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71) 阴阳界

来源: 烟斗狼 2015-01-15 03:42:18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2215 bytes)

我上午到达西安,即去医院看望老烟。他比我想象得要好,虽然身体虚弱,脸色还算基本正常。见我回来,他精神振作了不少,眼里也泛出一丝光泽。他绝想不到一次小小冒险,居然会让他一病不起,不免很有些懊悔。当初所有人都反对他出远门,他却一意孤行,以至于此。但眼下计较前由又有何用?我试图劝他:不过是一次重感冒,你会好起来的。

 

老烟叹了一口气,摆摆手:你不用安慰我,这次是不同的。天天打抗生素,一直就好不了,我知道我有大麻烦了。白天不烧的时候,我和正常人也差不多,只不过浑身没劲;一到傍晚,我的体温就蹿上去,那份难受劲就别提了,简直就像去地狱里走了一遭。所以说,我现在生活在阴阳界——白天在阳间,夜晚在阴间。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死亡真的已经如此逼近了吗?摸着老烟布满针眼的浮肿的手,我感到很难过,可也无法显露出来,只好宽慰他:别想太多了。你能感到难受,说明你的生命体征还是很强烈的。放心好了,你这些感觉都是活人的感觉。阴间到底怎样,没有人能知道,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老烟笑笑,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我知道,与他的感受相比,我的劝解是乏力的。老烟不是基督徒,我也不是牧师。我无法让他相信,他只不过要去见他的天国之父,那大爱无边的上帝。2000年我在芬兰时,曾经与一个美国牧师安东尼结识。他原本是好莱坞的一名三流演员,30多岁时父亲得肝癌病逝,死前请来一名牧师作祷告。那位了不起的牧师让他父亲战胜了恐惧和痛苦,最后从容地离开了人世。安东尼告诉我:我父亲走的时候,头是向上抬起的,带着一份进入天堂的安祥。异教徒死的时候,头则多半深陷在枕头里,带着对地狱的恐惧。在安东尼眼里,父亲的死使他见证了神迹,从此他告别声色犬马的好莱坞,改行当了一名牧师。

 

去年10月,我的大学班主任得胰腺癌去世。他病重期间,我曾去肿瘤医院看过一次。那时他已经无法言语,双目紧闭,不过意识尚未尽失。我摸着他枯瘦的胳膊,在他耳边喊:吴老师,我是烟斗,来看你了!他好像很激动,手脚虽不听使唤,但眼球在眼皮底下拼命骨碌,好像要从阴阳界挣扎回来。没过一周,他便离开人世。我是第一个赶去的学生,但也晚了半小时,未能与他临终前见上一面。他张着嘴躺在那里,一米八的大个瘦得像一副骷髅,两手黢黑,显是缺氧所致。他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各捧一本佛经,在门口摇头晃脑地吟诵,像是在超度他的亡灵。

 

我后来知道,吴头几年前已经信奉藏传佛教。不过我对他的虔诚深表怀疑。在当班主任期间,他表现得非常正统,经常对同学们进行政治说教,使我十分厌烦。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班连年被评为校级先进班集体,但里面没有我的什么贡献。那时我是属黄花鱼的——溜边走,对吴头的左派作风很是不屑。吴头后来对我有深恩,让我得见他的菩萨心肠,这在《马院杂忆》中有记述。饶是如此,我仍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根红苗正的人,怎能信奉佛法?他在病床上的痛苦挣扎,也让我看不出一丝淡定从容。宗教信仰讲求一个字。没有缘,就无法与神意相通,即便学富五车,未尝胜得过村夫野民。

 

午饭时,老烟吃了三只馄饨,就再也吃不下。两点一过,一测体温:37.5,他立刻紧张起来:完了完了,又开始上去了!说完闭上双眼,一边喘气,一边哼唧。如此熬到晚7点,他挣扎起来喝了几口稀饭,便又瘫倒在床,哼唧个没完。整个下午他一直在输液,挂了六瓶针,烧却一直未退。9点来钟,终于烧到38.5度,老烟仿佛见着救命稻草,忙催我去叫护士:现在可以打退烧针了,快点去,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找到护士,却被告知值班医生不在,没有医嘱开不出退烧针来。她打开冰箱,让我拿了个大冰袋回去。老烟见我无功而返,直骂大夫没有医德:值班值班,值个鸟班!我说:你省省吧,还有力气骂人?本来就该先进行物理降温。我找件衣服把冰袋裹上,让他枕着,又叫护工小袁打盆水来,给他擦身。自从儿子出生,我已经对发烧有了足够经验,老烟虽然白发苍苍,眼下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小袁是个30多岁的农村妇女,受过护理训练,给老烟擦身十分利落。老烟大概也觉得挺舒服,哼唧得温柔了一些。不过一到要害部位,老烟却死活不让擦。小袁笑着说:这有个啥?腹股沟有大动脉,最该降温了!老烟却不听她讲医学道理,紧紧揪住裤头不放。我知道老烟脸皮薄,便从小袁手里接过毛巾,亲手给他擦拭。

 

这样折腾了半小时,体温一点没降,不过也没再升高。老烟不得解脱,便又开始大声哼唧起来,吵得其他病友无法入睡。我心里恨极,凑到老烟耳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能不能不哼唧?哼唧管用吗?让人笑话你!老烟闭着眼,皱皱眉,稍微收敛了一些,不过还是没法安静。

 

好容易盼来值班医生,老烟如见亲人一般,顾不得埋怨,直喊大夫救命。一针下去,老烟老实许多,哼唧的频率也逐渐趋缓,最后如婴儿般安然入睡。看着老烟这副模样,我实在有些难以为情。老烟一生坎坷不平,多灾多难,照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对生死应该有份达观,却表现得如此执着,真让人费解。

 

《新概念英语》第4册收录了一篇罗素的《怎样做老人》(How To Grow Old),里面谈到老人如何面对怕死的问题:

 

克服这一点的最好方法——至少我看如此——就是使你的兴趣变得更广泛、更无私,直到自我之墙逐渐远去,你的生活日益融入全体人类的生活之中。个人的存在应该像一条河流——开始很小,夹在狭窄的河床之间,奔腾跳脱,经过巨石、越过瀑布;渐渐地,河面变宽了,两岸后撤,水流也更加平缓;最后,滔滔不绝,汇入大海,毫无痛苦地失去自身的存在。能这样看待生活的老人,不会害怕死亡,因为他所关怀的事物将继续下去。如果精力衰退,疲乏增加,则不妨接受休息的念头。我自己愿意一直工作到死,知道别人会继续我未竞的事业。想到凡是可能的事我都已经做了,我自然会感到心满意足。

 

像罗素这样看得开的老人,的确可以落得个自然死。但是老烟不同。他一生有过无数梦想,但无一成真,所以无法心满意足。进入晚年,他非但不能融入全体人类的生活之中,反而逐渐远离现实世界,沉湎于旧日怀想。他热衷老友聚会,年年赴浙,尽管能见到人越来越少。老烟不止一次说过:我不怕死,但我不想忍受死前的痛苦。这其实是在偷换概念,因为死亡本身就是一个过程。死刑犯对枪子估计不会有太多感觉——如果打得够准的话。真正的恐惧源于对死刑的等待。而老烟恰恰缺乏这种忍耐力。我想他手边要是有毒药的话,恐怕早就吃下去了。

 

但这一刻终究是要到来的,无论从容也罢,恐惧也罢。我当然希望老烟能走得好受一点,可在中国,我没办法让他安乐死。再说我也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想死。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眷恋,原本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10-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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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赞! 狼兄加油. -Redcheetah- 给 Redcheetah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5/2015 postreply 04:44:18

加油 -jin_yin_hua- 给 jin_yin_hua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15/2015 postreply 06:38:17

看了让人挺难过得, -聂耳- 给 聂耳 发送悄悄话 聂耳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15/2015 postreply 07:5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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