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团(知青岁月)

来源: 美国严教授 2015-02-17 13:02:4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41925 bytes)

 

有一段时间,我插队的知青点各个房间常常灯火通明,众知青在煤油灯下奋笔疾书,写入团入党申请书,为的是将来招工招兵时政治条件过硬,能够被优先选上。说是知青,其实许多人的知识水平很低下。上中学时大家都觉得读书无用,因此荒芜了学业。不会写难道还不会抄?于是抄《共产党宣言》。可是刚开始抄第一句,就傻了眼。怎么共产党成了一个幽灵在徘徊。就这么抄上去,这团还入不入了?这可是要杀头的。这个马克思是怎么搞得。硬着头皮往下看,越来越读不懂,太深奥。再换《资本论》,更加读不懂。连抄都不知从哪里下手,急死人了,一个个抓耳搔腮。于是都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装着没看见。 

平时我床头上堆满了各种书籍,各种马列著作,鲁迅文选,范文澜的《中国通史》,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都是当时允许读的书,一副大理论家的模样,有点高深莫测。要怪怪他们自己,平时讥笑我,读那么多东西有啥用,颇不以为然。现在不好意思了不是。

终于有个晚上他们聚拢过来,让我给讲讲,一定让给讲讲。他们给我端来水,恭恭敬敬地坐在我面前仰视着,很谦虚的模样,*****。逼得没办法,只得像当年毛主席去安源一样,开始给这帮积极要求进步的青年进行共产主义启蒙教育,先从欧洲的工业革命讲起,再到乌托邦思潮,到十月革命,等等,等等,故意折磨他们,听得他们一头雾水。末了,他们问我累不累?我说累。他们说那不得了,费这么多口舌,还不如给我们一人写一封,交差了事。这帮家伙终于道出了真实目的。想想也是,吃力不讨好。于是一晚上一个,帮他们一人写了一份,引经据典,洋洋洒洒,打发了事。那几天晚上洗脚水都不用自己打。我不是第一次干这差事了,上中学时我还给他们中的某些人写过作业,或者说他们中的某些人抄过我的作业。后来我的杰作未经容许流传到了女知青那里,出现了多个翻版和小篡改。有天女知青敲门进来,说送稿费来了,一碗莲子汤。
 

递交了申请书后,剩下来就看劳动表现和拉关系。竞争有点激烈,暗地里扳手腕。当然也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我。邓三常常找到我质问:“你劳动表现这么好,各方面都很优秀,为什么不写入团申请书?”

我自有难言的苦衷。上中学时,全年级都入了红卫兵,因为家庭原因,就我一个人被拒之门外,尽管我各方面都很优秀,学习好,劳动好,年年都是五好战士(三好学生),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每每谈起我,老师同学们都是一片惋惜之声,为我打抱不平。我明白入团对我来说好比天方夜谭,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不管我表现有多好,这不是我应得的。因此将此事看得极淡,从小明志,做一个卧龙岗闲散的人,静下心来认真读书。深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武装起胸中雄兵百万,将来定有用武之处。地球是圆的,总有一天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走向成功。

为了入团入党,众知青八仙过海,大显神通。我觉得他们都挺累的,挺不容易的,活得不洒脱,不逍遥自在。比如说大力,为了入团动用了家庭关系。他爸爸是县五金局局长,一个很有实权的大爷。茶场书记有意无意老在大力面前提茶场需要一台缝纫机,大力心领神会,回家活动,不久就搞到一张缝纫机票子。书记嘴笑歪了,农村不容易,全公社也没有一台像样子的缝纫机。公社党委为此专门开会讨论,尽管穷得叮当响,还是拨了专款给茶场买缝纫机。茶场书记于是派了大力一个肥差,安排他一个星期的公差,负责把缝纫机运来。

一个星期后大家都在劳动,老远看见大力挑着崭新的缝纫机从山路上走来。走近一看,他满嘴是血。相问之下,原来挑着缝纫机不小心,在山路上磕碰咬了舌头,话都说不清楚了,依依呜呜,含混不清。他又捞了一个工伤事故,书记批了他一个月的病假回家休息。这小子身强力壮,不在家好好休息,过了半个月悄悄地摸了回来,说是在家里闲得慌,挺想哥们的,还带来了照相机给我们照相,为青春留下美好的一刻。于是我们山前山后到处摆姿势,显美了一通。临走前,我们对他那满嘴的血将信将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那是鸡血,挑缝纫机时路过一个村子,有户人家正在杀鸡,要了一点抹在嘴上。引得我们大笑不止,骂他缺德。我现在保存的几张知青照片,就是大力当时给我们照的。偶尔翻出来看一看,回味无穷。

大力有此大功一件,很快就入了团。

大志是我们知青点的一个上海知青。他父亲是建筑队的,当年为了建设宝钢,去了上海。毕业后,为了不到云南去插队,投靠了他爷爷来到了我们湖北知青点。他爷爷在一个中学烧火房(做饭的)。到底是大地方来的,有点洋气,劳动时衣服穿着鲜亮,还抹雪花膏,一口上海普通话让人似懂非懂。

自从写了入团申请书后,他大变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件破衣服,带着个破草帽,花五分钱买了一双草鞋穿在脚上,还学当地人说话,洋泾浜。他这套很让书记喜欢,经常受到表扬,一个城里来的知青诚心诚意地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在劳动锻炼中提高了思想觉悟,改掉了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习气。

他脑筋很活络,突然一时心血来潮,自告奋勇到书记哪里去毛遂自荐,要给我们茶场提高政治气氛,房前屋后都写上标语,画上宣传画。

书记问他:“你以前画过?”

他十分肯定地点点头“画过。上中学时我是黑板报主编。”

“写过?”

他又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写过。”

大城市来的就是不一样,书记深信不疑,很信任他,把布置茶场的宣传任务交给了他。于是他弄来石灰到处写,到处画,弄得茶场像个大花脸,把上海滩的那套东西搬到上沟里来了。不过那水平实在不敢恭维,我们茶场知青一半人的水平都在他之上。慢慢书记也看出了名堂,有一天站在山前望着满山的杰作若有所思:“这大城市的知青是怎么学文化的?”

不过花里胡哨的茶场总比灰头土脑的茶场好。上面来检查工作,站在山上远远一看,像个有人住的地方,革命生产有人抓。

于是大志也入了团。过不久几场大雨把石灰标语都冲没了,再让他写,他头一调,“该侬啦。”而且草帽不见了,草鞋不见了,破衣服也不见了。

 

我们知青点有三个老团员,在中学时入的团,一个是邓三,还有两个女知青,一个姓吴,一个姓樊。这三人成立了我们知青点的团小组。三人都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邓三身体好,人缘好,外相老实,不偷奸耍滑,肯两肋插刀。

我们书记见过世面,脑子有点好使。茶场除了种茶,还搞点副业。水库里养鱼,向阳的山坡上种红薯芝麻,洼地里种花生。除了改善大家的伙食,发一点给大家回家过年,大部分被他送给公社区里的领导和方方面面,深谙为官之道。

有一次劳动,将收获的芝麻从上坡上挑到厨房前的平地上。挑芝麻可不比挑稻谷,不能歇担。一歇担,芝麻就会从壳里漏出来洒一地。因此一上肩就不能停,要一口气挑到底。我第一次挑芝麻,不成想芝麻担子很滑,油光光的,重心一直掌握不好。本来我就瘦弱,身体单薄,没走多远就不行了,咬牙坚持往前走。其他身体好跑得快的老早就到了,坐在场边休息,只有邓三老远跑回来帮我,要和我换肩。我不肯,心想人家能做到的我也能,将来要成大事,一定要能吃苦,意志坚强。

几番争夺,他冲我发火了:“逞什么能,小心压吐血。”

我也是个强脾气,脸红脖子粗:“老子现在挑不动,你他妈还拦我,跟老子过意不去!再拦老子不认你了。”执意不给他,疾步向前。

他跟在我后面,“臭书呆子,快停下来,这样不行。”他不敢强行拦我,怕我闪了腰。一路跟着,过沟过坎时时提醒我当心。有他在旁边,我心里踏实多了,一鼓作气到了目的地。他赶快从我肩上卸下担子,两人都舒了一口气。他要揍我,我望着他笑了。这战斗友谊我们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和茶场民工也混得熟。为了提高邓三在民工中的声望,为他入党造声誉,我们男知青觉得有必要把他神话,于是到处吹嘘他有气功。一个叫吕华墩的退伍民工不信,要试试。有天吃完晚饭,五大三粗的吕华墩问坐在地上的邓三怎么证明他有气功,邓三说你抱我不起来。吕华墩站在了邓三的身后搂住他的腰使劲往上提,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就是抱不起来。奇了,我们先前也只是吹吹牛,现在都替他捏一把汗,怕他露馅,不想他还真有两下子。这事多年后大家见了面还提起,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总是笑而不答,成了一个永远的迷。

讨论入党时,要征求群众意见,邓三得票最高,我和大家都极力推荐他。但他有一个致命弱点,没有家庭背景,也不会溜须拍马。报上去了多次,总批不下来。他什么时候入的党我不知道,不过他现在是一个著名大学的经济学院党委书记。

樊姓女知青入党基本无希望,因为她喜欢表面做文章,有点滑头,在知青中无威信。听说她后来闹了一个大笑话。为了帮助要求入党的进步人士了解党内的生活,公社党委让写了入党申请书的人到公社和党员一起体验了一次组织生活,她以为这就是入党了。招工后,厂里开党员生活会,她也拿了一个小凳子去参加。人家问你来干什么?她说我是党员,以前也参加过党员生活会。人家说你不是党员,她不信,到组织部去查,果然不是,大哭了一场,真是可怜。那年头,想党员想疯了。
 

吴姓女知青就不一样了。首先长得好看一些,还有一个小酒窝。不过劳动时谁也不愿和她在一起,有狐臭。特别是夏天,一出汗,晕倒一片。当时男知青们在一起聊天,都抱怨她会发嗲,嘴巴甜。联想到她有狐臭,我无意中说了一句 “狐媚偏能惑主”,这本来是描写武则天的,就被男知青们背地里叫开“惑主”了。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让她知道了,看见我不怎么理我。几年后她和大志结了婚才知道是大志告的密。她的父亲是一个很有名望的老中医。

不过她真有一点“惑主”的本领。场长书记对别人的威严凛凛在她面前施展不开。丢过来黄色笑话,她也能接得住。劳动时民工们摸一把捏一把的,她也半推半就。书记不高兴了,岂能这样。于是安排一些轻活给她,尽量少跟大家在一起接触,我们都晒黑了,她一直是白白的。书记到公社开个什么会,经常带上她。她很顺利地入了党。以后铁路部门来招工,是一个人人打破头都想进去的好单位。书记极力推荐她,我们都不同意,为了平衡,书记把邓三也一并给推荐了。毕竟后台不硬,招工后被分到了武汉铁路局食堂当炊事员。邓三则给分到了山沟里当李玉和,扳道夫。而我们邻近党政群知青点的知青们就不一样,大部分都当了列车员,迎来送往,风光无限。按当时的时髦语叫“吃香”。
 

陆陆续续,我们知青点的知青们都入了团,包括表现最差的。我成了一只孤雁。当然责任在我,我从不写入团申请书,因为那只是白白浪费笔墨,不会批的。先前团员少,他们开会都出去到后面山坡上开。后来团员增多了,成立了团支部。吴姓知青因为是党员,任团支部书记,邓三为组织委员,大志为宣传委员。就我一个白丁,他们要在屋里开会,轮到我出去了。望着我的背影,众皆默然神伤。

我一个人来到山头,看着远处湛蓝天空下起伏的山峦暗影,层层叠叠。耳听阵阵松涛,让思想无边无际地遐想。山风阵阵吹来,夹带着松树的清香,栉沐其中,胸怀顿觉坦荡,神清气爽。有时躺在充满凉意的石头上,头枕手掌,耳听清脆虫鸣,嘴里衔一根甘味如饴的青草,遥望浩瀚银河,深邃无比,脑子做神仙游。众多萤火虫忽明忽暗地在眼前漂游,有时还真分不清是不是星星在闪耀。多少个夜晚,我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和星星作伴,从那月亮里寻找自己的影子。慢慢我迷恋上了苍穹,喜欢它的浩渺,喜欢它的无边。它以无私的坦荡教会我做人的道理,帮我参透人生的真谛。花遇春风香自浓,人到无欲品自高。我对天空产生了特殊的情结,不再忧郁。

报考大学时我的第一志愿填写的是空间物理系。

许多年后在美国的一条小街上和七岁的女儿谈心,我给她讲的人生第一课是宇宙天空。

什么都可以是假的,博大的宇宙永远都是真的。遇有不顺心的难事,我就到室外看星空。它永远都是我忠实的朋友,我什么都可以向它倾诉,它永远都在聆听,从不打断我。不管什么问题,它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心胸要宽阔,理想要远大,不必为锱铢小事耿耿于怀。

     有一天等大家开完了团员会,我回到房间,见男知青们都等着我,说要开我的学习会。大家围着我像春天般温暖,循循善诱,细心开导,对我政治上不求上进颇不以为然,进行了批评。末了,强烈要求我写入团申请书。

他们不知个中缘由,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笑笑,摇头不写。

众人不罢休,一定要写,开始了暴风骤雨。他们拿出了抬我下水游泳的劲头威胁我:“我们能让你学会游泳,也能让你入团。信不信?”

我歪着来,问他们:“先进典型是多数还是少数?”

不知有诈,大家回答道:“少数。”

“你们是多数还是少数?”

“多数。”

“这不得了,我是少数,是先进。入了团就是后进了,那还入什么?”

众人听后勃然大怒,将我按在床上猛挠胳肢窝。

过不多久,发现他们鬼鬼祟祟,一脸阴谋的样子,有时还偷偷窃笑。我却稳坐钓鱼台,只要我不写,看你们有什么办法。
 

每年冬季到来,是农闲季节,放在往日这时就呆在家里围着火盆嗑瓜子闲聊。但文革时期却另有一番景色,从上到下要将农闲变为农忙,抓革命促生产,天大寒,人大干。县里于是组织了水利工程,治理郧水河(汉水的一个分支),降龙伏虎,人定胜天。各个区都要派出精壮劳力,上三治工地。任务派到区里,区里派到公社里。公社让我们茶场派一个知青去搞宣传。这其实是一个美差事,要是搁在平时,大家都会抢着去。众知青这时却异口同声推荐我去。再加上公社带队的二书记和我关系不错,很快得到批准。不知有诈,我欣然领命前往。

我们公社由二书记带队,负责县城北边汲水河段沙石方。我们在汲水河镇一户居民家成立了公社指挥部,其实就我和二书记两人,我为宣传干事。我的任务是采访,深入到各个大队小队发掘先进人物先进事迹,写成宣传稿送到水利工地县广播站。

来到工地上,只见十几里河滩上大雪翻飞,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高音喇叭里播送着振奋人心的口号。寒风中一队队民工从河滩里挑着沙子往堤上走,还有那推土机轰隆隆向河堤上推着沙子,颇为雄伟壮观。这毛泽东时代特有的场景,现在回忆起来还有点让人热血沸腾。

“严知青。”回头一望,是王晓春,以前我们茶场的一个民工。只见她双颊冻得通红,双手笼在袖子里搭在空担子上,一悠一幌地从大堤走向河滩。她也在这筑堤大军里,哪里有重活,就派她到哪里。于是动了恻隐之心,写了一篇表扬稿送到广播站,不想给播了出来。

“她一个富农子弟,有什么好表扬的。”她们大队带队的干部不干了,跑来和我理论。

“我不知道啊。她一个女的和你们一大帮男的一起干活,妇女能顶半边天,还以为是先进典型哩。”我装着一脸无辜,振振有词。

晚上我袖着房东给我准备的碳灰小火炉上街晃悠,在一个背静街角处,又碰见了王晓春。她跑过来说手冷,然后和我一起共拥小火炉取暖。当她那干裂的双手和我的手碰在一起时,心里无限怜悯起这个弱女子来。有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谢了,严知青,让你受连累了。”她那明亮的眸子和弯弯的眉毛溢满了笑意,在微亮的炭火中妩媚动人。

我知道她指表扬稿一事。回了一句“没关系。”

我问她:“还写诗吗?”在茶场时她经常写小诗让我改,颇有功底。

她摇摇头:“哪有时间。像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享受不起那样高级的东西。命苦,只配干粗活。你们城里的知青多好,多顺心。想要啥有啥。来世投胎,一定做个城里人。”说完她凄婉一笑,风吹着她额前的刘海一飘一飘。

忽然,她从怀里拿出来一个红薯,“给你。只有这个,不要嫌弃。”

我不要。她将红薯放进火炉里,调转身跑了,消失在黑暗中。
 

回到屋里,见二书记回来了,正在洗脚。他回公社去了两天,刚赶回来。

“小严,回公社看到了你的入团材料,你们茶场对你的评语很高。你的情况比较复杂,一般情况很难批下来。我到县委组织部为你的事专门去了一趟,极力推荐你入团。县团委书记看了你的材料,他强调重成份不唯成份论,像你这么优秀的青年是不应该被拒之门外的。他说他们再开会研究研究你的情况,特批,不日下发文件。你的问题不大了。我这是内部消息,先跟你透个气,不要对任何人讲。”

我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在讲什么。“你是在说我吗?没有搞错吧?”

“怎么会呢。公社的章是我亲自盖的。要相信党,相信群众,相信我嘛。哦,对了,我还到你家告诉了你妈。顺便让她给我妈开了一点眼药水。”

我什么时候申请入团了?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百思不得其解。忽然间我想起那帮鬼鬼祟祟,一脸阴谋的脸来。心里顿时明白了。

第二天一大早,广播里播放着哀乐,周总理逝世了。

果不既然,不久我被批准入团了。
 

三治工地告了一个段落,我回到了茶场。那天大家见了我,一脸得意地歪笑,欢迎我加入他们的落后行列,成了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看你还自不自视清高。盘问之下,原来他们早有预谋,将我支开,免得碍手碍脚。大志帮我写的入团申请,把我当时给他们写的入团申请再抄了一遍。邓三和大志作为我的入团介绍人,然后集体讨论,只许提优点,不许提缺点,一致通过,帮我蒙混过关。这事办得实在是太离谱了一点,还是被他们害了,低估了他们,斗不过。

从此我有了政治生命,结束了无党派人士的消闲日子,为日后铺平了道路。谢了,哥们!我少年时期是在一个极端受歧视的政治环境中度过的。现在的人很难想像得到,当时政治生命对一个人的前途是多么的重要。没有政治生命的人在人群中行走,如同僵尸一般。要是没有这帮知青和二书记的鼎力相助,我的人生还不知如何的破烂不堪。
 

说说年关到了,要留两个人看茶场。这时众人都拿眼睛看着我,那意思是我们可是都帮过你的,有大恩大德。我明白,第一个举手要求留下,获得了众人的赞许目光,这还差不多。平时我和邓三谈理想,谈前途比较多,他愿留下来陪我。

茶场分了黄豆,芝麻,茶叶和鱼。一说回家过年,知青们一晚上都不愿耽搁,挑起家伙就走,大呼小叫,兴高采烈地跑到路边拦过往的手扶拖拉机,到区里乘长途汽车。喧闹的茶场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我之所以愿意留下来,主要还是想理一理头绪,重新计划一下未来,搞清楚入团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和邓三挑水做饭,劈柴烧火。吃饱了,喝足了,就站在山前大声喊,听空谷回音。有时两人跑到公社供销社去买点东西,顺便到卫生院去串门。我们生产队有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女赤脚医生在这里当护士。在生产队我们是隔壁邻居,我和邓三大力还偷过她家后院的桃子。她问我们两个来干什么,我说来看看你,另外最近消化不太好。她知道我们贫嘴,有所图谋,笑妍妍地装了一大包山楂球给我们开胃。说笑了一番,起身告辞,向她父母问好。临出门了,她又递给我一瓶安乃近。在生产队劳动时,太阳一晒,我就头疼,向她讨药吃。难得她还记得。

看见两个知青闲逛,东一家西一家争着请我们吃饭。家家门前贴了红对联,喜气洋洋。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这时都拿上来,一家分长幼顺序坐好,等年长的先动筷子。喝酒我不行,邓三和他们划拳差令,喝了个脸红脖子粗。刚吃完一碗饭,冷不妨从背后又被扣上了一碗,只得又吃。每吃一口,就将碗放在怀里掩着,免得又被扣上一碗。平日里舍不得吃,过年就不一样了。我和邓三好好地享受了一番农村好客的风俗习惯。以后一连几天,我们天天都往公社跑,酒足饭饱。

年三十这天家家都要吃年夜饭,不好再叨扰人家,两人老老实实呆在茶场里。晚上外面朔风呼啸,雨雪飘撒。正在烧火做饭之际,不成想茶场书记顶风冒雪来了,拎了一瓶酒,一块腊肉,还有一袋花生米,要和我们一起守年夜,搞得我们两个知青心里一阵激动,觉得这才有点像共产党书记的样子。

饭菜好了,三个人围着火炉用餐,几杯酒下肚,书记的话就多了起来。

他呷了一口酒,吃了一粒花生米,望着我说:“你们知青不容易,远离父母到我们这个山沟里来,没有善待你们。像你这么优秀,其实应该第一个入团,结果成了最后一个。不过我看得出来,小严,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吃得起苦,经得起考验,是一个有大志向的人,你是文曲星下凡,非凡人能比。你肯定在天宫犯了什么天条,才贬到我们凡间受些磨难。你将来一定前途无量,以后飞黄腾达了,不要忘了我们这里。”

红红的火苗照亮了他的脸膛。他年轻的时候喜欢看戏文,学了一点文化,这大概就是他的全部理论水平,说得我尴尬起来。我和邓三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不自然地低下了头。事后他坦然对我说,听了书记当面这么夸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别以为我不知道,”书记又继续道,“你经常看星星,是不是想回家了?你真正的亲人都在天上。我走夜路看见过你好多回。”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看星星时,被人发现。

“邓三,别的朋友你可以不交,这个朋友可要抱紧了,它可以给你带来好运。”

醉了,他已经喝醉了。

“你们别以为我喝醉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他居然打起了呼噜,坐着睡着了,一只眼睛还睁着,像三国演义里的张飞。
 

第二天一大早,我推开门,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所有的树梢上都挂满了冰,上坡草地上也结满了冰,放眼望去,天地间成了一个通体透亮的水晶宫世界,寒宇无垠。在冰冷的太阳照耀下,水库上覆盖了一层淡淡的薄雾,虚无缥缈,亦影亦幻。忽然间想起昨晚支书的话,难道我真是天星下凡,此时上天显灵,给我昭示?

在我以后的人生中,每遇挫折,屡屡都有意想不到的奇遇,绝路逢生,似有人暗中相助,入团只是这一切的开始。我甚至怀疑多少年前的那个晚上,是不是上天借书记之口向我暗示,给我提个醒:欲达彼岸,须经磨难,方可浴火重生。
 

二零一一年一月二十四日至二月二日初稿

二零一一年二月三日改稿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所有跟帖: 

话说年关到了,楼下的两篇文革回忆文章勾起了一篇旧文,借此分享。 -美国严教授- 给 美国严教授 发送悄悄话 美国严教授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7/2015 postreply 13:24:44

以一个知青名义向你说声过年好! -Guerrilla- 给 Guerrilla 发送悄悄话 Guerrilla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7/2015 postreply 13:58:22

大家羊年喜气洋洋! -美国严教授- 给 美国严教授 发送悄悄话 美国严教授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7/2015 postreply 14:09:46

知青都是有故事的人 -我爱栀子花- 给 我爱栀子花 发送悄悄话 我爱栀子花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7/2015 postreply 17:13:37

独特的成长经历可遇不可求,一生受用无穷:) -美国严教授- 给 美国严教授 发送悄悄话 美国严教授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7/2015 postreply 18:03:05

是,磨难会让人坚强。 -我爱栀子花- 给 我爱栀子花 发送悄悄话 我爱栀子花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7/2015 postreply 20:02:00

还有智慧。 -美国严教授- 给 美国严教授 发送悄悄话 美国严教授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7/2015 postreply 20:27:12

新年好!记得你写过一篇“老五”的文章,我们说不定认识。你是电业的? --hutu-- 给 -hutu-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18/2015 postreply 18:56:24

正是:)))QQH一下? -美国严教授- 给 美国严教授 发送悄悄话 美国严教授 的博客首页 (6 bytes) () 02/18/2015 postreply 19:07:03

sent, please check --hutu-- 给 -hutu-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18/2015 postreply 19:26:53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