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8， 燕行江湖 （6）白娇蕊

二〇三八 · 燕行江湖 · 娇蕊
第三章 白女士

回到杂志社，同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正欢。今天这件事亦喜亦忧，喜的是没出什么大事，忧的是好几个人忙乎一下午，基本上算是白
忙，因为事情并无太大新闻价值。艾莎莎手快，已经拟好一条短讯请林主任过目，标题就叫《女青年登胜利大厦天台寻短见，警方成功
解救》，内容只有一百来字。现在对自杀事件的报道都是低调低调再低调，以免引起旁人的仿效。林燕看后点了点头，艾莎莎的手指往
“张贴”的按钮上一点，短讯便上了《周刊》的网络中心，各类终端用户应该都能看到这条消息了。

“哎呀，我猜着就是这么回事。下午开会时我就在想会不会是有人要跳楼。你们忘啦，去年在天台餐厅上也有过这么一出，一模一样。”
说话的是社会新闻组的编辑韩二姐。

“嗤，又是马后炮！下午开会的时候你怎么没说呀？”娱乐新闻编辑小王立刻打趣。

“忙了半天，这女的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家在哪儿，为什么要寻短见？这么多问题一个都没答案。”小郭把摄
像机往桌上重重一放，显得十分窝火。

林燕忙说：“小郭的意见很对，咱们起码应该追查一下，看看这件事到底有没有报道价值。我看，不如去采访采访警察。”说着她掏出相
机，调出了那位李队副的照片。

“哎呀，林主任，摄影技术不错嘛，”小郭看一眼照片，立刻起哄：“瞧这警察哥，拍得多神气呀，简直是明星范儿。”

“去去，别打岔。”林燕顿时觉得脸上有点发烫，赶紧找出那张女警察把红纱巾女人送上警车的照片，说要找也该找这位女警。

韩二姐说这容易，照片上有警车车牌。她上网查了两分钟，说警车属于新垲市南区的青年湖派出所，离杂志社并不远，开车十来分钟
就到了。林燕便让艾莎莎跟她一起去趟派出所，但艾莎莎说她和小郭还有另外的任务，抽不出空。吴数自告奋勇说他可以跟林燕一起
去，反正快下班了，去一趟派出所，然后直接回家。

吴数叫了一辆出租。上车后他告诉林燕，艾莎莎根本没什么别的采访任务，肯定是想着早点下班后好跟小郭下馆子泡酒吧。小郭是她
男朋友。

林燕笑说：“《周刊》这里看上去蛮清闲啊。你下次到我们总社看看，里面一天到晚可忙了。”

吴数点点头说：“这是谭主编的本事。他会弄钱，正经业务也打理得妥妥贴贴的。”

“看来我得向谭主编好好学习。”林燕若有所思地说。

不料吴数却笑了起来，说：“他那本事你可不容易学来。”一句话出口，似乎马上感到不妥，忙接着说：“哎，主任，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可
别误会啊。嗨，以后时间一长你会明白的。”

* * * * * *

几句闲话的工夫，派出所就到了。两人对值班警察说明来意，那警察把他们的记者证要来仔细检查，不停地抬眼看看两人，跟证件上
的照片核对，又要求二人出示身份证。吴数一边往外掏证件一边问：“这位警官，下午被你们派出所成功解救的那个女的，她叫什么名
字啊？”

“你说哪位啊？”

“就是刚刚从胜利大厦的楼顶上救下来的那位。我们当时也在现场呢，你们警察真了不起，几分钟的工夫就把她劝下来了。”

“喔，你们是来打听她的事情。”值班警察的态度缓和了许多，“那女的可是位名人啊，你们不知道？”

“哎，惭愧惭愧，所以特地赶来采访一下，主要是想采访警察同志们。”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进去问问。”值班警察把证件扔到柜台上，自己进去了。

林燕钦佩地看了吴数一眼，心想自己缺乏的正是这种实地采访的经验，得跟着师兄好好学学。

过了一会儿，值班警察出来对两人说：“白女士愿意接受采访，但是只想见林主编，不想见别人。我们领导也同意。”

“副主编，是副主编。”林燕急忙纠正，同时抱歉地看看吴数。

吴数耸了耸肩膀说：“可以理解，估计是有些话你们女士之间说起来更方便些。”

林燕跟值班警察往派出所里面走，来到一个房间。屋子里坐了两个人，都是见过的，一位是那个企图跳楼的红纱巾女人，另一位是那
个女警察，见到林燕后起身握手。

一番自我介绍，女警察说她也姓林，叫林春苗。林燕说：“哎呀，说不定咱们是老乡呢，我爸爸是有归县出来的。你呢？”

林春苗一听，立刻点头：“是老乡！我也是有归县的。姓林的嘛，肯定是有归县。”随即又热情地问：“林主编，你老家是哪个村子呀？”

林燕一听就愣住了。刚才急于套近乎，随口说了一句，其实她连有归县的县城都没去过，更别说什么村了。她隐隐约约地知道，她家在
有归县乡下有几个亲戚，爷爷奶奶伯父伯母什么的，但是听外婆讲，她老妈跟老爸家里矛盾很大，所以平时从来不提。现在林春苗问
起来，林燕只得打哈哈说：“好像是……林家村吧？”

林春苗咯咯笑起来：“什么林家村哦，一看你就是忘本了，快回去问问你爸。”

这么一说笑，房间里气氛缓和下来，就连那红纱巾女人也不禁莞尔。林燕这时终于得知，那位红纱巾的女人名叫白娇蕊。

“白娇蕊？这个名字，嗯，很别致。”林燕这么说倒不是恭维，是真这么感觉的。

“嗨，这是个化名呀，真名字怎么会告诉你们记者。”女警察有点诧异地看了林燕一眼：“林记者，我看你听见白娇蕊这个名字，好像一点
儿反应也没有。怎么难道你不知道她是谁吗？”

林燕很有些诧异，同时心中暗喜，看来这趟来派出所是来对了。她忙解释说她刚刚从省城调到新垲市来工作。白娇蕊本来一直阴沉着
脸不出声，一听林燕是从省城来，表情逐渐放松起来，开始主动说话了。聊了几句之后，白娇蕊就对林燕说：“林主编，你一定想知道我
为什么要跳楼吧。”林燕立刻使劲点了点头。

白娇蕊轻轻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交代了前因后果。她是省城人，半年前嫁到新垲，老公也姓林。白娇蕊说离婚这件事本身倒没什么，
她跟老公是相亲认识，并没有多深的感情。她年纪不小了，今年都二十七岁了，家里催婚催得很紧，所以碰到个条件比较合适的，介绍
人也算靠谱，就嫁了过来，后来出了些意外，必须离婚，所幸没有孩子，离婚倒不麻烦。就只一件事头疼：婆家现在要她家退还九万九
千元的聘礼。不但聘礼钱要退，连办酒席的钱也要算算清楚。

“酒席是多少钱？”

“六万多吧。婆婆说要两家分摊，所以要我退给他们三万二千多。不知道他们怎么算的，真是，我家这边才来了几个人啊。”白娇蕊苦笑。

林燕心想，才结婚半年就要离婚， 不知到底什么缘故。但就算这婆家听上去不通人情，那也不至于到了要跳楼的地步吧。不就十几万
吗？又不是什么天文数字。

“不就是十万的聘礼吗？”林春苗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立刻就说出来了，“才结婚半年，那笔钱没花掉多少吧？”

这一问似乎正中白娇蕊的心事，她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吱吱唔唔说了半天，林燕和林春苗才弄清楚，原来白娇蕊的家境不太好，家
里还有个弟弟。这次她结婚，家里并没有给什么陪嫁，而那十万聘礼却全部被她父母拿去存了起来，准备以后给弟弟结婚用。

“所以，我是没有钱还他们的。我现在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白娇蕊说，“林警官，我听说市内有那种救助站，住进去是不要钱的，您能帮
我介绍进去吗？”

“哎哟小白，你这是做什么呀？救助站那种地方你也能去？”林春苗一句话脱口而出，但立刻觉得有些不妥，连忙打起官腔说：“救助
站，那是为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员提供的临时性住所，呃，这个，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想去就去的，都是有详细规定的。小白，我知道你现
在不愿意再回婆家，可是难道你就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实在不行就回省城的娘家嘛，车票我们派出所可以帮助解决。”

“不！”白娇蕊痛苦地摇了摇头，“我父母还不知道我要离婚这件事，他们也不可能退还聘礼。我不想见他们，见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
们说。”

林燕同情之心大起，忙说：“小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两天可以暂时跟我搭个伴。我现在住火车站旁边的一个旅馆，条件还可以。”

按照总社的安排，本来林燕正式上任后可以住在新垲市市政府的招待所里，不巧这段时间正赶上招待所重新装修，暂时没法住。总社
就又给她特批了一笔住宿费，标准是每晚720元。临来之际，妈妈在网上给她订了一家高档酒店，在青年湖边上，对外报价每晚1680
大元，打折后拿到1200元。但林燕只住一天就退了房，搬到了这家小旅馆，一晚只要188元。这样一来她就能从住宿费里省下一笔。自
从跟刘东分手后，林燕已经打定主意自己再买一套小型户，但是这个想法尚未跟禀告父母大人。

二十分钟后，林春苗用警车把林燕和白娇蕊送回了林燕入住的那个小旅馆。在旅馆大堂，趁着白娇蕊去找洗手间的机会，林春苗一把
拉过林燕，悄悄告诉她：白娇蕊的麻烦远远不止离婚和退还礼金，“哎哟，其实大家都知道的，只是不能当着她的面提那件事。你去网上
查查就明白了。”

* * * * * *

第二天林燕一到办公室，立刻上网查询关键词“白娇蕊”。搜索结果一出来，林燕十分诧异，只见前面一连十几条内容都是同一个标题：
《莲花小区入室强奸案宣判，嫌疑人罪名不成立》。林燕花了整整一小时查看相关报道，又联想到白娇蕊昨晚跟她聊天时透露出的一些
信息，总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了个大概。

“我完全理解她的心情，”在当天上午的小组会上，林燕感慨地对同事们说，“这种事情要是搁在我头上，我也得跳楼。”

简单地说，白娇蕊本来在省城一家金融公司工作，工资收入尚可，但挣来的钱都交给了父母，自己没什么存款。半年前，她经人介绍与
新垲市一家采矿公司的技术员林景杰结婚，婚后辞去工作，到新垲来与婆家同住，就住在莲花小区的某单元。婚后仅仅三个月，发生
了一起意外事件。某日上午，白娇蕊一个人在家等候通讯公司的人到家里来检修网线，但不知如何，那天来检修网线的工人李某强，
竟然跟同她发生了性关系。白娇蕊在事后报了警，控告李某强强奸。婆家显然并不谅解白娇蕊，提出了离婚，而且要她退还聘礼，并退
还一半的婚宴酒席钱。白娇蕊在省城的父母直到很晚才知道她出了事，还是因为有媒体找到他们去采访，这才知情。但是看起来她父
母并没有给她什么支持和帮助。

至于通讯公司的李某强，倒是很快就被警察逮捕了。检察院也在一个月后提起了公诉。可是上个月，此案在新垲市南区法院正式开庭
审理，结果是法庭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宣布李某强的强奸罪名不成立，使他当庭获释。林燕推测，这一判决结果肯定给了白
娇蕊又一次沉重打击。

听了林燕的介绍，同事们都有恍然大悟之感。他们都知道那起强奸案，也非常熟悉白娇蕊这个名字，只不过法庭宣判已经过去快三个
星期了，又没什么后续报道，因此昨天谁也没有往那个案子上联想。大家唏嘘一阵，商量该怎么报道此事。

据韩二姐说，前段时间这起强奸案在新垲市本地的媒体上是最热闹的话题，别的媒体可起劲儿了，都盯着白娇蕊，各路狗仔队使劲挖
她的背景，“只有我们《周刊》没有跟风，谭主编的意思是淡化处理，报一报案情进展就可以了。”

林燕奇怪地问：“媒体怎么会想着挖白娇蕊的背景？她不是受害者嘛，那些人难道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应该挖挖那个强奸犯才对
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庭背景如何。”

“哎，林主任到底是外地人，一下子站队就站到小白那边去了。”韩二姐说，“那个强奸犯，哦不，应该说是犯罪嫌疑人，就是那个李某
强，他是新垲本地人，正正宗宗的雍县李家人哪。白娇蕊呢，虽说老家也是新垲成业县的，但毕竟不是土生土长，被当成了外人。所以
别看李某强没什么家庭背景，这个案子一闹出来，整个雍县李氏家族都出面给他撑腰哪。至于本地的媒体嘛，自然也向着本地人咯。”

“怎么会这样？”林燕情不自禁地嚷嚷起来，“一起性侵犯案件，怎么变成本地人外地人的矛盾了？”

“这个嘛，从来从此啊。象什么强奸啊，性骚扰啊这类案子，现在有几件是能告赢的？”大刘说。

“强奸案的官司很难打，一般是打不赢的。”林燕顿时想起妈妈的话。今天上午在召集小组会之前，她已经给张丹霞去过一个电话，咨询
此案的法律问题。张丹霞虽然是个商务律师，但平时也关注那些引起轰动的热门案件，经常在家里发表高论。

林燕认为，白娇蕊这个案子一审虽败，检方应该上诉争取二审，或者白娇蕊本人提出民事索赔。张丹霞却给她当头泼了一桶冷水，叫
她别想得那么轻松。这种案子通常取证极为困难－－发生了性关系是没错，但究竟是强奸，还是你情我愿？向来是双方各执一词，法
官就不好说会听谁的了。现在司法都是朝被告方倾斜，所以这种官司一般说来打不赢。

强奸罪名不成立，不等于说你李某强就是无辜的。林燕忿忿地想，法律这条路走不通，还有舆论这条路可以走，法院指望不上，还有媒
体。在当天的小组会上，林燕提议，以昨天发生的自杀未遂事件为引子，做成一个系列，从女受害者所受遭遇为出发点，对莲花小区的
案子进行一次全面回顾，最好是能够在社会上引发一场关于性侵犯问题的严肃讨论，而不要让什么本地人外地人的矛盾来搅浑水。

林燕说得情绪激昂，会议室里的几位听众却不置可否。艾莎莎举手发言，怯生生地说：“主任，这个题目好大呀，要不要等谭主编回来以
后再说？”其余几人立刻点头附合。

林燕可不打算等。谁也说不清谭主编什么时候回来，而新闻报道是有时效性的，应该趁热打铁。况且她身为杂志的副主编，在内容上
怎么就不能拍板了？

关键时候，还是师兄吴数帮了她一把：“我觉得林主任的想法可行。这个系列报道把焦点对准性侵犯事件，超越地域之争，探讨一下针
对妇女的暴力问题，如果写得好的话，应该很有分量，到时候总社可能也会采用。”吴数这一带头，韩二姐也跟着表示同意，小组会的
局面立刻改观，林燕的提议最终得到了支持。就这样，选题确定了下来。

林燕没想到的是，杂志社里意见倒是统一了，整个事件的中心人物－－白娇蕊，却临阵脱逃了。白娇蕊这两天和林燕同住在小旅馆
里，一到晚上就聊天，已经成了熟人。对于林燕想写的深度系列报道，白娇蕊一开始是坚决支持，甚至表示可以在杂志上正式露面，反
正她现在一无所有，豁出去了，正好借机对前段时间那些向她大肆泼污的说法给予坚决回击。但是林燕告诉她，做为媒体，报道必须
尽量客观，所以还会采访其他的当事人，比如她的婆家，还有李某强或者李某强的律师等等。白娇蕊一听，立刻打了退堂鼓，任凭林燕
再怎么劝解安慰，就是不肯接受正式采访。

转眼到了星期五，林燕还在上班，白娇蕊把电话打进她的办公室里，说是已经找到了一份工作，还借到了钱，在北区租了一处房子，已
经搬过去了。白娇蕊郑重地谢过了林燕这几天来对她的热情帮助，并祝她工作顺利。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