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的六月三号:娟子,明,小梅

来源: 拥抱哥 2017-06-02 19:54:0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08159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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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娟子的六月三号

 

早上七点半,娟子骑着自行车去学校,途径六部口的十字路口时,看见一辆白色的大面包车,车顶上面站着几个胳膊上带着红色纠察队箍的大学生。

六月的北京天气酷热得像是南方,虽然没有南方那样潮湿,但是依然很闷热。今天又是一个三十多度的日子,虽然还是在早上,初生的太阳照在脸上已经像是火在灼烤,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在教室里娟子经常忍受不了这样的闷热,常常在课间的时候到洗手间去用凉水洗手和脸,给身体降降温。娟子觉得自己特别爱出汗,温度一高就经常大汗淋漓,总是怕自己身上的汗味儿被班里的其他同学闻到,因此在夏天每天都要从里到外换一身干净衣服才出门上学。每当大汗淋漓的时候,娟子都想去吃水果,那些西瓜和桃一类的带汁的水果,或者喝北冰洋橘子汽水。

今天娟子骑车骑得精疲力竭,想到哪里买一瓶冰镇汽水来喝。娟子在六部口停下车来,觉得脸上的青春痘在燃烧,胸前和脊背上的汗水流下来,把前胸和后背的裙子各湿了一小块。娟子的两只腿感觉汗腻腻的,像是有几条小爬虫在爬。娟子从裙子上的一个小兜里掏出手绢来擦了一把脸上和脖子上的汗,又擦了擦脖子下面露出的一小块儿胸部,感觉乳房沉甸甸的,像是不堪闷热要从裙子里释放出来一样。娟子喜欢在洗完澡后用双手托起丰满的乳房来看,因为娟子觉得这是她身体上唯一比别的女孩优越的地方,也是吸引男生的目光的东西。夏天游泳去的时候,娟子喜欢更衣室里那些羡慕的眼光,不少女孩都在羡慕娟子的乳房,想拥有一对娟子这样的乳房。娟子也喜欢那些男生偷看她的乳房的样子,心里有一点儿小得意。这对乳房让娟子显得成熟,不像是十六岁,倒像是十八岁。但是这双乳房也曾给娟子惹过祸,有一次在公共汽车上,有一个看上去年龄比娟子大很多的男人借着车上的拥挤用手摸过它们。娟子很害怕,在车还没到该下的站时就赶紧下车了。看到那个陌生的男人没有跟着她下车,才松了一口气。

娟子把手绢放回裙子上的小兜里,推着自行车站在围观的人群后面观看。娟子看到车顶上的一个胳膊上戴着纠察队臂章的大学生,戴着一副眼镜,长长的头发,长得就像是娟子暗自喜欢的音乐老师一样。大学生把车里的机枪,步枪和钢盔搬到车顶上展览,告诉围观的市民说是他们截获了一辆军队的乔装进城的车辆,里面当兵的已经跑掉了。娟子一直钦佩那些绝食的和堵军车的大学生,觉得他们是她心目里的为了国家不怕牺牲自己的英雄。

可惜我只是一个高中生,娟子想。要是我是大学生,也一定去参加堵军车。

班里的几个男生曾经跃跃欲试地要组织班里的同学去一起跟着大学生们阻截军车,但是都被一向严肃保守的班主任发现,给压了下去。

你们还太小,班主任对那几个挑头的学生说,现在轮不着你们,等你们上了大学再去参加那些活动吧,现在你们要静下心来好好学习。

娟子听见车下的人群中有人喊,嗨,小伙子,戴上钢盔拿上枪,我们给你照张像。那个长得像是娟子的音乐老师一样的大学生就戴上了绿色的钢盔,在车上笔直的站着,一只手把步枪扛在肩膀上,另一只手前伸,食指和中指竖起,摆着象征胜利的V字型手势。阳光从他的身后照过来,他像是阳光下的帅气天使,骄傲而充满自信地站在车顶上。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洗得有些发旧的白衬衫,领口敞开,像是缺了一个扣一样。白衬衫的袖子上戴着一个红色的三寸宽的箍,上面印着纠察队三个字。他的下面穿得是一条水磨的蓝白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牛仔裤的裤脚有些长,挽了一截在鞋面上,衬衫的下摆扎在一条棕黑色的皮带里。他戴着眼镜的脸庞很瘦,眼睛看着跟个大孩子一样的纯洁透彻,脖子细长,肩膀很平,瘦弱的身躯站在车顶上显得很高大,戴上钢盔后的下巴很有几分刚毅。

多平的肩膀啊,他要是穿上军服,一定会是一个很帅的年轻军官哦,娟子忍不住去想。在那一刻,娟子知道喜欢上他了,因为他长的不仅像她暗恋的音乐老师,而且更年轻更帅,还有着清秀的高高的额头,长得盖住了脖子的头发,一对大黑眼珠,就像小人鱼喜欢的那个王子一样,神态里更带有一股刚毅和勇气。

娟子看见车底下几个人在给大学生照相,镁光灯在闪,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那种镁光灯是她在国安部里工作的父亲曾经拿回过家里玩的,说是从国外进口的,因为工作需要一下进了好几部。娟子曾经把相机好奇地拿在手里仔细看过,父亲把着娟子的手教给她怎么使用照相机,怎样用镁光灯。娟子知道父亲很喜欢摄影,但是从来不知道父亲具体在国安部里做什么,父亲从来没有跟娟子讲过。母亲说父亲是个对国家立有大功的人,一个忠心耿耿不计名利的共产党员,虽然级别不高,但是工作很重要。

哥哥说父亲的职业属于最高机密的那种,即使在国安部里,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具体工作。娟子只知道父亲的眼睛很锐利,一扫就能记住所有的周围的环境的细节,什么事情都逃不出父亲的眼睛。娟子小时有一次跟父亲去颐和园,在长廊上走,看见长廊顶上的一幅画里的水草中有一条鱼,鱼的身子隐藏在水草之中,只有一条细小的尾巴如水草一样露在水草中间。从长廊的进头出来之后,娟子让父亲猜她曾在哪一幅画里看见过一条只露着一条尾巴的鱼,父亲只想了一秒钟,就准确地说出了那幅画里画得是什么。娟子自此对父亲钦佩得不得了,觉得父亲有着天生的照相机一般的记忆力和敏锐的观察力。娟子看到车底下照相的人里面,有一个人手里拿的是父亲摆弄过进口相机,照相机上安的是同样的镁光灯,这个人对着车顶上的学生一张又一张地拍照着,每一个人都不漏过。

他们该不是爸爸手下的人吧?娟子想。爸爸最近很少回家,听妈妈说他被临时调派到戒严指挥部去了,在那里协助军队里的人负责一些事情。娟子开始为那个大学生担心了,因为如果这些照片是父亲手下的人拍摄的,那一定是有不寻常的用途的。这个大学生戴着钢盔扛着步枪,会不会将来成为证据,被作为暴徒抓起来呢?

娟子想把大学生从车上拉下来,告诉他说要小心便衣照相。但是,娟子是他的什么人呢?他并不认识娟子,娟子只是人群里的一个不起眼的高中生,一个丑小鸭一样的女孩。娟子不敢爬到车顶上去跟他讲话。有人把一张小桌子从下面递给车顶上的那个大学生。大学生把桌子安放在车顶中央,提起一把机枪放在桌子上,把机枪的托架支开,让机枪在桌子上稳稳地支着,又把一只上了刺刀的步枪竖在桌子前面,随后把一些钢盔和军官的帽子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他摆放步枪的时候,长发有一绺垂落下来,头发粘在一起,像是好久都没有洗过的一样。

娟子围绕着车子转了一圈,趴在车窗上往车里面看了看。里面是一些罩着白色的椅子套的椅子,椅子上面空空的,没有人,只有几件白色的衬衫和军绿色的挎包放在靠近车窗的地方。司机的座位上铺着一个木头珠子做成的凉席一样的长长的棕色的椅垫,从座椅背上垂下来,一直铺到座位边缘。座位旁边放着一个喝了一半的朔料茶杯,一本北京市地图,一张白纸上面画着一些线和写着一些街名,就像是一个外地刚进北京的司机,不知道北京的街道和线路,在纸上事先写好了到哪里拐弯。车的后面有一些灰色的包裹和麻绳,麻绳被剪断,散落在地上。打开的包裹里面有一些乱放着的子弹夹,包裹的灰布上蹭着黑色的油腻,像是从枪身上蹭下来的。

那些机枪和步枪大概就是藏在包裹里的吧,娟子暗暗的想。我就在这里等着他,等他从车顶上下来,我再告诉他要小心便衣,不要站在车顶被人拍照。

 

***

娟子站在车底下等着大学生从车顶上下来,但是他总是这边看看,那边转转,在车顶上迟迟不下来。太阳慢慢地升高了起来,天气异常闷热,像是灼热的艳阳就挂在脖子后面。街上的人越聚越多,把面包车包围得水泄不通,大学生的脸和胳膊露在橘红色的光线之中,娟子看见他的脸上和胳膊上出了很多汗。娟子掏出手绢给自己扇着风,一边看着车顶上的大学生。车下围观的人们跟娟子一样地擦着汗,看着车顶上堆放的机枪,步枪和钢盔。有的人骂着政府,有的人骂着军队,有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人在人群中慷慨陈词的痛骂某个领导人。那个神秘的照相人又一次出现,把相机对准了中年老师。随着咔嚓一声,中年老师的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开始闭口不再骂领导人了。看到这里,娟子已经确信那个照相人是便衣了,但是娟子不想讲什么,哥哥曾经对娟子讲过,便衣们执行任务的时候,经常是几个便衣一起出来,互相掩护,娟子知道自己惹不起那些便衣。大学生坐在车顶上在抽烟,他已经摘去了钢盔,放下了步枪,在跟车上的其他的纠察队员小声地聊着天,脸上不时闪出开心的孩子一样的大笑。他的眼镜反射着太阳的光,两只腿在车顶上随意地垂了下来,小腿显得很长,脚脖子处露出一小截脚腕,脚裸上的肌肉紧绷着,看着像是经常参加长跑一样。

娟子在人群里被挤到离车很近的地方,近得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大学生的脚。娟子想伸出手去拽他一下,让他下来,但是娟子不敢。娟子能够听见他跟同伴们的小声说话声,虽然听不清具体讲的是什么,但是可以听见他的嗓音低沉,有些沙哑。

一定是这几天堵军车把嗓子喊哑了,娟子想,心里有些心疼起他来。虽然娟子并不认识他,但是娟子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一个亲近的人看待,就像娟子在音乐课上看着暗恋的音乐老师那样,看见他就觉得心里欢喜,就觉得有些心跳过快。大学生挽起了胳膊,小臂被太阳晒得黢黑,举着烟的手指长长的,像是一只弹钢琴的手。他扭身跟同学说话的时候,碰到了身边的一个钢盔,钢盔在车顶上滚了一下,掉了下来,落在了娟子身上。娟子捡起钢盔,举起来递还给他。他探下身子伸手来接钢盔,对着娟子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跟大笑一样的迷人,带着让人信任的魅力。

他的微笑好阳光啊,娟子想。娟子举起钢盔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听见照相机咔嚓一声。娟子扭过头来,正看见那个便衣在举着带镁光灯的相机对着她。娟子本能地用手遮挡了一下眼睛,闭上了眼,虽然镁光灯并没有亮。等娟子再睁开眼时,她看见那个便衣调整焦距,对着她的脸庞又照了一张。有一刻娟子在犹豫,是不是该过去把便衣手里的照相机抢过来,告诉大家这个人是个便衣。但是娟子没有这样做。我又没有做什么,娟子对自己说,无非是捡到钢盔递还给车上的大学生,到哪里都可以解释得清楚,有什么可怕的呢?

扭过头去,娟子看见大学生把钢盔在车顶上放好,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像是托福词汇一样的书来,又拿出一个爱娃牌的随身听,把耳机戴在头顶上。我也有一个同样牌子的随身听,娟子对自己说。跟他的这个一模一样。娟子觉得更喜欢他了,娟子一直喜欢学习好,爱看书和肯用功的男生,觉得爱看书的男生比那些只知道跟女生瞎贫嘴的男生更有内涵。父亲曾经跟娟子说过,不论一个人的天赋如何,一个人必须要努力,只有努力才能取得成就,如果不用功,即使有再高的天赋,也很难取得成就。英文老师在课堂上也教过一篇爱迪生的文章,那上面有一句爱迪生的名言:Genius is one percent inspiration, ninety-nine percent perspiration。英文老师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并用此来激励班里的同学好好用功。

这么一点儿时间还在忙里偷闲的看书,娟子心里想,是个多么爱用功的男生啊,而且还这么帅气和有勇气。娟子觉得自己偷偷的爱上了他,就像她偷偷的喜欢上了音乐老师一样。娟子看见他打开书,一边看着书,一边沉浸在耳机里传来的歌声里,身子和头随着音乐扭动起来,从他的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几句歌词: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娟子听出了歌词,知道这是崔健的歌。娟子曾经有一次跟着哥哥去首体去看崔健的演出,所有在场的大学生们都举着打火机跟着崔健在一起吼这首歌。娟子知道这首歌在校园里特别流行。娟子去海淀的时候,喜欢到大学里逛逛,从男生宿舍楼下走过,经常听见那些贴着托福考题磁带广告的玻璃窗户里飘出来这首歌,间或还有男生的五音不全的嘶哑的嗓音在跟着录音机吼: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噢……你何时跟我走

 

娟子觉得肚子饿了起来。大学生看样子还没有从车顶下来的意思,而她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小时了,站得腿发酸,脚发麻,口干舌燥,快坚持不住了。不断有人给车顶上的大学生递上水,冰棍和面包,同时带着一些鼓励的话。大学生吃着面包喝着玻璃瓶上画着北极熊的北冰洋牌汽水,让娟子觉得更加饥饿和口渴。娟子想找大学生要一瓶汽水,但是她不敢。那是给为国为民争民主争自由堵军车的辛苦的大学生们的,娟子跟自己说。我不能去要,我要去买瓶饮料再回来,那时他可能就下来了,我要告诉他小心人群里的那个便衣。想到此,娟子扭过身来,挤出熙熙攘攘散发着酸臭的汗味的围观人群,冒着炎热的太阳向着广场的方向走去了。

 

***

娟子在广场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个煎饼和一瓶冰镇桔子水。广场上搭着很多颜色鲜艳的帐篷,娟子看见了帐篷,就想也睡在里面。娟子从小没睡过帐篷,不知道睡在里面是什么滋味,觉得在帐篷里透过顶上的朔料窗户看着外面的蓝色的夜幕,明亮的月亮和闪烁的星星,会是一件非常非常浪漫的事。娟子吃着煎饼,喝着冰凉的汽水,想象着在帐篷里看着夜空的情景。如果要是在国庆节的时候在广场睡在帐篷里就更好了,娟子想。透过朔料窗户看一只一只的烟火射向天空,在空中爆炸,向四面八方散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来,那该是多么的美丽啊。报纸上说那是香港人捐的帐篷,娟子过去老听人说香港人管大陆人叫表叔,觉得香港人很看不起大陆人,又听说香港人有港脚,而且香港人讲的粤语也听不懂,所以对香港人的印象很不好,但是看到这些帐篷之后,娟子的心里突然生出对香港人的一些好感来。

娟子吃完了煎饼,拿着桔子水在骄阳下慢慢地走回六部口的时候,忽然找不到那辆白色的面包车了。六部口的街口依然熙熙攘攘,人们聚集在街头谈论着戒严部队的最新动向,但是那辆白色的面包车和车上的大学生们都已经无影无踪了,像是被太阳晒得蒸发了一样。他们怎么会没了呢?有一阵娟子站在街头发呆,在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错了。

宽阔的长安街头的交通早已被阻断,自从军队要进城戒严,学生们开始堵军车的时候,街头的交通警就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队队学生纠察队,他们在长安街上设置路障,盘查每一辆过往车辆,探进头去看车里的人,确保不是军队的车辆才予以放行。娟子走到路口,向那里盘查车辆的学生纠察队打听着,纠察队里的一个女学生告诉娟子说,刚才这里来了一群拿着盾牌,棍棒和催泪弹的武警,他们把车给抢走了。

那车上的大学生们呢?娟子焦急的有些担心的问道。是不是一起被抓走了?

没有,女学生告诉娟子说。他们把车交给武警,回广场了。

哦,是这样啊,谢谢你。娟子放下心来,掏出手绢擦了一把汗说。

 

娟子觉得心里很失落,有些后悔刚才离开这里。刚才还在想问问那个大学生的学校和系,想以后也许能去他的学校看看,现在那个大学生不知道去哪里了。广场这么大,人又这么多,而且新搭了那么多帐篷,找个人如大海捞针一样,上哪里去找他呢?

娟子站在街心,感觉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去哪里,该怎么办。娟子喝了一口玻璃瓶子里的汽水,汽水已经变得有些温热起来了,甜甜的,像是参杂了很多糖,越喝越感觉口渴。太阳烦躁地燃烧着,娟子的身上又开始出汗了。娟子觉得心里很惆怅,那个大学生就这么一会儿就不见了。在娟子的心里,那个大学生似乎变成了他的音乐老师,娟子喜欢他的长长的垂下来的遮住额头的黑头发,还有他的细长的弹钢琴的手指。想起大学生头戴钢盔站在车顶的威武的帅劲儿娟子就有些心动,好像心里的琴弦被弹钢琴的手拨动了一样。

我还没有吻过男生呢,娟子想。音乐老师也没有吻过我。可是我渴望有个男生来吻我一下,拥抱我一下。要是那个大学生能够吻我一下就好了。

娟子这么想着,就觉得有一股异样的感觉传遍全身。娟子身上的汗流得更多了,汗水从皮肤上渗透出来,乳房也被汗水浸湿的有些黏糊的感觉。娟子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托了托乳房的下部,这是她在自己的屋子里观看双乳的习惯动作。突然娟子看到有人在观看她,于是自己觉得脸红起来,赶紧用手顺势把裙子往上提了提,向着自行车停放的地方走去了。

 

***

当收音机里开始播放北京戒严指挥部的通告时,娟子刚吃完了晚饭,正在客厅的电扇前坐着乘凉,脑子里还在想着今早看见的那个大学生。不知怎么回事儿,娟子的思绪总是离不开他,无论做什么都会想起他。娟子沉迷于他的细长的弹钢琴一样手指,垂到脖颈的长长黑发,瘦而刚毅的脸庞,平平的肩膀,钢盔衬托下的帅气而又带着孩子气的眼神和笑容。娟子觉得自己在一发而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今天家里异常的寂静,往日在家一起吃饭的爸爸和妈妈都没有在家,只有娟子和哥哥在一起。晚饭是哥哥做的扁豆焖饼,娟子很喜欢吃哥哥做的焖饼,切得薄薄的一小条一小条的饼混杂着绿色的扁豆和瘦肉丝,闻起来就很香。平时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有时哥哥的女朋友莉莉会来帮着做晚饭,但是莉莉今天下午就早早回家了,莉莉的爸爸不放心莉莉,打电话来要莉莉早点儿回家,不让莉莉今晚出门。

要是他能吻我一下该多好,娟子吃饭的时候在失神地沉思着。可是我还不会接吻,不知道怎么接吻,只是在电影上看过接吻。我的初吻,只能给像他这样的我喜欢的人。

电扇在嗡嗡地响着,屋里的窗户都在开着,闷热的空气从客厅里的大窗户吹进来,被电扇吹到屋子的四周,从卧室的窗户飞出去,像是过堂风一样。收音机里的播音员的声音有些异样,嗓音失去了往日的镇静和不慌不忙,比平时高了一些音调和念得缓慢,好像在刻意掩饰心里的不安和强调什么:

现在播放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紧急通告。全体市民要提高警惕,从现在起,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广大职工要坚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以身试法,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

娟子呆住了。娟子想起他还在天安门广场上。“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是什么意思呢?“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又是在强调什么呢?

哥哥从他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坐在沙发上,沉默着一言不语的听着广播。

听见了吗?哥哥抬起头来说。狼来了,今晚狼要真的来了。

是这个意思吗?娟子问。

还有疑问吗?哥哥反问说。广播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戒严部队可以采取“一切手段”,就是什么都可以做。

你怎么从不去广场呢?娟子好奇地问哥哥。那么多人都去游行,几百万人游行,你怎么从来没有去过呢?

我不能去,哥哥看着娟子说,眼里流露着无奈的表情。你知道爸在国安部里做得是最机密的工作,也是爸让我去军队院校学侦听的。我也是学生,我也痛恨腐败,我也赞同民主,我也想去游行,但是我要是去了,让人看见了,你想想对爸会有什么影响?对我自己会有什么影响?我们这一行,要求人员要特别忠诚,稍微受些怀疑就不能在这一行里工作下去。爸爸的老战友在军队里,有爸爸和他的老战友们罩着,我毕业后好好工作,将来也许在军队里能成为一个大校,也许能成为一个将军,这也是爸对我的期望,我能为了喊几句口号就放弃这一切吗?再说莉莉也不愿意我去,不愿意我去冒风险,丧失以后的前途。

娟子点点头,知道哥哥对她说得都是心里话。哥哥从小护着她,带着她玩,给她买好吃的好玩意儿。有小孩欺负她的时候,总是哥哥挺身而出的保护她。娟子觉得有这么一个哥哥是最幸运的事情。而且,无论娟子跟哥哥怎么无理取闹,跟哥哥怎么胡搅蛮缠,哥哥对她都不生气。娟子知道父亲对哥哥的期望很高,哥哥也继承了父亲的眼睛和敏锐的头脑。爷爷也很喜欢哥哥,觉得哥哥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人。爷爷是老地下党,曾经是个激进的学生,在老汇文中学念书的时候就参加了一二九运动和五四运动,以后一直在第二条战线上工作。父亲是爷爷安排进了公安部,在公安部和国安部分开的时候转到了国安部。哥哥是父亲一手安排,进了军队院校学侦听的。父亲很多事瞒着娟子,但是经常在书房里关上门给哥哥传授他的经验。如果爸爸的书房的墙壁能讲话,它一定会讲出很多精彩的故事来。

哥哥听了一会儿收音机就一言不发地回屋里去了。哥哥刚走,父亲夹着一个公文包匆匆地从门口进来。娟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叫了一声爸,心里诧异父亲怎么这时匆匆的回家来了呢。娟子知道父亲被戒严指挥部调去工作,这个时候该是最繁忙的时候。当父亲面容严肃地把门关好,把窗帘拉紧,坐到她身边的沙发上来的时候,娟子知道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父亲要讲给她听。

父亲皱着眉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他打开信封,里面滑出一摞照片。娟子惊异地看着,每一张照片都是在早上那个面包车附近照的,照片上都是那些站在车顶上的大学生们。父亲从照片里拿出一张来,上面是娟子在把钢盔递给那个大学生。那个大学生在黑白照片上显得更加的英武和帅气。

这是你一上午都没回家的原因吧?父亲把照片递给娟子说。

嗯,娟子看着照片承认说,心里更加确定早上在六部口举着带镁光灯的进口相机的那个神秘的照相人不但是便衣,而且还是父亲手下的便衣。可是,我没干什么,娟子争辩说。我只是凑热闹看看,碰巧那个钢盔掉了下来,掉在我脚下,我捡起来递给车上的人了。

别人未必都会这样想,也未必会相信你的话,父亲说。

娟子以为父亲会严厉地说她一顿,父亲有时批评哥哥批评得很厉害,曾经有一次哥哥作业没做好,父亲发脾气,把作业本摔到哥哥的身上。但是父亲并没有说她,只是让娟子看过照片之后,拿过茶几上的烟灰缸来,用打火机点上照片的一角,把照片放在烟灰缸里给烧了。娟子看着大学生的英俊的脸庞被火焰吞噬,变成零散的纸灰时,心里有一种痛楚的感觉。

幸亏在这组照片发出去之前让我看到了,父亲烧完照片后把其余的照片塞回到信封里说。以后有人照相的时候不要去凑热闹。这组照片明天会登在各家报纸的第一版上和在电视上播放,作为首都发生暴乱的证据。上面的这些戴着钢盔扛着枪的大学生们,会被抓起来投入监狱。在这种戒严的非常时期,运气不好的话也许还会被判处死刑,被当兵的私自打死也有可能。

可是,爸你知道,他们不是暴徒啊,娟子对父亲说。我在那里都看到了,他们很和平的,他们真的不是暴徒,没有暴力行动,最后还把车和枪归还给武警了。

你太年轻,还不懂,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

爷爷跟我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就参加过反对北洋军阀的学生运动,娟子继续跟父亲争辩说。那个时候北洋军阀也开过枪杀过人,爷爷说他从来就没有怕过。爷爷不是说镇压学生运动的都没有好下场吗?段祺瑞政府不是因为开枪打死了学生,事后就垮台了吗?

父亲又一次沉默了,娟子看得出来父亲想说什么,但是父亲的嘴唇动了一下,终于没有说。其实父亲不说娟子也知道,父亲的内心是向着学生们的,但是他没有办法,只能去执行命令。父亲是个守口如瓶的人,轻易不会对人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对家里人也是如此。

今天晚上你一定不能出去,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张开口说。今天不是狼来了,今天是真的。谁上街头谁就可能会被打死。晚上好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这次一定要听爸爸的话,好吗?

好,娟子点点头说。可是妈妈还没有回来。

你妈今晚可能回不来了,父亲说。她是医生,今晚各个医院可能都需要医生抢救受伤的人。你哥呢?

在屋里,娟子指着哥哥刚才进去的卧室说。

父亲站起身来,走进卧室去跟哥哥说话。看着父亲刚一迈进哥哥的屋门,娟子就迫不及待地把茶几上信封里的照片都倒了出来,寻找着那个大学生的照片。父亲跟哥哥说的什么,娟子一点儿都没听见,只顾着用手翻着照片,把十几张照片都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娟子看到那个大学生出现在里面的一张照片里,是一个戴着钢盔抽着烟,枪斜挎在肩膀上的特写镜头。娟子的手颤抖着,把照片飞快地抽了出来,藏在茶几上的一本书里,把其余的照片又原样塞回了信封。娟子看到父亲和哥哥从屋里走了出来,父亲继续叮嘱着哥哥晚上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出门,也不要去阳台上看热闹。哥哥点头答应着。看着父亲走到沙发前把茶几上的信封塞进公文包,急匆匆的走出了家门,娟子才松了一口气。刚才娟子心里一直在担心,害怕父亲发现里面少了一张照片。

哥哥重新进屋后,娟子翻开茶几上的书,假装看书的样子,把那张照片又仔细看了一遍。照片上的大学生叼着一根烟,夹着烟卷的手指细长,看到那手指娟子就想起了弹钢琴的手。娟子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像父亲一样把照片的一角点燃。淡蓝色的火焰吞噬着照片,照片上的大学生一声不响地融化在火焰里,变成青灰掉在烟灰缸里。娟子的心里既难受又宽慰,难受的是烧掉了他的照片,宽慰的是他的照片不会出现在报纸上了,他也不会因此被抓起来了。

我救了他,娟子对自己说。我喜欢他,就像那个傻傻的小人鱼喜欢上了那个掉在海里的王子。

 

***

夜幕渐渐黑了下来,娟子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看见外面的街灯已经亮了,对面楼房里家家户户的窗户也都亮起了灯。街边的树影在灯下晃动,街道显得异常的宁静,行人不多,好像一下子人们都闭门不出了一样,就连平素爱在街头摇着蒲扇下象棋的几个老头,也没有出现。蟋蟀在草丛里不安地叫着,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一层厚厚的黑云笼罩在头顶,好像雨点随时会落下来。一阵夜风从窗口挤了进来,从娟子的身上抚过。娟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把黑夜里的不安吸进了身体。娟子在窗玻璃的反光里看了一眼自己,在阴影的衬托下,她的眉头紧锁,像是心事重重。娟子习惯性地用双手托了一下乳房,又把手放开。娟子越来越感觉烦躁不安,因为她心里依旧在为那个大学生担心着。广播里和电视里都在一遍遍地播放戒严指挥部的通告,那些重复播放的通告让娟子有一个预感,今天晚上那个大学生还会在广场里,会陷在危险之中。仿佛像是知道了娟子的心思似的,此刻广播里正在再一次地播放那则措辞严厉的通告,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了娟子的心上:

。。。从现在起,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广大职工要坚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以身试法,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

桌子上的电话铃清脆地响了起来。娟子离开窗口,走到桌子边的电话机旁,拿起了听筒。电话那端是父亲的沉稳的声音。

家里有没有一张照片在茶几上?父亲问。我的信封里少一张照片,走的时候可能拉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了。

娟子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啊,父亲发现了少了照片,娟子应该想到以父亲的机敏和照相机一样的记忆,不会不记得信封里有几张照片的。娟子觉得自己太愚蠢了。可是现在怎么办呢?是向父亲承认自己偷拿了照片,还是撒谎呢?如果承认了,父亲追问那张照片在哪里怎么办呢?照片已经给烧成灰了,无法复原了。想到此,娟子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莽撞举动。也许当时若是把实情跟父亲讲了,也许会好一些,父亲会理解的,也许父亲会想出办法来。娟子在父母的眼睛里一直是一个乖女儿,以前从没有向父亲母亲撒谎过。想了一下之后,娟子决定还是不告诉父亲,担心父亲听说烧掉了照片之后,会对她震怒。娟子放下电话,按奈住心跳,假装走到茶几旁翻了一下茶几上的东西,等了两秒钟后,拿起电话说:

爸,茶几上没有。

那就怪了,父亲在电话那端疑惑地说。不过没关系,我这里还有底板,我让人马上再去洗一张就是了。你哥没出去吧?

没有,娟子看了一眼哥哥的卧室说。哪里都没去,自己一个人闷在屋里看书呢。

那就好,父亲舒了一口气说。我就担心他会出去。咱家里我不担心你,我最担心他。你从小胆子小,顶多是去广场看看就回来了。他胆子大,点子多,要是去那里,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他敢把坦克开走,对着大街开一炮。刚才我叮嘱过他了,可是还是有些不放心。你们今晚早点儿锁门睡觉,谁都不要出去,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出去。如果你哥要出去,你一定要拉着他。如果你拉不住他,就给我打电话,记住了吗?

爸,我记住了,娟子对着电话点头说。您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他出去的。

你妈有消息吗?

刚才您走后妈来了一个电话,说院长召集大家开了个会,娟子回答说。妈说院长要求医院里的大夫和护士今晚都不要回家,都在医院值班,她回不来了。您今晚也不回家了吗?

不了,父亲说。看样子不光今天,今后这几天都要睡在这里了。

父亲说完又叮嘱了娟子一句要看好哥哥,千万不要让哥哥出去,就把电话挂上了。

娟子本来就觉得烦躁不安,现在觉得更烦躁了。娟子放下电话后开始担心了起来,那个大学生,他的照片明天就会出现在报纸上和电视上,然后他就会被作为暴徒被抓起来,被判刑,“在这种戒严的非常时期,运气不好的话也许还会被判处死刑,被当兵的私自打死也有可能”,父亲的这句话在娟子的耳边回响着。娟子越想越害怕,那个大学生要是真的被士兵打死怎么办呢?可是,士兵们真的会开枪吗?看父亲特意回家来和一再叮嘱哥哥的情况,今晚像是要真的开枪了。娟子记得哥哥有个中学同学没考上大学,也去当兵了。难道他们会真的向自己的同学,老师,街坊邻居和同年龄的人开枪吗?他们会相信那些人是暴徒吗?娟子不知道。娟子想去问问哥哥,哥哥比娟子懂得多得多,也不会瞒着娟子的。

 

娟子走到哥哥的房间里去,看见哥哥正躺在床上看《第三帝国的兴亡》那本厚厚的书。娟子想问哥哥几个问题。哥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读书多,懂得多,虽然在父亲的教育下在外面沉默寡言不多说话,但是在家里,哥哥总是跟娟子实话实说。

哥,你说今晚军队会开枪吗?娟子站在门口倚着门框问。

肯定的,哥哥头也不抬地说。不开枪还能怎么办呢?不开枪怎么能把广场夺回来,不把广场夺回来怎么能够控制北京呢?不控制北京怎么能够扑灭这场全国范围的学运呢?几百万革命烈士抛头颅洒热血得来的江山,你以为会拱手交出去吗?那不仅仅是江山,也不仅仅是信念,而且是实打实的利益。丢掉了国家的控制权,那些高干们和他们的子弟们怎么能继续官倒,怎么能继续捞钱呢?别说开枪了,开炮和扔炸弹都有可能,扔原子弹都不稀奇。

但是我不明白,人民子弟兵怎么能向人民开枪呢?娟子有些怯生生的问,知道自己对政治一窍不通。

人民子弟兵?哥哥放下书,耻笑了一声。党指挥枪你听说过吧?军队从一开始建立就是党的,从来就不是人民的子弟兵。

那,那些学生们会不会被杀死呢?娟子突然担心起来,就继续追问说。

当然了,而且搞不好会血流成河,哥哥换了个姿势重新拿起书说。你看着吧,军队一开杀戒,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百个一千个也是杀,如果学生们不撤离的话,把广场上的学生都给杀了也有可能,甭管多少人。而且你看外面了没有,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天上都是阴云,卫星都给挡住了,我敢说他们在决定今晚占领广场之前也看了天气预报了,这种天气的晚上是行动的最好天气了。杀了人,只要控制住了媒体,卫星照不到,消息就能封锁住,等以后人们知道了,控制权早就抓到手了,历史是由胜利者写的。那些学生们愚蠢啊,要是我,趁着前些日子堵军车胜利的时候,早就把电视台和报社都给占了,向全国广播,把舆论和民心都抓过来,呼吁军队站在人民一边,那时学运就真的胜利了。

娟子茫然地点着头,不知道哥哥说得对不对,哥哥总是有些很奇怪的想法,有时他很正义,有时他很邪恶。但是娟子相信哥哥的智慧和大脑比一般的人要聪明得多,这也是爷爷和父亲要好好栽培哥哥的原因,也是父亲一再叮嘱不能让哥哥出去的原因。从北京爆发学运以来,爸爸天天在家里跟哥哥讲道理,就是怕哥哥情绪一激动,走出去惹祸。好在到目前为止,哥哥一直都很理智。

爸刚才来电话说什么了?哥哥问。

爸说让我看着你,不让你出去。娟子说。

我猜着就是,哥哥说。但是我不会的。其实要不是怕连累爸和自己将来的前途,我肯定这个时候已经在广场上了。但是我不能。现在我理解爷爷年轻时背叛自己的资产阶级家庭参加革命是需要多大的勇气了,中国人最怕别人骂自己是不孝子孙,爷爷当初就是不孝子孙,背叛家庭参加革命。我自己做不到。再说了,我琢磨着,维持这个政权对咱们家也有好处,咱们多少也是受益阶层,要是没有爷爷和爸爸的那些老关系,要是我们是平头百姓,那要出人头地得多么难啊。所以你放心好了,我今晚不会出去的,别说开枪杀人了,飞机轰炸我都不会出门。我困了,这就睡觉了,你也早些睡觉去吧。

娟子点点头,看着哥哥放下书拉过被子来躺下,关上台灯。娟子从哥哥的房间里退出来时,把哥哥屋里的大灯顺手也给关了,给哥哥把屋门关好。

看到哥哥睡觉之后,娟子知道哥哥绝对不会出门了。娟子不想现在睡觉,就坐在沙发上发呆,心里越来越担心那个大学生。她该怎么办呢?如果不去找他,那个大学生即使不死在广场上,也会第二天被抓起来,生死未卜。娟子看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面的纸灰让她想起了刚才烧掉照片时的痛楚。黑白色的照片上一个英俊刚毅的面容在一瞬间变成了轻飘飘的灰。人死了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其实我可以偷偷溜出去,到广场跑一趟,娟子想。广场离家不远,骑车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既然哥哥已经睡了,爸妈也刚打过电话不会马上再打电话回来,那么我赶紧去跑一趟广场,找到那个大学生,告诉他照片的事,让他逃走,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回家来,那时哥哥也没醒,爸妈也不知道,那个大学生也就不会像烟灰缸里的纸灰一样消失了。

想到此,娟子下决心要去广场一趟,快去快回,在家里人发觉以前赶回来。

娟子走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仔细地观看自己的面孔,看到有些圆胖的脸上,青春痘还是依然在脸上灿烂着,嘴唇倒有些苍白,单眼皮的眼瞳里流着一潭秋水。娟子从镜子后面的壁橱里拿出一只唇膏,把嘴唇抹得鲜红。娟子放下唇膏,用两只手习惯性地托了托自己的丰满的乳房,掂起脚,看见镜子里自己的个子也高了一些。

其实我还不是那么丑,娟子对自己说。在丑小鸭里我还应该算是美丽的。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救得了他了,娟子想。我就是那个傻傻的小人鱼,可以为了所爱的人去死,即使他不认识我,叫不出我的名字来。

娟子几乎被自己感动得要流泪了。

娟子在洗手间快速地擦了一遍身子,把汗味儿擦掉,觉得浑身清爽了许多。对着镜子把牙刷了两遍,用拢子把头发梳理整齐之后,娟子走回到自己的屋里,换上一件白色的掐腰连衣裙,又找了一双白色短丝袜套在脚上。娟子看了看自己的腿和脚,虽然还是短粗,但是在白色的连衣裙和白色的丝袜的衬托下显得有些苗条起来。娟子觉得自己有些像是一个护士一样,一个从小就想当的白衣天使。娟子从抽屉里找出自己平时存的钱,一共有六百多块钱,都放在连衣裙的一个兜里。这些钱是给那个大学生的,他身上肯定没有带钱,要是逃跑就需要用钱,娟子想。娟子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弯腰把脚上的拖鞋脱下来,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新买的白色的半坡跟凉鞋换上。

小娟,你去哪里?哥哥在屋里说。

娟子慌了一下,感觉就像是做贼被抓住了一样,没想到哥哥还没睡着。娟子只好撒了个谎说:到楼下去给小芬送本书去,小芬昨天找我借数学复习题来的。你还没睡着呐?

没有,哥哥的声音从关着的屋门里传来。早点儿回来,省得爸妈再打电话来惦记着。

嗯,娟子答应了一声,有些慌张地拉开门走了出去。娟子是家里的一个乖女儿,一个从小诚实的孩子,从来没有跟家里撒过谎,没有违背过父母的话。哥哥一点儿都没有怀疑娟子。但是这次娟子对父亲和哥哥都撒了谎,也没有听爸妈的话。

谢天谢地,幸亏哥哥没有看见我这样打扮着出门,不然哥哥要是看见我穿着白凉鞋一定会起疑心的,平时去小芬家我都是穿着拖鞋去的。娟子在黑黑的车棚子里摸索着打开自行车的锁时想。我变成了一个坏女孩,都是因为他。

 

***

当那辆装甲车从天安门前由东向西冲过来,被一个燃烧瓶击中,在顶上燃起火焰来的时候,娟子正站在广场北面民主女神像前的空地上,看着西边的天空腾起的几股黑色烟雾。娟子想那一定是堵在路口作为路障的公共汽车被点上了火。三个小时前从西单路口骑过的时候,娟子看见学生和市民把几辆公共汽车推到了路口,作为堵截军队沿着西长安街向广场挺进的路障。此刻西面的天空好像被地面的火光照亮了一样,黑蓝色的天幕的底部笼罩着一层不断闪动的橘红色的光,像是日暮时分不愿落入海里的太阳在往云层的底部不断地涂抹着油彩。街灯的昏黄色的灯光照到美院学生刚刚耸立不久的民主女神石膏像上面,给女神苍白的脸上涂上了一层惨淡的胭脂。从娟子站的地方看过去,对面的天安门城楼像是一幅黑色的剪影,落满了夜色的灰尘。不远处的人民大会堂沉默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犹如一尊巨大的狮身人面像,粗大的石柱中间像是一个张开的大口,随时会把整个广场上的人都吸进去,吸进一个黑洞里。周围的小树林在夏风里像是恋人一般地相互依偎着,不安地低语着抚慰着晃动着,在地上投下一片影影绰绰的憧憧的鬼影。更远处的六部口和西单路口之间电报大楼在黑夜里静悄悄地摒住呼吸耸立着,顶上的大钟刚敲过十二点不久,钟面被火光照得一闪一闪的,黑色的分针在白色表盘上不停地缓慢转动着,像是黑夜里丧失了方向的疲倦而孤单的旅行者,盲目地一圈又一圈地走回原点。

灯光暗淡的广场上有很多人在黑黢黢的帐篷之间走动,一些人围着几丈高的民主女神像在观看和照相。石膏雕成的白色的女神长着一头东方女性的短发,短发的尾部微微翘起,像是被风吹起来了一样。年轻的女神有着瘦瘦的苍白的面颊,浓厚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和紧抿着的薄嘴唇。女神穿着长到脚裸的裙子,额头和胳膊上撒着街灯的黄光,双手高举着冰激凌形状的火炬,在夜风中站立着,面对着古老的紫禁城的象征着皇权的红色城墙,凝目注视着西北方向,显得面容严肃而又悲哀。女神的四周竖立着十几面各色各样的校旗,一幅写着“民主之神”的白底红字的巨大条幅横在前面,还有十几盆在夜幕里失去了光泽的盆花放在裙下的阴影里。

在人影绰绰的广场里,娟子挨着女神裙下的花盆,看着旁边走过的一个个陌生的无法辨识的脸庞,觉得很孤单。在广场转了几个小时,娟子不但没能找到她想找的人,也没有遇见一个能说句话的熟人。广场上的人们有时像自由运动的分子一样随机地四处走动着,有时像是溪流一样向着一个方向流动。不断有陌生人向娟子投过来一种好奇的眼神,像是在询问这个年轻女孩此刻为何独自一人滞留在广场,但是没有人停下来问娟子一声。在那些人的眼中,娟子的面孔只不过是一张同样陌生的记不住的面孔。

六月的晚风从广场上吹过来,带来一丝凉爽,但是这瞬间的凉意很快就被紧张的空气和街上奔跑的人群打断。娟子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在广场停留,全然不顾广播里的戒严指挥部的措辞严厉的警告和父亲离开家时对她的谆谆的嘱咐。娟子在学校是一个害羞的女孩,几乎没有跟那些处在青春期被荷尔蒙刺激得蠢蠢欲动的男生们说过什么话,在家里也一向是一个文静,听话的乖女儿,从来没有对父母撒过谎和违背过父母的意愿。娟子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在这样一个晚上跟家里撒了谎跑了出来,爸爸妈妈此刻肯定心焦如焚,念叨着她在哪里,盼望着她赶紧回去。如果她要是死在这里,爸妈和哥哥会多伤心呢?

娟子不敢想,但是也不想回去。

 

***

纪念碑前的高音喇叭在嗡嗡地播放着含混不清的声音,好像在介绍绝食的四君子里面的侯德健。娟子只在除夕夜电视里的春节晚会上看见过一次侯德健,那次他拿着吉它演奏了《龙的传人》,这个瘦弱的长头发的歌手演唱自己的歌比别的歌手唱得更缓慢和抒情,有一度拨动了她的心弦。自此娟子喜欢上了这个歌手,虽然她的大多数同班的女生都喜欢高大英俊黑头发蓝眼睛的混血儿费翔,但是她更喜欢这个瘦弱的黑头发黑眼睛只身一人来到大陆寻求创作灵感的台湾歌手,看到他拨动吉它的细长的手指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种心动。听见广播里提起侯德健的名字,娟子想起了他唱的那首曾经流行一时的歌:“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江/它的名字就叫长江/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河/它的名字就叫黄河/。。。巨龙巨龙你擦亮眼/永永远远地擦亮眼”。

装甲车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娟子心里的歌声,黑色的履带嘎嘎地从灰色水泥墩子上碾过,夹杂着石块扔到铁甲上砸出的叮当的响声。娟子打了一个寒颤,像是在宁静夜里听见了枪炮声。一阵阵的爆炸声和枪声从西边远处传来,像是农历三十晚上放的爆竹。娟子从小就害怕爆竹,最害怕那种叫做二踢脚的爆竹,每当哥哥用大拇指和二拇指夹住半截铅笔长一个钢蹦儿粗的二踢脚,把烟头按在爆竹底部的指甲长的引线的时候,娟子都害怕地捂住耳朵,紧张地看着爆竹的引线被火星吞噬,等待着爆竹撞到地上,再反弹到天上的爆炸声。每当哥哥让娟子点一个,娟子都不敢,怕爆竹在手里爆炸,怕把手炸得血肉模糊。娟子小时候不敢,到现在十六岁了,还是不敢。娟子有一双又白又嫩的手,从小被父母宠爱,没有做过家务,什么家务都是母亲给做了,就连自己的内衣内裤和袜子也不用洗,脏了仍在筐里,母亲就拿去洗了干好叠好,再放回到娟子的屋子里来。

在娟子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哥哥送给了娟子那本带着插图的安徒生的童话集。娟子很喜欢这本书,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读一个里面的童话故事,把里面的每个故事都熟记在心里。娟子最喜欢里面的《海的女儿》,为住在海底宫殿里的那个小人鱼感动。娟子甚至能把那一篇背下来。“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每次睡觉前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娟子都把自己的屋子想象成海底最深处的珊瑚砌成的宫殿里的小房子,把自己想象成那条最小的小人鱼,透过琥珀做成的窗子看着花朵开得像是火焰一样的五彩缤纷的海底世界。那个傻傻的小人鱼救了王子的命,爱上了王子,为了王子忍痛把鱼尾变成了人的两腿,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小人鱼离开了海底宫殿里的海王父亲,离开了最爱自己的老祖母和姐姐,牺牲了自己身上最美丽的声音,而王子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娶了别的公主做新娘。每当娟子读到小人鱼最后跳到海里,心碎了,变成了泡沫之后,她的心也跟着碎了,忍不住为小人鱼哭泣起来。

娟子也喜欢书里面的《丑小鸭》,因为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丑小鸭,很有些自卑。一方面是因为她的学习成绩不好,娟子初中的成绩一直很好,到了高中以后,因为是市重点,尖子学生汇集,她觉得很力不从心。无论娟子怎样努力,成绩总是提高不上去。过去娟子不信有天才,现在她相信了,有些人不学都能考得很好,她不行。在这个每次考试都要把排名公布出来的学校,娟子原来对自己的信心被打击没了,反而生出一种逆反心里来,索性不好好学了,该玩就玩,该睡觉就睡觉。唯一的是娟子有些担心将来不能考上大学,或者不能考上自己喜欢的学校。娟子自小喜欢童话故事,喜欢电影和戏剧,想以后到戏剧学院去学习,但是她知道这个梦想恐怕很难实现。

娟子觉得自己是一只丑小鸭,也因为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娟子从小就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也从来没有人说她长得好看。爸爸妈妈没有夸过她漂亮,邻居们也没有夸过她美丽,同学们也没人夸过她好看,就是最爱护自己的哥哥也从来没说过她好看。哪怕有一个人夸她说,这姑娘真好看,也会增加娟子对自己的信心,但是一个人也没有。娟子看着镜子,觉得自己脸胖,身材矮,鼻子也不好看,还是单眼皮,一点儿也不像个美女。娟子从小跟着姥姥和姥爷长大,姥姥心疼她,总给她做好吃的,从小就长得胖胖的。到了长个子的时候,她瘦了一些,但是依然在班里属于偏向丰满的。娟子觉得自己不好看,还因为长了一脸的青春痘,那些烦人的青春痘总是下不去,在白色的皮肤上红红的,像是发了疹子似的。娟子有时用手去挤那些青春痘,想把痘子挤掉。痘子挤开了,流出了脓水,却结了疤,更下不去了。娟子照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的骨盆有些宽,臀部有些鼓,显得有些大,就觉得很难看,觉得没有一个男生会喜欢这样的臀部。有时娟子听到班里的同学议论说某人屁股大,就会联想到自己,就会很敏感的侧耳细听,看看别人是不是说得是自己。什么时候我要是能从丑小鸭变成一个美丽的白天鹅就好了,娟子想。娟子想减肥让自己的身材苗条起来,但是她的肠胃特别好,往往减了几天之后,肚子里饿得不行,于是就会加倍的吃回来。

娟子唯一自豪的,是自己的两只丰满的乳房。它们发育得早,在同班的女生的胸脯还是飞机场一样平的时候,娟子的乳房就在衬衣里鼓鼓囊囊绷得紧紧的的,引来班里男生的不少目光。娟子因为个子矮,在班里坐在第一排。上课的时候,看见刚从师范大学毕业的年轻的音乐老师有时把目光扫过她的胸部,像是能够透视过她的衬衣一样,娟子就害羞得低下头来,心里在急剧的跳。那个音乐老师有着一副清瘦的面孔,戴着一副秀气的眼镜,长长的头发,像是个艺术家一样。娟子喜欢音乐老师,因此参加了学校的乐队,只是为了能多接近音乐老师。音乐老师有一双细长的白晢的手,在打拍子的时候,那双手举起来,显得很优雅。这一定是一双从小就弹钢琴的手,娟子想。娟子看了看自己的白晢短粗的手指,觉得有些沮丧,愈发的觉得自己是一只丑小鸭了。

丑小鸭还有一天能变成天鹅,我还不如丑小鸭,因为我漂亮不了了,就像我的手指无论如何也变不成细长的了,娟子看着自己的手悲哀地想。娟子小学时曾经差点儿进入少年宫去学钢琴,她是多么的喜欢能够弹钢琴,但是因为她的手指头短,最后被刷下来了。因为这个情结,娟子最羡慕手指细长的人,觉得那样的人天生就可以弹钢琴。

我以后一定要嫁一个有细长手指的男人,这样要是生个女孩,也会有细长的手指,娟子想。娟子在课堂上有时开小差,幻想着音乐老师的那双弹钢琴的手解开她的衣扣,抚摸她的乳房,像是抚摸琴键一样。想到这里,娟子的身体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身体上的每个毛孔都打开了,在随着音乐老师的手指颤抖。娟子幻想着音乐老师会爱上她,成为她的白马王子,为此在乐队里卖力的干着,帮着音乐老师跑前跑后。直到有一天她们乐队去演出,娟子看见音乐老师拉着一个长发飘飘的漂亮女孩的手一起走,这种幻想才被打破。大家议论说那是音乐老师的女朋友。娟子回家之后抱着枕头哭了一场,像是觉得自己的初恋没了一样,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傻傻的患单相思病的痴情的小人鱼,心碎得像是破了的泡沫一样。

在学校里从来没有男生追她,不论是本班的还是外班的。有时候娟子听到班里的女生议论谁跟谁好上了,谁在追谁,只能叹口气,因为她知道没有一个男生会来追她,会来给她献殷勤,所以她对男生总是摆出一副很矜持的样子。在学校操场做课间操的时候,娟子的心里总是期望有个白马王子会骑着马从地上冒出来,骑到她身边,在同班女生的羡慕嫉妒恨的眼光里,把她抱到马上,让她坐在他的后面,让她的双手搂着他的腰在后面跟着他疾驰,带着她离开这个熙熙攘攘的城市,在落日余辉的沙漠里奔向神秘的飘着橘红色的云彩的远方。那些同班女生们会多么的羡慕,男生们会多么的后悔,娟子伸着胳膊做操的时候想。让那些没眼珠的男生们和音乐老师后悔去吧。就像小人鱼喜欢上的那个王子一样,娟子想象的那个王子应该有着清秀的高高的额头,长长的头发,一对大大的黑眼珠。白色的矫健的马会驮着她和王子走向沙漠尽头的一个王国,王子会从马上把她温柔的抱下来,一直抱着她,抱进金黄的宫殿里的一个富丽堂皇的大房间里,放到一个大大的松软的坠着流苏的床上。头戴纱巾的宫女们会走进来,把床的四周的薄薄的半透明的帷帐放下,悄悄退下去。王子会吻着她,脱去她的衣服,把她的心和身体一起融化。他会一天比一天更爱她,每天把她抱进怀里,吻她的鲜红的嘴唇,摸抚着她的头发,把他的头贴到她的乳房上,听她的心跳。而娟子呢?娟子会全身心的爱他,把自己的爱和身体都给他,为了他粉身碎骨,即使变成了海里的泡沫也无怨无悔,就像那个傻傻的小人鱼一样。

 

***

隔着宽阔的长安街,娟子看见涂着绿色和白色的迷彩油漆的装甲车带着火焰,像一条火蛇一样地扭动着,避开前面的水泥墩子和铁栅栏组成的障碍物和阻截的人们,向着她的方向开过来。娟子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惶恐,担心和紧张。娟子几乎从来没有在临近午夜的时候自己在街头驻足过,何况是在这样的一个黑暗中闪着火光的让人恐惧的街上。在军队实施戒严令之前,娟子从来没有见过罩着绿色顶棚满载着拿着枪的军人的军车,更别说转动着厚厚的履带的装甲车和有着粗大的黑色的炮筒的坦克车。娟子对那些嘎嘎作响的飞快转动的履带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害怕被履带碾过,碾成肉泥。娟子感觉既饿又渴,脚上穿的带着坡跟的凉鞋变得越来越沉重。这双白色的凉鞋是娟子夏天在红桥农贸市场的一个小摊上用自己的零花钱跟小贩讨价还价买来的。当时娟子看上了这双凉鞋的样式,试穿的时候看上去很好看,让她的脚显得瘦了一些,个子高了一些,也跟她身上穿的白色的连衣裙相配,但是穿在脚上走路的时候却极不舒服,特别是走得时间长的话,而她已经在广场周围不停地转了三个小时了。娟子想把鞋脱下来提在手里,夏天她有时喜欢提着鞋光着脚在街上走路,但是现在她不敢,因为身边的人都在纷纷地向着那辆顶上冒着火的装甲车跑去。娟子怕被踩了脚后跌到,被人从身上践踏过去,像是雨水后草地边冒出来的蚯蚓一样被踩瘪,尸体被太阳晒干。

装甲车顶上的火焰越烧越大,像是一个大火炬在天安门前横冲直撞地快速移动着,人群呼啦啦地跟在装甲车的后面和两边跑,前面有一些人手里拿着从水泥隔离墩上拆下来的铁棍在等待着拦截装甲车。娟子身旁的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拿着一个照相机在拍照,镁光灯的强烈的白光把她的眼睛晃了一下。娟子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看到街上像是着了火一样,满街都是晃动的火球,连长安街上的街灯都变成了一串悬挂在半空中的由大到小的火球链。

娟子看着身边的这个举着照相机拍照的男人,知道他是一个便衣。如果不是今天早上看到类似的带着镁光灯的相机在拍照,傍晚的时候又看到一些洗出来的照片的话,娟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蓝色衣服,表情麻木,背显得有些佝偻的瘦弱的男人会是一个便衣。娟子在电影里看到的便衣都是头戴礼帽,身穿灰色风衣,像是盖世太保一样的身强体壮的秘密警察。但是娟子不想告诉任何人这个男人是便衣,他是不是便衣,给谁拍照,都跟她没关系。

 

 

娟子在广场里疲累的走着。这是娟子在广场里绕第三圈了。已经快到午夜了,广场上依然还有不少人。纪念碑下的大喇叭里不断的播放各种激愤的言论,娟子只顾了找那个大学生,什么都没有听进去。黑夜使寻找人变得异常的困难,虽然广场上有灯光,但是诺大的广场依然昏暗,广场里的帐篷也遮住了视野,路灯下每个人的面孔看上去都模模糊糊的,很难辨识。娟子本来没想在外面待这么长的时间,本想快去快回,但是一到广场上就身不由己了。娟子在帐篷之间沮丧地走着,帐篷上栓的绳子偶尔会绊住娟子的脚。在路过一个帐篷的时候,娟子看见了一个黑蜻蜓呆立在帐篷的尖顶上,娟子不知道蜻蜓怎么会飞到这里来,而且她从来也没见过黑色的蜻蜓,她只见过绿色的蜻蜓。蜻蜓的大眼睛看着娟子,像是在询问她在这里干什么。疲劳像针一样扎着娟子的脚,刺激着她的神经,每一下针扎都像是在提醒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在这个时候娟子清醒地意识到,她一定是爱上那个大学生了。难道可以就这样的爱上一个人吗?娟子不知道。娟子只是在童话书里见过王子和公主一见钟情,从来没有在现实中有过体会。每当娟子遇到胳膊上戴着纠察队袖章的学生模样的人,她就赶紧看看是不是那个大学生。有一个男纠察队员停住脚步,问她有事吗?娟子说在找一个纠察队里的人。男生问要找的人是哪个学校哪个系的,叫什么,娟子都答不上来。男生说那没法儿帮她找,只能看她自己的运气了。

今天早上在六部口站了两个小时,又骑车来了广场两次,再加上徒步在广场转了三圈,对于平素缺乏锻炼的娟子,已经很疲劳了。穿着半坡跟凉鞋的脚觉得走得很痛,这让娟子想起了小人鱼变成人之后,每走一步脚都会像针扎一样的痛。广场太大了,人也太多了。人们不断地四处走动,在广场找人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何况,他不一定在广场里,也许跟着纠察队去别的地方堵军车了。

娟子走着走着,觉得很伤心。她不听广播里的措辞严厉的警告,不听父亲的劝告,自己跑到广场里来,全是为了他,但是现在却找不到他了。娟子在广场上面对天安门的一个旗杆边上坐了下来,把腿伸直,让腿休息一下。娟子渴了,却没有水喝,周围也没有卖水和卖冰棍的,所有的小商贩都在听到广播后离开了广场。娟子坐在地上不想动,眼睛看着前面不断走路的人和骑自行车的人,希冀着他能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那时她会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走,告诉他一切,让他赶快逃走或者找个地方藏起来。娟子甚至想把他带到自己的屋子里,让他藏在那里,每天给他拿吃的,等一切都过去了再让他离开。但是他在哪里呢?长安街的灯光撒了娟子一身,在她身上罩上了一股忧伤的气息。娟子看着几个穿着漂亮裙子的大学女生在前面走过,心里突然起了一种悲哀。

我只是一个丑小鸭,娟子有些悲哀地想,长得也不漂亮,身材也不好,学习也不好,人也傻,即使我救了他的命,他也不会爱上我的。

西边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几声沉闷的响声,娟子的心突然紧缩了起来。难道这就是枪声吗?娟子踮起脚来,向着长安街的西面看去,看到本来澄净的蓝黑色的天空现在像是被一层黄绿色的烟笼罩住了一样。街上的人纷纷向着西边跑去,娟子拉住一个从身边跑过的中年人,问他说:

师傅,这是枪声吗?

不太像,那个中年人摇了摇头说。倒像是催泪弹爆炸的声音。

娟子有些害怕了。娟子想起了父亲的警告和哥哥的话。看样子西边的军队已经开始进攻了,他们在用催泪弹开路,要是催泪弹不管用,也许就要开枪了。我要是在这里继续等下去,会死吗?娟子心里觉得一阵恐慌和战栗。那样死去该多遗憾啊,我才十六岁,还没有过男朋友,也没有男生吻过我,娟子对自己说。家里此时可能已经知道我出来了,娟子想。现在爸爸一定很着急。哥哥呢?哥哥肯定也会更着急,在医院里的妈妈肯定会急死了。他们一定会抱怨哥哥,哥哥一定会很内疚。如果我现在回去,哥哥就没事儿了,爸爸妈妈也会放心了。

娟子站了起来,抚平了白裙子上的皱折,向着停放自行车的方向走去。刚走了几步,就看见一辆三轮车由西向东飞驰过来,车后跟着几个人一边跑一边喊: 军队打伤人了,军队打伤人了。娟子吃了一惊,不觉停住了脚步,仔细看从身边骑过的三轮车。车上有一个大学生一样的男生,头上和脖子上缠着白纱布,血不断地从头上和脖子上渗出来,把衣服和三轮车染红了一大片。马路边上的人呼啦一下把三轮车包围起来,三轮车慢了下来,有人一边跟着三轮车跑一边在问怎么回事儿。跟着三轮车的人气愤地大声说,是军队抡木棒打到了学生的脑袋上和身上,把脑袋打破了。

这是他的血,三轮车旁的一个女学生举起一只手来说,我没有受伤。我抬着他的时候,他脖子后面一股股的热血,我堵也堵不住,我用两块毛巾都没有堵住。他嘴里也是血,满脸都是血。

人群起了骚动,都在痛恨士兵们下手之狠。千万别是那个大学生啊,娟子心里暗暗地祈祷着。娟子跟着三轮车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仔细看车上的大学生,直到认出不是那个大学生来才放下心,停住脚步。娟子看见西边又有几个人搀扶着一个学生走过广场,学生的胳膊上和胸膛上也都是血,搀扶着学生的人手里举着一件血衣让路边的人看,看到的人都在气愤地骂着娘。娟子看见西边陆陆续续地不断有受了伤的学生和市民被人搀扶着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讲军队的突击队怎么抡大棒打人。每一次,娟子都凑上去看,直到看到受伤的人不是他才离开。

西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密集的爆竹一样的声音。娟子呆呆的站在街头上,所有周围的人在那一瞬间也都呆住了。那些人的吃惊的表情让娟子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这是枪声,毫无疑问的枪声。娟子对自己说。哥哥和爸爸说对了,军队真的开枪了。

 

***

在那之后娟子看到从西边退下来的受伤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一个躺在三轮车上的人带着明显的枪伤,被拉进了广场,作为军队开枪的证据。广场的灯光散开的黄色薄雾下,娟子看到那个人的肩膀上有一处裂口在往外流着血,血像梅花一样染红了他的白衬衫。娟子被恐惧笼罩着,想离开广场,但是脚却迈不动步子。枪声和鲜血带来的恐惧像是虫子一样咬着娟子,她看着自己的身影都开始觉得有些害怕。娟子在广场的北面看见一个胳膊上围着绷带的学生站在街边,手里拿着一个炸开的催泪弹的深绿色弹皮,在向一群围观的人讲述军队的一发催泪弹怎么落到了他的身上,把他的胳膊给炸伤了。街上围观的人们的情绪越来越激愤,有的人向着西边跑去,有的人在痛骂政府和军队,有几个人在把水泥墩子往地上磕碎,准备在军队攻到这里来的时候用水泥砖块回击。

我得走了,这次真得走了。娟子想。这里太恐惧了,而且枪响之后,爸爸妈妈和哥哥不定要多为我着急呢。

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娟子一边往回家的方向走,一边悲哀的想。也没法儿告诉他,让他赶紧藏起来了。

想到这里,娟子觉得心里很难受,脚步也慢了下来。走到民主女神的石膏像的前面的时候,娟子想休息一下。娟子依靠着女神裙下摆放着花盆的架子歇息着,看着西边,看到西面的天幕的低处闪起了一片红光,同时几股黑色的烟雾冲天而起。娟子知道那是西单路口的公共汽车被点燃了。突然娟子听到一着喧哗声和马达的轰鸣声,扭头一看,一辆涂着迷彩颜色的野战装甲车正在从广场东面的路拐到天安门前的路上来。它是一辆身上漆着绿色,中间漆着灰白色的野战花纹的装甲车,车的中后部的履带上面一点儿的钢板上,漆着一个红色的带着八一军徽标志的五角星。车身上用白漆刷着醒目的003号码。它的履带在六个铁轮的驱动下,在天安门前的长安街上飞快地行驶着,不断地做着蛇形运动以避开拦截的人和障碍物。

娟子惊恐地往民主女神的阴影里倒退了几步,想躲藏到女神的裙子的阴影里面去。娟子的脸上显示着恐惧,怕装甲车失去控制撞到身上来。娟子看到一群学生和市民在装甲车后面追着喊着,几个头上围着白围巾,手里举着铁栏杆的市民在前面准备堵截。有人往装甲车上扔了一个啤酒瓶做的燃烧瓶,燃烧瓶在装甲车顶上撞碎,刹那间燃起一丛篝火一样的火焰来,在黑夜里显得异常明亮。装甲车里面的士兵似乎慌了,在碾过金水桥前的铁栅栏和水泥墩时,装甲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履带有些艰难地在铁栅栏和水泥墩上碾过去,把铁栅栏压弯,水泥墩子碾成碎片。一个学生趁机把手里的拿的一丈长的一个交通围栏上拆下来的铁棍子扎进了装甲车的履带里。装甲车飞快转动的铁轮被搅在里面的铁棍子绊住了,不再转动。周围的人一起向着装甲车跑去,把顶上冒着火焰的装甲车团团围住。娟子既害怕,又想看,于是战战兢兢地跟在人群后面向装甲车跑去,心里担心着里面的士兵会开枪。装甲车沉默地躺在铁栅栏上,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里面的士兵们没有开枪也没有出来。围住装甲车的学生和市民开始愤怒地往装甲车上仍石块和水泥碎片,经常有石块和水泥碎片飞过装甲车砸到对面的人身上,引来几声哎呦声和咒骂声。

娟子看到仍到装甲车上的石块被反弹了回来,只在装甲车上砸下一小块漆来,心里突然有些可怜起那些藏在装甲车里不敢出来的士兵们了。他们可千万别出来啊,娟子想,如果出来也许会被围观的人给打死。娟子觉得自己很好笑,刚才看到身上留着血的学生和市民的时候还对那些士兵们恨得不行,怎么一眨眼就又同情起士兵们来了呢?也许女人就是这样天生的爱同情弱者吗?不管外面怎么砸,装甲车里的士兵们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没有人打开车门出来,也没有人开枪。围着装甲车的学生和市民们也无可奈何,没有人敢在石块乱飞和冒着火焰的情况下去爬上装甲车,他们对藏在装甲车里不出来的士兵们束手无策。有一个人拿了一床像是广场上帐篷里找来的学生盖的被子来,把被子仍到装甲车上,另外一个人把一个燃烧瓶点上火,扔到棉被上。棉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火光照亮了长安街的宽阔的路面。周围观看的人们一起叫起好来,不断有人拿来能够燃烧的东西仍到装甲车上。装甲车上的火焰越着越大,烧得像个大火球一样。

装甲车里面都是弹药,不会爆炸了吧?娟子这样一想,就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娟子想回家,但是又想看看装甲车怎么样了,里面的士兵们会怎么办。在熊熊燃烧的装甲车里,不就像是在火炉里被烧烤吗?不说弹药会不会爆炸,光热也受不了吧,娟子想。果然,不久装甲车的车盖打开了,里面的士兵们一个一个地爬出来。娟子数了一下,好像有三个的样子。士兵们用手捂着脑袋,跳下装甲车,弯腰躲避着飞来的砖瓦石块。他们刚一离开装甲车,就被愤怒的人群包围住了。人们对士兵们拳打脚踢,士兵们的身体像是布袋一样被打得前仰后合,血从士兵们的脸上,身上,鼻子里和嘴里冒了出来。

这样会把那几个可怜的士兵打死的,娟子想。娟子跑过去,跑到殴打士兵们的人群外围,想挤进去制止殴打士兵们的人,但是知道她不能这样去做,那些人会连她一起打的。谁来救救这些可怜的士兵们呢?娟子四处看着,盼望着有人出来拦住那些人,把士兵们救下来。

这时娟子看见十几个带着纠察队员袖箍的学生从广场的方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分开人群,跑到了士兵身旁。娟子的心跳突然加速了,因为她一眼认出了跑在前面的一个瘦瘦的学生,那是娟子一直寻找的他。“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娟子想起了中学课本上的这首诗。娟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怕是自己产生了错觉。娟子挤进围观的人群里仔细观看。在装甲车燃烧的熊熊火光之中,娟子看见了那个戴着眼镜,长长的头发,有着瘦瘦的脸颊和很平的肩膀的大学生。

我又见到他了。娟子的眼底涌起一股酸酸的泪水。

 

***

娟子看见那个大学生指挥纠察队的人手挽着手组成一个圆圈,把士兵们一个一个拽入圆圈里保护起来。士兵们在圆圈中间战栗着,躲避着四周伸过来的拳脚和石块。娟子看到他在大声的用嘶哑的嗓音喊话,让大家不要再打那些士兵们了,但是似乎没人听他的话。拳头和脚不断地伸进纠察队员的圈子里去,落在里面瑟瑟发抖的三个士兵身上。娟子看到为了保护那些受伤的士兵,他和组成圆圈的纠察队员们的身上不断地挨着一些拳脚和石块。娟子看到他的脸上挨了一拳,眼镜被打歪在一边。

不要打了,娟子突然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一步跨到他的身边,挡住那些伸过来的拳脚说。他是纠察队的,你们听他的指挥好不好?

别再踢了,大学生拦住一个把脚伸进圈子去踹士兵的愤怒的小青年说。我们要把他们带到广场指挥部去,交由广场指挥部处置。

你们看见前面撤退下来的那些受伤的人吗?小青年说。为什么要保护这些士兵们呢?

他们几个不是杀人凶犯,大学生耐心地解释说。他们这几个士兵没有开枪,我们不能把怨气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更不能虐待这些受伤的俘虏。

娟子看见他指挥着纠察队员的圈子向着广场方向移动着,他走在前面把围观的人推开。娟子紧紧地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后面跟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他走过了民主女神像,走过了广场上林立的各种红色,黄色和绿色的帐篷,走到了高耸的纪念碑下,把受了伤的士兵们带进了纪念碑下的由特别纠察队保护的广场指挥部里。纠察队员把娟子和看热闹的人群阻隔在外面,不让人群跟着进入广场指挥部。一个手里提着话筒的纠察队员走过来,耐心地劝告人们走开,不要妨碍广场指挥部的工作。堵在广场指挥部入口的人群慢慢地散了,一个一个地走了。娟子没有走,继续守在纪念碑下,等着那个大学生出来。娟子一晚上都在找他,现在终于找到了他,她要等着他,把想告诉的话告诉他。

娟子靠在纪念碑底座的冰凉的汉白玉栏杆上,觉得腿很累,身子很疲乏,坡跟的凉鞋变得越来越沉。娟子看见一个瘦高的男人走进底座下的一个帐篷里去,那个男人带着一副大大的黑边眼镜,头发很高。娟子觉得那个人的面孔很熟悉,想了一下才想起来他是电视上看见过的侯德健。从帐篷的缝隙里,娟子看见侯德健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在微弱的手电光的照耀下,手里弹着吉它,在唱着一首歌。早些的时候娟子曾经在广场的广播里听见过这首歌,是侯德健献给广场上的学生们的,叫做《漂亮的中国人》。侯德健的歌声在夜幕里轻轻传来,“爱自由的人们,张开我们的翅膀/有良心的人们,敞开我们的胸膛/我们今天多漂亮。一切都可以改变,一切都不会太远。”听着这首歌,娟子的眼睛湿润了。娟子觉得没有喜欢错这个台湾歌手,他长得虽然没有费翔那么高大和帅,但是他的瘦弱的身躯里却隐藏着巨大的勇气。

纪念碑下一位坐在离娟子不远的地方的男生一直在看着她。娟子扫了一眼,觉得男生的面孔很熟,但是想不起来是谁,在哪里见过了。那个男生看见娟子的目光,就走过来问娟子说:

你不是原来高一二班的那谁吗?

娟子突然想起来了,这个男生以前是她们高中高年级的,去年刚毕业离校,曾经跟她们班里的一个漂亮女生好过,过去总是在校门外等着那个女生。

是你啊,娟子有些意外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男生反问说。

哦,我记得你一直是不怎么爱说话,不喜欢热闹的人。

这是热闹吗?男生问娟子。

娟子不知到该说什么。娟子过去有些鄙视这个男生,因为他沉默寡言,学校里的什么活动几乎都见不到他的身影,学习也不太好。她们班里的那个跟他好的女生说他在家里被宠惯了,总是在街头的电子游戏厅里玩游戏,家里也没人管。娟子觉得他是父亲说过的那种不关心社会,不用功,没有理想,没有抱负,没有责任感,只知道玩的男孩。

过来跟我们坐一起吧,那个男生把手里的一瓶纯净水递给娟子说。

不了,我在等人。娟子有些抱歉地说。娟子的眼睛瞄了一眼广场指挥部的门口,怕把那个大学生给错过去。娟子接过水来,心里在奇怪这个男生还挺心细的,看出她现在很口渴。

你听见枪声了吗?男生问娟子。

听见了。娟子喝了一口水,点头说。

如果你是等人的话,就别等了,男生劝娟子说。这里很危险的,剩下的学生都是准备与广场共存亡了,你早点儿回家吧。

娟子正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就听见广播里响起了一小段哀乐,随后广播里沉痛地宣布,一个学生中枪之后死于西长安街的军事博物馆前,请大家为这个学生默哀三分钟。这是第一次娟子听到学生的死讯,也是广场上的学生们第一次听到死亡的消息。即使在绝食的七天七夜里,娟子在广场上也没有听说有学生死去,娟子只听见说有一个北大诗人叫洛一禾的在参加了短暂绝食之后死于脑溢血。广场上的学生们在听到死讯的广播后陷入悲痛之中。广场一片肃静,死亡像是魔鬼的黑色的翅膀,带着巨大的阴影飞过广场上空,把广场上的所有学生都笼罩在恐惧和悲哀之中。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不仅军队开枪了,而且已经有人中弹死亡了。下一个会轮到谁呢?现在坚持在广场静坐下去,带来的不仅是挨打和进监狱的威胁,而且是死亡的直接威胁。娟子身边的那个男生校友离开她,走到了坐在纪念碑下面空地上的学生们中间,甩了一下头,在一片悲哀的静默中用低沉的嗓音唱起了一只歌:

“沉沉浓雾,

慢慢地升起,

迷住我双眼和茫茫大地;

有一支哀歌,

在心中响起,

我欲唱又止,

把悲痛藏起……”

 

娟子看见学生们坐在地上,倾听着这支悲歌,没有人说话,只有眼泪在无声地流下。娟子被这种悲伤感动,眼里也跟着流下泪来。男生唱完之后,走回到娟子身边来,在她身边站着,沉默着点上一颗烟。娟子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男生好高大,再也不是以前眼中的那个爱玩电子游戏,不用功,不关心社会,自私自利的男生了。

这是什么歌?娟子问男生说。

肖邦的《哀歌》,男生说。

你怎么会唱这样的歌?娟子好奇地问。

我后来上了音乐学院啊,男生说。咱们学校就我一个考上了音乐学院。你跟我们坐在一起吧,那里都是我们音乐学院的学生,如果广场上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会保护你的。

真的不了,我等到人就会离开这里了,娟子再一次抱歉地说。

男生不解地看了娟子一眼,继续沉默着抽完烟,对她笑了笑,走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静坐去了。过了一会儿,娟子看见那个大学生带着几个纠察队员从广场指挥部走出来,向着广场的西北角走去。娟子跟在他们后面默默地走着。没有人注意到她,他也没有看见她。他们的步履匆匆,像是在赶着去执行什么任务。枪声不断从西面传来,声音越来越清脆,好像离得越来越近,西面的黑色的天空被火光映得越来越红了,催泪弹的爆炸声,坦克车的轰鸣声,人们的喊叫声,四处奔跑的脚步声混在一起,把地面似乎都震动了起来。他和纠察队员们小跑了起来,穿过广场西北角的工人纠察队的帐篷,向左转上了长安街。

娟子跟在他们后面小跑着,跑得气喘吁吁。一拐上西长安街,就看见前面的人如潮水一样退了下来,向着广场的方向涌去,后面是一阵阵越来越近的激烈的枪声和坦克马达的轰鸣声。天空和街道上都笼罩着黄绿色的催泪弹烟雾,西单路口方向燃起一片熊熊的火光。

突然,几辆坦克从街头的催泪弹的黄色烟雾里钻了出来,坦克旁边的士兵们端着自动步枪和冲锋枪在向着人群的上方警告性地扫射,一颗又一颗催泪弹冒着浓烟落在人们脚下,子弹啪啪地打在街边的墙上和树上。士兵们的枪口吐着红色的火舌,枪管上闪着寒冷的蓝光,绿色的钢盔上闪着街灯的黄光,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和催泪弹的呛人的烟雾,子弹在头顶上划着流星一样的耀眼的弹道。庞大的坦克履带在长安街的沥青地上压出一道道搓板儿一样的痕迹,马达震耳欲聋地响着,装甲的车身像是不可阻挡的怪物一样冲了上来。

这一切造成了一种震撼人心的恐惧,人们像退潮的潮水一样向着广场方向退回去,把大学生和他的纠察队员们一起裹带着向广场方向流去。娟子看见他在叫着几个名字,但是没有人答应。纠察队员们都被恐慌的人流挤散了,无法互相联系。娟子站在他的后面,不知所措地看着向后奔跑的人流,想跟着跑但是累得跑不动了。他已经跑过娟子的身旁,但是扭头看见她傻傻地站在街心,身后是从浓烟里钻出来的坦克和狂呼乱喊对着人们头上的天空放枪的士兵们,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拽着她一起向路边跑。

他们跑到街边的一个胡同口才停住脚,喘着气在胡同口站住。娟子把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拉在一起,再也不想松开他的手了。

他的手好温暖哦,娟子想。

宽阔的长安街上,一辆辆坦克,装甲车和满载士兵的军车在街心呼啸而去,冲向了广场。机枪的哒哒声在夜空里清脆地响着,夹杂着马达的轰鸣声和士兵们的整齐的喊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街口有几个人把手里的砖头向着街上行驶的军车仍去,砖头飞过路边的花坛和栅栏,砸在军车里的密集的士兵身上。一辆军车停下来,车上的穿着迷彩服的士兵们举着冲锋枪跳下来,向着胡同口冲来,他们手里的枪对着人群扫射开来,一个中年人中了一枪,踉跄了两步倒在胡同口的水泥地上。旁边的几个小伙子扑上去架起受伤的中年人,把中年人连拽带抬地拖到胡同里面。

娟子拽着他的手向着胡同里面跑,子弹在身边嗖嗖地穿过,带着尖锐的哨音噗哧哧地打在胡同的墙上,打出一流烟来。拉着他的手的时候娟子突然觉得自己很安心,虽然子弹在耳边飞过但是一点儿也觉不出害怕来。娟子拉着他经过一家小院的时候,他推开了院门,叫她进院子。他们飞快地跑进小院里,回身把院门掩上,把门闩拴好。娟子拉着他躲在小院子里的一个葡萄藤后蹲下。外面胡同里的人还在奔跑,枪声还在头顶上响着,有几发子弹打中了小院的院墙。一颗子弹击中了院墙上的葡萄藤,几片葡萄藤叶被打断,缓慢地坠到了地上,像是秋天的落叶。

但愿士兵们别进这个小院。娟子拉紧他的手,心里祈祷着。如果士兵们进来把他抓走,他可能就再也回不到我身边来了。

 

***

他们在葡萄藤下蹲着,一言不发地紧张地看着院门,担心着士兵们会随时闯进院子里来。院子的主人显然没有在家,屋子都黑着灯,门上上着锁。娟子看见了他的胳膊上依旧带着纠察队的袖章,就伸手把袖章解下来卷起,塞在一块砖头底下。没有月亮的晚上,院子里很黑,几乎黑得看不清他的面孔。娟子从小一直害怕黑暗,但是此刻黑暗给了她一种安全感。葡萄藤扎在她的胳膊上,娟子扭着身子躲开葡萄藤,撞到了他的身上。娟子的胳膊蹭到了他的胳膊上的黏糊糊的汗水,又飞快地闪开了,像是触电一样的感觉。娟子心跳得厉害,不仅是因为刚才的猛跑,而且是因为他还在攥着她的手。他的手依旧很温暖,手心里带着汗。娟子在惊恐中带着兴奋,从今天早上看见他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了他,只是没有想到她能够真的跟他在一起,在这僻静无人的小院子的葡萄树下。

吻我吧,娟子心里说,给我一个吻,我想要一个吻。

蹲在葡萄藤后面,他的身体离娟子很近,身上的气味传过来。娟子喜欢他身上的那股陌生的汗味儿,悄悄地把身子往他的身上又靠近了一些,让胳膊挨着他的汗津津的胳膊,感到他身上一阵热气传来。紧挨着他的身体,让娟子感到一阵燥热,娟子想也没想就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吃了一惊,身子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闪开。

士兵们好像回军车去了,他侧耳倾听着外面士兵们的脚步声说。

大概是他觉得蹲着太累了,就坐了下来,坐在地上铺的砖头上。娟子也跟着坐了下来,头依旧靠着他的肩膀,手拉着他的手。娟子不想让他离开,手心在出汗。广场那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机枪声,娟子的身子因为害怕有些颤抖。他松开她的手,把一只胳膊有力地箍住她的肩膀,让她紧紧地靠在自己身上,减少她的恐惧。

娟子觉得既害怕又兴奋,像是依偎在爱人身边看着恐怖电影一样。漆黑的院子里娟子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和他的呼吸。娟子舍不得离开他,但是她知道,她必须把一切告诉他。今天晚上她来广场找他,就是为了告诉他,让他逃走。

一辆军队的宣传车从街口驶过,车上的大喇叭把戒严指挥部的最新通告清楚地发送到夜空里,声音断断续续地在枪声和马达声里飘荡到小院里来:

首都今晚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暴徒们猖狂袭击解放军指战员,抢军火,烧军车,设路障,绑架解放军官兵,妄图颠覆中华人民共和国,推翻社会主义制度。人民解放军多日来保持了高度克制,现在必须坚决反击反革命暴乱。首都公民要遵守戒严令规定,并同解放军密切配合,坚决捍卫宪法,保卫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和首都的安全。凡在天安门广场的公民和学生,应立即离开,以保证戒严部队执行任务。凡不听劝告的,将无法保证其安全,一切后果完全由自己负责。

这完全是颠倒黑白,他在黑暗里气愤得身子颤抖着说。是军队开枪在前。

娟子不说话,只是把身子依偎着他,等待着他平静下来。他的身子过了一会儿停止了颤抖,眼里有一滴滚烫的眼泪滴了下来。

你听见刚才的那些机枪声了吗?广场上的那些学生们不知道怎样了。他小声说。我得想办法回到广场去。

你不能回去,娟子抓紧他的手说。你得赶紧逃跑,找个地方藏起来。你要是不跑,就会被抓起来。

为什么?他搂着娟子的肩膀的手有些松开。

因为现在你是反革命暴徒了。娟子说。你的戴着钢盔拿着枪的照片会被登在报纸上和电视上,作为暴徒抢军车的证据。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娟子说。

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娟子拉着他的手热切地说。你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你总有些朋友吧,赶紧藏到你朋友的家里去,不要回学校,等事情过去了再回来。

逃能逃到哪里去呢?他平静地说。我除了学校之外就只能藏在家里。他们要是抓我,一定会去我家找我。我不想藏在朋友家里给朋友惹麻烦。

但是你要是不跑的话,他们抓住你,没准儿会把你枪毙了的啊。娟子着急地说。现在可是非常时期,你没见那些当兵的乱开枪吗?

我不怕,他咬了一下嘴唇说。我参加绝食那会儿就想好了,死就死了,没什么可遗憾的。再说了,如果广场上的那些学生们都死了,我也宁愿自己跟着死去。

娟子突然觉得悲伤了起来。在绝食的时候娟子去过广场,看见过那些晕倒在广场上的大学生。娟子的脑海里闪过救护车从广场的纠察队员拉起的生命线中进出,在街道上鸣着笛飞快地把一个个晕倒的学生送到各大医院去的情景。娟子跟着做大夫的母亲在医院里看过那些大学生们,为那些学生在医院里依然坚持绝食的精神而感动。

你跟我走吧。娟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我有六百块钱。娟子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让他看。我们可以到十渡,去年夏天我去那里玩的时候,住在一个老大爷家里,他说让我以后再来的时候也住在哪里。他认识我,我可以跟他说你是我的同学,我们一起来十渡玩,这六百块钱够我们在他那里住上十天的了。

没用的,他摇摇头说。十天以后呢?除非能跑到国外去,不然藏不住的。再说了,老大爷跟你也是一面之交,也不一定靠得住。还有,你怎么能跟我在一起呢,你爸妈不担心你吗?

娟子想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就沉默着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去,拉住了他搭在她的肩膀上的手。娟子觉得很难受。他不愿逃跑,她也帮不了他。那么,就跟他好好的在一起呆一晚上吧,不管以后怎样了,娟子想。跟他挨着坐在一起,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感觉到他的呼吸,娟子觉得好像不是自己了一样,感觉跟他认识了很久,跟他很近,近得就像是他的女朋友。

小院的门外响起一辆三轮车的声音,车上像是有些瓶子在互相撞击。娟子听见有人拦住了三轮车。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在问:你这车里拉得是燃烧瓶吗?

我要去把军车给烧了。娟子听见说话的声音像是个很年轻的人。

听到这句话,娟子有些担心。娟子怕士兵们再一次进胡同里来,命运让她在这里遇见了他,她不想让任何事情打搅跟他在一起的时光,也许这是她能跟他在一起的最后的时光了。她跟他只有这一晚上能在一起了。天亮的时候,她要回家去,他会回到他的学校去,以后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不能去,院外那个中年人说。你接近不了军车,他们很远就会开枪把你打死。即使你能烧掉一辆军车,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会给这一胡同的人都带来灾难,你明白吗?

骑三轮车的年轻人似乎被说动了,掉转车头骑走了。娟子松了一口气下来。现在已经过了午夜一点,天安门那边的枪声也逐渐平息了下来。娟子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也许广场上的人都被打死了,也许现在是暴风雨前的沉寂。胡同口不断传来坦克和军车行驶过的隆隆的声音,每次坦克行驶过的时候,地面都在微微地颤抖,像是地震了一样。娟子偶尔会听见一些人在胡同口骂法西斯的声音和石块仍到街上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枪声响起,随后是一片人们四处乱跑的声音。

你会弹钢琴吗?娟子把他的手掌平放在自己的手掌上,在黑夜里抚摸他的细长的手指问。

不会,他低声说。

哦,娟子有些失望地说了一声。

怎么了?

没怎么,这么一双手不去弹钢琴太可惜了。娟子把手指插进他的手指中去,握住他的手说。你有女朋友吗?

原来有一个,吹了。他把手指合拢起来,也握住娟子的手说。

为什么呢?娟子好奇地问。

一点儿小事,他叹息了一声说。可能都很自尊,都不愿迁就,都不知道珍惜吧。

他沉默着,不再说话,娟子也不想再说什么。娟子觉得自己很奇怪,问他这个问题。他有没有女朋友有什么关系呢,天亮以后他会离开她,听从命运的安排,而她会回到自己的家中,继续做家里的乖女儿。她和他只有天亮之前的这几个小时会在一起。

你哪个学校的?他过了一会儿低头问她。

戏剧学院。娟子不知怎么自己随口就说出了这个学校的名字,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撒谎,也许是怕他觉得自己年龄小,怕他知道自己才是一个高中生?幸亏黑夜和自己的偏丰满的身材,他才没有怀疑。娟子想更正一下,但是话已经说出口,又不好更正了。

大一吧?他问。

嗯,娟子含混地说。

你真漂亮,他说。

真的吗?娟子有些惊讶地问。

他的手在黑暗里抚摸着娟子的脸颊,手指拂过娟子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他的手触摸到娟子的嘴唇的时候,她的身上起了一阵战栗。

你很好看,他的手指停留在娟子的嘴唇上说。我能觉得出来。

一阵凉风从葡萄藤中间吹过来,在黑暗中娟子悄悄地吻了他的手指一下。

我有点儿冷,娟子说。

娟子抓住他的手,往自己的怀里拽了拽,把身子依偎在他的胸膛上。娟子感到他把另外一只手搂紧了她,感觉的他的火热的胸膛贴在她的背上。娟子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那是娟子引以自豪的丰满的乳房,丰满得像是鼓起的木瓜,现在膨胀得像是充满了奶水。突然,娟子感觉到脖子一阵酥痒,不禁缩了一下脖子,知道那是他在从后面吻她的脖颈。

幸亏是天黑,娟子想。他看不清我的模样,一定是以为我是一位白天鹅一样漂亮的女生。

娟子知道自己的白色的连衣裙让她的身材显得苗条,像个白色的天使。娟子闭上眼,扭过头去寻找着他的嘴唇。他把娟子的身子扳过来,干燥而火热的嘴唇压在了娟子的涂了唇膏的湿润而鲜艳的嘴唇上。娟子不太会接吻,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跟男生接吻,她的身体忍不住战栗起来,头脑开始晕眩。原来接吻是这样的美妙,就像全身都在慢慢的融化,娟子想。娟子贴近了他,把乳房贴在他的身上,渴望着他的手指能抚摸她的乳房。娟子一直渴望着能有一双弹钢琴的手来弹她的身体。娟子过去曾经听过班里的一个女生说,女人就是一架钢琴,不同的男人会弹出不同的音调。要想发出优美的声音,就得有懂她,知她的人来弹她这架钢琴。他好像感受到了娟子的渴望,一边亲吻着她,一边抚摸着她。娟子感到他的手从胸口伸进了连衣裙里面,钻进了乳罩,在抚摸她的乳头。娟子感到自己的乳头挺立起来,像是一颗小树苗一样迎风挺立。娟子一声不吭地任他抚摸着,心里像是被点起了一把火,浑身的毛孔都在快乐地开放着。娟子把手伸到背后,拉开裙子后面的拉链,把乳罩的扣子解开,让乳罩歪在胸前。娟子转过身,双手伸到他的脖子后面,搂住他的脖子。他的手依旧揉搓着娟子的乳房,嘴唇贪婪地吸着她的上下嘴唇,像是要把她的嘴唇给嘬得鼓起来。一种灼热的感觉烧遍全身,娟子把手伸进他的衬衫里去,抚摸着他的皮肤和肌肉,心里腾起一股渴望。

他脱掉自己被汗水浸透的衬衣,把衬衣平整地放在葡萄藤下的砖地上。天依旧阴沉沉地,依旧没有月亮。黑漆漆的葡萄藤下,他的眼睛在闪着火光。他伸手去脱她的裙子,但是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去做,只是把她的裙子从肩膀上往下扒,让她的光滑的肌肤露出来。娟子慌乱地自己把胳膊从袖口缩出来,让白色的裙子坠落在脚下,乳罩也无声地随着裙子坠落到地上。娟子弯下腰把凉鞋的扣带解开,脱掉了凉鞋,脱掉了脚上的白色丝袜,身上只剩下一条小小的碎花内裤。幸亏是黑夜,娟子想,不然在男的面前脱掉这些该多难为情啊。娟子交叉着手臂光着脚站着,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到下一步是什么,会走到哪里,他会对她做什么。

这是第一夜,也是最后的一夜,娟子心里想。不论他要什么我都会给他的,只要他敢,我就敢。

他让娟子躺在衬衣上,把她的小碎花内裤拉到膝盖上。娟子曲起腿,身体不断地战栗着。他的手在她的两腿之间游走,触摸着她的私密地带和敏感部位。娟子觉得体内的一股粘滑的液体流了出来,流到了他的手上,觉得很羞愧,好像自己是一个淫荡的女孩一样,被男生一摸就湿了。他脱掉自己的裤子和内裤,把她的内裤也从腿上褪下来,放在凉鞋上。他压到她的身上,用腿把她并拢的腿分开。娟子感受到他的硬硬的东西顶着她的下面,在用力想进去。娟子慌张地抓住他的胳膊,怕他太使力,自己会太痛。

娟子害怕着,两腿紧张地绷着,等待着他进入她。娟子突然感到双腿间一阵撕裂的痛,他的硬东西进到了娟子的身体里。疼痛让娟子本能地夹起腿,用手推着他的胳膊,想让他出来。他停下来,用手指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庞,把她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

痛吗?他吻了一下她的嘴唇问。

嗯,娟子点点头,有一点儿,你慢一点儿。

他亲吻着她的嘴唇,让她放松,腿自然弯曲,然后又慢慢地温柔地进入了她。现在他的动作比较轻缓,但是娟子依然觉得下部继续火烧火燎的痛,虽然不是剧痛,但是感觉血在一滴一滴地滴在身下的他的衬衣上。娟子闭着眼,想起了《海的女儿》里的小人鱼。

我是小人鱼,娟子咬着嘴唇想。要忍住痛。只要他快乐,我就是快乐的。

灼烧一般的疼痛中,娟子感到了一种充实的满足感和拥有的快乐感。娟子抓着他的胳膊,在一阵阵袭来的疼痛和快乐之中晕眩着,觉得自己飘上了云端。让世界明天就毁灭吧,娟子想,此刻我只要跟他在一起,要他在我里面。娟子被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身子像是被火抚摸过一样,滚烫滚烫的,带着痛苦和兴奋。枪声变得很遥远,催泪弹的爆炸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坦克车和装甲车像是在梦里的沙漠中行驶着,他的黑黑的长头发垂下来,赤裸的胸膛在娟子眼前起伏着。娟子感到小院在旋转,头脑空白得像是一片白纸,像是失去了思维的能力,身体像是充了气的气球一样飘飘然。葡萄藤变成了散发着香味的紫丁香,天上的黑云变成了挂着月亮充满星星的蓝色的天空,枪炮声变成了礼炮,子弹的轨迹变成了流星。娟子痴迷地用鼻子吸着他身上的陌生的气味儿,用手搂紧他的脖子,随着他的的动作呻吟着,在无法遏制的亢奋中抱紧了他,身子不断地颤抖着,像是掉到了太阳里,感到全身正在被高温熔化。

我是一朵花,只愿为你而开。娟子的脑子里涌现出这么一句话。“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娟子想起了《海的女儿》的开头的这句话。夜风像是波浪一样涌过娟子的全身,葡萄藤叶像水草一般随风摇晃着,拂过娟子的肌肤。白衬衫底下的砖地上的小石渣有点儿硌着娟子的肌肤,感觉就像是水底上的白沙。

娟子看见黑黑的小院里长出一株株红色的珊瑚和深蓝色的树来。珊瑚像是火焰焚烧一样的红,像是血一样的鲜艳。深蓝色的树滴出蓝色的晶莹透明的树脂来,像是树的眼泪。火红的花朵和紫色的花朵在娟子身边一朵一朵相继绽放,天空清澈得就像是透明的琥珀,空气里悬浮着一朵一朵蓝色的小火苗,比小人鱼的海底世界还漂亮。而娟子的王子,就躺在她身边,搂着她,吻着她,亲抚着她。

他是多么的帅,多么的聪明和勇敢啊,娟子想。还有一双我最喜欢的弹钢琴的手,现在,他只属于我,属于我一个人。

在这个响着枪声的没有月光的残酷的夜晚,在坦克的隆隆驶过的声音里,在地面的微微颤抖中,娟子忘掉了小院外面的愤怒的人们,忘掉了不远处广场上面对枪口和炮口的学生,忘掉了街上的穿着迷彩服士兵,忘掉了清脆的枪声,忘掉了催泪弹的黄色的烟雾,忘掉了坦克的黑黑的炮口,忘掉了街头上燃起的熊熊大火,忘掉了焦急的父母和哥哥,忘掉了一切。娟子陶醉在小人鱼一样的童话世界里,心里充满了幸福和快乐的感觉。娟子把手伸进大学生的长发里面去抚摸他的头发,吻着他,就像是小人鱼在沙滩上吻着从海里救出来的王子,心里充满了痴痴的爱。

 

***

天刚亮的时候他们拉着手走出小院,走到街口观看。天是厚重的那种灰色,灰云低沉,像是一阵暴风雨就要倾泻下来。灰蓝色的烟雾笼罩着长安街,娟子挽着他的手站在街口,看见长安街上布满了碎石,长安街西面的西单街口几辆烧成残骸的公共汽车还在冒着余烟,街道两面的墙壁上到处是深深的弹孔,马路中间的铁栅栏被坦克碾得歪歪扭扭,水泥墩子被推翻碾碎,几辆自行车歪倒在路边,被坦克碾得车身和轱辘分了家。往日繁华喧闹的长安街此刻伤痕累累,像是经历了一场战争浩劫一样。街上没有汽车行驶,也没有多少人走动,天安门广场一端是几十辆排成一排的坦克,黑洞洞的炮口对外,士兵们严肃地站在坦克前面,手里端着冲锋枪和自动步枪,像是随时准备开枪一样。压抑的空气中不时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声,像是提醒人们一切还没有完全过去。

你要回学校吗?娟子问他。

嗯,他点点头说。想回学校看看其他的同学怎么样了。你也回学校吗?

不,我要回家了,娟子说。

早些回去吧,他说。别让家里人急坏了。

娟子看见一群学生沿着长安街向着西面撤退,举着被弹孔穿过的红色的校旗,其中一面校旗上写着北京大学的字样。那些学生走过他们面前的时候,队伍中有几个纠察队员看见了他,向他招着手。他松开了她的手,一步迈了出去,然后匆匆地回过身来,飞快地吻了她的面颊一下,告诉她一个宿舍楼和房间号,要她以后到学校宿舍去找他。他匆忙地跑到了学生队伍中,伸手向她挥手告别,跟着同学和校旗向西面走了。

娟子看着他离去,不知道是否还会再见到他,觉得很孤单和伤感,眼泪不禁掉了下来。娟子看见他从学生队伍里回头看她,就带着眼泪向他微笑了一下。西面的天空的浓烟继续飘着,像是电影里烽火台上的狼烟一样,他的身影在烟雾和泪水中变得逐渐模糊起来,越来越远,最后变成遍地狼藉的长安街上的一个不断移动的小黑点儿。

早晨的风有些凉,一阵风吹过来,吹动了她的白色的裙子,吹得娟子的身子有些发抖。娟子两只手抱住肩头的时候,闻到了身上残留的他的气味,那种她以前从来没有闻过的男生的汗味儿。娟子想起了他压在她的身上时,一粒汗珠掉在了她的脸上。娟子想起他的黑色的长头发在眼前晃动着,他的肩膀上,胸膛上和肚子上都是汗,汗水从他的身上流到了她的肚子上和胸脯上,她身上变得滑腻腻的。

一只黑色的乌鸦顺着街边的树梢飞过来,在飞过娟子的头顶时发出一声粗粝的哀鸣。娟子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觉得脸上凉飕飕的。娟子抬起沉重的脚步,低着头向着来时存放的自行车的胡同走去,离开了被坦克碾得遍体鳞伤的长安街。

我不会去找他了,娟子想。我做了能给他做的一切,我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

娟子在早上七点多回到家里。娟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因为她脑子里全部想得是他,记不住是怎样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怎样骑回到家里,她甚至都忘了是否把自行车锁上了。一路上娟子陶醉在自己的初吻当中,不断地回忆着他吻她的情景。他的汗津津的手臂,他的火热的胸膛,他的急促的心跳,他的干燥的带着烟味儿嘴唇。娟子记得她一开始只是闭着嘴,感受着他的嘴唇的压力,后来不知不觉中,她的嘴唇张开了,她的牙碰到了他的牙,碰到了他的舌头。他用力地抱着她,挤着她,吻着她。她无法呼吸,像是要窒息了一样,沉浸在幸福的晕眩之中。一路上娟子用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用牙轻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断地回忆着他的吻的滋味,身体像是病了一样地微微地颤抖着。

掏出钥匙打开屋门,娟子走进客厅,看到家里空无一人。屋里冷清清静悄悄的,一点儿也不像平时。要是平时娟子出去,一进家门,妈妈就会迎出来问她去了哪里,出去玩得开心不开心,跟谁去的。爸爸通常坐在书房里忙事情,哥哥喜欢坐在沙发上开着电视看自己的书。但是今天,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哥,我回来了,娟子冲哥哥的房间喊了一声。

房间里没人答应。娟子探头看了一眼,哥哥的卧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人。爸爸一定是在戒严指挥部里忙着通宵未归,妈妈在医院忙着救护受伤的学生和市民,可是哥哥呢?他应该是在家里睡觉的啊,他说过不出门的,为了爸爸和他自己的前途,不能去广场的。

娟子疑惑着走回自己的屋子里,疲累地把坡跟凉鞋甩掉,躺到床上,枕着绣着小人鱼的枕巾。娟子看着四周的蓝色墙壁---那是家里刷墙的时候娟子让哥哥帮着给刷成蓝色的---觉得下体有些异样的感觉。娟子弯起腿,伸手把内裤从腿上脱下来,拿到眼前看。娟子看见小碎花上面沾有一些星星点点的血迹,像是一朵朵鲜艳的小小的梅花,还有一小块流出来的乳白色的精液沾在上面,像是干枯了的浆糊。娟子想去洗一洗内裤,但是觉得浑身酸疼,一点儿也不想站起来。娟子把内裤塞到床底下藏起,把床上的一个白被单拉过来,盖住自己的身体,顺手拿过床上的一本书来看。那是哥哥在娟子生日时给她买的安徒生童话集。娟子翻开了书,翻到了最喜欢的《海的女儿》那一篇,开始重新读了起来。

“。。。当暮色渐渐垂下来的时候,彩色的灯光就亮起来了,水手们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来。小人鱼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来的情景,想起她那时看到的同样华丽和欢乐的场面。她于是旋舞起来,飞翔着,正如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飞翔着一样。大家都在喝采,称赞她,她从来没有跳得这么美丽。快利的刀子似乎在砍着她的细嫩的脚,但是她并不感觉到痛,因为她的心比这还要痛。她知道这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晚——为了他,她离开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丽的声音,她每天忍受着没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同时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而且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

我做了一次傻傻的小人鱼,娟子默默地对自己说。但是我愿意,我不后悔。

困意在一阵阵侵袭上来,娟子把书放在枕头边上,解开乳罩,扔到一边,让乳房舒展一下。娟子想起他的手抚摸着她的乳房,心里就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浑身仍然觉得燥热。娟子想起了小院里的葡萄藤下,她躺在他的白衬衣上,枕着他的胳膊。他躺在她的身边,弹钢琴一般的细长的手指在她的皮肤上划过。娟子细细地回味着小院子里发生的一切,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的第一个吻,第一次爱,都给了他,这个她才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大学生。他会记住她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会爱她吗?娟子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很疯狂,一点儿也不像平时的自己。也许这就是爱吧,娟子想。对另外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就爱上了,她甚至没来得及问他叫什么名字。现在,他在哪里,干什么呢?娟子只觉得一阵茫然,心里很空,忍不住想哭一场。

娟子想着他,进入了梦乡。在梦里她梦见他被士兵们压上一辆军车带走,梦见她哭着在后面追赶着军车,梦见哥哥在街上寻找着她,叫着她的名字的时候被一颗流弹打中,梦见妈妈在医院抢救哥哥,梦见爸爸到医院来看哥哥,梦见爸爸身后的士兵要把哥哥带走。娟子从噩梦里醒来,伸手抱住枕头,感到眼泪已经湿透了枕巾。娟子闭上眼,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一串急剧的电话铃声把娟子从睡梦里惊醒。娟子困得很厉害,睁不开眼,不想爬起来接电话,就叫了一声:

哥,电话。

电话铃声继续响着,屋子里没有动静。娟子突然想起来早上回来的时候没见到哥哥,哥哥的屋门敞开着。娟子楞了一下,睁开眼,赶紧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跑到哥哥的屋子里去看,看见哥哥的床上空着,只有那本他看的《第三帝国的兴亡》扣在枕头边上。娟子跑到客厅里,四处搜寻着哥哥的踪影,希望哥哥藏在哪里在跟娟子开玩笑。客厅里空荡荡的,电话铃声让客厅显得更加寂静。娟子看到沙发前的茶几上,一个茶杯下压着一张纸条。娟子冲到茶几前,弯腰拿过纸条,在眼前展开来,看见上面写着:

小妹,爸妈打电话来问你,我怕爸妈着急,说你在屋里睡着了。我现在去广场找你,你要是到家,哪里都不要去,就好好在家呆着。我早上七点以前一定会赶回家里。一定的。

娟子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早上九点了,然而哥哥还没有回来。电话还在执著地响着,娟子不想去接,一定不是爸爸就是妈妈来的,她该怎么跟爸妈解释呢?她本来应该是在家里看着哥哥,不让哥哥出门的,结果她出去了,哥哥去找她,却没有回来。哥哥现在在哪里?难道是出事了吗?如果那个从小护着她、对她无比耐心和宠爱的哥哥出事了,她该是多么的内疚啊,爸妈该会多么的伤心啊,爷爷也会伤心死了。哥哥的女朋友莉莉怎么办呢?娟子偷看过哥哥放在抽屉里的莉莉给哥哥的情书,莉莉为哥哥坠过胎。莉莉在信里说,哥哥要是有一天死了,她也会跟着死的。

想到这里娟子觉得内疚起来。昨晚离开家的时候,娟子本来是想在哥哥睡觉的时候偷偷地溜出去一圈,找到那个大学生就回来,就像在学校课间休息时跑出校门去买一盒冰激凌再回来上课一样,却不知道后面发生了这些事。现在他在哪里呢?他肯定是安全回到学校了,也许正在睡觉。他会不会想起我呢?娟子突然想起了早上那个大学生离开她时,只是吻了她一下就跟上学生队伍走了,既没有问她的电话和地址,也没有问她的名字。他并不知道我是为了他才去广场的,娟子伤心的想。不知道我在广场转了几个小时才找到他,不知道我一直在寻找着他。我只是一厢情愿的爱他,就像当初暗恋音乐老师一样。我把自己的初吻和第一次的爱都给了他,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就像那个小人鱼为王子做了许多,王子却全然不知一样。

“你是我编造的童话故事中的王子,而我只是你生命里一个匆匆过客”,娟子想起不知在哪里见到过的这样的一句话,觉得很委屈,就跑回自己的屋子里,扑到床上,拿枕头堵住嘴,眼泪止不住的流到了枕巾上的小人鱼的身上。小人鱼摇着美丽的尾巴,穿过海底的火红的珊瑚和深蓝色的树,向着波光荡漾的水面上游去。小人鱼的眼睛大大的,清澈,纯洁,透明,带着一丝悲伤和忧郁。

让我也像那个小人鱼一样变成泡沫吧,娟子哭着对自己说。让我变成没有灵魂,不知道痛苦和悲伤的泡沫吧。

枕头被娟子的头压得凹陷了进去,她觉得鼻子和嘴都被枕头堵住,有些窒息,让她想起了他吻她的时候,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娟子把头侧向一边,让自己哭出声来,身子在哽咽中一动一动地颤抖着。

一直不知疲倦的电话铃终于失去了耐心,哑声了。常春藤趴着窗台在往里偷看,六月的夏风轻拂着玻璃,街上的火一般的热气隔着玻璃硬挤进窗户里来。屋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娟子的断续的抽噎声在空气里回荡着,撞击着蓝色的墙壁。这撞击不知道经历了多久,连墙壁的蓝色也都撞得破碎掉,碎成了一地海一样的玻璃,碎得像一片片散落开的矢车菊的花瓣,在海底随着冰冷的暗流摇曳。

 

第二章: 明的六月三号

 

明站在宿舍窗口,两手扶着桌子,侧耳倾听着挂在窗外的学自联广播站的黑色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嗡嗡的声音。两扇带着污痕的玻璃窗子敞开着,闷热的的空气如波浪般地一波接一波从外面涌进来,让宿舍里充满了令人烦躁的桑拿一样的热空气。几个苍蝇嗡嗡地飞了进来,在宿舍的一个盛着剩方便面的碗上打转。

明探头俯身从窗户向下望去,只见高音喇叭下,一些学生正站在楼下仰脸看着喇叭,听着里面的广播。高音喇叭先是广播了两遍戒严部队的紧急通告,随后是一个学生领袖在慷慨激昂地号召大家到广场去坚守广场阵地的煽动人心的演讲。学生领袖讲到一半,插播进来一个明半个小时前起草的让人送到广播台的紧急通知: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同学们,刚从广场指挥部传来的消息,长安街西部的木樨地一带急需一支学生纠察队去组织市民,拦截即将从那里向天安门广场进犯的军队。有消息说,西面的军队大院里的士兵们已经开始集合编队要出发了。现在我们需要有热血的男同学们站出来,在校纠察队的指挥下,到木樨地去和市民们一起设立路障,堵住西面的军队。同学们,今天是最严峻的一天,有消息说军队得到了死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在今晚占领天安门广场。同学们,真正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为了中国的民主事业和这次学运的前途,请现在能够出发的男同学,响应我们的号召,10分钟后到28楼门前集合。注意,鉴于今天晚上形势的严重性,我们只号召男同学来参加纠察队,不鼓励女同学参加。

明的室友小赵从敞开的门口提着两个暖水壶走了进来,看见明默默地往一个书包里塞两条毛巾,一本书,几件衣服和一个铁条。

你塞那些玩意儿干什么?小赵问明说。枝枝楞楞的背着不难受啊?

毛巾是为了防瓦斯,明说。铁条和衣服是为了保护背部,要是当兵的用棍子砸下来,好挡一下。

没有用的,军队要是开枪了,这些都没用的,小赵撇了撇嘴说。

你真觉得军队会开枪吗?明把鼓鼓囊囊的书包背上后背说。我不相信。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小赵放下暖壶说。

历来镇压学生运动的从来没有好下场,明说。谁开枪,谁就会被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我不相信他们谁敢明目张胆地下令让军队开枪。北洋军阀算是凶残的了吧,段祺瑞执政期间,学生们游行请愿,发生了三一八惨案,几十名学生被打死,其中也有刘和珍,为此鲁迅写了那篇纪念文章。惨案发生后,段祺瑞赶到现场,向死的人长跪不起,然后终身吃素,来表示忏悔。三一八惨案发生一个月之后,段祺瑞执政府就倒了台。我不相信今天的政府会比北洋军阀还愚蠢和疯狂,敢向这么多学生开枪。我觉得他们顶多只是敢用催泪瓦斯和橡皮子弹而已。

你太天真了,小赵看了一眼窗外说。他们死了多少人才夺得了政权?几百万烈士。对于几百万人头落地才夺来的政权,就是杀死几十,几百,几千,几万人,又算什么呢?

人民的士兵是不会向人民开枪的。明说。

人民的士兵?小赵拿过一个茶缸子来,往里到热水说。他们只知道服从命令,如果当官的让他们开枪,他们敢不开吗?何况,他们早就被洗脑了,在他们眼里,你们是暴徒,是流氓地痞,是受一小撮人蒙骗的不明真相的人,才不会把你们当人民呢。我真的劝你别去了,多死一条命又有什么意义呢?俗话说事不过三,都狼来了好几次了,今天怕是要动真格的了,有些学生领袖都已经开始逃亡了,你去替他们送死干什么?

那是他们转入地下,保存力量,为了今后更好的斗争,明说。

明端起了桌子上放着的一个一尺见方的纸盒子,纸盒子里放着一些学生纠察队的袖章和传单,向门口走去。小赵站在桌子边,端着茶缸子,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劳驾你帮忙告诉我家里一声。明走到门口,回身看了小赵一眼说。他们的电话和一封我给他们的信,留在桌子上了。

哥们儿,我知道说不服你,你多保重吧。小赵走过来拍了明的背一下说。你交代的,我会做到的。孔子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我过几天要离开回家了。学运到此,已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咱们是不可能赢的。哥们儿,你要是能够活着回来,我请你吃小炒庆祝。你长个心眼,别跟军队硬抗,珍惜生命。等着你回来。

你就留守咱们宿舍吧。明说。谁出了什么事儿也好有人通知一声。

明回头看了一眼枕头边放着一摞书的自己的床,放着饭碗,书,磁带和录音机的乱七八糟的桌子,有些被雨水侵污的窗台和窗台上放着的一盆盛开的洁白的栀子花。他跟小赵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手里端着纸箱子,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走出了闷热的宿舍。

 

***

几分钟后,明骑着车背着书包,车后座上的纸箱子里放着一摞纠察队的袖箍和一些油印的宣传品,来到学生宿舍28楼门前,那里已经有二三十个男同学面容严肃地推着自行车等在门前的空地上。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站着,有的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有的在低头看书,有的耳朵里塞着收音机的小耳机。空地上有一条石子甬道,从门口曲曲弯弯地通向宿舍楼外面,宿舍楼灰色的墙根周围是一尺高的铁栅栏,里面圈着一小窄条草地。夏日的阳光下,草地上的草都晒蔫了,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杂乱地停放着一些很破很旧的自行车,几张撕碎的纸散落在地上,还有几块西瓜皮仍在地上,一群苍蝇在上面嗡嗡地飞着。一个穿短裙的女生和一个男生并肩从门口走出来,他们从西瓜皮上迈过,好奇地抬头看了学生们一眼,然后男的骑车驮着女生,沿着石子甬道向外面骑去了。

楼上的一些窗户开着,有几个人在探头看着楼下,一个窗户里传来崔健的沙哑的歌声: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明停下自行车,把纸盒子打开,拿出纠察队的袖章和宣传品来。那些在空地等待的学生们把目光转向明,向明站着的地方围拢过来。看着站在眼前的这二三十个男同学的一张张充满了朝气,天真无畏的神情的脸庞,看着他们的瘦弱的身体和文质彬彬的样子,看着眼镜后面那一双双真诚的眼睛,看着他们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明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悲壮的情绪。明想起了那句古话:我以明血荐轩辕。这不仅是古代仁人志士的一句话,也是这些热血青年们的行动。

没有人要求他们做什么,他们都是听了广播之后自愿赶来的。他们都听到了戒严部队的严厉的通告,都知道今天晚上上街,特别是去到阻击军队的地方,意味着什么。如果说,四二七大游行时,游行同学面临的是被抓被打被关进监狱的考验,绝食的头几天时候,那些学生们面临的是身体的摧残,那么今天,他们面临的是生与死的考验。他们知道这一切的可能,他们可以留在他们的宿舍里,但是他们还是自愿地站出来了。

为了和一般同学区别开来,纠察队的每个人的胳膊上都要带着一个写着纠察队三个血红大字的袖章。明把纠察队的袖章一个一个发给站在那里的同学,跟每个人说两句话,鼓励他们一下。明把一个袖章递给一个高年级的男生,他的面容黑黑的,个子高高大大的,像是个篮球队员。他的手里拿着一本托福词汇,一边站在那里,一边看着书,嘴里在默默地背着单词。他默默地接过袖章,把托福词汇书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腾出手来把袖章套在胳膊上,用别针把它小心地别在了皱巴巴的白衬衫的袖子上。篮球队员的旁边站着一个瘦小的像是十几岁的男生,面容白净,长得很清秀,留着长发,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吉他。

你是低年级的吧。明走到他身边,把袖章递给他。

嗯,大一,男生睁着一双纯真的大眼睛,接过袖章,看着明回答说。

哪个系的?明停下来问他。

数学系的,男生仍然很简洁的回答明。

数学系的?听说你们那里都是奥数得冠军的人,明说。

明曾经在数学系旁听过数学分析课,对数学系的那些高智商的天才们印象很深。

嗯,高中时参加过几次比赛,名次也不太好,男生很谦虚地说。

你怎么还带着吉他呢?明好奇地问。

喜欢,要是那里没事儿,我可以给大家唱唱歌,娱乐一下,男生扬起脸,带着天真的神气说。

你多大了?明问男生说。

十七岁,男生说。我们那个地方上学早。

十七岁!明的心揪地疼了一下。怪不得男生看着像个大孩子,才十七岁。他太年轻了。在一般的学校里,他也就是个高中生。十七岁,那是连生命中最美丽的季节还没有经历过的年龄,是生命之花正要开放的年龄。十七岁的人生是多么的短暂,如果真的出了事,这么一个年轻的生命。。。明不敢想下去。

明看着男生孩子一样的脸庞,觉得他实在太年轻了,不忍心让他跟着去。

你知道今天晚上的危险吗?明两眼看着男生说。军队可能会开枪的啊。你最好还是别去了。你父母要是知道你去拦军车,肯定会不让你去。

我知道,男生说。但是,这里的学生谁没有父母呢,谁的父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呢?

你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明问男生。

有,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在农村老家,男生闪着真诚的眼光说。我死了没关系的,我们家孩子多。

听了男生的这句话,明冲男生伸了一下大拇哥,微笑了一下说,好样的。

 

***

把袖章和传单分发给了这二三十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学生们之后,明清了清喉咙,示意他们围过来。他看着这一张张陌生而严肃的年轻面孔说:

刚才的紧急通知已经讲了我们要去做什么,我就不重复了。补充几个细节,第一,这次行动是自愿的,如果谁改变了主意,现在和将来任何时候都可以自己退出,不需要告诉我。第二,今天晚上,从西面来的军队,据说是第38军和第27军,这两只军队都是以纪律严明著称。他们的士兵会执行上级的任何命令,所以不排除他们采取任何极端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包括开枪,大家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这次不是闹着玩儿的。第三,我们要去的木樨地,那里有一座桥,西面的军队要想冲到天安门广场上去,必然要经过这座桥。而我们只要能扼守住这座桥,就能够阻止住西面的军队。第四,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去那里发动市民设置路障,然后在桥的前面静坐。如果军队的坦克想进到天安门,他们必须从我们身上压过去。第五,我们纠察队要站在第一线,如果军队开枪,我们会是第一个倒下的。大家都明白我们的任务和风险了吗?

明白了,学生们一起回答说。

好了,那我最后问一下,有没有谁想退出的?明征询地问学生们说。

没有人说话。明等了一会儿说:

那好吧,我们上车出发吧,大家跟在我后面骑。

明骑上车之前,看了一眼四周。这座灰楼门前的空地上,没有欢送队伍,没有旗帜,没有那些写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一类的横幅,没有喝彩的人,甚至也没有什么旁观的人,除了楼上窗户里探出的几个好奇的脑袋外。这里只有这二三十个正在纷纷骑上自行车的默默无言的男生,在需要的时候,他们默默地站了出来,义无反顾地准备用他们的年轻的躯体去阻挡荷枪实弹的士兵和钢铁的坦克。

他们有的人也许有女朋友,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去告诉他们的女朋友;也许有的人还没有谈过女朋友,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滋味;但是他们就要以自己的热血和生命,去面对军队的枪口了,明想。

 

***

没有欢送,没有掌声,没有迎风招展的旗帜,在这么一个闷热的夏日,二十几个男生,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带着纠察队的臂章,每个人背着自己的书包,从28楼门前的空地上开始出发了。学生们排成一个队列,明骑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的是背吉他的数学系小男生,再后面是那个高大的篮球队员。

从自己的宿舍楼前经过的时候,明看了一眼三楼上的那间宿舍,看见小赵在窗户里对他打着V型手势。小赵在窗户里喊了一声:勇士们,祝你们胜利归来! 明冲小赵点了点头,挥挥手。小赵胳膊肘下的窗台上摆着那盆栀子花,上面那朵小小的白花,依然纯洁美丽地开放着。

学生们从学校的南门骑出,向着木樨地的方向骑去。这支年轻的由互不相识的学生组织起来的小小的队伍,每个人都面带着坚定的神情,奋力地蹬着自行车,年轻的胸膛一起一伏,脸上冒着汗水。

骑出校门的时候,明的心情有些沉重,因为不他知道这只匆匆组织起来的小小的队伍,到真正面对训练有素的强大的军队的时候,会不会脆弱得不堪一击。明想起了四二七大游行,那次学生们也是怀着悲壮的心情走出校门,去冲破军警的拦阻。只不过不同的是,那一次是两千学生走出校门,拦截学生们的只有两百个军警,是我众敌寡。这次,是少数学生,去站到最前线上阻击成千上万的士兵和他们的坦克和装甲车,是敌众我寡,相差太悬殊了。学生们比士兵们强大的,只有道义的力量和市民的支持。

明回头看了一眼校园,熟悉的院门,熟悉的灰楼,校园内林荫的道路上走着一些如花似玉的女学生。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动,蝉在树枝头鸣叫,门口的学生宿舍的阳台上有人站在那里向远处眺望。门口传达室的老大爷在麻木地看着学生们,他对游行一定早已经司空见惯了。

这是一个多么宁静的和平的校园啊。在这个学校里住了好几年,从来没有觉得它如此美丽动人过,明想。再见,燕园。再见,未名湖,如果我还能回来的话。

 

***

学生们骑出校门的时候,太阳已经斜了下来。天气很闷热,空气湿度也大,几乎没有风,树叶一动不动,天边有一片黑色的浓云在慢慢地移动着,好像酝酿着一场大雷雨一样。在这种天气里骑车,就像是进了桑拿室一样,随着脚蹬子的运动,浑身上下挥汗如雨。

明骑在街上,头有些发晕。因为好几天没有得到好好休息的缘故,特别是昨天晚上在街头拦阻军车一晚上都没有合眼,明头痛得发麻发胀,神经既疲劳又兴奋。明的腿也疲累不堪,这是24个小时之内明第二次向着长安街骑去。胯下的陈旧的自行车在咯吱咯吱的响,轴得厉害,骑起来特别费劲儿,它早就该修理一下加加润滑油了。明想起爸爸经常对他说,你要想一个什么东西好好服务你,你就要好好服务它。每次爸爸看到明把自行车推回家,总是摇摇头,说该擦车了该修理了。在一处路边的镜子一样的玻璃里,明看见自己皱着眉头,满头乱发,长长的头发弯曲着垂到脖子上的领子上。

因为骑车骑得很急,出了很多汗,汗水把明的白衬衫贴在了前胸和后背上。明觉得身上黏糊糊的,有一股汗馊味。明用胳膊擦了一下满头的大汗,觉得很渴。由于出发的急,大多数学生都没有来得及带水和饮料。明骑在道上就想起了冰镇的北冰洋汽水,那种从冰柜里拿出来,流线型的玻璃瓶子上沾着冰凉的水珠,一打开盖就向外冒着白色雾气的橙色的汽水,想要是有一瓶这样的汽水对着嘴灌下去,让汽水的碳酸从胃里冒出来,打个嗝,来个透心凉才痛快。但是明没有冰镇的汽水,因为时间紧促,也不能停下来到路边去买一瓶。只有脸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流到了嘴角里,明用舌头舔了一下嘴角,觉得有些发涩发苦。

也许是因为戒严部队指挥部的严厉得异乎寻常的通告的缘故,街上的空气中充满了躁动和不安的情绪。从人大校门口路过的时候,明听见人大对着校外的喇叭也在重复的广播着戒严指挥部的通告:

。。。。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广大职工要坚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戒严指挥部这样严厉的通告,过去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几乎所有听到通告的人都被通告的语气给震惊住了。这则通告杀气腾腾,在明显地警告人们今天晚上会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军队好像一夜之间失去了耐心,准备要大开杀戒了。毫无疑问,今天晚上肯定要出现流血事件,只是流血的多少要看事件的发展了。从胡耀邦逝世开始的大规模学潮,到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任何人的控制,连学自联的学生领袖们也无法控制广场上的那些北京的和外地的学生的行动。学运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按照自己的节奏,狂野的飞奔了下去。

这几天来,要出事的征兆一个一个出现,所有的预兆都显示,大规模的流血镇压迫在眉睫。先是各个地方不断发现有化妆成市民的士兵们进城。他们三三两两地穿着便衣,搭载着公共汽车和地铁,进入市区。细心的人会发现,他们穿的白衬衫,是军队里特有的那种白衬衫。他们留着小平头,讲着各种外地口音,对北京全不熟悉,拿着地图寻找着要去的地方。今天一天,校园的广播里不断报道说,学生截住了一些车辆,上面有军队的枪械,中午还发生了武警在长安街上出来抢夺一辆载有军队军械的车辆的事,还施放了催泪瓦斯。从下午开始,各种小道消息开始流传,有的说军队得到了死命令,必须在午夜之前占领天安门广场,完成清场的任务。有的说西边的一些军队大院里,军官已经向士兵们分发了子弹和催泪瓦斯。有的说学生领袖们已经开始部分转入地下,准备以南下扩大学运的名义,离开北京,躲避即将来临的大镇压大搜捕。

街上的行人明显地比平日少了许多,就是那些还在街上的人,也都在面容严肃地匆匆地赶路,像是要在雷雨之前赶回家去一样。往日街上的喧嚣和嬉闹都消失了,换来一片沉闷和严肃的气氛,没有人有心思开玩笑,就连街边的一些小餐馆里吃饭的人,也在低头默默地吃饭,更无一人大声喧闹。街上几乎见不到任何小孩,沿街的一些店铺大多已经早早地关门休息了,没有关门的也在把外面的桌子收拾干净拿回屋里去,像是在准备随时关门似的。路边的那些卖衣服和小吃的小摊都失踪了,只剩下空空的架子和简陋的木板搭的柜台留在马路边

从校园骑到木樨地的路上,天空在奇妙地变化着。学生们出南校门的时候,太阳还在天上斜照着,晃得明睁不开眼,天上的几长溜的云彩还是白色的。等骑到木樨地的时候,太阳已经变得像个血色的大盆,慢慢地沉到一片云彩里面去了。近处的天空虽然还是青灰色的,但是远处的已经是一片鲜红,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的云彩是透明的,金黄金黄的。整个世界被夕阳染成一片血色,学生们的胳膊是通红的,手是通红的,路边的树是通红的,饭馆的玻璃是通红的,就连马路边上的铁栏杆也是通红的,就像是一个画家拿着一罐红漆挨个把画布上的一切景物涂红一样。在一片血红色的背景上,一片浓浓的黑云,像是慢动作的万马奔腾一样,在天边缓缓地的向着学生们的头上移动着。

那天的血色的夕阳给明浑身带来了一阵震撼,唤醒了明体内的久已消失的一种深深的恐惧感。平时明很少在户外活动,绝大多数时间都是闷在教室里,图书馆里和宿舍里看书睡觉,很少在外面看夕阳西下。在明的一生里,明从来没有看见夕阳像那天那样的红得吓人。明想,那是直觉,他的第六感官在警告他,巨大的灾难就要来临了。有一瞬间,恐惧沉甸甸地攫住了明的呼吸,让他几乎窒息。

这种恐惧感只在明生命中出现过另一次,那一次是在高一的时候,明兜里揣着一块砖头,站在街头,在跟另外一拨学生碴架,因为他们抢走了明的一个好朋友的一个学生证。站在明面前的那个凶狠狠的高年级男生,个子不高,眼神很凶,手也揣在兜里,明看得出来,高年级男生的手在兜里紧紧地攥着一把刀子。高年级男生并没有把刀子拿出来,这样反而让明觉得更恐惧,因为明不知道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刀子。也许那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也许那是能一把一刀就能致人于死地的三棱刮刀。高年级男生只是凶巴巴地瞪着明,等着明的下一步行动。明和高年级男生相距只有一尺的距离,在这么短的距离,如果刀出手的话,是没有时间躲避的。明和高年级男生互相逼视着,在眼里较量着力量。那一天,明恐惧了,第一次感到死亡的威胁,感到死神的阴影。明胆怯了,退却了,答应跟高年级男生讲和,为此明割地赔款,给他们赔了一条劣质的烟。后来那个凶巴巴的高年级男生跟明说,那天明只要把砖头一拿出来,他们就会一起上来把明身上插几个眼放放血。想想那时明就觉得很后怕,为了一点小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有的时候生命的代价就是一个证件,一条烟。

明向着并排骑车的别的学生们看去,看见他们都在默默地低头骑车,没有人有任何诧异的神情。他们的脸上流着汗水,这些汗水被夕阳染红,像是血一样往下流淌着。他们的年轻的脸和胸脯被夕阳照得通红,像是沐浴在一片血里。

 

***

四十多分钟之后,明和学生们来到了离长安街和木樨地交界的地方不远处三里河桥下,身上的衬衫都湿透了。他们把自行车集中停放在桥下的一个平坦的地方,一起走上桥来。桥上的人好奇的看着这一支臂戴纠察队袖章的学生,纷纷给他们让开道路。有一些市民激动地从不远处向桥上跑来,激动地喊着,学生来堵军车了,学生来堵军车了。

明从书包里掏出一摞传单,转身用力地把印着“李鹏下台,反对军管,撤销戒严令,坚决保卫天安门场!”的传单向路边的市民们的头上撒去。它们一开始是浓密的一团,在半空中散开,粉红色的纸片在空中纷纷扬扬,像是鹅毛一样在天上飞舞着,落到人们的头上,手上和桥边的水泥栏杆上。有一些传单飘出了桥,向着桥下的水面飘去,在夕阳中像是红色的水鸟滑翔着。水面上反射着鱼鳞般的火红的光和纸片的倒影,几只水鸟惊恐的拍打着翅膀从岸边飞起,嘎嘎地叫着飞过天空,在天空留下黑黑的剪影。

明扫视了一眼桥上的情况,看到一个穿着白背心蓝色大裤衩的中年男人骑着一个红色的电驴子在桥上驶过,他一边把手放在电驴子的车把上,一边扭过头来看学生们,冲学生们伸出一只手打了个V型手势。他的电驴子差点儿撞上了旁边的一个戴草帽穿着一身长衣长裤的骑车的老农。老农的后车座上绑着一个一米多长的褐色的麻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塞满了东西。他的头发很长,脸脏兮兮的,蓝长袖上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古铜色的皮肤。一个中年妇女一手拿着一个茶缸子,另一手领着一个小孩从桥中走过,小孩好奇地看了学生们一眼,赶紧把头扭开。中年妇女拉着小孩的手匆匆下桥走了。几个歪戴着帽子的农民工在桥边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他们抽着劣质的烟卷,胡子拉碴,脏兮兮的白衬衫里露着红背心。一个瞎子乞丐在桥头拿着一把二胡在拉《二泉映月》,他的手抖动着,嘴随着悲惨的二胡声在一张一合,面前放着一张白纸,白纸用石块压着,上面写着一些文字。每个人从瞎子的面前都匆匆走过,几乎没有人停下来听他演奏或给他钱。一对工人模样的情侣牵着手在路边散步,女的穿着一个白上衣,红裙子,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凉鞋,男的穿着一个蓝色T恤衫,灰色的短裤,脚上踢踏着一双趿拉板。桥中间几辆汽车在缓缓地驶过,车两边的行人匆匆地骑着自行车赶路,身上披着夕阳的血色。

明向身后望去,看到身后是一马平川的宽阔的长安街,这让他更加意识到这座桥的重要性。这座桥是一个交通要道,从西面来的军队必须要经过这座桥。守住了这座桥,西面的军队 --- 传说是最勇猛的百战百胜的三十八军和迟浩田的嫡系部队二十七军 --- 就无法去占领广场。平坦的长安街上没有一处像这座桥一样的险要地势,如果这座桥失守了,很难想象其他的宽阔的路口能挡得住军队的坦克和装甲车。

从桥中央放眼望去,血红的夕阳在缓缓地向着地平线坠落下去,天边的云层像是被撕裂了一样,在血红中透出金黄来,不远处的几座灰色楼群笼罩在夕阳的背影中,黑黑地耸立在路边,显得一片肃杀。血红的颜色像河水一样流下来,流到了建筑物上,流到了树上,流到了玻璃上,流到了路上骑自行车的人们的身上,流到了马路上。几只黑翅膀的乌鸦在天上飞过,嘎嘎地叫了几声,飞过桥面,消失在远处的黑暗的树林里。桥下的湖水也是一片明晃晃的残阳血色,湖边的树丛和高楼在水面上倒影出来,在水面上留下一片一片黑色的阴影。

站在这座桥上,明的心情有些沉痛和苍凉。曾几何时,人民军队人民爱,人民军队爱人民,那些从小被灌输的人民是水,军队是鱼,军队和人民是鱼水的这种信念,从戒严令开始发布后,就逐渐瓦解了。人民解放军的军人是明从小最崇拜的。记得每次明从北京卫戍区大门走过的时候,看到门口持枪站岗的士兵,明都对他们充满敬意。明想起小的时候,当爸爸说明长大后会送明去参军,那一天明是多么地高兴,多么地盼望自己马上就长大,好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明想起来小的时候大姐带明去照相馆照相,找照相馆要了一个玩具长枪背在身上,那个玩具长枪比明的个子还高。明背着它,充满自豪地照了一张像,那张照片是明最喜欢的。高中的时候明曾想去空军做一个飞行员,觉得要是能够架上一架歼击机,在万里长空上飞翔,那比考上最好的学校还牛逼。明做梦也没有会想到,今天他会带着一支纠察队站在这座桥上,目的竟然是要阻拦明曾经最崇拜的人民解放军的前进。他也从没有想到,这支人民养大的军队,竟然要掉转枪口,会要向人民开枪了。

历史是多么地悲哀,明想。当年的那些充满理想和热情的年轻的共产党人,当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地为了理想和信念倒在血泊里的时候,恐怕他们从没有想过,他们为之英勇奋斗,牺牲掉自己宝贵生命的换来的,是今天的贪污腐败,官倒横行,贫富悬殊和人性的丧失。难道那些当权者不懂吗?难道他们是真的看不出学生们的呐喊,是为了中国好,是爱国的吗?从明懂事以来所接受的一切说教,被灌输的一切信念,都在知道有人下令要军队向人民开枪的那一刻,彻底崩塌了。“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公开地掠夺”,明越来越相信北岛的这句诗了。

 

***

明向着学生们望去,只见那一张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上带着刚毅和坚定的神情。数学系的小男生一定是累了,一屁股坐在水泥的马路牙子上,一边在擦汗,一边把背上背的吉它抱在怀里。高大的篮球队员站在他的身后,手里还在拿着托福单词书,在抓紧时间背单词。其余的学生们已经都走到明身边来,他们在看着明,等待着行动。

大家都看到这座桥的重要性了吧。明看着学生们说。这座桥是这条大街上唯一的一座桥,没有任何路口更比它险要了,更比它易守难攻了。我觉得咱们应该这样,把桥下的那几辆公共汽车推上来,把它们横在路中间,作为我们的路障。另外,我们要把路中央的水泥隔离墩也抬过来,放在桥的中间,这样就可以挡住军队的车辆通过这座桥。

要是把坦克开来直接把路障给撞开怎么办呢?一个学生插嘴问。

我们要组织市民和我们一起在路障前静坐,明说。坦克要是想接近路障,就必须从我们身上碾过去。我们要用血肉之躯,挡住坦克。我们要是有几百人在坦克前面静坐,就能阻挡住坦克。

如果坦克直接压过来呢?另一个学生问。

坦克是不敢压死这么多人的,明说。那些坦克手也是人,他们也有兄弟姐妹,也有好朋友,他们的兄弟姐妹也许还是学生呢。我就不信有人能够丧尽良心,会开着坦克碾死我们这些学生。

明看了一眼四周,看到市民们越聚越多。市民们不说话,只是好奇地围着学生们,看他们做什么。远处还有不少市民往这边赶过来看热闹,坐在马路牙子上的几个歪戴着帽子的民工走了过来,站在后面听学生们说什么。刚才走过去的那一对情侣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人群的后面,看着学生们。

北京的市民们!明开始大声地对市民们演讲起来。市民们,你们也许已经从广播里面听说了,今天晚上军队就要来占领天安门,要把这场伟大的爱国民主学生运动给残酷地镇压下去了!你们已经从电视里看到了听到了,他们要我们离开广场,他们要我们今晚守在家里,不要上街,他们在警告我们!他们的屠刀已经举起来了!!他们的枪里的子弹已经上了膛!!!市民们,他们就要来血腥地镇压,要用无数学生和市民的鲜血,来维持他们自己的独裁政权,来维持这个贪污腐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政权了!邓小平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谁先富起来了呢?是那些当官的子弟!是那些二道贩子和倒爷!以人民的名义,他们在公开的掠夺!!!他们不劳而获!!!我们的人民,他们是多么的贫穷,许多落后的农村的地方的学生都上不起学。我们顶着烈日做一天活也挣不了几个钱,我们一家几代挤住在一个小屋子里,该结婚的年轻人没有房子,我们一点点的积蓄在物价飞涨的面前正在缩水。而他们,他们一顿饭的钱够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他们在那里用公款挥霍,用公款去国外旅游,甚至用公款去嫖妓!!!他们贪污腐化,官官相护,结成一个既得利益集团,拼死的维护他们的权利,他们已经完完全全地背弃人民了!!!那些死去的革命先烈,在地下也会为他们的行为感到耻辱的!!!!他们不是共产党员,他们不再代表人民了!他们是腐败的腐朽的散发着臭气的骑在人民头上的寄生虫!!!!!

几百个市民围在学生们身边,鼓起掌来。明为他们的热烈的掌声感动,他们是多可爱的市民啊,在这种严峻的时刻,他们还不顾生命危险在支持学生们。明接着演讲说:

市民们,就是纳粹德国,最残暴的希特勒政权,他们也没有让军队和坦克向德国的学生们开过枪!只有过去的北洋军阀段祺瑞政府曾经下令向学生们开过枪,但是我们知道,一个月之后段祺瑞政府就倒台了!谁敢镇压人民,谁就没有好下场!!

又一阵掌声响起。明知道,市民们是在真心地为学生们叫好。

李鹏的生身夫母是革命先烈,他的养父是周恩来。明咽了一口吐沫,接着演讲说,他的生身父母和养父,若是在九泉之下有知,知道他在下令向学生们开枪,一定是会为他们的这个不孝子孙感到羞耻的!!!

明看了一眼市民们,看到他们已经开始群情激昂,就开始举起胳膊带头呼喊起了口号:打倒李鹏!

打倒李鹏!成百个喉咙在一起呐喊,成百双胳膊像树林一样的在明的周围举起。周围的市民越聚越多,所有从桥上经过的人都跑过来看是怎么回事儿。

反对军管!撤销戒严令!反对独裁!明接着领着市民们喊口号。市民们热烈地响应着,他们的声音响彻天空。一群飞鸟从树林里惊飞起来,在落日余辉中向远方慌张地飞走。

等大家的口号声停下来后,明接着演讲:

市民们,勇敢的北京市民们!在四二七的大游行里,你们跟我们一起冲破军警的拦截;在绝食的日子里,你们走上街头,几百万人声援绝食,你们无私地捐献吃的,穿的,帐篷和捐款给学生,你们用你们的行动,表明人民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你们在戒严的日子里和我们一起,肩并肩地勇敢地堵住了军车,迫使军队后撤。今天,我们又一次面临着对我们的考验,这次的考验更加严重,这次的考验是流血的考验,是生和死的考验。市民们,我们应该怎么办?是把天安门广场拱手让给他们,让中国的民主屈服于那个腐朽的,贪污腐化的,老人垂帘听政的独裁政权,还是坚决堵住军车?

堵住军车!堵住军车!上千个嗓音一起响起。

市民们,我们到这里来,是要设置路障,堵住军队的士兵和坦克,不让他们到天安门广场去镇压那里的学生。请大家跟我们一起到桥下去,把桥下的那几辆公共汽车推上桥来,把他们横在桥中间,堵住这座桥,好不好?

好!学生们好样的!市民们发出一阵发自内心的呼喊,踊跃地跟在明和纠察队员们的后面下桥去推公共汽车去了。

看着这么多市民踊跃地不怕危险地跟我们站在一起,明非常感动,一种崇高的使命感在明心里升起。

北京市民们,我爱你们,明心里默默地说。生死在此一搏。一定要拼死把这座桥守住。

那一刻,明心里下定了决心,军队要想通过这座桥,除非从他的血泊里踏过去。

 

***

木樨地的三里河桥头上这时已经聚集了有上千名学生和市民。明带着纠察队员们向桥下走去,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长,每个人的影子都像是长长的电线杆子。天上没有风,鸟儿也不见了踪影,路边的建筑的背光的一面开始变黑,阴影里的人像是鬼魅一样在游动。

成千的市民们跟在学生们后面一起走,他们的影子叠放在地上,像是一群被唤醒的多头的怪兽在沿着桥头移动。明回头望了一眼,最后的一抹夕阳平射进明的眼里,晃得他眼睛痛。他看见成百上千的人跟在学生们后面,无数的头在攒动,背光的面孔黑魆魆的,只有一双双眼睛在闪闪发光。人们蜂拥着跟着学生们往桥下走,里面有学生,有工人,有农民,有无业游民,他们的衣服有蓝色,有白色,有黑色,有红色,他们兴奋地跟在学生们后面走着,冒汗冒油的脸上发着光,唧唧喳喳地互相说着话,但是没有人大声喧哗,也没有人吵闹。他们像是一股能够吞并一切的泥石流,带着一股惯性,声音不大但是气势逼人地向着桥下涌去。越来越多的看热闹的人从街道两边赶来,看出了什么事情,他们的身子融入到越来越大的泥石流里。

明带着人流走到桥下第一辆停着的公共汽车前,看到庞大的公共汽车的几个门都关着,里面没有司机也没有乘客,司机大概早就离开了。明回过头,看见大个子篮球队员正在身后站着,就说,你上到驾驶室里去,把好方向盘,我们去推车,把车给推到桥中去。

大个子篮球队员答应了一声,走到汽车门口。浅黄色的的公共汽车上,中间和底部刷着一条红漆,黄白相间的车门紧闭着。篮球队员把双手伸进门缝的黑色橡胶皮里,用力把门往两边扒。几个身材粗壮的市民看见了,也一起上来伸手帮着扒车门。刚才在桥上抽烟的一个年轻农民工走过来,他的有些发乌的白衬衫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红背心。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黑头的木把铁锤子,他把锤子的木把塞进汽车门的黑色胶皮里面,使劲一撬,就把车门撬开了一道缝。大个子篮球队员把脚塞进了车门打开的缝隙,用膝盖顶着车门,双手使力,把车门往两边推。几双大手伸出来,一起帮他把车门往两边扒。车门被缓缓地打开了,篮球队员抬腿进了车,一屁股坐到带着一个舒服坐垫的驾驶座位上,双手把好了黑色的方向盘。篮球队员从车窗里向明点点头,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学生们此时已经和市民们一起走到车门边和车后,他们有的把手放在车门上,有的用双手推着车尾,有的把手放在黄红色的车壁上,凡是可以搭上手的地方,都有一双或几双手在上面。公共汽车周围一圈全是人,他们弓着腿,身体前倾,坐好了一起推的准备。他们的眼光看着明,在等待着明来喊口令一起推。

明站在车前一米远的地方,开始给大家喊着号子:一,二,三,推!人们一起发力,公共汽车晃了起来,车轮开始转动了,车摇摇晃晃地向前一点一点运动起来。明倒退着,眼睛看着把着方向盘的大个子篮球队员,引导着他往桥上开。明看见数学系的小男生也在人群里奋力地推着,吉它还背在背上,被人群挤着。还有那一对工人情侣,男的站在车后跟着人们用力推着车,女的在旁边给他加油。明向车里看去,只见大个子篮球队员紧张地用双手把着黑色的方向盘,目视着明,汗水从他通红的脸上留了下来。篮球队员使劲儿地转动着方向盘,汽车的轮子开始扭动,庞大的公共汽车向着桥头的方向移动起来,跟着明向桥上缓缓行进过去。

真是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学生们就把第一辆公共汽车推上了桥头。明在前面指挥着,让人们把车横挡在了桥中央。明觉得车横的是地方了,就跟大个子篮球队员点了一下头,然后喊:停。人们停下了手,高兴地欢呼着。大个子篮球队员从驾驶座走下来,流着汗的大脸盘上满是兴奋的表情。明跟篮球队员说,好样的,你这个司机做得好。现在我们要去推第二辆车。篮球队员举起胳膊喊了声,我们去推第二辆车!带头向桥下走去了。人们跟着篮球队员,洪流一样往下一起走。几个路旁看热闹的人看着啧啧地说,别看几个学生,还真有号召力,说什么大家都听。

明看见数学系的小男生走在人群后面,就叫住他说,你别去推车了,怕人多,把你的吉他给挤坏了,你去桥西头去帮助一下那个拉二胡的瞎子乞丐吧,把他扶到桥下去,别让他在桥上呆着了,要不一会儿军队过来他跑不了了。数学系的小男生说,好,然后背着吉它向着桥头的瞎子走去了。

 

***

天擦黑的时候,第二辆和第三辆公共汽车相继被学生和市民们推上桥来,与第一辆一起,横断在桥中央,组成了一道宽宽的车墙,把桥上的交通都给堵住了。一些骑自行车想过桥的人纷纷把车推到两侧的人行道上走过去。他们向学生们打着V型手势,有的还把车支在一边,过来帮学生们一起推车。

明看见有一个留着长头发,打扮得流里流气的小年轻走到公共汽车旁,从裤兜里掏出一把三棱刮刀,对着车上的车胎扎去,车胎嗞的一声就瘪下去了。这样瘪了轮胎的车,别人想推也推不动了。小年轻头也不不抬地一个一个车胎挨个儿扎下去,把车胎里面的气都放光了。小年轻扎一个轮胎,周围的人就叫一声好,给他鼓一次掌。

明看着小年轻的娴熟的动作,觉得这位恐怕是扎过不少轮胎的人,一看就专业。这让明想起以前看到的一些满载士兵的军用卡车的轮胎被扎,在路上抛锚走不了的情景。小年轻扎完了轮胎,把刀子擦了一下,放到一个刀鞘里,放回兜里,也没抬头,也不理周围那些给鼓掌的人,好像那些人全都不相干一样。小年轻走到桥边,一言不语地骑上停在栏杆边上的一辆自行车,向桥下骑去了。

明正在端详着横在桥中央的三辆公共汽车,琢磨着怎么把路障设得更好一些,忽然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戴眼镜的大学老师一样的男人走过来,拍了明的肩膀一下。明抬头看,觉得面熟,但是想不起是谁了。

你不认得我了?大学老师说。我是经贸大学的吴老师,我们以前见过的。

明一下想起来,以前去经贸大学跳舞的时候,是见过这么一位老师。明点点头说,想起来了,您是吴老师,您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吴老师笑了一下说,恰好路过,看到学生们在这里设置路障,就停下来看,正好就看到了你。你们眼光不错,这个桥是个必经之地,掐住了这个地方,就把军队进攻的主要路线给封锁住了。

吴老师,您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有?

吴老师前后看了几眼说,马路中间最好多设一些路障,把那些水泥墩子什么的抬到路中央去。让市民们多准备一些石头砖块什么的,如果军队往前冲,就用砖头石块把他们打回去。军队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桥上的汽车给推开,到时你们要准备好顶住汽车,不让军队给推开。还有,你看桥的侧面那边有片小树林,最好有人守在那里,用石头从侧边袭击军队的侧翼,分散他们的进攻力量。

明顺着吴老师的眼光看去,果然看到桥的东侧有片小树林,就说,吴老师,您的眼光贼厉害啊,姜到底是老的辣。

吴老师微微一笑说,也不冤比你们年长几岁吧。你们在这里忙活着,我再往前骑一些,替你们做些侦查。要是军队来了好叫你们做好准备。

谢谢您了,吴老师,明说。

吴老师骑着车向前骑去了。明把身边几位热心的市民叫到一起说,你们看,侧面那个小树林有树木作掩护,你们到那里去吧,要是军队来了,你们可以从那边搞一个侧面袭击,用石头袭击他们,牵制他们的进攻。几位热心的市民听了,就呼着一些人说,走啊,到那边去,带着一队人去小树林了。

明招呼着学生们和市民们把路上的灰色的水泥墩子一个一个抬到桥上,放在公共汽车后面摆成又一道路障。水泥墩子死沉死沉的,很难抬,幸亏市民和学生们多,几个人抬一块,很快就把水泥墩子都抬到汽车后面去了。

 

***

看到路障已经设置好了,明把学生们叫到一起商量说,我觉得咱们应该分成两道防线:第一道防线在桥西面一点,第二道防线在桥中。第一道防线由学生们在那里坐在地上等待军队,在军队到来的时候靠静坐拦住车辆,同时做军队的思想工作,劝他们回去。如果第一道防线挡不住军队,就退守第二道防线,依靠横在桥中的公共汽车和路障挡住军队。

大个子篮球队员说,这个主意好,以逸待劳。第二道防线也可以组织好市民,准备好石头砖块,等士兵们接近路障的时候用砖块石头迎击他们。

明说,这样吧,咱们把纠察队员分成两队,一队归你指挥,在路障后面建立第二道防线;一队我带到桥西面去,在那边迎着军队。

明问学生们谁愿意去第一道防线,一些学生们举手愿意去。明让剩下的学生们听从大个子篮球队员的指挥,叮嘱他发动好市民做好准备,同时叮嘱他,无论前面第一道防线出了什么问题都不要往前冲,不要乱了阵脚,就在这里严阵以待。篮球队员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明带着一队学生们走向桥西,一些市民们在后面紧跟着他们。明看了一下地势,决定在桥西三百米左右的地方坐下。学生们在路上排成几列坐下来后,几千名市民自动汇聚到学生们的周围。路边还有一支观战的市民队伍,他们在路两边站着,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靠在栏杆上,有的爬到树上,有的蹲在地上。市民们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一边看着静坐的队伍,一边看着远方,像是在等着军队什么时候过来。一些市民们运来了砖头和石块,一些手里拿着石块的市民们在静坐的学生们后面站了几排,再后面是负责给市民们递石头的支援部队。明看见那对工人情侣站在人群里,男的手里拿着石块,女的用裙子兜着一些石头,站在他的身边。

明站起来看了一眼学生们的队伍,看到他们臂带纠察队臂箍,每张年轻幼稚的脸上都带着一股刚毅无畏的神情。明觉得很满意。像前几次拦截军车一样,也许这一次也能依靠市民和学生们的齐心协力,把军队拦在桥头西侧,明想。

 

***

太阳已经完全地落下山去了,天开始黑下来,路边的路灯开始亮了,苍白的灯光照着学生们一张张年轻的脸和瘦弱的身躯,地上是一片蓝黑色的阴影。静坐的学生队伍里,除了坐在最前面的戴着纠察队袖章的学生们之外,还有两三百名各校的学生,陆陆续续来到这里参加堵截军车,里面有不少穿着花裙子的女同学。

明向远处看去,看见黑黑的夜幕中,只有稀疏的星星在闪着微弱的光。远处天际偶尔闪过几道亮光。天气很闷热,像是一场大雷雨要来临了一样。路灯的昏暗灯光下,一些居民穿着短裤背心往大街上向这边走来。黑暗里看不清远处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人声在喧哗,还有越来越清晰的马达的轰鸣声,街上不断有人骑着自行车向着远处的喧哗声骑去,路边观战的人群也在向着远处张望着。

天上传来一阵轰鸣声,明和学生们都一起抬头看去,只见一架绿色军用直升飞机由西向东飞来,在超低空飞行。飞机顶上和尾部的螺旋桨在飞快的旋转着,把下面的树梢吹得左右摇晃。直升飞机发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学生们的头上绕了几圈,向着西面飞回去了。

督战的飞机来了,军队的大队人马一定随后要来了吧,明想。这也许是最后的平静了。让暴风雨来吧,让雷电来吧,让坦克来吧。明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学生们,他们个个年轻,幼稚的脸上带着青春的朝气和勇敢无畏的神情。一个戴眼镜的女学生正在拿出一块手绢来扇风,旁边一个男学生手里举着一块横幅,上面写着“别了,爱人”,另外一个男生举着的白布横幅上写着“我们感动了上帝,却感动不了皇帝”。他们默默地坐在地上,面容严肃,好像在等待着暴风雨来临一样。

明看到数学系的小男生坐在第一排,手里还抱着吉它,就走到他面前问,趁着军队还没来,你给我们弹首大家喜爱的歌吧。数学系的小男生点点头,答应了。明说,弹你最拿手的曲子吧,你喜欢哪首?数学系的小男生想了一下说,《花房姑娘》吧。明说,好。

明走到静坐的队伍前面,举起手说:

同学们,大家听到远处的喧哗的声音和马达声音了吧,那是士兵们和坦克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刚才飞过我们头上的直升飞机,一定是督战的,说明军队马上就要来到我们这里了。同学们,在用我们的年轻的血肉之躯,阻挡军队的坦克之前,让我们最后来见证一下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吧。现在请校园歌手给大家弹唱一首歌:崔健的《花房姑娘》,请大家鼓掌欢迎。

坐在地上的学生们鼓起掌来,有的后面的人欠起身好看得清楚一些。

数学系的小男生站起来,对着大家鞠了一躬,把手放在吉它上。随着熟悉的旋律响起,他边弹边唱了起来: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

并没有话要对你讲

我不敢抬头看着你的噢……脸庞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的惊奇象是给我噢……赞扬

数学系的小男生用手娴熟地弹着吉它,他的模仿崔健的嘶哑的嗓音引起了一阵掌声。有几个男生举起手里打火机,打火机上的微弱的蓝色火苗在夜色里闪烁着,把旁边的几个女生的脸映得通红。有几个女生在激动地看着数学系的小男生,身子跟着节拍晃动着,手里打着拍子,嘴里随着他的吉他一起唱起来:

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

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噢……方向

你要我留在这地方

你要我和它们一样

我看着你默默地说噢……不能这样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这时我才知离不开你噢……姑娘

数学系的小男生还在弹唱着吉他,突然西面几辆自行车飞一样骑过来,其中一位是吴老师。他骑到学生们面前,猛地把自行车刹住,高喊了一声:

同学们,军队就要来了!他们前面有手拿大棒的突击队开路,马上就要来到这里了!

 

***

随着吴老师的喊声,木樨地三里河桥西边的市民已经如潮水一样的溃退下来了。

夜黑沉沉的,月亮似乎也藏在了云雾里不再露面了,天上只有被撕裂了的云层后面有一片淡黄的微光。一阵夏的夜风吹来,马路两边的槐树的叶子哗啦啦的响,树身上的木疙瘩像是狰狞的鬼脸,显得黑森森的吓人。在惨白的灯光下,只见不断有人从西边过来,边跑边喊,军队来了军队来了。一个小伙子飞一样地骑着一辆三轮车过来,平板车上面躺着一个男人,他的头上和身上都是血,血把他的白衬衫都湿透了。三轮车旁边和后面跟着几个人在跑,有人在路边问:怎么了?三轮车后面的人喊着回答说,让士兵的大棒打的,士兵抡着大棒,见人就打,TMD太凶残了。

坐在地上的学生们此时都无法再静坐了,他们站了起来,纷纷向西面看去,只见不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后面是军队的黑绿色的装甲车,坦克和卡车的长龙,像是一条巨大的蟒蛇,一眼望不到头地向着这边移动过来。军用卡车的车灯在暗夜里闪着耀眼的白光,照出前面车的车篷子里面满载着手持冲锋枪的陆军士兵。几辆坦克在前开路面,坦克的钢铁身躯反射着路灯的惨淡的白光,粗大的炮筒指向前面,炮口黑黑的,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前面的人群挡住了视线,明看不清坦克前面是什么,只见人群在喧嚷呐喊着,不少人在冲着军队扔石头瓦块,人群前呼后拥着,像波浪一样,一会儿向前涌去,一会儿后退,好像在跟士兵们展开拉锯战。不断地有人从人群里架着满身是血的市民出来,一边咒骂着,一边在路边走,路边上有一些人骑着三轮车在等待,见到受伤的,就把他们扶上三轮车,向医院方面骑去。有个三轮车上载着一个学生,学生手里拿着一件沾满了血的衬衫,喊着:这是军队的血证,明要把它带到天安门去。

吴老师把自行车停放到了路边一处僻静的地方,走过来对明说:

军队的前锋是一支士兵突击队,他们都手里拿着木头棒子,见人抡头就打,前面的市民基本是散兵游勇,他们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军队马上就要冲到这里了。

您别在这里了,赶紧回去吧,明说。您有家有小的,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家里还有太太和孩子谁来照顾呢?

我知道,我再等一会儿,看看情况就走,吴老师说。

同学们,同学们,请大家继续坐下来,明对着那些已经站起来的学生们喊着话。大家看到了,军队马上就要来到这里了。他们有大棒,他们有枪枝,他们有坦克。我们有什么?我们有一颗爱国的心和年轻的血肉之躯。同学们,我们是打不过他们的。让我们继续静坐在这里,让坦克从我们身上压过去吧。

大家听见明这样喊,就陆续坐了下来。明看了一眼坐下来的学生,看到有一些女同学坐在前面,就说,请你们这几位女同学和后面的男同学换一下位置,让男同学坐到前面,女同学坐到后面去。明看到后面一些男生主动站起身来,把女生换到后面去。

明正在招呼大家重新坐好,突然听见天上有飞机的轰鸣声,抬头一看,夜幕中刚才那辆飞过去的军用直升飞机又飞回来了,它在桥头上空盘旋,像是在侦查一样。军用直升飞机在学生们头顶上盘旋了几圈,向着西边飞回去了。

明的心沉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个直升飞机带给明不祥的预感。明知道,此刻这直升飞机上坐的应该是军队的高级指挥官,他们一定在察看地面情况和军队的进展,随时向地面上的部队下命令,督促地面部队向前进攻。他们一定看到了我们这里的静坐的学生和后面桥头的路障,一场恶战看样子是免不了了!

 

***

很快,前面路上的市民们顶不住军队的进攻,向后溃退了下来。有的人捂着脑袋,有的人捂着身子,有的人的脸上和身上流着血,有的人边走边喊:军队太凶了,他们拿大棍子打人。夜幕下不断有人被搀扶着离开马路,抬到三轮车上运走。

明看到一个女的搀扶着一个男的从前面退下来,男的一瘸一拐在走,像是腿上挨了一棒子似的。女的扶着他,一边走一边跟他说话,好像是在劝慰他。他们走过明身边的时候,明认出来他们是曾经在桥上散步的那对工人情侣。他们原本在学生们后面站着,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前面去了,看样子是被军队给打了一下,受的伤不轻。

明回身看了一眼桥中央的路障和路障后面的第二道防线上的学生们,看到他们镇静地等待在路障后面,心里有了不少宽慰。明最担心的就是第二道防线的学生跑到前面来支援第一道防线,那样要是第一道防线被突破,第二道防线就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守了,而第二道防线凭借路障,具有很好的地势,是阻击军队的最有力的防线。

明看到一些勇敢的市民还在向着军队的突击队扔石头。军队的士兵们时而聚集到坦克旁边,让坦克替他们挡住飞来的石块,时而聚集起来猛往前冲。一阵木棍乱飞,市民们抵挡不住他们的猛冲,只能往后和两边撤。军队步步为营,一步一步地向前紧逼着,他们采取的是收缩后猛冲的战术,几百个突击队员们先收缩到坦克周围,然后一声号令一齐猛冲,大棒一齐挥舞,挡在他们前面的那些缺乏组织的市民们的乌合之众根本无法抗衡军队的训练有素的强大冲击。市民们且战且退,打不过就往后面和两边跑。在军队突击队的凶猛攻势下,桥西面的市民们都被士兵们的木棒驱散了,他们撤到了路两边的观战人群里。

明向前看去,只见昏暗的路灯下,军队终于出现在静坐的学生们面前。最前面是一支凶神恶煞般的突击队,像是有几百人,他们头戴钢盔,手拿大木棒,见人就抡,路上的市民们被他们纷纷打跑。几辆庞大的坦克跟在他们身后,为他们提供掩护,坦克后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装甲车和带着篷子的卡车,卡车上坐满了手持冲锋枪的全副武装的士兵。

为了鼓舞士气和防止急躁的情绪让大家乱了阵脚,明走到队伍前面说,同学们,市民们,军队已经来到我们面前,考验我们的时候到来了,让我们一起最后唱支歌吧。明向数学系的小男生做了个手势。数学系的小男生甩了一下长头发,把细长的手放在吉它上,开始弹奏起《血染的风采》这支悲壮的歌曲来。

明打起了拍子,静坐在地上的男学生和女学生们一起用低沉的声音唱了起来:

也许我告别 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 再不能起来

你是否还要 永久的期待

。。。

 

旁边观战的许多市民们的眼睛湿润了。学生们一起放声歌唱,歌声震动了宽阔的街道。市民们也开始跟学生们一起唱了起来。在悲壮的歌声中,手持大棒的军队前锋缓缓地在向着坐在地上的学生们逼近,几辆涂着绿漆的坦克的炮塔转动着,黑洞洞的炮口威胁地指向了学生和市民。

坦克的马达轰鸣着,巨大而恐怖的钢铁履带把地上的隔离墩碾碎,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不可阻挡的怪兽一样向前碾来。空气中的恐怖气氛达到了极点。在士兵的衬托下,坦克的钢铁身躯看起来是那么的庞大和不可阻挡。它碾碎了一切在它面前的障碍物,坚固的水泥墩子被坦克碾得粉碎,一个歪在路上的自行车被坦克恶狠狠地压扁,成了铁片。

学生们坐不下去了,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挺直了胸膛,面对着坦克和士兵的大棒。站在前面的同学们把手互相挽起来,后面几排里的穿着裙子的女同学也在互相挽着手臂,许多女学生的眼里噙着泪花。学生们涨红着青春的脸,面对着步步紧逼的军队和压过来的坦克,纵声地唱着歌:

也许我的眼睛 再不能睁开

你是否理解 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 将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 我化作了山脉

 

军队的突击队和坦克在离我们三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支挡在钢铁炮管和履带前面的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市民队伍。面对着阵容整齐的学生队伍,面对着学生们悲壮的歌声,面对着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士兵们拿着大棒的手颤抖了。他们互相看着,钢盔底下的眼里出现犹豫和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办。士兵们的后面是一个年轻的提着手枪的英俊的军官,看起来像是军校刚毕业的学生,钢盔底下露出两道紧缩的浓眉。他站在突击队的前面,也在不知所措地看着学生们。

学生们的歌声在继续飞扬,在静静的暗夜里,在暗淡的路灯的照射下,在坦克和装甲车军车的阴影中,在手持大棒身穿迷彩服的士兵们的衬托下,这歌声显得更加有力和悲壮,更加震撼人心,那是几百张嘴里一齐吐出来的无畏的心声。夏夜的凉风吹过来,把歌声带到更远的地方,桥西面那些站在军车上的士兵们都呆住了,他们有的垂下了头,松开了手中紧握的冲锋枪。路边有的市民不禁呜咽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

空气凝固了。夜幕下,庞大的坦克和装甲车队停止了移动。军队的突击队和学生们隔着大约三十米的距离互相对峙着,谁也没有往前移动。路边观战的人群屏住了呼吸,等待事态的发展。一个老军官带着一些士兵军官从坦克和装甲车长龙的后面走向前面来,走到突击队的年轻指挥官面前。年轻军官对老军官敬了个礼,像是在跟老军官汇报着什么。

路边的市民群里有几个人走出来,像是要向军队走去,马上被旁边的人给拉了回去。有的人开始向军队喊起来:人民军队不打人民!有的人喊:他们是法西斯!士兵们脸上是麻木和漠然的表情。他们知道,学生们是不会给他们让路的,他们只能用木棒或者坦克把学生们驱散。但是,他们握着木棒的手在出汗,在颤抖。毕竟,挡在他们面前的是手无寸铁,赤手空拳的年轻的学生,学生们连砖头都没有。对着这样的学生下手,对每个人的良心和神经都会是一场考验。

刚才飞过去的绿色军用直升飞机又飞了回来,在低空盘旋着,士兵们和军官们仰头看着天上的直升飞机。直升飞机不耐烦的在天上飞着,盘旋着。那个年老的指挥官看了几眼天上飞的直升飞机,在犹豫着。直升飞机上飘下来一张纸,有个士兵弯腰捡到了拾起来,快步跑到老军官面前,敬礼之后双手把纸递给了老军官。老军官皱着眉头看完之后,对站在面前的突击队的年轻军官严厉地训斥着什么。老军官一边讲话,一边用手指着腕子上的手表,随后拔出了腰带上挂着的手枪。

突击队的年轻军官点了点头,转身走到突击队前面,向着突击队大声的说了几句话,然后把手向着学生们的方向一挥,像是要突击队冲破学生们的防线。突击队的士兵们犹豫着,挪动了一下,但是没人往前冲。年轻军官暴怒了,他挥舞着手枪,向着士兵们怒吼了起来。士兵们这才举起了大棒,向着学生们的方向冲过来。学生后面和两边的市民们一起呐喊,石头和砖块一起雨点一样飞向了士兵们,砸在了坦克上,地上,突击队的钢盔上和军服上。突击队缩了回去,他们躲到了坦克两边和后面。当市民们停下来的时候,突击队捡起了地上的石头和砖块,向着市民们集中的地方仍去。因为市民聚集的多,每一块石头都几乎能击中一个市民。市民群里不断响起被石块打中的哎呦的声音,有的人脑袋上中了石块,有的人身上中了石块。市民们开始咒骂起来:法西斯!

看到军队的突击队聚集到坦克周围,明知道,他们要开始实施他们的一贯战术,要一起抡着大棒向前猛冲了。

 

***

天色更黑了。月亮升起来,惨淡的月光照在满是石头瓦块的路面上,照在一排排的绿色的钢盔上,照在一张张士兵们的严肃的脸庞上,照在士兵们手里端着的冲锋枪的钢管上,照在一辆辆紧密排成长溜的军用卡车上,照在黑森森的装甲车的机枪上,照在坦克的长长的炮筒上。冲锋枪的钢管闪着蓝光,士兵的钢盔闪着绿光,坦克的炮口是黑洞洞的。

月光也照在学生们的脸上,在月光下,他们脸色显得很苍白,他们的身体显得很单薄,他们的肩膀显得很弱小。有几个女生眼里流着眼泪,她们的身体在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恨。

明看了一眼队伍里数学系的小男生。小男生目视前方,两只胳膊与旁边的同学们紧紧地挽着,吉它斜背在背上。学生们手挽着手,胳膊挽着胳膊的站在面对军队的最前列,他们做好了思想准备,就是军队的大棒打到头上,也绝不松手,直到倒下去。学生们身后是严阵以待地手拿石块的市民们。路边观战的市民们,有的站在街边,有的爬到树上,在齐声的有节奏地高喊:士兵们,滚回去,士兵们,滚回去。不远处几幢灰色高楼的阳台上,也聚集了不少人在观战。在屋内投射出来的灯光的背景下,他们的头像是一个个黑乎乎的剪影。

在黑夜里,庞大的坦克显得更加恐怖和狰狞。突击队已经收缩到几辆坦克周围和背后,准备着下一轮的冲锋。庞大的坦克成了一个天然的掩体,为他们挡住了不少石头和砖块。士兵们头上的钢盔也在保护着他们。他们抡着大棒,像是打棒球一样把飞向他们的石块打到一边去。石块砸到坦克上,连个坑都砸不出,只是留下一个小白点。市民们扔过去的石块大多落在地上和坦克上,少数向士兵们飞去的石块又被士兵们手里的木棒击走,士兵的突击队基本没有受到什么损失。

学生们身后的市民们在不断地向前涌来。这只几百人的学生队伍,在后面成千上万的市民向前涌的力量的推动下,被推挤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市民和军队的突击队还在互相仍着石头,石头在天上横飞着,有的击中了坦克的石头被坦克的钢铁身躯弹了回来,有的掉在地上,地上是一片碎砖瓦片。

突击队的年轻的军官站了出来,拿着手枪,举起了手臂,猛喊了一声。军官身后的士兵们听到他的命令后,把木棒一起举起。军官的手臂指向学生们的方向,像是就要挥下来命令突击队向学生们冲过来了,但是手臂突然停下了。军官的目光紧盯着一个人。明顺着军官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人举着一块白布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了学生和军队对峙的中间地带。

明看着走向军官的那个熟悉的身影,认出他是吴老师,心里诧异他怎么还没离开。看着吴老师独身一人举着白布向着举着大棒的突击队走去,明觉得心一下吊了起来。吴老师伸直的胳膊上举着白布,白布在黑夜里显得很显眼。他一边走一边向士兵们喊着:

不要打了,我要跟你们的指挥官谈判。

 

***

市民们怕伤着中间的吴老师,不再往军队方向投掷石头了。吴老师扭头冲明微笑了一下,像是满怀着信心一样,脚步坚定地向着士兵们走过去。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敢独身一人走向那些拿着大棒的士兵们。市民们和学生们都屏住了呼吸,没有人喊叫,空气一下沉寂起来。大家都在看着吴老师,看着一个孤单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向士兵面前。

吴老师走过了学生们和军队对恃的地带中间,走到了军队的一边。他开口说话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为了让尽可能多的士兵们听到,吴老师用了最大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

人民的子弟兵们,学生们不是暴徒,你们是人民养大,请你们顺从人民的意愿,不要对学生采取武力-------

吴老师的话还没有说完,年轻军官的手臂举起,向着吴老师有力的一挥。一群突击队蜂拥而出,他们手里的木棒对着吴老师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吴老师用胳膊去挡,只听见咔嚓一声,随后是吴老师的惨叫,他的胳膊一定是被木棒打断了。又有几只木棒狠狠地打在吴老师的肩膀上,背上,腰上和腿上。吴老师的身子痛苦地弯曲下来,倒在地上。几个突击队员对着吴老师的躺倒在地上的身体猛踢。吴老师的脸上流着血,用双手捂着脑袋,在地上被打得滚来滚去。

所有的学生和市民们又一次震惊了,谁都没有想到士兵们会这样当众用木棒殴打吴老师。吴老师虽然不是学生,但是他的文绉绉的样子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师。短暂的震惊过后,学生们和市民们都愤怒了。市民们怒吼了起来:法西斯!法西斯!但是市民们手里的石头不敢往前仍,怕砸着倒在地上的吴老师。

学生们忍不住了。面对着军队的暴行,他们愤怒了,他们的热血沸腾了。数学系的小男生挣脱旁边同学的胳膊,要冲向突击队去救吴老师。后面的学生们不断往前涌着,要一起向着军队冲过去。明的理智告诉明说这样不行,如果学生们阵脚一乱,军队就会趁机猛冲,会把人群驱散,把这一道防线冲破。但是明的情绪已经无法听从理智的劝导,因为吴老师血淋淋地倒在地上,还在痛苦地呻吟着翻滚着,士兵们还在向着他的身上和头上猛踢,学生们不能看着他被军队打死在面前。

明带学生们向着吴老师的方向冲过去,后面的一些学生和市民们也跟着冲过去。明看到年轻军官得意地笑了,他的脸上带着嘲笑,好像在讥笑学生们。学生们冲过去,把吴老师从突击队手底下抢了出来。年轻军官一挥手,把突击队叫了回去,他一直在等着最佳时机来冲破学生们的防线。他的最佳时机来到了。

学生们刚把吴老师抬到路边,正在招呼旁边的一辆市民的三轮车,把吴老师抬到三轮车上的时候,就听到一阵爆炸声。明回头一看,就看见十几个催泪瓦斯弹飞过人们的头顶,落在学生们和市民们的队伍里。催泪瓦斯弹落在学生们和市民们的脚下,在人群里炸开,一团团浓厚的黄色烟雾,把学生和市民们的队伍罩住。呛人的黄色烟雾散开,学生和市民们在烟雾里不断的咳嗽。学生们谁都没有见过催泪瓦斯,这突如其来的瓦斯把本来已经乱了的队伍搞得更乱了。

学生们互相挽着的手臂松开了,他们纷纷用手去捂住嘴和鼻子,市民们的队伍散开了,人们本能的躲避着黄色的瓦斯气体。瓦斯的气体钻进了明的鼻子和嘴里,明觉得喉咙干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难受。明使劲儿地咳嗽着,想把吞进去的瓦斯气体给吐出来。数学系的小男生在明身边也在大声咳嗽着,他用手揉着眼睛,好象眼睛里进了什么东西似的。

突击队的年轻军官抓住时机,果断地把手向着学生们方向一挥。突击队趁着学生和市民们慌乱的时机,发起猛冲,上百个突击队员一起向前冲过来,木棒飞舞,见人就打,势不可挡。已经被瓦斯熏得失去战斗力的学生们无法抗击突击队的猛烈冲击,他们被木棒打散。明看见几个男同学护着女同学,在前面用身体挡着女同学。士兵们的木棒毫不留情的向着他们身上抡来。女生们在恐惧地尖叫,木棒打在男同学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一个男生腰上挨了一棍子,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在明身边,一个士兵举着一条木棒向着数学系的小男生打来,小男生一转身,背后的吉它被打瘪,从中间断裂了。

我的吉它!数学系的小男生惊叫了一声。木棒向小男生的身上继续抡来,明一手去拉他,一手去挡木棒,胳膊上狠狠地挨了一木棒,火辣辣地疼,像是要断了一样。明抬起头,愤怒地看着挥着木棒的士兵。士兵双眼圆睁,举起木棒,又要劈头抡下。如果他这一棒子下来,一定会把面前的学生打个头破血流。数学系的小男生回过头来,眼中冒出怒火,嘴里说,你打吧。他把头昂起来,等待着木棒。士兵愣住了,看着数学系的小男生那张还充满稚气的像是十五岁的脸,举着的手颤抖了,没有敢落下来。

市民们已经被突击队的木棒打散了,纷纷向着马路两边躲去。见到突击队员们气势凶猛,手拿木棒把人群驱散,明知道学生们已经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和稳固防线。明只好对着还在被士兵们的大棒驱赶的学生们喊了声:撤到第二道防线!数学系的小男生摘下了背上被打折的,仅靠着几根弦连接着的吉它,把它向着士兵们的方向仍去。一个士兵抡起木棍,把吉它彻底打烂。吉它的一半掉在路中间,另一半飞到了路边。

明拉着数学系的小男生往后撤。数学系的小男生眼里冒着火,想要跟士兵们拼命。明拽着他往后走。透过黄色的烟雾,明看到有两个学生架着刚才被打倒在地的一个男同学,向着路边的一个三轮车走去。路边的市民们还在高喊:法西斯!法西斯!他们的喊声被坦克的马达轰鸣声淹没。有一些石头从路边飞向了军队,军队把催泪瓦斯弹仍向观战的市民们,市民们纷纷向后躲避瓦斯的烟雾。

学生们一瘸一拐的互相搀扶着撤退到了桥头,眼里满怀着悲痛和愤恨,向着桥中的第二道防线撤去。在学生们的后面,军队的突击队面容严肃地拿着木棒隔着一段距离跟着学生们。坦克的马达声响了起来,装甲车和军车也纷纷启动,在暗夜里向着桥的方向开始移动了。军车的灯光连成一条连绵不绝的白龙,把路面照得惨白。马路上到处是碎石,东一处西一处地流着一些暗红的血迹,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让夜色显得无比恐怖。

 

***

夜色中,从第一道防线撤下来的学生们托着疲累的身体,满怀着悲愤和耻辱,搀扶着受伤的学生,跨过横在马路中间的公共汽车和水泥墩子组成的路障,退到了桥中央的路障后面的第二道防线。

明的胳膊在火辣辣地疼。他低头看了一眼,看见衬衫袖子已经被撕裂了,里面肿起了一个大鼓包。明动了动,胳膊还能动,但是里面的骨头在撕心的疼。明想可能是里面的骨头被打裂了,但是好在没有骨折,不然胳膊就动不了了。

数学系的小男生在明的身边默默地走着,他的衬衣的肩膀上还留着一块黑,那是他过去背着的吉它在衬衣上留下的痕迹。他撅着嘴,眼里满是怒火,满脸通红。明看了他一眼,说:

你该感谢你的吉它,它救了你的命。要是没有它挡着,你的腰就会被木棍给打断了。虽然你的吉它没了,但是只要人没事儿,将来还会有吉它的。

你不知道,数学系的小男生气鼓鼓地说,那把吉它从初中就跟着我,它是我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妈攒了很久的钱才攒够了钱,给我买的。现在让这帮混蛋们把它给毁了。

你妈会很欣慰的,明安慰他说。这把吉它救了你的命。

学生们走到桥中跨过路障的时候,大个子篮球队员早已经率领学生和市民们在那里严阵以待地等待着军队的进攻。篮球队员果然没有辜负明的叮嘱,即使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也没有让学生们到第一道防线去支援,而是坚定地把学生们留在第二道防线。篮球队员见到明,急急火火地对明说:

看到你们前面发生的事儿了,军队太残暴了。这里的学生们和市民们都想冲过去跟你们在一起和突击队展开搏斗,但是我没让他们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服他们坚守在这里。

你做得对,明赞许地看着篮球队员说。我们就是因为乱了阵脚,才被军队突破防线的。

你胳膊怎么回事儿?篮球队员问。

挨了士兵们的一棍子。明说。

厉害不厉害?要不要送你去医院?篮球队员问。

没事儿。明用手托了一下胳膊说。胳膊还能动,说明没骨折。赶紧准备好,士兵们马上就会上来了。

从第一道防线退下来的学生们跟第二道防线的学生们汇合,插到队伍里面去,从前面撤下来的市民们也走到后面,去跟市民们站在一起。第二道防线的人增多了,队伍又恢复了学生在前,市民在后的阵容。桥边有几个受伤的女学生在向第二道防线的学生和市民哭诉军队的残暴,她们声泪俱下的诉说激起了所有学生和市民的一致愤慨。一些市民们主动帮着把受伤的学生给背到桥下,放在三轮车上送到医院去。

 

***

军队的突击队跟上来了。他们从西面踏上桥头,小心翼翼的在桥面上走着,背后是更多的士兵,坦克和军车的长龙。他们快接近中央的路障的时候,一块块砖头石块就第二道防线飞出,飞过中间的路障,向着突击队员们砸去。与此同时,桥侧面树林里的一些事先早已埋伏好的市民们,也借着树木的掩护,把石头向着突击队员们的侧翼仍去。突击队员们躲避前面和侧面飞过来的石头,推回了桥西。

暗淡的灯光下,后面跟上来的士兵越聚越多,形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到处都是绿色的制服,绿色的钢盔。隔着黄色的公共汽车和灰色的水泥墩路障,桥东面聚集了数千学生和市民。这第二道防线是一道更坚强的防线,因为有前面路障的保护,突击队的一起猛冲的战术不能奏效了,他们只能从路障中间钻过来,这样的话他们就会被桥东侧的学生们和市民们的砖头和石块给砸回去。军队的突击队员们在砖头石子的射程外面停住了,没有哪一个突击队员敢自己冲过来。

士兵们在桥西面不安地躁动着。看得出来无论军官和士兵都有些急躁。时间在一分一分的过去,现在已经是晚上10点了,他们还被阻截在离天安门广场五公里的这个桥上,过去的一个小时他们只移动了几百米,照这样下去,他们明天早上也到不了天安门。

桥面上没有风,空气闷热,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绿色军用直升飞机又从头顶上飞了过来,在士兵们和军车的上空盘旋着,飞得很低。从军官们紧张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对督战的飞机怀有巨大的恐惧,好像飞机上的人在严令他们必须要按时进占天安门广场似的。桥对面,士兵们在等待着,看着几个军官们在商量着怎么清除路障。

突然,一阵马达声音响起,明看到军队的突击队员们侧身让开道路,从他们身后开上来一辆坦克。

桥头昏暗的灯光下,坦克厚厚的装甲上涂着绿色和黄色的保护色,圆圆的炮塔的一个侧面涂着一个大大的红五星,另一侧靠后的地方涂着白色的编号,炮塔上的盖子紧闭着。坦克的灰色履带下面滚着五个粗大的轮子,履带上面是铁板,再上面是一些铁链子,和堆积的一些沙袋一样的东西。墨绿色的炮筒向前伸着,炮筒的中间有一段炮管很粗,坦克履带嘎吱嘎吱的响声很吓人。这个钢铁的庞然大物爬上桥来的时候,桥身都在颤抖。有人惊恐地喊,桥要塌了,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恐慌。

坦克缓缓地爬上桥来,它的沉重的身躯把桥面上的一切都碾压得粉碎。昏暗的路灯下,它像一个庞大的野兽一样,不可阻挡地向着前面的公共汽车撞去。明和桥东面的同学们和市民们不约而同地一起涌向公共汽车的另一侧,用手,胳膊和肩膀顶住汽车。坦克推了几下,见推不动公共汽车,就倒了回去,准备加速冲上来把公共汽车给撞开。

明和大个子篮球队员趁着坦克倒车的机会爬到公共汽车顶上,指挥底下的学生和市民们顶住公共汽车。坦克倒退回去几十米后,开始加速,履带嘎嘎地转动着,炮筒离学生们越来越近,凶狠地朝着汽车撞来。明和站在车顶上的大个子篮球队员一起齐声喊:一,二,三,顶!底下的同学们和市民们一起蜂拥而上用肩膀和身体死死顶住被撞击的公共汽车。

坦克的冲击力太强大了,公共汽车被撞得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向着桥东倾斜下来,像是要翻到的样子。车厢的铁皮被撞得瘪了进去,车上的玻璃也被震碎了,哗啦啦地掉到路面上和车厢里。明差点儿被从车顶上甩下来,他紧紧抓住车顶上一块凸出的铁把手,才没有掉下去。学生们和市民们举起无数只手臂从反方向推着公共汽车,他们的肩膀使劲儿顶住公共汽车,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的背部和肩旁,几千名学生和市民的力量拧成一股绳,推着公共汽车。坦克的巨大冲击力被抵消了,公共汽车摇晃了一下,又站稳了,没有被撞开。

桥西的士兵们都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想到坦克这么坚强的钢铁庞然大物,居然不能把只有一层薄薄的铁壳的公共汽车撞开。他们沮丧地站在桥头,看着他们的指挥官,不知道怎么办好。坦克缓缓地向后倒着退了回去。

在桥东,学生们和市民们激动地大声说笑着,互相拍着肩膀,挥舞着手臂。明站在车顶上,举起还在有些剧疼的胳膊来,带头喊了一句口号:

人民万岁!

人民万岁!学生们和市民们一起呼喊,胜利的呼声此起彼伏,震撼了夜空。远处几座楼上阳台上,在黑暗里观战的人们也在伸出胳膊跟学生们一起呼喊着。车下面,数学系的小男生也在高兴地挥舞着胳膊一起呐喊,身边几个歪戴着帽子的农民工兴奋地把帽子摘下来,扔到了天上。

 

***

远处的天边,闪过了一道红光,然后是几声像是炮声似的沉闷的声音传来,给明带来了一个不祥的预感。明站在车顶上回身看,只见长安街上串串路灯在昏暗的照着街道,街道两边的树影显得阴森森的,路边的建筑几乎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很少的窗户亮着灯。街道上不断有人在跑动,一些自行车和三轮车在路上匆匆地行驶着。不远处几个人在跟着一辆三轮车小跑着,车上躺着一个受伤的人。几百米外的一个路口似乎也有公共汽车被一些人推着,横在了十字路口。天安门的方向有一些红光,在黑夜里看不清楚那边的情况,只看见一团火光腾飞起来,像是一辆车辆在燃烧。

明深吸了一口空气,空气中浮动着恐怖的气味。明闻到了一股汽油味,低头一看,汽车的油箱被撞裂了,黑色的汽油流了一地。明向军队的方向看去,看到军队的坦克车,装甲车和卡车排在桥西,在黑夜里一眼望不到边。绿色卡车上的士兵们正在纷纷地跳下车来,他们的冲锋枪端在手上,面容严肃。几个军官模样的军人在卡车前后奔跑着,喊叫着。一个高级军官模样的老军人站在一辆装甲车旁边,手里拿着一份地图,在对着几个军官吩咐着什么话。

大个子篮球队员拉了明的手一下,指给明看站在桥西面的那些突击队员,明看到那些突击队员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扔掉了大棒,他们的手上也端的是冲锋枪。枪口对着学生和市民的方向。惨白的路灯下,突击队员们的一个个头戴绿色钢盔,面色阴郁,杀气腾腾。大个子篮球队员说:

你看他们紧张得那个架势,是不是准备开枪了?

明点点头说,如果他们开枪,你我就是最好的靶子了。

与此同时,明看到不远处的坦克停止了向西的倒退。它停顿了一下,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更疯狂地向着公共汽车的方向开来,钢铁履带上卷着几片汽车上的铁皮,嘎嘎的转着向前滚来,桥面上的碎砖块被坦克履带碾成碎末。坦克离公共汽车越来越近,明能看见坦克的潜望镜在打开着,似乎能看到潜望镜里面一双眼睛在看着学生们。

二十米,十米,五米,坦克向着公共汽车比以前更加凶狠地撞上来了。明想那个坦克手可能急眼了,他不能接受坦克撞不开公共汽车这个事实,他想要证明他的坦克是无敌的。有一瞬间明有些担心他会发射一颗炮弹出来,把明和大个子篮球队员给轰个粉身碎骨。

大个子篮球队员和明站在车顶上又一次喊着号子:一,二,三,顶!人们又一次涌向公共汽车,用双手和肩膀顶住了汽车。前面的人用双手使劲儿推着汽车,后面的人顶着前面的人的后背。坦克这次的力量实在是凶猛,它不仅把汽车的车头给撞瘪了一大块进去,而且把公共汽车撞得剧烈摇晃起来。但是公共汽车在学生们和市民们的合力推顶下,没有倒下,没有被撞开。虽然车头被撞瘪,车的前车窗的玻璃全都粉碎了,但是它还是屹立在桥中间,横挡着路面。

人民必胜!学生们和市民们又一次欢呼了起来。

明不知道那个坦克手是怎么想的,但是明觉得此时此刻他一定是非常沮丧和不甘心。桥西面的士兵们和军官们在观看着,那个老军官显得不耐烦了,他在对着一些军官下命令。军官们提着手枪,在军队的长龙里跑动着呼喊着传达命令。桥中间的坦克往回退了十几米,积聚了一下力量,又一次凶狠的向着汽车撞来。公共汽车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把明给从车顶上甩下来。幸亏明倒向了东侧,落到了正在奋力顶车的学生和市民的头上,才没有被摔着。

学生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地用手,用肩膀,用身体顶住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经过坦克的几次撞击,车身变得七扭八歪,但是依然固执地横在马路中间。庞大的坦克沮丧地倒退了回去,它好像看到了无论它再怎么撞击,也是徒劳的,因为学生和市民会把汽车顶住。即使公共汽车被撞开了,学生们也会把它推回去,重新挡在路中央。

学生和市民们也看到了这一点。学生们欢呼着,觉得终于有办法挡住军队了。如果连坦克都不能撞开路障,那么还有什么能够把路障给破坏的呢?学生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一起振臂高喊着:

人民万岁!人民必胜!

 

***

学生们还没有停下欢呼,就听见几声刺耳的爆炸声,十几颗催泪瓦斯弹一起齐飞过车墙的路障,落在学生和市民中间。灰绿色的长筒形状的催泪瓦斯弹爆炸开,一团一团的黄色烟雾在夜幕里腾起,辛辣的气味顿时向四面弥漫开来,桥东的学生们和市民们被笼罩在一片黄色的烟雾中。瓦斯呛得人咳嗽,眼睛也火烧火燎地疼,就像在第一道防线发生的那样,人群开始慌乱起来,乱了阵脚,本能地四处躲避着瓦斯的烟雾。明从背包里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毛巾来捂住鼻子和嘴,把另外一条毛巾递给了在身边数学系的小男生,说:

快拿这个把鼻子和嘴捂上,别让瓦斯进到肺里。

数学系的小男生一边咳嗽着,一边接过毛巾把嘴和鼻子捂住。刚才一个瓦斯就落在他身边炸开,他的眼睛被瓦斯呛得通红。

趁着桥东的人群在慌乱地躲避瓦斯的时候,坦克又一次冲上了桥头,向着两辆公共汽车的结合部狠狠撞去。车顶上站着的大个子篮球队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但是人们没有像上几次那样听从他的指挥,他们还在瓦斯弹爆炸所造成的震惊中没有恢复过来,还在躲避着瓦斯的呛人的烟雾。

明听见一声巨响,抬头看去,坦克已经趁着人们的慌乱,把路中间的两辆公共汽车一左一右给撞开了。车顶上的大个子篮球队员掉了下来,摔倒在地上。汽车被撞得歪了起来,其中一辆汽车的车头被完全撞烂,前面的铁皮翘了起来,引擎的冷却液流了一地,车门被撞得瘪了进去,门把手向外支棱着。坦克把两辆车之间撞开了一道几米宽的口子。

明看见坦克又一次后退,准备把这个口子再撕开一些。明喊了一声,封住口子!数学系的小男生和其他纠察队员一起跟着明向着被坦克撞开的口子冲去,其他的学生和市民们也跟了上来。人们不顾瓦斯呛人的气味和对眼睛的刺激,在黄色烟雾里齐心协力地一起推动公共汽车,硬是把被撞开的汽车又推回到了原状,把口子给重新堵住。

明看到大个子篮球队员继续顽强地向着车顶爬去,就一把拽住他说:

别上去了,太危险了。

不怕,篮球队员笑笑说,又手脚麻利地爬到车顶上去了。

坦克隆隆地开了上来,又一次对着汽车的结合部狠狠撞去,它像是已经发现两辆公共汽车的结合部是最脆弱最好突破的,所以在猛撞汽车的结合部。已经爬上车顶的大个子篮球队员继续指挥着,学生们从催泪瓦斯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一起涌上去顶住汽车。汽车只猛烈的摇晃了几下,在学生和市民们的合力推顶下,依然屹立不动。

桥西的士兵们面容沮丧地观看着学生们和坦克的较量,目瞪口呆,几乎难以置信那些催泪瓦斯和坦克竟然无法摧毁学生们的防线。

 

***

夜幕更加黑了,天空上又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明抬头望去,只见一辆军用直升飞机就在士兵们的头顶上打着转,飞机低得几乎要碰上桥头上电灯杆上的电灯。明看见一个军官拿着一个步话机,在紧张地对着步话机讲些什么。明想他一定是在跟直升飞机上的指挥官在通话。

坦克的马达声消失了,没有再往前冲。直升飞机向着军队长龙的中部飞去,喧哗的桥头突然静寂下来。明向军队的方向看去,看见那些突击队员们手里的一支支闪着淡蓝的光的冲锋枪平端了起来。站在突击队前面的年轻军官面容严肃地一挥手,突击队开始一起向着路障冲过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突击队员们的冲锋枪里吐出了一串串火舌,一串串蛇信子一样的火光在夜色里显得分外狰狞。子弹带着火光穿过公共汽车飞过来,带着尖锐的呼啸从耳边飞过。一些子弹打在汽车的铁框和铁皮上,发出爆竹一样的响声,溅起一溜火星。

快下来!明大声冲着还在汽车顶上站着的发楞的大个子篮球队员喊。

大个子篮球队员在车顶上晃了几晃,嘴里和胸膛里同时喷出了血。血像喷泉一样从他的身体里喷出来,他身体后坐,腿弓着,腰弯着,手伸在空中无力地想抓住什么,硕大的身躯就从公共汽车顶上倒栽葱掉了下来。嘴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

啊~~~~~~~~~~~~~~~~~~~~~~~

 

***

木樨地三里河桥东的人群被枪声吓傻了。

大个子篮球队员从车顶上中弹掉了下来的时候,明和数学系的小男生还有几个同学一起往前跑,想去接住他。他们没能接住他。篮球队员直接掉到了地上。明跑到他身边,抱起了他,他的身子还在抽慉着,但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明抱着他的脑袋,蹲在那里,看见子弹打在桥边的水泥桥面上,溅起了火花。

数学系的小男生中了一枪,血从他的胳膊上冒了出来,他用另外一只手捂了一下胳膊,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上的血。几个跟在后面的学生看见数学系的小男生受伤了,架着他就往桥下跑。有人喊,是真子弹,军队开枪了。有人喊,有人被打死了,有人流血了。这喊声,和子弹尖锐的声音混在一起,在人群中引起极大的混乱,很多人惊呆了,不知该怎么办。有人往桥下撤,有人往两边跑,躲避子弹。守在汽车和水泥墩子组成的障碍物的旁边的学生有几个被子弹打伤了,旁边的人抬着他们向桥下跑去,其余的人看见血肉身躯抵挡不住子弹,也开始往后撤了。

桥西面几辆坦克一起冲上来,向着公共汽车撞去。没有学生和市民顶着的公共汽车,一下就被撞翻了,横倒在路上。坦克把倒在路上的公共汽车向路边推去,汽车的铁皮在地上摩擦着,擦出一溜火花,点着了路面上的汽油。一片火光燃起,公共汽车在路边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桥中央的路障在坦克的履带下被打开了一个十几米的口子,士兵们举着枪从突破口冲了过来,他们一边喊着,一边往天上放着枪。桥的侧面的小树林里的市民们还在扔石头袭击军队的侧翼。士兵们对着小树林一阵密集的扫射,小树林里的人被打倒几个,剩下的人都赶紧躲藏到树后。

看到军队已经突破第二道防线,明的心里很悲哀。刚才还坚不可摧的第二道防线转瞬之间就土崩瓦解了。那些开枪的往前冲的士兵,他们也是长着同样年轻的面孔,但是他们的脸上是麻木的表情。大多数士兵的手里的枪对着天空和人群的头顶上漫无目标的扫射着,也有的士兵的枪口是对着人群直接扫射的。明把大个子篮球队员的眼睛阖上,把他的渐渐僵硬的尸体平放在地上,面对着越来越近的端着冲锋枪的士兵们站了起来。

一声枪响,明的右腿上中了一颗子弹,血从明的裤腿上渗透出来,右腿变得麻木不听使唤了。明拖着流血的腿,摇晃了一下,继续站直了。一个突击队员冲到明的身边,举起枪托,对着明的脑袋砸了一下。明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身体向着路边倒去。

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明的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

在倒地的时候,明的胳膊碰到了一本书。那本书散落在地上,翻开着,上面印满了托福单词。1989年六月四号凌晨。木樨地的三里河桥头上。坦克隆隆。子弹啪啪。脚步声,呼喊声,哭声和枪声混杂在一起。明闭着眼睛歪躺在路边,额头上和腿上向外流着血,书包散落在一边,沾染着泥污的白衬衫破了,露出被汗水浸湿了的胸膛来,带着淤血痕迹的胳膊肘下压着一本托福单词书。

 

 

第三章: 小梅的六月三号

 

他把一束陌生的目光扫到小梅的身上时,小梅知道,他没有认出她来。

不过没关系,他会认出来的,小梅想。今晚。

他把手里的最后一张传单递给了一个骑自行车人之后,才把目光转向刚才站在人群后面的小梅。围在他身边的几十个路人正在陆续散去,骑车的有的往南骑,有的往北骑;走路的沿着夜色中的街道走着,手里拿着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道的红色的薄纸。人们四散之后,刚才拥挤的路口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了小梅,推着一辆半新不旧的二六飞鸽女车,站在街口的昏黄的路灯下,在看着他。他冲小梅微笑了一下,眼睛眯着,黑色的瞳孔带着询问。

他终于看见我了,小梅想。但是还没有认出我。

看着他的目光,小梅心里有些慌乱。她本能地伸手拢了一下头发,把嘴角的几缕头发拢到耳后去。想起《飘》里的郝思嘉在没有口红的时候靠咬嘴唇让嘴唇变得鲜红些,小梅又不自觉地咬了一下嘴唇。他像是全没有发觉小梅的心思,黑色的眼睛依然在看着小梅,像是在问小梅有什么问题。他的眼睛闪着青色的月光和黄色路灯混在一起的光,这混在一起的光落进了小梅的心底,让小梅的心跳加速了起来。

夜色温柔。温柔得就像是恋人轻轻抚过脸颊,落在嘴唇上的手指。

 

***

小梅是北京海淀区魏公村附近的一家国营宾馆的服务员。六月三号晚上九点,小梅上完白班,跟上夜班的一个姑娘交接完手续后,走出了旅馆的大门。小梅身上穿得是一条皱皱巴巴的白色长连衣裙,脚上是一双普普通通的平跟的绿色凉鞋,没有穿袜子。小梅的头发属于偏干的类型,这几天犯懒,没有洗头,觉得头发梢都干得有些分叉了。临下班的时候,小梅从旅馆前厅的镜子里看见自己前面的头发蓬松,后面的瘪着塌在后脑勺上,是一个最糟糕的发型。旅馆里有浴室,员工可以下班之后去洗个澡,但是劳累了一天,小梅既没心情也力气去梳妆打扮,只想早些回家,美美地睡上一觉。

小梅把锁在旅馆大门左侧的自行车的锁打开,飞身上车。旅馆前面的街道正在施工,一个带着蓝色安全帽的工人拿着一个机器在嘟嘟地往地上钻洞,搞得噪音很大,尘土飞扬。小梅一手扶着车把,一手用手背堵着嘴和鼻子,低头骑过坑洼不平的街道,骑过街道两边的小饭馆,骑过一个挂着《信息世界》杂志社牌子的大门,骑过一个新疆人卖拉条子的餐馆,骑过路边卖衣服和羊肉串的小摊。

小梅刚拐上主路,就看见了一个大学生在街上撒传单做演讲。大学生站在路口几块砖头铺成的高处,穿着一件袖子挽到了臂弯的白衬衫,胳膊上带着学生纠察队的红箍。他的手里拿着一摞红色的传单,在跟围在身边的一些市民们讲着什么。小梅翻身下了自行车,在人群后面站着,从前面的人的肩膀的缝隙看进去,一眼就认出了他。

昏黄的街灯下,他带着一副普通的秀郎镜,面容清瘦,下巴坚强,两条浓厚的眉毛紧锁在一起,额头上因为紧张而冒出一些汗珠。他腿上穿着一条贴身的蓝色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有些发旧的运动鞋,白色衬衫的上衣口袋别着一杆钢笔,就像他每次从学校回家时穿的一样。他的声音依旧有些低沉嘶哑,就像他平时讲话的嗓音一样。他的一只胳膊在不协调地挥着,加强着语气,但是动作看上去有些夸张。

小梅扭头看见路边一颗树下停放着一辆二八男车,后车座上别着一个绿色的长方形的书包。小梅知道,那是他的自行车和他的书包。他是一个粗心的人。如果是小梅,绝不会把书包放在后车座上,任何人都可以趁他在人群中讲话时,伸手把他的书包偷走。小梅有一种冲动,想把他的书包拿过来,替他抱着保管着。但是小梅只是想了想,并没有这样去做。

小梅扭回头时,看见他结束了演讲,举起胳膊带着市民们呼喊了几句口号,把手里的传单递给周围一张张伸出来的手。小梅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跟他不期而遇。

 

***

今天上班前,妈妈特意叮嘱小梅晚上回家去照看弟弟。妈妈是天坛医院的护士,这一段时间在上晚上六点到凌晨六点的晚班。小梅的爸爸在国外使馆工作,常年不在北京。弟弟上高一了,是个很听父母话的好孩子。家里什么都有,妈妈对弟弟一向娇惯,总是在家里给弟弟做很多好吃的。小梅知道,家里并不需要她回去照看弟弟。妈妈让她下班赶紧回家,是怕她去天安门广场,怕小梅在广场上出事儿。

小梅上下班时,骑自行车都会路过天安门广场。从学运开始以来,妈妈就一直叮嘱小梅,不要去看游行,更不要去跟着游行。爸爸也不断从国外给小梅打电话,要小梅踏心工作,千万不要卷入北京的游行。爸爸在外交口工作多年,本来打算把小梅安排到外交部工作,但是可惜小梅学习不好,没能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爸爸给她找了一家外交部下属的宾馆,在里面做服务员。

小梅答应了母亲,说晚上回家照看弟弟。而小梅一点也没有想到,会下班后在外面的街道上遇见他。小梅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而他,这个粗心的男生,到现在也没认出小梅。也许小梅不告诉他,他一辈子都不会认出小梅来。小梅就像是站在阴影里,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他。而他从来没有往树荫里看过一眼,从来没有注意到那里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

 

***

抱歉,传单都没了,他终于开口说。

他一定是以为小梅在等传单。刚才他在发传单的时候,小梅没有伸手要传单。在宾馆里,小梅已经知道了传单的内容。

有几个住在宾馆的戴眼镜的外地人,天天往天安门广场跑,回来时带着传单和一脸的兴奋,忍不住地跟旅馆的小服务员们聊天。他们告诉她说,今晚军队要进城。他们说,自从发布戒严令之后,有过几次传言,说军队要趁夜晚进入天安门广场,把占据广场的学生们清理出去。天安门广场现在已经变成了这场学运的一个象征,一个政府与学生角力的关键点。广场一天被学生占领,政府就一天无法扑灭这场威胁到执政党的命运和前途的学运。他们绘声绘色地说,有位军队出身的曾经在新疆大开杀戒的大佬扬言,老子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要让别人坐,要杀掉几百万人来维持红色江山的颜色永不变。他们说,最近几天,不断出现一些危险的信号。一些剃着士兵们常见的平头,身穿军队里发的白衬衣,操着各种外地口音,手里拿着地图的年轻人出现在北京的地铁里。那些人把白衬衣的下摆系在深色裤子的皮带下,脚上穿着白球鞋,神情紧张地东张西望,焦虑地看着地图,像是不知道怎么坐地铁到达目的地一样。那些人在长安街沿线的地铁站下车,像是水流进沙子里一样迅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和街边的大院里。他们告诉她和前台的一个小服务员说,一些士兵肯定已经化整为零地渗透进了城里做内应。他们说,没有人知道军队什么时候会进城。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军队会进城,迟早。

 

你 ,一会儿,是要去广场吗?小梅小声地问。

去,他点头说。传单都撒完了,我现在就去。

我跟你一起去行吗?小梅轻轻地问。正好我顺道儿。

他没有回答小梅的问题,而是走向了树下的自行车。小梅有些失望,没有再去看他。这个笨男生。既没有认出小梅来,也没有听懂小梅的话的意思。小梅的目光越过他的身体,看着街边正在进站的一辆无轨电车。虽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庞大破旧的电车上依然站着很多人。电车嘎吱地响着,售票员在喊着先下后上,司机茫然地看着前方,把车门打开。车上有几双目光看着他臂上的纠察队的红箍,也有几双目光带着好奇打量着推着自行车,站在路边的小梅。路边的小摊贩们在吆喝着,空气中夹杂着吆喝声和羊肉串烤糊了的味道。小梅转过头,眼睛瞥着他,看见他打开了车锁,推起自行车,向着小梅走来。

那一起走吧,他走到小梅身边说。

小梅点点头,心里有些小得意地笑了。小梅等得就是这句话。他还不算太笨,终于明白了。小梅几乎把答应回家照看弟弟的许诺给忘了。

 

***

小梅一直喜欢善良,聪明好学而用功的男生。小梅觉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爸爸和妈妈有时在讨论小梅以后该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妈妈说,女孩应该找个家庭好个人条件也好的,最好本人是大学生,家里也有钱。爸爸说,家庭条件不重要,这个世界什么都可能失去,只有聪明和用功是自己的。大学生也好,不是大学生也好,家里穷也好,富也好,男孩子只要聪明又知道努力,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总会靠自己的本事走出逆境。

小梅觉得妈妈太世俗,太看重钱和物质。多年以后小梅自己也成了母亲,有了一个女儿。那时,小梅才体会到母亲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受苦的心情。小梅倾向于爸爸的观点。爸爸是农村人,家境很穷,但是靠着自己的努力上了大学,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爸爸的同事在家里喝酒的时候说,倘若不是爸爸太耿直,一定今天也是部里数一数二的了。小梅很敬佩爸爸,觉得爸爸正直,聪明也工作认真。爸爸没有靠山,爸爸靠得是自己。小梅想以后的自己的男朋友也要像爸爸这样,靠自己的努力和本事成就一番事业,而不是靠家里。

小梅喜欢席慕容的爱情诗,更喜欢舒婷的爱情诗。小梅觉得席慕容的诗是给高中生那样的小女生写的,而舒婷的诗,是给更为成熟的人写的。“我为你扼腕可惜/在月光流荡的舷边/在那细雨霏霏的路上/你拱着肩,袖着手/怕冷似地/深藏着你的思想/你没有觉察到/我在你身边的步子/放得多么慢/如果你是火/我愿是炭/想这样安慰你/然而我不敢/我为你举手加额/为你窗扉上闪熠的午夜灯光/为你在书柜前弯身的形象/当你向我袒露你的觉醒/说春洪又漫过了/你的堤岸/你没有问问/走过你的窗下时/每夜我怎么想/如果你是树/我就是土壤/想这样提醒你/然而我不敢”。每当读到舒婷的这首《赠》时,小梅就觉得很感动。小梅不知道舒婷的这首诗是赠给谁的,但是小梅也想有这样的一个爱人,想看到他的窗扉上闪熠着午夜的灯光,想看到他在书柜前弯身的形象。小梅不想听男生跟她说我爱你。小梅想听男生激动地跟她说,你知道吗,昨天我发现了什么什么。小梅喜欢听男生告诉她说,昨天读了一本什么书,有什么地方感动了他。小梅喜欢有理想有梦想的男生。小梅想听男生说,以后他想做什么做什么。即使男生做不到想做的,也没有关系,毕竟理想和现实有距离,不是每个人的梦想都能实现的。但是有没有梦想,能不能着手实自己的梦想,对一个男生来说,却很重要,小梅想。

 

***

跟着他向着天安门广场并排骑去,小梅觉得有一种陌生,新鲜,刺激和恐惧的感觉。小梅觉得就像是他的女朋友一样,跟他并排骑着。两辆车有时靠得很近,车把几乎要碰到车把。小梅的车有时挨上他的车,小梅觉得自己几乎要摔倒了,几乎要摔在他的自行车上。他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只是用力地蹬着车,大多数时间专心地骑车,偶尔跟小梅说几句话。他问小梅是哪个学校的,小梅摇头说没考上大学。他说他有个姐姐,很聪明但是也没考上大学。小梅点点头,她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他的话里一点也没有迹象表明他知道小梅。小梅觉得有些伤心。小梅这么喜欢他,而他却对小梅懵然无知。

在一处红绿灯的路口,他们的车停下来,他掀起衬衫擦了一把身上的汗。小梅的身体突然起了一阵颤栗。就像有一次小梅在上电车的时候,突然在同一个站牌下看见了他。小梅站在他后面,身体忍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小梅躲在站牌的后面隔着几个人注视着他,他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在电车来的时候上车走了,连头都没有回一次。

小梅觉得浑身发热,不知道是因为夜晚的闷热,还是因为跟他在一起。很久很久以来,小梅都盼着有这么一天,有这么一个夜晚,能跟他在一起。今天晚上,小梅终于能跟他在一起了。虽然,只是一起骑车去广场。小梅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事。军队会不会进城,小梅和他又会怎样。小梅就像是一只胆小而好奇的小猫,既害怕又想知道。小梅是喜欢看恐怖片的那类女生,虽然心里怕得不行,却还要捂着眼睛把恐怖片看完。就像现在,小梅既期望军队进城,想看到学生们和市民们把军队的坦克车装甲车阻挡住,迫使军车掉头,再一次取得胜利。小梅又害怕军队进城,因为那时,谁也不知道真的会发生什么。

 

***

起风了。凉爽的夜风从身后吹来,从小梅的汗津津的肌肤上吹过,就像刚从旅馆的浴室洗完澡出来,发热的身体被凉风吹过。澄明的月亮挂在他们的左前方,照着他们的面孔。青色的月光下,他们并排骑着车。小梅曾经幻想过跟他并排骑车,一边骑一边聊。小梅觉得那样会很浪漫。小梅的宾馆离电车站有很长的一段距离,那一片新疆人多,成了新疆人的地盘。小梅对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嘴唇上翘着弯胡子的新疆人总有一种恐惧,害怕在夜晚自己走在新疆人聚集的街道上。小梅听说那些人除了烤羊肉串之外,还造假币。有个服务员跟小梅说,离他们宾馆不远的地方的一处房子里住着一伙新疆人,从他们那里用四十元真钱可以换一百元假币,小梅从来没敢这么干过。小梅觉得换假币跟杀人越货一样,都是干不得的勾当。

小梅很高兴今天下班骑车出来的是时候,要不是这时出来,就不会遇见他。当然,如果他能骑得慢一些就更好了。再慢一点。温柔一点。而他用力地蹬着脚蹬子,一直骑得很快,一点也没有觉察小梅的心情。他话语不多,显然不太会跟女生搭话。小梅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小梅想让他慢下来,好跟他说。但是他总是骑得这么快。但是即使他骑得很慢,小梅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如果他认出了小梅,小梅也许会跟他说很多。但是他没有认出小梅。

今晚街道上人不多,显得有些空旷。这些日子以来,去天安门广场的人已经比过去少多了。闷热的天气,过多的游行,人人似乎都已经疲乏了。偶尔有汽车在他们前面进站,看上去也没有多少乘客。

小梅有时觉得人生就像是街道搭成的舞台。你不断地从一个地方赶赴另外一个地方,忙得没有心情去观看路边的风景。有时无论你怎样努力,还是无法及时到达目的地。路上的人,与你同行的人未必是了解你的人,了解你的人未必与你同行,与你同行又了解你的人未必跟你是同样的步伐。就像他总是骑得快,经常骑到小梅前面。好在当他发觉小梅没有跟上来,就会放慢一点速度等着小梅。

每当他骑到前面,小梅就看见他的被汗水湿透的衬衫贴在宽宽的背部,看见他的后车座上的书包在一颠一颠的颤动。小梅有些担心他后车座上的书包会掉下来,几次想提醒他一下,但是小梅没有。小梅很想坐在他的后车座上,双手环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让他带着小梅走。那样他就是带小梅走到海角天涯,小梅也会愿意的。但是小梅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因为他到现在,还没有认出小梅来。

现在,不管怎样,小梅正在跟他一起骑车去天安门广场。小梅想在广场上停留下来,这样有一晚上的时间就可以跟他在一起,一直到明天凌晨妈妈回家之前。不管军队今晚来不来,小梅想跟他坐在广场上,在夏夜醉人的微风里坐在一起,一直坐到天亮。小梅一直想着能有这么一天就好了,让她能够跟他单独在一起,坐在一起,让温柔的夜色笼罩他们,闻着紫丁香飘来的特有的香气。小梅不知道是否会把一切向他倾述。小梅宁愿把一些事藏在心里。小梅绝对不想告诉他说,她一直喜欢他。小梅害怕。小梅知道自己不漂亮,学习不好,也没能考上大学。小梅个子矮,也有点儿胖,脸上胖嘟嘟的,有些婴儿肥。小梅有些自卑,觉得不会有人会真的爱上她。小梅读《悲惨世界》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里面的那个既穷又难看的爱潘妮,那个单恋着隔壁的年轻帅气的大学生马吕斯的可怜的女孩。小梅读到爱潘妮替马吕斯中了一枪死去的时候,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小梅同情里面的小珂赛特,但是最喜欢的,还是爱潘妮。爱潘妮,这个可怜的姑娘,明明知道马吕斯爱得是那个富家的小姐,却痴心不悔地爱着马吕斯,甚至帮马吕斯做信使,去给自己的情敌送信。小梅不喜欢马吕斯,因为爱潘妮为了他死了,马吕斯却高高兴兴地迎娶了喜欢的富家小姐。小梅觉得马吕斯从此一生都应该活在悔恨之中才对。小梅觉得这个世道对爱潘妮不公平。如果小梅是雨果,小梅宁愿在笔下让那个富家小姐死去,让爱潘妮得到马吕斯。小梅觉得这样才公平:富人得到金钱,穷人得到爱情。

一个带着头盔骑摩托车的人,从他们身边飞快地开了过去。小梅想起了戒严开始后北京出现的有名的飞虎队,那是十几个骑着摩托车的北京市民,自觉地担负起给学生们通风报信的责任,每天在街上穿梭往返,把军队的动向和北京四周的情况汇报给广场指挥部。前一段在广播里听说这些飞虎队成员已经被公安局抓起来了,小梅觉得很悲哀。旅馆里的那几个戴眼镜的外地人分析说,把飞虎队抓起来,也是军队要动手的一个信号。在进攻之前,要先摧毁对方的通讯系统。

但愿今晚不会发生什么,小梅边骑边想。

 

***

骑过民族大学时,小梅听见校门口的喇叭在响着。虽然听不清楚喇叭里面的话,但是小梅知道,喇叭里在呼唤着人们去天安门广场。小梅看见民族大学校门里涌出来一百多辆自行车,一群学生举着在夜风中飘扬的校旗,融入到向南进发的自行车流之中。小梅看见一个高个子,面庞黑黢黢的很瘦的男生看见了他,像是老朋友一样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叫了他一声。他们放慢车速聊了几句天,小梅也趁机喘了几口气。黑瘦的男生注意到了跟在他的车旁形影不离的小梅。

是你女朋友吗?黑瘦男生问他说。

不是,他摇头说。路上碰见的,一起去广场。

今晚像是要来真的了,黑瘦男生说。

我也是这样想,他说。你是准备去保护广场吗?

不是,黑瘦的男生摇头说。我是去那里先看女神后看猴。

 

黑瘦的男生骑到前面去之后,小梅忍不住问他:

什么是先看女神后看猴?

啊,就是先看自由女神再看侯德健。

我也想去看侯德健,小梅说。我最喜欢他的歌了。你喜欢吗?

喜欢他的《龙的传人》,他说。不过我更喜欢崔健。

其实他不说,小梅也知道他最喜欢崔健。小梅知道他的录音机里除了托福听力教材之外,放得都是《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但是小梅不想告诉他为什么小梅知道这些,至少不是现在。

他不知不觉地骑得快了起来。小梅努力地跟着他骑,觉得快跟不上了。他一定是个粗心的人,没有注意到小梅骑得气喘吁吁,都没有力气说话了。旅馆的那几个戴眼镜的外地人给服务员们讲了很多广场上听来的笑话。他们说,江青看了四二六社论后,在监狱里大发牢骚,说姚文元都放出去了,怎么还不把我放出去。他们还喜欢讲李鹏的笑话。自从戒严以来,李鹏就成了最不得人心的人。他们说李鹏掉到河里,被警卫救上来。李鹏问警卫想要什么奖励,警卫说,最大的奖励就是别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不然大家会恨死他了。他们还说,有一个人喊打倒李鹏,被判了两年徒刑,而另外一个人喊李鹏是弱智,被判了二十年。那个人不服,争辩说诽谤罪最多判两年,为何判二十年。法官说,你不是诽谤罪,你是泄露国家机密罪。

他不讲笑话。他不套近乎。他骑得很快。虽然小梅使劲儿地骑着,还是经常落在了他后面。小梅觉得很累,觉得很委屈,觉得他太不懂心疼人了。小梅想叫他停一下,等等小梅。但是小梅没有。小梅只是跟在他后面飞快地骑着。他们骑过黑魆魆的紫竹院公园和首体,在友谊宾馆前左拐上了西外大街,经过白石桥,在西苑饭店的旋转餐厅前右拐,沿着三里河路骑了下去。百万庄。甘家口。一个一个熟悉的站牌从小梅的眼前掠过。从这里一直骑下去,就是玉渊潭公园,再左拐就上了长安街了。

 

***

他们沿着三里河路一直骑到玉渊潭。看到浮着清冷的月光的水面的时候,小梅有些坚持不住了。

我们能慢点儿骑吗?小梅喘气说。我快跟不上了。

真对不起。他看了小梅一眼,放慢了速度说。骑着骑着就忘了。你饿吗?渴吗?

不饿,也不渴,小梅说。

其实小梅也饿也渴,下班前小梅什么也没吃,想到家里吃好吃的。但是小梅不想说。小梅怕他觉得小梅是一个吃不得苦,被宠坏了的人。

他们从玉渊潭拐上长安街时,看见人多了起来。昏黄的路灯下,自行车像是溪水一样在宽阔的街上由西向东流动着。长安街一排一排的灯火,像是河边一长串闪耀的渔火。月光给长安街上的那些深不可测的大院的院墙漆上深浅不同的颜色,树枝在上面留下斑驳的印迹。夜空碧蓝,蓝得透明,蓝得清澈。月亮和路灯交织地把骑车人的影子投放到地上,在地上形成了一片黑色的移动的森林。

夜色里小梅看不清周围骑车人的面孔。他们有的沉默地骑着车,有的在跟自己的朋友或者同学谈笑风声。他们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留着各种各样的发型,有的脸青春美丽,有的脸富有朝气,有的脸带着深沉,有的脸带着皱纹。对小梅来说,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那一个个陌生的人,此刻都像是一个人一样,都像是小梅和他一样,在向着一个目的地赶去。

还是长安街上人多,小梅有些感慨地说。刚才一路骑过来,我以为今晚没多少人去广场呢,原来还是有不少人。

可能都是想先看女神后看猴,他依旧严肃地说。

小梅忍不住噗哧笑了。小梅以为他生来就是一个严肃的人,不知道他严肃的时候也能把人逗乐。小梅一直梦想着有一次旅行。夜色中的月台。古老的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火车已经鸣笛。一切都已安排就绪。小梅坐在窗口,看着树影向着身后缓缓退去,却不知火车的终点在哪里。就像现在,长安街的灯火向着小梅身后倒去,小梅却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

小梅看见左边有一个四十来岁的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在一边骑车一边左右张望,眼光不断地停留在四周的建筑和地形上。小梅并不知道,两万五千名士兵已经换上便衣分散渗入,或者通过北京的地下人防通道,聚集到了广场四周的人民大会堂,公安部大院和天安门里面。北京火车站里面也集聚了三千士兵,对广场形成了四面包围圈。

小梅更不知道,北京外围的军队已经准备就绪,即将开始从四面向着广场进发。一个三十二岁的年轻技术工人宋晓明,将在离他们刚刚通过的玉渊潭不远的五棵松十字路口被三十八军的枪弹击中,成为被军队开枪打死的第一个遇难者。小梅不知道,三十八军随后将凶猛地沿着他们骑车走的道路,用坦克和装甲车开路,一路开枪推进,用血打开通往天安门广场的道路。小梅不知道,一个北医的学生,在人民医院实习的医生王卫萍,会在离这里不远的木樨地救护伤员时被枪弹击中而亡。小梅不知道,一个叫周家柱的营长将率领空降兵第十五军四十三旅二营一路开枪,从南面抵达天安门广场。不久之后,一个叫艾虎生的团长,将带领三十九军一一六师三四七团的士兵上着刺刀,到达广场。小梅不知道,当年北洋军阀时期镇压学生运动的首领段祺瑞的一个名叫段昌隆的侄孙,将在他们经过的西长安街上试图劝阻士兵们,会被一名军官迎面用手枪射杀。小梅不知道,一个在天安门东侧拍照的中学生王楠,中弹后会被军队制止医务人员抢救,将在地上独自抽慉几个小时,随后血尽而亡,会被埋在二十八中学门前盛开着六月的鲜花的花坛里。小梅不知道,一个跟随母亲路过复兴门立交桥的九岁的三年级学生吕鹏,将被三十八军士兵的枪弹击中胸部,当场死亡。小梅不知道,在学生们撤离广场之后,坦克一师的一个叫罗刚的团长,会率领三辆坦克在六部口追上撤离的学生队伍,其中编号106的坦克会碾向学生队伍,造成十一人死亡。

这将要发生的一切,小梅此时全都不知道。如果小梅知道这一切,小梅可能会害怕,会拽着他离开,但是小梅不知道。对小梅来说,今夜只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一个夏风凉爽的夜晚,一个空气中充满了诱人的夜来香和紫丁香花香的夜晚。一个温柔的夜晚。一个无比温柔的夜晚。因为有他在身旁,跟小梅一起骑着车,在闪烁着一串串渔火一样灯火的宽阔的西长安街上。

 

***

从玉渊潭骑上长安街后,他骑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总是尽量保持跟小梅平行。周围的自行车一辆辆从他们身后超过, 不断有人大声说着话从他们身后骑到前面去。有一个女生坐在一个男生自行车的后座上,咯咯地笑着,用手捶打着男生的背说:

讨厌,什么时候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了。

你忘了?绝食那时候你去看我,坐在我身边两个小时,哭湿了好几张手帕,那时你说我要吃饭就答应的,怎么现在想反悔了?男生侧过头说。

那还不是因为当时人心疼你哦,哄哄你,你就当真了,女生撒娇似的又捶了男生一下说。

小梅有些羡慕坐在那个男生车后座上的女生。女生不漂亮,但是女生很开心。女生有一个看着很不错的男朋友,在骑车带着女生去广场。

月光变得越来越柔和,不断地躲入云层又不断地出来,就像路灯不断地变换着角度,把小梅的身影拉到后面又拽到前面。六月的风从小梅的身后推着小梅和自行车走。长安街上高高的灰色水泥杆,让洒下来的路灯变成一片朦胧的薄雾。他们骑过电报大楼时,电报大楼顶上的巨大的表盘的分针正指向十点十分。小梅没有想到他们骑得这样快,不知不觉的就快到广场了。平时这一段路,小梅总要骑四五十分钟,而且感觉像是骑了几个小时。今天,跟他在一起骑,好像十分钟就到了。平时骑到这里小梅都很疲乏,盼着早早骑到家。今晚,有他在身边,还有夜风的助力,小梅觉得一点儿也不累,甚至还希望这一段路长一些,跟他在一起多骑一会儿。平时自己一个人在夜里骑车,小梅总有一种恐惧。即使是在长安街这样宽敞的马路上,小梅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怕身后出现一辆自行车,不远不近地跟着小梅。今晚,有他在身边,小梅觉得很安全。

跟他这样并肩骑车,小梅心里有些燥热和兴奋,心里觉得有一种初恋似的感觉。小梅心理和生理都发育晚,在高中时对男生还没有感觉,工作了之后还懵懵懂懂的。今夜,小梅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朵青涩的花,有一种要膨胀要开花的感觉。小梅抬头看时,月亮正从云雾里钻出来,把柔情的光洒在他和小梅的身上。小梅从来没有跟男生接吻过,也不知道怎样接吻,但是小梅心里有一种渴望,想要一个吻,一个柔情的吻,今夜,跟他。

 

累吗?他骑过大钟底下的时候问小梅。

不累,小梅说。顺风,一点儿都没觉得累。

你家在哪儿?

崇文,小梅说。

我也是崇文的。崇文什么地方?

光明楼。

太巧了,他说。我也在光明楼。你在哪趟街?

小梅说了自己家的街道的名字。

那是我们大院后面的街啊,他惊奇地说。我们原来住得很近啊。

小梅苦笑了一下。他们何止是住得很近,他们简直就是邻居。他们不光是邻居,还是很近的邻居,近得只隔着两个玻璃窗,一片葡萄藤。近得他进门出门,小梅都能知道。近得他午夜看书的灯光,小梅都可以从自己的屋子里看到。近得他冬天感冒时的咳嗽声,小梅都可以听到。

他们住在相邻的两个院子里。他的院子朝西,面向大街。小梅的院子朝东,面向一条小巷。两个院子中间被一排房子分开。小梅住的房子的后墙就是他住的院子的院墙,小梅屋子里的一扇小小的四方的后窗,就开在他们院子的院墙上。后窗很高,小梅从后窗可以看见隔壁的院子。而他住的屋子,就在院墙对面,有一扇前窗,正对着小梅的后窗。

只不过,小梅的后窗比他的前窗高很多。他从窗户里看不见小梅屋内的情况,除非他走出屋子,踩上一把椅子,趴着小梅的窗口才能看见小梅的屋里。而小梅的后窗挨着自己的床,小梅只需在床上站起来,就可以从小小的后窗,直接看到他的前窗;从他的前窗,直接看到他的屋里。小梅的后窗和他的前窗之间被一片葡萄藤隔断。那颗葡萄树,是他父亲栽种的,就在小梅的后窗侧面的一圈红砖圈出来的小花圃里。那颗葡萄藤栽种的时候,小梅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那时小梅站在床上,头还够不到后窗,小梅要踩着被子和枕头,才能从后窗里看隔壁的院子。小梅看着那颗葡萄树从一颗小树长大,绿色的葡萄叶爬满了木头架子,长成了一个遮住了一片院子的葡萄腾,树叶遮住小梅的后窗的一部分。小梅从小喜欢在关灯后透过后窗看天空的星星和月亮。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浩瀚广阔的世界。小梅看着月亮,想象着月亮上的嫦娥,雪白的玉兔和砍树的吴刚。小梅看着稀疏的星星,能够想象出璀璨的银河。小梅喜欢一轮明月照在床头的感觉。小梅静静地躺在月光里,看着月光照着自己洁白的皮肤,觉得自己像是一块玉石雕琢成的人,纯洁而晶莹剔透,在月下熠熠生辉。

小梅喜欢葡萄藤半遮住后窗的感觉。夜晚关上灯之后,月光从葡萄藤的缝隙穿过来,影影绰绰地照在小梅的屋里。小梅可以从葡萄藤后看他的被月光照成蓝色的窗户,再也不用担心他会看见小梅,因为他看到的,只是葡萄藤后黑漆漆的窗户。小梅喜欢睡觉前在后窗前站一会儿,看看隔壁的院子,看看他的蓝窗。后窗上有一扇细铁丝做成的纱窗。夏天的夜晚,小梅经常把后窗打开,让后窗进来的风与前窗的空气对流,形成凉爽的过堂风。那时,隔壁院子的各种声音,就会传到小梅的屋子里来。在夜深人静时,小梅听见过他父母在院子里坐在藤椅上聊天,说起他小时的淘气的故事。小梅听了都想乐。小梅听见他在院子里跟家里人说话。小梅听见他在院子里,跟着录音机学唱“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小梅听见他在屋子里吹口琴,吹笛子。他总是喜欢吹一些忧伤的歌曲,很少吹快乐的歌。

小梅跟着他一起长大。从小学到初中,每天小梅都从后窗里听见他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每天睡觉前,小梅都从后窗望一眼,经常看见他的窗户还亮着灯。高中的时候,他去了海淀的一所学校,在学校里住宿,只有周末和节假日才回来。他走了之后,隔壁的院子好像清净了许多,小梅晚上也不透过后窗看他的屋子了。偶尔看时,也是看见屋子在黑着灯,月光冷清地照在窗上。那时小梅会觉得很惆怅,就像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一个人,突然离开了一样。小梅经常觉得有些郁闷,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觉出,是因为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映在窗前的身影了。但是只要周末他一回家来,小梅立即就能听到他说话和走路的声音,小梅就会贴在后窗下,偷听他跟家里人聊天,听他讲学校的事情,特别注意听有没有女生喜欢他。有时他在屋里听磁带录音机里的歌,里面的歌声会顺着纱窗飘到小梅的屋子里来。小梅会觉得有一种幸福和开心的感觉。

他是一个很用功读书的人。多少个夜晚,小梅关了灯,在床上站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窥视着他的蓝窗。他的前窗的窗帘挂得矮,上面有十几厘米的空隙,小梅总可以透过缝隙看见他坐在屋里的写字台前,在台灯下做作业或者读书。小梅从小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在院子里玩耍,看着他上了初中,他们甚至还在一个初中一起读过书,只不过小梅比他低两个年级。小梅一直喜欢他,而他却不认识小梅。

这是多么悲催的暗恋啊,小梅站在后窗前默默地看着低着头在屋里读书的他说。我就在你面前,而你却看不到我。

 

***

他把自行车停放在挨着中山公园西墙的南长街和西长安街交口的地方时,小梅也把自行车锁在了那里。小梅应该回家,她答应了妈妈会回去照看弟弟,但是因为他,她不想回去了,至少现在不想。

管它呢,反正妈妈早上六点才会下班,小梅想。只要妈妈到家之前,我先到家就可以了,到时再跟妈妈好好解释。

他们一起跨过马路,向着广场走去。还没有到达广场,就看见广场上的帐篷和走动的人影,听见纪念碑前的广播站传来的声音。他们走进广场,在一排排蓝色的帐篷之间穿行。帐篷之间散着很多垃圾:玻璃的汽水瓶,朔料的软饮料瓶,烟头,白色的快餐饭盒,扔得到处都是,报纸和废纸被夜风吹起,在帐篷的角落打着转。小梅注意着脚下,不要踩上乱扔的垃圾和肮脏的呕吐物。

小梅被一个帐篷的绳索拌了一下,几乎摔了一个跟头。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拉起了她。小梅不知道怎么一下就把手伸给了他,攥住了他的手。小梅只觉得想跟他牵着手,就像是两个恋人一样地牵着手。昏暗的广场突然变得明亮了起来,好像月亮特意用聚光灯把月光聚在他们身上,好像天上的群星也在向着他们不断眨眼一样。小梅觉得自己的手心好热,也感觉出他的手心的热度,小梅觉得两只掌心之间很快冒出了汗水,觉得滑腻腻粘乎乎的。

 

***

闷热的夜晚。风从广场的西面吹入。一座座黑魆魆的帐篷,一杆杆在夜风里飞扬的旗帜,一群群不肯散去的人们。他和她一起坐在纪念碑底层的一个白玉台阶上。小梅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他。他点了一支烟,手里拿着一本GRE单词书在背单词。夜色和烟雾让他的脸变得模糊和英俊了一些。小梅抬头去看广场的天空,烟雾从一颗暗淡的星星上飘过。小梅喜欢那些暗淡的星星。小梅觉得她就是那些散落在夜幕四角的暗淡的星星里的一颗。不与月亮争辉,不与其它的星星争辉,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发着自己的不显眼的光。

从小小梅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女生。小梅既不是老师的宠物,也不是班干部;既没有唱歌跳舞弹琴那些才能,学习也不太好。不是不好,只是中上等。小梅没有那种想做班里前三名那样的欲望。小梅喜欢睡懒觉。小梅不勤快。小梅不喜欢运动。小梅喜欢吃糖和零食。各种各样的糖。话梅糖,山楂糖,牛奶糖,水晶糖,巧克力,硬糖,软糖。小梅离不开零食。小梅的课桌里经常放着一些零食。小梅喜欢嗑瓜子。在家里看电视时,经常堆着小山一样高的瓜子皮儿。小梅胃口很好,肉饼,肯德基,麦当劳,她一个人能吃两个人的量。小梅不缺零花钱,爸爸常年驻外,总是觉得跟小梅在一起的时间少,所以总是给小梅很多零花钱,小梅把零花钱几乎都用在买吃的上面。小梅高兴的时候吃零食,伤心的时候吃零食,累了的时候吃零食。小梅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控制不了自己。小梅曾经想减肥,一个星期不吃零食。但是第二个星期,小梅把前一个星期没吃的零食都加倍给吃了。

没有人真正喜欢过小梅。小梅并不在乎。因为小梅也没有喜欢过别人。除了他。小的时候,小梅从后窗里好奇地探头,看着隔壁院子里的世界。小梅看见他在院子里用放大镜照蚂蚁。小梅看见他在院子里对着花圃撒尿。小梅看见他趁别的小朋友站起来的时候把他们屁股底下的板凳悄悄挪走。小梅看见他把枕头塞进被子里,好像他在蒙头睡觉一样,然后自己藏在桌子底下,让大人吓一跳。小梅看见他在院子里练前滚翻,每次总是滚歪了。小梅看见他缠着大人给他念小人书。小梅看见他在墙上练倒立,每次都支撑不了多一会儿就倒下来。小梅看见他往一个经常来他家蹭饭的叔叔的茶杯里吐吐沫。小梅看见他把苹果和梨放在火上烤,然后滋滋有味地吃着烤糊了的梨。小梅看见他爬院子里的树,坐在树杈上甩着两只腿。小梅看见他爬上房顶,像是一只猫一样小心翼翼地悄悄行走,从一处房顶走到另一处。有一次他甚至从小梅的房顶上走过,踩得房上的瓦片咯吱咯吱响。小梅看见他坐在板凳上做作业。小梅看见他拿回各种奖状。小梅听见他当了班里的学习委员。小梅看见他从图书馆借来各种各样的书。小梅看见他读书,一有时间就读书。小梅看见他的同学来找他,他们一起玩牌,一起说笑着去龙潭湖游泳,回来时手里拿着许多纸卷,纸卷里是一个个蜻蜓或者知了。小梅看见他把知了放在窗户的纱窗上。小梅看见他的个子在逐渐长高,听见他的嗓音由童音变成男生的有些低沉的声音。小梅看见他在桌子前做作业和读书。小梅听见他被想去的大学录取了。小梅看见有一天他父亲和他推着自行车走了,送他去了学校。从此以后只有周末和节假日他才回来。小梅看见他的屋子里有时彻夜亮着灯光。小梅听见他跟来玩的同学争论一些敏感的话题,讨论中国的前途和世界的变化这些小梅不感兴趣的话题。小梅听见他在夜晚收听美国之音和BBC对华广播。小梅听见他在听各种托福听力教材。小梅听见他跟家里人说想去国外读书。小梅看见他在院子里一边走动着,一边背英文单词。小梅看见他带着姐姐的孩子出去玩,给姐姐的孩子买喜欢的动画书,给小孩讲孙悟空和岳飞的故事,哄着小孩玩牌玩游戏。小梅对他太熟了,好像他一直在小梅身边,是小梅的家里人一样。

可是他却不知道小梅。他就坐在她身边,但是到现在也没有认出她来。

小梅知道,明天一早他就会回自己的学校,小梅也会回自己的家,从此可能再也没机会跟他单独在一起了。而他,还在一边抽烟一边背单词,好像小梅就是空气,根本不存在一样。小梅知道他很早就抽烟,他父亲爱抽烟,几乎每天烟不离手。他周末从学校回到家,晚上就坐在葡萄藤下的藤椅上跟父亲一起抽烟。他父亲会一边抽烟,一边给他讲一生的经历和各种人情世故。小梅记得看过一部片子叫《父子情深》,小梅觉得他们父子两人坐在葡萄藤下抽烟,谈一些家里和外面的事,很有一种父子情深的感觉。刚才他从书包里拿出烟来的时候,小梅看见是一包三五烟。小梅知道他是一个学生,买不起这种好烟。一定是从他父亲那里拿来的,小梅想。小梅知道他父亲嗜烟,总有人来找他父亲帮着办事,给他父亲拿几条好烟来。他父亲把烟放在一个柜子里。小梅听见他父亲跟他母亲说,他回学校时,经常从柜子里顺两条好烟走。他母亲就会说,让他抽去吧,让孩子抽点儿好烟,你抽什么不行。小梅有一次从街边的杂货店买零食时,突然看见柜台里有各种各样的烟,看见了他爱抽的三五烟。小梅想拿自己的攒下的零花钱给他买一条,在周末时偷偷从窗户里放到他的院子里,但是小梅不敢。

 

***

小梅坐得离他很近,肩膀都几乎要挨着他的肩膀了,中间只有几个厘米的距离。小梅能闻到他身上的一股气味,一股混合着汗味和烟味的男生的体味。小梅喜欢这种味道。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小梅一般不喜欢汗味儿和烟味,但是小梅不知道为何不反感他身上的汗味和烟味儿。

高中的时候,小梅的同桌身上就有一种汗味。夏天的课间,他的同桌趴在桌子上,一股掺杂着酸味的汗臭就从小梅的鼻子前流过,经常让小梅觉得受不了,要屏住呼吸。小梅的同桌是个懒笨的胖子,从小被家里当宝贝嘎达宠着,喜好拔尖和争强好胜,除了学习和体育之外。小梅不喜欢懒惰和学习不好的男生。虽然小梅也懒,学习也不好,但是小梅不喜欢懒惰的男生。小梅觉得那样的男生没出息也靠不住。

小梅跟着他在夜色中骑到广场的时候,出了一身汗。裙子贴在汗津津的皮肤上,让小梅感觉很不舒服。如果要能下一场雪就好了。夏天下一场大雪。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小梅喜欢雪,从小就喜欢。

小梅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伤心。小梅一直在心里惦记着他,想着他,他却一点儿都不知道。小梅想要是自己是一个男生就好了,可以大胆的去追自己喜欢的人。但是小梅是女生,小梅不敢。小梅怕别人笑话,看不起她。

温柔的夜晚。夜风用它的温柔的手,抚摸着小梅的脸庞和肩膀。星星在不眨眼地看着小梅,月亮也藏进了薄云里。小梅看着他的变得温柔的眼睛,看着他的有些干燥的嘴唇,突然想把自己的嘴唇贴上去,吻他一下。只吻一下。轻轻的吻一下。在他的额头上,脸颊上,胳膊上,最好是在嘴唇上。但是小梅不敢。小梅只是心里想。小梅还没有吻过任何人,也没有一个男生吻过小梅。

小梅看过小说里描写的吻,都是湿湿的,甜甜的,晕晕的。小梅也想有那种感觉,像触电似的,陶醉在恋人的湿甜的吻里面。小梅曾经悄悄的吻过自己的手,用嘴唇慢慢的蹭,舌尖轻轻地舔,有一点愉快的感觉,但是完全没有书里写的异性之间亲吻的那种感觉。小梅也想把肩膀靠在他的身上,依偎着他,想把他的胳膊搂在怀里,让他的胳膊贴着自己的乳房。小梅看见过书上描写的性爱,还自己专门看过一些青春期读物,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小梅只想要一个吻,一个拥抱,一些情话。对小梅来说,这些就是最浪漫的。

小梅想对他说,吻我一下好吗。但是小梅不敢。没有人吻过小梅,小梅想把她的初吻给他,但是小梅不敢。小梅看到他的腿很健壮,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绒毛一样的细毛。小梅把腿移近了他的腿,悄悄地挨上了他的腿,轻轻的似有似无的挨着。还好他没有把腿移开,不然小梅会羞死了。

 

***

多年以后回想起天安门的那一夜来,小梅依然感谢命运,让她遇见了他。小梅坐在他的身边,跟他挨得那么近,时隔多年还能依稀能感觉出那种心跳。那种在以后的人生旅途里早已失去了的心跳。多年后小梅和另外一个人结了婚,有了孩子,小梅每日忙碌于工作和家务之间,日子平庸而安定,在同样的时间做着同样的事,只是再也没有了爱着一个人的感觉。人人都说小梅后来变得漂亮了,小梅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带着婴儿肥的女孩,而是变得瘦了很多,比她在中学的时候还瘦。不知从哪天起,所有的人都惊异的说,你很漂亮。就连小孩子见了小梅,也说阿姨好漂亮。小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有的人年轻时漂亮,小梅是在有了孩子后才变得漂亮起来。有一天晚上,小梅听见外面的风刮得很厉害,抬眼看去,卧室半圆的玻璃窗户外,挂着一颗暗淡的星星。不知怎样的,小梅就想起了广场的那个晚上,想起了他,想起了跟他坐在一起。风里飘扬的旗帜。蓝灰的烟雾。他的朦胧的线条分明的脸。夜风拂过肌肤的手。干渴的嘴唇。小梅很好奇,如果不是跟自己的先生结婚,而是跟他在一起,那么此刻的小梅会是怎样,会不会变得麻木而没有感觉。而他,是否也会像自己的先生一样,背对着小梅,在小梅的旁边沉沉睡去。

小梅跟他后来早就失去了联系。小梅曾经在网络上搜索过他,敲入他的名字,发现了好几十个跟他同名同姓的人,分布在世界各地。小梅不知道他是这几十人里面的哪一个。小梅在那天晚上想起了他的样子,想起了他说话的声音,想起了他身上的汗味和烟味儿。小梅突然有一种想做爱的感觉。小梅很久都没有高潮了。小梅不太容易有高潮,每次都是兴奋一会儿还没有达到临界点就过去了。小梅听说有的女人很容易就能达到高潮,但是小梅不是。从结婚以来,小梅很少有过高潮。但是那天夜里,小梅想着他,来了高潮。在那之后小梅平静地躺在床上,浑身放松。看着身边背对着她沉睡的先生,她心里觉得很羞惭。小梅觉得她不该那样去做。但是小梅做了。小梅听着窗外的风声,依旧在想着那天夜晚。记忆突然变得很清晰,那天的夜风,那天的星星,那天在广场上的人,连他吸烟的样子和他背的单词都记得清清楚楚。小梅记得他从第一页开始复习以前背过的单词,里面有一个词,叫Acme。小梅以后曾经见过这个词几次,每次小梅都想起了那个夜晚。在纪念碑的台阶上,他坐在小梅的身边,告诉小梅说,Acme是顶点的意思,就是说,不可能再好了。

 

***

小梅瞥了坐在身边的他一眼,叹了口气。月光笼罩着广场,帐篷的朔料布在反射着月亮的青光。肃穆的人民大会堂里面亮着灯,像是一座雄伟的宫殿。纪念碑的塔尖直指云端,上面的汉白玉浮雕的人物在月光透过浮动的云层的照射之下好像都变得活了起来。昏暗的灯光下,小梅看见有人在帐篷之间走动,模糊的身影消失在帐篷后面的黑暗里。小梅看见自己的身影在地上和他的身影重叠了起来。如果他们像影子那样重叠起来该多好,小梅想。

夜风有点儿凉,小梅缩紧了身子,把裙子往下拽了拽,把小腿缩进裙子里。小梅不喜欢话痨的男生,小梅觉得那种没话找话,车轱辘话来回说,跟女生动不动就耍贫嘴的男生很烦。小梅喜欢比较沉默一点的,能够倾听小梅的烦恼又能帮小梅拿主意的男生。但是他又太沉闷了一些。

小梅想起几年前暑假的一个闷热的下午,骑车去龙潭湖,在碎石地上颠簸地骑着,看见一个男生站在岸边的石块上跳水。小梅认出了他,把自行车停下,隔着灌木丛看着。小梅看见他从石块上跃起,两臂前伸,带着弧形矫健地落入水里,犹如银色的彗星从苍茫的宇宙中坠入湖里。小梅有些痴迷地看着,等待着他从水面出来,但是好久都没见他的头冒出来。小梅有些担心,怕他被湖底的水草缠住。小梅知道这个荒废的湖没人管理,水下有滋泥,有很多缠绕的水草,甚至还有水蛇,小梅很害怕的水蛇。小梅的手捂住胸口,焦虑地看着,直到看见他的湿漉漉的头从很远的湖面上冒出来,才松了一口气。他挥动两臂拍着水,奋力游到对岸,又从对岸游回来。小梅在他向回游的时候赶紧骑上车走了。小梅怕他看见她。

 

***

小梅跟他坐在广场上,挨得很近的坐着。刚开始跟他坐在一起的时候,小梅觉得好像跟他坐在黑了灯的电影院里一样,心在急速地跳动,脸颊在发烧。小梅很庆幸现在是晚上,不然他一定会发现小梅绯红的脸庞。小梅想起了舒婷的诗:野火在远方,远方 /在你琥珀色的眼睛里 /以古老部落的银饰 /约束柔软的腰肢 /幸福虽不可预期,但少女的梦 /蒲公英一般徐徐落在海面上。小梅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朵蒲公英,不知会飘到哪里,落到何方。现在,小梅开始感觉出有些疲惫,但是依然觉得在他身边有一种朦胧的快乐感。

他放下了手里的GRE单词书,跟她聊了起来。他们很自然的聊起了绝食。小梅说,瞒着爸妈偷偷参加过为绝食学生举行的募捐活动。小梅说她有一天跟单位请了假,在广场西南角上端着一个绿色的纸糊的募捐箱,站在骄阳底下募捐。路过的人们不断地把钱塞募捐箱。有的捐几百元,有的捐几块钱,有的只有几毛钱。小梅说看见过一位穿得很破旧的老大爷,让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牵着手,来到小梅的募捐箱前。老大爷脸上有很多皱纹,数不清的皱纹,一条一条的皱纹就像是地里的一条条沟渠一样。老大爷手里拿着一个朔料袋,袋里装得是一张张毛票和钢蹦儿,像是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老大爷用颤抖的手把口袋递给小梅,说里面一共是五十元钱。小梅看着老大爷的脏兮兮的手,把朔料袋子还给了老大爷。不是小梅嫌脏,不是小梅嫌钱零,是小梅看见老大爷身上穿的带补丁的衣服,和孩子身上穿的不合身的宽大的旧衣服。小梅不想收这位看上去非常贫困的老大爷的钱。小梅几次努力把盛钱的朔料袋塞回老大爷的手中,但是老大爷摆着手,咳嗽着,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死活就是不肯收回去。小梅没有办法,只好把口袋塞到了孩子的小手中,让孩子拿着。孩子说,爷爷是个拾破烂的,爸爸妈妈走了,只有爷爷带着他。爷爷老了,靠捡破烂过日子,带着他长大。小梅说,她听了很心酸。小梅没有告诉他,小梅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了所有的零花钱,都放在了那个脏兮兮的朔料口袋里,让孩子好好拿着。小梅说老大爷最后还是把朔料袋给她留下,牵着小男孩的手离开了。小梅说后来在广场上看见有人浪费和挥霍食品。小梅说看见有个女生,把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就放在脚下,不久之后又打开一瓶新的。小梅说还看见广场的垃圾堆里有同学扔掉的面包。小梅说看见这些就觉得非常气愤,因为小梅想起了那个老大爷,那个小男孩,那双脏兮兮的手和那一口袋零钱。

他给小梅讲了他跟着同学一起绝食的经历。其实他不说,小梅也知道。绝食那一段儿,小梅在后窗里没少听见他爸妈坐在葡萄藤下的藤椅上,念叨他,担心他。小梅知道他瞒着家里参加了绝食,在第三天的时候被一个邻居看到了,告诉了他父母。他母亲要他父亲去广场把他叫回家来。他父亲到了广场上到处找他,都没有找到。那时,他已经跟许多绝食的学生一样,晕倒了,被送进了医院。他父亲后来在天坛医院找到了他,把他从医院接回家里。他在家里住了两天,又骑车回学校去了。他说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都对他特别好。她们给那些因绝食而晕倒的学生住最好的房间,想着法儿的给他们增强营养和抵抗力,让他们尽快康复起来。要不是爸爸要他回家去住,他都不想离开医院了。

我爸算是比较开明的人了,他感慨说。回来并没有埋怨我瞒着家里参加绝食。爸爸说我们这一代跟他们那一代不一样,只要自己认为正确的就可以坚持。妈妈更害怕一些,主要是怕我以后身体出问题,和怕毕不了业,以后找不到好工作,或者被抓起来。有的同学受到的压力很大。

他告诉小梅说,学校里有个外地农村来的学生,在电视上露了面,父亲和家里的亲戚七八个人坐火车来到学校,蹲在宿舍楼外面一起劝说他,叫他不要参加学运,叫他回家。

你想想,要是爸爸妈妈和姑姑舅舅一起到你宿舍楼下劝你回家,你会怎么样?他问小梅说。

那我肯定跟着回家了,小梅说。我可扛不住这压力。那人跟着回家了吗?

没有,他摇头说。还是坚持住了。那位是湖南人,性子烈,为了革命不要家。

 

你饿了吗?他过了一会儿问小梅说。

有些饿了,小梅说。

小梅真的饿了。晚上还没有吃饭,也没有吃任何零食。妈妈说家里有炖好的鸡和排骨。小梅喜欢喝妈妈熬的鸡汤,从小就喜欢。小梅没有吃晚饭,因为小梅想回家里去喝鸡汤。但是小梅没有想到在街上遇到了他,跟着他骑车来到了广场。小梅有些后悔没吃东西,应该在单位里吃一些再出来。

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找点儿吃的,马上就回来,他站起来说。

不要去了,小梅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说。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其实也不太饿。

他听了小梅的,重新坐下了。他翻着书包,像是想从里面找出些食品来。他翻来翻去,也没翻出什么吃的来,只找到了一盒口香糖。他把口香糖递给小梅,小梅拿了两条,撕开包装放在嘴里嚼着。口香糖是薄荷味儿的,觉得很清爽。

 

***

聊了一会儿天之后,小梅看了一下腕子上的表,突然想起了家里的弟弟。

平常这时她应该已经到家了,现在没到家,弟弟会不会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要是知道她还没到家,会不会急死?

小梅有些不安了起来。她看了一看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还是回家吧。她不想让妈妈太担心她。爸妈对小梅一直娇宠,但是如果小梅做得太过分了,爸妈也会很生气。家里的活儿,妈妈都舍不得让小梅做。小梅觉得妈妈挺可怜的。妈妈工作累,挣钱不多。爸爸常年在外,妈妈一手带着小梅和弟弟长大,家里什么事都靠妈妈来做。妈妈活得很不容易。小梅不想让妈妈为她太担心。

我怎么觉得你的声音很像我后院邻居家女孩的声音呢?他突然问小梅说。

你没有见过她吗?小梅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反问他,想看看他对自己知道多少。

没有,他说。我只听见过窗户里传来的声音,没见过面。

他终于快认出自己来了,小梅想。但是他说错了。他其实见过她,他们在一个初中,小梅比他低两届。他们在一幢教学楼里上课,在楼梯上,操场上和运动会上都遇见过。只不过他不知道。他没注意过。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学校里有很多很多的女生,小梅只是不起眼的一个,跟他又不是一班,也不是一个年级,他怎么会注意到她呢?

那你觉得那个女孩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小梅套他的话说。

我真的不知道,他思索了一下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甜美,说话慢声细气的,脾气很好,我想一定是个很漂亮很清纯的女孩。

你没有好奇想过去看看吗。。。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也许跟你想象的很不一样呢。

去过,他停顿了一下说。有一次特意骑车去后面的街道,就是想看看那个女孩是谁,长什么样子。她的院子很好找,从她的院子门口就能看见我们院子里的一座楼。但是我到了院门口,并没有进去。我停下车,在车边吸了几只烟就走了。

为什么不进去呢?

也没有什么,他看了一眼小梅说。就是觉得随便进陌生的院子很不好,别人会怀疑是小偷,其实更主要的是见了她也不知道怎么说。虽然没有见过,高中的时候有一段心里还是挺喜欢她的,总是想听见窗户里传来的她的声音。

 

***

小梅扭过头去,觉得眼里有些湿润。原来他也曾喜欢过她。小梅一点都不知道。小梅以为他对她一点都没有感觉。但是小梅随后又感到一阵伤心:原来他眼里的她,完全不是她这个样子。小梅也想成为他心目里的那个女孩,小梅也想成为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但是小梅知道她不是。小梅在犹豫着是否把真相告诉他,告诉他自己就是他的邻家女孩。小梅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今晚。以后也许再也没有这样的两个人独处的机会了。小梅也许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他,把这些年来自己心底的秘密向他和盘托出。但是,小梅还是很犹豫。小梅不知道这样做好不好。小梅觉得女生向男生表白总是羞于启齿。小梅怕别人知道后笑话她,也怕他笑话她。小梅没有自信。如果小梅要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小梅会有这种自信。但是小梅不是。小梅听说愚人节是最大的情人节,因为很多人趁着愚人节表白,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了。而情人节是最大的愚人节,因为很多人明明不喜欢了,还在买花和说我爱你。今天不是愚人节,愚人节早过了。但是她想跟他说。她以后可能真的没有机会了。如果他笑话就笑话吧,她要把自己的心里话跟他说 ---

突然,西面的天空里传来几声沉闷的响声。小梅和他同时向西面望去,只见黑色的夜幕上似乎有光在闪了一下。

这是什么声音?她咽下想说的话,问他说。

听着像是催泪瓦斯的声音,他说。

沉闷的响声不断传来,夜色中遥远的可以看到西边天空中的桔黄色亮光变得很强烈。广场的喇叭里发出了播音员紧张的嗓音,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同学们,市民们,刚才戒严指挥部连续发布通告,我们给大家广播一下: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紧急通告。从现在起,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非法阻挡军车,阻挡、围攻解放军,妨碍戒严部队执行任务。。。。如果有人不停劝告,一意孤行,以身试法,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一切后果由组织者、肇事者负责。。。

小梅和他一下都愣住了。

这是军队开始进攻了吗?小梅紧张地抓住他的手问。我们怎么办?

你赶紧回家,他说。现在还来得及。快走吧。你记得自行车放在什么地方吧?

记得,那你呢?她担心地问。

我就在这里,他说。不用担心,这里有这么多学生呢。你赶紧走吧,晚了就怕走不成了---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个人打断了。一个又高又瘦,戴着眼镜,头发盖住了脖颈的人带着几个学生从他们身边急匆匆地走过。瘦高个经过他的身边的时候瞥了他一眼,走上台阶之后又折转过来,从后面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打断了他的话。

嗨,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马上跟我到指挥部来,我需要两百个纠察队员执行特别任务,瘦高个神情严肃地说。号衣我都给准备好了,两百件印着咱们学校名字的白色T恤。

他站起来背上书包,跟着瘦高个走了。走了两步,他转回头,大声对她说:

你赶紧回家吧,别忘了车在南长街和西长安街交口。要是军队已经到了那里,就别要车了,生命比车重要。

 

***

小梅骑车回到家的时候,弟弟已经睡了。她把妈妈烧好的饭菜热热吃了,之后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关上灯,静静地听着夜幕里传来的声音。远处传来一阵阵子弹划破夜空的声音,还有催泪弹爆炸的沉闷声。小梅听见街上的喧哗声,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听见外面有人喊,军队开枪了,军队开枪了,死人了。

小梅没有出去看热闹。小梅只闷在屋里。小梅还在生他的闷气。枪声和爆炸声持续响了几个小时,有时稀疏有时爆烈,有时像是机枪的扫射声。小梅听见坦克驶过的隆隆声,觉得房子在颤抖。小梅甚至听见远处有沉闷的声音,像是雷声或者炮声。弟弟害怕了,不敢睡觉,起来敲小梅的门。小梅离开了自己的屋子,到了妈妈住的大屋,把弟弟哄着,才又回到自己的屋子。小梅觉得很疲乏,但是睡不着觉。小梅拧开收音机,听着广播和外面的响动。远处依旧传来清脆的枪声和沉闷的催泪弹爆炸声。小梅想起了他。他在哪里?

凌晨三点的时候,外面的枪声和催泪弹的声音停息了一段。小梅听见广播里说:

首都今晚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暴徒们猖狂袭击解放军指战员,抢军火,烧军车,设路障,绑架解放军官兵,妄图颠覆中华人民共和国,推翻社会主义制度。人民解放军多日来保持了高度克制,现在必须坚决反击反革命暴乱。首都公民要遵守戒严令规定,并同解放军密切配合,坚决捍卫宪法,保卫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和首都的安全。凡在天安门广场的公民和学生,应立即离开,以保证戒严部队执行任务。凡不听劝告的,将无法保证其安全,一切后果完全由自己负责。

小梅知道,此刻天安门广场的学生们面临两种选择,或者撤离,或者被当作暴徒打死或押走。爸爸妈妈的担心终于成了事实。早上六点半,小梅听见北京国际广播电台Radio Bejing的播音员在用流利的英文沉痛地说:

Please remember June the Third, 1989. The most tragic event happened in the Chinese Capital Beijing. Thousands of people, most of them innocent civilians, were killed by fully–armed soldiers when they forced their way into city。。。(请记住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在中国的首都北京发生了最悲惨的事件。几千名民众,其中大多数是无辜的平民,被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向市中心推进的过程中杀害。。。)

这个播音员得多勇敢啊,敢在政府的电台上播出这样的新闻,小梅想。响了一晚上枪,恐怕真得有上千人死了。

小梅突然觉得一阵难受,好像她看见了那些死了的人的尸首一样。

 

***

白天妈妈没有按时下班回来。小梅知道,肯定是因为有不少受伤的人和死去的人被抬到医院里,妈妈在忙着抢救受伤的人。小梅照顾着弟弟,给弟弟做饭,跟弟弟一起看电视。电视上播放的特写镜头是死亡的解放军的尸体,“暴徒们”站在车顶上抽着烟扛着枪,燃烧的装甲车和军车,以及做路障的燃烧的公共汽车的画面。

小梅看见电视上播出装甲车把自由女神撞到。小梅看见电视上播出街道上伤痕累累,瓦石遍地,压碎的水泥墩子,扭曲的铁栅栏,堆在一起的自行车,路口燃烧的烟雾。小梅看见一具被烧焦的黑色的尸体,电视上说是被暴徒们烧死的。小梅看见中央台新闻联播的播音员薛飞和杜宪,穿着黑色的衣服,面容严肃地念着戒严指挥部的通告。

一整天,妈妈都没有回家,电视上都是这种新闻。傍晚的时候妈妈把电话打到居委会来,托人告诉小梅,这两天离不开医院,要小梅照顾好弟弟。街上依然传来坦克经过的隆隆声,偶尔传来几声冷枪声,但是已经没有集中的枪声和催泪弹爆炸声了。小梅知道,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小梅和他也过去了。

晚饭小梅给弟弟做得鸡蛋炒饭,还有昨天剩下的鸡肉和排骨。到了晚上十点妈妈也还没回来,小梅想妈妈得等到明早再回来了。小梅把弟弟哄着睡着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躺在床上睡着了。

 

***

几天后的一个半夜里,小梅在梦里惊醒,听见后窗传来自行车的咯吱声和纷踏的脚步声。那是熟悉的咯吱声,他的自行车的咯吱声。小梅知道,是他回来了。小梅忽地一下坐起来,支楞起耳朵听着后窗外传来的声音。

终于回来了,这是他妈的惊喜声。最近吓死人了,就怕你出事儿。

妈,别担心,他异常平静地说。我没事儿。爸,有两个同学在咱们家暂时住几晚可以吗?他们没地方可去。

当然可以,快进屋里坐吧,别在外面说话了,小心被别人听见,他爸的声音说。

小梅听见他们把自行车停在院子里,进屋去了。小梅悄悄地爬起来,凑到后窗去看。小梅看见后窗下放着三辆自行车,一辆是他的,另外两辆是陌生人的。小梅看见他的屋子里亮着灯,从他的窗户上面的缝隙里,看见有两个陌生的人在他的屋子里,其中一个瘦高个,是小梅在广场上见过的,是最后把他叫走的那一位。

小梅看见他妈妈拿着几身衣服过来,递给他们。小梅看见瘦高个在点头道谢。小梅看见他妈妈给他们端过一些吃的来。小梅看见他们一边吃着,一边和他父母聊着天儿。小梅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小梅看见他跟着父母回父母的屋子里去了,留下了瘦高个和陌生人在屋子里。小梅看见瘦高个换了衣服,把灯熄灭了。小梅看见他父母的屋子的灯还在亮着,小梅看不见里面,也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小梅想他在跟父母讲述这些天的经历。

小梅躺回床上继续睡觉,但是睡不好,总是半睡半醒的。不知过了几个小时之后,小梅被一阵警车声惊醒,听见几辆警车由远而近,在他们大院的门口停下。小梅听见后窗传来一阵纷乱的声音,小梅猛地站起来,趴到后窗去看,看见他和瘦高个还有陌生人已经冲到了院子里,他在搬梯子准备上房顶。小梅什么也没有想,就猛地把后窗使劲儿拉开(幸亏后窗钉得不结实),隔着纱窗冲他喊:

从这里走。

他放下梯子,踩着小梅后窗下的自行车后座,一把撕开了窗上的纱窗,一跃就蹿上了小梅的后窗。小梅拽了他一把,把他从后窗拉进来。他落在小梅的床上,摔了一个跟头。他爬起来,在后窗边把瘦高个和另外一个陌生人拽了进来。小梅看见几个警察已经进了他们大院的门,正在向他家的方向走来。小梅把后窗匆忙关上,推开门,带着他们跑到院子里。小梅把院内停放着的她的自行车,她弟弟的自行车和原来她爸骑的一辆自行车指给他们,让他们骑上走。车在自己的院子里,都没有上锁。

院子里有几家的灯亮了,像是邻居有人听见了响动,在趴着窗户偷看。他们推着自行车跑出了院门。院外是个小胡同,黑漆漆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们跨上自行车,向着巷子的出口骑去,一会儿就消失在小巷口。

这是小梅最后一次看见他。他骑上车走了,带着瘦高个和另外的一个人,骑车出了胡同,消失在拐角处。他走了,小梅再也没有看见他。小梅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曾经认出了小梅,是否曾认出了那天跟他在广场上一起坐着的,就是小梅。他的邻家女孩。他从来不曾注意过的邻家女孩。

 

***

多年以后,在小梅结婚,有了孩子后,有一年春节在收拾东西,看见了一个包裹,里面是她过去的高中学生证,工作证,各种证件和一本高中毕业册。小梅翻开毕业册,那是一本相册一样的朔料本子,硬硬的烫金封皮,里面每一页都是薄薄的朔料纸夹着两张卡片,卡片上是小梅的高中同学给她写的留言。恬静孕育出哲理,深沉造就出书卷气质,一个男生给小梅的毕业留言这么写道。三年来,我看到了一颗纯洁而善良的心,就像夜空中的小星,虽不那么明亮,但总发出光和热,这是另外一个男生的临别赠言。生活中我和你三年一聚首,那难忘的时刻将永驻我心间,我真不愿分别,这是小梅的一个好友写的话。我们相识又分离/这已是第二次/我们都在长大/岁月已使人们年轻/知道你在人生的历程里奋进/不知你心灵的激情是否还在封闭/知道你不会欣喜地预定明天的荣幸/不知你是否会接受未来的这种邀请/今天我们别离/多少年后我们相聚 ,愿你 --- 愿你/带来一书包清新 ,一书包佳音。这是她们班的班长写的。

小梅看着这些毕业赠言,看着毕业照上的一张张朴实无华的脸,不禁想起了班里的那些男生和女生们,想起了高中时代的那些青涩的往事。小梅一张张的翻着,回忆着那些写这些赠言的人。

在毕业册中间小梅突然感觉出朔料纸夹层里有些东西在藏着。小梅把手伸进朔料纸里面,在相邻的两张卡片里发现了一条叠在一起,已经被压得很平整的两指宽的白布条。

小梅打开布条,看见中间写着绝食两个醒目的黑字,两边写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是他绝食时头上带的布条。小梅早已经忘了是自己把这个布条藏在里面的。在广场的那个夜晚,当他匆忙离开之后,小梅在他坐的地方捡到了这个布条。一定是他放在书包里,在拿GRE单词书的时候掉出来的,小梅弯腰拾起这条布条的时候想。这些年来,小梅一直想有个机会把藏在毕业纪念册里的布条还给他,这条两指宽的白底黑字布条应该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 但是小梅再也没有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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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跟帖: 

这是把以前的《六月街火》,《真情年代》和《无比温柔的夜晚》三篇里发生在六月三号的内容抽出来,合在一起,看过的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02/2017 postreply 19:58:18

谢谢好文。不知道多少人还记得今天。 -busymother- 给 busymother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6/03/2017 postreply 02:57:44

相信每个过来人都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自己在做什么 -南涧采萍- 给 南涧采萍 发送悄悄话 南涧采萍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03/2017 postreply 03:01:39

谢谢 busymother 。我觉得这一天还是挺特殊的,每到这一天就会想起来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03/2017 postreply 07:22:30

拥抱君的笔触如此细腻,实在感人。特殊的日子,特殊的记录。谢谢上传。 -南涧采萍- 给 南涧采萍 发送悄悄话 南涧采萍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03/2017 postreply 03:00:06

谢谢 南涧采萍 。好多当时学生们游行,静坐,阻拦军车的细节,要是以后再写,恐怕都写不出了。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03/2017 postreply 07:24:02

抱哥写了这么多啊,慢慢来读。周末好! -Once-always- 给 Once-always 发送悄悄话 Once-always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03/2017 postreply 05:41:20

谢谢Once-always。里面三章相对独立,每章都不短。我是因为红裙完工后在整理过去东西,恰好在看这几篇,觉得可以合在一起。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03/2017 postreply 07:27:26

除了震撼还是震撼。佩服抱哥的文笔跟胆识,也含一丝隐忧。在这儿,同时送上给红裙迟到的完篇祝贺。虽然是 -简单乐活- 给 简单乐活 发送悄悄话 (267 bytes) () 06/03/2017 postreply 15:50:04

谢谢 简单乐活,谢谢对红裙的祝贺,从第一篇读到大结局,真不容易。我也是蛮喜欢《莫回头莫挥手,我向繁华深处走》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7354 bytes) () 06/03/2017 postreply 18:27:40

把旧版找出来读了,改得还蛮多的。相较 -简单乐活- 给 简单乐活 发送悄悄话 (730 bytes) () 06/04/2017 postreply 21:54:16

谢谢 简单乐活 。你太厉害了,还把旧版找出来读了,感谢对新版和旧版的比较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1202 bytes) () 06/05/2017 postreply 06:31:12

还真是这样的呢。这些细节让小说更丰满立体, 读者身临其境之感更强烈。抱哥的精益求精让我们读者有福了 :) -简单乐活- 给 简单乐活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6/06/2017 postreply 08:13:53

一直不知疲倦的电话铃终于失去了耐心,哑声了。常春藤趴着窗台在往里偷看,六月的夏风轻拂着玻璃,街上的火一般的热气隔着玻璃硬挤进窗户 -老幺六六- 给 老幺六六 发送悄悄话 老幺六六 的博客首页 (114 bytes) () 06/09/2017 postreply 19:5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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