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年以后。
秋天到了，堤上的一排排枫树侵染在湖里，将纯净的湖水染成了一片殷红。树叶被风一吹，轻轻漫漫掉落到水面。它们像一只只小船漂浮着，漫无目的地游荡，自由自在，仿佛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尽情享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蓝天如同一只巨大的玻璃罩子，非常配合地将一切尘埃和杂音屏蔽在外面，不让树叶受到打扰，四周显得异常的安静和清洁。
一个头发几乎全白的老头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湖边的靠背长凳上，凝神贯注地盯着湖面上飘浮的树叶，饶有兴味地看着，瞳孔里闪着童稚的光芒。他一动不动，要不是微风将他前额的头发轻轻撩动吹起，还以为他是一座雕像坐在那里。他已经这样看了一上午了。
附近有脚步声传来，老头抬起头来观望，看见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向这边走来。老太太皮肤白净光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衣襟整洁，她在寻找着什么。老太太来到老头跟前，停下来说：“不好意思打搅，向您打听一下，有没有看见一个和您一样上了年纪的老人打这里经过？”
老头和蔼地笑笑，摇摇头说：“没有。我在这里坐了一上午，除了我以外，没有看见其他人。”
老太太有点耳背，带着一个助听器，“您说什么，我有点听不大清楚。”于是老头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老太太这回听明白了，显出失望的神色。她捶了捶酸痛的腰，埋怨说：“这老家伙也真是的，为了一点小事赌气出门，让我找了半天，什么时候他要是能改一下这个毛病就好了。”
“要不您坐下歇歇，休息一会。”老头同情地对老太太说，这回他提高了嗓门。他向长凳的一边挪了挪，给老太太让开了地方。
“谢谢。”老太太感激地看了老头一眼，慢慢走到长凳旁坐下。
老头对着老太太的耳朵说：“您呀，和我老伴一样，耳背。”
“那感情好，什么时候介绍我们俩认识一下，好有个大声聊天的伴。”老太太对老头说，她对眼前这位和颜悦色的老头颇具好感，心中的不快减少了不少。老太太被眼前的秋天景色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说：“这里真美呀，空气这么好。”
老头赶快附和着说：“是呀，是呀。您看那天多蓝，水多纯洁，树叶多红，还有那远处的花坛，里面的菊花多不胜数。”他快活得像个小孩子，如数家珍，这里仿佛是他的乐园。
老太太被他的率真热情感染，眯缝起了双眼，和老头一起看远处花坛里的灿烂菊花。过了一会，她若有所思，说：“我家的老头就喜欢菊花，家里种了许多，前院后院，开得满满的，好看极了。哎，可惜他的鼻子不灵，闻不见花香。不过他说只要我能闻得见就可以了。这老伴脾气不好，可是心地好，我的这副助听器还是他给我买的。”老太太满脸洋溢着幸福，像一个被宠着的小女人。
老头说：“您老伴真好，您有福气。不像我，没人疼。”他嘟起了嘴，一脸不满，要不他也不会一个人坐在这里。老头很想多了解这个老太太的老伴，将来有机会和他结交，多一个老年朋友，于是问老太太：“您老伴为什么喜欢菊花呀？”
老太太听见询问，忽然像一个少女一样有点害羞起来，脸露娇红，有点自豪，带点自夸，“读大学时，他是秋天将我追到手的，在一个菊花坛旁边，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老太太眼光聚在远处的菊花坛上，沉浸在遥远的往事里，嘴中喃喃自语： “那时的他年轻英俊，潇洒沉稳，多才多艺，一直是学生会干部，学习成绩拔尖。我们年级有许多女生追他，找上门的，玩暗恋的都有，可是他都无动于衷。就知道上课时坐在我后边，在图书馆自习时坐在我旁边，早晨背单词时走在我前边，像个鼻涕虫黏人。我问他为什么老缠着我，他肉麻地赞美我清丽如菊，淡如秋风，性情高洁，还有什么端庄娴雅，大家闺秀，沉鱼落雁，就会一副贫嘴讨人喜欢。”说完老太太抛开了腼腆，回忆往事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
“您那位对您真是没得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抱得美人归。”老头听得眉开眼笑，跟着开心起来。
“就是，我哪有那么好，结婚后他嘴里再也吐不出象牙来，一个大骗子。您猜怎么着，那天约会，他非要将一朵菊花插在我的头发上，还给我念了一首酸溜溜的诗。”
“什么诗？还记不记得？”老头好奇心顿起，非常感兴趣地问。
“怎么不记得，别的可以忘记，情诗可不能忘记。”
“念来听听。”
“羞死人了。”
“这里没有别人。”老头恳求道。
“您不是别人？”
“我。。。。。。”老头噎住了。也是，谁会将自己的隐私轻易告诉别人。他叹了一口气，抚摸了一下额头，不再问了，眼睛飘向远方，又开始看风景，看那枫叶和菊花在风中亲热共舞。可是，可是他分明听见耳边响起了动情的朗诵，声声如云彩飘落心间。
如果你是一枝花朵
我就是围绕着你的一轮绿叶
小心捧你在手心
看你随风而舞
如果你是一片花瓣
我就是一滴露珠
忠实地依附在你的脸颊上
一心将你倾慕
如果你是一丛花蕊
我就是一只蜜蜂
用我深长的针管
在和你接吻时
将恋情拼命灌注
。。。。。。。。
听着听着，老头的眼角里涌出了泪水，怎么这么熟悉？在他记忆的深处，似乎他也给别人写过一首同样的诗句。可是这位老太太是如何知道的呢？他想不明白，在记忆里苦苦搜寻。
念完了诗，老太太无限深情地说：“尽管结婚以后他再也没有这般甜言蜜语过，可是这么多年了，每到秋天的时候他都种许多菊花，围着它们团团转，小心伺候。我知道，他这是在纪念我们之间的初次约会和永恒的爱意。他事业忙，工作紧张，又要抚养教育孩子们，没有时间再花前月下，儿女情长，可是他的心里惦记着我，想着我年轻时的好处。”
老头挺羡慕的，“您好福气，有这么浪漫的爱情，真让人妒忌。”
“还有更让人嫉妒的。”老太太话匣子打开了，有些停不住。
“还有什么？”老头又偏过头来，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老太太。
“结婚以后我们老是拌嘴，像菜碟子里的辣椒，开胃。”老太太说完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比如今个早上我给他热牛奶，他说自己来，可是说完后他自己又忘记了，拿起冷牛奶就喝。他年轻时胃不好，我怕他把胃搞坏了，就把他的杯子夺了下来放在微波炉里加温。可是死老头，他和我赌气，说我不尊重他，剥夺了他热牛奶的权力，牛奶也不喝了，一个人出了门。我以为他过一会就会回来的，可是老半天了也不见他的人影，只好出门来找他。”
“这个好玩。您那老伴死脑筋，不用担心，他丢不了的，气消了他就回去了。您不用往心里去，谁家里没有磕磕碰碰，这叫感情释放。不吵不闹，不疼不爱。我那口子也喜欢和我拌嘴，每天要是没有一两回，就像少了一件什么东西，那日子就过得没滋味，我们俩就是这样在争吵里度过了一辈子的。我们邻居都非常羡慕我们，说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拌嘴显得亲热。”
“是呀，要不是自己亲近的人，谁敢这么闹别扭。”老太太深有同感，她觉得这个老头像自己的知音。
两人像知心朋友一样聊了许久，一直到太阳落山。这时头顶上传来一阵鸿雁的叫声，他们抬头望去，只见天边一排人字形的鸿雁向南飞去，寻找温暖的地方过冬。天空布满了五彩缤纷的晚霞，整个大地笼照在暮色苍茫之中。
湖上飘过来凉意，老太太对老头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您住哪儿？”
“不记得了，我就住在这附近。”老头不着急地说。
“我送您回去吧？要不您家里人会着急的。”老太太热心肠，为人分忧。
老头在老太太的劝说下终于同意了。于是两人慢慢起身，互相搀扶着向前走去。他们沿着湖边走了一圈又一圈，地上的落叶在他们缓慢的脚步下沙沙作响。夕阳里，他们的身影投射进湖水中，晚霞一点点暗淡下去，湖水由橘红变成了深红，又由深红变成了青蓝，然后投进了几点星星。
月亮慢慢升起来了，湖边出现了另外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影。小孩看见两个老人，大声嚷嚷道：“妈妈，找着爷爷奶奶了，他们在那里。”小孩高兴得用手指着湖边走路的两个人影，说完就要跑过去。
可是小孩被拉住了，“再等一下，让他们多走一会吧。”妈妈说着，伤心地看着月光下的父母走着人生的最后里程，内心悲伤感动不已，眼睛里涌满了泪花。
创作：美国严教授和他的太太
2013.10.24 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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