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教授的声音不响,在空荡的走道里却显得特别清晰。洋洋立刻站住了,却并没有马上回头,而是迟疑了几秒。
等她转过头时,脸上平静如水的表情,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她丝毫没有回避孙教授的眼光,两人四目而对沉默着。洋洋的目光仿佛冬日里清澈的暖阳,而孙教授的威严反如同阳光下的雪人,一方一寸地慢慢消融。
上一次和她对视,他还需要蹲下身,那个时候的她像个小洋娃娃,伸手去刮他的鼻子。十几年,已经这么大了,要是在街上遇见,他八成认不出来她来。这次在新生名册里看到“方越洋”这个名字,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仔细查过档案才确认无疑。
“洋洋。”许久,他开口。
“您好。”她简单而爽利地回答。
“可以…和你谈谈吗?”
“有事吗?”
“没什么,就是…谈谈。”
“好的。”
孙教授踌躇一下,“你觉得我们的资料室怎么样?”
“很好,”洋洋点点头,“比我想像得要好,很上档次。”
孙教授点点头,“这是最近两年才建起来的,系里花了不少钱,运气也不错,几个外教都很帮忙,回美国后捐赠了很多资料,有一个还专门联系了一个图书馆,每年底会把库存的资料寄一些过来,那些东西在美国不稀罕,到我们这儿就成了宝贝。”
“看得出您花了很多心血。” 她简短而外交辞令地说。
“谢谢。”
“要不…到我办公室来?”
“您有事吗?”
“……你妈妈的事,我很遗憾。”
“遗憾”二字让洋洋的嘴角不动声色地微微牵动了一下,“您不用遗憾,生老病死,谁都逃不掉。她病了那么久,对她来说,其实是种解脱。”
洋洋望着眼前这个高她半个头的中年男人,嘴里流利地应答着,心里却一片空白。
她只在照片上见过爸爸一次,那是妈妈不知怎么没有毁掉的一张照片,而她只看了一眼之后,妈妈便歇斯底里地把它毁掉了。照片里的他玉树临风,即便到今天也还是风度翩翩,但到底没有她想像中那么高。
妈妈并不是个坚强的女人,和爸爸离婚后,她陷入了长期的自我折磨,事业上的失利和精神上的痛苦使她不自然地把很多压力转移到年幼的女儿身上。洋洋很小就习惯了母亲的怒吼和神经质,随着岁月的车轮推进,内心生出一层坚固的蜗牛壳,懂得了自我保护,不为母亲毁灭性的痛苦连坐,最终做到,妈妈在沙发上无尽地流泪哭泣,她安然若素地坐在几米外的写字台前插着耳机做作业,耳机里播放着摇滚乐。
她几乎从来不听妈妈的话,然而,妈妈临终神智不清时说要她考Q大外语系,她却鬼使神差地听从了。
“你成绩很好,其实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孙教授说。
“是。”她不置可否。
孙教授却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淡淡地微笑,“你来这里,我很高兴。我非常爱才,你有学外语的天赋。”
“谢谢,”她也微笑,“我有个问题。”
“我有幸做你现在太太的学生吗?”
孙教授又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她教外贸函电。”
她也点点头,“您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什么。对我来说,您只是系主任。这样…”她抬头望着他,“可以吗?”
“可以,谢谢你。”孙教授的声音里隐藏着一种放松感,虽然细微,洋洋却立刻体察到了。
伪君子。她在心里说。这个大气而无情的男人,让她轻松,也让她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