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东流去》------ 献给我的祖辈,献给那些淹没的城市和故事 (四)

来源: 周游喜相逢 2013-03-15 11:46:53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739 bytes)
暴风雨终于席卷而来。“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就被消灭了”,这其中血雨腥风的过程,就叫做革命。第一轮土改运动于一九五一年左右在万县地区轰轰烈烈地展开,大量的地主乡绅纷纷被人从家里捆绑出去,经过“贫下中农无产阶级最高法院”乱哄哄的审判,当场就被鸟铳枪,砍柴刀,锄头和扁担结果了性命。成康家大小姐的婆家,是万县城郊的地主大户,早前地主婆因发现丈夫与丫头有染,难免对那丫头刻薄。土改时,地主婆被反绑双手,按着头在坝子上接受批判。那丫头开始惊慌失措,后来被工作队慢慢说开了窍,鼓起勇气上前骂了一句“地主婆”,老太婆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来,带着往日主子的口气,回了一句“死丫头,你啷个也跟着骂我。”众人口号一喊,惊天动地,那丫头突然一腔新仇旧恨冲上了头,一言不发从旁抄起一条板凳,往地主婆后脑勺上狠命一砸,老太婆当场红白乱溅,一命呜呼。消息传来,成康大宅内老老小小无不倒吸凉气,悸若寒蝉。

成康素来以工商为主,房产田地皆为保值投资,位于市郊的大片田地长期出租给农户耕种养殖,并不雇农逼租。所以土改之时,成康老板的名字虽一早上了工作队的黑名单,但因他不曾收要租子,与农户自然相处和气,加上冯家和桃春他们说尽了好话,工作队挨家挨户调查了几个月,最终也没有翻出什么有价值的材料来。与此同时,早年在杨家街口恩施出去的那些救济米和棺材又在城内大规模的镇反运动中回报了他。即便是受到了可以发挥想象的暗示,万县城里也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揭发成康的“恶行和血债”,工作队最终在没收了家族名下全部的田地之后,鸣金收兵,暂时放过了他们。

虽然在紧接而来的第二波“减租退押”运动中,字号内的绸缎皮货,乃至各种商品,被农民拿着莫须有的“字据押条”哄抢一空,但比起二马路上挨家挨户门口停放着被镇压的亲人尸首,满城哀嚎不绝的惨况来说,他们还是值得庆幸的,要知道当年的镇反运动中,超过全国人口千分之一的七十多万人被杀,而万县地区在其中名列前茅。

这一波刚过,三反五反打老虎的浪潮又汹涌袭来。工商联和税务局组成了联合调查组,指挥部就设在成康大宅后的一所学校里。大小的私营业主们被吊打逼供的声音不绝于耳,惨不忍听。那些妄想隐瞒财产,或实在是已经无财可缴的万县商人们,捱不了酷刑,或上吊服毒,或跳崖跳江,一时冤魂无数。对成康家族的调查,在上一次的失败之后,这回终于从经济上找到了突破口。调查组的干部宣称有人检举揭发,一口咬定成康招牌下藏着一只偷税漏税,投机倒把的大老虎。他们迅速扣下了成康老板,并传回口信,三天之内,拿钱赎命。身边已经没有了主事的男人,出走的两个儿子和他们的舅舅又跟家里失去了联系,一听说枪毙,老板娘两眼一翻,仰头栽倒,险些吓疯过去。不知那一刻,是什么力量支撑了她,几个时辰之后,她在孩子们的哭声中悠悠转醒,一睁开眼,便恢复了往日的气派和冷静。

她先列出一份单子,连夜带着仆从和家丁,从高笋塘,王家坡,二马路的各处房产和田地里,地板下,围墙边,挖出了历年来深埋的黄金白银,然后一面叫调查组派人过来收取,一面回到屋里,开了箱笼妆裹,将做成康女主人以来积攒的梯己首饰全数在堂屋桌上摊开。那一天成为了我父亲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见识到成康家富可倾城的财富:整个大屋里,八仙桌上,太师椅上,甚至地上,黄金都铸成金条或金砖,四四方方地砌着,白银则铸成图画里元宝的样子,小山一样地垒着。还有各种他母亲几乎未在人前佩戴过的珍珠玛瑙,翡翠金饰,这些宝贝象白日里突然升起了满天繁星,闪烁着他的眼睛 ……一根黄灿灿的金条不小心被人遗漏,悄悄地躺在圆桌底的地板缝隙中,我父亲一猫腰钻下去,轻轻给掏了出来,不敢有片刻犹豫,走上前颤巍巍地放到了接收干部的手里……陌生的人群在大宅内川流不息,只听见踏踏的脚步声和开箱装箱时,沉重的木头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所有的责骂,哀求,哭泣一瞬间都停止了,那日的宅院里,无论是成康的子孙,还是前来摧毁它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在它数十年汗水累积成的巨大财富面前,感觉到了一种敬畏与庄严。

大概是上缴的财产超乎了干部们的预期,第二天,成康老板便一脸土色地回到了家中。当家的总算保住了,家当却没有了。这是第三波。

成康的财富在后来的岁月中,还有过那么一两次的余光闪现。一次是当我母亲以未过门儿媳妇的身份第一次登门拜访老太太的时候。当夜,闲人散去,我奶奶,昔日成康家的女主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用手绢反复裹好的玉镯。母亲回忆说那是一只羊脂白玉极漂亮的手镯,上面只一丝翠色,象淡淡吹过的一缕轻烟。“是从前托人用几根金条换的,”老太太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并没有纹丝感概或温柔。出于对当时环境气氛的考虑,我母亲以尺寸太大不合手为由,拒绝了这份成康的聘礼。老太太一言不发又将它仍旧裹好,揣了回去,她做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不屑的笑容。

另一次“惊艳”是在我母亲生我哥哥的时候,当时因为政治上受到冲击,我父亲被下放劳动,无法守候在旁,走投无路的母亲大着快要临盆的肚子走进了万县城的老屋。当时她身体极度虚弱,老太太怕她落下产寒之症,临睡前给她拿来一捆“小毯子”,展开一看,竟是一张完整的金钱豹皮,花纹灿烂不说,连豹头和利爪都栩栩如生。母亲刚躺上去还有些害怕,可是很快就感觉到异样的舒适和暖和。老太太行事决绝分明,等我母亲一坐完月子,她就过来卷走了豹皮,之后下落如何,无人得知。

这一件倒也罢了,唯玉镯的事我母亲后悔至深,倒不全因为如今那玉镯难以估算的价格,而是她觉得,如果能给我戴在手上,该是一份多么体面的嫁妆。就如同我父亲对遗漏在八仙桌下的那根金条仅有的一次触摸,沉甸甸的感觉因此长留心头;我并不幻想那美丽的玉镯如何戴在我的手上,我更乐意从他们重复了上百次的描述中,从那想象出来的珠光宝气中,去捕捉一个与我有关,却已然逝去的家族。

说回成康迎来的第四波,是公私合营和私房改造运动,在这一轮的革命中,大宅院的主人失去了他几乎所有的宅院,全家十余口人最后只能栖身在吉祥街一处小小的院落里。与此同时,他还失去了他为之付出一生,视为性命的成康字号。尽管成康家的房产家业,后来纷纷变成了政府大楼,人民医院,水电总厂,小学校园……甚至时至今朝,市中心的国营大商场仍旧沿用着成康的招牌,但实际上从半个世纪前开始,这两个字就和我的家族毫无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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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约而同地在它数十年汗水累积成的巨大财富面前,感觉到了一种敬畏与庄严 -a7a8- 给 a7a8 发送悄悄话 a7a8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15/2013 postreply 12:3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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