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掌管柜台的,是老板的女儿,能写字,会算账,俏丽的脸上写满了精明和泼辣。这一两年,货郎哥每次晚来投店,都会给她捎些女孩用的家什,而她也会赶在第二天清早,货郎上路之前,往他怀里塞一包盐茶煮过的鸡蛋……终于有一天,他给她带来的,不再是胭脂水粉或衣裳料子,而是一句她盼望已久的话。有了这句话,她不用再踮起脚尖扶着门楣张望,他也不用再担着货挑子走上风吹雨打的栈道。
云阳是个小地方,容纳不下这对朝气蓬勃的新人发家致富的雄心,带着各自辛苦积攒的梯己钱,带着对未来的种种打算,小两口沿长江而上,选中了万县这个大码头来安顿自己的家。
万县,川东门户,因“万川毕汇,万商云集”而得名的水陆码头,是长江上游除重庆以外最大的港口,这样繁华喧闹的江城里悄悄多了一家小铺子,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它,而我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店门口贴着“客似云来,货如轮转”的大红对联,正中间漆黑发亮的招牌上,工整地写着“成康”两个大字,店堂里整整齐齐地码着汉口新到的布匹,年轻的老板,那换了身行头的货郎,微躬着身子,朝路过的街坊拱着双手;透过窗口半卷的布帘,擦得铮亮的柜台后面,云阳客栈的小姐,那鲜艳而伶俐的新妇,正认认真真地在崭新的账簿上记下他们的第一笔生意……
似乎得到了老天的眷顾,从绸缎买卖开始,一切都顺风顺水,夫妻俩起早贪黑,勤勉操持,每一分汗水都换来了踏踏实实的回报,意气风发的货郎哥和客栈妹小心翼翼,而又大刀阔斧地开辟着他们的天地。蜀道难,峡江险,自古以来,连接长江上下游的三峡就是一条充满诱惑又暗伏杀机的险要航道。冬天水浅,数不清的险滩“凶相毕露”,行船步步维艰;等到了夏天涨水,江水没过了河道里林立的礁石,稍有不慎,便会触礁,船毁人亡,连个尸首都寻不回来。可是不经艰险,哪里得回报,货郎哥和他们那一辈的四川生意人在完全没有河道航标的情况下,硬是凭眼睛和竹篙探路,用记性和机智掌舵,拿自己的胆量和性命做赌,一次次地冲破鬼门关,敲开了外面广阔的世界。
无数个日子里,客栈的小姐一边操持着“成康”店里的生意,一边提心吊胆地挂念押着进货的船只,在川江上出生入死的丈夫。每一回都要等到快绝望的时候,她的货郎哥才会用一口浓重的湖北话突然在门外叫唤她的名字。随着欢喜和泪花一起涌进来的,还有满满的收获。当伙计们来回穿梭着,用那些宜昌,汉口,乃至上海采购的琳琅百货将店铺填满的时候,当街坊邻居们闻声赶来围在门口艳羡地议论着,夸赞着的时候,夫妻俩的脸上总是流淌着相同的憧憬和光荣。