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东流去》------ 献给我的祖辈,献给那些淹没的城市和故事 (五)

来源: 周游喜相逢 2013-03-18 08:34:15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5987 bytes)

在失去了成康,失去了家园和两个儿子之后,那个曾经所向披靡,精明而刚强的男人,从里到外彻底垮塌了下来。无尽的苦闷化作烟草燃烧后的浓雾侵袭了他的肺部,高大的身躯开始佝偻起来,没完没了的咳嗽在夺走他力气的同时,也夺走了他赖以走南闯北的一腔志气。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家徒四壁,命亦只剩下半条,连那些无休止纠缠和压榨过他的人,也对眼前这个垂暮的老头儿丧失了兴趣。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点时光里,他终于因为“人民”的遗弃,而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我所感兴趣的,是关于他去世前几个月的一段描述:每次昏天黑地地咳完一个早上,在中午最暖和的时分,他喘息稍止,就会慢慢踱步去街角的一间茶社。在那里,退休的职员,工人和普通市民汇聚在一起,喝茶,下棋,晒晒太阳。每人凭退休证,可以在茶社柜台上领取一个小小的面饼当点心,扫地出门的资本家概不在人民之列,固然是没有这一份的,他就让家里照样子烤出一个饼来,拿手绢包着,到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地从怀里掏出来,跟大家一起吃,维护着仅有的一点尊严。

我常幻想着那样一幅图画,在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冬天的尽头,春天的脚步已经临近,同治年间所建的万州老桥依然横跨如虹,桥下苎溪河水开始上涨,迫不及待地往前奔向长江的怀抱。桥头的茶社中,那个瘦弱的老人蜷缩在陈旧的竹椅里……我想知道当他在太阳下不由眯起了双眼,那慢慢放虚的目光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棋盘上如他人生一般楚河汉界,十面埋伏的迷局?还是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的光景里,那健步如飞的少年货郎?如果生命必然以这样毫无差异的形式,让大亨和贫民最后围坐在一起,等待终结的来临,那么曾经的羽扇纶巾,波澜壮阔,离散和悲痛,究竟是上天的赐予,还是神灵的游戏?

他只是背对我坐着,一言不发,竹椅随着他的身体,发出轻微的吱吱嘎嘎的呓语。他在我出生之前,就早已死去,而这个给了我姓氏和籍贯的老人,那一刻究竟有没有找到他的答案?我走近他身后,几乎能感受到他肺病晚期粗重的呼吸,而所有的问题,却始终沉默如谜。

我爷爷死于一九六零年的春天,那一年成千上万的万县人,四川人,中国人都在纷纷死去,他的死淹没其中,毫不起眼,几乎无人问津。死因大致是买不到或者买不起控制肺病的药物,以及严重的营养不良。也就是说,富甲一方的成康老板,最后是死于贫困和饥饿。他去世的时候,我父亲竟无从得知,等得到消息时,人已经下葬多日。爷爷的坟茔是他生前亲自挑选好的,在城外太白崖上的一处山腰,背山面水,正对着东去的大江。他大约想在这无人打搅的清静地方,好好看看这座记录了他荣耀辉煌的万县城,看看这条承载过他壮志伟业的长江,和悬崖上熟悉的栈道……直至顺着这栈道,望回汉水边上,自己告别已久的故乡。

预测过无数单期货的成康老板,这一次却没能算出世上的沧海桑田。他错了,哪里能有一块清静的地方呢?仅仅六七年后,在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中,一个热血沸腾的造反派抡着一柄削铁如泥的板斧,冲上山来,一斧头砍掉了我爷爷墓碑的上半,以至于在我后来唯一的一次吊唁中,在他残余的半截墓碑上,没能看到他名字的前半部分,没能看到他遗留给我的唯一的财产,我的姓氏。

他更预料不到的是,这块他自己亲手勘验的风水美地,会在五十多年后,变成车水马龙的喧嚣闹市。

我爷爷死后,他的妻子,渐渐变成了一个阴郁得令人生畏的老太婆。据说她为人倨傲,很不容易被讨好,任何的好意都会被一句“我有什么没吃过,没用过”的话而遭到贬低。许多年后,余下的成康家人都纷纷迁出了吉祥街破败失修的院子,只有她再一次执意留下,独自生活在孤灯照壁的老屋里,守着她和货郎哥最后的“成康”。那段时间,她有时会念起丈夫早年为她置办的一口楠木棺材,那是依照她瘦小的身材,精心定制的,尺寸刚刚好,里面铺垫着花团锦簇的柔软绸缎。那口棺材一直收藏到文革,却最终没能留住,被造反派把一个武斗而死的女学生抬了进去。抬走之前,老太太还特意赶过去瞧了一眼,说了声“可惜”,不知道是可惜里头那血肉模糊的及笄少女呢,还是可惜她无福消受的好棺材。

我奶奶终年九十五岁,无疾而终,最后在身边照顾她的,是她的丫头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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