进口中。在梦里,我看见火光一瞬间照亮了他的脸。他把火吞进嘴里。拿出来时,火把已经熄灭。他再次仰面朝天,张开嘴,从嘴里吐出一条火龙,熊熊燃烧,冲向夜空。3万英尺。

我又听见他们在喊我了:立。快来呀。快来呀。……

李兰芸第二次来复诊时,我问她怎么样?扎过针吃过药之后,失眠是否好了一些?李兰芸却气呼呼的大声说,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