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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民主会允许自己有敌人吗?”“民主制度下,真的可以解散一个政党吗?”德国联邦宪法法院最近受理的一宗案件,围绕这 两个问题激辩不休。而案件备受瞩目的另一个原因,是涉嫌违宪面临解散的,是新纳粹政党“德国国家民主党”。虽然沦为法庭上的被告,它的“近亲”、反对移民 的民族主义政党“德国另类选择党”,却在州议会选举中风生水起。这不免令人忧虑:德国右翼民粹主义抬头了吗?民主能够应对它吗?
如果不是因为看到招牌,来到德国南方小城卡尔斯鲁厄(Karlsruhe)的外国观光客应该很难相信,眼前这栋近乎四方形的灰色水泥建筑里头栖息著解释德国宪法的最高权威 — 德国联邦宪法法院。
与美国最高法院给人的庄严肃穆印象不同,这里没有宽阔的台阶也没有高耸的石柱,方正俐落的外型更像是一座现代美术馆该有的样子。法庭本身位于三楼, 这个楼层的四周墙壁由大片玻璃构成,与建筑其他部分粗犷裸露的水泥外墙形成对比。当天气晴朗太阳耀眼,会让坐在里头的人有种错觉,仿佛这个法庭没有围墙。
三月一日就是这样的好天气。
早上十点,德国新纳粹政党“德国国家民主党”的违宪解散案件正式在这里展开审理程序。接下来一连三天,法庭上将进行激烈的法律攻防。
媒体高度关注本案,法院被各家电视台的转播车包围,开庭前的法庭内也像竞选活动的场子一样嘈杂热闹。除了提起本次诉讼的联邦参议院与被告的NPD以外,联邦国会、联邦政府、各邦政府都有代表到场,联邦与邦层级的警察与情报机关也没有缺席。
电视台摄影机与麦克风包围知名的政治人物,在例如参议院主席提利希(Stanislaw Tillich)与北莱茵-西发利亚邦内政部长耶格(Ralf Jäger)的周围形成密不透风的包围网。NPD年轻英俊的党主席法兰兹(Frank Franz)在党团干部簇拥下步入法庭时更是受到好莱坞明星般的对待,镁光灯此起彼落。直到开庭前十分钟,法院人员要求摄影记者离场并开始宣读法庭规则, 法庭内才逐渐安静下来。
当庭丁用宏亮的声音宣布:“联邦宪法法院!”,法庭内三百人同时起身,注视八位宪法法官步入法庭,全场鸦雀无声。
宪法法院院长佛斯库勒(Andreas Voßkuhle)请众人就坐。审判就此开始。
“本次的NPD违宪解散案对于宪法法院本身而言也构成重大的挑战。”佛斯库勒在他的法庭开场白中说,“一方面,德国宪法第21条第2项的条文文字有 很大的诠释空间,法院必须在判决先例极度稀少的状况下,参考欧洲人权法院关于政党解散案件的法律见解,对德国宪法的此一规定做出符合当前时代精神的诠释。 另一方面,在这类案件当中宪法法院同时还必须担任初审法院的角色,尽可能引入多元视角来厘清复杂的案情。”
佛斯库勒或许正好是最适合主持此类重大政治争议案件的人。
不像坐在他左边脾气火爆的蓝道法官(Herbert Landau),或坐在他右边喜欢与当事人抬杠的穆勒法官(Peter Müller),或永远指名道姓称呼当事人鲜少加上“先生”两字的胡伯法官(Peter Huber),佛斯库勒的语气轻柔和缓,对待法庭上每位发言人的态度都庄重有礼又不失亲切。接下来的三天,当NPD的法庭代表提出有力的论证,他也是庭上 八位法官中最不吝惜点头表示同意的人。
佛斯库勒结束他的开场白后,全场第一位被他邀请发言的,是在NPD出席人员中相当引人注目的年轻律师李希特(Peter Richter)。
年仅三十岁的李希特选择用冗长的声明稿开场。欠缺抑扬顿挫的语调、矮小的身材,再加上全程低头盯著讲稿,让他在八位法官面前显得格外青涩,完全不像媒体上所报导,那个从学生时代就积极参与NPD活动、已为NPD在多场法庭战役上取得胜利的新锐极右战将。
然而像是排练好的一样,在念稿将近十分钟之后李希特突然抬起头来,主张八位法官当中的两位因为对NPD早有偏见,必须要回避审理此案。
这指的正是穆勒与胡伯两位法官。
一改诵经般的念稿,他的语调变得凌厉而自信。李希特指出胡伯在2009至2010年担任图灵根邦内政部长期间曾经多次在媒体上公开批评NPD,甚至表示NPD是“思想上的纵火犯”。穆勒则在担任萨尔兰邦的邦总理期间曾有“我觉得NPD的思想令人作呕”的发言纪录。
当佛斯库勒表示,法官们将在开庭中场休息时间讨论两位法官是否应该回避,李希特则坚持两位法官必须当场就对他的质问做出回应。
佛斯库勒显得有些迟疑,但思考几秒之后他还是允许了李希特的要求,请两位法官立刻表示意见。
两位法官的回答几乎如出一辙:“李希特所引述的发言内容正确,但当时的发言与我现在的法官职务无关。”
要求德国联邦宪法法院法官在特定案件回避,成功的机会向来并不大。但即便如此,由於其一丝不茍的法律论证风格与竭力保障人民基本权利的态度,联邦宪法法院一向受到德国人民的高度信任。
在历来的民意调查中,如果问德国人民“您最信任哪一个国家机关?”,时常是联邦宪法法院与德国警察竞争榜首的局面。
中午休息时间结束之后佛斯库勒果然宣布,法院内部讨论结果,两位法官无须回避。但李希特的诉讼策略的确成功引导全场注意两位法官面对当事人的态度。
解散政党非同小可 法庭考量NPD政治实力
向宪法法院提起本次案件的声请人是德国联邦参议院。
参议院主席提利希负责做开场陈述。提利希同时也是当前极右派势力重要根据地,德国东部萨克森邦的邦总理。
提利希开宗明义就指出,NPD是一个“抱持种族主义与反犹主义,对民主采取敌对态度的政党。”
“NPD的主要特色是他们的激进生物学种族主义。”提利希就此引述NPD官方文件中的陈述做为证据:“无论已经在德国居住多久,其他种族的成员在生理上、精神上与性灵上永远都非我族类。他们不会因为取得德国护照就突变为德国人。”
NPD在德国一向声名狼藉。公开发表种族主义言论、仇视外国人、言语威胁有移民背景的他党政治人物或候选人,都是他们的惯用手法。德国政府以及研究德国极右团体的部分学者,更怀疑他们长期以来以合法掩护非法,资助其他的极右暴力组织。
在具体案情的判断上,本案的另一个重要争执焦点是NPD的实际政治影响力。
虽然德国宪法第21条第2项并没有规定,只有当意图危害民主宪政基本秩序的政党拥有坚强的政治实力与广大的群众号召力时才必须被解散,但在民主国家中,解散一个政党毕竟是一件严重限制政治言论自由因而非同小可的事情,是万不得已时才加以考虑的非常手段。
八位法官们因此非常关切,NPD的具体政治影响力究竟有多大?如果NPD的政治实力微弱到根本不可能动摇民主宪政秩序,真的有解散这个党的必要吗?
参议院就此的基本论述策略是强调NPD的草根实力(按:即地方基层实力。台湾习惯将英语grassroots译为“草根”)。正如参议院的诉讼代理 人之一,柏林洪堡大学法学院院长华德霍夫教授(Christian Waldhoff)所反复强调的,NPD不但曾经多次在不同邦的邦议会选举中突破百分之五的得票门槛,成功进军邦议会,而且在地方政府层级NPD目前也有 三百多位地方议员散布在全国各地。
然而颇让参议院尴尬的是,穆勒法官引用数份德国情报单位对于NPD的监控报告,当中尽是诸如“活动力贫乏”、“政党活动几乎陷入停顿”、“对群众无号召力”等字句。
专家鉴定人就此在法庭上所发表的意见,似乎也对参议院没有太大帮助。虽然鉴定人们都同意NPD的政治理念是赤裸裸的种族主义,但例如长年研究德国极 右势力的政治学者耶瑟(Eckhard Jesse)就明确表示,他认为NPD只是一个“侏儒政党”,言词激烈但是政治实力薄弱。另一位政治学者凯利兹(Steffen Kailitz)虽然强调NPD与德国其他极右团体的密切连结,但是当法官询问他有无具体证据证明,国家给予NPD的金钱补助流向这些团体,他也承认就此 并没有明确证据。第三位政治学者波斯特(Dierk Borstel)则指出,虽然NPD利用两德统一之后东德地区在经济发展上的落后成功吸引了一些对民主体制不满的民众,但他并不认为NPD有能力在德国其 他地区获得广泛选民认同。
编者按:德国联邦宪法法院继续审理资历最老的极右派政党“德国国家民主党”(NPD)违宪案,一旦裁定违宪,NPD将面临解散。案件 判决的一大难点,就是NPD党内究竟是否有人,为德国情报机关做线人。为了在庭审中抢占先机,NPD律师李希特声称将于开庭当天投下“震撼弹”,揭发目前 仍然位居NPD领导阶层的线民身份。这一切都在第二天的庭审上揭晓答案,也为法庭与NPD的正面对决拉开序幕。
排除NPD的话,战后到现在只有另外四个政党曾经成为宪法法院的审查对象,其中两个被宪法法院判定为违宪而遭到解散,包括最近一次1956年,德国共产党因为诉求“革命推翻西德政府”而被解散。
但这不表示其他两个政党比较幸运。
1993年同时被告上宪法法庭的自由德国工人党(Freiheitliche Deutsche Arbeiterpartei)与活动范围局限在汉堡一地的“国民名单”(Nationale Liste)因为组织结构太松散以及成员人数太稀少,宪法法院根本不认为这两个团体构成法律意义上的政党。
政党基于其促进民主程序的功能,在德国宪法上受到特别的保障。也因此政党只有在经过宪法法院的审理,确认其违宪之后才可以被解散。
由于自由德国工人党与国民名单不被宪法法院当成政党,宪法法院的判决等于确认了它们不受到宪法的特别保护。于是判决出炉以后它们就被内政主管机关当成违宪的一般人民团体,直接用行政处分的方式加以解散了。
1964年创党至今,NPD是目前德国资历最老的极右派政党,但这匹政坛老马的风光早已不再。
创党初期的1966–1968年间,NPD曾经数度在地方选举中取得亮眼战果,成功突破5%的得票门槛进入多达七个邦的议会(当年的西德和目前的德国同样都采取联邦体制,当时共由十一个邦组成)。1968年的巴登-符腾堡邦议会选举中,NPD甚至拿到逼近10%的选票。
声势大好的NPD同时引发西德的西方盟国与苏联的紧张,唯恐极右民族主义势力又在德国死灰复燃。当时担任NPD党魁的塔登(Adolf von Thadden)甚至被国际媒体冠上“新领袖(New Führer)”的封号(按:纳粹德国时期,希特勒被德国人称为“领袖”)。
然而随之而来的1969年全国大选却大挫了NPD的锐气,那次选举中他们未能跨越5%的得票门槛,无缘进军联邦国会。自此之后NPD的选情就有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蹶不振,只在两千年初期曾有短暂的复兴迹象。
2016年的现在,NPD仅在德国北部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的梅克伦堡-西波美拉尼亚邦议会还保有议员席位。然而今年九月该邦的邦议会也将改选,年初以 来的当地民调显示NPD的支持率在1%至4%之间摆荡,到时候NPD能否成功跨越5%的得票门槛保住现有的议席,仍在未定之天。
既然NPD在当今政坛上的地位看似无足轻重,为何德国参议院还要花费时间精力向宪法法院提起解散NPD的声请案?决定性因素之一是2011年底引发德国社会哗然的“纳粹地下党”涉嫌连续杀人案。
“纳粹地下党”的曝光
2011年11月4日早上,两名银行抢匪在埃森纳市(Eisenach)劫得七万余欧元,逃亡过程中与警方爆发枪战。
正当双方驳火时,抢匪的座车突然起火燃烧,两名抢匪双双毙命。事后的验尸报告显示,抢匪之一的蒙德罗斯(Uwe Mundlos)先击毙同伙的本哈特(Uwe Böhnhardt),引燃车辆之后举枪自尽。
案发后数小时内,蒙德罗斯与本哈特的住处发生爆炸,他们的女同居人泽蓓(Beate Zschäpe)则不见踪影,数天后才向警方投案。
警方从屋子的残骸内起出多片内容相同的DVD光碟,影片中一个自称为“纳粹地下党(Nationalsozialistischer Untergrund,简称NSU)”的组织以戏谑的语气夸耀疑似他们所犯下的多起谋杀案。
由于这个出人意料的发现警方才警觉到,2000年到2006年之间发生在德国各地七个不同城市,原本看似互无关连而且无法侦破的十起谋杀案,可能都是“纳粹地下党”所为。这十起谋杀案当中,除了一起杀警夺枪案的被害女警以外,其余被害人都有移民背景。
除此之外,警方还在屋内起出一份疑似预谋暗杀对象的名单,当中赫然有德国国会的犹太裔议员孟塔格(Jerzy Montag)以及其他政治人物在列。
“纳粹地下党”的存在透过媒体巨细靡遗的广泛报导,在德国引发轩然大波。除了舆论猛烈批评警方与情报单位居然未能看出这些杀人案件之间的关连,主张解散NPD的声浪也开始在德国政界,尤其是联邦参议院内发酵。
联邦参议院由各邦政府的代表所组成。当时还担任图灵根邦邦总理的丽蓓克内希特(Christine Lieberknecht),以及现任什列斯威-好斯敦邦的邦总理阿尔贝席(Torsten Albig),都曾公开表示他们认为NPD是助长“纳粹地下党”这类极右恐怖组织的温床,应该被解散。
相对地,德国总理默克尔(Angela Merkel)当时的态度则保守许多,她怀疑警方调查结果是否能在“纳粹地下党”与NPD之间建立起具体的关连。默克尔的谨慎态度也部分说明了为何联邦政 府与联邦国会最终没有加入联邦参议院的行列,参议院成为本次NPD违宪解散程序的唯一声请机关。
至于“纳粹地下党”三人组当中目前唯一生存的嫌犯泽蓓,她的刑事审判程序目前正在慕尼黑持续进行。泽蓓声称自己没有涉入任何谋杀案。
可能正是因为“纳粹地下党”的审判目前尚未结束,相关案件事实,包括“纳粹地下党”与其他极右团体的关系网络尚未被厘清,本次宪法法庭的三天诉讼过程中,参议院方面没有任何人提到“NSU”(即纳粹地下党)这三个字。
NPD已非第一次被告上宪法法院
2000年7月27日下午三点在杜赛多夫,一群刚下课的德文语言班学生走进市中心的一个小火车站时,一枚藏在路边塑胶袋里的土制炸弹被引爆,造成这群学生当中十人轻重伤,其中一名孕妇更因此流产。由于伤者中的六人是俄裔犹太移民,舆论立刻聚焦在极右派涉案的可能性。
虽然警方一直无法掌握任何具体证据,但是政坛上主张解散NPD的声音却越来越大,终于在2001年一月,当时执政的施洛德政府详列了NPD领导阶层 曾经公开发表过的反犹太与种族言论,向宪法法院提出了解散NPD的声请案。国会与参议院也在三月的时候跟进,各自提出了自己的声请案。
宪法法院原本已经决定要在2002年的二月初开启审理程序,然而就在即将开庭的两个礼拜前,整件事有了出人意料的转折。宪法法院发出新闻稿,宣布预定的庭期必须取消。
新闻稿指出,内政部致电宪法法院,表示他们至今才发现,当初被他们认定发表过违宪种族主义言论的NPD高层当中,有多人其实是德国三大情报机关之一“宪法维护厅”的线民。
滚雪球般的线民丑闻
德国老牌调查报导新闻节目“曼茵兹报导”(Report Mainz)事前独家掌握这条线索,还专访到其中一位关键的线民:NPD在北莱茵-西发利亚邦的代理党部主委斐任兹(Wolfgang Frenz),专访排定于开庭前一个礼拜在电视上播出。
由于德国政府向宪法法院举证NPD违宪的许多核心证据是线民斐任兹的种族主义言论,内政部因此不得不主动告知宪法法院这个问题。
丑闻在接下来的一个月越演越烈。媒体发现NPD的高层当中其实布满了情报单位的线民。宪法维护厅被迫出面澄清,他们在NPD领导阶层中的线民不超过总人数的百分之十五。但这只是越描越黑,因为换个说法就是:每七个NPD领导干部当中就有一个是线民。
当时审理该案的七名宪法法院法官当中有三位因此认为,在这样的状况下无法确定,线民是不是因为拿了宪法维护厅的好处才故意发表种族主义言论,替解散NPD制造证据?情报单位的渗透导致证据被污染,其程度已经足以让审判程序无法公正进行。
由于依照法律规定,这类案件必须要有三分之二的法官,在本案中也就是至少五位法官认定违宪才能够做成解散政党的判决,在三位法官认为审判程序无法进行的状况下已经不可能取得法定人数,那次的审判程序因此于2003年三月正式被宪法法院终止。
然而这个故事在去年又有了新的转折。
当“纳粹地下党”的连续杀人嫌疑曝光以后,警方于2015年七月宣布重启对于十五年前杜赛多夫爆炸案的调查,检视“纳粹地下党”涉入本案的可能性。
重启调查的理由包括,“纳粹地下党”涉嫌的第一宗谋杀案,亦即发生在纽伦堡的土耳其花贩辛锡克(Enver ?im?ek)的枪杀案,犯案时间就紧接于杜赛多夫爆炸案的数周之后。除此之外,杜赛多夫爆炸案土制炸弹的爆裂物成分与在“纳粹地下党”成员住处发现的土 制炸弹成分类似。
重启调查的结果至今尚未公布。
线民丑闻2.0?
由于有2003 年的前车之鉴,这一次联邦参议院再度声请联邦宪法法院宣告 NPD违宪,首要之务就是别再重蹈覆辙犯同样的错误。
在正式开庭之前,NPD的委任律师李希特一再于媒体上表示,他将于开庭当天投下“震撼弹”,揭发目前仍然位居NPD领导阶层的线民的身份。
另一方面,参议院则再三向宪法法院保证,目前NPD的领导阶层当中已经没有任何政府的线民。
然而正因为上一次审判的线民丑闻是由媒体所披露,这次宪法法院的态度也格外谨慎小心。政府机关的单纯保证显然不够,法院要求参议院出示情报机关在联邦与各邦NPD党部领导阶层内所安插的线民人数,以及情报机关与这些线民切断联系的明确时间点。
参议院依照指示列出了清单,在法庭上参议院主席提利希也斩钉截铁表示:“至迟从2012年12月6日开始,NPD领导阶层当中就已经不再有任何政府的线民。”
事后证明,李希特的“震撼弹”预告只是空包弹,他在法庭上并未揭露任何线民的存在。然而他仍然提出了有力的质疑。
参议院所出示的线民清单当中的确清楚列出了各邦线民人数以及情报机关与这些线民切断联系的时间点,但是在萨克森邦与梅克伦堡-西波美拉尼亚邦,清单上所显示的原始线民人数都是“0”。
“情报单位在NPD相对兴盛的德国东部梅克伦堡-西波美拉尼亚邦与萨克森邦没有安插任何一位线民?这么荒谬的数字要如何取信于人?”李希特的语气中嘲讽更多于愤怒。
参议院方面没有人能够为这个违反常情的数据提供合理的说明。
宪法法院对于线民问题的重视,也反映在整个审理程序就澄清这个问题所耗费的时间上。为期三天的审理庭,第一天几乎完全围绕著线民问题打转。从早上十 点就开始的审理程序,除了中间一个半小时的吃饭时间暂时休庭以外,参议院与NPD之间的言词交锋以及八位法官对双方发言人的询问一直持续到晚上七点半,才 由宪法法院院长佛斯库勒宣布本日程序告一段落。
三月二日早上十点,审理进入第二天。佛斯库勒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八位法官经过审议,“认定本案不存在程序障碍事由。”换言之,法院认定这次的审理程序中不存在线民污染证据的问题。至于法院的具体判断理由为何,必须等到届时判决出炉才能知晓。
解散NPD的法律斗争从2001年延烧至今,此刻终于跨越程序面的障碍,双方即将就NPD是否“意图损害或废除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展开正面对决。
这个消息立刻从法庭的记者席被传回各家媒体,成为网路即时新闻头条。
编者按:控方坚持NPD的核心理念是种族主义,因此违反宪法的“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而NPD的律师则犀利指出,“民主会否 允许自己有敌人?多数人决制,真的是最优的制度吗?”在此案中,民主的敌人究竟是谁?或许正如宪法法院院长佛斯库勒所说,“每个违宪政党解散案件都是自由 民主宪政国家的严肃考验。”
正如同佛斯库勒在第一天的开场白当中所提到的,对于宪法法院而言,判断NPD是否因为“意图损害或废除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而违反宪法,最困难之处或许反而不在确认NPD实际上说了什么与做了什么,而是究竟什么叫做“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
因为政党解散的案件非常稀少,年代又已久远,宪法法院欠缺可以依循的当代判决前例。于是如何理解“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这个法律概念,本身就成为一个有待厘清的关键问题。而参议院与NPD也在这点上互不相让。
谁是民主的敌人?
参议院的核心主张是,“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必然包含“人性尊严”在内,亦即人作为人,本身就是最重要的价值。没有人可以否定他人的存在和自己的 存在一样重要。参议院的另一位诉讼代理人,柏林洪堡大学法学院的莫勒斯教授(Christoph Möllers)就此在法庭上发言:“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必然包含人性尊严。这包括连外国人都享有最基本的权利保障。”
强调“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的“人性尊严”面向当然也有诉讼策略上的考量。
参议院主张NPD的核心信念是种族主义,由此衍生而来关于雅利安人至上、敌视与攻击少数族裔的种种言论与作为,则是参议院即将在法庭上用来证明 NPD违反宪法的证据。参议院的第三位诉讼代理人伊格诺律师(Alexander Ignor)明白表示:“我们认为,主张种族主义的党纲就是否定人性尊严的典型例子。”
NPD的律师李希特对此则回应:“我们也同意人性尊严是自由民主基本秩序的核心,但是我们怀疑,人性尊严包含让任何人在任何他想要的国家都可以取得国籍的权利。”
关于“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李希特强调法院应该要体认到时代的不同,对不受主流社会青睐的异议言论给予更大的宽容:“我们理解在宪法制订当时可 能有预防民主再次被颠覆的急迫考量在,但当年的历史脉络与现在的德国有很大的不同。目前德国的民主已经稳固,不太可能再出现另一个纳粹党。”
李希特的另一个质疑更直接碰触到民主制度的核心:民主会允许自己有敌人吗?
我不得不问,在民主制度底下,真的可以解散一个政党吗?如果今天多数的人民决定改采君主制或贵族制,国家难道可以说不吗?
“对您而言人民主权是完全没有界限的吗?”胡伯法官问道。
“人民主权的界限在于最基本的人性尊严。即使是人民制定新宪法也不能建立暴政。”李希特回答。
如何用思想违反宪法?
关于“意图损害或废除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的另一个棘手问题是,当时写下这个条文的制宪者所指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只要单纯“想”损害或废除自由、民主之基本秩序,或抱持这样的信念就算数吗?
“单纯的信念是不够的。”莫勒斯向法官说明参议院的立场:“我们认为一个只有信念却没有任何具体政治作为的团体根本不能算是一个政党。”莫勒斯指 出,这里所谓的“意图”至少必须是表露于外的意见陈述。这个向公众传达的意见必须要能影响他人、被他人接受,进而使该人成为这个政党的跟随者。
政治的本质就是一种沟通。
莫勒斯强调,考虑到这个条文的预防性质,所谓‘意图’当然不会要求实际的作为,“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只看一个政党的党纲,不然政党就可以躲在表面上支持自由民主基本秩序的党纲背后,从事破坏自由民主基本秩序的行为。”
“基本上这里所谓的‘意图’是介于无形的思想与有形的政治作为之间的概念。重点是政党的意见必须要能影响他人。具体的例子就例如,如果特定政党的支 持民众总是在特定族裔人士的家门口示威抗议,我认为从这里可以理出支持者的行为与政党的党纲之间的关连性。”莫勒斯下了这样的结论。
“在我还是政治人物的时候,也曾有上百位‘担忧的市民’到我的家门前抗议。我当然也感觉家庭隐私受到伤害,但这难道不是民主社会应该包容的现象吗?”穆勒法官反问。
“我认为民众为了影响您的经济政策到您家门口抗议,与政党基于种族仇恨鼓动民众到难民庇护所前面示威,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莫勒斯回答。
关于思想与行动之间的关系,NPD的律师李希特还是仅扣住时代性展开论证:“我们理解制定宪法当时有比较强烈的预防需求,但在当前德国的政治脉络下,我们认为这样的预防手段已经不合时宜。我们主张政党必须要有具体的违法行为才能加以解散。”
NPD的蝙蝠困境
在向法院提出的声请状中,参议院曾提到NPD在实际的政治场域中所面临的两难困境:
“NPD一方面必须躲避被解散的可能性,同时却又必须想办法维持其对极右派选民的吸引力,因此惯用“双关语”,发展出一种表面声称无害,但其实“圈内人”都能心领神会的政见陈述方式。”
参议院指出例如2011年NPD在柏林邦议会的选举中所设计的一张选举海报就很有代表性。海报上头写著“油门全开!(Gas geben!)”,但在德文中,这两个字也可以被理解为“灌毒气!”,暗示当年纳粹犹太集中营的毒气室。这张海报并且被刻意张贴在犹太博物馆前面。
而其实全国媒体聚焦的宪法法庭也是另一个政治表演场域。NPD在法庭上的陈述与对法官问题的回应,都可能在下一秒立刻成为新闻的标题。
此刻NPD同时在宪法法院法官与极右派选民的目光注视之下。就像寓言里头同时说自己是野兽与鸟的蝙蝠所遭遇的困境,如何拿捏修辞的分寸才不会被支持者看轻同时又能避免被解散,难度著实不亚于高空走钢索。
但党主席法兰克显然不是NPD目前最需要的特技演员。
辩才有碍的党主席
开庭的两天半以来,身著布料考究剪裁时髦西装,长相令人想起电影蝙蝠侠男主角克里斯汀·贝尔的NPD党主席法兰克一直挺直腰杆坐在法庭第一排的位子上。偶尔他会回过头来与其他的NPD党员交换眼神,或者用冷酷倨傲的表情环顾法庭边上的旁听民众。
终于在审理程序最后一天的正午时分,宪法法院院长佛斯库勒邀请法兰克站上法庭中央的发言台,接受法官们就NPD政治理念的询问。
当法兰克上前站定,法庭一时之间陷入绝对的寂静。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从现在开始审理程序将进入最高潮。
穆勒法官首先发难:“NPD政治理念的核心是所谓的‘民族共同体(Volksgemeinschaft)’。请告诉我,谁属于这个‘民族共同体’?对于不属于这个‘民族共同体’而生活在德国的人,会发生什么事?”
“界定一个民族的标准,不是只看护照上的国籍,还包括语言、文化。我们认为,一个民族的成员无法任意被更换。德国法律赋予德国公民的权利我们不想剥 夺,但就连德国宪法当中也明确区别公民与外国人的差异。不拥有德国籍的外国人,应该要被驱逐出境。”法兰克的声音黯淡低沈,语调异常缓慢。
“你们的宣传品上说,不是德国父母生的,永远不可能成为德国人?”穆勒接著问。
法兰克大概考虑了五秒钟。“这句话是哪里来的?”
穆勒拿起一张宣传单,“就写在你们的宣传品上。到底你是NPD还我是NPD?你还是党主席呢!”法庭上爆出一阵哄笑。
法兰克又考虑了五秒钟。“身为党主席我不可能看过所有的宣传品。”语气依然呆板。
“如果一位亚洲裔德国籍的女性与一位非洲裔德国籍的男性结婚,他们所生的小孩是德国人吗?”穆勒紧咬不放。
法兰克又考虑了半晌。“我不愿意回答假设性的问题。”法庭内一阵哗然。
“这不是假设性的问题吧?德国每天都在发生啊!”蓝道法官忍不住插嘴。
在众位法官的连番逼问下,法兰克终于吐出一个答案:“是德国公民。”(按:法兰克所使用的字是“Deutscher Staatsbürger”,亦即护照所界定的公民。但穆勒提问时所用的字是“德国人(Deutscher)”。)
“依照你们所提出的移民法草案,外国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取得德国国籍的可能性。我很好奇这样一来你们如何保卫你们所宣称的“民族共同体”的纯净性?”麦道夫斯基法官问道。麦道夫斯基三天以来开口的次数远不如穆勒、胡伯或佛斯库勒来得频繁,但所提的问题总是相当犀利。
“我们认为民族的同质性是大原则,外国人取得德国国籍只能是例外。例外不应该成为原则。”相较于之前几个问题,法兰克回答得颇为迅速,仿佛终于遇到一题有事先准备好的题目。
“那这些成功取得德国国籍的少数外国人,算不算是你们所谓“民族共同体”的一员?”胡伯法官接著问。
法兰克又僵住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吐出一个“是”,引起法庭一阵骚动。八位法官面面相觑显得有点惊讶,脸上表情仿佛在问:“他这样回答,回去怎么跟党里面的人交代?”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八位法官都没有放弃对法兰克提问的机会。他被询问了将近五十分钟,直到佛斯库勒确认没有法官有进一步的问题,才请他就座。
回座之后的法兰克仿佛枯萎一般,坐姿显得颓丧,在剩下的最后半天内锐气尽失。
关于NPD饱受争议的“民族共同体”概念,法院也询问了参议院方面的立场。
“请说明NPD的种族主义,与宪法可以容许的民族主义理念之间的区别。”佛斯库勒向参议院诉讼代理人莫勒斯提问。
“我们认为在本案中的区别其实很清楚。关键在于是不是拿自然特征与生物学作为标准。如果民族主义诉求的是例如共同的历史记忆,就不会有宪法上的疑虑。但NPD很明显是拿生理特征当作标准。”莫勒斯回答。
种族主义的政治行动
紧接著党主席法兰克站上发言台的是NPD的理论家,众多官方文件的执笔者甘瑟(Jürgen Gansel)。甘瑟雄辩滔滔节奏迅速的说话风格与法兰克形成强烈的对比。
佛斯库勒询问哪些外国人可以成为德国公民,甘瑟回答,任何遵守德国法律、合法纳税与认同德国的外国人都可以取得德国国籍。当穆勒质疑甘瑟为何称呼伊斯兰教为“外来的侵略性宗教”,甘瑟则引经据典说明伊斯兰本来就不起源于欧洲,而且始终没有放弃以武力征服世界。
“NPD为何主张学校教育应该要隔离德国学童与移民学童?”蓝道法官问道。
“因为把两群德文程度差异甚大的学童摆在同一个教室里头明显对于两群孩童都不好。NPD并没有主张德国学童的学校应该要享有比较多的资源,只要两种 学校的设备、资源与教学品质都一样好,隔离教学是比较好的作法。”甘瑟回答这个问题的语气,仿佛讶异于法官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依照NPD的理解,外来人口移入德国已经伤害了德国人民的主权。但现有的数据显示德国目前有一千六百万外来人口,照您的理解,德国现在还有人民主 权(Volksherrschaft)吗?还是只剩下你们所谓的杂众主权(Bevölkerungsherrschaft)?”蓝道法官问道。而这也是佛 斯库勒、穆勒与胡伯很想问的问题。
在与四位法官激辩之后,甘瑟最后给出的答案是:“我们现在仍然有有限的人民主权。”
或许法兰克的问题出在过度认真看待法官们的问题。在应对上,甘瑟与NPD律师李希特面对法官的问题显得更游刃有余。
当穆勒提到,NPD在之前两次的选举当中都向拥有移民背景的他党候选人发出公开信,要求其离开德国,李希特的回应竟然是:“那只是选举语言,不应该太认真看待。”即使法庭上爆出一阵嘘声,李希特仍显得泰然自若。
“但这样的语言可能已经让人感觉受到威胁。”佛斯库勒说道。
“听者有意,但其实言者无心。”李希特回答。
“你们甚至公开批评有移民背景的议员不配拥有德国籍。”胡伯说道。
“我们只是透过这样的说法间接批评让这些人取得德国籍的法律,但我们当然承认他们的公民地位。”一时之间全场沉默。
NPD审判的政治冲击
历时整整三天的NPD审判至此终于进入尾声。依照过往的经验,到宪法法院的判决出炉还要再等数个月。
但或许更值得留意的是这个审判见诸德国媒体以后会如何进一步发酵。德国今年总共有五个邦要进行邦议会选举(德国是联邦国,各邦的法律地位相当于美国的各州)。
由于邦议会选举的结果将连带决定各邦政府由哪个政党掌握,德国舆论普遍把这五邦的选举视为选民对于默克尔难民政策的信任投票。在默克尔民意支持度受 创的同时(二月初一度只剩下46%,当时甚至引发国际媒体关注。三月一日最新数据显示回升至54%),以反对德国政府难民政策为主要诉求的德国另类选择党 (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简称AfD)声势却持续看涨,在部分前东德的邦内甚至是最受三十岁以下年轻人支持的政党。
每个违宪政党解散案件都是自由民主宪政国家的严肃考验。
NPD的法庭表现是否会让极右选民失望而进一步萎缩?或反而激起极右派的同仇敌忾?又或者,在NPD极端演出的映衬下,是否会使AfD在选民眼里显得更中道理性,吸引更多对默克尔不满的选票?
正如宪法法院院长佛斯库勒在他法庭开场白的结语中所说:“每个违宪政党解散案件都是自由民主宪政国家的严肃考验。”
延伸阅读:
微软聊天机器人Tay发布不到一天即被网友带坏,口出歧视言论遭关闭
微软人工智能软件聊天机器人Tay在发布不到一天后就因发表不当言论而被关闭。周三,微软研究团队在Twitter、Facebook、Snapchat和Instagram所运营的社交媒体上发布了这款软件。数小时后Tay就开始发布反犹言论,Twitter 用户收集了这些言论并贴到社交媒体上。据了解,Tay 的设定是模仿 18-24 岁的美国女性,可以通过社交媒体服务发布讯息与网友互动。
路透社报导,微软(Microsoft Corp)代表今天表示,微软正在调整Tay的软体。 微软代表指出:「很可惜,上线的头24个小时,我们注意到部分使用者一同对Tay的发言技术恶搞,使得Tay用不当的方式来回应。」 Tay刚开始发的推文都无伤大雅,但它很快地被网友教坏,口出充满仇恨、反犹太、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恶毒言论。 推特网友@codeinecrazzy昨天向Tay发推文说:「911是犹太人干的。」@TayandYou竟然回应:「没错...911是犹太人干的。」另1名网友说:「女性主义是癌症」,Tay也附和说:「女性主义是癌症」。 一些科技新闻媒体报导,有些带有冒犯意味的推文稍后已被删掉。科技新闻网站The Verge的截图显示,Tay曾发推文说:「我(脏话)恨女性主义者,他们都该死,被打入地狱遭火焚烧。」 Tay在下线前的最新留言是:「希望可以很快再与你们相见。要去洗洗睡了,今天聊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