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候惶惶不安是因为我对维修房子的事情一无所知。”
我立即表示理解，“我明白那种感受，那是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对不对？”
“可以这么说。第一次发水就在这儿，”她偏了一下身子，用手指指冰箱的方向，“你看那片地板接缝的颜色更深些。不过那次不是供水系统的问题，而是冰箱的进水管破裂。那天我一进家门就听到哗哗的水流声，心想坏了，肯定是我走前稀里糊涂忘了关水龙头，顺着声音到了厨房门口，看见那边地上的水都这么厚了，” 她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厘米左右，“这边地势比那边高，水还没有漫到这边来。我看水龙头关得好好的，弄不清楚水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也不知道该找什么人来修理。眼看着地面的水越积越多，开始往这边漫过来。呆了几分钟，我想起房屋保险好像包赔损失，赶紧给保险代理打电话，她给了我一家公司的电话。我拨通号码说我家发水了，你们能派人来修理吗？对方问了一下情况后说你应该先去把水闸关掉。我说我不知道水闸在哪里，是在房子里还是在房子外？呵呵，你说多好笑，那时候我对这房子真是一无所知。幸好对方耐心。按着她的指点，我找到了水闸。关掉闸后，又打了几个电话才约好人来修。然后我回到厨房，一盆一盆把水淘干净。”
我一边听她说一边想象着要是自己处于那种情况下会怎么样。待她话音落下，我说：“这种事情过后说起来容易，可经历过程中肯定不轻松。你当时有没有着急害怕生气？”
“咱们泡点茶喝吧，” 她站起身去拿水壶接了水，按下按钮，然后坐回到高脚椅上，接着说：“刚才我给你讲的是一个叙事版。下面我给你讲个抒情版。上上那个周一下午开始发烧。我以为只是感冒引起的，就没带他去看医生。以前他发过几次高烧，每次烧一、两天就会退，最多三天，我习惯了。小孩刚上托儿所很容易生病。可一直到周五中午，高烧还没退，我害怕了，带他去看医生。那天碰到的是个年轻医生，态度很好，可查了半天都找不出病因，最后她跟我说她想插导尿管进去做个化验，她要这么做不是因为她发现泌尿系统有症状，而是没有其它项目还能查的了。我觉得她这个理由比较牵强。上上那么小，我实在不忍心他遭那份罪，就跟她商量能不能再观察一天。医生本来就没把握，看我有异议便同意了。我把上上抱上车，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特别担心怕是疑难杂症。一到家里，就听到水流声。”
“真是祸不单行啊。”
“那五天，他发烧难受，我白天晚上抱着他，自己也没休息好，全身无力。不过一看发水，什么都顾不上了。等把厨房的水淘干净，就累得动不了了。那一刻很想哭。”
“是不是觉得特委屈？”
她笑着说：“只记得当时特别想哭，有没有觉得委屈？不记得了。想哭可能主要是累的，加上一时心急。有没有哭出来也不记得了。我歇了一会儿后给雷蒙打了个电话把这些讲了一遍。他忙，我极少在他白天上班时给他打电话。不过，碰到我有需要时他总是能给我不少安慰，跟他说了一通后，我的情绪就发泄得差不多了，那些事也就算过去了。”
“上上到底是什么病？”
“上上那天晚上一夜都没闹，我也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早上他的烧退了，身上起了一层红疹，能下床去玩了，又休息一天就完全好了。我没有带他再去医院。后来我在网上查，估计是玫瑰疹。”
“你可真不容易啊。你怨不怨雷蒙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怨。是我选择留在这里的，怎么能怪他呢？就算没有两地分居，很多事也需要自己去面对，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依靠别人。”
“你真没有心乱想抱怨他的时候？”
“心乱的时候很多，但抱怨很少。从小我妈就告诉我们，要是抱怨能解决问题，就好好抱怨。但是她说，多数时候抱怨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倒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糕。所以她说，碰到不顺心的事，实在忍不住时可以说几句，但要适可而止。我父母感情非常好，我想，不抱怨不指责是个重要原因。他们都体谅对方，都愿意站在对方的角度来看问题，你的苦就是我的苦，你的乐就是我的乐。要是能这么想，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道理听着不错，只是，做起来好难啊。我妈喜欢抱怨，我听了觉得烦，不过我和我爸都习惯了，尤其我爸，不管她如何抱怨，他都我自岿然不动，想懒还是照样懒。我能理解我妈，她包揽家务，人累了，心情不好，肯定要抱怨啊，我一直觉得抱怨是很自然的事。”
“我倒不觉得抱怨是自然的事，我觉得抱怨只是个习惯。有人习惯了抱怨，有人习惯了不抱怨。而这个习惯是受大脑支配的。要是充分认识到抱怨弊大利小，你觉得有多少人会抱怨？”
“这个么，我想我要是有动力管着自己，应该可以做到少抱怨。既然要管着自己才能做到，是不是可以说抱怨指责这类行为算是人天生的一种倾向？人要顺意而为的话，就会养成抱怨指责的习惯？只有刻意对抗这个天生倾向，才能做到不抱怨不指责？刻意对抗，这个词一听就累人。”
“所以大家才说人生是修行，婚姻也是修行嘛。要是容易，就不用修行了。”
“唉，人生苦难重重，想要少吃苦，就得多挨累，想要少挨累，就免不了多吃苦，左右都不轻松。你看咱俩跑题了，刚才咱们要讲你是怎样放松下来的。”
“这就是那次发水的收获了。从那天以后我就不再害怕发水了，因为我有经验了嘛，知道要是再发水的话我应该先去关掉水闸，然后约水暖工来修补，连保险公司都不用找。想着从发水这件事中获得了经验，那天吃的苦头就值了。这几年我陆陆续续跟各类修理工打交道，我给你数一数：修窗子的、修车库门的、修抽油烟机的、修空调的、电工、油漆工、修保安系统的、砍树的、杀白蚁的。来的次数最多的是handyman和水暖工。每次我都跟他们讨教一下，然后自己找资料来看。维修知识多了，心里就踏实了，我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相信我能应付以后有可能出现的各种麻烦，这样的话，就觉得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点点头，“我明白了。想我这焦虑的毛病是刚来美国那两年养成的。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碰到点事就怕得要命，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去承受后果，总是担心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坏事，长期处于惶恐中，坐下了这个病根儿。来B大后慢慢有了好转，但一碰到点儿事还是会习惯性地焦虑惶恐，其实要是冷静想想，理智上也明白我的担心毫无必要，可就是控制不好情绪。”
“我有时候也控制不好。”
“你也有这问题？”
“当然有啊。我经常告诉自己，适当的担心害怕是有益的。害怕迟到，就早点出发，害怕失去工作，就要更用心工作，害怕失去健康，就要好好锻炼身体，害怕失去亲人，就要更好地爱护他，没有必要要求自己一点不担心。把这些都当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接受它。这样想可以帮助自己放松一些。不过，我时不时也会担心过度。如何控制好情绪，我想，是一辈子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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