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47) 干面包

【那时跳舞成风,不少教员热衷于此,几达痴迷程度。我却不越舞池一步,抓紧业余时间看书学习。与林婉如的关系还是柏拉图式的,通信往来只交流思想,并不谈婚论嫁。在这个血气方刚的年龄阶段,男人往往雄心勃勃,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立志要做一番事业,不愿搞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个特点在我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尽管在学生时代懵懵懂懂,但20岁一过,我心智顿开,学东西非常快,并且往往能形成自己的独到见解。我开始邈视权威,叛逆性格逐渐显现。

 

办公室有位比我年长8岁的谢礼常,解放前在钱庄做事,玻璃板下压着不少西装革履的旧照片,我因此而鄙视他。谢礼常上过大学,但没毕业,历史上有问题,政治表现不够积极。他的语文底子比我厚实,有时我向他求教语法问题,他会流露出不屑一答的神态。谢礼常对我担任主任教员不服气,我也因自尊心受损而立志在语法上超过他。

 

当时在青年中流行一本叫《勇敢》的苏联小说,写的是一群共青团员自愿到远东地区垦荒。其中有位叫托尼亚的女团员不爱社交,更不愿谈恋爱,所以男团员管她叫干面包。我跟几个气味相投的书友成立了读书会,以干面包自居,经常在一起切磋学业。除了讲好课、加强业务进修外,我还制订了一套长远的自学规划,进度落实到每一天。先行安排的科目有文学概论、语法学、逻辑学、心理学和外语。五门课齐头并进,重点则放在逻辑学,用的是苏联课本,每章后面的习题我都会认真做一遍。我记不清为何如此重视逻辑学——大概是受苏联教育制度的影响吧,该国中学就开设逻辑课。

 

为了跟电台学外语,我特地买了一部上海牌五灯交流收音机。当时在教员中我是始作俑者,究其原因,一是价钱昂贵(138元,相当于两个月工资),二是手续麻烦。据说这种收音机能够收听敌台,并且略加改装即能发报,所以很受特务青睐。历史可疑者即便有钱也不敢购买,怕运动一来说不清楚。我是积极分子,兜里又不缺钞票,腰杆自然硬,大大方方地去百货大楼买来收音机,再到公安局登记,然后招摇过市地搬回宿舍。我拧开电钮,标有波长的玻璃板透出鲜绿柔和的灯光,使人想起初春的小河流水。悠扬而富于立体感的乐曲在走廊里回响,引得一群教员跑来欣赏,艳羡不已。

 

(狼注:据说朝鲜卖的收音机全是按键式的,出厂前每个电台都已固化,比如按键一是平壤一台,按键二是平壤二台”……谁要敢私自拆卸调台,就按间谍论罪。这种管制,称得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校首长重视提高教员的文化水平,让我们参加江苏师范学院的函授学习。我学的是中文系,公家掏学费,发了不少讲义。为了提高学习效果,校长专门骑车到扬州师专,央求校方给几个旁听名额。归途校长不慎一头扎进沟渠中,摔了个鼻青脸肿。我每周3次去听唐诗宋词,由讲师孙龙父授课。他在市文化界有些名气,但我总嫌他水平一般,所以上课只看讲义,并不认真听讲。我的骄傲自满,决定了我不可能成为一名虚怀若谷的学生。

 

这所学校座落在美丽的瘦西湖畔,离我校约有2公里。为了听课,我花150元在寄售商店买了辆八成新的匈牙利钻石牌轻便自行车。为让更多教员受益,校方还请来师专的张老师开办文学理论讲座。我那时已调至训练处任教学干事,处长让我负责组织此项活动。张老师名气没有孙龙父大,但课讲得着实不错,教室里座无虚席,连数学教员也跑来听讲。这次学习组织得有始有终,大家反映良好,领导也很满意。

 

当时在社会上流行举办读书报告会,主要介绍新出版的较有影响的苏联小说。有一次我去听孙龙父主讲苏联女作家尼古拉也娃写的长篇小说《收获》。他津津乐道于情节介绍,作品分析则显得肤浅,我不礼貌地中途退席了。

 

(狼评:我在网上搜了一下,孙龙父还真是扬州名人,工书法篆刻,1979年去世。)

 

那时我有了独立研究学问的念头,一般水平的报告已不能满足我的强烈求知欲。195410月,报刊公布了李希凡和蓝翎对俞平伯所著《红楼梦简论》的批判,得到毛泽东的支持。两位青年团员居然能够批倒学术权威,从而一举成名,使我受到莫大鼓舞。

 

于是我也买了部《红楼梦》啃起来。不过折腾半天,我好像还是逃不脱俞平伯和胡适的考据老路,读书笔记上抄录了不少曹雪芹和贾宝玉家族谱系的对照表。当然,我也看了很多用马列主义文艺理论分析《红楼梦》的文章,并且按照毛泽东的指示,把《红楼梦》当成一部政治教科书来读,可是怎么形成不了自己的见解,最后无疾而终。

 

当年我颇有点李白在《与韩荆州文》中的劲头,希望能够得到大人物的赏识而一鸣惊人。现在看来,小人物被大人物看上,未必是一件好事。上述二人中的李希凡经毛泽东一捧,有点忘乎所以,不仅与合作者蓝翎反目,并且在四人帮得势时,很是跳梁了一番,最后自食其果。我一生中未有这等奇遇,也幸免这等磨难。

 

我校名义上是速成中学,不过大部分学员都在上小学课程。我则一直教初中班的语文,并担任主任教员(相当于教研组长)。训练处为我配备两名助教,其中一位姓陈,虽然比我年长,却很虚心,与我配合默契。当时的备课制度是,由主任教员拿出基本教案,在组内讨论通过。其他教员再以此为范本,编写自己的教案,进行授课。在教学中,我注重对成人教育规律的探索,加上口才过人,所以受到学员的普遍好评,这是高学历的谢礼常难以做到的。

 

种种迹象表明,我在教学上已打开局面,得到领导器重,自己的羽毛也逐渐丰满。我不甘默默无闻,企盼通过个人奋斗出人头地。于是在其他同志眼中,我变得有点清高、瞧不起人。1954年初高岗被党中央清除后,《人民日报》发表《反对骄傲情绪,保持谦虚态度》的社论,各单位开展一次小整风。我成了组内的重点人物,被批骄傲自满。不过我心甘情愿地接受批评,因为同志们是与人为善的。这次整风快结束时,我在宿舍里写思想小结。痔疮复发的校长艰难地登上4楼找我谈心,讲了张良在桥上为老人拾履的故事,结论是年轻人有才华而不倨傲,必成大器,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2009-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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