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血》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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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5月17日是北京最为壮观的一天，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绝食进入第五天。运送绝食学生入院救治的救护车不停地叫唤，汽笛声刺痛北京各界民众，终于爆发了全民大游行，甚至包括警察、军人。大家高呼：“救救孩子！”“救救国家！”因为赵紫阳有意无意的揭露，游行队伍里出现了矛头直指邓小平的标语：“反对老人干政”，“打倒独裁”，整个首都都抖动了，包括中南海。当天上街游行声援绝食学生的北京各界民众逾120万人。这在共和国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在世界上也不多见。

     北京的绝食风也吹到了纽约。纽约的民运人士深受鼓舞，兵分两路，一路在42街东头的联合国大厦总部举行绝食行动，另一路在42街西头的中国领事馆前举行绝食示威。大陆的、香港的、台湾的人马一时间都云集在了一起，鱼龙混杂。回国前，关点头戴白色绷带，上写“支持绝食”，在纽约领事馆前面象征性地参加绝食示威。本来姚奇不想来，经不住关点的劝，也来了。他只和王小艺站在外围观望，没有进入示威人群。另外，姚奇想借此机会到领事馆开证明，好在北京办理八大件。

     有意思的是领馆的许多高楼窗子开着，里面的人将头伸出到外面，向下面纷纷招手。有个窗子还伸出了五星红旗摇晃，和外面互动。突然间，一幅支持学运要求的条幅从一个窗口挂下来，引得下面人群一阵欢呼。这情景让人觉得轻松，双方不是对立面。领馆工作人员显然受国内宽松气氛和赵紫阳总书记态度的影响，也开始同情学生，站在学运一边。

     这时有人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高台上，用高音喇叭大声宣读严家其、包遵信的“五一七宣言”。

     从五月十三日下午二时起，三千余名同学在天安门广场进行了近一百小时的绝食，到现在已有七百多位同学晕倒。这是我们祖国历史上空前悲壮的事件。同学们要求否定《人民日报》四月二十六日社论，要求现场直播和政府对话。
     面对我们祖国儿女一个又一个倒下去，同学们的正义要求迟迟得不到理睬，这就是绝食不能停止的根源。现在，我们祖国的问题已充分暴露在全中国和全世界人民面前，这就是，由于独裁者掌握了无限权力，政府丧失了自己的责任，丧失了人性。这样一个不负责任和丧失人性的政府，不是共和国的政府，而是在一个独裁者权力下的政府。
     清王朝已灭亡七十六年了，但是，还有一位没有皇帝头衔的皇帝，一位年迈昏庸的独裁者。昨天下午，赵紫阳总书记公开宣布，中国的一切重大决策，都必须经过这位老朽的独裁者。没有这位独裁者说话，四月二十六日《人民日报》社论就无法否定。在同学们进行了近一百小时的绝食斗争后，已别无选择，中国人民再也不能等待独裁者来承认错误。现在，只能靠同学们自己，靠人民自己。
     在今天，我们向全中国、全世界宣布：从现在起，同学们一百小时的伟大绝食斗争已取得伟大的胜利！同学们已用自己的行动来宣布：这次学潮不是动乱，而是一场在中国最后埋葬独裁、埋葬帝制的伟大爱国民主运动！
 
    让我们高呼绝食斗争已经取得的伟大胜利！非暴力抗议精神万岁！
     打倒个人独裁！独裁者没有好下场！
     推翻“四.二六社论”！
     老人政治必须结束！独裁者必须辞职！
     大学生万岁！人民万岁！民主万岁！自由万岁！

     念完了宣言，周围又是一片欢呼声和狂热的口号声，群情激动。可是写这个宣言的人和听这个宣言的人想过没有，这无异于给了邓小平一记响亮耳光，让他下不了台，彻底埋葬了赵紫阳。想都想得出来，邓小平听了这个宣言后，两眼微眯，静静地按灭了烟头，仿佛那烟头就是赵紫阳。为民主而狂欢的人们冲昏了头脑，不讲斗争艺术，毁灭了自己。从事后李鹏的回忆录里，知道邓小平这时已经在自己的住所越权召集了政治局常委开会，决定在北京实行戒严，赵紫阳失势，大势已去。
     正在观看，有人和姚奇王小艺亲热地打招呼。两人回头一看，是郑久。
     “你们也来了？”郑久显出腻味的亲热，显然他还惦记着八大件的事。
     “你不也来了吗？”姚奇回答。
     “都是为了民主和自由。”郑久表态。
     “你不怕领事馆录像？”王小艺记起在中国城郑久的担心。
     “你们看今天有多少美国主流电视台在这里转播。这里的录像说不定可以将来为政治避难留下证据。”郑久毫不掩饰地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想好了没有，八大件指标可不可以让给我几件？”郑久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姚奇回答：“抱歉，所有指标我都要了。”
     郑久无奈，说：“好的好的，你们忙，我还要发表演讲。”说完他离开了姚奇王小艺向演讲台走去。他跳上演讲台，面对大大小小的摄像头和相机，摆好姿势，对着镜头奋臂疾呼：“打倒共产党！”尾音拖得很长很长，缺少气贯长虹的气势。这个镜头在各大电视台的晚间新闻里被播放了出来，郑久的表演被适时地录了下来，留下了将来政治避难的证据。
     看着台上郑久的卖力表演，姚奇和王小艺摇着头，有人进来浑水摸鱼了。
     突然王小艺被远方吸引住了，她用手胳膊轻轻碰了一下姚奇，“你看，那是谁？”
     姚奇顺着王小艺的眼神望去，发现李智慧正和那天买相机的台湾男子站在远处人群边缘，靠在河边的栏杆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手里也拿着照相机不时拍照。
     “他们怎么会认识？”王小艺一脸迷惑。
     这时李智慧也看见了他们，向他们招手，然后两个人走过来了。
     到了跟前，两人都带着墨镜。李智慧介绍说：“这是我表哥。”
     “是你们，见过见过。”男子兴奋地说，然后问：“你们的新相机玩得怎么样了？”
     姚奇回答：“第一卷已经照完了，正在冲洗，还不知效果如何。”
     男子说：“如果真想玩照相，以后要学会自己冲洗。今天怎么没有看见你们带相机来？”
     “没什么可照的。”王小艺回答。
     台湾男子不以为然，说：“咦，这就错了。这种历史场面可遇不可求，应该记录下来，以后就珍贵了。”
     “我们是穷学生，玩不起胶卷。自己照自己留作纪念。”王小艺如实回答。
     “可以理解。”男子报以微笑。
     姚奇看着他胸前挂着个相机，问：“你是不是照了许多？”
     “照了一些。昨天看见报纸电台介绍这里今天有示威，过来看看。好壮观哟。”
     这时李智慧问姚奇：“听Maggie说你明天要回大陆，我有个朋友在那里，想让你带点东西不知行不行。”说完她侧过身子来看着王小艺求助。
     王小艺热情地说：“他自己带的东西不多，应该没有问题吧。”
     “听说大陆物质平乏，为什么不多带一点实用的东西送给亲戚们呢？”李智慧问。
     “东西在北京提货，不用自己亲自带。待会我们就去领事馆办理指标手续。”王小艺心直口快。
     “噢。”台湾男子来了情绪，问：“可不可以带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就说我们是你们的朋友？”
     “恐怕不行，出入是要登记的。还要看学生证，登记号码。”王小艺为难地说。
     “那就算了，只是好奇而已。我们在台湾被洗脑了，一直以为你们大陆人是洪水猛兽。和你们打交道，发现很友善，很知性随和，像自己人一样。”
     李智慧说：“看来你们还有事，就不打扰了。今天晚上我有把东西送到Maggie那里去就好了？”
     “我在实验室，直接送给我就行啦。”姚奇回答。
     和李智慧他们道别后，姚奇王小艺进了领事馆。

     在领事馆办理完了手续，姚奇和王小艺又到位于34街的一家中国人开的“出国留学人员服务部”去买一些小礼品和补品，都是国内看不到的。进去后，里面人不少，有一帮短期出国访问的学者，一个个西装领带，手里拿着油亮的黑皮公文包。他们大多只看不买，因为手里公家发的外币有限，没有实力。有一位个子瘦小的学者看中了一件小商品，和售货员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看了让人侧目和不忍。学者说出了一趟国，想给老伴买一件小礼物，身上就这一点点外币。可是售货员还是不同意，说我要是开了先例，其他人如果都有这个要求，就不好办了。学者无奈，念念不舍地离开了柜台。
     这帮学者看见姚奇和王小艺买东西比较大方，都围拢过来。听说他们是留学生，询问来美国已经有几年了，一个个脸露羡慕之色。然后问七问八，哪年出国，学什么的，学完后回不回国。
     姚奇他们一一回答。当听说姚奇马上要回国去，一帮人不以为然，劝他慎重考虑。国内现在很乱，形势不明。再听说姚奇有回国工作的打算，更是摇头不已。
     “小同志，欠考虑，欠考虑。现在大家能出国的都削尖脑袋出国，你怎么还想回去？”有个像领头的学者问。
     姚奇说：“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只是想先回去看看。并没有决定。”
     “听我一句，国内的生活和工作条件和美国相差太远，你回去一定不适应。看看我们这些在国内学术界有身份有地位的专家们，连买一件像样的礼物都不可能。”一位矮矮胖胖的女学者说。
     “听说你们回国有八大件？一下子就踏入了共产主义社会。”刚才讨价还价的瘦小访问学者问。他梳着精背头，身上散发着一股劣质香水味，口气却是低微和谦卑的。
     “邵研究员，你这一辈子就别想了。好好培养你的儿子，将来出国留学，也好回国给你带八大件。”他的一个同行揶揄他。
     “哈哈哈。。。”他们一干人都爆出了大笑。
     “好的、好的。我一定鼓励他好好学习。”小个子访问学者露出了笑容，摘下眼镜抹了一下浅浅的泪花。
     又是八大件！王小艺听了心里别扭，仿佛这些就是金山银山。做一个大陆人真是可怜，为了这一点点奢饰品，真情流露出渴望和羡慕。她脑子里又出现了李智慧的豪车和台湾男子上万元的相机，同时出现在她脑子里的还有天安门广场绝食示威的学生们。突然之间，王小艺明白过来，人的尊严是由物质享受决定的，而物质享受的差别是由政治制度决定的。那些学生们呐喊的，乞求的，其实是人类的一些最基本的权力，就是要将中国社会改变成为真正的民主制度国家，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看着这些寒酸的访问学者们，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父母，未来的公公婆婆姚奇的父母，中国千千万万个年长的父母。
     回过头来，他看见姚奇也沉思不语。过了一会，姚奇对那个瘦小的访问学者说：“刚才那件小礼品，您买，我付钱。”
     惊愕之余，瘦小的访问学者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们留学在外，非常不容易，我也就说说而已，多买些东西孝敬一下自己的父母吧。你这个晚辈心地善良，有回国的志向，我都听见了。但愿你们早日学成回国，将我们的国家建设得富裕强大起来，这些东西我们也就有了。谢谢，谢谢。”
     另外一个身体肥胖的学者深有感慨，“到国外来转了一圈，才知道自己的国家是多么地落后。现在在北京闹事的学生并不是无理取闹，中国只有走向民主制度，才能真正富强起来，而不是只为少数贪官谋利益。”
     这群访问学者没钱买东西，但有嘴评时事，七嘴八舌地谈起了中国风起云涌的局势，在国内不能说的事，这里可以畅所欲言，将心中的不如意和失落感尽情倾倒。

     王小艺和姚奇离开礼品店后回到王小艺的住所。没有看见赵旒华，大概还在实验室加班，屋里就他们两人。因为姚奇后天要走，王小艺恋恋不舍。植物园一吻，两人关系铁定了，王小艺现在每分每秒都守着姚奇。
     王小艺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两枚夹层书签，“这是我做的，一人一个。”她递给了姚奇一枚。
     姚奇将书签对折打开，拿在手里端详。书签的一面贴着玫瑰花瓣，外面上了一层防护胶。书签的另一面有王小艺的书写手迹，一枚上题着“书山有路勤为径“，另一枚题着“学海无涯苦作舟”。书法如其人，龙飞凤舞。
     姚奇看着精巧的书签，闻了闻，上面有檀香味。
     “我喷了一些檀香水。”王小艺见状说。
     “怎么想起做这个？”姚奇喜欢这对书签，好奇地问，对性格大大咧咧的王小艺突然花心思做这个不解。
     王小艺天真烂漫地说：“你要回国了，送点东西给你做信物，让你时时想起我。知不知道，这叫龙凤书签。这是用你在植物园送给我的玫瑰花花瓣贴上去的，花瓣干燥处理过了，不会褪色。这一片书签上的玫瑰花瓣不带血，是你的。这一片书签上的玫瑰花瓣带有你的血，是我的。”长长的睫毛下，王小艺的眼睛忽闪忽闪，露出真诚。
     姚奇记得那天在植物园采玫瑰时不小心让玫瑰的花刺刺破了手指，有一瓣花沾上了自己的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记事本，将王小艺送给自己的那枚书签放了进去，又放回到口袋里，贴在心口上。
     姚奇和王小艺对望着，他捧起王小艺的娟秀脸庞说：“心意我领了，让我们的爱情像玫瑰一样，我会用我一生的心血来爱护它，浇灌它。”
     王小艺的脸庞这是泛起了一片玫瑰红，姚奇慢慢地吻起了她的娇艳脸颊、眉睫、红唇，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因为要等李智慧，姚奇回到了实验室，在走廊上碰见了做完实验正要回家的赵旒华。
     “要回国了，还来上班？你应该整理一下自己的行李。”赵旒华关心地说。
     “李智慧有点东西让我带给她在大陆的朋友，我来等她。”姚奇回答。
     赵旒华马上警惕起来，问：“她有朋友在大陆？”
     “嗯。今天她告诉我和王小艺的。”姚奇将在领事馆见到李智慧的事情简单向赵旒华叙述了一遍。
     “她要带什么呢？”
     “不知道。”姚奇如实回答。
     “王小艺呢？”
     “在家。我刚从那里来。”
     “你忙，我先回去了。”赵旒华和姚奇Bye Bye。
     姚奇进了实验室，见李智慧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李智慧身穿一件白大褂实验服，正坐在姚奇的椅子上轻轻摇晃着身子，两眼凝视着桌面。看见姚奇进来，她不好意思地赶快站起身。
     姚奇忙说：“对不起，来晚了，有点事。你要带的东西呢？”
     李智慧递给姚奇一个纸袋子，说：“我这个朋友喜欢读书，里面是一本书和一支笔。”然后又让他看一张纸条，“这是他的地址。”
     姚奇接过纸袋子，又准备接纸条。李智慧却没有递给他纸条，她微笑着说：“听小艺说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次想考考你，用脑子记住，怎么样？”
     姚奇被她这个玩笑弄笑了，接受了挑战：“依你，我再看一遍。”
     李智慧用两只手将纸条伸开，放在自己的眼眉前面让姚奇看。姚奇看了一眼地址，默记在心，这难不倒他。
     这时李智慧慢慢将纸条挪开，天哪！那是怎样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啊。四目对望，姚奇脑子里像被电击中了一样。李智慧的袖口逸出了一股隐隐的淡香，有点迷魂和陶醉。姚奇陡然间觉得浑身热血上涌，经脉舒张，他的脸顿时红了。
     姚奇赶快低下头，低声说：“我一定将你的东西带到。”就再也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了。
     “为什么不看我？”李智慧看着姚奇的窘态，不肯饶过他。
     姚奇转过身去，两眼看着窗外的夕阳洒在对面高大建筑上的金辉，“你要干什么？”他记起了去西点军校时，李智慧从车后镜里瞥他的那个眼神，当时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知不知道，你很帅。”姚奇的身后飘过来李智慧的柔语。
     姚奇不吭声。
     “知不知道，你的优秀让每一位女生倾倒。”姚奇感觉出了李智慧在身后有些气急，而且有双有力的手臂从后面抱住了自己。
     姚奇这时头脑清醒过来，“请不要这样，我有王小艺。”
     那双手没有松开。
     “这样让人看见不好。”姚奇开始挣脱了李智慧的双手。他转过身去正对着李智慧，本想说什么，却看见了她眼睛里面闪着泪花，一副楚楚可人的模样。
     “我是王小艺的男朋友，你是王小艺的好朋友。我们应该到此为止。”姚奇理智地说。
     “知道。”李智慧理智地答复，眼睛却不离开帅气的姚奇。“明天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去机场？”声音尽显温柔。
     “不用，有王小艺送就行了。”
     姚奇拎起李智慧的纸袋子离开了实验室，将李智慧抛在了身后。姚奇的脚步有些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