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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的春节，照例和前几个春节一样冷清寡淡，不同的是各家都增添了几多凄凉，那就是离愁别绪。
城里的中学生统统即将响应伟大导师毛主席的号召奔赴农村接受再教育。大街小巷都挂贴着那条鲜红的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许多人白日里在学校誓师大大会上信誓旦旦：“我向敬爱的毛主席保证，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可是到了夜晚，躺在自家温暖的被窝里，那种惶惶不安的情绪就像一只受惊的鸽子在心头乱撞。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啥样？真的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再回来了吗？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暗自落泪，揪心哪，娃儿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呀，啷个习惯哟。这一走，要是再不回来了，啷个开交哟！有的一家人要同时走掉三、四个娃儿，这种从天而降的冷寂，就像三伏天下冰雹，让各家各户措手不及。
路家大妹二妹整装待发，过两天就要去涪陵乡下了。刘小珍强压满腹惆怅为姐妹俩收拾行李，一边念叨，正是最冷的时候，乡下肯定是鹅毛大雪……
大年初十，雪雨交加，虽然落的是小雨，但里面夹有冰籽，掉在身上特别浸骨，让你禁不住直打哆嗦。三姐妹都生了冻疮。大妹长在脚趾上，捂在袜子里面痒得不行；二妹长在手背，肿得像个馒头；幺妹长在耳朵上，吊了两个粉红的“耳坠”。她坐在床边一边擦冻疮膏，一边看母亲和两个知青姐姐收拾行李，这当儿只见梁四妹头裹一条白围巾进来了。她是来约大妹一道去沙坪公园，向长眠在那里的哥哥和战友告别。大妹把自己亲手钩织的那条白围巾放在黄书包里，轻声说：“妈，我们去了哈。”“快去快回，回来接着收拾。”刘小珍帮大妹扣好中式棉袄上的领扣。
二妹追到楼梯口说：“我跟你们一道去要不要得？”她俩相视一望，啥子都没有说，算是同意了。二妹顺手抓起母亲的黑围巾跟着她们跑下楼去。幺妹转了转眼珠起身跑到楼梯口，喊道：“等等我，带我去嘛，我一次都没有去看过梁大哥。”她们仨相互望了望，啥子都没有说，算是同意了。幺妹回身抓起床上那条浅黄色的围巾跟在后面。刘小珍在楼上高声嘱咐：“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她们在解放碑乘上2路电车，一路上都听见宣传车的高音喇叭充斥于耳：“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这些谆谆教导像金色的光芒，穿透了那茫然冷落的心之森林，她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甜美的笑容，可是这道阳光，在她们刚刚踏进“红卫兵公墓”的那一刻，瞬即隐退到愁云惨雾的后面去了。
巍峨默然的歌乐山下，沙坪公园西南角的人工湖畔，全中国唯一的“红卫兵公墓” 肃穆而沉寂。400多个年轻瑰丽的生命，静卧于此。坟墓里有单葬也有合葬，而多数是数位男女合葬在一起的。幺妹怀着伤感和恐惧的心情跟在几个姐姐后面，把脑袋的一半缩到围巾里面去，只留下两只惊恐的大眼睛在外面，小心翼翼打量着这个天外的世界。
四双带着棉线手套的手捧着馨香的腊梅花。当她们刚走到墓群前，一阵大风席卷而来，干枯的树枝在挣扎中摇曳，发出呜呜的哀鸣，雪雨纷纷扬扬飘了下来，四个人都不由得打起了冷战，连忙裹紧衣服和围巾继续往里走。这里的坟墓大小不一，墓碑高低不一，有的高耸如塔，有的低平如垒，无论大小高低各不相同，所有的墓碑上都刻有死者的名字和生者的誓言以及立碑的时间。这些墓碑和它的主人一样显得非常年轻，上面鲜红的字迹耀眼夺目，那些誓言是立碑人的心声，也是已故者的肺腑之言。她们经过105号墓碑，看到长足两米的墓碑上刻着悲壮而豪迈的文字：“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毛主席最忠实的红卫兵、我毛泽东主义战斗团最优秀的战士张光耀、孙渝楼、欧家荣、余志强、唐晓渝、李元秀、崔佩芬、杨武惠八位烈士，在血火交炽的八月天，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用生命的光辉照亮了后来人奋进的道路。死难的战友们，一想起你们，我们就浑身是胆，力量无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不周山下红旗乱，碧血催开英雄花。亲爱的战友们，今天，我们已用战斗迎来了欢笑的红云。披肝沥胆何所求，喜爱环宇火样红。你们殷红的鲜血，已浸透我们红彤彤的造反大旗。啊！我们高高举起你们殷红的鲜血染红的旗帜，化入熊熊的革命火炬。这火炬啊，我们紧紧握！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绝不丢，你们铿锵的誓言啊，已汇成千军万马、万马千军惊天动地的呼吼。你们英雄的身躯，犹如那苍松翠柏，巍然屹立红岩岭上，歌乐山巅。挥泪继承烈士志，誓将遗愿化宏图。成千成万的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毛泽东主义战斗团死难烈士永垂不朽！革命派死难烈士永垂不朽！ 重庆市市革命造反战校(原二十九中)毛泽东主义战斗团 ”，在这座高耸的墓碑前放了一大堆鲜亮的腊梅花，看来这两天都有人来祭奠和告别。纸钱没有人敢买，也没有人敢烧，那是封资修的东西。这群红卫兵烈士里面有大妹和梁四妹熟悉的战友，她俩分别从手中那把梅花中分了两枝出来放在墓前，二妹和幺妹也各放了一枝。当初梁四妹和大妹结伴前来参加了墓碑落成仪式，毛泽东主义战斗团的首领带领他们举起右拳，一字一句地宣誓，整齐雄壮的声音直冲云霄，当悲壮的誓言还在蔚蓝的天空盘旋之时，呜咽声和枪鸣声划破苍穹，其声势波及几里之外，那是一场空前盛大的惊世骇俗的葬礼。
腊梅花的点点绚丽和缕缕馨香，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墓群增添了些许生机。但是幺妹的心还是收得很紧，腿有些发颤，她伸出一只手来悄悄抓住大妹的衣角，四个人默默地穿过一座座一排排坟墓，那些深刻于墓碑上的铿锵誓言虽一晃而过但却深深地镌刻于她们的脑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
她们来到一座五人合葬的墓前停留下来，上面刻着两句醒目的毛泽东诗词：“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梁四妹把梅花一扔就扑在墓碑上面，用脸贴在她哥哥梁爱东的名字上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上下抚摩墓碑，一边悲戚地喊道，哥哥耶，后天我们就要走了，到乡下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和这些战友就留在这里了。哥哥耶，本来你可以和我们一道走的，但是……可是……哥哥呀，你死得好惨呀！你死得好冤哟……哥哥耶，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想念你的，哥哥耶……以后我们在农村遭别人欺负，都没有你撑腰了，啷个办啰，我的……好哥哥耶……
梁四妹一声声凄凉的泣诉，像一根根钢针，一针又一针地插到她们三姐妹的心上，每一个针尖儿都渗出一滴滴小小的血珠。幺妹和二妹轻轻地放梅花在墓碑前，低头抽泣起来。大妹紧闭双眼，一串串冰冷的泪珠，连绵地流过冰冷的颧骨，流过搐动的嘴角，流向脖颈里。粉红的腊梅花在她胸前微微颤抖，二妹将梅花拿过来时，碰到了她冰凉的手指。大妹轻轻抽泣，她一边哭，一边从书包里取出那条雪白的长长的类似于藏族人的哈达的白围巾，轻轻地放在墓碑上，接着，她终于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哭着哭着她的身体哆嗦起来，脸色惨白，胃部和心脏同时开始痉挛，不得不蹲下身去。
大妹……姐……两个妹妹也蹲了下去摇着她的肩头。梁四妹哭着叫道：“大妹！大妹！”她学着父亲急救母亲的动作，用食指和拇指掐住大妹的人中。稍顷，大妹缓了过来，她哽咽道：“都怪我……都怪我！”
为啥子都怪她呢？二妹和幺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只有梁四妹知道个中原委。
原来那天清晨刘小珍把大妹托付给梁家后，梁光头很快寻到找到躲在附近的梁四妹和大妹，特别嘱咐大妹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离开市场街。大妹得知母亲她们已经离去，于是便打算回家一趟。梁光头陪同她边走边聊，他想跟着大妹进屋去，可大妹用身体挡住大门，毫不客气地问：“你要干啥子？”很久以来大妹凭着青春期的敏感，发现他对自己有点哪个什么来着……
梁光头很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一下军帽，回答说：“没得啥子意思，就是想进屋去坐一会儿，再陪你摆几分钟龙门阵。”
“那不行！”大妹断然拒绝，目光警觉而提防，一如边防线上站岗放哨的军人，然后砰地一声，把身后已经开了的大门猛地关上了。
“为啥子呢？”梁光头还不死心，红着脸笑嘻嘻地看着她问。
“不为啥子！”大妹转过身去，用后脑勺跟他讲话。这时，王孃孃提着菜篮子老远走了过来，边走边喊：“大妹，你妈妈她们都走了，你啷个不走呢？！"大妹没有理她，赶紧催梁光头快走。
梁光头忙对大妹说：“那我就不进去了，你各人小心一点，吃饭到我们屋头去吃，万一发生啥子事情，就像上回一样和四妹一起来找我。”
大妹笑着点点头。刚想说两句提醒他注意安全的体己话，可是王孃孃已经站在跟前来了，她用代替刘小珍履行职责的，义不容辞的口吻提醒道：“大妹！一个女娃子在屋里头，要小心一点喽！”边说边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梁光头，梁光头被盯得抓耳挠腮很不自在，连声再见都忘了说就“逃之夭夭”了。王孃嬢还在絮絮叨叨，说：“大妹！我跟你讲，特别要注意不要随随便让男娃子到屋头去，万一……”大妹一边心不在焉地点头，一边迈开王孃孃肥胖的身躯向街口望去，梁光头怅惘所失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口的转弯处。
当天下午就传来了梁光头惨死桥头的噩耗。你说能不让大妹顿足捶胸、肝肠寸断吗？后悔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网住她整个身心，网住她的全部的行动和生活，网住她的整个生命。每日每夜她无数次叩问自己，当初为啥子不要他进屋去？怕发生啥子嘛？就是发生了又怎么样？要是晓得他出去就会丧命，大妹宁愿在那有一刻和他之间发生一点什么。这种心灵的残酷叩问，在大妹的一生中一刻都没有停止，这张无边无际的网，掐灭她了结婚生子的念头，致使她终身未嫁。其实，梁光头于她与其说是爱，还不如是说是痛。这是妹妹对好兄长的不尽哀痛啊，就像那滔滔向东流逝的长江水，无休无止，永永远远都没有停息，没有尽头。
这当儿，梁四妹在墓前一边为大妹按摩人中，一边通情达理地劝慰道：“莫要这样讲，人算不如天算！这个事情怪哪个都怪不到你的头上。我说该怪我妈和老汉，他们太迁就这个儿子了，看到武斗闹得恁厉害了，早就应该坚决制止他出去噻，可是每次他回来拿生活费的时候，他们都只是轻描淡写地劝他几句，最后又不得不把生活费给他。现在他们后悔得要命！”
大妹又紧闭双目无声地流泪，根本就没有听到梁四妹说些什么。一个劲地晃着那张苍白的脸，抖着嘴唇说道：“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天边放出蛋青色的光亮。梁四妹和哥哥依依作别，她默默地举起右拳，脸上显出坚定肃穆的神色，说：“哥，请你放心，我们一定继承你和死难烈士的遗志，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们一定听毛主席老人家的话，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大妹和二妹都庄严地举起手来，幺妹顿时被她们那种崇高的革命精神所感染，也不由自主地举起了小小的拳头。她们仨着学着大妹，依样画葫芦，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搭在墓碑上。
二妹搀扶着梁四妹，幺妹搀扶着大妹，她们依依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往外走，看见那几条白黄黑的围巾，在凌冽的冷风中不甘寂寞地挥舞着，好似梁光头和战友在呼唤：“你们，等等我们吧，我们也想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跟你们一道去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紧接着梁光头的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好妹妹！无论你们走到哪里，哥哥我都在保护你们！”她们忍不住驻足回望。
忽然听见左前方传来哀号，“姐姐哟……“我的女儿呀……”她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与幺妹一样大的小女孩在墓前祭奠亲人。她们不由得走了过去。死难者“牺牲”的时候只有14岁，只比幺妹大２岁。幺妹用那种既怕看又想看的目光，偷偷斜睨那墓碑和悲痛欲绝的母女俩，心里想：要是马上结束生命躺在这冰冷的石头里，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呀。想到这里牙齿不由得上下打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于是赶紧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看见那母女俩哭得死去活来，梁四妹又禁不住边走边号啕起来，大妹的身体又开始痉挛，一下子蹲了下去。“你们不要这样嘛，再这样我们啷个才走得回去哟？！”二妹猛然放开梁四妹的手，面朝天空歇斯底里地哭喊。“你们不要伤心了嘛！你们大的都这样，我啷个办？！”幺妹放开大妹的手，一屁股坐在被雨水淋得透湿的石头上，捂着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哇……哦……”憋了很久的惊恐与悲伤，集中在一根长笛里面，忽地吹了出来。
这奇怪的刺耳的声音由高到低，由低到高，在冷空气里颤抖着飞翔，悲哀和惊恐夹杂在一起的哭声，就像一只小羊，在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被近在咫尺的恶狼追赶着，而发出的那种绝望的哀鸣，让人听了不得不毛骨悚然。就连刚才哭得很投入的母女俩都猛地打住了伤心，寻声而望这奇怪的哭声发自何处？几个大的赶紧把幺妹拉起来，给她揩拭眼泪，而她却“哇哦……哇哦……”地长啸不止。
"咚……咚咚……”惊雷乍起，把幺妹的哭声一下子抓到宇宙太极处。接着电闪雷鸣，哗啦啦……下起瓢泼大雨来。
四个人相互搀扶着，像云里雾里的醉汉一般，深一脚浅一脚，穿过雨帘，跌跌撞撞一路哭着冲出墓地。回到家里，四只落汤鸡的牙齿咯咯咯打颤不已。
夜已经沉睡。可是幺妹却睁着大眼睛无法进入梦乡。为啥子红卫兵造反派要闹派性？为啥子他们非得相互残杀？死多么可怕，他们躺在冰冷的石头里什么都不知道了。为啥子那么多人情愿去死呢？一会儿，那些俊俏豪放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唱歌跳舞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的脑海，一会儿“完蛋就完蛋……”的广播声音又在耳边呐喊……那些生龙活虎的红卫兵为啥子都不怕完蛋？！幺妹很怕，她怕完蛋，怕死，从来都没有像此刻那样怕。她推了推似乎已经进入梦乡的母亲。“啥子事？！”刘小珍迷迷糊糊地问道。“妈妈，人为啥子要死？他们那些红卫兵为啥子都不怕死呢？”母亲翻了一个身，嗯了一声就昏沉沉进入了梦乡。“反正，我怕死，我不愿意像他们那样，年龄恁小就死了……”幺妹呢喃着战战兢兢进入混沌的梦境，梦中全是乌鸦的哀鸣，不一会儿，这些乌鸦变成了梁光头和他的战友们，他们穿着整齐的军装，手里挥舞着 “红宝书”，口中念念有词，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地向幺妹走来……眼看他们要把她这只小蚂蚁踩在脚下了……“哎呀！”幺妹一声惊叫，她即刻变成了燕子，飞到乌云密布的天空上盘桓。妈妈呢？妈妈哪里去了，她焦灼地寻找母亲，好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她送回熟睡的母亲身边，她仅靠着母亲丰腴而温暖的身体，伸出颤抖的小手，揩拭着额头的冷汗,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梁光头……不……梁大哥……你们在干什么……在游行吗……”
4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38年流逝而去。
从异乡归来的幺妹一手打着雨伞，一手抱着腊梅，只身来到这个曾经令她悲凉得胆战心惊的地方。一道灰色的矮墙将和风细雨的公园和野草丛生的红卫兵公墓阴阳两隔。在大门右边的墙上，好似用绛红的鲜血书写了几个潦草的大字“文革墓群”。坟墓变得佝偻衰败，墓碑上的字迹大都依稀可见，有的却极难辨认。坟墓之间的小道上铺满了七零八落的树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给本来的死寂增添了几分诡秘。看来，除了每年清明节死难者的家属前来此祭奠以外，平日里来光顾的游客应是寥寥无几。
进入这个墓群和你走进一般的公墓的那种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当你置身于普通公墓时，除了对生命规律无法逆转的遗憾和对生老病死无法抗拒的铁定事实的唏嘘哀叹以外，还有对寿终正寝的逝者的羡慕，以及对天堂亲友的默然祝福。可是，你进入这个风雨中飘摇的文革墓群，除了无尽的悲伤还有雷鸣般的震撼！到底是啥能让这些年轻的卫道士、殉道夫迎着枪口上，誓死不回头？这种团队性的整体性的自相残杀到底是从啥时候开始的？又到啥时候才能彻底地消亡呢？那口让人震撼的警钟，撞在人的心口上不止是疼痛， 它犹如山洪和海啸，让人恐慌而警觉。
幺妹踩着潮湿的青苔和沙沙作响的枯叶径深往里走去。一阵萧杀的冷风刮来，把当年的凄凉刮到幺妹的心里。当年也下着雨，也是这样冷，也是这样的昏暗的下午，也有不屈而温柔的腊梅陪伴。但是坟墓却面目全非，它们全都老了。幺妹一边走，一边恭恭敬敬向墓丛里这些素不相识，但又非常熟悉的逝者致意。
躺在石头里的沉睡的灵魂，你们似乎会在这个被世人遗 忘的角落开碰头会。甲埋怨道：“我们不该做愚昧的替死鬼。”乙固执地辩解：“既然走上了不归路，就不要后悔！”丙调解道：“不要争论了，让事实说话吧。”丁愤懑地制止所有人：“闭嘴，听一下墙外的声音。”墙外的同类，你们在干什么呢？有的风风火火、有的兴高采烈、有的踌躇满志、有的牢骚满腹……不管你们的心绪和表情有何不同，但你们都围绕着经济建设这个中心扭起了鲜亮浑圆如铜钱一样的秧歌，你们把秧歌扭得饱饱满满之后，晕晕乎乎地强迫自己缓缓停下来，在喘气的当儿，你们冥思苦想地寻找新的理想和信仰，寻找新的偶像和保护神……
就这样若有所思地踽踽而行。突然间，幺妹看到一个破败不堪的墓穴，不但石碑和墓身的砖头全没了，而且连腐朽棺木的一角也从黑洞露了出来，不知道是死者家属迁移骸骨，还是让被盗墓者弄成了这幅惨状。
她站在梁光头及其战友的墓前，用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默默地献上一束耀眼馨香的腊梅，然后再毕恭毕敬地三鞠躬。无需掐指，梁光头已是耳顺之年的人了，附近那个年龄最小的14岁的姑娘，也年过半百了。坟墓当然也该老了。不过坟墓看起来比它们的实际年龄老得更快，好像经历了百年沧桑，不仅衣裳褴褛面皮起皱，而且目光浑浊，蓬头垢面。幺妹用冷静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充满血腥和悲凉但又弥足珍贵的文革“自然博物馆”，耳畔蓦地响起一位重庆老人浑厚的声音：“在这样的地方，如果谁还能笑得出来，那不是圣人就是精神病。但愿它像一艘船，能够载走那一切疯狂和苦难。”
凛冽的寒风中，那座最高的曾经巍峨的墓碑，摇晃着灰暗、单薄、枯槁的身躯，用颤抖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对着墙外热闹而温馨的世界说，你们把我们丢在这里就走了，我们离你们越来越远了。我们知道自己很丑陋，丑得你们不愿意再看我们，甚至不愿意再想起我们，更有甚者不愿意再提及我们。你们可知道，我们是无辜的，在无辜的废墟下面隐藏着许多有待于你们发掘的东西，也许可以给后人的生存与自由带来一点价值。那就权作是我们年轻的生命对人类的可怜的奉献吧，也算是我们的灵魂向上帝的忏悔和谢罪。只是求求你们，不要遗弃我们。因为有了凄凉的陪衬，才有温馨的珍贵，有了灰暗的底色，才彰显阳光的价值，有了这围墙里清晨和傍晚长鸣的警钟，才有墙外的繁华与长久治安。你们千万不可遗弃我们哪，我们这样苦苦地请求，绝不仅仅是怕自己穷尽寂寞后而销声匿迹，更重要的是怕我们销声匿迹若之后，突然哪一天沉渣泛起，洪水猛兽卷土重来。
幺妹仰首聆听墓碑在风中的自白，心说：“我明白你的担忧。看到你老朽不堪的模样，恐怕有一天你真的会销声匿迹。不过，请相信，人们绝不会忘掉你和那个激情疯狂的岁月。因为它作为中华民族大戏里浓墨重彩的悲剧 ，为不得不进行的改革开放埋下了巨大的伏笔，如同一个胎记深深地嵌进了每一个中国人的皮肉中，且作为生命的警示，流淌在人们的血液里，一代又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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