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街(连载十九)

来源: 老幺六六 2016-08-31 02:53:30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833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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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

   都走了。

   魏德贤及其女儿的魂灵躲在鬼屋的阁楼,早就被市场街遗忘了。

  梁光头和白天棒这对冤家同时被武斗送至阴间。

  陈三娃和她的妈妈一别就杳无音信。

  蓝鼻子小花的“衣冠墓”早就被长江的潮水卷到东海去了。

 太阳花只剩下锈铁丝般的骨架,沉寂于花盆的枯土之中。

           大妹二妹和梁四妹与一条街的中学生,统统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下乡接受再教育去了。

幺妹的心就像搬家 一样,所有的家具,无论是新的还是旧的,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都从屋里一应搬出,空落落的一栋房,偶尔在夜深人静、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不时回放熟悉的声音。谈笑声、歌声、辩论的争吵声……

 惆怅落寞的幺妹趴在临江的窗户上,呆呆地望着成丁字形的红绿交错的两江河水发愣。

  那天清晨和母亲一道去三码头送别姐姐的情景,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码头上熙熙攘攘挤满了话别的男女老少,船弦边挤满了背着行李、舞动双臂的知青,他们强颜欢笑和趸船上的亲友高声地说东道西。

  呜……呜……好几个码头的好多艘轮船同时拉响告别的汽笛,震颤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一声汽笛几声哭泣,从此天涯孤旅的儿女们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悲哀,像扔帽子一样,把革命的豪情甩到江里去了。

  船上岸边哭成了一片。刘小珍捏着鼻子,用无法掩饰的哭腔对船上的两个女儿喊道:“不要忘擦冻疮膏哟……要注意安全……需要什么写信回来!”那两个边哭边使劲点头,“呜……晓得……”离愁别恨把她们鼻子嘴巴都扯变了形,幺妹挥舞着手绢,跳起来哭喊道,“再见啦!”

 “呜……呜……”告别的汽笛再次拉响,无情的轮船抛锚起航,缓缓地掉头向东驶去。

 “哇……外婆外公!婆婆爷爷!妈,老汉!回去……”“哥哥!”“姐姐!”

“弟弟……妹妹……再见啦!”

“哇……呜……”

 “娃儿哟,晓得这一走是不是就真的扎根在农哟……”“哇……呜……”

 不知哪条轮船上的男知青突然掏出藏在腰间的土枪,“砰砰砰……”朝天连鸣数枪。一时间绝望的哭声喊声汽笛声枪声组合成悲怆的交响曲,把送别推向高潮。

刚刚离岸的船上飘来缠绵而悲壮的歌声:“坐上了大通舱/ 含着眼泪离家乡/儿要把农民当/船儿驶出了重庆港/知青的热泪往下淌/亲爹呀亲娘呀/就当没儿这样想/啊……这样想……”

刹那间,岸上的哭喊声进入新一轮高潮。

“二娃子呀……”

“四妹儿哟……”

“我的娃儿耶……”

岸边的人哭着喊着挥舞着手臂,船上的男知青强压悲哀顽强地继续高歌,而女知青们全都哭得背了气,她们相互拥抱着,彼此吸取战胜残酷现实的能量。

轮船渐行渐远,慢慢地变成一粒粒黑芝麻消失在东方的江天交接处,送别的人这才不得已地转过身去,相互搀扶着哭哭涕涕往回走。

他们走了。

这一批人,被世人称为老三届的人,在经历了“死别”的折磨之后,又遭遇“生离”的熬煎。他们带着发烫发热的头脑,投身于广阔的天地,在日晒雨淋的脱胎换骨的打磨中,心中的火炉渐渐地冷却下来……个别人由此堕落,更多的人在摔打中成熟,在磨练中思索前行,后来他们成为中华民族这栋大厦的钢筋水泥。这就暗合了祸福相依的那个典故。不过,这个斗转星移的过程是极其艰辛而漫长的,它几乎耗去了他们二分之一的有效生命。

 

都走了。

他们把幺妹的那颗充满憧憬且凌乱不堪的心也带走了。

市场街剩下的全是幺妹、幺弟们,他们在极度空虚中生出一些无聊的游戏来打发花季前夕的大好时光。

 晚饭之后市场街告别了人声鼎沸,异常宁静,宁静到一个秤砣掉在路上也足以让三楼的幺妹打一个冷摆子。就在这时一群野小子聚集在市场街中央,用“十送红军”的曲调,开始了周而复始的男声大合唱:“摆摆、(方言:瘸子)参加红军/红军不要摆摆/因为摆摆的箩蔸(俚语:臀部的意思)一翘一翘/霹雳啪啦嘣/暴露了目标!”他们跟在市场街值夜班的男瘸子后面不厌其烦地反复高唱这首升级版的《十送红军》,那个被他们叫做“摆摆”的人,肩上扛了一个很大很长的叉头扫把,一短一长的两条腿吃力地前行、屁股一翘一翘地示威,起先他并不理会这群野小子,到了一定的极限,瘸子不耐烦了,猛地一转身将扫把横扫过去。“哇……耶……”小子们大叫起来:“跑呀!”他们四处逃散。幺妹爬在二楼窗户上,把肚子都笑痛了。在归复平静几分钟以后,那群野小子又聚集在一块,跟在瘸子的屁股后面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轰炸:“摆摆参加红军/红军不要摆摆/……”紧接着又是横扫,又是逃散……

 后来成年幺妹回忆起把乐趣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那个情景,就会在心里问,到底是谁创作和导演的?是刘老幺呢?还是周老三?不管怎样,编导还是挺有创意的。

  这个情景常常是和另一个场景同时跳到幺妹的脑海中:市场街刚修了下水道,马路中间的石板还没有盖上,一路都是坑坑洼洼的烂泥巴。黄昏时分,几个野小子不辞劳苦地从家里的灶孔下,运来烧过的煤炭灰,将其撒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看上去很平整,没有一点破绽。然后他们若无其事地坐在附近,等待着路人上钩。“来了!来了!不要笑哈!”野小子相互提醒道。一对看样子正在谈恋爱的超哥超妹(方言:打扮很时髦的青年男女)走了过来。“哎哟!”女的一脚踩上地雷。皮鞋被烂稀泥咬住了,扯都扯不脱,喇叭裤腿也被搭上了,看你啷个去逛街?“哈!哈哈……”暗处发出一阵暴笑。幺妹远远地站在自家门口,捂嘴偷着乐。被害者开始骂娘。害人精装着关心的模样,走过去说:“你们不知道呀?这里刚刚修了下道?”“哦,刚修了呀,啷个不立个牌子在这里呢?”受害者自认倒霉,悻悻然向后转,回家换衣服去了。于是,野小子又分头跑回家去运炭灰。一趟又一趟,乐此不疲。幺妹毫不费力地跟着乐,可是多来几个回合,也就索然无味了。

 

  正当幺妹的生物钟处于最低潮的时候,父亲的船到港了。这无疑给她和母亲单调的生活注射了兴奋剂。

路船长阔别家乡和亲人一两年了,他脸上的络腮胡增加了好几圈,显得更加沧桑和老练。他带回来一个客人,是船上的徐大副(第一副船长)。这个湖北汉子是天生的乐天派,一进门就敲起了洪钟,高声嚷道:“嫂子,有么子好七(吃)的哟?”一听说有红烧肉就乐得直打哈哈,说:“蛮好、蛮好!我最喜欢七(吃)打。难得品尝到嫂子的手艺,今天呀,我 一定会七(吃)得扶着墙出去……”

刘小珍听罢,脸上露出成就感,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奏得更欢了。

徐大副拍了拍幺妹的扁脑袋,说:“幺姑娘长大了,和妈妈差不多高了,比原来漂亮了好多呢!都说女大18变,幺姑娘没有到18就变了,要是到了18的话,那肯定美若天仙……啧啧啧……”他竖起大拇指赞叹,路船长站在一旁用怜爱的目光打量着好久不见的小女儿。幺妹低下头笑了,心里甜滋滋的好像七(吃)了块冰糖。

徐大副和路船长一样,那种海员特有的嗓门可以穿透江上的浓雾、礁石和恶浪,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战无不胜的气质,让幺妹感到无比地亲切、无比地安全。

一坐下来,他就没完没了地聊了起来,一口的湖北腔,动不动就是“么子呀”“蛮好七(吃)呀……”逗得幺妹乐呵呵合不拢嘴。

 这一天路家像过节似的特热闹,除徐大副以外,还请来了粱妈和梁伯伯夫妇俩。刚刚入席,徐大副听说梁家儿子在武斗中不幸牺牲,于是提议把第一杯酒洒在地上,献给死难烈士。大家轮流洒,幺妹也跟着大人洒了一小杯。每个人的眼圈都红了,梁妈又有些把持不住了。徐大副把嘴巴抿得巴巴响,笑道:“好酒!好酒!好久都没有喝到这么好的老白干了。”接着他夹了一块红烧肉往嘴里一甩,嚼得满嘴都是油,摸出手巾胡乱擦一把,头一歪,话锋一转,耳语般地问:“你们想不想听听小道消息?”他眼珠像算盘一样不停地上下拨拉,一副既神秘又得意的模样,大人娃儿心里都痒痒的,个个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张油漉漉的大嘴。徐大大副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传播“小道消息”。他把声音压到最低限度,说道:“北京的朋友告诉我,邓小平已经被毛主席召回京城去了,听说马上就要出来主持工作呢。”

“真的吗?”梁伯伯惊讶地问。他想,刘邓陶是全国最大的走资派,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翻案呢。“我不大相信。”他放下筷子摇了摇头。又转过脸去问,“路船长,你说呢?”

“这个嘛……”路船长不胜酒力,才抿了两口,就跟红脸关公似的,他停顿了一下,叹道,“唉!政治这个东西很难说,官场上波谲云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情多得……”话还未说完,刘小珍就用筷子头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手背,指责道:“喝醉了不要乱说话!”他摸摸被打痛了的手背,嘿嘿笑道:“对对对,夫人所言极是,夫人所言极是,不能乱说,不能乱说。”说着两手摩擦着左右开弓,装模作样扇起自己的耳光来,一边扇一边还自责道,“怎么这个脑子就是不长记性呢?”

 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刘小珍边笑边道:“就是嘛,怎么这样不长记性呢。所以呀,各人经常要斗私批修!”说罢,走过去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

“笑归笑,我说点实在的。嫂子!“徐大副四分醉六分醒,醉眼朦胧地说,“你尽管放心,我和船长是么子关系?这个,我们兄弟俩心里清楚得很。要不然他就不会在这种时候带我来家了。哎?你说是不是,船长?”他端起小酒杯和路船长干了一杯。路船长以那种一切尽在酒杯中的诸葛亮神态回应他,然后用手帕轻轻揩拭嘴角,笑着说,“徐大副是一个很仗义的人,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肝脑涂地!”

“好了,好了。我们两个谁跟谁呀?大哥莫说二哥了。总之,我们兄弟俩都属于信奉‘士为知己死’的那种人。你说是吧?船长?”徐大副说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路船长浅笑无言,一边送了一块红烧肉到嘴里细嚼慢咽,貌似在用心品尝夫人的手艺。

“来,我提议,为兄弟俩深厚的情谊干杯!”梁伯伯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敬酒的机会。

“好!”“来!”大家手举杯子站了起来。幺妹举起杯中的白开水。大家仰首,一干而尽。

 梁伯伯坐下来以后便说:“既然邓小平都要出来工作了,那陈天歌的事情说不定也会很快解决哟。”梁妈点头叹道:“那一家子这几年也被整得够惨了。”

当徐大副弄清楚陈天歌其人以后,便胸有成竹地说:“有希望有希望,北京上海还有武汉,有很大一批被打倒的干部都在陆续落实政策了。有希望有希望,绝对有希望!”听这口气,他不是邓小平也是邓小平的秘书。“只要没有被整死总是有希望的。”他吧嗒地抿了一口老白干,再次断言。

大家本来被徐大副的小道消息和那句“绝对有希望”弄得欢欣鼓舞,笑逐颜开。可后面那句“只要没有被整死总是有希望的”像夏日的一片乌云,让你晦气没商量,说盖就一下盖了过来,他们顿时都没了胃口。他们都在想陈天歌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不过,乌云在幺妹心里只停留了两秒钟就被金色的阳光代替了。她坚信陈三娃的爸爸肯定不会死在监狱,他们一家肯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团圆。她还坚信肯定会在不久的将来会和陈三娃一道啃喷香的烧饼。只是……只是……只是蓝鼻子小花的事情不好给他和他妈妈交代。这件事情就像一块巨石压在幺妹心上好久了。

 

是夜,幺妹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睡着。黎明前夕,她爬起来轻手轻脚地下楼开门,上街去买烧饼。哪知道走到烧饼摊子一看,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烤烧饼的炉子、卖烧饼和买烧饼的人都不翼而飞。她悻悻然往回走,抬头一看,天上有几颗孤单的星星,发出几丝微弱之光。

渐渐地天边露出鱼肚白,街上出现了一些模糊的身影。走着走着,她看见前方地面的下水道盖子在蠕动,不由得心惊肉跳放慢了脚步。但是,那个下水道好似长了脚,很快移到她的跟前来了,一个黑影顶开了盖子,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陈三娃。他打着赤膊,脏兮兮的身上遍体鳞伤,活像一只被人追得无路可循的小老鼠,他满脸悲戚的望着幺妹,她赶紧蹲下身去,正想和他说话,可谁知盖子砰地一下掉下去,封住了下水道。

“三娃子,出来噻!我是幺姐。”幺妹一边着急地唤道,一边去揭盖子。盖子纹丝不动……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揭它,呼哧一下,绊倒在地。

幺妹从噩梦中惊醒,虚汗直流,背上汗津津的。突然记起老人们说的,把噩梦说出来就会化险为夷、逢凶化吉,于是,赶紧哭兮兮地告诉刚刚起床的母亲。刘小珍坐在床边为女儿搓胸揉背,宽慰道:“没事,说出来就好了,况且下半夜做的梦都是反的。”幺妹立马破涕为笑。

所有跟帖: 

跟读中。 -废话多多- 给 废话多多 发送悄悄话 废话多多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8/31/2016 postreply 03:08:44

谢谢多多一路跟读! -老幺六六- 给 老幺六六 发送悄悄话 老幺六六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06/2016 postreply 23:59:12

好感慨啊!时代的悲剧! -碧蓝天- 给 碧蓝天 发送悄悄话 碧蓝天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8/31/2016 postreply 05:03:03

多谢蓝天一路跟读。是的,悲剧啊!在这场悲剧中老三届付出了巨大的沉重的代价。 -老幺六六- 给 老幺六六 发送悄悄话 老幺六六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07/2016 postreply 00: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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