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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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几何时，重庆这座不朽的城市，变得像一个间歇性的精神病人，在躁狂的时候，神经中枢完全失控，跳起令人恐惧的歇斯底里舞蹈，全然不听精神科医生的医嘱和亲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劝阻，直到撞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最后，衣衫褴褛、奄奄一息的她，在不知不觉中被人灌了安眠药，又不知不觉地摔倒在地……如今它又像一头受伤的雄师，被武斗的烈火烧得体无完肤，它呼呼地喘着粗气，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自己流血的伤口，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用神经质的目光打量着人世。
刘小珍带着两个女儿在凛冽的寒风中回到这座灰烬渐冷、满目疮痍、断垣残壁的城市。面对熟悉而陌生的一切，不由得唏嘘长叹，物是人非事事休，再也不复从前了！
太阳花形销香殒，干枯得像一团乱七八糟的锈铁丝。幺妹哭着质问大妹这到底是为什么？大妹把冷漠的下巴一抬，说：“命都顾不过来，哪有精力管你的太阳花哟！”
大妹变得郁郁寡欢，终日听不见她脆蹦蹦的声音,也不见她像以往那样披星戴月地出去闹革命了。她闺蜜的哥哥、她的保护神梁光头在革命烈火中献身了。伤心欲绝的她，一天到晚呆在屋角落，低头织围巾.一条又长又大的雪白的围巾,用的是她和二妹的围巾拆掉后的毛线,她就这样低着头织呀织呀,仿佛要把埋藏在心底的怀念、感激、悲哀与遗恨全都织进去，仿佛永远都织不完……线织完了，她又拆掉了围巾的一截，重新织了起来……她苍白而秀丽而的剪影，俨然一座冰雕美女像。
窗外北风呼啸，冷空气从缝隙中窜进来，无孔不入。房子成了冻库，如果不烧木炭烤火，简直无法度日。
刘小珍和二妹幺妹坐在屋子中间，各自伸出双手烤火。
“过来，大妹，看你手都长冻疮了，不要织了……”刘小珍扭过头去心疼地说。
大妹，好像丝毫没有听见母亲的话语，除了手在飞快地工作以外，她的全身纹丝不动，依然冰雕一座。
三个人继续埋头烤火，火炭在寂静的冬夜嚓嚓作响。幺妹在火里看见了梁光头时隐时现的笑容……
“走！”刘小珍坐不住了，幺妹条件反射地跟着母亲站了起来。
母女俩穿着大棉袄、裹着大围巾，顶着呼啸的北风来到梁家。
一进门梁妈就扑过来抱住刘小珍失声痛哭，“刘代表哎！我的儿哟……你离开重庆的那天清早，他还和你说说笑笑哟，还说要保护大妹哟！结果就在当天他就走了哟！就再也没有进这个门了哟！刘代表哟！我的……儿耶！”梁妈妈哭得昏天黑地，哭得刘小珍和幺妹肝肠寸断，冷泪沾襟。
原来那天梁光头拿了生活费后兴致勃勃地乘车到了牛角沱，然后步行过嘉陵江大桥回学校。刚走到桥头碰到四个战友，和他一样都是学校八一五兵团的骨干分子，其中有个漂漂亮亮的女生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主力队员，学校的校花。他们五人有说有笑地在桥上健步如飞地走着。忽然一阵哒哒哒……哒哒哒……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就统统倒在了血泊之中。五条鲜活的生命，瞬间就成了狙击手的枪下鬼。或许对方知道这是他们返校的必经之路，为暗算他们在附近等候已久，也未可知；或许是有人第一次拿到武器，按捺不住打活靶子的兴奋和冲动，也未可知。不管怎么样，这五个英姿飒爽、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红卫兵骨干，的的确确、永永远远无法回到所在兵团去部署和领导革命了；作为儿女的他们的的确确、永永远远无法回到慈父慈母身边去共享天伦之乐了。
将心比己，如果是自己的亲身骨肉突然一下蒸发人间，那是啥子滋味？那是心被掏空了的滋味呀！何况梁光头20年来是在刘小珍眼皮下看着长大的乖儿子呀。两个伤心女人抱成一团哽咽不止。梁伯伯坐在桌子旁一边抽烟一边用粗糙的老手，颤抖着揩拭眼角的泪水。
幺妹站在门边用双手捂住嘴巴，泪眼婆娑地看着三位伤心欲绝的长辈。突然她感到一股锥心的冷，不由得抱紧了双臂，下意识地看看，屋里没有烤火盆，冷风从门窗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奏着呜咽的哀乐。
梁妈颤抖的手伸到棉袄里子贴胸的口袋里摸索了许久，好不容易取出一样东西来。一张男人用的大手绢裹了一层又一层，颤抖的手好一阵子才打开，原来是梁光头的学生证，上面有一寸的标准相。17岁的梁光头，头带军帽，身着海魂衫，目光炯炯有神，嘴角透出坚定果敢，而笑容又含几分稚气。犹如一只骄傲地盘旋在蓝天的雏鹰。
“我的儿哟，他好乖哟，学习成绩又好，又对我们有孝心。我的儿哟……”梁妈看着照片哭喊，突然间，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刘小珍和幺妹同时将她扶住，把她放在板凳上。梁伯伯迟缓地起身去厨房冲了一碗盐水，用拇指和食指沾了水掐她的人中，等她缓过气来之后，他才长长地吐了口气。他的动作虽有些迟钝但不失熟练老到，就像一个地道的机器人在重复劳动。末了，他把剩的盐水往痰盂里一倒，去厨房放了碗，嘭地一声，把门一带出去了。
刘小珍和幺妹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梁光头，往日熟悉的情景一下子涌上心头。尤其那次在她们母女四人被白天棒欺负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拔刀相助，为路家、为蓝鼻子小花着实出了一口恶气，令她们母女四人感激涕零。
“梁大哥！”幺妹压抑不住内心的感激和悲痛，对着照片上的故人喃喃道。这是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称呼他大哥。以往在背地里都习惯称他光头，当着面也没好意思称他为哥。刘小珍摸着幺妹扁扁的小脑袋，抽抽噎噎道：“可惜……可惜再也看不见……你梁大哥了！”只一句伤感的话，又把本来已经渐渐平复的梁妈惹得重新号啕起来。
“我的……儿哟！”她从刘小珍手上抓过学生证来，又是端详又是摇头，眼泪嗒嗒地滴在了上面。“我的儿哟……好乖哟……你就这样走了哟……”
旁边的母女俩眼泪汪汪，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真不知道如何劝慰悲恸欲绝的梁妈。正在为难，梁四妹推门而入。见此情景，她忙跑过来从母亲手里抓过哥哥的学生证，只望了一眼鼻子眼睛都红了，泪花花在眼眶里直打转，她咬着嘴唇努力克制涌上心头的悲痛，从桌子上拿起那条哥哥生前常用的大手绢，把学生证包裹得严严实实，放回母亲棉袄里子贴身的口袋，像哄劝小娃儿似的，一边为母亲梳理凌乱的头发，一边柔声道：“妈！哥哥天天都挨着你的，他每时每刻都挨着你的！不哭了哈！”梁妈果真像一个涉世未深的惟命是从的小孩，双手捂住放照片的左胸，撇着抖动的嘴唇，微微地点头。
刘小珍拿出用花手娟给梁妈揩净脸上的泪痕，劝慰道，“你看看四妹，恁乖的女儿。你千万想开一点，为了老梁为了女儿，你得挺住呀！”她抓住她冰凉的手，使劲拍了拍她的手背，又道：“别的不说，你看看人家陈玉娥，啥子罪没有遭过?她还不是活下来了……”
梁妈撇撇抖动的嘴唇，听话地点点头。
“可惜呀，可惜！”刘小珍牵着幺妹在漆黑的冬夜踽踽而行，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可……惜呀……可惜……”刺骨的寒风把这两个字吹得七零八落。
“可惜呀……可惜……”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像枯井里闷声闷气地打转的回声，在幺妹的心底回响了几十年。
改革开放以后，市场街被计划改建为高档商业城，昔日的街坊老邻居都陆陆续续乔迁新居。梁四妹也在渝北区的龙湖花园购置了三室两厅，可是梁妈说什么都不肯搬家，怕的是儿子魂灵回来找不到屋了。后来，政府勒令这一带居民撤迁，几百户人家的工作都做通了，就剩下梁妈这个钉子户搬不动。其时，梁伯伯仙逝不久，可她宁愿一个人独守废墟，也誓死不离市场街。有关部门以为老太太嫌撤迁费太少，他们磨破了嘴皮子给她解释政策，老太太还是闭目不言。直到有一天夜晚她突发中风被送到医院抢救后，不得不放弃原有的意愿。不过，在搬家头天晚上，她又是烧香又是烧纸，望着火光里儿子的身影，喃喃道：“儿啊，市场街搞拆迁，家搬到江北的龙湖花园去了……想回来看妈就到那边去哈……”
2
白天棒呢？这个二流子哪里去了？
啥子呢？哦，原来他也没有逃过那道鬼门关嗦。
那次白天棒被梁光头收拾得服服帖帖，还赔上了一个脚趾，他在家里足足待了两个半月。懒婆娘在最关键的时刻，凸显母爱。据说她每日用嘴吮吸儿子的伤口，用唾液消炎解毒，硬是治好了脚趾的伤，但白天棒的小腿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那段时间白天棒躺在床上，整日里胡思乱想，想得最多最狠的是，一定要报复梁光头，一定要弄点真家伙来和他比试比试，看看谁才是市场街的老大？！管他妈的，有奶便是娘，老子参加“反到底”去，反正老子也没有得到“八一五”多大的好处，到现在手下的人跑得只剩下20来个了，这还不说，老子手里只有一把匕首，连一把枪都没有，格老子梁光头多神气呀，他和他的狐朋狗友个个都是全副武装。看来整天躲起来保命也不是个办法。妈的！一定得想办法弄点武器，以便大展拳脚。毛主席说得太好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白天棒想枪都像疯了，情不自禁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划成打枪的姿势，伏在枕头上对着窗外“砰砰砰”一阵乱打……正在云里雾里做白日梦，一个小学同学找上门来了。他是“反到底”的一名干将，身上配得有真家伙，问白天棒想不想玩一把。真是天助我也！白天棒的心都蹦到嗓子眼了。他伸出一双脏手，说：“拿给老子看了再说！”
慢点！来人下意识地捂住腰间，接着道：“东西已经带来了，但有个前提条件。你必须反戈一击。”
“哦……我懂我懂了……白天棒痴痴地看着来人腰间的家伙好一阵子，而后仰起脸来哈哈大笑说，“没问题，没问题，只要你娃儿给我枪，叫老子吃屎喝尿都愿意。”管他妈的啥子“反到底”、“八一五”，只要可以继续造反，可以拿着货真价实的武器到处耀武扬威，就遂了心愿。
于是，待白天棒刚刚可以下脚落地，他就瘸着腿一颠一跛地归顺于“反到底”某兵团的麾下了。不久，两派在九龙坡区的大型兵工厂附近发生流血冲突，他们全团奉命去增援那里被困的战友。由于双方力量悬殊太大，弹尽粮绝，他们只好选择撤退。跛子白天棒跑在队伍后面，不幸被俘。当时他灵机一动说自己是“八一五”的，骗得了那边一个小首领的信任，还扶着他走了一段路，可是没走多远，他就被对方的一个兵认了出来，当即揭发他说是“八一五”的叛徒，是革命队伍里活生生的甫志高。哦，原来如此！扶他的手早就松开，并指着他的蒜头鼻呵斥道：“八一五”的奇耻大辱！“反到底”的奸细！白天棒吓得把魂都丢在九霄云外去了，他左脸的那块鼓起来的肌肉以每秒数十次的速度颤抖着，“求求你们……求求你们……饶命……饶命……兄弟……饶命……”他跪下来告饶，脑壳在地上磕得嘭嘭响。
“哈哈哈！好呀，今天暂且不杀你。”对方那个小首领用手枪顶着这个俘虏的肥脑勺说。这让白天棒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魂儿马上附体。
白天棒他被囚禁了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上午就被押到沙坪坝公园去下苦力，为“八一五”的死难烈士效劳，他和一批俘虏一道被迫挖坑、竖碑、埋葬死尸。当时正是山城火炉最高温的时节，死尸招来无数的苍蝇蚊子，整个坟场臭气冲天。白天棒跛着脚一瘸一瘸地来回抬死尸，动作慢了，不免遭到毒打。他万分懊恼地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就是躲在家里苟且过活，也比这生不如死的日子强呀，
“八一五”的那个小首领最后一次在一个空旷的操场提审白天棒，质问道：“你为啥子叛变？”
“为了枪！想要一把枪。”他远远地坐在对面如实回答。
“八一五难道没有枪吗？”审问他的人把手中的小手枪放在食指和中指上得意地掂了掂。
“正好在我最想要的时候，反到底派人来说服我，我就答应了。”
“答应了啥子？答应了叛变？”那人一边问一边气势汹汹地走过去，用手枪抬起他的肥下巴。白天棒的手臂是被反剪着的，他把头一歪，躲开手枪的侮辱。他厌恶地想，要不是因为这臭枪，老子今天就不会成为阶下囚了，真他妈的倒了八辈子的霉。
可是，那把轻佻的手枪老是在面前晃来晃去挑逗他，又一次轻轻地抬了抬他的肥下巴。一个低而缓慢的声音差点刺破他的耳膜：“你仔细看看这把枪吧，等一会儿就由它来完成一个特殊的使命。”
“啥子呢？”白天棒转过头来问，惊恐的眼珠眼看就要滚出眼眶来了，左脸的那块凸起的肌肉又开始快速抖动，还没有来得及容他想清楚，“砰！砰砰！”枪就响了。他脑袋里的那个大问号，被击得支离破碎。
昨天，他还在为八一五的死难者修筑墓穴，今天就成了他们的陪葬品。
懒婆娘和女儿手臂上带着青纱在市场街进进出出，没有人上前说一句安慰的话，有人还呸呸呸……骂道：“死有余辜！活该！”
白师傅坚决不肯为死鬼儿子戴青纱，并且在熟人面前若无其事地地唾弃道，“该死！该死！早就该死！罪该万死！”可在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右派小李听到仓库的角落传来沉重的叹息声和轻微的抽搐声。白师傅躺在地上打自己的脑袋，揪自己的头发。“我该死！我从来就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儿子……老天爷啊，是你在惩罚我吧，要让我老白断子绝孙。我该死！不！是他该死！他作恶多端，活该他撞到枪口上。天棒哟，天棒，你硬是一个天棒，不知道天高地厚，啥子你都想去尝，这下好了噻，把自己送到阎王庙那里去了，你冲啥子壳子（方言：出风头）吗？这下冲得好，把各人的23岁的命都除脱了。你该死哟……我该死哟……你该死……我该死……”他像一个患了强迫症的精神病患者重复着语无伦次的话。小李听着听着，这心好像小刀在刮一样，一层血一层肉刮得生痛生痛的，躺在地铺翻来覆去睡不着。是哦，无论如何父子都是都是亲骨肉呀，打断了骨头也连着筋。
小李想到这里，连忙起身跑过去抓住白师傅打自己脑袋的手劝慰道，“白师傅你不要折磨自己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您现在应该多想想他的坏处噻，他在世的时候从小到大天天都在惹祸，虽然你不愿意回家，说啥子眼不见心不烦喽，可是我晓得，你天天都在为他提心吊胆。他已经把你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有啥值得为他难过的呢？”白师傅猛地坐起来一把抱住右派小李，嘤嘤地哭得像个小孩似的，过了好一阵子，他一边揩鼻涕一边沙哑着说：“是的，是的，你说的都是大实话……可话虽然这样说，毕竟……”他不知如何表达这种超纠结的心情才好，只得紧紧地抱住小李，仿佛危在旦夕时抓住了唯一的安全岛，像一个遽然遭到从天而降的灾难的小孩那样哆嗦着啜泣。右派小李也跟着他啜泣起来。两个大男人在黑夜里相拥而泣、惺惺相惜。小李揩了一把鼻涕，说出了以往想了很久的都不敢说的心里话来，“白师傅，您要是不嫌弃我是……我是右派的话，就让我做您的儿子吧。”话音刚落，一声声凄惨的“儿啦……儿哟……”从白师傅宽阔而滚烫的胸腔里迸发而出，在黢黑空旷的仓库里回旋。不知道他是在叫眼前的儿子，还是在叫那个短命的逆子。抑或两者皆是。
市场街的狗熊走了，英雄也走了。他们在同一时间，于人间蒸发了。
山城冰冷的冬天几乎没有阳光，人们在雾霭潮湿的冬夜长梦不醒。可有那么几个人总在深更半夜被噩梦惊醒，他们望穿黑咕隆咚的苍穹，朝着看不见的高处不胜寒的月宫，潜意识里，战战兢兢地叩问：“难道，难道这就是当今革命的终极形式吗？”一如白师傅、梁伯伯、还有刘小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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