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战役中的板井之战

滇南战役中的板井之战
 

鬼谷雄风

 
 

一    引子
 

一九五○年一月至二月在云南省南部地区解放军对国军的那场追击作战，通常被称为国共双方在大陆的最后一场大战，即滇南战役。解放军参战的部队，主要是第二野战军的第十三军二个师及第四野战军的第三十八军，也是二个师，加上滇桂黔边纵队的几个主力支队，以及原国民政府云南省主席卢汉率领起义的部队之一部；国军参战的部队，是原驻防云南的国军主力第八军和第二十六军，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九日卢汉起义之后，被编为第八兵团，兵力约三万来人。经五十多天的连续作战，上述第八兵团除了逃出国境进入缅甸和越南的三至四千左右的兵力之外，其余全部在滇南境内被歼。

这次战役，根据记载，解放军和国军之间规模较大的战斗有：占领蒙自机场(一月十四日)、新安所之战和蛮耗之战(一月十六日)、攻占个旧和冷水沟之战(一月十七日)、斗姆阁之战(一月十八日)、宜德山之战(一月十九日)、元江之战(一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五日)、南峤之战(二月十六日)等。上述这些战斗，解放军面对或全歼的，基本上都是国军团级规模以上建制的部队。但是实际上，在这次战役期间，还有一场团级以上规模的战斗却是解放军战史上没有列入的。因为涉及此战的解放军部队也超过了一个团建制的部队兵力，战斗对方的兵力显然也并不弱于自己，双方打了一天，最终发现是解放军与边纵部队之间的一场误战。

最早得知曾经发生的这场误仗，是滇桂黔边纵队第十支队的司令黄建涵生前曾提及，在其戎马生涯中所经历的最难忘的一场战斗，就是云南解放时因信息不灵联络不畅而与入滇解放军误打的一仗。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对此仗提供进一步的说明，甚至连时间和地点也没有提供。滇桂黔边纵队第十支队是解放战争末期活动于云南、广西和贵州相邻边境地区的边纵下属十二个支队中的一支，主要活动和作战区域是滇南，即元江、石屏、龙武、建水、个旧、开远、蒙自等县域。滇南战役期间，该支队奉命在其根据地和作战区域配合解放军主力追歼企图从滇南出逃境外的国军第八兵团主力。那么，这场误打解放军的乌龙战斗，边纵打的是哪支解放军部队呢？又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进行的？对此，滇桂黔边纵队的军史中没有记载，入滇解放军的战史里也找不到相关记录。

由是之故，要查找这场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战斗，也许只有搜寻当时奉命入滇的解放军进军路线，以及检索滇桂黔边纵的老兵回忆录以及其它的相关资料中的记叙，才可从中找出其蛛丝马迹，从而勾画出此次战斗的一个大致轮廓来。
 

二    滇南战役中的解放军入滇路线
 

解放军入滇，是在一九五○年一月。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九日，在国民政府在大陆的最后一块根据地——云南即将坍塌之际，云南省主席卢汉审时度势，率部起义，投向新生的人民政府怀抱。时驻滇之国军主力第八军和第二十六军，合共拥有兵力三万多人，遂奉命编组为第八兵团，由从台湾空降来滇的陆军副总司令汤尧兼兵团司令，发兵围攻昆明，试图镇压起义。为此，奉中共最高当局指示，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和第二野战军分别从广西和贵州出兵，驰援卢汉。国军第八军和二十六军遂于该月下旬撤围昆明，集中于滇南地区，以便利用此地之便利交通和靠近国境线之便，困兽犹斗，并随时准备借道临近之越南和缅甸，撤退到海南岛和台湾。有鉴于此，第二野战军在进至贵滇边境时，便勒兵不前，以待第四野战军部队配合第二野战军快速从广西入滇，遮断云南与越南和缅甸边境，以围歼糜集于滇南之国军。是为滇南之役。

奉命从广西入滇的解放军，是二野四兵团的第十三军第三十七师及第三十八师和划归四兵团指挥之四野第三十八军的第一一四师和第一五一师。从后面捋出的线索我们可以看到，活跃于滇南的边纵十支队在情况不明的态势下，稀里糊涂但也是痛快淋漓地与之对打了一天的那支部队，便是一五一师。

一九五○年一月四日，按照中央军委解放云南的部署和二野首长刘邓的指示，四兵团党委在广西南宁召开扩大会议，研究进军云南的部署。参照率领滇桂黔边纵一支队到广西迎接解放军的纵队政委林李明、政治部主任张子斋等汇报的云南情况，四兵团司令员兼政委陈赓作出了战役部署：令第三十八军一一四师、一五一师和滇桂黔边纵队第一支队组成左路部队，由第三十八军副军长兼一一四师师长刘贤权指挥，沿中越边界前出河口、金平一线，断敌逃往国外的陆路通道；令第十三军为中路部队，由第十三军政委刘有光和副军长陈康率领，日夜兼程，直出蒙自、开远一线，袭占蒙自机场，断敌空中逃路，然后在友邻部队协同下歼灭汤尧兵团于滇南地区；令滇桂黔边纵队和卢汉起义部队各一部作为右路部队，由滇桂黔边纵副司令员朱家璧统一指挥，由昆明南下阻击西逃之敌，配合主力作战；令第十四军和十五军作为预备队，由滇东和滇东北进入云南。陈赓要求各部队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加强协作，密切配合，不顾疲劳，不怕牺牲，快速前进，大胆迂回，“先兜后歼”，务必将敌第八军、第二十六军全歼于国境线内，以免后患。

四野第三十八军之一一四师和一五一师，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从广西百色出发，一九五○年一月中旬前进至河口、南溪、屏边、曼耗地区，切断了汤尧集团向越南逃跑的道路。在此过程中，虽然上述解放军主力是由滇桂黔边纵队司令员庄田亲自率领的主力第一支队和活跃在文山地区的第四支队配合，以达成其战略目标，但实际上，在解放军和边纵部队的“协作”与“配合”上，还是出现了问题，以致发生了边纵十支队“痛击”一五一师的战斗。

当时的滇桂黔边纵，虽然下辖十二个支队，号称有兵力达六万之众，但各支队分布于云南、广西和贵州三省不同的区域，军政素质亦良莠不齐，其本身的协调和配合皆难以达到，何况当时各部队间的通信联络手段亦很不健全，比如说，1949年底根据地在普洱地区的边纵九支队与活动于滇西的八支队之间的通讯联络，还完全是依靠信使往还，[1]费时费力，甚至还费事。就此次解放军入滇之部署与各部队之行动，与第三十八军一起行动之边纵林杰第一支队完全了解，因为该支队是于一九四九年底从云南兼程前往广西百色与之会师并共同进军云南的。位于滇东南的廖华第四支队显然也应该了解上级相关的部署与行动，因其活动的开(远)广(南)区域是此次入滇解放军左路和中路主力部队的必经之地及目的地。再则四支队亦是边纵主力，常与一支队并肩战斗，这一地区亦是一支队活动之地，两部之间的通讯联络与沟通应该比较顺畅。事实上，四支队当时已经遵照滇桂黔边区党委的命令与指示，动员了所有的力量，准备粮秣，以迎接解放大军进入云南，截敌南逃。至于边纵其它支队，显然都已经得知解放军，主要是第二野战军的部队进军云南的消息，并接获边纵司令部及滇桂黔边工委指示，配合入滇解放军的作战，努力截击逃敌，为在滇南最终歼灭敌第八兵团创造条件。但种种迹象表明，边纵其它支队除了得知要迎接第二野战军入滇的消息之外，对这些解放军部队的具体部署和行动方向等，可能就不甚了了。即便是边纵各部队本着积极配合解放大军行动的原则，恐怕也会闹出矛盾，造成冲突。何况当时在滇南一带敌我力量犬牙交错，互相重叠，发生这种冲突和误打之战斗，也就势所必然了。

一一四师和一五一师于一九五○年一月八日进占云南文山之后，便兵分两路，前者向南，直插河口与曼耗；后者则转向西北，直奔蒙自。一五一师于十四日占领屏边县城，完成了堵敌逃路的任务。当时获得情报，蒙自的敌人尚未逃走，该师师长曹灿章决心“挥师北进、直插蒙自”，当夜就下达了转向蒙自的命令。次日，该师四五三团在蒙自县水田与敌遭遇；十六日，在新安所歼敌一部；十八日晨进入蒙自，遂尾敌向个旧追击；十八日，该师四五二团于个旧市斗姆阁抢占红河浮桥，全歼尚留在红河北岸的敌军第二十六军第一九三师残部二千余人。由此，一五一师的行动已经进入到边纵十支队的活动范围了。当时十支队的基地是滇南地委所属区域，包括元江、蒙自、个旧、开远、石屏、元阳、建水、龙武、河口、曲溪、金平等地。十八日，一五一师进占元阳蛮板；二十至二十四日，于新城等地收缴敌第二十六军残部。而此后，未见有该师参与战斗的记载。
 

三    边纵十支队的配合作战
 

与此同时，边纵黄建涵司令所率十支队的行踪又如何呢？

一九五○年一月三日，国军第二十六军第九十三师所属之二七八团从蒙自鸡街、乍甸向建水普雄、官厅方向逃窜，十支队的主力第四十六团和第四十七团从刚刚占领不久的个旧奔赴建水普雄一带，截住该团的一个营，顽强阻击其南逃。最终，这部分敌军丢下10余具尸首，带上负伤的30多人，退回到蒙自和个旧一带。此役之意义在于迟滞了敌第二十六军残敌的战略行动，为尔后全歼该敌赢得了时间。

一月十三日，十支队获得滇桂黔边区党委“速阻敌”的指示，遂进行紧急动员和部署。现有的资料显示，当时十支队实际上只是获悉解放军第二野战军部队已经进入滇南，正在堵截和追击逃敌。当时四野第三十八军是配属二野第四兵团作战，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从边区总部传达下来的消息就是只有二野部队，没有提到四野部队入滇的信息。一个可能的原因是，边区总部的参谋和行政人员当时也没有完全搞清楚这个问题。根据前述四兵团司令陈赓在广西南宁的部署，作为中路入滇的第十三军主力应在边纵第四、第十支队的配合下，直奔开远、蒙自，抢占蒙自机场，切断汤尧集团的空中通道。因此，接获总部指示之后，十支队决心打好这一仗，以实际行动迎接解放军老大哥。可见，当时十支队上下所知道要与之配合作战的是二野部队，显然并不知道有四野部队入滇。

十四日，支队司令黄建涵率领主力四十六团和四十七团东进建水与开远之间的安边哨，在长冲两侧高地设点阻敌。十七日，国军第八军暂编第三师第七和第八两个团及该师警卫部队2000余人，在解放军和从昆明南下的边纵二支队的追击下，从开远溃逃至长冲，受到严阵以待的十支队主力二个团的猛烈阻击。溃逃中的敌军受阻，全天左冲右突，仍无法前进。经十支队战场喊话，敌乃派人请求谈判。经与黄建涵司令及其他支队领导漏夜接谈后，次日，第八军副军长兼暂编第三师师长田仲达中将率其副师长常永燧、参谋长文钊、第七团团长刘定一、副团长魏定国、第八团团长刘鸿斌、副团长骆诗品及所部2000余官兵，通电起义，交出迫击炮20余门、轻重机枪200余挺及各种长短枪1200余支。十支队由此大发了一笔战场横财。

根据十支队的战绩记载，此后到一月二十一日，国军第二十六军第九十三师所属之二七九团，在解放军的追击下，沿建水狗街通往江外的大道溃逃，其先头部队逃到簸箕冲时，受到该村民兵阻击。支队司令黄建涵接报后，一边令在狗街一带阻敌的十支队护乡第八团先行奔来击敌，将其逼往山北大山退守；一边亲率主力四十六团和四十七团兼程赶来，将敌包围，随即前后夹击。敌虽经发起多次强行突围，均被打退。黄建涵令四十七团一营组成突击队，以猛虎掏心之战术，直捣敌指挥部。在十支队的猛烈军事及政治攻势下，该部敌人最终缴械投降，俘敌第九十三师副师长兼二七九团团长黄贤齐及以下官兵1200余人，毙敌20余人，缴获迫击炮8门、轻重机枪80余挺，各种长短枪700多支、电台一部、骡马十多匹。十支队此仗又获不少洋捞，战绩也不错。

 

四    误战的日期、地点
 

梳理上述第三十八军一五一师和边纵第十支队两部在滇南战役中的活动轨迹，我们可以看到，到一九五○年一月中旬末，双方都已在一个地区即建水县域内作战，只是双方尚未见面。或者说，当时双方都各自为战，互不通信息。由此，在敌我态势错综复杂、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的情况下，各握有雄厚兵力的边纵十支队与解放军一五一师之间随时爆发一场误战，显然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而从一五一师的进军日期来看，在其十七日进入蒙自并转向个旧追击逃敌时，边纵十支队正在安边哨大战田仲达的暂编第三师，直到次日收缴该师之武器装备，此时显然无暇与一五一师误打对垒。换言之，十支队与一五一师的遭遇，当发生在一月十八日之后到二十一日之前的这二到三天里。而当时在个旧、建水作战区域中的敌我战场态势，显然也正好与此相吻合。

事实上，蒙自机场突然被解放军抢占以及开远、个旧随之丢失后，汤尧就乱了方寸。十七日下午，汤尧就命令其第八兵团部及第八军余部于次日从建水、石屏地区向西撤退，经元江、墨江进入普洱、思茅地区，与原第八军军长李弥在此纠集的附属武装会合。元江水流湍急，不能徒涉，惟一通道是元江县城北的铁索桥。根据上述情况，陈赓决心将汤尧集团追歼于元江以东地区。为此，其具体部署如下：以十三军第三十七师及第三十八师一部为中路，除控制蒙自机场外，主力向建水、石屏追击；以三十八军第一一四、一五一师为左路，除以一部控制金平外，主力沿红河西进，迂回汤尧集团左翼；以边纵和卢汉起义部队各一部为右路，乘汽车进至峨山，然后向墨江前进，堵击逃跑之敌。由此可见，根据四兵团部署，在共同追击残敌的情况下，沿红河西进的一五一师就在其进军途中要经过建水县的地盘，这就撞到边纵十支队的枪口上了。因为在滇南战役中，此时的十支队主要在该县区域内作战，虽说是要配合解放军作战，但实际上是直到此时都是在独立作战，尚未与解放军照面或会师。而此时，十支队并不知道还有一支属于四野的解放军部队已经悄悄向她逼近。

实际上，关于上述菜鸟级别的地方游击部队痛击装备精良久经战阵的老鸟解放军野战部队的战斗，早在一九五○年的晚些时候，就已在人民日报有过报导。对于此次的乌龙战斗，这要从滇桂黔边纵的女战斗英雄涂勋说起。涂勋是滇桂黔边纵十支队四十七团二营五连指导员，她亲历了这场痛扁一五一师的乌龙战斗，并于该年九月份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一周年的国庆节前夕，作为西南军区所属云南省军区的正式代表，前往北京出席了全国战斗英雄代表会议。因她是参加会议仅有的二名女战斗英雄之一(另一位是四野战斗英雄、女扮男装的郭俊卿，即后来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战火中的青春》中由王苏娅扮演之女主角高山的原型)，受到记者的采访，而披露了这场战斗。[2]这也是目前能够查找到的关于这场共产党游击部队与解放军主力部队因不期而遇而发生战斗之最早的、也是唯一的正式公开记录

下面就是记者对这场战斗的记叙：

一九五○年的春天，云南人民像盼望春天一样盼来了解放大军。为着用行动来欢迎老大哥，边纵各部都主动抓紧战机，消灭敌人。二月，涂勋所在的某部突然听说官亭到了蒋匪军一个师，就决定用两个团的兵力去歼灭它。涂勋的这个连，担任攻打寨门。战斗一开始就进行得异常剧烈。涂勋带着一个排发动三次冲锋，都没有攻进寨门。她心里开始想：蒋匪军都是一碰就垮，今天打的究竟是什么人，这样硬！也许是解放军老大哥吧？她向领导上提议，要爬到最前面去弄个明白。战士们都担心她这样做会遇到意外。她说：“弄清情况使部队少受损失，比自己一个人的生命要重要得多。”说着，她冒着子弹射击，穿过最前线，爬到离寨一里来地的森林里，听见对面在喊：“我们实行宽大政策。”许多动静并不像敌人。她连忙爬回来报告营首长，营首长恍然大悟：“可能是老大哥。”她一听，马上又爬回树林，边爬边招手叫：“不要打枪，我们是地方游击队！”在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她的红星帽徽和露在帽子外面的短发，被对方发现了，枪声立刻停止了。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教导员跑上来，关心而亲切地问：“小妹妹，你负伤了没有？”涂勋紧紧握住教导员的手，双方流下了感动的热泪。

上述记者采访所形成的文字记录，有几个关键点：一是日期；说的是二月，这显然是记者误写或采访时记错了，因为根据记载，一一四师和一五一师在一九五○年的一月底就已经从云南班师，返回了广西。二是地点：此处所说的官亭，应该是官厅，这是建水县的一个镇名。三是双方参战兵力：十支队主力二个团，对方一五一师的具体兵力则不清楚，但既然在误会解除后首先与十支队切取联络的是该师的一位教导员，这显然表明其主官的职位更高，所属兵力应大于一个主力营。

对于上述痛扁一五一师的日期，涂勋在一九九六年接受采访时，更正说此战是发生在一九五○年一月，但没有确切地说明是哪一天；但她也更精确地表明，那场误战的交战地点是发生在板井村。我们知道，从行政隶属关系上说，板井是属于官厅镇下面的一个自然村，故而其所说的此战发生在官厅，显然也是没错的；而说明发生在板井则显然更为精确些，因为除了行政的隶属关系之外，在地理上板井村也很靠近官厅，相距约在二公里左右。官厅地处红河中游北岸，地处建水通往江外(江外特指红河、元阳、越南、老挝等以南地区)的传统马帮驿道上，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成为历史上比较著名的交通枢纽、军事重地和经济中心。前述陈赓在解放军占领蒙自之后布置追歼汤尧第八兵团残部时，给一五一师的任务，就是沿红河西进追敌，因此，元江(红河)北岸经官厅的这条马帮驿道，显然就是一五一师执行追歼任务的必然选择。

而十支队在一月十八日于建水北部的安边哨逼降田仲达所部暂编第三师之后，直到二十一日，在建水南部的狗街将敌第九十三师二七九团残部全歼，这中间几天里的军事活动，未见有记载。从十支队要密切配合解放军作战并积极贯彻边区党委“速阻敌”指示的行动来看，积极求战的支队司令黄建涵是绝不会在敌人溃逃的情况下，手握二团兵力而无动于衷的。而沿建水境内的元江北部疾进，追截残敌，显然也是不二考虑，何况这还是在自己支队的势力范围内行动呢，其隐蔽性和机动性更强。由是之故，我们可以推算，一月十八日之后，十支队迅即从安边哨收兵，集束南下，进入官厅古马帮驿道，准备截击逃敌。与解放后的误战，显然应该发生在十九日晚到二十日的白天。
 

五    板井村激战与双方参战兵力
 

安边哨距离官厅约六十公里，按照当时的山地行军速度以及二个团队的移动，很有可能十支队是在次日(亦即十九日)晚些时候抵达官厅。在前引人民日报的报导中，当时，是十支队“突然听说”官厅到了将匪军一个师。换言之，是十支队获得情报，官厅(板井村)到了敌军一个师。而涂勋后来的回忆则认为，当时是一个(板井村)地主的儿子跑到边纵(确切地说，应该是十支队)谎报说，蒋经国的队伍来了，请队伍快去打。十支队领导接报后，立即紧急布置，半夜便把板井村包围了起来。[3]二○一二年一月年初涂勋去世之后，战友们在纪念她的文字里，对此事的记载则与十余年前途勋的叙述不同：当天晚上十支队抵达官厅后，四十七团二营(涂勋所在营)奉命前往板井村附近山上执行警戒任务，以随时进行阻敌战斗。已经成为五连指导员的涂勋在带领连队执勤时，突然发现山下数百米外的村子里有武装部队在活动。这支部队不但衣着完全和国民党军队一模一样，而且装备也同样精良，初步判断必为外逃残敌无疑——幸好这支“敌军”所处地势低洼，二营占据高地，完全掌握着控制权。经请示后，便奉命立即对“敌”发起攻击。显然，涂勋的回忆表明，在边区党委追歼逃敌的指示下，包括涂勋在内的十支队官兵都决心打个胜仗，作为与野战军老大哥会师的见面礼。此时此刻，正好赶上和遇到这支衣着与装备都与逃敌极为相似的部队，于是，双方就发生了整天的激烈交火。[4]

从上述人民日报当年的报导和当事人涂勋的回忆或叙述来看，误战还涉及到参战双方兵力多少的问题。无论是人民日报当年的报导，还是涂勋后来的回忆，都说明痛扁一五一师的，不仅仅是涂勋所在的四十七团二营，而是十支队的二个团。而一五一师参战的，显然也不是一个营，而应该是超过了一个团的兵力。作为基层指挥员，涂勋所能记忆的交战对象是她所在二营的对手，那显然是一五一师的一个营。可是，根据涂勋的回忆，在当天战斗了一天之后最终摸到对方阵地发现是解放军而使这场乌龙战斗结束时，得知一五一师一个团已经摸到了她的营所在山头的后方，准备对其包抄围歼。从这点来看，一五一师投入战斗的部队显然不止一个营，当在一个团以上。而指挥一五一师部队进行这场乌龙战斗的，据涂勋的回忆，是该师师长，换言之，是曹灿章。按照涂勋的说法，当她成功地联络到战斗的对方是自己人而使双方战斗停止了之后，“师长说如果你晚来15分钟, 我们就把你们消灭了。”

这下就热闹了：一五一师的师长率领一个团以上的主力部队，与边纵十支队司令黄建涵督率的二个团兵力，因情况不明，互不摸底，就在元江北部官厅附近的这个板井山村，展开兵力，卯足了劲，用上了所有的轻重机枪和小炮等武器，炮火连天地打了一整天，可谓旗鼓相当。说双方旗鼓相当的理由是，解放军四野的一个团，即便是像一五一师这样的后备师，按编制，其兵力超过2000人，战力强劲。据涂勋当时在战场的观察，战斗一开始，对方不仅仅是轻重机枪齐发，也用上了小炮。这一点也说明，配有小炮(或者说是迫击炮)的部队，通常都应该是团级建制的部队。而十支队的二个主力团，每个团的编员也就是1000多人，二个团合共兵力也是2000多人。比如说，涂勋担任指导员的四十七团二营五连，全连兵员也就80来号人。

一支从东北打到云南的野战军部队，与一支兵力人数与自己相差不几、整天钻山沟、大部分时间与地霸马帮周旋的地方游击部队对峙，对方显示出来的强劲战力秘密何在呢？也许，涂勋的回忆可以部分地回答这个问题：在跟四野打仗前,十支队刚打掉国民党一个军用仓库, 缴获了很多的机枪和子弹，因而，十支队武器装备亦不差，弹药充足。如果再算上刚刚几天前从迫降的敌暂编第三师田仲达部所缴获的迫击炮和轻重机枪等武器装备，是可与一五一师的武器装备媲美的，甚至可以占据优势。而且，根据田仲达的回忆，他的第三师起义之后，其炮兵和机枪部队，还应解放军的要求，配属去追歼逃敌。[5]他没有具体说明是应哪一部分解放军的要求，但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是配属给了十支队，因为他当时就是被十支队逼降的，在当时，他只能跟着十支队；并且可以进一步推论，这些炮兵重机枪部队还在板井战斗中，发挥了作用，以压制对方炮火。不然，即使十支队带上这些武器，也不一定会有熟练的官兵可以操作使用之。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配属十支队的刚刚战场起义的国军重武器部队，在板井战斗中有效地抑制了对方的火力，为十支队能与一五一师对撼一天助益良多，反过来，长途跋涉、轻装疾进的一五一师随身所能携带的武器弹药数量还是有限的。在这方面，作为地头蛇并刚刚获得不少洋捞的十支队显然就是一五一师无法可比的。

从目前看到的资料，一五一师入滇的主力部队显然是四五二团和四五三团。从当年参战人员的回忆录中所披露出来的一五一师的作战踪迹判断，四五二团在十八日攻占斗姆阁渡口及进占元阳蛮板之后，主要是在元江南岸地区与一一四师一起收缴敌第二十六军残部。[6]而按照四兵团陈赓司令员的命令沿红河西进阻敌的一五一师部队，显然应该是四五三团和其相关配属部队。这支部队在进入蒙自之后，于水田等地与敌遭遇并将其击溃，随后继续向西前进。从时间和路线来判断，四五三团在官厅与边纵十支队相遇而发生误战，显然也是与事实较为相符的。
 

六    余言
 

除此之外，这场战斗能打上一天，显然还跟双方主官对战场的态势判断与应对有关。一五一师的师长曹灿章虽然资历较深(一九五五年授衔大校，一九六一年晋升少将)，但此仗属于遭遇战，虽然所处之地形不利，但他很有可能起先并没把对方看在眼里，而是将其视为正在溃逃的国民党残军，或者是趁火打劫的乌合之众匪帮。此外，该师是北方部队，不懂当地民俗和语言，也是一大硬伤。

而十支队司令黄建涵是边纵中的悍将之一，山地作战经验丰富(从广东南路到广西再到越南及云南，皆为山地)。从获得情报得知板井有国民党部队驻留，便立刻将二个团分别布置于环绕板井村的二面山上，对其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完全掌握着控制权。涂勋回忆，她那个营所在山头的对面山，是由支队的另一个团占领(这里显然是指四十六团)。

其次，发起进攻果断。当天天刚亮，趁对方正在出操防备最弱之时，黄建涵就下令部队冲了下去，部队在士气上占优，选择的进攻时机亦很合适，且连续发动进攻，让对方无法完全组织有效反击，只能防御。此外，部队作风彪悍，进攻一波接一波。人常说，有什么样的士兵就有什么样的统帅。涂勋在回忆这一仗时，就说自己的连队连续攻打了一天。由此反映出十支队指挥员遇到强敌时的顽强和凶狠。

再次，指挥坚定，不受干扰。据涂勋回忆，在战斗的间隙，她曾离开连队的前沿阵地，到后方指挥部见领导(她没直接点名，但十支队当时能拍板的领导显然就是黄建涵司令，政委岳世华兼着滇南地委书记，正在后方组织支前工作)，反映她在战场上听到对方喊自己是四野的，希望领导查清，派人联络，以免误会。但因此前边区总部传达入滇的解放军是二野部队，根本没提四野，故领导根本就不相信四野会此时来到这，甚至可能还认为是敌人玩的花招呢。在没有弄清楚情况之前，不能停止，不然丧失战场控制权之后果是无法想象的，因而命令部队狠狠地打。

从十支队司令黄建涵个人的角度来说，戎马十年，虽也打过不少的仗，但此前与之对阵的正规军部队并不多，前几天与敌暂编第三师的战斗，尽管打了一天，敌人虽众，但战力并不坚强，显然打得不过瘾；此时碰上的这支部队，战力如此坚强，难道是比第三师更牛的部队？但对刚刚与国民党的正规部队打过几仗的黄司令来说，他指挥的支队这两个主力团，已经打顺手了，即使是遇上敌军更牛的部队，也是国民党残军嘛！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啦。由此，反而激起他的斗志，要显示一下他的这些部下的攻击力，何况十支队接到边区总部“阻敌”指示后，就已决心打好这一仗。从他这个支队指挥员的角度看，他也显然意识到，他所能面临的国民党在大陆的部队，此时也就剩下滇南的这些残军了，此时不出力收拾他们，恐怕也就没有机会了。作为军人，决不能放过这样的最后机会。呵呵，如果是我，恐怕也会这样，机会难得呀。

最后，是黄建涵司令督率下的十支队官兵上下为打好这最后一仗所鼓起的高昂士气。他们都想在迎接解放军进入滇南并与之会师前，再多打一个漂亮仗，不想让老大哥看扁了他们这些游击部队，故上下齐心、用力。

由是，这一打就是一整天。战斗显然是异常激烈的。以涂勋的五连为例。该连负责攻打板井村的小寨门，涂勋带一个排连攻了三次，均未能凑效。在这一天的战斗中，涂勋的五连发动的进攻达十七次之多，攻势猛烈，但一直攻不下来。当然，这一仗的结果如前所述，在当天黄昏前因涂勋的抵近侦察和联络，双方消除误会，而停止了战斗。

但该仗的最大亮点是：一五一师略有伤亡，具体数字未有披露；而十支队是否有伤亡，则更是不得而知。但谨就涂勋的回忆来看，她的五连虽然攻击了一天，却无一伤亡。而在战斗结束后，她所在地二营还被分派运送一五一师大伤员。显然，有利的地形让十支队居高临下实施攻击，有天然掩体庇护，占了大便宜。由当时在前沿攻击的连队都无一伤亡的情况看，十支队其他部队恐怕也差不了太多。换言之，即使有伤亡，也应该很少很轻微，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要不战后一五一师的师长怎么会对涂勋说，小妹妹，你们打得真好！虽然这话是对涂勋说的，难道这不也是对自己打了一天窝囊仗的自嘲、也是对与他打了一整天的对手黄司令之最大的褒扬吗？也只有如此，这一仗，对于十支队前线战斗员和基层指挥员的涂勋来说，是她最难忘的一次战斗，她认为这场战斗硬碰硬，双方打成了平手。而这一仗，对于十支队的领导亦即直接指挥此次战斗的黄司令来说，也是其最难以忘怀的一次战斗，也是其打得最过瘾最得意的一场战斗。可能也正因为此仗打得如此窝囊，面对的还是一支刚刚由山沟里走出的游击部队，自身还有所伤亡，真是阴沟翻船，这对从东北打到云南的一五一师来说，简直连提都不要提，太丟份。嘿嘿，可以理解，他们丢不起这个人啊。当然，对于十支队来说，也不能得了便宜卖乖。不然，号称横扫天下的四野老大哥的面子不好看；而十支队不核实情报就骤然发动攻击，有建功心切而不顾一切之嫌，说出去似乎也不好听，轻则会让边纵领导难堪，重则也给四野高层添堵，无论怎么做，显然都是两边讨不了好，也解释不清楚。对此，黄司令只好将此事闷在肚子里去。即使事过时迁，实在憋不住了想说出此事，也只是提提而已，不能涉及细节。因此，对这一场发生在板井村的十支队痛打一五一师的战斗(也可以说是云南小个子痛扁东北大高个)，我们就只能从其蛛丝马迹中，整理出一个大慨的情况来，希望能触及此次战斗的基本真相。

二0一四年三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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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王德兴 艾民：“边纵”八、九支队信使往还记，刊于普洱市委党史研究室网站，http://www.peds.gov.cn/hyysk/ArticleShow.asp?ArticleID=286，访问日期：2012年3月23日。
 

[2] 曹克 金凤：游击女英雄涂勋，《人民日报》1950年9月30日第6版。
 

[3] 舒云：女特等战斗英雄涂勋误打“四野”，《党史博览》，1997年第6期。此处涂勋的地主儿子谎报说，或许是时隔多年后她想为边纵和四野误战开脱的一个借口。但她再次提到，全部中提到的被误打的解放军为一个师，与事发当年报导中提到的一个师是一致的。
 

[4] 黄仲先、谢克冰、汪洋、罗廷凯、纳家璧：中华人民共和国特等女战斗英雄涂勋同志事迹，http://blog.sina.com.cn/s/blog_5f1159ff01011lja.html。该文完成的日期是2011年9月，当时涂勋尚健在，尽管是在病中。换言之，显然这些文字是由她本人和上述作者亦即她的战友们共同回忆后而成，是对以前说法的修正。故十余年前所叙述的地主儿子谎报说，很有可能是想把责任推给已被自己镇压死去的敌人而找出的借口——反正是死无对证。现而在的说法，是则与1950年人民日报记者采访报道中的说法相一致的。
 

[5] 田仲达回忆录，载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政协编辑：《湘西文史资料》，第二十四辑，1992年。
 

[6] 李华旺：“滇南战役南线战地回眸”，网上资料，见http://www.4yjd.cn/bbs/Print.asp?ThreadID=2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