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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旒华语：二十五年前发生的‘六四’那场伟大的中华民族爱国运动所发出的
“民主、自由、法治”呐喊有其深远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强大的生命力和警示后效愈加彰显。‘六四’所留下的历史强音，将永远地在世界上空回荡，载入中华民族史册，万古长青。
第一章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纽约街头。
赵旒华背着书包从中国驻纽约领事馆出来，夹裹在下班的人流里穿行在42街上，耳朵里插着耳机在听Walkman。落日像一个巨大的红色电筒从宽阔大道的西边通射进来，红黄亮光将摩天大厦砌成的陡峭都市空间塞得满当当的，楼缝之间明暗相间对比分明。楼房挤压的人行道旁电灯杆拖着长长的影子，一条条地斜躺在地上将马路中央分隔成不同的形状。黄色出租车在下班的车流里横冲直撞，冲锋陷阵，喇叭声声，弥漫吵杂声里显得格外醒目和刺耳。两旁高楼的窗户玻璃将余晖截住，无数反光亮点欢快地闪动着，形成了一道独特的大都会景观。曼哈顿落日将都市的灵动和嘈杂，繁荣和兴旺，流光和溢彩烘托得淋漓尽致，刺激着各色人物匆匆向前，奔向四面八方，从一个地方赶往另外一个目的地，定向而无序。
赵旒华来到时代广场附近街口遇上了红灯，于是和一堆人停下来等着过马路。人们都露出不耐烦的急切神情，盯看着眼前急驰而过的鲁莽车流。街边有一帮黑人敲着钢锅表演，露出狰狞的白牙向路人耍宝讨钱。远处一个警察身穿浅蓝制服坐在一匹油光滑亮的棕色马背上，墨镜后面的两眼警惕地注视着街面。赵旒华偏头向两边店铺望去，街边的橱窗里布满了挑逗性的金发女郎广告，媚眼裸体，摆首弄姿。一溜色情店排开，粉红的门廊向里面深深延伸进去，天还没有黑，里面长廊却已经迫不及待地亮起了闪烁灯泡，守候着顾客们光临。三年多前赵旒华从保守的中国刚到纽约来留学时路过这里，目瞪口呆眼热心跳地用眼角余光扫过这些黄得不能再黄的资本主义色情事业，说不出来是新鲜刺激还是呕吐恶心。不过现在她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心里偶尔好奇里面都在干些什么。
绿灯亮起了，人群一拥而上一路小跑急匆匆地穿过大街马路到对面。赵旒华跟着大家一起走向涂得五颜六色的地铁站口，一干人众蹭蹭急下满是碎纸片的阶梯，踢踏声响成一片，迎面正好又是一股反向人流冲出车站。两股逆流绞在一起，显得更加拥挤不堪，叫骂声不断，可是这时谁也不当回事，谁也不搭理谁，各自赶路要紧，纽约的地铁就是一部混乱交响曲。就在车门快要关上的一瞬间，赵旒华幸运地最后一个挤上了车箱里，背贴在车门上。地铁车哐当哐当地驶离了人来人往的站台，外面一片黑暗隧道，赵旒华终于舒了一口气。
车厢里大家都专注着自己的事情，但大多数人都闭着眼睛养神。紧张工作了一天，绷紧的神经这时开始放松下来，有节奏的列车咣铛声单调催眠，坐着的人中居然有的流着口水眯着眼睛睡着了。赵旒华前面是一个穿着马甲的矮个子犹太人，头顶上戴着一顶犹太小圆帽，手里捧着一本书正经八百地读着，还不时用食指颇具风度地将眼镜往上轻顶一下。矮个子肥胖的白脸上满是络须胡子，被梳理得很整齐，一根根细长精致，有条不紊地直伸到胸前。矮个子的另一边是两个波多黎各人，表情丰富眉飞色舞地讲着听不懂的西班牙文。车子开得剧烈，左摇右晃，刺耳的金属车轮和铁轨碰撞声透过耳塞进入赵旒华的耳朵，撞击耳膜。待车子安静了一些时，赵旒华听到耳机里播报着一条新闻，说中国的一些学生上街游行，悼念前中国领导人胡耀邦逝世。美国的新闻一向漠视中国，因此这条新闻显得特别，赵旒华马上专心致志一字不落地听了下来。
赵旒华医学院本科毕业后考上了国内的研究生，八五年毕业后想到美国留学。那时国家管理严格，除非国家公派，或者有海外关系亲戚担保，其他人出国基本无希望。赵旒华曾经向学校组织部门提过留学一事，碰到的大多是一副冷脸。上面没有政策，下面的办事员说美帝国主义哪有那么好，一个个都想去，叛国投敌。心灰意冷的时候，正是胡耀邦大笔一挥，放松了出国留学的政策。于是她赶紧联系已经在美国的大学同学刘一鹤帮助联系学校，终于踏上了美利坚共和国。赵旒华心里始终对胡耀邦心存感激，觉得他是中央领导人里面少有的开明人士，敢作敢为，不想他突然去世了。现在听到北京的学生悼念他，心想要是自己在国内，可能也会加入游行队伍的。
赵旒华在42街中央车站转换了车，折向南面回自己的寓所。出了地铁站来到外面，太阳已经沉没了，暗蓝的天空上已经看得见最明亮的星星在高楼顶端闪烁。曼哈顿东河的晚风吹来，带着仲春的残寒，抚在脸上有点凉冰冰的感觉，让浮躁了一天的赵旒华觉得很爽，心里添了几许高兴，滞重的步伐也轻快起来。她来到自己的公寓大楼门前，用钥匙旋开了街门进去。进去后，她乘着老旧的电梯吱吱呀呀上楼，出了电梯沿着通道来到自己房门口，打开了房间。同屋的王小艺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客厅简易沙发上盯着看电视。
看见赵旒华回来，王小艺赶快招呼：“赵姐快来看，电视里在播报北京学生纪念胡耀邦。”王小艺大学一毕业就来美国留学，还不到一年，和赵旒华在一个系读研究生，得到过赵旒华的许多帮助。两人性格不大一样，赵旒华三十出头，留着齐肩短发，沉稳略显含蓄，加上有许多社会经验，考虑事情比较成熟。王小艺年轻，科大少年班出身，十五岁就上了大学，现在也不过二十，一副年少不识愁滋味的样子。她热情奔放，感情外露，话语张扬，就是生活自理能力太差。她告诉过赵旒华，上科大时生活都有老师们照顾，百事不用操心，她们班上的同学只需把学习搞好就行了。两人尽管相差十来岁，却关系极好。在学习和生活上王小艺一切听从赵旒华的，一会把赵旒华当姐姐，一会把赵旒华当小姨，弄得赵旒华左右为难，哭笑不得。她说赵旒华和她以前上大学时的政治辅导员很相像，因此上对赵旒华依赖有加，像个小鼻涕虫黏在赵旒华身上，连课本也是用的赵旒华以前用过的。在赵旒华眼里，王小艺就像个孩子，于是处处照顾体贴她，教她基本生活常识。学校的宿舍太贵，为了省钱，两个大陆来的穷学生合租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公寓房子，一室一厅，赵旒华年长住里间，王小艺小辈坚持睡客厅。
听见王小艺招呼，赵旒华来到凸凹不平的沙发前。不料刚坐下，新闻就换成了广告片，两个穿着绿装的双胞胎少女在为Doublemint 口香糖做广告，晶莹的水珠子在她们身上滚动，清凉快意。王小艺口嚼着Doublemint口香糖有点遗憾赵旒华没能赶上新闻，赵旒华说刚才在地铁里已经听到了，北京的学生上街游行。
王小艺说：“我们方励之校长前年就是和胡耀邦一起在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时下台的。我读少年班时，方校长还给我们讲过课，可棒呢。胡耀邦总书记和方校长都是好人，受了不公平待遇，太可惜了。现在胡书记怎么突然就没了，心里带着委屈离世，太遗憾太窝囊了。”王小艺快人快语连发，有点愤愤不平。对于政治敏感问题，赵旒华一向谨慎，不发表看法。王小艺一直不知道，面目和善和她同住的赵旒华其实是一名中共党员，她今天到领馆是交党费去的。
赵旒华起身去做饭，王小艺也起身像往常一样想当帮手。每天两人回到这个小窝，一般是哪个先回来哪个做饭，要是都在家，就一起做，赵旒华主厨，王小艺当帮手，这已经是她们之间不成文的规矩了。忽然王小艺记起什么，拦住赵旒华说：“赵姐，今天有你两封信，快去看。有一封好像是你爱人来的。”王小艺说完鬼笑，做了一个怪相。
听说有国内丈夫的来信，赵旒华不免惊喜，情不自禁地将双手在腰前兜兜上擦了擦，赶快到桌子旁，果然看见有两封信。拿起来看时，除了丈夫的，还有一封是以前大学一个同学的。赵旒华先裁开丈夫的信看了起来。
“小华如见：新婚一别，已经有两个月了，很是想念，真的有光阴如梭，度日如年的感觉。你的容貌如春天的花朵不时在眼前晃动，茶饭不思。”看到这里，赵旒华的脸马上红了，心里有一股暖流通过，露出一丝娇怯，正好被歪着头的王小艺扑捉到了。“赵姐，有什么悄悄甜蜜话可要告诉我？向我传经送宝，交流经验，让我的男朋友认真学习。”
赵旒华不理王小艺，知道她嘴贫，自顾自嘴角泛起浅笑，将头发向耳边拢了拢，继续心情急迫地往下看。赵旒华的丈夫叫刘军，是一个现役军人。他们下乡时在一个知青点认识并确定恋爱关系。刘军七六年从农村参军，赵旒华七七年考取医学院，两人一直鸿雁传书，两地相思。赵旒华上大学期间发生了中越自卫反击战，刘军上了前线，立有战功，深得首长赏识，后来被部队保送上了军校。毕业后刘军回到部队当连长，去年被提为营长。部队纪律严明，加上两人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婚姻就被耽搁了下来。慢慢年纪都大了，双方父母挺着急，催他们赶快把婚事办了。前不久过春节，赵旒华回到中国去部队看望刘军，在兵营里举行了婚礼，团部师部的首长都来祝贺。留学生政策放宽后，许多结了婚的留学生都将自己的配偶接到美国来。每当赵旒华看见他们夫妻恩爱，就心生羡慕，思念远方的军旅丈夫，回忆新婚之夜的甜密。
读完了丈夫情真意切的爱情信，赵旒华内心蜜涌，脸如扑粉，淡淡的红晕笼罩着她，娇美尽显。她小心地将信笺折好放回信封，又打开另一封。这个大学同学叫崔小梅，两人以前同宿舍，上下铺。崔小梅是在校生考上来的，班上年纪最小，上学时课业马马虎虎，不甚用心，一天到晚就喜欢读小说。上课时老师在前面讲，她坐在最后一排低头看小说。晚上大家都睡了，宿舍里实行熄灯管制，她就打着手电筒看。赵旒华是学校年级学生会主席，党支部委员，看着崔小梅不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给她做了许多工作，苦口婆心，可惜不管用。赵旒华讥讽她说将来嫁给小说算了，崔小梅眼睛不离小说，说好哇，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嘴角淘气地上撇，气得赵旒华把凳子抽开，让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崔小梅毫不介意，干脆坐在地上继续读小说，眼睛居然眨都不眨。奇怪的是别看她平时不用功复习，每回考试还能够稳居中上游。班上有比她刻苦许多的同学考不赢她，拿到考分后气呼呼的，说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上帝为何这么不公平。不过崔小梅有一个优点，写稿子快，从不推辞。每每学校系里有什么活动，赵旒华布置宣传稿，她三两下就好了，文采飞扬，珠玑满篇。学校广播里常常播她的稿子，班上同学们一面在林荫小道慢走着背英文单词，一面听广播里面她写的文章，因此她在班上落了一个外号叫小才女。崔小梅家住北京，父亲是一个部委的领导干部，母亲是中央团校的教员，家境优越。上大学时她家里经常给她寄吃的东西来，都是当时市面上看不见的珍贵食品。她从邮局取回后毫不吝惜地分给大家享用，因此人缘极好，班级里勾心斗角的事情基本与她无缘。大学毕业后崔小梅靠父母的关系回到了北京，分配到北京一家医院工作，也不报考研究生。大概一天到晚还在读小说，赵旒华有时心里这么想她。工作后她成熟了不少，一直和赵旒华保持通信联系，不时感谢赵旒华在大学里对她的帮助，为自己的不努力道歉。有一天赵旒华收到一包糖果，是崔小梅寄来的，说把自己嫁掉了，对象是中学里高年级的一个小哥哥，高干子弟，因为他的穷追不舍，自己实在没有办法躲避。结婚就结婚呗，什么没有办法，赵旒华心里嘲笑闺蜜的掩饰措辞。
信中崔小梅依然文采飞扬，字迹娟秀，语句抒情，想法多多。在这封信里，崔小梅告诉赵旒华自己的一本短篇小说结集出版了，也谈了对中国实行双轨制以来一些贪污腐化现象的不满，觉得自己很迷茫。她也开始迷茫了，赵旒华心里一笑，看来她真的成熟了，居然开始关心起小说以外的现实世界。赵旒华不免瞟起眼看了一下王小艺，两人有相同之处，而且长相有几分相像。
赵旒华折好信，想起身去帮王小艺，突然间有一股想吐的强烈感觉，她赶紧捂住口去卫生间。一股股酸液直往上涌，却没有可吐之物。医学院毕业的她明白，自己大概怀孕了。看到赵旒华的异常，王小艺赶快来到卫生间门口：“你没事吧，赵姐？”
赵旒华抚摸着胸口，面朝抽水马桶说：“没事，一会就好了。呆会你陪我去一趟超市。”
“去超市干嘛？”王小艺不解地问。
“问那多干嘛，去洗菜去。”赵旒华把王小艺赶走了。
晚饭赵旒华没有吃多少，仍然时时想吐，第一次轮到王小艺嘘寒问暖，关心疾苦。
“真的没事？”王小艺将信将疑，不明就里。
赵旒华不想和她多啰嗦，自己还没有确定，心里急切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怀孕了，于是拉起王小艺出门来到超市，向妇女卫生用品的地方走去。赵旒华东看看，西看看，拿起一盒试剂盒。王小艺在一旁眼尖，看见上面的标签和说明，立马睁大了眼睛，“你怀孕了？！”
“还不知道呢，想确认一下。”
“天哪，太棒了。“王小艺惊叫着雀跃起来，引得周边的人齐齐向这边看过来。
两人赶快回家，赵旒华进到了卫生间。王小艺在外面等着，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兴奋紧张，一直到赵旒华开门出来。
在王小艺眼光的注视下，赵旒华缓慢地点点头确认，一脸温柔，低眉下眸子里闪现着明亮五彩。王小艺一下子从座椅上跳起来，上前一下抱住赵旒华，“我要当阿姨了！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孩子的名字我来起。”王小艺兴冲冲地嚷着。
“是男是女还不知道，你怎么取？”赵旒华沉浸在幸福里。
“赶快到医院做个超声波检查。”王小艺反应快。“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王小艺眼巴巴地看着赵旒华。
“都一样。”赵旒华这时脑子里有点兴奋，有点乱。
“我要女的！”王小艺坚定地说。
赵旒华噗嗤一笑，“又不是你生，听你的？我要儿子。”赵旒华故意挑逗王小艺。
“就要女儿，我跟你打赌。”王小艺有点不服气的样子，她淘气起来很逗。
“不跟你打赌，儿子女儿都是我的。”赵旒华知道她有时疯起来没完。
“不管是男是女，说好了，名字我取。”
这天晚上，赵旒华难掩内心的激动，提笔向在远方的丈夫写信，报告这个惊天动地的喜讯。窗外一弯皎月，将清辉洒在赵旒华的一头秀发上。桌上一盏明灯，将温暖的光辉投在她的脸上。她写得很晚很晚，不时抚摸着腹部，脸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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